姑妄言/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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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三卷評

鈍翁曰:

鐵化梳籠錢貴,不幸失身於此狂且,正是為其抱屈處,非寫鐵化之幸得貴也。

寫童自大之呆自始至終竟未能改,非謂呆人能做財主,正寫財能呆人,可發歎耳。何以言之?余常見擁巨萬之資者,猶晝夜持籌盤算,眉末刻舒,非呆而何!撥其意,不過為兒孫做馬牛耳。獨不憶古人云:兒孫強如我,要錢做甚麼?兒孫不如我,要錢做甚麼?聚斂不已,非呆而何?百年駒隙,終日營營嗚呼老矣,死去一文帶不得,貪之何益?非呆而何?唐詩云:昨過老人宅,不解老人心,何事端陽裏,栽樺欲待陰。此意雙關,寫儘自不知死之將至,猶為後人算計也。此時可為呆財主做一喝棒,正見童自大之呆,乃財主之常不足笑也。

世間婦人醜者或有不悍,而醜再未有不淫者,鐵氏便是樣子。

仙桃木也,鐵氏金也,木遇金必傷。寫鐵氏凶暴若此,仙桃相隨數載,竟未受其摧殘,乃仙木非凡木矣。仙木豈可久在臭銅之室而鄰金鐵之險,必移根別植,庶有榮茂之期,故歸錢貴。得侍鍾生,既貴之,又得鍾情之人而愛惜之,自能結實,故隨鍾生而生子也。仙桃雖得好處,但錢于金,鍾于金,始為金所制,故只能為之小星,此等處,心不如髪,如何看得出。

葵心蓮瓣,此二物既鐵氏下體之形,豈可須臾離者,故獨留此二婢也。用一童自大引出魏如虎、魏如豹、巨金、知縣,許多怕婆人來,不過謂陰道漸長,陽道漸消,女師之威風日熾,弱男子甘拜下風。寫得世情可笑,當補在怕婆經之後。

夾入杜小英一段,正顯錢貴身辱煙花不得已之苦心,看他聽代目念詩後之言便知。

因錢貴引出祁辛,雖與正文無涉,正見錢貴之慧心,不為富貴所惑,高出庸流萬萬。又借之以警戒少年,不可薄棄妻妾,私淫他人之女,不僅送去性命,其妻妾即歸所淫婦人之夫。報應分明,孰苦孰樂,人皆能作如是觀,淫之一字可化為烏有矣。此一段越不可少。

何幸之葵花者,不過因其愛日取意焉耳。

極力寫火氏之淫者,一以見者鐵化交不擇人之愚,一以見竹思寬無良姦淫之惡,世上竹思寬之流不少,明眼者當避而遠之,勿蹈鐵化之愚。錢為命信手拈來,隨筆結去,讓出郝氏,後來好贅竹思寬。乃行文之省法。

《姑妄言》卷三[编辑]

第三回 瞽女矢心擇婿 虔婆巧說迎郎[编辑]

附: 怕婆男小心更受非刑 貪淫婦大膽竟試巨物

話說那鐵化次日打扮得齊齊整整到錢家來,竹思寬昨晚未回,已在此拱候,見他來到,迎了進來。郝氏出來相見了,讓了坐下。鐵化家人送上禮物,郝氏看見約值百金,喜出望外,拜謝收了,然後扶出錢貴來,此扶字乃寫其嬌羞,非寫其瞽目也。見禮坐下,鐵化一見,果然生得美貌非常,雙目雖瞽,卻不癟塌。不凸暴,眼皮微垂,似好目人含羞略閉一般。滿心歡喜,如雪獅子向火,不由得酥了半邊,與火氏比並起來,那一個美而淫惡,這一個麗而嬌羞,如何不愛。

少頃安席,搬上酒肴來,上面鐵化坐了,竹思寬下面相陪,錢貴在東,郝氏在西,共坐而飲。那錢貴雖是妓家之女,還是個未破瓜的女孩,嬌羞滿面,低頭坐著,一語不發,鐵化越發看得中意,心愛得了不得。撤席之後,拉了竹思寬在背處,煩他講梳籠的財禮,竹思寬自然是為郝氏的。假意兩次三番,說定了二百兩銀子,衣服被褥首飾在外。鐵化也算一個財主,這些須他那裏吝嗇,一應都依,又擺上換席來,吃了一會。鐵化面前放著這樣美人,一時不能到手,心癢難抓,那裏還坐得住,約定了日子就起身回去。

次日請竹思寬到他家,就煩同他家人送了禮物來,額外又是二十兩酒席之費。到了吉日,他到錢家,郝氏預備了精緻豐盛的酒席,叫了一班彈唱的雜耍,熱鬧了一番。晚來成親,見錢貴是真正處子,婉轉悲啼憐愛至極。

不覺數點牛精髓,傾入錢姑兩瓣中。痛惜錢貴語。

有一調憶秦娥憐惜那錢貴道:

香馥馥,此中有個人如玉。人如玉,恨庸醫誤,損他雙目。煙花已慟身埋沒,遭逢又對癡頑物。癡頑物,痛悲傷感,慘切心骨。

後來有人知道鐵化梳籠了錢貴,都道可惜一塊好羊肉落在狗口裏了,就有會打油的人,編了四句口號。說他道:

一顆顆珠圓又圓,奇珍應讓你為先。
今朝誤落村夫手,異寶全埋實可憐。

且說這錢貴,他雖只十三歲,卻聰慧異常。滿心想遇一個風流才子。付此一點元紅,只是女兒家此話不好出口,只得聽父母主張。今失身於此狂且,怨恨之氣充滿肺腑,不覺傷心,枕上含淚,隨口編了一調《二郎神》道:

憂心悄,斷送一生身窈窕。惡姻緣偏向奴身繞,吹簫誰和,梅花片落江皋。空思弄玉諧同調,沒緊要的良宵偏杳。窗櫺小,恨那冷月偷窺,使人煩惱。悲悼,嗟容貌如花命似草,魂消魄落,一天風雨飄飄,滿地落紅誰個掃。好含恨,狂且惡少把玉山攪。霎時間,夭桃嬌柳,摧殘傾倒。

悲拗不已,欲睡不能,又成了一調《囀林鶯》道:

滿腔悲怨多縈繞,聲聲啼血噍嗷。恨難消,似美麗的更難曉,何不把殘生來棄了。驀想梁國夫人後從良,嫁著韓王好。怒難消,望他年好景,且耐今宵。香驅相伴狂且嬲,好似烏鴉彩鳳同巢,傷心恨怎消?此情試問人知否,只有空煩惱。倒不如惜花園內雙飛鳥,難忍淚珠拋。歎今朝花謝,昨日曾嬌。

此二詞他後來常常自唱,故爾傳出,他每日眼含珠淚那一種萬不得已的光景,每每現於詞色。況這鐵化是三十多歲,嘴唇上的鬍子剪得齊齊的,偶然親嘴馧腮,將他那粉粉森森的嫩臉戳得又疼又癢,好不難過。真正苦惱。

錢貴自幼愛潔,他每日渾身上下,被褥以及衣服,定用好香熏得撲鼻。鐵化教門中常享用的是牛羊等物,他那身上的一種膻臭,自十萬八千毛孔中透出,甚是難聞,絲毫不爽。那裏有夜深私語口脂香?那錢貴不由得氣苦,在那暗中的眼淚不知落了多少,怎得還有心情同他歡樂。

這鐵化雖然愛他,總不見他有一毫喜色,不上一月,他一個財主性兒,只要人奉承他,今反要他去奉承別人,如何行得。他雖會奉承火氏,那是名正的夫妻,拋棄不得,二來怕服慣了,無可奈何。今在錢家雖費了數百金,倒也不在他意中,況且又有個厭舊取新之意,因此也就漸漸淡了。先還三日五日一來,後來或十日半月來一次,到數月之後不復再至矣。

這錢貴自從梳寵之後,心中只憂憂不樂,又過了多時,雖又歷過數人,都是竹思寬引來的麒麟楦,總非他之所願。他雖然雙目皆瞽,秉性原極聰明,常靜夜自思:我門戶人家,人所重者無非色藝,人人盡道我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但今損卻雙眸,未免減了許多風韻,老天,老天!既生我如此嬌姿,何吝秋波少許,何苛刻若是耶?若是留得我雙目,雖不敢與天下之美女爭銜,在這平康隊裏或博得個風流榜首,還擇一個才貌情郎,終身有托,于不可知。豈料今日至此,奈何,奈何!他心中傷感。遂題了自嗟薄命的四首詩:

其一

定是前生作孽多,教儂今日目無波。
幾回辜負菱花鏡,空有嬌容用彼何。

其二

憶兒幼讀女兒經,眾口咸誇貌娉婷。
孰意十齡遭此疾,煙花日日類浮萍。

其三

不知天暗與天明,但聽傍人說雨睛。
獨有琵琶能解恨,調中哀怨訴幽情。

其四

可憐晨夕伴狂且,怨雨愁雲那得舒?
只有更闌方少息,將明又喚把頭梳。

此詩一出,聲名愈重,哄動一城。往來之人無不憐愛。但他自己另具一段隱衷,常想道:「我之此目已經雙瞽。無策可療。我之此身雖落火坑,尚可自拔,於當拿定主意,萬不可隨波逐流,誤卻終身。倘有緣得遇一個有才有貌的情郎。當以此身相許,若只圖財帛,與輕薄兒郎醜陋子弟為伍,不但人笑我心盲,我於豈不自誤?」他因執定這個主意,那來訪的人定要選擇才留,這話在他胸中,無人可告。真所謂: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錢貴矢心立了個擇婿之念,要覓一個伶俐丫頭托以心腹。凡是來訪之人妍媸,叫他預報,這主意不肯向娘說,只說要尋一個好丫頭作伴。那郝氏此時靠他如泰山一般,敢不遵依來命,四處托媒人找尋,不惜重價。

一日,媒人領了一個丫頭來,說是童百萬家打發出來的,小名仙桃,才十四歲,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溫柔,齒牙伶俐,就買了與他。

過了數日,錢貴見這丫頭動止端莊,至誠可托,細問他的來歷,也還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因父親不才好賭,將他賣出,幼時曾讀過書,又還識字的,這錢貴甚喜,竟待之如親妹一般,不叫他做一點重活,食必同桌,若無客一來,臥必同榻。這丫頭也感激不已,錢貴遂將心腹告之,丫頭也盡心允諾,錢貴能彼此如此之厚,故彼後來於厚報之。人見田橫之五百義士,葛誕之三千甲將,與之同死,以為異,謂後人無此義氣之者。但此等義士自有,特無人如二公能赤心待人者耳。替他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看不見,取其代已雙眸之意。仙桃得錢貴以代其目,重之甚矣,可無後患,漸有生茂之意矣。

話分兩頭說,且說童百萬家是南京城中數一數二的財主,如何賣起丫頭來,內中有一個可笑的緣故。

這童百萬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之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掙下了一個偌大家俬。做到行省平章,不曾掙了些名聲政績,只掙了一分偌大家俬,宜乎子孫做財主也。因愛江南繁華,遂留寓於此,已經數代。到他祖父,雖不曾出仕,卻善於經營,專於刻薄,財主小像。所以做了有名財主。他父親名童山,是個財主的姓名,大約字是金穴。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喚自宏。父親故後,兄弟拆居,哥哥搬回祖籍新安去了,只他一人在此。

這童自大雖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氣,既是一字不識,無怪乎做財主。卻又半分難舍。余見大通的財主也有此病。他娶的妻子就是鐵化之妹,這鐵氏不但生得性子凶暴無雙,且嬌容更長得奇異無兩,有幾句讚語贊他的妙處,怎見得:

兩道濃眉闊如柳葉。眉曰遠山,本自不小。一雙怪眼,大勝桃姿。眼曰杏眼,大杏原只稍小於桃。櫻桃口,三寸還寬。相書云:口大福也大,宜乎做財主婆蒜頭鼻,一拳稍小。土星高聳,於相稱佳。面如皮鼓,兩腮肉有十斤。是個財主婆相貌。體似綿包,渾身重餘二百。是個財主婆軀。拳真柳斗,足寬鯿魚。高聲大喝,不亞虎嘯空山;細語低言,還像洪鐘夜度。相書云:聲如洪鐘,祿享千鐘。童自大之福,焉知非乃妻之福?仰眠綠榻,肥乳峰一尺猶高;側坐牙床,胖屁股十圍還大。陰門寬闊,似兩瓦合成;怕人,諺云:撂出半邊來還嚇死了你,鐵氏此物與應如是。牝蓋豐隆。如一盂扣住。日用之唾盂乎,和尚之缽盂乎?這一件卻妙,歷來美婦人不可多得者,或楊玉環若是。走來時,儼同一座肉山;肉屏風只用他一人足矣。睡下時,全然一隻皮袋。以乳為枕,以軀為褥,於可比漢成帝溫柔鄉也。

請教這樣一位佳人,令人害怕不害怕,童自大自娶了他來家,也不曾領教過他的打罵。

只見了他那一種不惡而嚴,不怒而威的樣子,真如鼠見貓,如獐見虎相似。那鐵氏天性萬種咆哮,只有一件與丈夫相合,卻是千般吝嗇。這鐵氏在家時,見他令嫂管教他令兄的那些法則,學了個滿心滿耳,本要拿厥夫做個小試行道之端,不想這尊夫心悅誠服得很。每見他雙眉略皺,不覺屈膝尊前,忽然兩眼微睜,早已稽顙頓地。這鐵氏雖然凶暴,古語道:「大蟲不吃伏肉」,他見了這個局面,也竟無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學了這幾年的閫政來,竟用不著,未免有抱負經綸沉埋草莽之歎。只好慢慢等待機緣,相時而動罷了。

一日,該他發令施行、開張第一的良辰到了,這是為何?鐵氏在家時,他哥哥鐵化尋了六個丫頭與他媵嫁,買了四好二醜。四個好些的與妹子做針黹,侍梳妝,鋪床疊被。一貼身服侍,兩個粗笨些的,為灑掃漿洗之用。四個好的裏頭有一個頂尖出色的丫頭,他也是好人家女兒,因他父親戴遷好賭,輸了鐵化的錢,無可償還,沒奈何,將女兒算來准賬。那來時才得十歲,就與了妹子。鐵氏見他生得乖巧伶俐,心愛非凡。每日替他梳頭打扮,與他好的吃好的穿,替他起了個名字,叫做仙桃。這丫頭也讀過二三年書,因他資性聰明,竟識許多字,還動筆寫得來,女紅件件都略知些,說話行事能看人眼色,鐵氏這樣一個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別的丫頭一打非數百不饒,一罵非半日不住的,三四年來,不但惱彈不曾彈他一個,連哼也不曾哼他一聲。自嫁到童家,丫頭跟了過來,已差半載有餘。

那一日清晨,鐵氏在窗前一張桌子上放了鏡臺梳頭,童自大就在桌橫頭一張椅子上坐著,看他抹脂膩粉,刷鬢掃眉,看得十分親切,只見他:

醬色臉上,濃堆鉛粉,襯成青紫二色。世間偏是黑面婦人愛堆鉛粉,添醜即增美也耶?令人不解。闊大唇中,重點胭脂,染做血紅兩片。此方可謂之朱唇也。牙黃齒垛,真像金嵌玉山。面白頸烏。果是銀杓鐵靶。髮像金絲,也學個時樣梳妝。腕如鐵杆,還帶副起花金鐲。俗謂醜人有醜福,正如謂也。

童自大見了,不由得膽怯,心中凜凜然起來。他打扮已完了,要水洗手,忽見仙桃掇了一銀盆水來。銅臭之家,焉得有銀盆?借這銀盆二字,以襯鐵氏杵之腕,以作一笑耳。只見他:

黑臻臻青絲細髪,喜孜孜俏麗嬌容。面上紅白相兼,身材高矮廝趁。裙下一對小小金蓮,盆邊十個尖尖玉筍。頭上簪一朵嬌滴滴仙花,耳上帶一雙黃烘烘金墜。要知此非贊此時鐵氏之婢之美,乃贊異日鍾生小星之美耳,看者眼光須長。

童自大看了這半日的魔母,忽然見了天仙降世,頭頂上錚的一聲,魂已出竅,癡呆呆大張著嘴,口水順著嘴丫流出,人見美食多有口中流涎者,見美色則非可食之物,當下口流涎,而往往人於上口流涎,不知何謂?豈自下而上耶?辱翁曰:所謂秀色可餐也。不轉睛的望著。

難道丫頭來了這些時,童自大不曾見過不成,為何今日忽做此形狀?但他每日看見鐵氏,都是梳洗過了,妝飾起來,雖然醜陋,看慣了還不覺得,今日細窺底裏,見了本來面目,真正醜到十分地位。二來每常因俱夫人的虎威,丫頭偶然一見,不敢詳視,不過偷目一覷,況又另外站著,也不覺十分俏麗,今日忽主婢在一處,相形起來,佳者更覺其佳,醜者愈增其醜,不覺出神,竟看癡了。忘卻夫人虎威,真可謂色膽天來大。

那丫頭掇著水,一抬頭,忽見姑爺的這個呆樣,不由得嘻嘻一笑,他也並非有心。這一笑剛被鐵氏看見,這鐵氏身子胖大,他有這個放樣的肥臀,特做了一張放樣的大杌做坐具。他洗手時側過身子去的,所以不曾見乃夫的尊容。今見丫頭笑得有因,急轉身一看,轉身二字寫得妙不可言。何以見之?只此兩字,便畫出一個胖得沒有理的人來,若他人回頭,只需頸項一轉。他因胖得極,脖子過粗,頭回不轉,只得連身轉過。此等處於必寫得入神入理,余不知作者之心,何細若此。那童自大忽然見丫頭一笑,古云:一笑傾人城,仙桃一笑,童自大便殃及其身,可見佳人之笑,非國家之祥也。以為有情到他,益發昏了,還呆著臉癡呵呵的。呆人的有此呆態。

鐵氏見了他這個形狀,把那幾年學的閫政施將起來,數月鬱的醋氣發將出來,伸出胡蘿蔔粗的五個嫩指,兜臉一掌,一手的水,異常響亮。趣甚。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際,被這一下,嚇得攛得老高,打得個發昏章第十一。正打得愣愣掙掙的,被鐵氏擰著一隻耳朵,拎將過來。拎字妙甚。一見鐵氏勢頭之凶,一見童自大怕懼之弱,真可謂耳提面命。冤家路窄,适才丫頭們撣桌子上灰的一個雞手撣帚還不曾收,恰巧放在旁邊,被他抓將過來。有毛的一頭攥在手中,將那一頭有大指粗的紫竹杆,往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頸如刀割,淚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亂轉。鐵氏罵道:「殺剮的奴才,你好大膽。在我眼跟前公然對著丫頭調起情來,你背著我,兩個不知偷了多少回數,實實地說來,饒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冤死我了,我成日守著你,寸步不離,或是有事就往外邊去了。我遵奶奶的王法,每常連丫頭們看還不敢看,可還敢生這個心腸?就有這樣狗心狗肝,也沒有地方去做,你請詳情。」那鐵氏雖然性如烈火,聽他說得頗有情理,又見他脖子上腫得一條條比指頭還粗,便道:「我饒過你這一遭,下次再要大膽,休想得活命,起去罷。」鐵氏尚還有憐惜之情,還算不得第一個惡婦。童自大如鬼門關放赦,不住道:「謝奶奶天恩。」爬起來,揉著脖子,往前邊去了。

鐵氏餘怒末已,叫過丫頭來要打。這丫頭雖從未曾嚐過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見過的。今聽要打,真嚇得心膽地,跪著哭道:「我跟隨姑娘這幾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適見姑爺的樣子好笑,實忍不住,笑了一聲。敢有甚私情別意?求姑娘開恩饒恕罷。」鐵氏數年來罵也捨不得罵他一句,一時如何打得下去。見他柔語悲啼,似梨花帶雨。心中暗想道:這個妖貨,我看了這個樣子,還疼愛得了不得,何況男子漢見了,可有個不愛的?我見尤憐,何況老奴?才是真情種語,鐵氏之不肯留仙桃,雖云是妒,卻正是愛。這個禍根放在跟前不得,我腦後無眼看不得許多。古人說:「老虎還有打瞌睡的時候。」倘弄出來,那時悔就遲了,不如趁此時打發掉他罷。主意定了,說道:「我跟前如何許你弄鬼,我養你幾年,也不忍打你,你只收拾收拾,打發你別處去罷。」丫頭痛哭起來。道:「我服事幾年,蒙恩抬舉,今日非有心之過。姑娘如何就要棄我?我情願被姑娘打死,我總是不願出去。」鐵氏見他哭得傷心,胸中也覺慘然,因醋念橫在胸中,違著心罷,定頭不允。那丫頭知不能留,雖感地數載之恩,又懼觸了他此時之怒,磕了個頭,哭著收拾他的衣服被褥去了。鐵氏聽他哭得甚是悲慘,心中好生難過,愛心竟不能奪醋念,婦人之醋誠可畏也。叫了一個家人童佐弼來,童佐弼,謂其媒人同作弊也。吩咐道:「將這丫頭帶到媒人家去,不拘身價,揀個好人家與地做媳婦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這孩子。」童佐弼答應,領著出去了。

鐵氏復沉思道:「這三個像樣的丫頭也是禍根,萬不可留在上邊。」將家中選了三個無妻的僕人,即日配了下去,古云: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仙桃一笑,惠及三鬟,此夫婦六人當尸祝之。單留兩個醜婢,一個名葵心,一個名蓮瓣,在旁使用,終放了心。有一調《西江月》贊這兩個醜婢道:

面黑難施膩粉,較主母猶大雅。髮黃罩個包頭。可謂善於藏拙。腰粗全仗汗巾收,大腳幸虧裙覆。如此喬妝,獨不畏主母醋發乎?掃地鋪床能事,尿瓶馬桶常丟。料然難與主人偷,可免姑娘獅吼。孰意大謬不然,反竟列為小星。

不想仙桃這一笑,倒便宜了這三個丫頭。即日得嚐妙物,只當是替他們做了一個媒人,真可謂一笑姻緣,卻是總成了別個,與自己倒不相干。

這童佐弼領了仙桃到媒人家來,因見他生得有幾分姿色,又主母吩咐不拘身價,思量在他身上發一主橫財,遂暗暗與媒人商議,許他加一酬謝。媒人道:「非賣與門戶人家不得重價。」惡僕奸媒,一樣黑心。適逢錢家要買丫頭,講明身價銀八十兩,賣與他家去了。媒人分了八兩,童佐弼落起六十兩正,只拿了十二兩銀子來回鐵氏的話。假說受了財禮十二兩,嫁與江西一個木商做兒媳而去。鐵氏聽得,心中慘切了一會,見說與木商做媳婦倒又替他歡喜。鐵氏之於仙桃,始終相愛,故後仙桃相會時,毫無怨意也。

那童自大被打了這一頓出來,到書房中想道:「我一個大財主,誰不敬我三分,調侃世人。我這樣小心奉承他罷了。倒還這樣淩辱我,我見他就怕,是沒奈何了,難道官府衙門也怕他不成麼?妙想。孰不知雖然不怕此,而各有所怕,奈何?我去告他一狀,後來或者好些,也不可知,別的大衙門我不敢去,我到縣裏去告。」又想道:「這個狀子不好雇人寫的,用口訴罷。」又道:「不好,一堂的人聽著,怎麼好說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話麼?」千算萬計,活畫出一個呆人的肚腸來。躊躇了一會,猛然想起道:「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現當著上元縣刑房書辦,何不去同他商議?」又轉念道:「但恐他為護表妹,未必肯管。」又想道:「甚麼相干,做衙門的人,世人說的,公人見錢,如蠅見血。要有幾個錢給他,告他的娘他還未必管呢,何況遠房表妹?不意此呆人竟有此奇想。我許他個厚禮,他自然肯為我出力。」財主都捨得厚禮送人,我不相信。據他說許他個厚禮,單許之,或有之。定了主意,遂到魏家去尋魏如豹。

只見他哥哥魏如虎迎出來,道:「舍弟不在家,妹丈請裏邊坐。」童自大到了廳上坐下,魏如虎道:「老妹丈尋舍弟說甚麼?」童自大道:「尋他商議一句要緊的話。」魏如虎道:「他衙門中有事,清早起就去,到晚方得回來。若要尋他,明日絕早到縣門口就尋著了。」忙進內捧了兩鐘茶來,讓童自大吃著。又道:「老妹丈有甚麼要緊的話,也可以對我說得麼?」童自大歎了一口氣,將護領卷下,伸著脖子與他道:「請驗驗傷痕。」魏如虎見都是指頭粗的紫印,腫得老高,驚道:「甚麼人敢大膽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道:「還有誰,就是令表妹了。」遂把無心看丫頭被打的話告知。魏如虎大怒道:「豈有此理,天地間那裏有這樣的事,婦人都淩虐起丈夫來,不要怪我說老妹丈,你太不濟,容他放肆,要是我麼?哏!」道家書云:多言無益,不如默而無言,魏如虎只圖奉承財主妹丈,忘記了夫人虎威,宜乎後來受罪也。還不曾說出下句,聽得屏門後他妻子介面道:「要是你,便怎麼樣呢?」他說話時手中正拿著一杯茶,聽得問了這一聲,打了一個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便失了色,答道:「要是我,我就咬著牙死死捱。」這才算真正好漢。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個揖,那夫人也回了一福,便把眼望著魏如虎,瞪了一瞪。他低著頭,面如死灰。童自大見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辭了出來。童自大竟能鑒貌辨色,竟不呆了。魏如虎送客,伸著舌頭悄聲道:「倒是沒有說甚麼別的話呢,造化造化。」童自大笑道:「我看你比我還怕,你怎麼先又說那硬話?」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捂住。道:「我的少祖宗,你悄聲些,不要替我惹禍,」因附在他耳朵上低聲道,「怕老婆的人,難道硬話也不許說一句麼?」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別。

童自大回家,見四個標緻丫頭都不見了,只剩醜婢二人,又不敢問。晚間見鐵氏惡狠狠的睡了,他在床腳頭穿著衣蹲了一夜,蹲字趣,不知這一夜他可曾睡著否。也不敢睡。次日起個大早,悄悄下床,出來看見童佐弼,私問他四個丫頭的下落,方知三個配了家人,仙桃已經賣去。他恨了幾聲,就出門到縣前來尋魏如豹。

見衙門口靜悄悄也沒有人,等了好一會兒,見魏如豹手中拿著兩個膏藥,一瘸一跛的走來,他一眼看見童自大,忙拐著上前問道:「昨日失迎,老妹丈清早到這裏有甚麼貴幹?」童自大道:「有一件事特來尋老兄商議。」魏如豹道:「這門首不是說話的去處,請到裏面科房中坐了再講。」遂同他進了儀門內,到科房中一條凳上,讓童自大坐下,他就挨了坐著,問道:「老妹丈有甚麼事見教?」童自大道:「我受令表妹的氣,實在過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他,想要告他一告。要雇別人寫狀子不好意思的,要借重老兄寫寫。」因把脖子伸給他看,道:「傷痕現在便是干證了。」

魏如豹聽了,只是歎氣不做聲,歎氣不答者,欲寫不敢,不寫又恐拂了財主妹丈之意,又貪或有筆資,故做難耳。童自大道:「我不白勞老兄,少不得個薄儀奉謝。」可謂錐心入耳之言。魏如豹忙道:「倒不是為此。」童自大一許謝儀,便撞著他的心事,便逼出下文一篇說話,至於「倒不是為此」一句,乃違心之言,假體面話耳。把衙門中吏胥心腸說盡。低聲道先魏如虎一個低聲道,此處魏如豹一個低聲道,後文巨金一個低聲道,寫得一夥怕婆人有許多張致醜態,不覺失笑。:「實不相瞞,我寒家祖墳上的風水有些古怪,大約是陰山高,陽山低,祖傳代代有些懼內。到了我愚弟兄,越發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我家兄那樣個好漢,咱衙門裏算他頭一名,番子二三十人也打他不住,憑你甚麼狠強盜,見了他,俯伏在地。家嫂那樣個肌瘦人兒,到他跟前,才打到他奶胖,老妹丈是常見的,家嫂間或一時動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不但不敢爬起來,連動也不敢動。我不是說大話,我每常打到捱不得的時候,還大膽討討饒,他連饒也不敢討,啞巴似的咬著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邊人知道這事,說當年李存孝會打虎,是個肌瘦小病鬼的樣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他母存孝。肌瘦的既怕。大約老妹丈也有所聞,到了弟益發可憐,說起來連石婆婆也掉淚,那些作踐的事也說不盡。一句結總的話,也不怕老妹丈見笑,他此時若叫我死,大約也不敢再活。不意夫人之威竟同君父。也怨不得,一來我的賤體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賤內的尊軀與舍表妹相仿佛,胖大的又怕,不知婦人的身子生得如何,丈夫才不怕。他要打起我來,一隻手像拎小雞似的,輕輕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脊樑上,就如孫行者壓在五行山,還想動一動麼?憑他揀著那一塊,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我叫做抬轎的轉彎,滿領就是了,總是我賤名的這個豹字當初起的不好。」童自大道:「怎麼見得?」他道:「我賤內姓師,獅為百獸之尊,豹見了獅,可有個不怕的?我常想就是豹子真見了獅,不過是個死罷了,也未必怕到這個地位。我見了他,心驚膽碎,說不出的那個怕法。若見他個笑臉,我就比做神仙還快活,但見他有些怒容,我渾身肉都亂顫,那心撲撲的跳到口裏來,話都說不出一句。我背地上了他個尊號,稱他為九靈母元聖,這是《西遊記》上太乙天尊騎的九頭獅子的名號。那是個獅祖,必定才這樣利害。」因笑著把那膏藥與他看:「你說我買這東西做甚麼?」童自大道:「據老兄說起來,想是被嫂子打傷了那裏了?」魏如豹道:「那打提他做甚麼?老妹丈,你脖子上那幾條傷痕也算得個打麼?要在我賤軀上,就算天字第一號的輕刑罰了。可憐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渾身上下那一處沒些傷痕,若貼起膏藥來,不但沒這些錢賣,竟把衫子、褲子、襪子總攤了膏就是了。」何必費許多事?拿一床單被攤著,一個大膏藥裹上,何等省事。說著,將襪帶解開,把褲腳擄起來,只見他兩個膝蓋紅腫有飯碗大,全是碎血眼。

童自大忙問道:「這是怎的來?」魏如豹笑道:「冤屈死人,昨日一個敝友請我吃酒,回家去遲了些,我是個官身子,每常回去或遲或早,都是家兄出來開門的,他也還沒得甚麼說,昨日家兄不知同老妹丈說甚麼來,家嫂著了惱,從昨日午間在屋裏,家嫂叫他頂著淨桶跪著,不放起來。是賤內出來開門,驚動了他了,發起性來,說我定是在外邊嫖老婆,不然為甚麼深更半夜回家。我把嘴都分說破了,他也不信,真是口中淌出鮮血來,他還說是蘇木水,你有甚麼法?他拿些碎磁瓦,砸爛了墊在我膝下,足足跪到天亮,也還罷了,他又把一塊死沉的大槌衣石,叫我頂在頭上,壓得那碎磁都戳進肉裏頭,你道刻毒不刻毒?到了今早還不放起來,虧我苦哀求,真虧他。再三告說,今日衙門裏有要緊公事,恐怕誤了,才饒了起來。我出來時張了張,家兄還像空陽文,頂著個花盆在那裏跪著呢。我到了外邊,一步也挪不動,看了看全是血眼子,都是那碎磁戳的,兩腿幾乎要折,沒奈何,只得慢慢的捱到外科藥鋪裏,買了兩個膏藥來貼。為甚麼今日來得遲些,你不見我方才走路一瘸一點的麼?也有便宜處,未曾考滿,已先做了典吏。我若替你寫了這狀子不打緊,後來設或舍表妹知道了,會著我賤內一說,我還想活麼?畏妻如蠍之妹夫,又尋著這兩個懼婦如虎如豹的大舅,濟得何事?那就是真正的死無葬地了,就是老妹丈也有些不妙,這事不是兒戲的,性命相關,不可輕舉妄動,我勸老妹丈忍忍罷。」

童自大聽他說了這些話,也不知是真是假,見他有些作難,袖中取出個草紙包兒來,送上道:「這算不得甚麼,老兄買一鐘茶吃,果然替我出了氣,我後來還有重謝。」此即先所說許他個厚禮也魏如豹一見包兒,便一臉的笑道:「我倒想了個主意,不知可做得來?」見了包兒,就一臉的笑,便有了主意,活畫一衙門中人。妙極。假推道:「一個至親家,如何好受禮的?」童自大道:「老兄既有主意,你要不收這薄意,我也不敢奉求了。」塞在他手裏,他也就接過去,道:「老妹文既如此說,我且權收下。」便裝入衣袋中,然後說道:「據我想,這件事也不必定要告,況本官病了,這幾日不曾出堂,不見衙門口靜悄悄的麼?就有狀子也告不進去。內邊管轉桶的管家巨大爺巨金,尋那懼荊的管家,中甚用?同我最相厚,等我請他來同他商議,煩他稟聲老爺,出根簽,差兩個人到你府上,只說官府查訪得他欺淩丈夫,要拿來處治,嚇唬嚇唬他。舍表妹一個婦道家,到底膽子小,他聽得自然害怕,若後來改過,也就罷了。況且你我都站在不敗之地,沒有甚麼干係,不怕他們知道。一興詞動訟,那就有指實了,你說可行得麼?」作商量語者,此原非妙策,若不出一主意,何以銷繳那個包兒。童自大見說官府不上堂,也沒奈何,只得說道:「聽憑老兄尊意罷。」

魏如豹煩了個門子到客堂後去請巨金。等了一會兒,見他來了,童自大看他好一條大漢,方面大耳,一部落腮鬍鬚,偏是此等好相貌,好身材的人,更怕得利害,不知何故。左手捏著一塊藍袖手帕,將左眼捂著。二人起身,讓他坐下,他問魏如豹道:「這位是誰?」魏如豹道:「這位是舍親童百萬。」巨金忙施禮道:「得罪得罪,聞大名久了。」余閱至此,掩卷長歎曰:「甚矣,銀錢之令人起敬也如此,人生世上,勢為富厚,蓋可以忽乎哉?」魏如豹道:「數日不會,不知大爺患目,失候得很。」巨金哈哈大笑道:「我那裏是害眼。」魏如豹道:「不是害眼,是怎麼的來?」巨金笑著說道:「魏師付你不是外人,童大爺既是令親,世上有錢人,勿論老少,無不尊之曰大爺者,可歎。也都是自己人,實不相瞞,前日敝恩上同主母偶然角口,敝主母就拿我賤荊出氣,罵了一頓。我正在家裏吃酒,桌子上放著一把大壺,賤荊回來,摔碗摜碟的,我又不曾敢說多話,只說你在上邊受了奶奶的氣,怎到家裏來使性子?魏師付,叫一聲又說,妙,如聞其聲你就是說我這句話也沒有衝撞了他,我不曾防備,被他拎起酒壺來,夾臉就是一下,虧我躲得快,打在眉毛頭上。幸得是我這樣個漢子,也還掙住了,真好漢要是軟弱些的,不死也有個頭發昏。一來是祖宗保佑,二來虧我靈泛,果然虧他。不然眼睛珠子也打出來了。他一把揪住我耳朵,還要抓鬍子,幸喜我的力氣大,死命掙脫了,往桌子底下一鑽,才得跑掉了,偏是此輩人,專會說體面話。要是捋掉半邊,今日還不得出來會你呢。」因把汗巾拿下,道:「你看看。」魏如豹同童自大一看,眉稍骨烏青,眼睛腫得像桃子一般,只有一縫。

魏如豹道:「這一下利害呢!」巨金道:「先還腫得大,連眼都睜不開,這兩日好了許多了。」便問道:「你尋我說甚麼?」魏如豹遂將童自大的事對他說了。他盡著搖頭咨嗟。魏如豹道:「舍親不敢白勞,少不得還要奉酬。」巨金道:「魏師付,不是這個話,我們是好朋友,我若可效力,童大爺難道還不值一個相與麼?內中有個緣故你不知道。」因低聲道:描寫入神。「前日敝恩上偶然同主母說頑話,敝恩上說『大凡做官得人,誰沒有幾個小老婆。你今將五十歲的人了,也該讓我娶個小,樂一樂。』還哈哈的正笑著,不想被主母跑上去,把臉同脖子抓得稀爛。一條條的血口子,好不難看。怪是也怪不得敝主母,原是敝恩上的不是,這樣的話可是亂說得的?還虧主母很心疼的一位小相公,有八九歲了,每常老爺帶他出來頑,你也見過。是他哭喊著抱著老爺,奶奶才饒了,不然還利害。因上不得堂,故推病這幾日呢。大約官府推病不出堂,多半為此。我賤荊受氣,我造化低,都同在這一日了。如今敝恩上在主母面前千小心、萬陪罪的時候,我若去一稟,家主母一知道,要怪我替男人告妻子狠惡,這還了得。敝恩主正在奉承的時候,不要說用刑,只吩咐我賤荊處治,那就即死無疑。閫法重于官刑,令人那得不怕。是這個緣故,所以不敢奉命。」向童自大道:「尊夫人還算賢慧呢。一個少年的標緻丫頭,見了還遠遠的躲開,還怕惹是非,那是大膽望著得的?這是自已失於檢點,如何怪得人?不曾打斷脖子梁骨就算萬幸了,要是敝恩主同我犯了這樣的法,哏,恐怕連性命都難保。我奉勸是好話,真是好話。請息息怒,此後凡事小心些,樣樣自己留神,就不妨了。」的是良言,保身妙訣。因立了起道:「不能奉陪,賤荊上去了,一早起,恐要回來吃飯,我照看去。」拱拱手去了。

童自大只是歎氣,魏如豹道:「我為老妹丈,不過如此盡心罷了,這一句話,把那包兒稍結了去。說不進去,卻沒奈何。老巨說的也是好話。老妹丈得忍就忍;我有幾句護身符的藥言奉傳。你但記熟了,便可保無後患。

他要打區區,區區先睡倒。他若罵區區,區區只贊好。他又省力氣,我又省煩惱。這個波羅密,的是個中寶。但能知道此,保身直到老。

老妹丈千萬記著,請回吧,衙門中無事,弟也要返舍了,倘回去得遲,又生禍患。」童自大見他如此說,只得別了出來。

因大清早來尋他,此時又渴又餓,到一個茶館中去吃了一壺茶,軟飽軟飽。正坐吃茶時,聽得隔座幾個人在那裏說笑,一個道:「江甯縣喜老爺,做官也風厲,人品也生得好。五短三粗的一條漢子,一嘴連毛胡,頗有三分殺氣。他是福建人,酷好男風,他衙門裏有個門子,姓董名混,叫做小董賢,生得細皮嫩肉,比女人還嬌媚些。喜老爺愛上了他,在奶奶面前說衙門中事繁,日間辦不完,夜裏還要料理,一個月倒有二十日在書房中同小董兒睡。後來不知怎麼被奶奶知道了,那日有三更天,忽然開了宅門,奶媽帶著丫頭僕婦們,點著幾個燈籠,直奔書房,打開門進去,喜老爺正同小董兒睡著呢。奶奶上前一把被一掀,兩個都是精光,誰知奶奶手裏拿著一把大環錐,把那小董兒嫩屁股上戳了十來下,那小廝疼得滾到地下,還戳了兩錐子,他鑽到床底下去才罷了。老爺之揉錐尤可,奶奶之鐵錐太利害些。把喜老爺的頭抱住,盡著捋鬍子,捋掉了半邊,余有一友看至此,笑曰:「此與鬍子何涉,何不以環錐錐其陽具,方為切當。」余曰:「不然,因此陽具被小董占去,方錐其股,焉捨得復錐之?捋鬍子者,意其嘴於必與之相親,故遷怒于胡。」此謂不得已而思其次。就揪著半邊鬍子,像牽羊的一般拉著,陳造變羊,尚不至此狼狽。衣服也沒有穿,披著床被,拉上去了。古人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是他衙門裏事,不知怎麼就傳出來。第二日就有人寫出謠言歌兒,貼在兩府裏照壁上。我還記得是四句,道是:

夫人半夜鬧書齋,嫩股遭錐實可哀。
誰部虯髯將去半,縣公風厲何在哉!

不想被府尹大老爺知道了,說他為民父母,怎縱容內眷半夜到外邊,加他不禁兩個字,取了職名,封門聽參。喜老爺著了急,他同大老爺管事的堂官雪太爺名叫雪機,素常交好,他托人去問雪太爺,說本地鄉紳中誰同大老爺契厚,好去求了來說情。雪太爺說:『大老爺性情倔強,是個鐵面無私的人,從來不聽情面。如今只有一條路,舅老爺新近才到,叫他尋著舅老爺的門路,向太太求求情,太太若對大老爺一說,一天大事都完了。』喜老爺就煩雪太爺送了舅老爺一分重禮,舅老爺向太太說了。太太也不知向大老爺怎樣說,就不得知道。這一句頓挫的好,若詳詳細細的講,他衙中內裏的事,外人如何得知備細?那日大老爺坐在穿堂上盡著出神,搖著頭沉吟,畫出個有心事的樣子。恰好本房吏上去呈稿,大老爺看了,說道:『這件事我正在這裏為難,今日太太再三說,叫我饒了喜知縣罷,本府想,既取了他的職名要參,怎麼好忽然歇了,若不聽太太的話參了上去,太太若知道?笑道:本府又是喜知縣之後車了,你的主意怎麼說?』那本房道:『大老爺取喜知縣職名,闔屬皆知,忽然中止,儼有情弊,恐科道兩衙門知道不便。』大老爺道:『我在躊躇,正是為此呢。』本房道:『如今只好當著太太說饒了他,瞞著暗暗參了上去,等旨意下來,太太也便沒法了。』大老爺連連點頭道:『你這主意有理。』正贊著,忽見大老爺頭上,像個黑老鴉一般,一翅飛得老遠,落在地下。眾人忙看,原來是大老爺戴的紗帽,再回頭看大老爺時,不知太太如何知道了,雪機者,泄機也,前既泄機與喜知縣,此泄機與主母不待言矣。拿著個棒槌走出來,在大老爺腦後一下把紗帽打得飛去,大老爺震昏了,就伏在公案上,那本房見勢頭不好,一抬頭,見太太的棒槌已對腦門劈下來,他叫了一聲不好,忙把頭一歪,連耳朵帶肩膀早捱了一下,得了命就往外跑。太太拎著棒槌便往大堂上攆。眾管家爺們跪了一地,攔住稟道:『求太太給老爺留體面,外邊多少書辦衙役看著,太太如何出得去?』太太還不依,虧得走出一二十個管家娘子們來苦哀求,才進去了。管家爺們也把大老爺扶了進去。頃刻,雪太爺出來吩咐:『喜知縣兔參,照舊開門理事。』大老爺的名字叫做都三畏,說是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如今人叫他都四畏,說兼畏夫人了。又還有人稱他都元帥的。喜老爺雖造化,保住了功名,近來奶奶做了禁子,他成了犯人,但是出堂,奶奶在暖閣後監押著,退堂便一齊上去。他原是一嘴鬍子,因去了半邊,不像模樣,索性剃掉了,他成了光下頦,好不難看,乍見竟認他不得。這些時走路把腰彎著,我先以為或是奶奶打傷了腰?我有一個朋友在他衙門裏當差,前日向我說,如今喜老爺但出門,奶奶拿他個喜圖南的名字圖書,余先謂此知縣何故姓喜,今見其名,方知所謂。印在龜頭上,回來要驗看。若是擦掉了便了不得,所以如今走路彎著腰。」說了,眾人大笑。

童自大聽了這一段話,心中暗想道:「可見如今世上也沒一個不怕老婆的,做官的人都怕到這個地位,又何況於我,我今後只是一味小心,凡事順著他,再沒有無緣無故只管打罵的道理。」他拿定了這主意。他的一壺茶早已吃完,又要了兩壺水也呷了,灌了個滿肚,與了四文茶錢回家,不題。

再說魏如豹送童自大去後,心中喜道:這個嗇鬼,從來連水也沒有擾過他一杯,今日卻也得了他個包兒,方才我若嫩些,再要推辭,他管情就收了回去。昨晚我那娘著了惱,今日做個大大的東,請他一請,陪個不是,大約就好了,況且衙門中也無事,早些回去罷。

出了衙門,到一個錢桌子上,腰中取出那包兒,打開一看,掂掂約有二錢重,卻紅不紅黃不黃的顏色,那鏨口上還上了些銅青,遞與櫃上一看,那人笑道:「我店鋪中只換銀子不換金子,你拿到首飾籠子上去換。」魏如豹道:「難道一些銀氣也沒有,你夾開來看看?」那人夾開來又看了一看,足足四成,道:「要換便換,不換請別處去照顧。」魏如豹暗罵了幾聲吝鬼。這樣銀子也拿來送人,沒奈何,道:「換了罷。」那人一稱,只得一錢八分,本是二錢,因是財主家戥子,短了二分,窮人的戥子或不至此。換了幾十文錢。算算買別的不夠,買了三斤牛肉,用了二十四文,打了二斤燒酒,也是二十四文,拎了回來。

剛到家門口,他妻子師氏正在門內看看街上兩條大獅子狗鏈在一處。師氏看獅狗鏈幫,也可謂物以類聚。正看得有趣,一見了他來,怒問道打斷興頭,宜乎該怒。:「你替誰賣的酒肉?」魏如豹正低著頭走,猛聽得這一聲,嚇了一攛,幾乎把酒瓶掉在地下,定了定神,陪著笑掙了一會。掙出幾句來道:「我見娘這幾日熬淡得慌,心裏急得了不得,今日造化,弄得了幾分銀子,買二斤肉打斤酒來孝敬你。」那婦人咽了一口唾,登時一個惡鬼臉變做笑嘻嘻的龐兒。道:「好,好,我正想些牛肉燉絲瓜吃呢,才過去一個菜擔子,你叫來,問可有絲瓜。」魏如豹忙吆喝那賣菜的回來。那賣菜的來到門首歇下,道:「買甚麼?」魏如豹道:「要絲瓜。」那人道;「我賣的是肥韭菜,沒有絲瓜的。」魏如豹道:「我不要韭菜。」那人挑上擔子,口中咕噥道:「韭菜是興陽的倒不吃,絲瓜那東西是泄陽的倒要。」那婦人聽見這話,忙問道:「你怎這樣死相,此婦真活泛。既沒有絲瓜,韭菜炒肉還不好麼?快多買些。」多買些,趣甚,既圖興,何不連擔子留下。魏如豹又叫回來,買了幾斤進來,見哥哥還跪著呢。

李氏見小叔買了肉韭菜同酒來,滿心歡喜,向魏如虎道:「饒你去罷,快幫二叔切肉擇菜去。」也不是兄弟,竟是救命王菩薩。魏如虎將淨桶輕輕放下,腰彎背折掙著去相幫。到廚下炒了,盛了一大盤,一小盤,大盤中肉多韭少,送與嫂嫂同妻子享用。魏如虎幫著盛飯篩酒,伺候他妯嫂二人吃了,然後將那小盤子掇過來,他兄弟二人吃。這盤中肉少韭多,那魏如虎只翻著肉吃,魏如豹單吃韭菜。他妯娌二人看著,那李氏問嬸子道:「二叔怎麼不吃肉,單揀韭菜吃,是甚麼緣故?」師氏低聲道:「剛才那賣韭的說韭菜興陽,故此他盡著吃呢。」李氏聽說,釘釘的望著魏如虎,還在那裏尋肉吃,心裏急得忍不住了。罵道:「你害了讒癆了,你把韭菜也吃些是呢。」那魏如虎正在找肉吃,嚇得把手中筷子掉在桌上,回頭望瞭望,不知是甚麼緣故,忙拾起筷將韭菜一連吃上幾大口。李氏笑著道:「看這才是理。」他妯娌二人彼此心照,笑了一場。

閒話休題,且言正傳。再說這仙桃自賣與錢貴之後,改名代目,凡來之人好歹,叫他預報。這錢貴一時在盛名之下,閱人雖多,並無一個知心中意的人,皆不過淡然相處而已,他又自負才華,不肯與白丁相對,遇著那稍通文墨,面目可對的,雖貧窮之士,還可博他一笑。老那形容醜陋,氣質粗俗的,雖縉紳公子,富老大商,他雖沒奈何,違心承奉。然那一種萬不得已的光景,未免露於辭色之間。

這些大老官都是好頂花盆戴高帽的人,見他如此,往往含忿而去,他父母雖然懷恨,緣系親生之女,又自幼嬌惜慣了,故捨不得難為他。他所以任性到底。那眾人中有種俗人笑話他,也有一種情人憐惜他。那俗人笑他呢,說他門戶中人,原是倚門獻笑圖幾個銀錢,況瞎了雙眼,還要揀甚麼兒郎,聰俊富貴的倒不陪奉,反喜那餓鬼窮酸,有何好處?那情人憐他呢,說他立志如此,也是妓女中有氣概的。有這一段好心,將來定有一個好收圓結果。兩種話傳到他耳中,他只執定主見,毫不動移。但他父母雖然疼女,未免愛錢,那錢為命是一生全在銀錢上做工夫的人,他當日靠著郝氏,滿心中想掙一個烏龜中大大一個財主,大大的財主甚軒昂,加上數字甚不堪。不想郝氏自從遇了竹思寬,把個妙牝被他楦得其大無當,主顧一個不來上門,他也甚驚異,況且郝氏也還算不得很老,怎便為人棄擲若此?他同郝氏雖名為夫婦,因他以錢為重,穿吃次之,屄為輕的,素常也不甚與郝氏交合。

一日,他疑心郝氏的此竅或有別故,故招攬不來主顧,偶然同他試試,孰意弄了進去,渺無邊岸,竟如一粟納之大倉,他方知閉門謝客者緣此。他撫著郝氏之陰,竟慟哭起來。郝氏驚問其故,他道:「我仗你的這件東西做一個錢庫,滿心想做個財主,誰知弄得如此。如今門前冷落車馬稀,這財主是無望的了,叫我怎不傷心?」說了,更放聲號啕大慟。郝氏由不得好笑,安慰他道:「你不必傷心了,我的雖然沒用,女兒已長成人,有他接了衣缽,將來這個財主不怕不是你做,你但放心。」他聽見這話,方才住了哭。

他每日在白眉神案前焚香叩禱,龜子家所供白眉神,赤面虯鬚,白眉直豎,問之,云系柳盜蹠,但盜蹠當為強盜祀之,何龜奴祀之?豈謂妓婦之心,于如強盜之惡耶?保佑女兒招財進寶,以遂初願,不想這不順親心的女兒,今又立志如此,大失生平所望,除了他母女二人,別無掙錢之物了,這個財主只好看別人做,自己是無分的了。著了重氣,染成瘋癲。一日,走到朝天宮山后,竟跳在一個臭泥坑內淹死。錢為命畢。這郝氏原也不可以他為夫的,不過名而已矣。買了一個火皮匣盛貯,雇主工抬出城外,燒而棄之水濱。但他:

既無九肋能為藥,又乏軀形可卜筮。

此等物何足道哉?那錢貴一日在書房中閑坐,正倚枕沉思,只聽得代目到跟前說道:「姑娘,我剛在門首見賣的《烈女傳》小本兒的,我買了一本來。」錢貴欣然坐起,道:「你念與我聽,看是那裏人,是怎樣的烈女。」代目念道:

烈女杜小英,系湖廣辰州府諸生杜楷之女。母姜氏,夢見一女子,絳衣執玉,再拜而告曰:「吾英台女也,敢就母僦居。」姜氏許諾,覺後有孕。及誕,即以小英字之。八歲,母舅愛其聰慧,授以閨訓,諸書一目了然。及讀《木蘭詩》並《黃崇嘏傳》,乃掩卷歎曰:「此二女不足以法也,夫以女子混跡男兒中,縱完身無玷,亦失貞靜之道矣。」舅聞,大異之。及長,已字巨族。流賊張獻忠大寇湖南,將近辰郡,闔城人俱逃躲。杜楷攜舉家於潛避山中。官軍無糧,素無紀律,到處搶掠婦女,被擄者無數。小英亦被一軍士搶到營中,欲犯之,小英號泣求死,誓死不從。軍士怒而懼,進上主帥,主帥好色貪淫,好主帥,主帥如此,軍士可知。一見大悅。明末之將大都此類,焉不被流賊所敗也?小英正色道:「聖天子命將軍討賊以救黎庶,今將軍反縱士卒搶劫良家子女,與賊何異?不但將軍上負天子,下何以副眾百姓之望耶!妾以為無知軍士貪淫劫擄,將軍定不知之,得見將軍,將軍定下令召人領回,今將軍反欲汙妾,不但威令何以督三軍,獨不畏人譏議耶?」主帥不怒,反大笑曰:「自古道:佳人難得。我幸獲汝,且作目前之樂,死又何懼,人言何畏哉!」好將軍,見一女子便不惜命,真可謂朝廷之干城柱石。納於幕內,欲淫之。英詭辭泣告曰:「妾身已在此,尚何能辭,襄妾因母病篤,矢志茹素三年。今已兩載十月矣,倘蒙寬假,以完宿志,不然,惟願速死。」主帥心甚憐愛,許諾。既而流賊過去,主帥挾小英回武昌。泊舟江遊,將及兩月,意欲犯之。英恐不能保全完璧,乃作絕命詞十首。自敍章首,內之油囊,貯於衣間,投江而死。

其敘略曰:

洋洋洞庭,妾非不能死也,恐投之荒煙野水中,無有知者,則二親終不得我存亡矣。武昌省會之區,楚南賢士大夫多集于黃鶴白雲間,且當貢舉之年,晉郡應試,必多其人,故隱忍至此而死,希長者為妾婦報高堂耳。

其詞曰

厭聽軍中唱凱歌,幾回斷腸嶺猿多。此二句無限悲鳴。將軍不下搜羅令,僅罪及首惡。遮莫紅妝馬上馱。

其二

淚痕濕透舊羅衣,夢到家鄉身未歸。讀之悽愴。滿目風濤誰是侶,低低遙祝兩靈妃。

其三

舟師乍圍五溪津,載得佳人泊水濱。紅顏薄命,千古同悲。寄語雙親休涕泣,入江猶是女兒身。難得,真烈女。

其四

憶昔深居畫閣時,詩書曾就渭陽師。於今飄泊干戈裏,猶夢挑燈讀《楚辭》。

其五

生平十五未簪笄,自古紅顏福不齊。河伯有心憐薄命。東流逆繞洞庭西。果符其言,烈女有靈。

其六

泣斷江聲怨亂離,永辭鸞鏡缺雙眉。朱門空自聯秦晉,列後相逢總不知。傷心哉。

其七

身雖如葉墜江邊,豈肯隨風逐浪圓。烈女之性,死與不變。萬古不消滅地恨。幽魂只合化啼鵑。

其八

滾滾江濤掩暮空,妾心甯與水俱東。山川有恨家何在,誰為招魂魚腹中?自有傳芳名者。

其九

鬚眉雖愧奇男子,立志偏期豪傑儔。不愧女中丈夫四字。完潔此身還碧落,江皋一任泣鵂鷓。

其十

骨肉於今嗟已矣,承歡惟在夢中迎。死不忘親,非但烈而更孝。貞魂即向家園去,歸報高堂已不生。讀竟不落淚者,必無仁心。

既死,逆流六十里,奇事。勿謂鬼神無靈。至荊口驛,土人撈屍得其詩。遍傳南國,讀者無不垂涕焉。

念罷,錢貴聽了,潸然流涕,道:「為女子者不當如是耶?我生不辰,出於煙花,身已汙矣,死於無及。雖失之于始,尚可悔之於終,倘異日得遇才郎,必當潔身以待,萬不可隨波逐流,笑殺多人也。」入杜小英一段者,錢貴聽此之後,從良之心已十分拿定。終日眉頭不展,毫無笑容。一日獨坐,他母親郝氏到房中坐下,問道:「我兒在此做些甚事?」錢貴道:「春色惱人,欲眠不得,無計消遣,焚香煮茗,供清興耳。」郝氏道:「好有趣呀!我看你生得如此容顏,又有這些才調,先奉承幾句,好做巧說的引子,虔婆舌妙。老娘何福,得你為女?」遂滿一臉堆下笑來,道:「我兒,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你這樣聰明識字,決無拗我做娘的道理。」錢貴聽道:「母親有話,但請教訓。」

郝氏道:「兒呀,我們門戶人家,好容易得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兒,別人家呢,還要千方百計覓來掙錢,何況你是我親生,反不著己。當初你七八歲的時節,人見你美秀異常,都說我家將來必定興旺,後來你雖不幸壞了雙目,如今看你的容顏,在姊妹行中也不能有二,做娘的在你身上,想圖一個小小富足,以娛老景。你想如今肯使幾個憨錢的人,定是王孫公子,闊老富翁,你如今只揀甚麼才貌,把這樣好主兒常常得罪了去,倒親近這些窮酸秀士。況從古來,但是有才貌的人,沒一個不是一貧徹骨的,就如女子中紅顏薄命是一理。古來這些有名的美人,有幾個嫁得才貌丈夫?你既有此嬌容,已是薄命了,又想接標緻才郎,如何能夠?你執意如此,我做娘的如何過活?且你只管如此任性,恐怕後來遇著作惡的呆公子,還要弄出禍來呢。」伏後。故做淒慘墜淚道:「你爹爹因你執性,氣成瘋癲死了,只有我在,你再執拗,我也不能久了。以死動之。你可替做娘的去想一想。」

錢貴道:「娘言自是有理,但我生在娘家,今日做這等下賤的勾當,已是出於無奈,況天既生我如此才貌,我豈可反不自惜。男子中有才有貌而趨下流者甚多,見此語當愧殺。雖在風塵中,也要想一個出頭的地位,豈可終落火坑,如此結局?就是今日揀擇這些才貌兒郎,也不過是於中要選一個終身的夫婿,並非圖買笑追歡,風花雪月的行樂。那些膏粱紈絝,俗氣沖人,兒對之,每每欲嘔,大約是被鐵化熏怕了。豈肯圖他幾個臭銅錢,捨身屈意去奉承他。我是娘之親生,怎就不體愛孩兒。」

郝氏道:「我視你如心頭之肉,豈有不疼愛你的?但你既生在我這樣人家,說不得這些執拗的話,我如今並不叫你棄卻才貌情郎,只留富貴蠢物,但要你彼此兼收,庶不寂寞。你說要圖一個終身之配,你是我親生之女,豈不願你得一個佳婿,但你年尚青春,還可少待,況我方才所說,才子配佳人,千古無多。一時如何能夠遂願,不過等待機緣而已,兒呀!你可知道占花魁上勸嫁的故事麼?」錢貴道:「兒自幼眼盲,未曾見過。」郝氏道:「趁今日家中無客,烹一壺好條來,我對你慢慢細講。」

叫了個鍋邊秀的丫頭來,名喚財香,煮了一壺好岕茶,代目斟上,同吃了兩杯。郝氏便開口道:「我兒,當初宋朝有一個宦家女子,只因避金人之難,被人拐去臨安,賣入煙花,更名王美。兒呀!說他生得就如你一般,姿容絕世,才藝驚人,故此都稱他做花魁娘子。他起初也不肯接客,定要從良,他娘央了個結拜的妹子勸他,道:『你既落在門戶人家,可是輕易跳得出去的?你說要去從良,固是好事。若從良不著,不若不從。你不如今日順了娘的意思,那做娘的自然愛惜你,況以你之才貌,自能傾動一時,且受用幾年,積攢些私房財帛,等遇著有可意兒郎,那時再嫁未遲。你若十分執拗,那時娘惱恨起來,或淩辱幾場,或轉賣別家,既難跳出,仍要意從,豈不反低了聲價?』雖是明說王美,卻是暗指錢貴,其說真巧。後來勸醒了他,竟自從了,郝氏一篇說話,重此二句。數年中聲名馳譽,掙了數千金之物,後選中了一個知心識意的秦小官,做了一對嬌滴滴的好夫妻,以完終身結果。錢貴之肯聽從者,乃重此二句。這是古人的事蹟,我兒,你想一想,若這樣效法做來,豈不兩妙?兒呀,只願你學他,就是我做娘的福了,再過三五年,替我掙下些錢鈔,那時憑你選一個情郎自嫁,可不是好,你若有了好處,我也還要從良呢。真肉麻。你多大年紀,就想遇著同心合意的情郎。我在這風月場中經歷了多少年,才遇著個知心人兒,他這知心人,恐選遍天下,也難得此驢大的行貨了。兒呀,你談何容易。」

錢貴沉吟了一會,見他娘說得情理皆有,便說道:「母親教導,兒敢不依,但只是後來倘若選著才郎,我是定要嫁去的呢。」郝氏道:「乖兒,你既聽我之勸,我可有不依從你的?但從良雖是好事,只要你自己拿得穩、認得真才妙,若一時錯誤,後悔便難,這幾句卻是良言。不是輕易的事。」錢貴道:「母親但請放心,孩兒自有主見,但母親那時不可失信。」那虔婆見女兒依從了他,叫了幾千聲乖兒,許了幾百個肯字,歡天喜地而去。錢貴見娘去了,自己思量了一番,頗覺有理。自此以後,遇著呆公子、蠢富翁、俗闊老、腐科甲,雖不屈己奉承,也不似當時拒絕。這正是:

明知不是伴,無奈且相親。

他無事之時,作了春夏秋冬四闋詞兒,道:

傍花隨柳,雕輪驄馬,紫陌踐香塵。巧囀黃鸝,翻飛粉蝶,風景醉人魂。笙歌勸飲垂楊下,嬌鳥喚遊春。狼藉杯盤,玉山頹倒,歸去日西沈。

彩鴛戲水,黃鶯織柳,庭樹盡濃陰。水閣榴丹,回廊桐碧,風過覺微薰。方床石枕清無署,碧筒勸頻斟。瓜李冰涼,芷荷香滿,坐待月華生。

寒蟄泣露,銀蟾吐月,萬戶擣衣聲。桂蕊飄香,菊英初綻,新釀醉花陰。金風簌簌驚黃葉,天際雁聲頻。玉燭淚流,金爐香燼,側耳聽殘砧。

玉梅才放,瑤花亂舞,朝野慶升平。炭熾紅爐,歌揚白雪,紅粉侑金樽。樓臺似玉輕寒透,痛飲已微醺。膾鯉炮羔,淺斟低唱,莫負好青春。

調《少年游》

此調傳出去,人人皆羨他是才貌雙全的尤物,猶恐親之稍後,因此車馬闐門,絡繹不絕,他也漸漸積了些私財,以為日後從良之計,這是後話。

一日,有一個富家公子,姓祁名辛,慕他之名,特來相訪。一見了面,心愛非常,就送了三十兩花粉之資與郝氏,過了一宿。次日就替錢貴做衣服,制頭面,成大塊的銀子付與郝氏,每日預備極豐盛的酒肴。把個郝氏喜得屁滾尿流。錢貴見他豪爽可喜,雖不十分親厚,卻也不像待那別個膏粱紈絝不得已的樣子。

那祁辛一心愛上了他,毫不吝惜,時興各種的珠翠綢緞,無不買來相贈。過了數日,祁辛私向他道:「我愛你不啻至寶,我素常聞得人說你一心有從良之願,你若不棄我,以我之力,為你贖身甚易。你到我家,我當以金屋貯之,你意下何如?」錢貴微微而笑,不答。

又過了幾日,祁辛又道:「我前日之言,乃心腹至語,你笑而不答,莫非疑我家中有正室麼?實不瞞你,我雖有妻有妾,前生未結夫婦之緣,名為夫妻,實同陌路。輕薄小兒語,要知錢貴聽得此語,決不肯相從矣。你若肯嫁我,我當別置室以處你,定以你為正,豈肯屈做小星?古云:女為悅己者容。我這一番情深向你,你難道竟無戀我之意麼?」錢貴道:「人非木石,豈不知情?承你垂愛,我深為感激。況我既身薦枕席,又何妨更掃箕帚?但你系貴介公子,我仍瞽目娼家,焉敢為君家之配?我前之所不答者,為此故耳。承君不棄,只要做煙花友,不能為中饋婦。君其諒之!」祁辛再三苦說,錢貴執意堅辭。這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歸燕無心戀墮泥。

祁辛見錢貴決定不肯嫁他,也就興致索然,漸漸淡了,還留連了數日而去。有四句打油說他二人道:

莫認桃夭便好逑,須知和應始睢鳩。
世間多少河洲鳥,不是鴛鴦不並頭。

代目乘間問錢貴道:「據我看,祁公子相貌也還可觀,家資既富厚,又是貴公子,況且性又粗豪可取,待姑娘的情意也可謂親切之甚了。既要替姑娘贖身,為何堅執不肯?且姑娘又素有從良之志,失此機會,恐後來難遇這等有心人了。姑娘豈不憶魚玄機的兩句,道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姑娘尊意,令我不解。」錢貴笑道:「知人不易,難為你言。祁公子人固可嘉,但心性非能常久者。且髮妻猶可棄,況於他乎?錢貴可謂深會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知有也數句。我一會面,即知其為人虛花輕佻,決不能保其始終。因他情意殷殷,較那肉食之輩差強,故不得不為之周旋,豈終身之偶耶?我既欲從良心,必得兩意真篤,方能保得能夫妻白頭相守。若只圖目前恩情富貴,將來不能善後,不但自悔無及,且恐笑破多人口嘴也。且他之愛我者非情也,乃愛我之色耳。古云:色衰而愛馳。異日將奈之何?我今日試說在這裏,你但記著。此人將來決不能有成,更不得有壽耳。我既識之,復以身歸之,愚者猶不為,而況於我乎?」代目聽了,雖不敢與辯,深以為不然。不可無此一番辯論,不然,不可足錢貴之深心巨識也。

話分兩頭,且聽我說這祁辛的出處並結果的事,便知錢貴的慧心了。我且先說些假道學真迂腐的話,做個引子,再歸到祁辛身上來。

看官請聽:夫妻一倫乃五倫之始,有夫妻然後有父子、兄弟、朋友、君臣。且古人云:妻者,齊也,夫妻相敬如賓。又云:上床夫妻,下床賓客。到了床上,那就不拘怎麼相戲狎罷了。當日張敞說:「夫妻房幃之私,豈止於畫眉而已哉?」別的話就可以不必言而喻了。至於白晝相對,自應相敬相愛。要說竟去跪之拜之,受其打也罵也,那卻也無此理。然而把他辱之棄之,拳焉腳焉,視同奴婢,亦決乎不可。況妻與妾婢大不相同。婢字乃卑女,原是卑卑不足數者。即妾之一字,亦立女二字合成,不過比婢女一道又略高些。其為物也,原是取樂之具。可以放去,可以贈人,可以換馬。王將軍放妾,蘇東坡換馬二事,亦不必細說,單講這贈人的。馬鐸之母已生馬鐸,乃父念李姓好友無子,贈之,後生李騏。一妾從二姓而生兩狀元,千古奇聞。生子之妾猶可贈人,可見是不足為重的了。至於妻子,要他生兒育女,為宗祧之計,主持中饋,為當家之用。何可十分輕賤得他?若把他當了一個可有可無之物,與妾婢一般,如何行得?我這一段話是要人夫妻和美、琴瑟相調之意,諸公莫錯會了,當是我勸人做那怕婆的好漢。譬如那人把他妻子十分作賤不堪,如寇仇陌路一般,離心離德,焉知那妻子心中又不懷別?念古來這些死節烈的婦人,雖是他的心如皎日,也必定是生平夫妻恩愛,情義甚篤,故願相從於地下。再沒有個兩口子素常如活冤家,朝打暮鬧,那女人肯去死節的。說的盡情盡理。豈但如此而已,我曾聽得一個迂腐老道學先生說:「男人日裏看了他人之婦美,夜間與妻子行房,心念美人,借妻子之身以行樂。」焉知那妻子不心中也想著美男子,借丈夫之身以行樂耶?此心尚不可萌,而況于棄其妻以私他人之婦,安得保其妻又不私於他男乎?我因要說祁辛家的事,故先說了這段熟話。雖是熟話,卻是勸人夫婦和美的勸世文。

言歸正傳,且說祁公子撇了自己的嬌妻美妾,去淫他人之婦,送了性命,反把妻妾被人去受用,還貼賠了一分大家俬做了嫁妝,豈不可笑?當是這個膏粱公子,姓祁名辛,祖籍原是山東萊州府人氏。山東來州府而來流寓,故後祁辛死時,別無一親戚矣。他父親曾做湖廣黃州府知府,後因告第,路過南京,愛這地方富庶,遂流寓於此。他父母已經亡故。他年紀未及三旬。他妻子莫氏,就是黃州府同知之女。他一娶過門時節,那莫同知就升了廣西梧州府知府去了。梧州府,妙,故後杳無音耗也。那莫氏生得也還有幾分姿色,但月下老人當日不知怎麼把赤繩繫錯了,把兩個冤家繫成一處。莫氏性格也還溫柔,不知何故,祁辛同他像有仇恨一般。只娶進門來,好了沒有幾日就相反目。那莫氏是個新人,不好同他相鬧,只得忍受。過了滿月,也就不肯十分相讓了,也就言悖而出者,亦悖而答敬。祁辛先見他不敢回言,以為他的夫綱嚴肅,所以妻子畏而不言,發一會狠就罷了。今日見他嘴中不遜起來,那裏依得,竟掄其拳而飛其腳,不但捶其體而且嘴其巴。如此者數次,先不過是分床而臥,後來竟連話都不交談了,一對夫妻竟同陌路。祁辛賭氣娶了兩個妾來,一個姓須,一個姓有,都還生得標緻。也只過了月餘,比待莫氏那個樣子還利害幾分。這兩個雖不敢與他相抗,不過是強笑強迎,假趨假奉而已。論起來,他夫妻大小都在少年。家中要穿有綾羅紗緞,要吃有美酒羊羔。出外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入內嬌妻豔妾,翠繞珠圍。真是除了神仙清幽快樂,就要算他繁華受用了。孰意這祁辛不知他是甚麼奇異心腸,倒把家中之美棄了,專去外邊尋那閑花野草。

他有一個窮朋友,姓何名幸,是一個少年飽學之人。生得人品清秀,舉止端方,與祁辛曾同學念書。何幸仗著腹內文章進了學,祁辛虧了孔方之力也遊了庠,雖然各別,少不得算同案的朋友了。他二人年相仿佛,倒也來往得著實親厚。這何幸的肚中雖比祁辛通透,那祁辛的腰裏卻比何幸厚實。何幸命既不如他之豪富,且年將三十,小兒尚未有母。他母親當日在生時使的一個小丫頭,叫做葵花,又一個淫婦。生得不叫做美。那一種騷浪的態度,是他胎中帶下來的,非所學而能也。將二十歲了,何幸就把他收在身邊,也不說妻,也不謂妾,混焉而已。

一日,祁辛到他家來尋何幸,恰好葵花在門口站著。祁辛一眼見了,魂靈兒飛去半天,此正可謂五百年前風流冤孽。忙走到跟前,深深一揖。葵花素常在門縫之中,窗洞之內,曾見多次,雖認得是他,卻未曾看得親切。今日覿面相親,見他那一種輕狂的體段,華麗的裝束,著實相愛。笑吟吟回了一拜,閃入門內,露著半個身子,說道:「相公到此,有何貴幹?」祁辛道:「特來相尋何兄,不知在府上不在?」葵花笑答道:「不在家了,失迎相公。」也虛讓一句道:「相公請裏面坐。」誰知這祁辛是調婦女的斑頭,偷私情的領袖。有此兩句罪案,宜乎不得其死。見了葵花這個俏冤家,正無門可入。聽得讓他進去,巴不得這一聲,竟跨進門來。葵花只得閃身讓他到了內邊,滿臉的笑,重又作揖。葵花讓他坐下,自己在臥房門內站著。祁辛無可拔談,東扯西拽,說了些沒要緊的淡話。葵花毫不避嫌,也就一往一答的說了一會。祁辛只得起身告別,葵花又送他出來,二人大有留戀光景。

祁辛路上走著,心中想道:我同何兄相與幾年,竟不知他家有這樣個尤物。我看他大有綣戀之意,怎樣得個妙法,才弄得他到手?想了一會,道:「有了。須如此如此,不怕他不落在我的彀中。」其計已定,歸家準備行事。

且說那何幸回家,葵花對他說:「祁辛來尋你說話。」何幸不知是做甚事,就到祁家來。祁辛聽得,心中大喜,喜其落在彀中矣。忙接了進來,書房中坐下。何幸道:「適間失迎得罪,不知長兄賜顧,有何見教?」祁辛且不答,忙叫小廝拿上果酒來,二人對飲。然後說道:「弟造府並無別事,因今歲大比,弟想做一做三場的工夫,癡心想一個進步。弟孤陋寡聞,苦無良師。素知長兄滿腹珠璣,欲屈長兄到捨下做一個益友。修脯自不敢薄,府上的薪水都是弟這裏供給。吾兄也不必往返,就在這敝齋下榻。不知尊意如何?」

何幸的家中甚是寒薄,正要想潛心靜讀,以應秋試。但苦日用不繼,少不得要在外奔波,今聽他有這一番美意,可有不喜的?說道:「弟才疏學淺,恐不能有砥礪之益。倘承不棄,敢不從命?但寒家無應門三尺之童,只有小妾在家。抵暮而歸,清晨造府,也還不妨了功課。」祁辛道:「天時暑熱,設或再遇陰雨,來往也甚是費力的。」因笑道:「長兄若不能舍房幃之樂,弟則不敢強。若慮老嫂獨居無伴,捨下僕婦頗多,著一老媼到府上去,不但可以相伴老嫂,並汲爨之事,都可以替老嫂代勞。長兄以為何如?」何幸道:「雖承長兄如此見愛,但弟何以克當?」祁辛道:「我輩斯文骨肉,何必更做客套?昔人有云:此語出自其母,則為賢母;若出自其妻,則為妒婦。今祁辛此語若出自真心待友,豈非君子?但出於不正,則為真小人矣。明日吉辰,弟有些微不腆之儀送到尊府,就打發個婆子過去。長兄把家務料理,也就請過來罷。」何幸再三謝了,作別回家。

把前話向葵花說知,他聽得有了盤費日用,而且又有人來替他燒茶煮飯,何等不樂。雖然夜間被底孤淒,日裏卻得受用,再三慫勇。

次日,祁辛送了十兩束修並柴米之類到何家,又叫了一個能言善語的老婆子馬姓,附耳囑咐了許多話,到何家要見景生情,事成重賞。那婆子笑嘻嘻應諾,到了何家。何幸見祁辛如此用情,柴米銀子都有,也無可料理者,就到祁辛家中,謝了盛情。祁辛又設了一席,算入館的酒。二人談談講講,痛飲了一番。

祁辛雖說納他來同念書,只早間一會,同在館中坐坐。飯後便說有事,不知何往。何幸也以為他家業大,富貴人家應酬繁瑣,不好強他念得。且樂得三茶六飯的受用,潛心誦讀。

且說那馬婆子在何家百般殷勤,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連那葵花的淨桶也都去倒。葵花有得吃有人用,一日高閑自在,心中感激祁辛了不得。

過了有四五日,祁辛到何家來,竟入到內中堂屋裏站著叫馬婆子。那婆子聽得是主人聲音,向葵花道:「我家相公來了。」葵花前次見過他的,也不害生,就走到房門口相見。祁辛忙作了揖,說道:「我才出門拜個客,在尊府過。因何兄不在家,恐怕尊嫂家中少長缺短,我心裏記掛,著時進來問問。」葵花道:「前日承府上送了盤纏柴米,拜領感謝不盡,不差甚麼東西,不敢勞費心了。」祁辛道:「我同何兄多年契厚,就是同胞弟兄一樣,與尊嫂也似嫡親叔嫂一般。彼此通家,怎還說個謝字?尊嫂若少甚麼物件,只管吩咐,我無不奉命。本當請尊嫂到捨下走走,」歎了口氣,說道:「但我這個賤內是死人一般的,不會知人待客。若像尊嫂這樣和氣,早請去會會了。」因吩咐馬婆子道:「你小心服事何奶奶,就像伺候家中奶奶一樣,不許懶惰。要是少甚麼,就回去對我說。」說罷,辭了出來。

葵花與何幸雖然夜間為妻子,日裏仍是為婢的。今被祁辛這一番奉承,自己尊貴了許多,覺得心窩裏都是快樂。又見他話中帶著憐愛,不但感激,竟動了點相愛之情。那馬婆子見主人又吩咐了幾句,更加勤謹。

葵花一日偶然同他閒話,問道:「你家相公說你奶奶是個死人,是甚麼緣故?」馬婆子道:「這總是各人的緣法。我家奶奶也不叫生得醜,頗有幾分姿色。夫妻兩個不知是甚緣故,總不同床。還有兩個姨娘生得也好,也不中他的意,三日吵兩日鬧的。前日在家裏同奶奶拌嘴,相公說道:『我前世不曾修,今生娶了你這樣個老婆。像何家那嫂子,見人又和氣,說話又能幹。我要娶了這樣個婦人,真正頭頂著他過日子。上頭頂乎,下頭頂乎?此話難解。我的命薄,可惜就沒有這個緣分。』我前日來時,再三吩咐,叫我小心服事奶奶。說你這樣個嬌嫩人兒,如何做得粗重生活。又罵那兩個姨娘道:『你們這樣東西,插金戴銀,穿綢著緞的受用。我看何家嫂子那樣人物,布裙荊釵,家中無樣不是自己去做,真是老天沒眼。我想起來,好不叫人心疼。』大約他心裏記掛你,故此昨日又來了看看。此媼可謂利口,先以情義動之,次以富貴感之,繼以戀愛感之,婦人水性,焉有不動心者?雖是受主人之托,然壞此心術,後之一死,亦為不枉。實實是我相公沒緣。若是有緣,娶了奶奶你這樣個心上人兒,還不知怎樣恩愛呢。」

葵花聽了,呆了半晌,說道:「那是他沒緣,是我沒修了這樣的福來。」婆子道:「說起來也奇。我家相公因同奶奶姨娘不睦,成年在外做這些偷情的勾當,也相與了好些婦人,從沒聽見他誇獎一個有得意的。前只見了奶奶一面,上口不念下口念,刻刻在心,像是有些緣法罷。」此婆之口可畏,見葵花呆了半晌,知其已為所感,乘空便入,又將此語誘之,真善說。癸花道:「今生不中用了。修得好,來世同他結個緣罷了。」此話已明明心見矣。那婆子見他這話來得有些因頭,便嘻著臉說道:「奶奶,我說個戲話,你不要見怪。我看他這個愛你的心腸真是沒有的,何不兩下暗暗成了姻緣,要甚麼穿的戴的他不送你?」更進一步。葵花笑笑,也不作聲。此一笑,已是千肯萬肯矣

婆子見有幾分光景,又逼一句道:「奶奶,少年夫婦誰不做些風流事兒?從沒聽見貞節牌樓蓋在那有丈夫不偷情的婦人門口。」奇談,可駭。葵花初見祁辛時,心中也就有些愛他。今聽見婆子說他這些相愛的話,更動了知己之感,歎了一口氣。那馬婆子見他也有些活動了,便道:「奶奶你請自己坐坐,我回家去取點東西來。」葵花道:「你取甚麼東西?」馬婆子道:「這兩日天氣熱,身上有些汗酸臭,我取兩件衣裳來換換。設或我來遲些,奶奶只管把門掩著。你但請安歇,我是必定來的。」詭調可畏,不如此說定,恐關了門,晚間同祈辛來時,葵花出來開門,或看見也。說著,就去了。

到家把前話向祁辛說知,便道:「等夜晚些,我同相公去,悄悄進他房中,竟硬做起來,大約他也情願。」祁辛大喜,到了天黑,同馬婆子一路到了何家門口。婆子推了推,門是掩著的。推開,同祁辛進去,關好。

房中也不曾點燈,葵花已睡下了。婆子道:「奶奶,你睡著了麼?連燈也不點。」葵花道:「等你到晚,不見你回來,自己一個人心裏怕怕的,我就上床睡了。我還怕你不回來了呢。」婆子道:「我可有不來的?因相公問奶奶這裏家長里短的話,說了半日,故此來遲了。」葵花道:「問你些甚麼?」婆子道:「話長呢。蚊子咬得慌,奶奶你不嫌棄,我到床上細細的說給你聽。」葵花聽說祁辛問他,不知說些甚麼,正要問問詳細,便道:「也罷,你進帳子來罷。」那祁辛忙脫光了爬上床,同他一頭臥下,就伸手去摸。

因天熱,葵花也是上下沒一根絲。祁辛不由分說,上了他身子,緊緊摟住。葵花只當婆子合他戲耍,遂笑道:「媽媽,你癡了麼?」話還未了,已被他直抵紅門,忙總問道:「你是誰?」婆子在帳外道:「是我家相公。因怕奶奶府上沒人,特來與奶奶作伴的。」那葵花將昏就昏,便不做聲,被他著實高興了一度。二人千般旖旎,萬種溫存,重整旗槍,又大戰了一場。

葵花每當何幸間或同他如此,不過是古板正傳抽弄一會,適興而已,並無奇異的做造。

這祈辛是此道中的慣家,弄得葵花意亂心迷,身搖股湊,不能自主。事畢,摟抱而臥,講說的無非是相思相慕、相憐相愛的話。兩人睡至天明,猶戀戀不捨。看看紅日三竿,只得要起來,還摟抱著親熱了一會,方才別去。此後別沒三日必來。

那何幸是個書呆,一心要想成名,在他家苦讀。況家中柴米盤費都有,無內顧之憂。且葵花何幸原也不把他取重的,因家中又有那馬婆子,他也不便在家中過夜。只十日半月間或日裏回家看看,問問家常,就去館中高坐。祁辛也同葵花走動多次。

夏盡秋來,被一個前生冤孽看見了,你道是甚麼人?這個人姓暴名利,是個凶頑惡棍,見財貪財、見色就愛色的人,就與何幸緊鄰。你道他生得怎個模樣:

一臉橫肉,滿面疙瘩。色似羊肝,腮如豬肚。唇上倒豎幾莖黃須,鬢邊蓬鬆數根紫髮。

純乎戲臺上扮出魍魎,宛然廟門首塑的惡鬼。

他每常見於葵花獨自在門口閑站,他知何幸軟弱可欺,就想去勾引他。嘻皮笑臉,做出那風流調情的樣子。他若生得略似人形,或者葵花也還肯苟就。這樣三分似人七分像鬼,醜騾乍見了還要體戰心悸,婦人中可還有愛他的?常被葵花大罵也多次了。葵花告訴何幸,何幸道:「那種人同他一般見識做甚麼?你只不到門口去便沒是非。」此語妙極。一婦人在街上步行,一男子目不轉睛看之,此婦怒曰:各人走路,你看我怎麼?那男人笑道:你若不看我,怎麼就知道我看你?葵花若自己不出來,暴利焉得而調戲之?也就撂過一邊。

這些時,暴利見何幸總不來家,那祁辛暮來朝往。他醋氣大發,怒道:「這淫婦,我想相與相與他,他就做張做致,假撇清不肯,假撇清三字,葵花不能辭。也還情有可恕。你罵了我不知多少,就該貞節到底。這責備的甚是。今日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有錢的漢子,明明的囂我,我叫你試試我的手段看。這一轉念,便是惡棍心腸矣。今晚這廝若來,我悄悄過去綁上了他,不但訛他一大塊銀子使,且借此訛這淫婦,弄他一個痛快。弄過之後,將來就不怕他不是我的一個外宅了。」初心不過如此,原非有仇欲殺,後殺之者,激之使也。敍事有先後輕重,妙極。又想道:恐他們不怕,我帶了刀去唬嚇唬嚇,也不敢不受我的挾制。拿過切菜刀,在石上磨了磨。磨去了鏽,亮錚錚的。天色將晚,看見祁辛進他家去了。

約將三鼓,他腰間插了刀,此日正是七月十五,七月十五者何?一則點明前夏去秋來句,二來俗謂中元放鬼。今日七月十五,故有此惡鬼來行兇也,妙甚。月明如晝。他越牆而過,見房門關著,推了推,如鐵桶相似,就去掇門。用得力猛掇了一扇,那一扇向地下一倒,劃刺一聲大響,把葵花、祁辛一齊驚醒。原來他二人掛著帳子,點著燈,照著大幹。搏弄了半夜,都乏倦了,方才合眼。被這一驚,一睜眼,見一個人站在地下。葵花慌忙坐起,連聲大叫有賊。暴利又是那氣,又是那急,拔出刀來,上前盡力一下。葵花臉上正著,尚未砍死,倒在床上,兩足亂蹬。那祁辛驚得要死,下床不及,也叫道:「殺人了。」說猶未了,也被一刀砍著,就跌倒了,便不做聲。有四句說他們道:

忿激凶怒動殺心,奸人被害卻緣淫。
持身正直邪淫斷,暮夜應無禍難侵。

那老婆子一板之隔,聽他二人響動了多時,方才寂靜。一時老興發勃起來,摸了一個搗蒜石杵,睡在榻上,扯開褲子,不脫褲者,以便少刻提著好跑。此等沒要緊處,亦必細心寫出。正然一出一進的搗,才有些趣味,先聽得響了一聲,正在吃驚,又聽得葵花叫有賊,後聽得主人叫殺人。撂了石杵,連忙爬起,一手提著褲腰要往外跑。嚇慌,拽不及也。暴利攆了出來,馬婆子跪到天井中,回頭一看,月下認得是他,說道:「是你麼?」暴利道:「也饒你不得。」剛舉起刀來,那婆子腿嚇軟了,一交撲倒,暴利夾脖子也是兩下,見那婆子不動,以為死了。

復進房來,見兩個屍首都精光著。他拿燈照了照葵花的下體,笑道:「你這淫婦活著不肯給我弄,我且弄個死的。」著將葵花的身子放正,他還淫媾了一番,方逾牆而回。余見書中赤眉賊淫呂后屍一事,一死屍也,尚何有此高興?不知此輩是何肺腸?

暴利行兇時,他那切菜刀先砍了二人,已鈍缺了。及至砍那婆子時,他也心忙,雖然砍了兩刀,又在脖子上,只疼昏了過去,尚未曾傷命。到天色將明,蘇醒過來,掙著爬起,拽上褲子,一絲不漏。進房看時,兩個都赤條條的。主人頭顱兩半,葵花額鼻平分,俱殺在床上,血濺滿處。他只得掙著開門出來,悄悄報與鄰舍。

眾人約了地方總甲一齊到暴利家來,他正還睡覺。好放心,好受用。打進門去,血刀血衣俱在,還有何說?將他綁縛了送往縣衙。那馬婆子先倒還掙了起來,此時反又昏迷了過去。此一部書,總不越情理兩個字。即寫此等沒要緊處,亦情理所必然。所以為妙。只得拿塊門板將他抬著同到衙門。

知縣聽見是殺人公事,連忙升堂。地方街鄰上去稟了。知縣先問暴利這事如何起來,暴利將他二人通姦的話說了,道:「小的系緊鄰,因何相公不在家,小的替他殺奸。」奸那是替殺得的?寫無知凶徒強辨處,妙。知縣笑道:「奸固可殺,但你非殺奸之人,你圖奸是真。後至於殺死二命,則非爾之本意。可是麼?」這知縣可謂片言折獄。暴利被他一句話說著了心腹,無言可對。知縣喝道:「你還不實招麼?」取夾棍上來。」暴利知道是不能免罪了,徒受刑也辯不出。把從前引誘不從,以至後來他二人通姦,本意訛詐,不想他二人叫喊,只得殺害,從實招了。

知縣命畫了供,打了二十板收監。知縣又問馬婆子奸自何時起,何以得成奸,他親夫知情不知。問得細。婆子將主人如何誘何幸到家讀書,如何叫他引誘葵花,如何成奸,他丈夫並不知情,也細說了。婆子不殺死者,留在此處用耳。也不然這些詳細,他人如何得知?看者勿為作者所瞞,認真是切菜刀鈍,不曾殺死。未免為作者暗笑也。知縣歎道:「誘人夫而淫其婦,有玷黌門,一死何惜?」吩咐典史,帶仵作相驗兩屍傷痕,以便呈報。夫不知情,不究。兩屍各家領埋。馬婆子雖奉主人之命,不該引誘良家婦女,以致殺傷二命。本當重處,姑念身受重傷,免究,著本家人領去扶養。馬婆子祁家人領了回去,次日即故。話已說了,用不著他了。也報了知縣,定暴利的罪。引殺一家非死三人,律剮。他三人雖非一家,但暴利欲奸而致殺三命,罪應加等,剮不為過。申了上臺,達部,准了下來。暴利一剮,不用多說。

何幸回家,雖恨葵花淫賤,念他數載勤勞,要存厚道,賣了一口棺材裝了,雇了抬去埋葬。莫氏將祁辛的屍首抬回,制棺入殮,延僧道念經。那些熱鬧生人眼目的事,少不得都要做。買墳地,做紙紮,開喪出殯,十分體面。

莫須有三氏寡居了一年,他夫妻俱系外省人,並無一個親戚。又年少無出,夫妻做了幾年冤家,還守甚麼?思量要贅一個丈夫做個倒插門,恐一時不得其人,又似前夫薄幸,那怎麼處?因想起何幸來,家人素常都誇他老實,婦女們又說他相貌清秀,莫氏就動了一點相愛的心腸。夫愛彼之妻,其妻即愛彼妻之夫,毫釐不爽。又是丈夫故交,情願嫁他,倒煩人去替他講這親事。

何幸先還不肯,說:「古人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褻。他雖不仁,我同他相與一場,今日如何好娶他的妻子。」眾朋友知道,勸他道:「你不要太迂了,你要去謀占他的妻子則不可。今日他情願明公正氣的嫁你,何不可之有?他欺你,偷淫你家的人。你今日做個鳩奪鵲巢,也不為罪。」眾人慫勇他,竟成了秦晉之好。

何幸一介寒儒,今日忽來享妻福,華其衣而美其食,呼其奴而使其婢,且又是極美的妻子,雖然不到勢怕的地位,也著實相敬相愛。莫氏同祁辛仇敵一般,今見他如此溫存,也十分相得。何幸當日同葵花半妻半婢,原沒有伉儷之樂的。今遇莫氏這等恩愛,二人方知世上夫妻有如此之恩情。

莫氏身已有主,要須氏、有氏改適。他二人見何幸待大奶奶如此情厚,大約決不忍薄了如夫人。況且嫁去,又不知良人心性如何,也情願嫁與何幸。莫氏同他二人相伴久了,也捨不得相別。見他們不願去,心中也甚喜,勸何幸也並納了。祁辛偷淫何幸之婢,以為是得便宜。孰不知妻妾皆明歸與何幸,便宜安在?何幸固然何幸而得之,祈辛亦可謂之奇心也哉?何幸後來走了幾科,再不得中,終身一儒。大約也是娶朋友妻妾、享朋友家產之故。又是喝棒。雖非他圖謀之過,未免隱微中傷了些德行。此書與報應二字,毫末不肯放鬆,令人不寒而慄,尚可謂之淫書耶?雖不曾中,卻也享福終身。一妻二妾,皆生有子女,後來竟成了一個巨室,這又他做人端方好報應。可笑那祁辛,撇了美妻豔妾,反去戀那葵花,以致喪身絕命,不知是何心腸?正是:

祁辛真是奇心,何幸誠然何幸。

這一段事,費了許多唇舌紙筆,說了這一會,雖與正傳無干,一來也是一番大報應,二來可見錢貴之慧心卓越識,一瞽目女子,初相會便知人之終始,高抬貴手若此,把世上有眼男兒一齊抹殺。因此數語,所以有此一部大書也。後來錢貴得知祁辛的這一番事,想起他的舊情,慘歎了幾聲,因向代目道:「我向日之言何如?」代目道:「姑娘真好慧心,我輩淺人,如何得知。」暗暗心服。

且說那鐵化之妻火氏,自從得了狗舌之樂,總不許鐵化沾身,那鐵化也躲在外邊,成半年也不敢見他的面。他有個心腹丫頭,叫做巧兒,聰明伶俐,善能體貼火氏的心腹,所以火氏愛他如親生女兒一般,時常帶他一床同臥,以消寂寞。他看見主母喜,也就做個喜顏相對,主母憂,他也是滿面愁容,見主母時刻氣恨,知是為主公之故,他無話也謅出些話來。時常說說笑笑,解主母的愁顏。因而火氏更加疼愛。偶然叫他打聽鐵化在外面做些甚麼事,他打聽明白了,一五一十,全全奉告。說主公在外如何貪嫖,今日張,明日李,並不歸家。要不嫖,就在賭場中取樂。火氏聽了,切齒怨恨道:「結髮夫妻身上萬分躲懶,一毫情意也沒有,撇了不理,倒去貪嫖,獨不思結髮夫妻身上一點情意也沒有,倒同狗取樂,你可以同狗樂得,他也可以嫖得。他既然可以嫖得。我也可以嫖得,好嫖者留心乃政。當初礙著小姑戳眼,如今只我一人在此,就嫖嫖也無人知道。」心中雖如此想,卻無可嫖之人。心中想上火來,便到樓上去,且拿狗舌解釋。無可嫖之人,且嫖狗。

一日,在房中正然胡思亂想,忽聽得西屋裏幾個僕婦在那裏說笑,他走到堂屋中來聽,只聽得說長說大,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堆,說不明白,也聽得不真,他走將進去,眾人見了他,都繃著笑臉,便不做聲,火氏問道:「你們在這裏說甚麼,這麼好笑。」眾婦道:「大家講閒話,沒有說甚麼?」火氏道:「我聽見你們說說笑笑的,有話說罷了,怕甚麼?」內中一個僕婦指著一個說道:「他剛才見了個稀奇的東西,嚇掉了魂,在這裏告訴我們,所以大家在這裏笑。」那一個笑著瞅了他一眼,道:「你們難道就沒有說句把兒村話,單是我說來。」火氏動疑道:「你見了甚麼,怎樣好笑,快快說來。」那個僕婦見追問得緊,只得笑說道:「我才到毛廁上去倒淨桶,不防每常在我們家的那個竹相公在那裏溺尿,撞了一個滿懷,他的那個東西軟叮噹的,還有八九寸長,鐘子口粗,就像驢膫子一樣的,要是個硬起來,還不知有多大,才在這裏同他們說笑。人身上怎生這樣個驢東西,虧他的老婆怎麼捱來,量一量,差不多頂過了心口,我想女人遇了他,不搗斷腸子弄死了,此一語為火氏將來結果之識。也要穿裂了陰門。」此句為火氏初試之先兆。火氏聽說得好生動火,又笑著追問道:「他們又說甚麼村話?」這個婦人指著一個道:「他說要吃四兩澆酒還捱得半截。」

火氏也笑了一陣,那巧兒丫頭也在旁邊聽著,嘻嘻的笑。一個僕婦道:「丫頭家不害羞,你笑甚麼?」他才跑了去了。

火氏回到房中,半響不做聲,想道:「我家忘八這樣沒良心,我走走邪路也不為過,這老婆子方才說的話,料未必扯謊,若相與了他,不枉捨身一場,如果有這樣一個大東西,豈不又強如那狗舌頭幾倍,只是怎麼得會著他。」有四句寫那火氏的心事道:

嫁夫莫嫁此無徒,嫖賭齊行私婢奴。
我今也學乖伶俐,各自相交小丈夫。

火氏想了一會,道:「這事瞞不得巧兒,須得他做個牽頭,才可遂心,叫巧兒同他上樓去,叫他樓門關上。誰知那狗見主母上樓,他就先跑了上去,一絲不漏。火氏到樓上,在椅子上坐下,此時方用著椅子。對巧兒道:「我有一件事要托你,你不可洩漏才好。」巧兒道:「奶奶的恩典這樣待我,我可敢走泄?」火氏欲言又止,巧兒知他疑心,忙說誓道:「奶奶疑我麼,我若不盡心替奶奶做事,要洩露與人,後來遭刀砍斧剁,一世沒有漢子。」好狠咒。火氏見他發誓,知他實心相為,遂拉著他的手,臉紅著道善於寫生,紅著臉三個字入神,是初學偷漢淫婦,羞惡之心尚未絕滅。:「我這樣年少青春,你主子總不顧我,他既沒恩情,我也可以有得外遇,方才說的這竹相公,我心裏要想會他一會,除非你做個引進,你可肯麼?你若替我做成了,後來我揀個好人家嫁了你去,還厚厚的賠嫁,報你的情。」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火氏即此意,故厚餌之。巧兒說道:「這是奶奶的恩典了,他先發誓時重在第二句,此卻在頭一句。我每常見爺這樣沒良心,不要說奶奶氣,我也在這裏成日的氣呢,趕腳的也來哭。但只是他們方才說得怕人子刺刺的,先寫巧兒也在旁邊聽了笑笑,此一句甚覺無味,此方見他先聽行之妙也。奶奶不是當頑的,另尋別個人,小巧的些的好。」是個小丫頭說話。火氏微微的笑道:「呆子,既是這麼說,難道他一生就沒見個女人麼,總不過是皮肉,一個受得,個個都受得。況且別人又往那裏去尋?」巧兒道:「既然這樣說,如今奶奶的主意叫我怎麼做,我就怎麼依著行,決不誤事。」活畫出一個不知事獻殷勤的小丫頭來。火氏歡喜得了不得,道:「此時大約竹相公同你主子在前邊吃酒,今日說不得別的話,我拿件東西,你看巧沒人,悄悄遞與他,同他約下,若你爺明晚不在家,千萬叫他來,多話不用說,恐人聽見,他要是明白人,自然懂局。」巧兒道:「這事有甚麼難,等我去。奶奶你拿甚麼送他,可交與我。」此原是乖巧丫頭長技。火氏將臂上金鐲除下一隻來,用一條大紅縐綢汗巾包了,遞與他,道:「好好藏著,萬不可與人看見,小心在意。」再三叮嚀。巧兒接了,興興頭頭而去。

火氏每常一上樓來,就脫衣叫那狗舔,今日上來同巧兒說了這一會的話,那狗急得圍著他,搖著尾巴亂跳,不住用口扯著裙子,有個要他上床之意,火氏先說話時已看見了,此時巧兒已去,見那狗急得好笑,把門閂了,恐巧兒來撞見,不脫衣服,在小床坐著,要褪褲子,那狗等久了,急得把頭盡著往褲襠中亂鑽,火氏想竹思寬那又長又大的驢腎久了,也火動得很,忙脫了褲子臥倒,那狗如得了寶貝一般,你看那好舔,舔得火氏酥麻了一會,恐巧兒來回信,要推開他起來,那狗那裏肯歇,火氏只得又等了一會,然後起來,穿好了褲,開了門,坐著等候。

不一時,只見巧兒笑嘻嘻上樓來,火氏忙問道:「事體怎樣了?」巧兒道:「事有湊巧,這是奶奶的洪福,此事亦謂之曰福,奇談。我剛到外邊,一個人影子沒有,恰巧竹相公走出來,想是要溺尿,見了我,撤身就要去,我低低的叫住地,把東西遞與地,把奶奶的話悄悄向他說了,他打開看了看,藏在腰間暖肚裏,歡喜得了不得,他道:『多上覆奶奶,我明日把你爺哄在外邊過夜,我一定來。』說著,聽見大爺說話,他忙忙進書房去了。」火氏聽說,滿心歡喜,拍著他肩背,道:「好孩子,這樣中用,不枉我疼愛你一場。」巧兒道:「奶奶恩養我們的,這點事若做不來,還要我做甚麼?」遂下樓歸房,以俟明夜佳期。

且說竹思寬在賭行中過了半世,甚麼事不知道,見火氏送了他這件東西,知道是做表記的,心中暗喜。進書房中同鐵化吃著酒說著話,心內想:「我雖然遇過些婦人,都是妓女,那陰戶俱是經過千百人陽道的。卻從不曾見過良家婦女之物是怎個樣子,因為我這東西過當,也不敢去尋人,今承他這番厚愛,且又聞他生得標緻非常,得會他一會,就做著弄不得,且見見這樣妙人兒的妙物,也是造化。須將老鐵騙出去耍錢,才好行事。」好賭者當防之。想了想主意。便道:「大爺這幾日怎不到屠家去耍耍?」鐵化道:「前日你看見的人,既不對莊,又沒有大錢,倒把我輸了兩場,總沒有個好主兒,耍得一點興頭也沒有。」竹思寬道:「昨日他家局子裏有幾個人,都是外路來的,我看他都是些雛兒,成千兩銀子拿著,我因沒有現梢,不敢下場。大爺何不明日去贏他些來,翻翻前日的本錢?」鐵化道:「說是這樣說,輸贏也是定不得的事。」竹思寬道:「只怕短歇就沒法了,上場時說明了要耍一夜,頑長了,到了夜間,大爺弄些本事出來,怕不一股擒之。」鐵化心中大悅,道:「明日我同兄去。」竹思寬道:「明日上半日我有些小事,大爺請先去,下午我來奉陪。」又飲了幾鐘,辭別去了。

次日,鐵化帶了幾百金到屠家賭局來,果然有三個江西木商在那裏,正少一把手,屠四見了鐵化,大喜道:「爺來得好,我正要煩老竹去奉請,因他兩日不曾來,這三位都是現梢,大爺頑頑。」鐵化道:「我因為昨日聽見老竹說的,故此今日帶了銀子來,先要說過,要頑除非長局正正經經見個輸贏,頑個通宵,我才來的。」你在此要頑個通宵,那知令正在家便要頑個通宵也,不知事少年當深戒之。那三個道:「這位爺說的是,夜局更妙。」擺下壇場,就擲起來,

再說那竹思寬自鐵化家出來,要打點明晚行事的,便不到屠家,恐次日鐵化去掛住了身子,便到郝氏家去宿,他因心中想著火氏,將郝氏之當他,足足弄了半夜。因困乏了,睡到次日已飯時,才起來。日色將午,他到屠家門口,打聽鐵化已來了,上了局,喜不自勝,到各處去閑撞。

捱到天色已暮,到鐵家來,已將關門,故意問看門的道:「大爺可在家?」門上人道:「大爺從早間去的,此時不回,大約是不來了,竹相公此時,有甚麼話說?」故意咨嗟道:「我尋他有要緊的話說,不在家怎麼處?」遂走到書房裏,道:「我在此等等罷。」那家人道:「恐今晚不回來,天黑了,所等不得。」竹思寬道:「我有要緊的事同他商議,定要面會的,他就不來,我在這裏過夜,明早他必定回來。」家人都知他是主人的厚友,常常來往,過宿也是常事,便道:「既然相公在這裏,我去點燈,叫收拾晚飯來。」竹思寬道:「我吃了飯來了,你只點燈來罷。」須臾點上了燈,竹思寬道:「你們都請去安置,我自己在這裏睡了,不用人做伴。」家人們見主人不在家,落得去受用,都各回家高臥去了。

那火氏昨日聽得巧兒說竹思寬許了今日必來,猶恐鐵化在家阻了好事,不住叫巧兒打聽,早飯來說鐵化帶了銀子賭去了,心中一喜,還怕他晚上回來,到了日落未回,知道在外過夜,越發放心,但不見竹思寬來,正在憂悶。只見巧兒一臉的笑走進來,到耳旁悄聲道:真伶俐。「竹相公來了,要在書房過夜,等爺明早說話呢。」火氏知是假圈套,喜不可言,想道:「如何得他進來。」又想了一想,道:「不好,還是瞞了丫頭們,我悄悄同巧兒出去為妙。」

原來鐵家的房子正樓五間,廂樓六間,獨院獨門的,門外橫隔一條小巷,面前就是大廳,廳院東邊有一個小圈門,進去又一個獨院,三間書房,後邊也是一個院子,前後都有假山花木。廳後那條巷,東西盡頭處都有角門,西邊角門通著廚房眾家人下房,東邊一個小角門,通著書房後院上房。出來就不走大廳,從角門直達書房,甚是便宜。

火氏叫巧兒去,若沒人,可通知竹相公,叫他關了前院門,把後邊角門開了,等夜靜些好出去,你來時,可就把大廳門同西角門關好。巧兒出去,一個人也沒有,他對竹相公說了,進來把兩處門都關好,到房中悄悄回了火氏的話,火氏雖有三四個丫頭,只巧兒在他屋內睡,別的都在西屋,他此時淫念一動,坐臥不寧,心中好不難過,只把頭梳了梳,將牝戶用香肥皂挖洗了一番,老早吩咐丫頭們都去睡覺,他也故意上床假睡。那些丫頭是巴不得的,每常主母坐著,還要偷空去睡,何況主母吩咐,可有不睡之理,倒下頭就如死人一般。

火氏叫巧兒聽聽丫頭都睡熟了,下床同巧兒出來,帶上房門,輕輕開了堂屋門,也反帶上,趁著微月,開了院門,也帶好,順著東邊小巷,走到書房後角門來。輕輕推開,二人進了門,閂好,到書房中來。

竹思寬正坐等,專候仙姬降世,神女臨凡,側著耳聽,夜靜了,隱隱似有婦人高底聲響,忙走出來一看,月光下巧兒扶著一位美人來了,歡喜欲狂,忙讓到房中。竹思寬忙把燈剔亮了,將他一看,真好一位風流標緻的女郎。也不梳妝打扮,他是安心出來做一番大生活的,頭上緊緊挽了一個蘇纂,結結實實綰著兩根金簪,穿著隨身大紅縐紗,窄袖襖兒,鵝黃絲綢裙子是個回回家婦人的打扮。,手中控著一條白綾汗巾,只道他拿來揩嘴角,原來是預備揩那個的。他雖是一個淫浪婦人,一來年幼,二來乍見生人,未免含愧,臉上一紅一白。竹思寬見了這段嬌羞,魂都沒了,忙作了揖,道:「我有何福,敢蒙奶奶這樣見愛?看了許久方才作揖,是渴想極了的樣子,神情逼真。如何才報得這種深情。」那火氏只回了一拜,並無言可對,竹思寬也忍不得了,一把抱到床上,替他寬衣褪褲,他也並不裝假推辭,臉紅紅的微微含笑,兩眼半閉半睜,任憑脫去。

見他一對小小金蓮,穿著青緞子高底花鞋,白線褶褲,大紅絲帶,他自首至足,燈光照著一身雪白光滑精肉,真個消魂。竹思寬也忙忙脫光,火氏心中想他那件物事太大,有些害怕,悄悄向他耳邊道:「聽得說你的東西大得很,不可冒失。」探起身子將他一看,竹思寬見了這尤物焉不動火,早已直豎一根大肉棒槌,火氏見了又愛又怕,嬌聲道:「只怕放不進去,不是兒戲的。」竹思寬摟著親了個嘴,道:「親親,你放心,我自然有法子,你不要膽怯。」將他扶正了睡好。

竹思寬知他這件傢伙,除了郝氏的巨牝,再沒有對手,後雖遇過昌氏,那是婦人中的異物,不可比列。今承他厚愛,不得不同他試驗試驗。見他生得這等嬌嫩,可敢造次?先縮了下去,將他陰戶一看,潔淨無毛,是極,回回家男婦但有毛處無不扳淨者。相傳教門中專有一種為婦人剃陰毛者,名曰剃小臉兒的,然不知果否?或婦人為之剃則有之,若男子決無此理,或人笑駡之言耳。有一笑談,一婦呼人剃小臉,剃畢,其人興動,以陽物送入頻抽。婦怒曰:「你這是怎麼說?」其人陪笑道:「奶奶既剃了小臉,自然要取了大耳。」肥嫩已是動人,且他不但不曾生育過,而且不曾經過大物,尚還是緊緊揪揪一條細縫,微露指頂大一點花心。竹思寬生平見所未見,愛之如寶。將腿分開,聞了一聞,是方才他用香肥皂挖洗的噴鼻馨香,把嘴對了他的陰門,一陣亂舔,又將舌頭伸入戶中舔刮。火氏覺得雖不如那狗舔得受用,竹思寬之舌雖不如狗,他的陽物卻勝似驢。但欲心動久,被他舔得癢癢酥酥,淫情更熾,那淫水一股股的冒出,竹思寬知他情濃,牝物也濕透了,連忙起來,把自己龜頭抹上許多唾沫,叫他腿摣得開開的,然後對著門往裏頂,那裏進得去,略略重些,火氏就叫疼說苦,弄了許久,還不得其門而入。竹思寬急得沒法了,想了一想,對火氏道:「這進不去怎麼樣處,我想來我在上邊弄,不知輕重,倒是你上我身來往下坐,該輕該重,該進該出,你自己酌量著行,這唾不如油滑,把你我兩件東西都多擦些油,或者就好了。」火氏前日用油,此時竹思寬也要用油,可謂二人同心。火氏點頭依允。

竹思寬下床來,拿了燈盞中油,自己抹上些,又將指頭蘸著,替火氏把陰門內外擦上許多,先則香,此是油臭矣。上床來,扶起火氏,他仰臥著,叫火氏跨上身來,兩手拄定。竹思寬一手扶著他,一手捏著龜頭,對正了他的陰門,道:「你往下坐坐看。」火氏往下坐了坐,雖覺得滑溜了些,還穿得陰門生疼。此時舞弄了半夜,尚不曾嚐著是甚滋味,心中也騷極了,顧不得疼,咬著牙狠命往下一坐,竟進去了有三四寸,火氏哎呀一聲,覺得迸急如裂,似刀割的一般,眼淚痛得長流,先是下面那一隻眼冒水,此時是上面的兩隻眼流淚,他既姓火,如何有許多水?伏下身子道:「受不得,下來罷。」

竹思寬遇了這樣淫美少婦,弄不進去,陽物硬脹得難過,正急得要死,忽見進去了些,箍得龜頭緊緊的,妙不可言,生怕他害疼抽了出去,忙把他屁股用兩手扳住,道:「你略忍一忍,就好了,因此一句,想起一個笑話來。一和尚買了一個大鯉魚來,刷淨,放入鍋內煎,鯉魚容易不得死,尚首尾亂跳,此僧用鍋鏟,按住道:你忍一忍,就好了。頭子既進去,底下就容易。」火氏也就依他不動,二人親嘴咂舌,頑笑了一會。

竹思寬道:「這會兒可好些?」火氏道:「雖比先略好些,還疼得很呢。」竹思寬道:「你抽抽看。」用手扶著他兩胯,一起一落,動了幾下,火氏雖然覺得龜頭在裏面塞得脹滿有趣,但陰門痛不可忍,嘴對著他的嘴,道:「行不得了,脹得疼得很,改日再來弄罷。」竹思寬也不敢強他,答道:「憑你的意思。」火氏抬身抽出,覺得陰門又疼痛了一下,跨下來睡倒,疼得甚是利害,拿他那白綢細汗巾擦了一擦,寫汗巾只云綢字便可,先用一白字,疑必有所謂,至此方知昨日者焉能顯出血跡,作者之細心若此。拿上來看一看,竟有許多鮮血同油蹟,鐵化當日娶他時,不知人有此否。用手摸了摸,原來是把陰門撐裂了。可惜。

竹思寬接過汗巾來,也將陽物拭淨,對火氏道:「你這汗巾與我罷。」火氏道:「髒巴巴的,你要他做甚麼?」竹思寬把他抱得緊緊的,道:「心肝,你雖不是處女身,今日同我弄出這些血來,也算是開首的恩情一樣,我留著,一時間想起你來,不得見面,見了汗巾上的血,就如同見了你一樣。」便連親了幾個嘴。人乍見此,過是竹思寬一番相憐相愛的話,又帶三分奉承的話,要知此別有深意。竹思寬豈不自知齒己非幼矣,與火氏大不相伴,而貌又不足以動人,火氏之所以愛他者,只因此孽具耳,今既受創,恐後竟棄之,奈何?故想出要此汗巾,拴住他一片心,常於此物上著想,以圖長久想出也。

火氏見他說得這等恩愛,弄都弄了,還怕羞不成,一把摟過他脖子來,也連親了兩個嘴,說道:「親哥,你這樣疼愛我,我就給你弄死了,也是沒得怨的。」把嫩生生的舌尖遞入他口中咂了一會。淫婦人水性易動,已入其圈套中矣。他同鐵化正經夫妻一場,也不曾有這番恩愛,二語雖是閒話,卻是入火氏的罪案。火氏道:「這弄不得怎麼處?」竹思寬道:「你今日是初試,下回再弄,包你就不這樣艱難了。」火氏道:「等我養好些,你過幾日再來,但只是你怎麼得在這裏過夜?」竹思寬道:「這個只好看機緣,我想法在嫖賭兩個字上把你家鐵大爺掛在外邊,我就好來親近你,好嫖賭者著眼。只恐我來了你不得知道。」火氏道:「只要你把我家的哄了出去,我時常叫巧兒出來探聽。」他二人約定,摟抱著睡了一覺。

醒來時,月已西斜,將及天曙。火氏道:「我去罷,天將亮了。」起來穿衣服,二人捨不得,又摟抱著親嘴咂舌了一會。火氏將頭上的金簪拔了一枝,替他關在頭上道:「親哥,我送你這個,取個結髮恩情的意思,千萬不可忘了今日,但切不可與我家的看見。」竹思寬接住,道:「親親,你的深情我殺身難報,豈敢負你?但承你厚情屢屢,我沒一點東西送你做個紀念,心中甚覺抱愧。」火氏道:「兩情相愛,要甚麼值錢的東西,把你的褲帶換與我,我繫在腰中做個想念,你若捨得,再把下身陰毛拔幾根與我,此卻是難得見的罕物。我做個小荷包裝著,日夜帶在身上,如同與你相伴一般,這個就強如送我件寶貝了。」愛其巨物如寶,推及于毛,亦視如寶,寫淫婦寫得盡情不堪。竹思寬忙把褲帶解下換過,伸手將陰毛拔了一把,送與火氏。一把,趣。要做刮子用乎?一把至少有數十根。昔有一胡漢,偶然持胡,掉下一根,連道:「可惜,可惜」。其妻曰:「一根鬍子,何可惜之有?」胡漢道:「你豈不聞一跟鬍子值一條牛麼?」其妻脫下底衣,笑指陰戶謂夫曰:「若如你說,我這些鬍子值得一山牛呢。」竹思寬一把陰毛也值了許多牛,回敬不為不厚。火氏納在衫子袖內,方才下床。

看那巧兒時,倒在一張醉翁椅上,兩腿大摣,放在兩邊椅軸上擱著濃睡,他因睡熟,不曾聽得二人行事,故後來問竹思寬可弄得是弄不得,前後照應,絲毫不謬。火氏笑著把他推醒,開門出來,猶依依不捨,不忍分離,拉著手叮嚀了又叮嚀,囑咐了又囑咐,送到角門口,方才分手。竹思寬目送火氏,那火氏也一步兩回頭的望,只等火氏進了內院子門看不見了,竹思寬方才關了角門,回到書房去睡。

火氏到了屋內,巧兒關了院門,火氏上床坐下,重又脫衣而寢。那陰門次日大腫,裂破處疼了好幾日,直等結了疤兒掉了去才好了。

那竹思寬一覺睡到日高三丈方才醒。想道:「世間有這樣多情女子,我料無可報他。只有竟力同他大弄一弄。得他稍遂歡心。火氏原不過圖此。才可報了他萬一,只要想法騙得老鐵在外過夜才可行事。」這是鐵化厚朋友的算計。正想著主意,只見鐵化笑吟吟走進來,道:「我在屠家專候兄,何反在我捨下呢?」竹思寬道:「昨日早間有些俗事脫不得身,直到夜了,我只當大爺回府,特來看看采頭,誰知竟不曾回來。夜深了去不得,所以在府上借宿,大爺采頭如何?」鐵化道:「兄言不謬,果然三個都是雛兒,被我大勝,贏了將及千金,贏得他人千金,折去妻子一竅,愛便宜人往往如此。方才回來,正要著人去請兄,幾時叫老屠勾了他們來,讓我再贏他一場。不勞多囑,他心比你還勝。門上人說兄在此間,昨夜失陪得罪。」竹思寬聽了,正中下懷,他出去了,好來同火氏親熱,忙答道:「這容易,都在我效勞,豈只效勞於鐵化,更欲效勞火氏也。對老屠說了,約定日子,我來奉請。」鐵化將小廝們搭連中扛來的銀子,拿出一大封送與竹思寬,道:「承兄指引,些須奉敬,倘再弄著他們,我贏了還有酬謝處。」竹思寬道:「怎敢當大爺這樣厚賜。」連他夫人的那件寶貝都拜領了,何況此些須之物。鐵化道:「你我相契間不必客套,請收了。」竹思寬道了謝,收入腰中,起身作別。鐵化要留他吃飯,他道:「大爺辛苦了一夜,乏困了,請安歇安歇罷,改日再來奉擾。」拱手去了。

鐵化也正要睡睡,見他這樣體貼,好不感激,因昨夜不在家不曾陪他,又甚不過意。不知尊夫人已陪他過夜,連陰戶都被他弄裂了。鐵化同他這等相好,又待他如此厚情,還淫汙他的妻子,可見世上結交不可不絕匪類。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竹思寬得了五十兩銀子,心中暗喜道:「這個阿呆,我睡了他的老婆,又還得他的厚贈,受人如此之情,反淫人之妻,當內愧自責不暇,而更笑人之呆,此等心腸,較惡獸尤毒。謂竹想寬之淫火氏,系火氏起意,彼罪尚可減。但竹思寬負鐵化之深情,其罪何可恕?然而有說焉,彼父母猶不如為何人,又何朋友之足論,于禽獸又何難焉。世上那裏有這樣便宜的事?」歡喜不盡。一路又尋思道:「錢貴這妮子,自從梳寵之後,這幾年越發嬌得愛人,我但瞥見他那舉動言笑,連精魂俱失,久要想親近親近他,我雖同他母親相厚,不好白開口的,今拿這五十兩頭送他,要同他女兒睡一夜。但見錢眼開,再沒有不肯的。我先怕我這孽具太大,他那嬌怯怯的身子恐不能容,今看鐵家娘了與他身材相仿,這都弄進去,何況他經過多人,自然與鐵家娘子又是不同,可以得一場快樂,也不枉為人一世。且他母親的那件東西也有些癟了,換一換新鮮嫩物嚐嚐。」遂欣欣然到錢貴家來,同郝氏商議。這種壞人:

才奸了多情淫婦,又妄想才美嬌娃。

他不知可能想得上錢貴否,下文便見。

竹思寬權時按下,錢貴姐再接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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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卷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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