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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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四卷評

鈍翁曰:

鍾情是一部書內的一個正經腳色,自然要寫得他高,然說他幼無父母,為兄所棄,此是何意?雖是寫鍾悛忘親棄弟之惡,正是高抬鍾生處,以十齡幼稚之童,無父兄管教,先雖依傍外祖家中,後復獨處,竟能少年成立,所謂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者是也。鍾生之遇錢貴,用梅生許多婉轉,方得成就,真好媒根。錢貴聽代目說鍾生之美,想起素常久聞其名一語,後來親愛便不覺突然。二人定盟,一邊寫鍾情多情,一邊寫錢貴多識,他二人皆從情愛中來,深于情者方得知。

峒溪錄一段似乎不必,一則恐童自宏太冷落了,隨筆帶出。二則寫苗蠻風俗,不無開券有益,且使正文略間一間,看得更覺醒眼。再者鍾生、梅生、宦、賈、童、鄔皆系一部書中始終要緊之人。鍾生有父母、叔兄、侄兒、外祖、表弟許多親戚;梅生則有林報國、多必達之姑表;宦萼則有父母、妻舅、姑父;賈文物則有岳翁,皆敘之詳。雖鄔合猶有贏陽之岳,而童自大百萬富翁僅有鐵化之舅,再別無親戚,只一胞兄,但言其回原籍去了一語,便不再提,豈非筆墨疏漏處,故不得不使之一現也。寫童自宏之性情乃與弟迥別者,非揚其兄而抑其弟,若再寫他呆,不但作書者說呆話,且太把富翁說得不值了,財主中豈無高人,特僅見耳。

代目于錢貴前只極誇鍾生之美,雖十分心愛,卻並不曾勸及錢貴從良一事,因見其貧窮,恐錢貴未必心肯耳。孰不知二人竟成良緣,非與代目見淺,乃是要極力抬錢貴迥出尋常之見耳。

梅生雪氏真是一對好夫妻,不幸中拆,梅生黯然傷神,不肯再娶,可謂篤于夫妻之愛矣,因此始能與鍾生相厚,世間未有薄于夫婦而能親于朋友者,其所厚者薄,無所不薄矣,一語可鑒。

竹思寬將來為郝氏之夫,錢貴嫁與鍾生,竹思寬儼然有後岳之尊。若上門未免辱及鍾生,固不可,既系至戚,竟不上門,又不近情,不得不思一絕之之法,故想出錢貴一罵,錢貴之罵,乃因其要嫖己而怒,不如此,後來不可以絕之也,作者心細如髮。

火氏竹思寬一段,乃寫淫婦之淫至於此極,竹思寬只算得此文中應用之一物,並不曾用正筆寫他。

寫巧兒,活是一個伶俐獻勤丫頭的身份。

代目雖不足為重輕,然系鍾生生子之妾,故不得不替他長些身價,乃祖叔祖為良善正經之人,祖母又是賢德之婦,父雖不肖,後能改過遷善,仍不失為成家子,總不過說他是好人家兒女,落為人之小星,尚有為之負屈之意,雖抑其父,實揚其女也,戴遷之好賭,不如此寫,代目何以得歷鐵、童、錢三姓而到鍾生之宅為妾也,因借他賭之一字,故撰出一篇戒賭文來,少年孟浪好賭之人,當書一通於座右。

《姑妄言》卷四[编辑]

第四回 梅子多情攜愛友乍入煙花 鍾生無意訪名娃初諧魚水[编辑]

附: 鍾悛吞產潛蹤 火氏偷情滿意

且說那時城中有一個書生,鍾姓情名,麗生為字,他家世代業儒,他父親鍾越,乃一懷才抱德之士,生性慷慨,積德好施,娶妻咸氏。丈夫積德,妻子又賢,宜乎得生令子。夫妻舉案齊眉,琴瑟和諧,鍾越父母亡後,只有一個胞弟,名叫鍾趨,也列名黌序。但他的性情與哥哥迥別,惟知損人利己,敬富欺貧。古云:一母之子有賢有愚。誠非謬言,觀此即知兄能越過于人,做了一個盛德君子,弟則趨利嫌貧,做了一個小人,何迥別如此也?

他每見哥哥揮金如土,暗暗心疼,想道:「我家祖遺有限,若任著哥哥的豪性揮霍起來,其盡可立而待。他雖博了一個虛名,我卻受了一生實害,如何行得?」後來忍不得了,定要分拆,鍾越也知他的私意,只得從公,將家產剖而為二,分居各住。這鍾越二十八歲上始生一子,命名鍾悛,到六七歲上,也曾送去讀書,資性也還聰明,孩童頑戲的事是樣見了就會,推到了書上便如仇敵一般。不但不上心去讀,尚不屑正眼一視,讀了三五年,仍然一塊白木。近日人家子弟如此者不少。

他父親一心望子成器,屢屢囑託先生嚴訓。無奈鞭撲之時,他一般害怕,一住了板子,便只袖手高坐。先生再三呵叱,他眼眼四處去望,口中咿咿喔喔,也不知哼些甚麼。及至背書時他翻著白眼,只聽得咿呀呢那的哼,一個字也記不得。寫做的時候,眾學生都寫完了,他容易再寫不完一般。見他不住手的畫,及至拿上來時,看他滿臉滿手滿嘴無處不是黑墨。此一處是頑劣小學生的小像。再看字時,東一個西一個,大一個小一個,微有形似而已,寫字與他認,他口中但說這是那這是那三個字,正經叫他認的時候,那個字再說不出,手心也不知打過多少,日日仍然如是。教他作對,嘴都磨破了,他總不懂。

一日,先生出了個對叫他對,道:青驄馬。還講解與他聽,青是色,馬是獸。他妙極,想了一會,對道:白嚼蛆。先生聽了,反忍不住大笑,只得向鍾越細道他賢郎的這些妙處。

鍾越以為館中學生多,放他心野,辭了先生,帶他回來自訓,亦復如是。無日不打數次,但不打他,雖不知他念甚麼,還哼哼有聲,越打連聲氣都沒有了,鍾越也沒法了,惟有切齒恨怒。

咸氏三十多歲只此一子,未免愛惜,婦人雖賢,未有不姑息兒女者。勸告丈夫道:「做父母的誰不顧兒子成器,但當因材而施,這孩子天生不是個讀書的材料,雖打殺了何益?士農工商,各執一業,等他大來不拘教他做那一行事罷。」鍾越見他是塊朽木,不能雕斫的了,無可奈何,只得由他。

他到了十六七歲,心雖險仄,刻薄寡恩,二語他一身定評。卻一文不肯浪費。鍾越常想道:「此子惜錢如命,雖非成家之道,若能中正自持,還可為守成之子。無奈心術不正,將來一敗塗地耳。」時常發歎。可謂知子莫若父。因系獨子,未免望孫。

十八歲上,替他娶了一個鄂秀才的女兒為媳。這鄂氏雖不到那潑悍無知的壞處,有此一句,後日方可回來與鍾生同居也。至於孝順翁姑,相夫持家的道理,卻也一絲不識,惟知食粟而已。

咸氏十七八年不生育了,到了四十六歲忽又懷起孕來,次年生下一個兒子,粉面朱唇,清眉目秀,鍾越歡喜無限,一則見鍾悛已是廢物,圖得此子,或可接紹書香,二則見鍾悛孤立,有一手足,將來可以彼此相靠。父母心則做如此想,孰不知為其兄者視之為聱疣也。這些親友見他老來添子,盡來稱賀,鍾越是素性豪爽的人,又是心中歡喜,預備極豐盛的席款待眾賓。

那鍾悛自己每常為是獨子,將來的家產是他獨承,看見生了兄弟不但不喜,反甚不樂,又見父親如此用度,心下老大暗急,雖不敢明說,暗地啯噥道:「這樣大年紀從新養甚麼兒子?不害羞恥,奇想,豈老年人皆不許生兒者耶?倒反賀喜宴客,花錢費鈔,做這樣沒要緊的事。一個血胞子,還不知養得大養不大。就算著養大了,將來撂得血胡零拉的,還是我的大累。」甚矣,人之發言不可易也,鍾悛今日說兄弟,不意後來應在他乃郎身上,可發一歎。鍾越也有所聞,不去理他。

過了二年餘,鍾悛也生了一個兒子,他夫妻愛如掌珍,取名小狗子,謂易生易長之意。鍾越見次子到了五歲,聰慧異常,每日教他認幾個字,他再不遺忘,半年來竟認得許多。鍾越想長子已是無用的了,此兒尚有讀書之資,不可再誤。此時已五十餘幾,下過九次科場,無奈才高命薄不售,竟告了衣衿,九者,數之奇也。既不售,應當告退,若到十次,便沒趣了。閉戶在家,惟以課子為務。因長子性情刻薄,遂將次子取名鍾情,字麗生,無非欲其天倫中多情之意。

這鍾情雖不能過目成誦,凡是經書,他念過三五遍,無不純熟。不但記得,且個個字認得,鍾越愈加歡喜,況是幼子,老夫妻未免過於疼愛。鍾悛更覺不平,背地道:「我是長子,我兒子又是長孫,倒不相干,倒把他當倭寶兒一般,等著等著,等他大來做了官,好來封贈娘老子的。鍾悛雖是氣恨語,孰竟後來竟應其言。我的兒子也不讀書,看他後來趕得上這讀書的趕不上?」豈但令郎趕不上,連令尊還趕不上也。因此他見了兄弟就如眼中釘一般。鍾越也知因次子年小,也只忍在心中。每日細心將小學並各種故事,孝弟忠信的話,諄諄講解與鍾情聽。他聽了便能記憶。八九歲上,就知孝父母敬兄嫂。那小狗子雖才五六歲,頑劣甚于其父,並不知祖父母父母叔叔為何物,一日混頑混跳混罵。他聽見爺爺叫叔叔做鍾情,他也便叫,任你怎麼叫叱,叫他不許稱呼叔叔,他總不理。倒虧他這一叫,因叫熟了,後來相認時才記得叔叔名鍾情也。

那鍾悛、鄂氏疼愛他到無可容言處,一任他的性子。鍾越再要管他,見大兒子已刺嫌兄弟,再要打了孫子,兒子媳婦定以為父母疼幼子,不疼長孫,弟兄將來越參商了,每每隱忍,說盡家庭苦情。常常歎息。小狗子但見叔叔拿著些甚麼,劈手就搶,不給就罵。鍾情從不同他爭鬧,倒反疼他,可見孝弟慈愛,皆天性中帶來者。因此也還相安。

鍾情九歲上,經書皆講熟,已經成篇。筆下甚清亮,鍾越以為可以見此兒取金紫,娛暮景。不想得了一病,日重一日,奄奄不起。鍾悛視若罔聞,鍾情衣不解帶,親嚐湯藥,時刻不離的服事,鍾越看看危篤,鍾情每夜禱天,願以身代。

一日,鍾越的岳父咸德來看他,鍾越垂淚道:「小婿之病不能起矣,別無他囑,大外孫已成廢物,小外孫資性還是個讀書種子,小婿死後恐誤了他,望岳父念翁婿之情,將小外孫帶去,擇師訓導,將來不墜家聲,小婿於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因顧鍾情道:「看你哥哥可在家?」鍾情去了來道:「嫂嫂說,今早朋友們約哥哥往雨花臺耍青去了。」老子病得待死,兒子且去耍青。此等惡子頗多,勿單謂只一鍾悛也,鍾越欲託心腹與丈人,恐大兒聞知,故命去看,寫得精細。鍾越歎了兩聲,此歎了兩聲乃兩為也,一歎生此逆子若此不孝,二歎欲說託孤言,先覺傷心,不覺歎而又歎一聲耳。執丈人之手,低說道怕媳婦聽得也。:「大兒非友愛者,俟小兒成立之時,岳父將小婿家產為他二人分之,不然,必為大兒所獨吞矣,今日小婿若為他兄弟分拆,但小兒尚幼,恐倘有不測之禍,今有小婿家俬單一紙,岳翁留為異日分拆之憑,萬望岳父留意。」逐在枕邊取了一張帳單,遞與咸德,鍾越做事可謂密矣。後日鍾悛竟知之,盜賣而去。可笑世人但做機密事,開口便曰可瞞著人,孰不知人並不曾瞞得,只瞞了自己耳。咸德也墮了幾點淚,應允了。鍾越之慮幼子,可謂盡善矣,豈意鍾悛更有先著,父母臨死猶為兒孫慮後者,終無益也。

過了數日,鍾越自覺沉重,叫了二子在旁邊向鍾悛道:「我死後,你是長子,須孝順母親,撫恤幼弟,得他成人,我亦瞑目。」鍾悛也不答應,只鼻孔中似答非答,似笑非笑的吭了兩聲,鍾越見他這個樣子,也再不說,歎了一口氣,便閉目而逝。

鍾悛喪葬之事,凡事從儉,苟且了事而已。鍾情雖在孩提,守定棺材哭泣,晝夜不絕聲者數日,竟至哀毀骨立,親友來吊者,無不暗暗稱異。

賓葬之後,咸德將鍾情領了家去,送在一個朋友館中讀書。那先生姓廣名厚德,是飽學盛德名儒,又一個好先生。且訓徒甚是有方。這館中許多窗友,一個姓司名進朝的,是個宦家之子,一個姓劉名顯,他父親名劉太初,也是個有德行的老儒,一個姓梅名根,一個名多必遠,是梅根母舅多誼之子,一個名陳仁美,是多必達的姊丈,一名咸平,就是咸德之孫,乃鍾情的表弟。因鍾生進館,陪出許多窗友,後來一個個的出現,筆力何等簡便。眾人之中,惟鍾情、梅根獨肯用功。先生見他二人又聰明,又苦讀,著實心愛,更加一番教導講究。他二人彼此問難,互相切磋砥礪,情同骨肉,親愛無比。

過了兩年,鍾情到了十一歲,他母親咸氏又復臥病。鍾情聞知,辭了外祖同先生,歸家待奉。咸氏道:「我病未必就死,不可誤了你讀書,你還在館中去。」鍾生道:「父母生子原圖孝敬,子弟讀書原是要知孝悌的道理,不然念書做甚麼事?常見讀書人而不知孝悌者多矣。況古語說: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人不知孝,真禽獸不如了。」鍾生此語,不懼令兄聞之耶?而今世上人之不若禽獸者,比比皆是。

過了數日,咸氏的病癒沉重,他父親七旬外的人倒還康健,常來看視,咸氏向父親哭道:「女兒五十餘歲,不為夭了,況女婿已故,兒之死何足恨?但放不下你小外孫耳。望父親念女婿臨終之言,撫養他罷,兒死,分之當然,父親年尊了,也不必悲慟。」說畢,奄然而逝。咸德也哭了幾場。女婿死時,咸德只落了幾點淚。女兒死,他哭幾場,寫盡人情。那鍾生哀慟迫切,淚盡繼之以血,水米不入口者數日,咸德再三勸慰,始進勻水。

喪葬已畢,咸德仍帶他家去讀書,那鍾悛見父母雙亡,遂起了一點私心,將父親所遺產業盡思獨佔。他雖欲獨擒,一來怕親友談論,怕親友談論,還算良心未曾喪盡。二來恐兄弟大了,外祖做主,仍要分去,所懼者此耳,怕人談論還在次之。豈不白做一場惡人?遂暗暗變賣了,帶著妻子鄂氏,兒子小狗子,連夜遷徙他鄉而去。他那個親叔鍾趨,久矣分家各戶,也不來管他,咸德過後方知,不勝悔恨。但鍾悛已不知影響,只得罷了。

鍾生虧得外祖撫養成人,到十五歲上,他外祖年已八旬,到老病將危之時,憐外孫孤苦無依,娘舅又死了,只舅母喪居,表弟幼小,料到後來未必能盡心養活他,暗地與了他些私房,叫他各自另尋安身之地。寫咸德慮自己死後,舅母孀居,未必能養活一語,有深意焉。鍾生若始終依傍外祖舅母家中,不能顯其孤身竟自成立,一也,若不出來,何以得遇錢貴?二也,不得不想到他出來另住,故說他外祖慮及於此,乃借他舅母一用,非說他舅母之壞也。看者須知之。他遂隻身出來,在鳳凰臺下典了真教官的一間斗室棲身。喜他有志上進,埋頭讀書,十七歲就批首進學,他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經文時藝,一掃千言,歌賦詩詞,援筆立就。有幾句贊他道:

書生之態,弱冠之年。神凝秋水,學冠雲煙。瓊姿皎皎,玉影翩翩。春情吐面,詩思壓肩。性耽情種,骨帶文顛。問誰得似,青蓮謫仙。

他且存心不苟,立志端方,這八個字是鍾生一生評。雖系少年,真是個才行兼優的人品。那時的人都好奉承,今日更勝。他不但不會奉承人,且不同愛奉承者對面,盡都喜容悅,他豈但不去容悅人,更不與要容悅者交談。入泮之後,也算學中數一數二有名的一個秀才,從來應試再不出三名,但只孑然一身,真個家徒四壁,雖有滿腹才華,難免終年頓困。腹中有了才華,窮鬼便來相親,財神便去躲避,豈窮鬼喜文而財神妒文耶?殆將誰問?喜他志氣亮爽,毫不介意,年已二旬,尚未受室。他也曾幾次央人求婚,但風俗囂薄,人家擇婿只重這財不重那才,其所由來者久矣。人見他家業飄零,孤寒特甚,親戚視同陌路人,朋友盡皆遠避,無一肯就。為此他發了一奮志,定要先金馬玉堂,然後才洞房花燭。終日閉戶讀書,足不出外,雖不曾囊螢映雪,刺股懸樑,卻也是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誦。

一日二月下旬,他見春光和藹,小院中數株花木都綠嬌紅豔,讀書之暇,詩興偶作,信筆揮成一絕:

春光嫵媚萬花妍,正是尋芳二月天。
兀坐竟忘春意好,撩人蛺蝶兩蹁躚。

興猶未已,復題《醉花陰》一首詞,道:

杏萼枝頭紅盡吐,紫燕蹁躚舞。春事半闌珊,滿徑蒼苔,微染如酥雨。頻斟綠醑留春住,切莫催花去。一歲幾多時?劇飲高歌,醉倒花陰處。

寫完擱筆,正在推敲之際,忽聽門外有剝啄之聲。啟戶視之,原來是他自幼的一個窗友。這人姓梅名根,字合山。他有個姑父叫做林放梅,得便就出林海國,省筆法。取林和靖先生孤山種梅之意。他也與此意相合,故取了這個名字,他與鍾生兩人是總角之交,同窗讀書又是同案進學。那梅生雖不能稱富足,也還是小康之家,他知鍾生家寒,時有所贈,雖不能衣食全然管顧,然一年不至凍餒者,多半虧他。好朋友,今日恐無其人,後食千金之報,不為過也,若今有此等人,吾當拜之。故他二人素來莫逆,時常相晤,梅生十六歲時娶妻雪氏。生得如玉人一般,有古人的一調玉女搖仙佩,正好移來贊他:

飛瓊伴侶,偶別珠官,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佳人,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他夫妻十分相得,那一種恩愛綢繆,莫能言喻,梅生也美如壁玉,那時他的眾朋友套了古詩二首贈他。一首是贊羨他夫婦的,道: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
今日雪梅相配合,兩人得做十分春。

又有一首是戲謔他夫妻的,道:

梅雪爭妍未肯降,詩人擱筆費周章。
梅須遜雪三分潤,雪卻輸梅一段長。

他夫妻見了,幾乎笑倒。那雪氏不但有如花之貌,且有詠雪之才,不想成親只二年光景,那一年天氣甚暑,雪氏偶染了一場熱病而歿。雪遇大熱,自然化去矣。真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梅生面上雖不覺十分悲痛,而黯然傷神,竟幾幾乎似當年荀奉倩,有個骨化形銷的樣子。鍾生再三苦勸,他方少釋。過了年餘,有人愛他的人品清俊,家道厚足,要將女兒嫁他續弦。愛其家道耳,若人品,鍾生何無人愛?見而愛之者,只一代目;聞而愛之者,只一瞽目錢貴耶?他執意不娶。鍾生正色諫他道:「兄與尊嫂雖夫妻恩愛至篤,但繼嗣更重於私情。兄讀書人豈不明此?」梅生謝道:「吾兄以大理教我,敢不從命?但佳人難再得,容緩圖之。」數年來,他尚鰥居未娶。

今日來訪鍾生。一進門,相遜揖罷,便道:「吾兄終日閉戶,自然學業大進,讀書雖系妙事,然不可苦功太過,損耗精神,還該散步散步,以活文機。」鍾生道:「小弟鶉衣百結,羞見親友,在家無事,不過將這些斷簡殘篇拿來翻閱,聊舒悶懷,有何進益?」梅生道:「兄言謬矣,聖人說:素貧賤行乎貧賤,且貧乃士之常,又何足為愧?貧窮二字可是人笑得的?兄不憶原憲譏子貢曰:『予貧也,非病也』,子貢終身自愧為失言。談笑人貧窮的人,那不過是市井之徒,略明道理的人豈肯有此?況以兄之大才,取金紫如拾芥,焉可限量?兄萬不可把志氣自餒了。況還有說衣敝褞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這有何妨?」鍾生道:「吾兄見愛,則有此語,若世俗炎涼之輩,青目者誰?衣敝褞袍與衣狐貉者,立足不足恥,為今之際,那衣狐貉的人與衣敝褞袍與者,立反以為恥。說盡世情。小人心胸另有一番評論,且不可以今比昔也。」梅生道:「兄說得也是。世俗惡薄至此,殊屬可笑,然此等人也不足與較。弟連日未晤兄,可有甚佳作麼?」鍾生道:「春色惱人,小弟連日為睡魔所侵,神思昏昧,並無拙作,只方才見小園中花草可愛,得一詞一絕,正欲求斧正。」遂將所作的詩詞遞與梅生,道:「請教。」

梅生接過看了,贊道:「可謂滿紙琳琅,字字珠玉,足見吾兄用功之效。」鍾生道:「小弟俚言請教,吾兄反一番謬獎,此非弟請教之本意了。」梅生道:「果然佳妙,非弟過譽。」因將手中的扇子送過來,道:「值有便面在此,祈吾兄將尊作一揮,」鍾生笑道:「此等鄙俚之言,豈可有汙尊搖。」梅生道:「兄不必過謙,你我莫逆兄弟,何必用這些套語?」鍾生推辭不得,笑著提起筆來寫了送過,梅生接來看了道:「三日不見,刮目相待,兄不但佳章精妙,連大筆近日也越發純熟了。」鍾生笑道:「汙兄佳扇,幸勿見責。」二人閒談了一會,梅生順手在案上取過一本書來翻閱,見內中夾著幾張字紙,說道:「這想是兄的窗稿了。」鍾生笑道:「不然,昨日小弟無聊之極,偶讀得一篇戲語,雖是不經之言,恰中我輩貧寒之病。」梅生打開看道:

九州巡察使臣鮑管謹奏:為乞恩剿除巨惡,以蘇蒼生事。臣奉命巡視九州,兢兢業業,不敢稍怠,密訪得有巨惡九名,乃盛世之大凶,為天下之深害。生民被其塗炭,萬姓受其摧殘。惡貫滔天,罪著九地,真不可一刻留於世者也。臣訪得彼等罪惡,鑿鑿可據,非系風聞。乞大奮乾斷剿出,以蘇生民困苦。古謂殺一人而生萬命,若除此九惡,使天下億兆窮人皆被其澤矣。令將彼等罪惡,謹開列于左:
贏蘭、錢堅二人者,表裏為奸,志同氣合。贏蘭則助人賄通關節,大干法紀;錢堅則與人詭詐通神,奸謀百出。專與正人君子為仇,但同鄙吝貪夫契合。遇富貴者則趨附之,刻薄非為,縱淫縱惡;見貧窮者則漠視之,毫不相恤,為寇為仇。石崇一宵小者流,郭況一椒房之嬖,贏蘭則依之為鷹犬。嚴世蕃范美人為溺器,慕容彥超鑄鐵胎做大錠,贏蘭則助之為奸邪。鄧通一嬖幸小人,蕭宏一膏梁紈絝,錢堅則附之妄作非為,暴殄肆惡。至於貧窮者,即如聖門顏淵、原憲之流,彼不但不助之結之,反淩之棄之,又何況于蓬茅下士,閭閻小民,不困其慳吝,受其茶毒耶?且使人父子失其親,兄弟失其愛,朋友失其誼,夫婦夫其和,以至正人君子困苦饑寒,無賴小人流為盜賊,皆贏蘭、錢堅使之也。此二人者,趨富欺貧,親貴淩賤,罪猶其次。而助人為姦淫,党人為兇惡,罪狀多端,不可擢數。似此窮兇極惡,無刑可加。乞敕火力士鐵金剛,粉其身碎其骨,遍給天下之貧士窮民,庶可以酬往愆,以消眾忿。此其一也。
薛泰罪惡雖未著於四時,而刻毒久施于一季。一至三冬,萬姓苦寒之時,不但不能如太陽普臨天下,使貧者可以負暄。彼反漫空飛舞,遍地飄揚,假做輕模輕樣,其實如刃如搶,陰賊陽善,倍加楚毒。使無衣無纊之人,骨砭肌裂,口噤體僵。袁安高士幾至捐軀,角哀賢者竟遭畢命。古今以來受其害者,亦不能屈指而記。封厲、冷盛二人,與彼結為死黨,惟以害人為事。薛泰之惡已無氣而窮,封曆鼓舞助之,冷盛阿諛輔之,同惡相濟,使天下之窮人,破膚墮之者有之。抱臂縮頸者有之。齒抖號寒,身僵哭冷,呼天莫應,叩地無門,真不可形容者。窮苦無告,萬姓含冤,乞敕皎日消其雪,封姨禁其風,元惡不能逞兇。冷盛助桀為虐之流,不但不敢施其威,當亦隨之而滅矣。除此三凶,則生民皆受和煦之澤,庶免其苦冷號寒之痛。此其二也。
古謂民非水火不生活,水火固有功於人,而於人為害者亦不淺,然功不能掩其過也。上古帝堯之時,氾濫於天下,幾至民無所安息。後雖為大禹所平治,然至今數千年來,水患常逞志恃凶,妄作威福。良田美稼漫渙沉淪,麗室華居漂流淹沒。懷山襄陵,沈灶產蛙,使受害之人無粒米之炊,無立錐之地者,皆水患之罪也。至於火熾之罪,雖因人而起,似可稍遣。然亦彼助之為虐,不可全恕。咸陽三月之焚,江都竟月之焰,謂出於項羽、世民,尚有所諉。而歷來焚宮室,毀民居,蕩產破家,殞身畢命者,多有其人,其罪亦非淺鮮。乞敕祝融禁其火,馮夷制其水,痛加懲創,嚴行防飭,使人但受其功而不罹其害,救民水火亦一要政也。此其三也。
上古茹毛飲血,後稷教民稼穡,人始得五穀而食之,此聖人憂民愛民之至意也。孰意萬惡米諸者,恣意妄為,亦效贏蘭、錢堅之習,趨炎附勢,棄賤欺貧。富貴之家盈倉積廩,以致紅腐而棄之,彼猶歸之弗止。至於苦寒之室,懸釜待炊,兒啼女哭,彼亦弗顧。如殷紂钜橋之粟,李密洛口之倉,紅朽作踐,何可勝言?及至人遭貧困,彼更鄙吝萬端,使韓信乞食於漂母,子胥丐漿於瀨女,曾子三旬九食,梁武餓死臺城。介之推割股奉君,張睢陽烹童賞士,皆米諸之所為也。甚至孔子萬代之師,亦猶厄之陳蔡,其罪尚未擢發而數耶!更有羅雀熏鼠,敲骨吸髓,夫妻相食,易子而炊者,傷心慘目,尚忍言哉,皆米諸稔惡之所致也。乞敕風伯五日一風,雨師十日一雨,蠟不為災,蝗不為害。天下之粟賤如塵沙,人人得而積之,則米諸不能妄自尊貴,與人為難。且使人人得而食之,碎嚼其軀,勿論貧富,無枵腹之患,皆鼓腹擊壤,衢歌帝力,其功于萬姓豈淺矣哉?此其四也。
薪者天下無地不產,或草或木,或節或蒿,無不可而為之,乃至賤之物也。而辛貴一葑菲不材,草木賤質,不一科且,自矜其能,視之如桂。效惡薄趨世之風,作逐臭附膻之態,亦與貧者為難。竟至寒士之家,突內無煙,窮民之室,灶不舉火,誠可深惡而痛絕者也。乞敕五嶽四鎮以及各省郡邑城隍社令之神,無地不生,無處不茂,使辛貴及其子孫,人人得而誅之,戶戶得而炊之,化為灰燼,棄之溝壑,然後辛貴之威庶可稍殺,此亦濟民之一端,此其五也。
此五者,皆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臣有巡察之責,既得其實,敢不備細陳之?如不以瞽言為謬,乞賜施行天下,幸甚!謹奏。齎奏官戴天命。此一本雖是戲語,為後來鍾生上裁監軍本作一對,前後遙遙一對耳。

梅生看完了,道:「兄之尊作固佳,其如上帝無庸議,奈何?」二人大笑了一回。梅生又道:「兄方才說神思昏倦,這是坐久了的緣故,今小弟奉陪到外面閒步一步,看一著春色,把胸襟稍舒,就精神健旺了。」鍾生道:「承兄雅愛,但弟平素倦游,不敢從命。」初次邀是如此辭。梅生道:「吾兄真讀迂了,今春光明媚,花柳動人,各處仕女如雲,車馬咽道,若不出遊賞遊賞,豈不為花鳥所笑?」說畢,拉了鍾生要走,鍾生再四推辭,道:「閑花野草,小弟實不願看,辜兄美情,容當荊請。」二次邀是如此辭。梅生道:「兄既無此高興,弟不敢過強,然既不去賞春花,同兄去訪一訪解語花何如?」鍾生道:「請教吾兄,此言何謂。」梅生道:「兄終日在家,不知外面的事,近來平康中有一瞽妓,姓錢名貴。此一回題目便是梅生邀鍾生訪錢貴,卻不開首便說出。從約去看花,兩次三番,彎彎轉轉才說到他身上來,筆墨曲折之妙若此,若一開口便邀了到錢家去,不但梅生是約人嫖妓之損友,且突然而來,不成語矣。生得肌如白玉,面似桃花,那一段嫋娜的身材,風流的態度,百口也贊他不盡。雖是少了一對秋波,那一種嬌媚嫣然,令人魂醉的樣子,真是形容不出,此是極力贊他之貌。小弟當日聽得人說,也不肯信,後來親去一訪,果然名下無虛,弟還記得當日令叔所棄的令但干不驕兄,曾贈他一調《浣溪紗》的小詞,是贊他妙處的。」得便就順筆帶也,干生是鍾趨的棄婿,後來照應,便不覺突然,此雖是作者之長技,實可謂之「黃絹幼婦」。遂念道:

紫玉風流白玉身,嫣然一笑欲傾城,淡妝濃抹總宜人。
蜜意難窺吞吐語,柔情易覺淺深顰,不須回眼已牽情。

「兄聽此作,可見彼之嬌豔了,我同兄去一訪,也可寬些眼界,兄意如何?」鍾生笑道:「兄愛小弟過厚,故說得這瞽妓如天上人,欲弟去一游耳,弟雖生平不曾會過妓女,曾聽得人說,近日大街中並無一個名娃,大非昔日之比,何況瞽妓中尚有此等人物。」梅生道:「我與兄自幼相知,可曾有一語相欺?若謂瞽妓中無美人,昔日王嬙、西子、綠珠之輩,就不該生於鄉僻了。兄何固執若此?」鍾生道:「小弟非敢固執,但想他一個瞎妓,縱有幾分容貌,自然胸如黑漆,只好娛市井之徒,我輩讀書人對著一個白木,單只大嚼屠門肉,牛飲幾杯回來,有何趣味?又不若對著那嫩草嬌花,聽那枝頭小鳥嘹嚦,痛飲一番了。」三次邀是如此辭。梅生笑道:「兄可謂唐突西子了。兄既不知,也怪兄不得。這錢貴自幼穎悟異常,八九歲時就詩詞歌賦無不涉獵,後來十歲上才壞了雙目,他至今終日咿唔,著作甚富,皆膾炙人口。小弟記得他十三四歲時,有他自嗟薄命的四首絕句,念與兄聽,看是如何。」遂將他的薄命詩念了一遍。又道:「弟還見過他的少年游四闕四季詞兒,還聽人傳念他編的囀林鶯,更妙一時。記不得許多,兄到他家要出來一看,便知弟言非謬。」此是極力贊好之才。

鍾生聽罷,也不禁容色飛舞,道:「果爾佳作,可不愧兄之讚揚矣。」梅生道:「兄既以弟言為不謬,弟做薄東,請兄一樂。」鍾生道:「承兄厚意殷殷,本當從命,但他既是名妓,又有如此才華,相交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小弟一介寒儒,那裏在他眼界內?恐去反受他輕薄,那時進退兩難,還是不去的好。」四次邀是如此辭。梅生道:「吾兄吾兄,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吾兄此言是皮相英雄了,兄還不知錢貴的心跡。他極重的是風流才貌,最厭的是銅臭烏紗。他向日遇著俊俏才郎,雖不得他曲意奉承,也還頗親色笑。若是那癡蠢子弟,雖富勝陶朱,他不但不肯相陪,還有許多的譏消。所以那些膏粱紈絝往往乘興而來,弄個敗興而返,後來因他母親苦勸,他如今才略肯通融。我還聽得人傳說,他曾立一誓願,倘遇著個才貌兼全的知心伴,不拘貧富,願託終身。吾兄這一去,不但不受他輕薄,恐還要在他知心之列呢。」不意此語竟成先兆。鍾生道:「若果如兄所說,此女可謂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胸,又高出梁夫人、紅拂妓之上了。但恐此言容或有之,未必如兄所說若此鑿鑿可據。」梅生道:「不患弟言之不實,猶恐我揚之不盡耳。今同兄去看一會,若弟謬言,兄此後竟視弟為妄人可也。」鍾生見他說得如此真切,未免少年心動,答道:「弟豈敢疑兄之妄,私心竊料恐世間無此尤物,今日之鬚眉男子無一人能於塵埃中物色英雄,此句是一部書的骨子。況此一瞽女而具此俠腸,有此巨識乎?」此是一個題目,一部書從此二句敷演而也也,知否?梅生道:「兄到彼見之,若不符弟言,竟罰弟以金谷酒數。」鍾生道:「既承見愛,敢不趨陪?」五次邀方肯同去,只一同遊寫得屢屢次次,一見梅生之愛友過甚,一見鍾生之少年老成。梅生大笑。

鍾生抖了抖補道袍,按了按舊紗巾,拔了拔破朱履,撣了撣身上灰塵,大約錢貴家中不曾見此等打扮的大嫖客,此數語非極寫鍾生貧,不如此描盡一番寒態,不足以顯錢貴取之之奇也。鎖上了房門,同梅生出來,又鎖了院子門,細。遂同攜著手,一路說些閒話,彎彎曲曲,不覺已過朝天宮大街,到錢貴門首。

只見一帶蔬籬,數竿修竹,樹木掩映。一個小小青門樓兒,迎門一座花臺,栽著一叢天竺,點綴著幾塊宣石。門口站著個丫環,約有十六七歲,生得面白唇紅,指柔足小,青衫潔淨,黑髮光明,在那裏買花。梅生指對鍾生:「此幽舍乃錢娘居也。」又指著那丫頭,笑顧鍾生道:「兄未睹麗人,先見豔婢。只這一小鬟,也就算嬌美了。」隨問那丫鬟道:「你姑娘家中有客否?我同這位鍾相公特來相訪。」那丫頭原就是代目。

梅生是常在他家行走過的,他卻認得,將鍾生一看,不覺滿面春風,笑容可掬,忙向鍾生斂衽,寫出十分相愛的樣子。道:「姑娘正獨坐無事,二位相公請進來客屋內坐,我去通報。」讓了過去,坐下,他忙到房中對錢貴道:「恭喜姑娘,向日那梅相公同了一位鍾相公來訪姑娘。」錢貴道:「癡妮子,這有甚麼喜處,我今日心中不樂,懶於應酬,你可去回他說,得罪相公,改日再會罷。」有此一頓,妙甚,後聽得是鍾生,方更覺欣喜也。代目道:「姑娘不可錯過,我跟姑娘數載了,雖見過幾個俊俏郎君,怎如這鍾相公是天上謫仙,人間罕有。雖然衣敝履穿,窮酸打扮,但那一種風流,恐巧妙丹青也畫不出。他才人丰韻,雖不知他才學何如,姑娘也該會他一會。大約世間有才而無貌者有之,有驚人之貌而無才者未必。姑娘一心想遇一個俊俏的郎君,今日卻遇著了,我先說恭喜者,就是這個緣故。他比那祁公子不但風流過之,且另有一種藹然可親之態,較之他人就有雲泥之隔了。」先是梅生在鍾生前極力贊錢貴貌,此是代目在錢貴前極力贊鍾生之貌,兩處一對,代目也算是一個媒根。

錢貴聽了,笑吟吟的道:「窮何妨?當年只有章臺柳謂韓翊曰:「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今又聞錢貴道鍾生「窮何妨」,此三字不聞者多年矣。但可果然如你之所云,竟是這樣瀟灑風流人品?」代目道:「向蒙姑娘以心腹託我,我怎敢欺誑,誤姑娘的大事?」錢貴想了一會,道:「我常聽得人說,有一個小秀才叫做鍾麗生,算當今才貌雙全第一個人品,他因四壁蕭然,故閉戶在家苦讀。我雖神往久矣,卻無緣相會。莫非就是此人?」叫代目替他輕攏雲鬢,淡點朱唇,起身。喜孜孜扶了代目,慢移蓮步,款整湘裙,嫋嫋娜娜走將出來。朝上拜了兩拜,三人相讓坐下。

梅生先開口道:「久聞錢娘,渴想之甚。今我這敝友鍾兄因久慕芳名,特同來奉訪。喜錢娘今日得暇,誠為三生有幸。」錢貴道:「賤妾葑菲下材,蒲柳陋質,怎敢當相公過譽?聞得鍾相公神仙中人,今得屈臨賤地,乃妾之萬幸耳!」正說間,代目捧上茶來,三人吃罷,錢貴附代目耳道:「快備酒飯。」代目點頭去了。點頭二字妙絕。錢貴說話,只代目聽得。代目點頭,錢貴看不見,反是梅生、鍾生看見。梅生顧鍾生道:「兄今見錢娘丰韻,弟之前言妄否?」鍾生道:「弟先以兄之言恐其太過,今細看起來,兄之所贊尚未能盡錢貴之萬一。真胡然而天,胡然而地。大約古來相傳之名媛,恐尚未若是。」梅生對錢貴道:「我這敞友鍾兄,表字麗生,是黌門中第一個才貌雙全青年的才子,真可謂倚馬千言,才華絕世,今日與錢娘初會,定有些新詩相贈呢。」鍾生道:「小弟不過背地吟哦。邯鄲學步,久聞得錢娘精通翰墨,小弟豈敢弄斧班門。」

錢貴聽說,果然是他數載神馳,聞名未會的那人,喜動顏色,忙笑答道:「相公言重,妾久仰高名,如雷灌耳,真如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今竟得相遇,何幸如之?妾陋質寡文,恐不敢當相公珠玉。或蒙不棄,賜我佳章,勝錫我百朋矣。」梅生道:「適間找到鍾兄府上,鍾兄正在豪吟。錢娘可要聽麼?」錢貴欣然道:「相公若記得,幸為賜教。」梅生遂將扇上的詩詞念了與他聽,錢貴聽了,贊道:「名下無虛,妾何幸得聆佳作。」鍾生道:「俚言粗鄙,有汙尊聽,令我愧殺。聞得梅兄說,錢娘著作甚富,祈假一觀。」錢貴笑道:「拙作真要汙目了,幸遇高明,敢不獻醜求教?」喚代目將他歷來所作的詩詞取出來,送與鍾生,鍾生看了,讚不絕口,道:「錢娘佳作,真可擲地金聲矣。」錢貴道:「不但相公汙目,且使賤妾汗顏。」梅生道:「你二位皆不必過謙,俟酒闌後,等詩興發作,少不得要彼此賡和。」正說著,內邊捧出酒肴來,彼此相敘坐下。

觥籌交錯,賓主甚歡。擲了一回骰子,說了回口令。郝氏也出來各奉敬兩杯。梅生暗暗把東道之資遞與他去了,錢貴又叫代目取過弦子來,彈著唱了一支《紅拂記》上虯髯落店的昆腔曲子,道:

我看你丰姿灑落,儀容俊俏,自雙飛雙宿。姻緣分定,千里非遙。多感你好逑君子,擇配佳人,一見相傾倒。我看你二人呵好。好一似秦樓乘鳳弄蕭,可笑楊素那老頭兒,他銅雀焉能一鎖二喬?唱此調巧基,微然以紅拂自居,鍾生比李晴,虯髯比梅生也。

他玉指輕挑,檀唇慢吐,真有繞梁裂石之音,令人聽得心曠神治。唱了一曲,侑了數杯,看看日色將暮,酒端上來,梅生道:「有勞錢娘妙音,我們已賞鑒過了。鍾兄此時詩興動否?可作將起來,以助飲興。」鍾生道:「小弟拙作不拘何時可應命,但恐俚句不堪,有汙錢娘清聽耳!」錢貴道:「相公匆過謙,定要請教。」遂自己到房中,取出一柄重金牙骨佳扇來,雙手送與鍾生,道:「求相公即將著作揮於粗扇,賤妾當留為終身珍玩。」隨命代目掌上兩支大燭來,又自己進去了一會,代目捧著一個螺甸方盤,梅生、鍾生看時,盤中放著一方端溪舊硯,一錠方于魯的佳墨,錢貴將一枝純毫湖筆送與鍾生,錢貴不令代目,而兩次三番自己進去者,一見喜之至,一見重之至也。命代目將墨磨起,那梅生不住贊道:只梅生贊而鍾生不贊,深意妙絕。鍾生非不欲贊,因腹內打詩稿耳。「不要說錢娘著作之妙,只這筆硯精良,也是難得見的。」錢貴道:「妾因目盲,不善塗鴉,凡有拙句,俱是小婢代寫。照前代目竟寫得來語。此妾特特製下,以待高賢,藏之數年,今日得遇鍾相公佳作,可謂筆墨之幸,亦見妾一段苦心之有靈也。」鍾生道:「錢娘可謂深情,敢蒙錯愛若此。」因提起筆來,蘸濃了墨,要逞才思,不假思索,一揮五首:

其一

雪兒饒綽約,惆悵隱秋波。
蜜意流纖指,柔情托緩歌。妙,謂先歌時以紅拂自喻,以鍾生比藥師也。
看勻深淺黛,裙織綠緋羅。
話到傳心處,明眸愧爾多。罵盡不認人這。

其二

閉目如思婦,開喉盡妙歌。
動人年最小,謔客趣尤多。
不飲頻呼酒,催乾欲卷波。
醉餘偎倚處,想當然。香氣透春羅。映其時季春之交產,江南天暖,俱穿羅衣。

其三

不見偏能識,心靈會晤多。二句贊盡錢貴一生。
愛傳弦上調,情露坐間歌。又我前意。
花好藏深髻,贊其髻。肌香透薄羅。贊其軀。
餘思何處覓,去去緩淩波。

其四

天意何幽渺,盈虛事頗多。
既然予月貌,曷以吝秋波?此四句既痛異又深恨,無可問者,歸之於天矣。
淡鎖吳官恨,輕披越國羅。
浮杯一繾綣,況復有清歌。

其五

無意逢佳麗,風情動我多。
軟腰欺嫩柳,柔體怯輕羅。
玉指挑新調,朱唇吐豔歌。
花魁應避步,何必在秋波?此想更深一層,謂有如此見識,何必用目也,有眼而不識人,又要之奚益哉?

寫畢,梅生接過來朗誦一遍,贊道:「兄之佳唱,精工敏捷,雖青蓮復生,不能居兄之右。非兄不能有此詠,然非錢娘亦不能當此贊也。絕色高才,可稱二美,真是千秋佳話,小弟有幸得預斯會。」錢貴聽了,忙出席深深拜謝。命代目斟上二卮,自己雙手奉一卮與鍾生,道:「賤妾慕才如命,今幸得遇相公,乃前緣所致,語中已含深意。但蒙過獎垂憐,愧不能當此耳。僅敬一觥拜謝。」又奉一卮與梅生,道:「承相公不棄,同鍾相公來賜顧,遂妾數載之願,薦引之恩,亦當拜謝。」梅生道:「此是鍾兄與錢娘宿緣所致耳,我不過偶介紹乎其間,何足居功,焉敢當謝?」鍾生亦回敬錢貴一卮,道:「小生乃貧寒下士,親友皆所不齒。今錢娘見愛若此,可謂生我者父母,愛我者錢姑也。鍾生初遇錢貴,不懼其鄙薄貧寒,便告以心腹實話,錢貴即知其為誠實君子矣,焉得不願託終身?敢不為知已謝?」錢貴道:「相公是何言也?韓夫子豈長貧賤者哉?妾得遇相公,實出萬幸。」彼此遜謝一番。大家飲畢,錢貴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綢帕,將扇子包好,收入匣內。鄭重之至。

他先聽得代目說,鍾生果然容貌無雙,果然兩字,看者極容易忽略過去,謂當日之是耳聞其美,或其未必真,今經代目見之,果然是實耳。與向來所聞無異。今覿面又見他才美若此,不勝心折,就存了一點要託終身之意,此時從良之心方十分決定,先雖有七八分相愛,因未聆其才,尚未敢決。寫他心事深淺都有層次。只是一時不便開口。而那一番綢繆之意,甚是殷勤。

梅生見了,笑道:「我聞得錢娘數年來無一人得其歡心,今遇鍾兄即相愛若此,真是姻緣宿定,非人力所能強。」錢貴道:「妾何人哉,敢雌黃人物?但從幼有誓,願得遇一個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遇鍾相公已符宿願,敢不致敬。」梅生道:「鍾兄,我看錢娘可謂愛兄之至,兄今在此留宿何如?」真好撮合。鍾生道:「小弟寒酸體態,怎敢伴天上姮娥,今承錢娘不棄,只可做詩酒交,安敢結鸞鳳侶?」古謂聆音識意,今鍾生數語,已滿心願留。但自鄙形穢,不知錢貴心如何,故語謙而不決烈。然而好色人之所慕。況系煙花?鍾生雖少年老成,而心非石木,豈能不稍動也哉?錢貴滿心要留他,不好驟然啟齒。今聽見梅生相勸,心喜非常。見鍾生推辭,忙道:「妾乃娼門下賤,怎敢汙相公玉體?但得侍一宵鴛枕,雖於九泉亦無遺恨。」至情語。說了,面有慚色。梅生道:「錢娘之言若此,吾兄若要推辭,豈不辜錢娘一團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殺風景,就覺太不情了。弟且告辭,明早再來扶頭。」因起身作別,鍾生見他二人如此說,也就立住,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非弟推辭,但只恐無福消受耳。」說完,與梅生作別,送了出門。隨與錢貴攜手進房,見房中焚蘭熱麝,幽雅非常,繡帳錦衾,又富麗至極。鍾生雖是一個才子,卻是一個寒儒,每常住的是衡門茅屋,睡的是紙帳梅花。今到此溫柔鄉,如登仙界。他此時真是:

身雖未到蟾宮裏,如在瑤臺瓊室中。

錢貴又叫代目烹了一壺好茶,各吃了兩鐘,說了些久聞未會的知心話,鍾生在明晃銀蠟下重新把錢貴細細一看。燈下看佳人,分外嬌燒,真美麗也。

鬢髮如雲,髪。黑臻臻挽一個時樣梳妝。柔軀似柳,軀。嬌滴滴著大套細輕衣服。眉彎新月,眉。淡淡掃兩道春山;牙排嫩玉,牙。齊齊露兩行瓠子。雙眸似睡,眸。如未醒之楊妃;嬌面不勻,面。似嫌涴虢國。鼻若垂珠,鼻。臉同瓜子。臉。口中香氣氤氳口。唇上殘脂馥鬱。唇。十指尖尖,手。真如玉筍。雙彎窄窄,足。實賽金蓮。錢貴之美,豈獨鍾生今日始見之?數年來他人皆無所睹耶?要知他人眼中見錢貴如此,不足盡錢貴之美。鍾生雖是男子,貌勝婦人,他見錢貴尚美如此,可謂美之至矣。此不但贊錢貴,連鍾生都贊在內中也。

相攜上床,脫衣共寢。鍾生又將他遍身細細撫摩,真是:

體滑如脂,骨溫如玉。上口似櫻桃,下口包含紅芍藥。喻其色。橫唇如赤豆,直唇微露紫雞冠。喻其形。乳頭新剝雞頭肉,捏著已足魂消;牝戶劈開菡萏瓣,摸到勃然興發。自頂至踵,無不贊到,獨於此處卻不曾十分大贊,妙極。更有妙者,鍾生摸著此物如此,便以為婦人如此皆是,並不知未破瓜之處女卻非如此也。是寫一個乍近女色的少年。

情致如火,雲雨起來,一個初嚐滋味,一個久慕豐標。一個憐才,一個愛色。他兩個彼此相愛之情,一番綢繆之態,雖浴水鴛鴦,穿花鸞鳳,猶不足以喻也。事竣就枕,錢貴枕鍾生之臂,悄語道:「妾有心腹一言,欲君見憐,君肯垂聽否?」鍾生道:「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見教,敢不勉從?」錢貴道:「妾乃錢家親女,不想隸在樂籍。這接客迎人,原非妾之本意,奈迫于父母之命耳。妾今雖倚門獻笑,然自幼曾立一誓,願得遇才貌郎君,定以終身相許。妾今虛度十九齡矣,數載做這風中柳絮,也因是未得其人。今遇郎君,妾心已定。若徒效露水之歡,非妾之願,必以此身相託,誓死不渝,倘鄙妾下賤煙花,留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從,妾當一死。自矢此志,決不他移。君能憐念妾否?」言畢,不覺嗚嗚咽咽,哭將起來,有八句道他二人,男貪女色,女慕郎才,道:

為雲復為雨,相愛又相憐。
美配當良夜,佳期正妙年。
撫郎郎似玉,撫字妙,眼看不見其貌,但用手摸。覷女女偏妍。
更有銷魂處,低低枕畔言。

鍾生聽了,惻然道:「卿可謂交淺言深。但我自幼父母雙亡,為兄所棄,家徒壁立,親友皆疏。向來幾次求婚,人皆鄙我寒賤,故年已二十,尚無室家。鍾生、錢貴是一部書中之正生、正旦,故寫他二人獨詳。前寫錢貴自生時至繈褓便有人贊愛,後七八歲上學攻書,十齡損目,十三歲為鐵化梳籠,今十九歲得遇鍾生。鍾生也是自生時至五歲便能識字,八歲就便會作文,九歲喪父,十一歲喪母,十五歲自外祖家出來另住,十七歲進學,今二十歲得遇錢貴。何似太史公之年表!自他二人之外,再無第三人費若許筆墨者。我因想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有女顏如玉。故立志寒窗,矢心發憤,錢貴矢心擇配,鍾生矢心發憤,二人皆得如願所為,有志者事竟成也。或皇天不負苦心,倘獲僥倖,再尋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愛,我心已醉,感你以終身相託,何幸如之?本擬如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負你終身結局;二則我囊罄如洗,焉能為子贖身;三則你系他親生愛女,安肯輕易配人;四則我原說僥倖之後,方可畢婚,今豈有出乎反乎之理?且我一個薄命寒儒,焉有福配你這天姿國色?因此數種,故難從命,賢卿請自細思。」

錢貴道:「以郎君之才,蛟龍豈池中之物?不日升騰,這何足慮,破其寒儒句。至於贖身一事,妾系他親生之女,安得論價?破其贖身句。且妾數年來替母親所掙不下千金,若定要身價,妾當自辦,不用君費心。若說親女不肯捨得輕易嫁人,當初妾原不肯接客,是我母親苦勸,原訂過得遇才郎許我自嫁,向有斯言,我方依允。今若萬不肯從,妾當誓以一死。破其親女不舍陪人句。今日既已侍君,此身決不再辱。妾心已死於君,自此以後,生為君家之身,死則君門之鬼矣。君所說脫卻藍衫,方才納偶,今我不過欲為君妾足矣,豈敢望與君作配?破其僥倖後方娶句,數語釋破鍾生前數語之疑。何妨今且歸君,為君權主中饋,亦可免分君讀書之心,俟君捷後再覓夫人未遲。妾籌之熟矣,君能憐念妾否?」此數語非本心,不過謂此身即為小星亦願。一以明己志之堅,二欲感鍾生之心能不復辭耳,真慧心。

鍾生感激不盡,道:「子言至此,可謂深心,我尚有何推阻?但你說今且相從,倘我僥倖,再尋匹配,此言非知心人當出口。我有何能,承你這般厚情?誠令我感激泣下,我自然以你為正室,豈有列做小星之理?先破他這一句,妙,不但你不當說,且我不願聽也,愈覺情深。但今日若與你老母言之,他見我一介寒儒,未免有許多張致。洞見小人肺腑。你且不必露於辭色,侯今秋大比,或上天憐我二人情癡,稍得寸進,然後娶卿為室。不幸即落孫山,又當設法別議。」勿謂鍾生情種,即鐵石人見錢貴如此一番相愛,亦不忍辭他,此二語娶之之心亦決。錢貴道:「聆君之言,妾之深願,況數月光陰亦容易過。但恐君高中後,那豪門閨秀,富室嬌娃,誰不願得此風流佳婿,恐致妾有白頭之歎耳。」雖未必疑鍾生是此等人,然不得不慮及於此,不若先說破之為妙也。鍾生長歎了一聲,道:「我命名鍾情,豈肯作薄幸人?況女子中尚有多情美麗如子者耶?若異日負卿,我終身前程不吉。」此數語破他另娶之疑,又自明決非負情者。

錢貴聽了,忙欲披衣起謝。鍾生摟住道:「你我何須乃爾。但你此後仍如昔日承順母意,侯到我家,再守婦道未遲。」錢貴道:「君此言視妾同畜類矣。我既以此身許君,此身乃君之身矣,敢有辱君之理?若母親不念天倫,或行威逼,妾九死弗移,以此報君。」只見錢貴三志之堅,伏後姚澤民來訪時。鍾生道:「我正恐如此,故爾勸你。我二人既已定盟,便是終身夫婦。倘你不堪受淩辱,如此豈不使我抱一世鼓盆之歎?況你之心跡,我豈不知?俟出火坑,再做良家腔調末晚。」此數語鍾生之情更深一層,可以死錢貴之心。錢貴道:「君情至此,妾雖死九泉,亦含笑矣。」因笑道:「我錢貴好造化也,得此多情義才郎,終身之願已足,」又對鍾生道:「目今郎君請寬住數日,聊盡微忱,此後無事望常來看,免妾身記懷。」鍾生道:「我豈忍瞞卿。我家一貧如洗,此地豈能常到?且大比在邇,還要用功,若有稍暇,自來看你,不必注念。」錢貴道:「君高志若此,妾豈敢擾亂君心?今求寬住數日,稍伸遣懷,若恝然別去,情何以堪?」鍾生應允。

二人相敘到親厚之際,情興復萌,重又春風一度。正在綢繆之時,不覺天色已曙,日映紗窗矣。二人起身,下床,鍾生將他一看,真個消魂,但見:

雙眸雖緊閉,顏色勝芙蓉。
月掃娥眉淡,雲偏寶髻鬆。

又看著錢貴梳洗,親為之掠鬢,代為之畫眉。一種親愛之情,不能言盡。梳洗方畢,只聽得梅生一路叫進來,道:「鍾兄起來不曾?小弟來扶頭了。」鍾生忙迎出來,道:「吾兄來何早也?」梅生笑道:「弟恐兄乍入陽臺,好夢不能即醒,特早來驚夢耳。」相視大笑。到堂屋中坐下。代目捧出兩盞茶來,二人吃了。梅生攜了昨夜嫖金,今日東資,交與代目。代目進房對錢貴說,錢貴不肯收,叫代目定還了梅生,此一事決不可少,不然鍾生白嫖固不可,自出嫖金又不能,昨日是梅生勸他留宿,今日代出,方是知己。錢貴不受,他二人私下定盟,則非梅生所料矣。梅生只得收回。少頃,錢貴出來同坐。早飯畢,談了一會,又拿出酒肴來,三人入席而飲,無非說些新詩,行個妙令。

且說郝氏昨日見了鍾生,看他衣衫襤縷,甚不像意,因女兒叫備酒飯,少不得整理送出。後接了梅生東道之費,也還不十分著惱,以為他到晚就去,不想女兒竟留下了他,不見一文宿錢,滿肚忿氣,正是:

未曾見慣奇嫖客,惱斷虔婆愛鈔腸。實在未曾見慣,怪他不得。

今日又見女兒自己拿出私囊制東,越發氣得了不得,因看女兒面上,不好發話,惱得只在他自己臥室坐著,總不來瞅睬,一應都叫代目、財香料理,不在話下。描寫盡鴇兒愛鈔、小娘愛俏兩種心事。

他三人飲過數巡,梅生問道:「兄今日回府麼?」鍾生道:「小弟也要回去,蒙錢娘苦苦相留,不忍相佛其雅情,還住一日。」梅生笑道:「諺云:得魚豈可忘笙?你二位如此相親,何以謝我這月下老?」他二人同應道:「多感厚德,容圖後報。決不敢忘,今且以一卮為儔。」二人起身,各斟一卮,奉與梅生。梅生笑著立飲了,又皆回敬坐下。梅生又問道:「鍾兄遇著錢娘,昨已有新詩相贈,錢娘可有佳章酬答否?」錢貴微笑道:「鍾相公佳作,陽春白雪在前,妾巴人下俚之言,豈敢相和?因鍾相公說自幼貧寒,為親友所不齒,委見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不勝感歎,謅得一調《木蘭花慢》,不敢獻醜,恐相公噴飯。」梅生道:「錢娘不必太謙,就請賜教。」錢貴遂念道:

想人生貴賤,皆前定,有何妨?歎人盡欺貧,眾咸趨富,出醜張狂。思量從來世事,盡多更何必恁匆忙。富貴焉知不敗,貧窮豈便無昌。悽惶,有限幾時光,誰弱又誰強。復何須乃爾,千般醜態,萬種無良。惟許事多反覆,況人生怎定得滄桑。堪笑人皆睡夢,安能洗盡汙腸。

梅生聽了,道:「妙極妙極,罵盡世情,錢娘真鍾兄之知已矣。」又向鍾生道:「錢娘既有佳作贈兄,吾兄不可無答,或詩或詞,也請教一首。」鍾生道:「既承兄命,敢不呈醜?弟荷錢娘厚愛,亦有數言以謝之,放美其名曰《意難忘》。鄙言志意而已,幸勿大噱。」遂念道:

漂母流芳,憫王孫進食,義俠充腸。章臺英俊眼,貧賤識韓郎。紅拂伎目非常,奔李靖歸唐。適蘄王,梁妃顯達,千載稱揚。負羈哲婦無雙,識文公終復,傑士從亡。逃吳胥乞食,浣女獻壺漿。豪傑事,屬閏房,試說姓名香。到今朝,垂青顧我,又有錢娘。

錢貴道:「妾何人斯,何敢當郎君如此高比?所謂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了。」叫代目取出筆硯,並一幅白綾,請鍾生寫。鍾生將錢貴之詞寫於前,他自己的寫在後。寫畢,梅生接過,念了一遍,贊之不已。錢貴道:「以妾之俚語與鍾相公尊作同書,真正是精金配頑鐵,美玉並瓦礫了。」梅生道:「你二位都不必謙,兩調佳章,若傳出去,都可紙貴洛城。

錢娘何不以此兩調被之新聲,長歌一番?我們洗耳靜聽,何如?」錢貴欣然應允,各送巨觥,先將鍾生的詞歌了。二人飲畢,梅生酬了一杯,歇了一會,又各送上酒。錢貴又將他的詞歌了,二生大喜。彼此歡飲酬酢,飲至天晚,梅生別去。

鍾生、錢貴二人,如並蒂芙蕖,穿花蛺蝶,百般恩愛。又住了一日,苦辭要回。錢貴知不可留,遂在筪中取出銀一封,道:「此內約有三十餘金,是妾向來所積,今贈君權為燈火之費,若有不敷,將來再取。妾倘有衷腸欲訴,託人請君,望君即至。」鍾生道:「卿若見招,我必就到。但你之情愛,我已難當,此贈如何好受?」錢貴道:「君何外妾?妾身既已屬君,況此身外之物,妾之所有,皆君之所有也。」鍾生感其言,也就收下。二人依依不捨,攜手流淚。錢貴又道:「郎君萬分自愛,秋闈後妾當洗耳以聽佳音。」鍾生道:「卿亦當自愛,前言須緊記,萬不可因我而受辱,使我愈不自安。」彼此鄭重而別。正是:

無眸瞽妓,勝於有眼男兒。鬚眉丈夫,不若巾幗女子。大書特書,此二句是一部書大主意。

且說鍾生到了家中,開門進去。他這間房子,原是那老先生真佳訓的書室,這真佳訓後出了貢,選了教官,一家數口俱帶去上任,此房典與鍾生,其價甚廉,只當替他看房子一樣,雖然是間斗室,四面俱有小院,院中還有幾棵綠萼西府,碧桃紅杏之類。他室中竹床木几,紙帳布衾,裏外倒也還收拾得十分乾淨。

鍾生素常在家時,因貧窮特甚,三旬九食,也是他的常事。但無長遠枵腹之理,少不得終日要去奔波柴米回來,又要親躬汲焚,做那灶州府的炊官。還要掃地澆花,一日中只好半日讀書。今日錢貴贈了他一封銀子,他就坐下來,打開一看,都是上好錠兒,不覺墮下淚來,道:「我自幼椿萱見背,兄嫂將家俬變賣,不知何往。依傍了外祖數載,後外祖先逝,虧得與我些私蓄,才覓了這間房子棲身,並盤纏了兩年。數載來,多承梅兄間有所贈,以佐薪水,才苟延到了今日,此處提明,後日千金之報方不為過也。其餘骨肉至親,盡同陌路。不意今日與錢姑無心之遇,不但贈我若許之資,且以終身相託,此情此德,沒齒難忘。我趁此有餘之時,可以苦攻,今秋倘百尺杆頭,得進一步,完他終身大事,就是報德了。」次日到書鋪買了許多墨卷、表論、策判之類回來,又制了幾件隨身衣履,此句伏得高,不然後來那得一衫一褲贈郗氏。備了數月的柴米,恐自己炊食,誤了讀書之功,雇了一個江北小廝,叫做用兒,來家使喚,即帶出鍾用之妙。每日工價一星。他然後自己擬了些題目,選了些文章,足跡總不履戶,只有會文之期才出去,閑常只埋頭苦讀。真是雞鳴而起,三鼓方歇,以俟秋闈鏖戰。權且住筆。

鍾生前日在書坊中見一冊新書,名曰《峒溪備錄》,翻開一看,系本京新安人姓童名自宏近日的著述,他也買回來閑閱,你道這童自宏是誰?他就是童自大的胞兄,與他乃弟的胸襟大不相同,滿腹文章,卻不願出仕,一意陶情山水,愛閱歷名山大川,民風土俗,他家中也是巨富,將家事付與兒子主持,只在外邊遊歷,有人勸他道:「何不在家享用,常常奔波道路,何苦乃爾?」他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豈有個做著財奴,守這故園空老。」此等財主,吾見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一日想道:「東西兩粵,吳楚秦蜀,我都曾遊過,只不曾到過滇黔。我聞得苗蠻之地雖近中原,而人畏其險峻,細探之者甚少。我何不一遊,把蠻中風景紀出一段故事來?不但自己豁了心胸,也可留為後人長些見識。」決意要去,親友咸勸阻道:「苗蠻煙瘴之地,何可因遊觀之小事而輕萬金之軀?甯不聞千金之子,立不垂堂乎?」他笑道:「如諸君之言,床榻之上,屋宇之中,皆不死人者耶!」達者之見。遂帶了數個家人,攜了若干途費,到了南京。

在童自大家只住了一日,見兄弟那鄙嗇的樣子,十分難看,遂遷到朝天宮道士房中作寓。那時應天府學教授姓廣,第九回內廣教薦干生到李太家,此處已伏其人。祖籍徽州。與童自宏原是社友,當日在家時甚是契合,今到此處,次日即去拜訪。廣教官聽得他來,忙倒屣迎入,敘了許多久別渴想的話。又閒談了一會,童自宏見他的學署牆欹壁榻,甚是不堪,說道:「社兄在此為一方之師範,怎麼貴署傾圯至此,也不申呈府縣修理一修理?」廣官歎道:「豈但弟之敝署,連聖人的大成殿同兩廟都有倒漏處。曾呈稟過數次,皆置若罔聞,奈何?昨日有一個笑談,弟與兩位敝同僚在那裏同閱諸生的月課,門斗進來說道:『外面牌坊上那個掉下來了。』弟不懂所謂,問他掉下的是甚麼東西,他說:『就是那個了,我知道叫甚麼?』弟還罵他道:『死蠢材,必定有個名色,甚麼那個那個的?』遂出去一看,原來是牌坊柱子上那瓦套兒,因柱頭朽了掉了下來。弟也不知叫做甚麼,只得解嘲,向門斗道:『這個掉下來就是了,盡著那個那個的,我如何知道?』後來各書去查,始知叫護朽。老社翁請想,一個文廟大門外的牌坊,乃眾人觀瞻之地,尚且如此,又何況於他?」

童自宏顧家人道:「拿五十兩銀子送廣師爺收拾房子。」家人取出送上,廣教官道:「老社翁駕臨,弟連一杯薄酒還不曾奉敬,怎敢當此厚賜?然不敢過卻,有負雅愛。此屋雖弟居,乃官舍也。弟定將老社翁這一番義舉申報上臺。」童自宏道:「此萬不可,弟非沽名者,不過贈故人稍加修茸。以蔽風雨耳。」廣教官領諾,作謝收了。童自宏別了回寓,廣教官即刻回拜,次日設席奉請。他自知童自宏尚樸素,不喜虛華的人,請了兩三個得意的窮門生相陪,彼此談講,甚是相投。童自宏寓中無伴,約他們常去,以消寂寞。這兩三個秀才知他是好客的富翁,何樂而不往,便日日到他寓中陪談,大嚼豪飲,那是不消說的。到聽日日到朝天宮陪那道士,這兩三個秀才日日到朝天宮陪童自宏,遙遙一對。

一日,童自宏同他們到三山街承恩寺閒步,見許多的古董鋪,遂挨著家看去,並無一件好物。看到一家,還有幾件看得的東西。他眾人中有一個朋友,見一個匣內放著一隻玉碗,便伸手取過來看。那開鋪子的,先見他們幾個都是酸丁打扮,料非售主,坐著楊揚不睬。此時見他拿碗,忙站起來說道:「哎呵呀,看仔細!好閑賤手,遠遠的看看罷了,一下失措打掉,你陪得起麼?」便伸手來奪。童自宏見他小量那朋友,心中暗怒,便一手接過來,問道:「你這碗值多少銀子?就敢量人賠不起。」那人見童自宏說這話,估了他兩眼,見他穿著也甚是平常,料不是主顧,遂冷笑了一聲,道:「要是別人買,一百八十的要。相公你若要,讓你些,稱二十兩現銀子,拿去了罷。」買賣小人小量,人猶可恕。稱呼這幾個你字,則可惡難忍,寫盡小人勢利心腸。童自宏聽了這話,拿著向街中石上盡力一下,摜得粉碎。陳子昂摔胡琴是博名,童自宏摜碗是出氣,然而兩件事都暢快。吩咐家人道:「稱二十兩銀子給他。」余有一李姓長輩,新任江陰副總。新歲到省謁制臺,因往評事街燈市看燈,裝束如兵相形常,見一家列紗屏,一架花梨架甚精工,問道:「這架屏要賣多少銀子?」那賣燈的道:「你料道買不起,問他做甚麼?」又一個笑道:「便自送你,恐你家還沒處放,你若愛,稱三十兩銀子,抬了去罷。」李公家即在省城,回來差四名軍卒,拿了三十兩銀去抬屏,吩咐云:「他若不肯,可將兩個掌櫃的拿來軍牢。」到彼言其故,二人自悔無及,只得將屏付與。二事相同,故並及之,以快心胸。那人爭道:「這是人的寄買的,定要五十兩,昨日人還到四十兩,尚不曾賣,如何摜碎了他的?」先那朋友被他譏消了兩句,一肚暗氣發洩不出,今見童自宏摜碎了,心中暗喜,便說道:「你要二十兩,他就給你二十兩,還有甚麼說的?你先貶賤我罷了,他是徽州有名的百萬童老爺,像你這樣的鋪子開得起幾萬個呢,你也小量他?」這條街是極熱鬧的所在,此時圍著許多人看,這朋友向眾人細說了其故,眾人一來也惱地渺視人,二來人情所使,自然要奉承富翁,都說開鋪子的不是。他方忍氣吞聲,沒得話說。

童自宏同眾人談笑著踱出聚寶門外,到了報恩寺。走乏了,投知客寮去。只見那一個大胖和尚,肥頭大臉,穿著一身綢緞僧衣,光著頭,坐在一張大圈椅上。見了他們,屁股略抬了一抬,道:「請坐。」他眾人也都坐下,那和尚毫不瞅睬,也不叫茶,童自宏見他那樣子可惡,笑問道:「老師就是知客麼?」那和尚帶答不答的道:「正是。」童自宏道:「請問這報恩寺以前是甚麼寺來?」知客道:「以前是長干寺。」童自宏道:「長干寺以前呢?」那和尚茫然了一會,道:「這卻不知。」童自宏笑道:「寶刹也算南京第一大寺了,無限的貴官財主來往。像我輩窮酸不足論了,倘遇了那種人盤問起來,連本寺的來歷都不知道,不但於寶刹削色,就是有願佈施的也不肯出手了。」那和尚問道:「相公可知道麼?」童自宏道:「我安得不知?」那和尚忙立起,滿臉陪笑,足恭問訊道:「适才著實得罪,小僧以為是等閒人,不知是廣見博識的老先生。」叫小和尚送茶。

茶罷,就叫掇果碟子上來。一十六樣上色果品細點,再三讓著。吃了一會,又叫備齋。

頃刻撤下果碟去,送來十二碗豐盛素菜,包子雲卷,南鄉米飯,細粉鮮湯。

吃飯畢,又叫烹了一壺好毛尖茶來,漱了口。那和尚笑吟吟躬身問道:「請問老先生,敝寺長干寺以前端的是甚麼寺?」童自宏道:「當年梁武帝要建長干寺,特選了這一塊地基起蓋的,長干寺以前是一塊大空地了,這有甚麼難解處?」眾朋友先也以為童自宏必知其詳,都側著耳朵聽,見他說這話,都忍不住的哈哈大笑。

那和尚先當童自宏是實話,陪了無限的小心奉承,備茶果,備湯飯,盛款了要請教。此時方知是耍他,又說不出口,心中暗急。光頭上的汗珠有指頂大,順著往下滴。寫和尚一路屁滾尿流的奉承請教,原來是這句話,焉得不急?偶憶一笑談:一個僧冒雪歸家,到屋內,雪花頭上滴水,徒弟問道:「師傅頭上是那裏的水?」師云:「是雪泄了。」此僧頭上大約也是泄了。童自宏笑著起身一拱,道:「多擾了。」笑著同眾人別處去隨喜,吩咐家人道:「稱二兩香資送這師傅。」那家人便向身邊取出一包銀子來稱,那和尚見給了二兩銀子,除茶飯之費,還多餘兩數,方才暗喜不急。因見他這樣出手,不像個窮酸,問那家人道:「你們這位相公姓甚麼,在那裏住,口聲不是我們本地人?」那家人道:「我們家老爺是徽州有名的童大百萬,你們這城裏住的童百萬就是他的親兄弟了。」那家人也惱他出家人先那大樣,說他道:「他先來時,你不那大模大樣,奉承得他快活,要化他一千五百,只當氊子上去了一根毛。」說著,連忙趕主人去了。那和尚後悔無及,後來倒也教乖了他許多,再不敢以衣帽相人,不論貧富人來,都以上待,按下不表。

那童自宏在城裏城外各僧房道院游了月餘,買舟而去,或水或旱,到了貴州、雲南一帶,住了年餘回來,果然紀了一冊手抄,名為《峒溪備錄》。遂命匠人刻了絕精的版刷印,傳到各書坊中都有。腹中稍有文墨者,無不喜閱,獨他乃弟不善。他今見帶了數十本來與他,童自大翻開一看,大笑道:「花花綠,綠綠花,一個字,兩個叉,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人生在世,要認得銀子足矣,何必要認此?又笑道:「有用有用。」付與一個管賬目的小廝,叫做美郎,道:「留著覆醬瓶蓋醋缸,也省幾文錢買紙,不要可惜拋撒了。」

你道端的這本書上記的是些甚麼,聽我細細述來,上面道:

峒溪種類不一,聞見同異各殊。余系目睹,辭雖簡而事繁。苗人,盤瓠之種也,僅夜郎境多有之。有白苗、花苗、青苗、黑苗、紅苗。其衣各別以色,散處山谷,聚而成寨,睚眥殺人,仇報不已。故諺云:「苗家仇,九世休。」

近為熟苗,遠為生苗。熟苗搖役之苦,勞同牛馬。男子椎髻當前,髻纏錦悅。織布為衣,竅以納首。婦人以海肥銅鈴,結纓絡為飾,耳環盈寸,髻簪幾尺。以十月朔為歲首,揉魚肉於木槽祭盤瓠,群號以為禮。見流官,無論尊卑,皆稱曰老皇帝。稱內地人曰漢人,以漢始通西南故耳。九股苗在興隆凱裏二界,以十一月為歲首。楚王馬殷遣將鎮八番,遂成土著。多樓居,衣青衣。婦人被細褶裙,褶如蝶版,古致可觀。以六月六為正旦,其俗尚鬼,喜造蠱毒。身帶刀弩,多為盜賊。食魚蝦而禁禽獸之肉。葬則以傘蓋屍,期年發而火之。宋家蔡家,春秋宋察二國之裔也。性樸不詐,衣冠盡廢,宛然苗類矣。天苗多周後,姓姬,尚行周禮,祭祖推其家長唱土語贊祝。紫姜苗裝束與漢人同。多力善戰,亦曉讀書,嗜殺尤甚。得仇人,生啖其肉。夫死,妻先嫁而後葬,曰:「喪有主矣。」賣爺苗在白納,賤老貴少,雖父老亦拽至他方賣之。不知誰人買這老者何用。克孟、牯羊二種,處於金築,擇懸崖鑿竅而居之,高百仞。或垂竹梯,或緣藤上下,如同猿狖。

西苗尚勇好鬥,葬不用棺,不知拜掃,此是效法上古所行。飲醉相殺,醒復相好。國中雖不至於殺,而醉後相打,醒後歡好者甚多。東苗性悍,衣藍短衣,婦著花衫,無袖,遮覆前後而已,細褶裙僅蔽其膝。龍氏之裔,死用棺,以石作墳。以七月七日祭先,甚敬。四龍家衣尚白,回回遺制。喪服易之以青。諺云:「穿青衣戴孝帽,死鬼肚裏明白。」大約因此而云。有張、劉、趙三姓。一曰大頭龍家,男以馬牛尾鬣雜組髮中,盤之成蓋,覆以尖笠。一曰狗耳龍家,婦人作髻,狀如狗耳。近日婦人挽長髻如騾腎,不知當作何呼?一曰小頭龍家,一曰曾竹龍家,俗與龍家無異。土人在新添司者,與衛人通婚姻,漸染漢俗。

在施秉者,播入流裔。在邛水者,鬥狠輕生。裏人亦名夭苗,身衣木葉。省了許多布帛。新添、丹行之間,蠻人性獷戾,以漁獵為生,衣蓑衣。峒人以苗為姓,好個大族。性喜殺。片言不合,即起干戈。尚強如中國人腹內之干戈也。在石阡、朗溪二司者,多類漢人。在永叢者,居常負固在洪州,地頗膏腴,然不事耕作,惟喜剽掠。粵西有乞人者,好彈胡琴,吹六管,女善漢音楚歌。生女還之母家,曰:「一女來,一女去。」

八番其俗,女勞男逸。夜則男勞女逸,庶可相均。勤於耕織。長裙曳地,白布裹頭。以十月之望為歲首。葬不當晝,必於靜夜,曰:「不忍使親知之也。」這才叫做瞞鬼。乞兜衣青,身不離刀。貅老叛服不常,死則俯屍側葬,云:「為死者避壓也。」佯獷生理苟且,荊壁無門,出則以泥封戶。何不憚煩?父母死,焚其衣冠,有如贈鬼。此俗近來盛興。僰人號十二管長,玀鬼犵狫言語不通,僰人為之傳譯。被氈衫,女吹篾,有悽楚聲。六月二十四日星回節,吃生肉,祭天過歲,朔望日不乞火。性悍好鬥。廬鹿同風,又好佛,手持數珠,善誦梵咒,有禱輒應。僰人後,住元謀,女負擔,男抱兒,最潔,日杵米,不食宿糧,其人能咒詛,變幻報仇家,又善變犬馬諸物。又有二形人,上半月為男,下半月為女,近日中國少年,晝則為男,夜則為女,甚多。犵狫其種不一,有花乞者,紅乞者。赤腳善奔,不知惜命。此則不止於犵狫,天下多有之。布圍下體,謂之桶裙,善造毒箭,當之立死,受其氣者亦死。死則有棺而不葬,置之穴或臨大河。剪頭犵狫者,男女剪髮,僅留寸許,梳篦二物置之無用矣。豬屎犵狫者,喜不潔,與犬豕同食,豎眼花流,蠻人之尤怪者,兩目直生,惡人衣青,云:「遇之有禍。」

去麻陽百除堅,亦不常見。播州,古夜郎地。其苗信耳好詛,射獵為業,衣用虎皮,以虎尾插首為飾。黎州蠻,白馬氏之遺種,其類幾十一,曰:西青蠻,三王蠻、邛部蠻,風琶蠻、保塞蠻、淨浪蠻、阿宗蠻,烏蠻,白蠻,兩林蠻,山后蠻,交易不用銀錢,漢以絹帛茶布,蠻以鹽馬紅椒。其俗尚鬼,稱其長日都兒主。建昌,俗陋性剛,與黎州相似。松潘,古冉龍地,積雪凝寒,盛夏不解。人居累石為室,高者至十餘丈,危矣哉,較立危牆之下者何如?名曰碉房。名甚新雅。親死,斬衰布衣,強於遠欲遠矣。五年不浴。這卻是關東強,有終身不浴者。姦淫事,輸金請和而棄其妻。金多者樂甚。惟處女厘婦勿禁,有罪者,樹一長木擊鼓聚眾而殺之。較依律問斬者,甚覺爽快。富者賈死,有錢人到處得便宜。燒其室,奪其田畜。部落甚眾,無總屬。各推一人以為長。麥坌住白沙,牝牛聘婦,吹笙飲酒。刻木人祀祖,負薪荷費,治生辛苦。玀玀本名盧鹿,有黑白二種。黑為大族,深自長身,面黑齒占,故名玀鬼,其人佩刀挾弩,左肩背背拖羊皮一方,兵為諸苗之冠。諺云:「水西玀鬼,斷頭掉尾。」

男女貴者,寢不同席,至夜半密通之。俗謂,婢不如妓,妓不如偷,此玀鬼大約此數語中司出者。男去鬚,一老童應試,將鬚剃盡,其友駭問之,答曰:「時人不識悉苦,將謂偷閒。」學少年玀鬼豈亦學少年耶?女辮髮,省了許多裝飾。氈衫為禮,雞骨占年,死不用棺,同回回教。招以敢以葬。女以善淫名者,人爭娶之以為美。這真是尋忘八當當。

白玀玀住麻地,迎春邛州府,吹笠跌足而賀。玀蘇居茂連山,種菽可食。玀湎在鋪西稍井等處,采薪拾菌,攜柴棍乞醴酒,醉臥中途,可供一笑。金齒,古哀字國,其苗人皆九隆之後也,其裔蕃衍,散處荒域。其人有數種。有以金裹兩齒者,曰金齒;有漆其兩齒者,曰漆齒; 有刺面者,曰繡面蠻;有刺足者,曰花腳蠻;以來繩撮髻者,曰花角蠻。惟居諸葛營者,衣冠禮儀,悉如中土。八百媳婦,其人性緩,刺花鳥於眉目之間以為飾,俗同緬甸。相見把手以為禮。木邦亦名孟邦,其人多幻術,能以木換人手足,又能置汙積於途,人觸之者,變為羊豕,以錢贖之,復變為人,有知之者,易置汙積于他方,則其人反變為異類。其俗男衣白,文身髡髪裁髭;女飾金圈象鐲,居皆竹樓。男貴女賤,民皆奴視其妻,此風較中國大佳,定無怕婆者矣。役之耕織。老撾,其民性悍,遍體花繡,水滸之燕青不等獨擅於前矣。居高樓,其上寬廣。

徭一名參客,其種有八,曰:天竺,咳首,憔燒,跛踵,穿胸,儋耳,狗軹,旁脊。又有飛頭蠻,鏖齒,鼻飲,花面,白衫,赤輝之類。俗童時燒鐵烙足心,沁以蠟油,重趼如郭,易登險峻,婦人黥面成花,嫁則荷傘懸草履,歸於夫家。此一禮,在六禮之外加設。好劫掠,然信鬼畏誓,可以要結。較中土強多矣,當面設誓,轉背即忘。外有打寮山,校親京山。獞人,居五嶺之南,氣來,綴鵝毛木葉為衣,能用毒矢。中之者,肌骨立盡,劍仙鴨嘴少樂花人頭為水,大約亦是此樂。雖徭人亦畏之。苗人欽舉兵攻殺,先期集眾,樟牌於山,兵不厭詐,並詭道龍人,全用不著,不意此徭竟是堂堂正正之師。偵知得以預備。峒苗仇殺之後,漢宮為之請歹。而造各積草為籌,每請一事舉一籌,理詘者棄其籌,籌多者勝。負者以牛馬歸勝者。即彼此殺人,亦較其人數多寡而以牛馬賠償之,紛乃解。請歹之時,雨造苗民各踞爾山之上,而文牛於其中。講既明矣,一苗持刃從牛頸下,於是兩山之苗呼噪而集,各割牛肉一塊,歸而祭祖。若相誓,曰:「有負諭者如此牛。」

蠻獠有事爭辯不明,則對神祠熱油鼎,謂理直者探沸油手無恙。愚人憤激,信以為然,往往焦潰其膚,莫能白其意者。各峒歃血誓約,緩急相救,名曰門款。戰鬥進止,以發喊助威,曰:鶴鷂號。朱漆牛皮以護頭頸,名曰固項。若遇利刃,恐項難固。六月二十四日名火把節,苗相聚,生啖牛豕。苗人把忌,以元日為始,二七而解,佯護以三月為忌,二十五日而解。俱不容人犯忌。午日,苗盡閉門把忌,先二日鎖鈕所擄之人。善逸者於是日走,苗不敢追,追懼不吉。鬼方之民信鬼,推牛而祭,謂之走鬼;真是活見鬼。初夏徙居數日,讓鬼居之,奇想,豈春秋冬三季無鬼耶。謂之走鬼;平居寢不解裙,亦恐犯鬼故也。豈彼地皆淫鬼專犯人裙內耶,真可笑。犵狫謂席地而居則近鬼矣。為屋宇,必去地數尺,架以巨木,上覆杉葉。有如羊柵,故名羊樓。種人之室,緝茅衡板,下畜牛羊。謂之麻闌。

苗童之未娶者曰羅漢,苗女之未嫁者曰觀音,皆髻插雞翎,於二月群聚歌舞,自相擇配。心許目成,即諧好合。視六禮為多事。苗人之婚禮曰跳月,跳月者,及春月而跳舞求偶也。其父母各率子女擇佳地而相為跳月之會,父母群處於平原之上,子與子左,女與女右,分別于原陰之下。原之上,相宴樂,燒生肉而啖焉,操匕不以箸也,漓咂酒而歡焉,吸管不以杯也。原之下,男女皆豔妝盛飾,男反褲不裙,女反裙不褲。男執蘆笙。笙六管,長有二尺; 女執繡籠,繡籠者,編竹為之,飾以繒,即彩球也。原上語女歌則皆歌,語男吹則皆吹。其歌哀豔,每盍一韻三疊,曼音以繚繞之。而笠節參差,與為縹緲。吹歌之時,手翔足揚,睞轉肢回,首旋神蕩。是時有男近女而女去者,有女近男而男去者,又數女爭近一男而男不知所擇,有數男竟近一女而女不知所避者;有相近復相舍,相舍仍相盼者;心許目成,籠來笙往,忽焉挽結。於是妍者負妍者,蠻者負蠻,蠻與蠻不為人負,不得已而後相負者,有終無所負,羞愧泱涕以歸者。彼負而去者,渡溪越澗,選幽而合。反裙不褲者便於此。解錦帶互繫,相攜還於跳月之所,各隨父母以返,而後議聘。聘以牛必雙,以羊必偶,先野合而後儷,苗之俗如此。此俗或不止于苗。

獠人夫妻異宿,晴晝牽臂入山為樂。於路口插松枝,以斷往來,謂之插青。見者即避,如或誤入,刀斧相加。溪峒,男女相歌於正月朔,三月三,八月十五。而三月謂之浪花,歌尤無禁忌。龍家苗立木於野,謂之鬼竿,春時男女旋躍其下,以擇配偶。玀鬼之俗,新婦見舅姑不拜。裸而進盥,進盥則古禮,裸則甚不雅觀。謂之曰奉堂。苗人取雞卵盡墨,祝而煮之,創視吉凶。又有將葬其親,以雞卵擲地,視卵不碎之處,即以為吉,于焉卜兆者。苗人臘祭曰報草,祭用巫,設女媧、伏羲位。苗祀神多書孔明天子之位。苗人親死則聚親族笑呼歌舞。謂之鬧屍,中國列有唱戲者,大約是染苗之俗。又曰唱齋。至明年春月。聞杜鵑聲。比戶而號,曰:「鳥有一歲一來,吾親不復至矣。」孝哉此苗,近日詩禮之家,親極有在室而不悲號者多矣。

苗人每遇令節,男子吹笙撞鼓。婦隨男後,婆娑進退,舉手頓足,疾徐可觀,名曰踹堂之舞。禮失而求諸野,夫妻唱隨之樂,不意反出於苗。八番之蠻臨炊始春稻,不宿春,宿春則頭痛。臼深數尺,相杵而下。其聲叮咚。抑揚可聽,名曰推堂。

苗人醉後以長柄木材攀登躍舞,名曰舞枚。獞人遠歸,止三十里外,家遣巫師提竹籃貯其裏衣前導而還,謂之收魂。獞人親死,動哭水濱,投錢於河。汲水而返,用之浴屍,謂之買水,否則為不孝。余聞此不禁傷,苗獨婚類,猶知曾哭其親,尚懼為不孝,而近日簪纓世族,詩禮名家,親死不動者甚多,聖經云喪,興其易也,甯戚,有幾人哉?

播州苗所歌,十數輩連重袂而舞,以足頓地節歌,名曰水曲。葫蘆笙大如盂,止六管,韻頗悠揚。徭人之樂狀如蕭,縱八管,橫一管以貫之,即古風簫之制。銅鼓多馬伏波及武侯所制,故稱曰諸葛鼓,大苗峒方能有之。琵琶只二弦,彈之應律,苗人合樂,眾音竟發,擊竹筒以為節。

峒民為筆用雞毛,彼蟲鳥之文,非此不可。苗錦大似苧,巾帨尤佳,藻彩雲霞,悉非近致,謂之花線,土俗珍之,蠻豪家以鵝毳毛為被,溫麗勝於純錦。犵狫諸種則以茅花為被。苗人年十六無不帶刀,其鐵自始生時煉至成童,故最銛利。以黑漆雜皮為鞘。能者擲刀空中,接之以手,曰跳雞摸。

苗人之弩名曰偏架,以毒塗矢簇,中者必死。掉槍長餘二丈,用以護弩,戰則一弩一槍,相依成對。苗人火器有過山鳥者,能打越重山。絕無障礙。蠻地多楠木,刳以為舟,有絕大者。能徭人截大竹筒煮食物。而竹不燃。亦異制也。鍋到彼處亦無用矣。

徭獠睡無床褥,以三木支板,燃火炙背,板焦則易,較睡炕者尤暖。名曰骨浪。處以瓦屋,居之溫室,則病而不安。溪洞收蟻卵,淘汰為醬,非尊客不以供撰。粥雜魚肉蛆蟲。絲嘬以為珍美。謂之曰韻。苗之矜富者,則曰:其家蓄韻幾世。咂酒一名釣藤酒,或有以鼻飲者,謂由鼻入喉,更有異趣。富峒以九月一飲群苗,謂之大設。中國卻無此等慷慨富翁。牛羊腸髒略一擺洗。近日人吃羊腸,尚有不擺洗者。煮以饗客,臭不可近,必欲客盡之乃喜。曰不乃羹。凡殺牛,以骨浸於淵泉之中,歷久乃酥,取出食之,以為至美。殺牛多者,將牛角掛之屋上,以矜豪富。苗人請客,先到者上坐,子先赴席,子居父上,到遲者立飲。有一種大老富翁故做身份,遲延後到者,皆當以此禮待之。

苗人渠帥謂之精夫,其相呼謂之姎徒。獠人尊有力者謂之火郎,撩人之百姓謂之提陀。洞酋妻皆稱媚娘,苗人同類稱曰同年,苗人幼稚謂之馬郎。能通苗漢語者謂之客語,為苗人判論是非者謂之鄉公,漢人潛入苗洞者謂之漢奸,熟洞溪文移者謂之專事,隨行者謂之隊小,犵狫之為傭者謂之奴狗。苗人買人,量人以拳,一拳價一金。防風氏身長三丈,若在彼處,值許多銀子。

諸苗負物不以肩,用木為半枷之狀,鉗其項,繫帶於額,背籠以行。猾苗坐茂草中,見孤客過,暗鉤曳入,綁之貨販。苗人得漢人,恐其逃逸,以木靴著之而墩鎖,終身莫能出。

有逃走拿回者,用板一片,以釘釘於足上,墩鎖之外,六月曝日中,曰曬日;冬月去衣使露處,曰曬霜。

其事甚多,不能盡錄,擇其異者載之,其全部則書房中有之。鍾生細閱了一遍,倒也胸目為之一新,按過一邊。

且說竹思寬那日別了鐵化,攜著他所贈的那一封銀子到錢家來。恰好大門開著,走進內中,悄悄躡足走到錢貴房門口,伸頭一張,見鍾生已去,錢貴靠著桌子,手托著香腮,一隻手做著手勢,虛空模擬,面孔上笑吟吟,不知心內想些甚麼?活畫一個瞽女來。竹思寬見了這個樣子,不由得骨軟筋酥,忙到郝氏房中。

郝氏正在床上睡著,上前抱著親了個嘴,就伸手到他褲襠內,摸那大而且癟的朽牝,牝字之上加此數字,難乎其為牝矣,一笑。笑著道:「你這件寶貝東西,比當日更肥且有趣了。」欲說違心之言,故未語先笑,善奉承者連此物也奉承到。郝氏笑道:「知道不堪,不勞你假奉承,郝氏竟有自知之明。你昨夜為甚麼不來?想是那裏又敘上新人了,你此時有這些假親熱。」竹思寬道:「也沒甚麼新人,一來我前晚在你這里弄了一夜,不曾合眼,接前不漏。昨日乏了,去歇息歇息。二來我如今不敢常常到你家來,心裏有些過不得。」郝氏道:「我同你相與了這幾年,今日重新講這句鬼話,有甚麼過不得?是甚麼緣故?」竹思寬親了他個嘴,道:「不瞞你說,你的那個女兒是個狐狸變的,會懾人的魂魄,我一瞥見了他,就掉了魂。你要叫我同他沾一沾身,我情願死在你肚子上。在你家替你當個老烏龜,你就拿棍也攆不出我去。」

郝氏含笑把他打了一個嘴巴,道:「我同你相厚了這些年,我一心還想要嫁你,他也算你的一半女兒了,你還想做這樣的事?況且你想想你這東西,可是輕易近得人的?我那嬌滴滴的女兒,不要說弄,他要摸著,目不能見也,摸字妙,難泛常語,亦不錯誤。管就嚇死了。」竹思寬道:「你這些話說的一點也不相干,難道雞巴硬了不認親?況外國的風俗說:生我者不淫我。生者不淫,除了自己的親娘同親生的女兒,別的一概混弄。像這樣的女兒,十個指頭扯扯,關著那一條筋?你若肯容情,我把你娘兒兩個當做素珠,一串兒穿起來。你說我的東西怕他禁不得,我想有其母必有其女,你的這件寶貨難道生成的這樣大?也不過是我揎開了的,你恐我吃白食,故有這些推託。」

遂在腰間掏出那封銀子,打開道:「五十兩細絲相送,你總成我一總成,我後來還重重的謝你,豈不強似他前日接那窮鬼?」郝氏道:「還提他呢?我只接了梅相公的一兩東道銀子,被他吃了兩日去還不打緊,女兒白白的陪他睡了兩三夜,一個錢也不見。」竹思寬道:

「可又來,只許他白接人,難道你就叫他留不得我?」郝氏道:「這丫頭情性古怪,只好等他那一日歡喜的時候,我慢慢的對他說。他若肯依,就是你的造化。極寫老鴇之醜惡。見了銀子,連親生女兒都不惜了。有一句先要斷過,這不過只許你嚐嚐滋味,不要說得了甜頭,戀著他,撇了老娘,我把你的肉零碎咬了下來。」身上的肉零碎碎咬下來還罷了,若將陽物也零碎咬下,何處再覓此如驢之具?竹思寬道:「我原不過想嚐嚐,怎敢得新忘故,你但請放心。」竹思寬昨夜同火氏未曾盡興,方才又張見錢貴那番舉動,此時手摸著郝氏的老陰,說了這一會話,總未離手,摳樞挖挖,滿手淋淋漓漓。動火之甚,抱住了郝氏,道:「承你慨諾,我且先謝謝媒儀。」郝氏被他挖得難過,也正想他這種謝儀,同脫光了,架起兩足,弄將起來。他二人一個是驢腎般的陽物,一個是皮袋樣的陰門,這一場非同小可,那樣結實的金漆榆木床,還搖得格支支亂響,兩個帳勾叮叮咚咚,一個陰戶搗得瓜瓜答答。

財香在隔壁房中聽得好生難過,走到窗下,張見他床上枕頭推在半邊,郝氏平平仰臥,像是渾身被他搗酥了,四肢張開,宛然是一個大字。奇想像形。竹思寬還橫舂豎搗。財香見他兩個的那樣子,笑得肚疼。他二人耍夠兩個時辰,方才歇手。竹思寬要求他做媒,把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奉承了。他這一下,叫他把銀子收了,又懇求他去看看緣法。郝氏得了他的銀子,又被他弄得渾身痛快,推辭不得。叫他坐聽佳音,遂走到錢貴房中。

那錢貴因與鍾生訂了終身之約,心中歡喜,誠於中,形於外,未免那喜色就露於面上。郝氏見他喜氣洋洋,心中也暗喜,便道:「兒呀,我看你一臉的喜色,大約是有喜事臨門了?」錢貴道:「兒處在這活地獄中,有何喜事?」郝氏道:「事倒有一件,你若肯依從了,也是件小喜。」遂將竹思寬送了五十兩銀子,要請他歇一夜的話說出。錢貴不等地說完,大怒道:「這奴才,連畜生都不如了,他與母親相處了多年,怎麼又想起我來?這豬狗不如的下流,該拿驢糞塞他的嘴。我自幼見他是個舔瘡舐痔不端的小人,此一句是暗含著總成鐵化來時。屢屢要辱駡他,因他是母親相知,我看母親面上,容忍多次。他今日反這等無知妄想,放這屁起來,我當與他性命相搏。我雖眼睛看不見,我若聽得他聲音,遇著這大膽的豬狗,與他誓不俱生。」千小人,萬匪類,罵不絕口。那郝氏恐竹思寬聽得,惱了不來怎處?便道:「你不肯便罷了,何必這等破言?」忙抽身出來。

原來竹思寬正在房門外,一團高興來聽好消息,誰知被他罵得狗血噴頭,郝氏怕他羞怒,忙拉他到房中陪話,道:「那丫頭嬌養壞了,嘴不值錢,你宰相肚裏好撐船,他肚裏未必能撐船,胯下倒有一個大篙杆。看我薄面,不要記懷,我替你陪禮。」叫財香收拾酒肴來與他消氣,又將銀子還他。道:「你請收回罷,我沒福要你的。」那竹思寬如何捨得撇了郝氏這個對子,便道:「你女兒不肯,你是肯的,銀子就送了你罷,叫我拿去了那裏去?」郝氏也就笑納。

二人吃到天晚,上床。竹思寬道:「你女兒的惡口罵我,我且拿你的屄出出氣著。」使出蠻力,足足拿郝氏出了半夜的氣,搗了個無數。郝氏心中暗暗感激女兒了不得。竹思寬把力氣也費盡了,睡下想道:「婦人中賢慧的太賢慧,潑賴的太潑賴。鐵家娘子那樣溫柔嬌媚,以偷漢婦人為賢慧,為溫柔,非此等下流人無此異想。這妮子看他也還好,誰知這樣可惡?真是:鼠狼未獲得,空惹一身騷。我還是串通了老屠,把小鐵引了出來,同他娘子去親熱是正經。」想了一會,一覺睡到日出起來,別了郝氏,往屠家去了。

此後錢貴但是聽得竹思寬來,便在房中大罵。你道錢貴果是為要來嫖他的仇恨麼?自從竹思寬合了鐵化來梳籠了他,直恨至今。礙著母親發洩不出,恰遇有這個因頭,把這數年的鬱氣都發了出來。且他要杜門守貞。先撒個潑樣與郝氏看看。後來竹思寬要來看郝氏,悄悄的瞞著他。郝氏又囑代目,但是竹思寬來,不要告訴他。錢貴見他許久不至,才氣攤了。所以後來錢貴嫁了鍾生,郝氏招了竹思寬,竹思寬再不敢上他家的門。就是此時結下的仇恨,這是後話。

再說那火氏自經了賽敖曹之後,雖弄得陰門腫裂,他不以為苦,反心中私喜道:因今日不為苦而反為喜,所以後來方死於此也。「不意天地間生此異物,若陰門不痛,內中之樂自然不可言盡。」過了數日,腫消痂退,依然好好的一個妙牝。恐未必似當年日之妙矣。心中想道:「雖然不腫痛了,若仍然還弄不得,豈不枉受了這番苦楚,我何不去試他一試,才可放心,」遂走上樓上,將褲子脫下,睡在床上,用手指摳挖。竟是一個大窟窿,與當日那一條細縫大不相同,甚是得意,火氏雖得意,鐵化若試著,甚不得意。想道:局面有些好了,但得個甚麼試驗試驗才妙。滿屋顧盼,忽見壁上掛著兩個槌癢的花梨棒槌,第二回內斜樓上擺設之癢槌,此時才用著。有鵝蛋大小,比蛋略長些,一個大指粗的把兒。忙起身取下一個來,用手箍了箍,道:「這個與他的差不多粗細,若這個弄得進去,他的也就弄得過去了。」遂用許多的津唾,將棒槌潤濕自己的陰門,內外也用上許多,仰臥著,蹺著腿,摣得開開的,拿著往裏面塞。雖覺有些難入,卻不甚痛,想道:料不妨事。手腕用力往內一送,一下攮了進去,似乎微有疼意,摸時已全然入內,只剩個把兒在外。大喜道:「好了,這次卻弄得了。」復沉思道:「寬處容下了,但他那長得利害,內中容不得怎處?」又想了想道:「有了,到臨弄時叫他放入,只盡我裏邊,到了底。剩在外的,拿汗巾裹住,便無礙於事。」笑道:「我的道場雖排下,不知幾時才遇得著這和尚。」窮道場,只用一個和尚。他擺弄了一會,有些火動,就拿那槌兒一出一進的抽。

正弄得有些趣味,那狗在胯下搖著尾,將鼻子混拱。因棒槌塞在戶中,他尋不著門,在腿縫中舔幾下,又在糞門上舔幾下,或在手上也混舔舔,狗之知乎,汝之情人將棄汝再取竹思寬也。礙著手,抽得不爽利。倒把棒槌拔出來,用兩手扳住腿彎,屁股疊起,牝戶大張,叫那狗舔。舔了幾下,內中覺得比每常分外有趣。用手摸時,原來當初只一個小圓眼,狗但伸得舌頭進去,如今被大物揎開,此時又被棒槌撐得像鐘子口似的一個大洞。狗小嘴尖,聞見裏面腥氣,嘴拱進去有二寸許,舌頭入內深處,所以較常愈樂。舔弄夠多時,淫興已足,穿褲下樓歸房。

他先那幾日因牝戶裂疼,知道行事不得,倒也不想去弄,此時好了,又試過無妨,可以大舉了,把那個粗大東西時刻在念。吃著飯拿著箸子,就想起他的長來,一想。吃茶掇著鐘子,就想起他的粗來;二想。看見燈盞,就想起那夜用油。三想,此想令人絕倒。又把那大而且粗的放在心上,連睡都睡不著了。每日叫巧兒來在外打聽,使得他如走馬燈兒一般,來來往往個不住,心裏一動就叫他去,一日何止百十次。到晚睡下,那丫頭出不去了,才得少歇。把他的腿也走腫了,腳底心上泡都磨出。他要圖主母歡心,也顧不得勞頓。一日,忽見巧兒來說道:「大爺今日又去賭錢,吩咐家人說今夜不回來了。」火氏雖然歡喜,又愁著竹思寬不知可知道,如何望得他來。凝眸盼望,一刻三秋,比那秀才望報錄,與那農夫望歲,還著急幾分。正合了曲子上的兩句道:

望將穿,不見情人到。

將晚時,望得悶上心來,神思困倦,伏在桌上,不覺睡去。忽見竹思寬走進房中,慌忙爬起,笑顏逐開,上前一把拉著手,同在床沿上坐著,道:「你來得好,我望得眼睛幾乎滴出血來,你剛才進來沒人看見麼?」竹思寬摟著他,道:「我也幾乎想殺了,恐你懸望。才在外邊,見沒人,所以走了進來。」忙去把房門關了。兩人攜手上床,不暇脫衣,只褪了褲子。二物相接,方要送入,正才高興,忽被一推,猛然驚醒,掃興。昔有一人睡覺,為妻呼醒,其人大怒,痛撻之。妻問其故,恨曰:「人請我吃戲酒,方才上席,被你叫醒,豈不可惱?」火氏將到妙境,被巧兒喚醒不恨者,竹思寬來強如做夢。原來是夢。睜眼看時,卻是巧兒笑嘻嘻站在床前推他。

火氏因叫巧兒不住來回打聽竹思寬的消息,走到角門口看看,見門罅著縫,疑內中有人,走進去到北窗下一張,只見竹思寬在內獨坐。他忙進去道:「你多昝來的?爺今日不在家,奶奶望你連眼都望穿了,叫我出來看了十數次。」竹思寬笑道:「我來了好一會了。」就摟他在懷中,親了個嘴,巧兒笑道:「那一夜我睡著了,你同奶奶可弄得?」竹思寬道:「你奶奶的那東西緊小得很,弄了一會,他怕疼,只得罷手,把我幾乎急死了呢。」巧兒道:「我聽見他們說你的有多粗多大,我就疑惑弄不得。可應了我的話。既然這樣,他還想你來做甚麼?」竹思寬道:「那是頭一次才試新,第二回自然就不妨了。」巧兒笑道:「我就不知道這件事有甚麼趣,甚麼好吃的糖棗兒,何苦這樣忍疼捱痛的還戀著他?」是個未曾嚐過滋味的小丫頭說話。竹思寬笑道:「你不曾嚐著味兒呢,後來嚐著了還更愛。你的雖然弄不得,何妨你在門口晃晃,你看可有趣?」就掀開衣服,扯他褲子,巧兒故意不肯。竹思寬強替他脫褲,就將他仰臥在椅子上。看他的囫圇美物,只條細縫。巧兒比火氏的又自不同,十分可愛,真是生平頭一次才乍見也。唾上一朵津唾,用手攥著陽物,將龜頭在他那縫上擦晃。巧兒被他擦得癢酥酥的,不住嘻嘻的笑。晃了一會,也有些清水流出。巧兒笑道:「晃得不好過,你放我起來,我去對奶奶說,好出來同你做正經事。」竹思寬放起他來,他穿了褲子,上來與火氏報信。

見他醒了,附著耳道:「原來竹相公來了,我方才出去看看,前邊一個人也不見,書房院子門倒關著,我先疑是家人們在裏面賭錢,我走到後邊角門口聽聽,門是虛掩著的,我進去看,只見竹相公自己一個坐在裏面呢,他說昨日串了開賭場的屠家,今日請了爺去耍夜局,他知道不回來,故此傍晚來了。到了門上,不見一個人,想是知道爺不來家,都吃酒耍錢去了,可謂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他悄悄走進書房,倒關著門,開著角門等我,可哥湊巧遇了我去。他見了我,歡喜得了不得,叫我拜上奶奶,請奶奶早些出去。」

火氏聽了,笑容滿面,精神頓長,那個喜那裏還說得出來。連忙爬起,忙一。忙下床來,忙二。忙到鏡臺前,忙三。把頭髮挽了個結實,兩鬢抿光,忙忙的勻了勻臉,忙四。點了點唇,忙拿出一條大綢汗巾,忙五。塞在褲帶上。正收拾著,見捧了晚飯來,他心忙意亂,也無心去吃,吩咐道:「我心裏不自在,要早些睡,不吃飯了,你們都去快快的吃,吃了都早早的睡了罷。」丫頭們拿去了,受用一飽,伸開鋪,倒頭而睡。覺得他們比火氏還快樂幾分。巧兒問道:「奶奶怎麼不吃飯?」火氏笑著低聲道:「他的那東西長得利害,吃飽了,怕頂斷了腸子,空著些肚子好。」奇想。忙叫巧兒掇了一腳盆水來,忙六。熏水澡牝。忙拿了一雙大紅睡鞋,忙七。用塊絹帕包了,叫巧兒籠在袖中。外面有起更時分,丫頭們大約睡沉。恐書房中無燈,忙叫巧兒點了兩枝安息香,忙八。拿了兩枝燭並粹燈,然後忙忙出來。忙九。才到角門口,那竹思寬正站在那裏潛潛等等。一見了面,也顧不得巧兒在傍,兩人忙摟抱著。忙十。先是火氏獨忙,此是兩人同忙。親嘴咂舌,親熱了一會,相攜進房。巧兒忙點上了燭。忙十一。竹思寬見火氏比前夜愈加俏麗,等不得敘寒溫,情急如火,忙拉著火氏一同上床。忙十二。這是竹思寬獨忙。巧兒遞過那個包兒,火氏接過,放在枕傍。忙忙各自寬衣解帶,忙十三。此是兩人同忙。脫得精光,火氏忙把睡鞋換上。忙十四。此又是火氏獨忙。竹思寬見他一身雪白肌膚,燭下照耀,細膩如放光一般,兩隻小腳剛有三寸,穿著大紅平底睡鞋。神魂飄蕩,那陽具翹然直舉,忙叫火氏睡倒。忙十五。竹思寬兩手捏著他兩隻金蓮,分得開開的,看他的牝物時,比前大了許多,兩瓣大張,中間一朵花心,碎糟糟如一個楊梅一般,微微紅紫,心愛極了。忙縮下身去,忙十六。此又是竹思寬獨忙。親嘴也似的連親了幾親,把舌尖將那花心舔了幾下,忙上身要弄。忙十七。火氏前次與他初會,那個大物雖然看見,卻不曾細細賞鑒。此時要仔細領略一番,便道:「你且住著,待我起來看看。」遂爬起來,那話正猙獰跳躍,他一把攥住,仔細端詳,果然好個異物:

紫威威一個和尚光腦袋,鼓棱棱一枝頭陀大戒箍。粗將只圍,長約一尺。青筋蟠繞,如皮繩亂纏鐵棒。黑鬚倒豎,似毛纓上托鋼槍。若非那騷淫寬大之陰,怎容這堅粗長大之腎。

那火氏見了,眼中都爆出火來,心愛極了,縮下身子,也將嘴來含住。先是竹思寬舔他的,此是他舔竹思寬的,可謂還禮。他那一張未及三寸的櫻桃小口,只含了一個頂兒,就撐得嘴了,有些疼。笑道:「好大東西,連嘴都含不進去。」喜殺,火氏之嘴反不如其陰矣。他用舌尖把那馬口挑弄了幾下,竹思寬筋骨皆酥,忙推他睡倒。忙十八。兩人都情急了,用上唾沫,一頂而入。毫無難苦。火氏心中之喜不消說的,把個竹思寬幾乎樂殺,問道:「這次何如?」火氏笑嘻嘻搖頭,道:「不疼了,只有些脹脹的。」竹思寬放了心,忙抽插起來。忙十九。抽了有十數下,淫水滑溜,漸漸送入有多半截,還剩有三寸餘在外。伏此一句,為日後死火氏之根。火氏覺得頂到底了,再入就受不得,忙伸手去攥住,忙二十。道:「進不去了,就到這裏罷。」竹思寬也覺龜頭頂在軟濃濃的肉上,甚是有趣,知道他的牝戶大而不深,也不敢再進。火氏用手捏住,叫他拔出來,起來拿過帶來那個汗巾,替他裹在根子上。先只疑是帶來做陳媽媽,不想是做如此用。忙將褲帶取過來,忙二十一。紮了個結實,然後臥下,忙蹺開兩足。忙二十二。竹思寬就勢扛在肩上,一挺而入。這回將弄起來,響聲震耳。好一番動作也,怎見得:

那火氏牝中與口內齊鳴,竹思寬陽物共腎囊亂撞。男子婦人,上下並用;陰門厥物,兩件同忙。弄夠多時,抽扯半晌。火氏初經這番風雨,心窩內受用難當;竹思寬乍嚐這宗美物,遍身上酥麻樂極。有半個更次,將一個時辰。竹思寬情濃精泄,那火氏也興足火消。

兩人拭抹乾淨,這不知是用大汗巾,是用包鞋的小帕?並肩疊股臥下。以上共寫了二十二個忙字,到此方忙畢。世間惟此一事,雖極罷緩之人,到此事無有不忙者。偶憶一笑談:夜遊神到一家訪察善惡,正值他夫婦行房。入問他家宅神云:「他二人所作何事?」答曰:「造人。」神問:「一年造得幾個?」答云:「一年只造一個人。」笑道:「一年造一個,何須如此忙?」附此一笑。竹思寬道:「方才若不是巧大姐出來,我幾乎空費了這場心,白等了這一夜。」火氏道:「這幾日我那一日不望你,時時刻刻叫巧兒出來打聽,那一日不走二三十次。今日也是他伶變,要不是到角門來看看,豈不誤了天大的事。」竹思寬道:「總有個緣法,應該我兩人姻緣湊合,所以他才走了來。」火氏道:「你進便進來了,明日怎麼出去?」竹思寬道:「我想到了,明日約略有開大門的時候,找到廳上,只說來會鐵老爺的,說是不在家,我就出去了。要是遇見鐵大爺回來,他也只當是我才來找他,那裏疑心我在此過夜,你道這想頭好麼?」火氏歡喜得了不得,摟緊了他,親了個嘴,道:「親親,你真好想頭。」竹思寬道:「我承你這樣深情,這幾日我的心思也費盡了,串了老屠,尋了幾個賭友誆了鐵大爺出去,我才得來親近你。」火氏緊緊的摟著他的脖子,道:「親親的哥,你要留心想出個妙法兒來,常常把他弄在外邊去。妙極,下句不曾說出。謂常常把他弄在外邊去,你的那個才常常弄得我這裏邊來也。此一句,寫盡淫婦之淫,至於此極也。我同你終日相親才好。」竹思寬道:「我自然留神,何用你說,你那條有血的汗巾我帶在身上,簪子綰在頭上,一日摸著一百遍,就想你一百回,連夜裏睡覺都是魂夢顛倒的。」火氏道:「可不是呢,我比你還利害,你的那幾根毛,我剪了幾根頭髮包在一處。夫妻稱為結髮恩愛,姦夫淫婦以毛髮相結,當作何稱?我拿了幾個珠子石寶,一塊金子,一個銀錁兒,寶貝似的裝在花包裏,自有毛以來,未有重之到此者。掛在褲帶上,走著坐著,但把我的腿挨一下,就想起你來。若帶在褲內胯之前,刻刻與陰戶相挨,豈不甚妙?剛才望你不來,才閉上眼,就夢見你來了,正講得親熱,被巧兒推醒,說是你來了。」又摟著親了個嘴,道:「親親,我看這個樣子,同你今生今世同生同死,將來之讖。再拆不開的了。」

說著話,竹思寬看那火氏兩隻眼已乜斜著,一點點個鮮紅嘴兒微綻,似笑非笑,兩個眼眶通紅,兩隻手不住的捏弄陽物,知他又有些情動。看了他這騷態,心愛不過,又昂然直豎。兩人這一場潑戰,非同小可。火氏竟自輕車熱路,越覺有味。交媾多時,竹思寬雖把筋力費完,那火氏也算飽其所欲。

事畢之後,竹思寬伏在火氏肚子上,咂口調笑說道:「俗話說,婦人嘴小,陰戶也小。我看你這樣一張櫻桃小口,不意你下邊的,竟可容得一個大約半斤的桃子。好像開棺材鋪的招牌,外面放著小棺材做樣子,裏邊的卻大得放樣。」火氏笑道:「要不虧我這大棺材,你這東西裝在那裏?」竹思寬笑道:「可是人罵的,我竟是短棺材厥的了。」火氏道:「這是怎麼說?」竹思寬道:「抽了兩下,你不見只裝了多半截,還剩這些在外面麼?」笑說了一會,又抽了一陣。竹思寬將舊物撥出,縮下身子,再看火氏的陰戶時,有幾句比方道:

牝戶大張,如喜極人裂開笑口。花心外吐,似饞勞兒牙縫流涎。又如那善說人臨死一言難吐,惟張嘴而似歎似語。又像那啞巴子欲說無聲,只吐舌而或閉或張。從前細細一紅瀛,今此寬寬一黑洞。

二人又頑笑了一會,都乏困了,並枕而臥。只苦了巧兒,聽了半夜梆聲,那小牝中也點點滴滴流了好些清水。有打油四句道他三人。

覆雨翻雲錦被中,漏聲短促興匆匆。
獨憐識趣知情婢,聽得淫腔一夜風。

他熬困了,以椅代榻而睡,一覺醒來,出去溺尿,見天色將明,忙推醒了火氏,穿衣而別。古人有兩句道得好:

最是五更留不住,喚人枕畔著衣裳。

正是這個光景,那竹思寬穿衣起來,也不敢復睡,見紅日將出,開了院子門出來。往外一看,大門已開,家人知主人不在家,尚都酣睡。管門的開了大門,大清早料無客來,且回房中高坐。竹思寬滿心歡喜,忙忙趨步而去。

看官且往,前說竹思寬的這根孽具,只有一個郝氏是他的老對子,除他之外,老娼淫妓遇著他,肉綻皮開,今這火氏是良家少年嫩婦,且又是一個嬌怯怯的身軀,如何倒反弄得?

要知事有不然,理無足異。竹思寬當日嫖妓時,有一個妓字在心中,以為他老的少的,俊的俏的,見過了千萬,此竅何所不容?況嫖妓可還有用唾沫的理?爬上身,猛然一下,自然弄得狼狽而走也,未必幾千百個妓女都受不得他的,只不過遇了幾人受了他的虧苦,互相傳說,人就不肯招惹地了。他後來遇了郝氏,正是棋逢敵手,心滿意足,喜出望外,也就不想去再尋別人。今遇火氏這一番下愛,真是夢想不到的美事,可還有推辭之理,見了他這樣個青年嬌嫩的人兒,不敢像當日冒失,去下辣手,唾而油,油而破,兩次三番,用了多少水磨工夫,才得漸入佳境。且男人的陽物既有大小不同,婦人陰戶豈無闊窄之異。奇矮極小之男子有極大極粗之壯陽,何見得嬌怯秀美之婦人而無深鬆闊大之牝物乎?俗謂觀婦人之面色,可以知陰好歹。黃鬆黑緊白邋遢,大約火氏之面皮是個黃黑白占淨了。閒話不必多言,且看正傳。

那錢貴自從與鍾生定盟之後,私心竊喜,以為終身有託,遂吟一詩以志意云:

半生心願一朝酬,意蜜情殷不自由。
何日桂香來枕畔,夢魂先到曲江頭。

叫代目代他寫下收貯。錢貴因代目一見鍾生,便識他是個佳客。慫恿他相會,得遂了生平之願,越發待他親厚,暗對他道:「此事只你知我知,不可再傳六耳,異日我此身有歸,決不使你失所。」代目感之不盡,暗暗也自歡喜。

且說這代目之父姓戴名遷,戴遷之父親名叫戴善。他家祖上也還是書香一脈,到了戴善,讀書不成,因而學賈。他雖非絕頂的好人,還是個一邦之善士。四十無兒,他的妻房氏屢屢的勸他娶妾,戴善不肯,道:「我若命中無,雖娶十妾奚益,應不絕嗣,焉知你就不生育?何必又多做這番事,誤了人家的兒女。」房氏見丈夫執意如此,也無可奈何。光陰迅駛,歲月如流,不覺又是十載,他夫妻二人同到了五十歲上。房氏道:「我年已五旬,是萬萬不能生育的了,你娶妾一事,實不可緩。」戴善還不肯,房氏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凡事要盡人事以聽天命,你娶了妾,若再不能生子,這就是命了,況且你一生並無惡過,未必就到絕嗣的地位。前日二叔帶了信來,他尚無子,你再又無子,將來戴門宗祀豈不斬絕了?」戴善見房氏說得大義凜然,便道:「你這樣賢德的話,我安得不聽?但我今娶妾是為生子,非圖慕色也,不必拘定要少年標緻處子,就是中年略像樣的寡婦,可以生育的就罷了。」房氏聽得這話也甚有理,託媒人去訪,不拘女孩寡婦,只要沒殘疾宿病,遇巧便成。

過了幾日,媒人打聽著一個小寡婦,來說道:「這個寡婦二十歲了,先守著個小兒子,不幸死了。公婆憐他青年,叫他改嫁。他娘家姓繆,他姓繆,生得乃郎雖不甚妙,孫女幸而還妙。人物生得也好,我們提起府上要尋二房,他素常知道府上是良善人家,也竟願意。」房氏大喜,一應禮物俱全,擇日娶了進門,就在西屋內住。

房氏見這繆氏生得端裝穩重,心中甚喜,如姊妹一般相待。過了一年多些,就生了一個兒子,這老兩口歡喜無限。只生過這一胎,以後雖也還常常下種,總不見收成,這才妙,再生一個便不妙了。這孩子他也無病無災,易長易大。到了八九歲,送入學堂,起名戴遷。他這讀書不過應卯而已,讀書幾年,虧他聰明,竟可上上賬目,寫寫包皮。到了十六七歲,老婦人望孫子心盛,就替他娶了一個那氏為媳。頭胎生了一個女兒,就是代目了。後來又生了二個兒子。

這戴遷到了二十多歲,他父母相繼告終,都是七旬外的人了,五十無子,方才娶妾,竟還得見孫子,這也就是天眷善人,看官當于此等冷處著眼。他老夫妻也自瞑目了。他生母繆氏也將五旬。

這戴遷自幼因他謫母房氏姑息太過,嬌縱得他無所不為。他家與竹思寬昔年准與人的舊宅比鄰相接,竹思寬久已看上了他的家俬,因他父母在堂,不敢動意。他父母死後,喪事完畢,被竹思寬輕輕一鉤,就鉤到賭場上去,下了場鍋。這個昏頭昏腦的少年,乍見了一個雪白碗中裝著紅紅黑黑,金晃晃的六塊骨頭,以為是天地間第一種高貴上流有趣的美事,死命貪住。人先哄他上鉤,小小的輸兩場與他,他便欣欣得意,道:「我的本事高強,才初上場,就把多年耍錢的老把勢都被我贏了,若再頑熟些,我定是頭一把交椅無疑。」那裏知道是別人下的香餌。

這一件事原來也有些邪處,初去學他,心中何嘗不懷著個我是初學,恐怕要輸。若果然一上手輸上幾場,也就興致索然了。惟獨這一毫不知的雛兒,不要講甚麼盆口,連叉快還認不清。自己擲了兩個六、兩個三、兩個二的三三靠六六的快,不會贏人,反被人擲了四個六,兩個二的黑隔子眼,假說快,倒贏了錢去,豈不可笑。他這樣被人弄去哄了。手起就該背了,竟大不然,混擲瞎擲,滿手丫裏都是。明明五個骰子坐著是個臭了,那一個還滾出一個快來。譬如坐三個六,一個金幺,一個白幺,那一個看著是個二四的樣子。他一陣跳,不是幺就是三,反贏五注。諸如此類,定要與他贏過幾場,夢魂中都想著這個甜頭。但是略知道了些,這就拾著倒運的票子了,便一日一日的輸將下去。因戀著先贏的那幾場,決乎不肯放手,到後來大輸過三場,他心中不服,道:「我前幾次怎麼贏來?這輸不過是手氣不順,故此偶然失利也。」並不知是入了人的圈套,再要想去翻本,越翻越輸。間或僥倖贏得一場,貪心不足,又想去贏第二場,不但不能贏來,反將前次贏的貼了利錢送去。

這些很不知死活的小夥計們賭錢,更有可笑之處。譬如那人來賭,只有十兩銀子,把他贏到了九兩九錢還不肯歇,定還要想贏他二十兩,就不知那人輸到十兩零一錢,連那一錢都沒有。設或那人色子順了些,翻回一二錢,越發不肯住,道:「他十兩銀我先贏到差一錢,尚不肯饒他,何況此時反又少了一二錢,安肯心死。」一時被那人手快起來,不但十兩翻回,倒反贏幾兩去。那人先已輸到將盡,此時翻本,而且又贏,焉有不歇之理?到了這個時候,睜著眼,張著嘴,才歎氣後悔。他心中何嘗不想剛才休說贏了九兩九錢,就是贏四五兩也是個采興,就該歇了。萬不然被他翻了本去也就罷了,決不該反輸了自己的。及此時懊悔,那雪白的細絲錠兒已被他卷而懷之,倒不出來了。

還有一種可笑的人,一上場去,色子又順,手氣又好,三文五文,一吊兩吊的贏了幾拾兩,心猶未足,竟像在這幾塊骨頭上要贏出個大財主來的樣子,拿在手中,總不肯歇。人擲這件東西,一日到晚,若手氣不改,俗語說得好,這叫做十回九不遇的事。那裏拿得穩?後來手氣一敗,被人幾擲翻了過去,只剩得不過些須,他倒反歇了,豈不可笑,而且可歎。這是說那不肯歇的,還有一種不但可笑可歎而又可憐者,這是甚麼緣故?可憐地抱著個色盆不放,連死活都不知的人,還要貪著頑錢。他擲色的時候,別人擲擲是快,他像個悶昏雞也似的,可是人說的歇後話,瞎老婆奶孩子一混乳。還趕著下注,自己擲擲是臭,一個快星兒也沒有,他還大著腦袋混擲混下,裏外盆被人贏得死死的,十擲中還強不過一擲來,他還強著色色去下,並不知說:「我今日的手氣不好,歇了罷。」斷然不肯,只等贏家贏足了,見他輸得可憐,歇了。他倒還急怒道:「為何歇了,不容我翻本?」就不知這件邪物順起來卻也爽神,從心所欲,想快就快,叫叉就叉。至於要輸起來了,下了注,人的手快,單捏就擄; 人的手略皮,自己就擲臭送去,任你甚麼能幹老手,不急不熱忍得。諺云:少輸便是贏,此六字真是賭中妙決,惜乎此輩不解耳。這上面占些應想,拗相是再拗不過來的。這些初出世耍錢的少年輸大了頭,那裏知道這些奧妙,這說的是那個不肯結的。所以賭局中有一句話,道:「贏不歇,輸不結。」真是個呆賭。

南京賭場中有個市語,送了這種人一個暗號,名之曰酒。雖不知他的深意,大約說一個人全成了酒,昏沉沉,連死活都不知的意思。更有一件,人在賭場中每一場輸贏都算十兩,若十場中贏得七場,就算極好的時運了。他自己也說,我贏的次數多。別人看見這人場場贏,拈飛的,打算的,不計其數。他以為這何足惜。不過五個指頭動了動就贏了來,費了我的甚麼力氣。及全輸了之時,並沒人幫出一文,少不得自家全全拿出。他就不曾細算,這贏了七次,名雖得了七十兩,是不心疼的錢,三文不值二文的花銷了。傍人拈飛,自己浪費,實在收入囊中之物,未必有二十多兩。到了輸上三次,這三十兩雪花銀卻要自家拿出,究竟還要倒貼出己囊,贏的卻在何處?有錢的人還罷了,沒有錢的有得當賣,還算體面。竟有偷人之物,騙人之財,以還賭賬,百醜俱備,這是何苦?惟有這些無知少年,見了色盆,心都死透,再勸不醒。此一段不是霹空撰出,非久歷於此中者,不能知內中利害若是之詳也。好賭之人,將此一段當細細讀之。

戴遷是個乍出來賭錢的酒,全犯了這些病症。所以不幾年,把產業家俬,被這六塊骨頭送去。他心還不死,猶想去翻本。一日,輸了鐵化的三十兩銀子,無可償還,被他辱駡打鬧了幾次,受氣不過,只得把女兒准了與他為婢。這種好賭錢人的心腸竟有一件奇處,令人猜測不出。他雖該了私錢官債,被打被罵,情願領受,卻捨不得還。到賭輸了,還得也沒有這樣爽利。還有家中無衣無食的人,寧可死捱,及到場上輸時,鑽頭覓縫,弄來填還他,美其辭曰:「這是好漢錢,要還人的。」這種人真不可解,更有異處,人有極剛拗的性氣,閑常他人或有無心一語之失,他便攘袂奮衿,怒目切齒,恨恨不休。到該了賭博賬,或被人辱駡,或以拳腳相加,不但一點氣星兒也沒有,還滿臉陪笑,直受之而不辭。

這戴遷自從把女兒准了賭賬,他母親繆氏,妻子那氏,終日啼啼哭哭的咒駡。家中又穿吃俱無,方才後悔,痛恨既往之非,已是遲了。能知悔恨,還算良心未死盡者,予見今日至死無悔恨者多矣。他祖父都是正經人家,自從把他女兒輸了與人,不知被親友談論笑駡了多少,人都不理他。下眼看成,他自知做得不是,也沒有顏面見人,躲了三幾年,全靠婆媳二人針指度日,月月還要出租房錢。戴遷一來躲著不是常活,二來家中供個口食還不敷,一寸布也添不上。一口氣瞞著母妻,雇與船上做牽夫,往北京投奔他叔叔戴良去了。

他叔叔在北京張家灣住,家開了個雇船的埠頭老行,甚是興旺。也是六十多歲了,他先也無子,因戴善夫妻七十歲時,他把店託了夥計照看,他到南京來替哥哥拜夀。二則別久了,都有年紀,來會一會。見了戴遷,說道:「兄弟二人有人接續香煙的了。」心中歡喜無限。這一端補得好,不然戴遷如何認得去投奔他也。戴善又勸他娶小,道:「你嫂子勸我多次,我先不肯,到五十歲,才娶了繆氏,今年也就有了十九歲的兒子,且又有了孫女。你今也才五十多歲,回去也趕著娶一個,焉知不生兒子?」戴良見哥哥娶妾得子,他住了些時,辭了回去,也娶了個妾,也竟生了個兒子,方得七八歲。他恐自己年老了,草霜風燭,一時或有不虞,這幾千金家業,兒子幼小,如何承管?知哥嫂己歿,正要想帶信叫侄兒來,同居料理。今見他到了,心中甚喜。見他襤褸不堪,問其所以,他哭訴自己不知事,為人所誘,花費了家俬,把女兒都准了與人家。直言無隱,全全說出。並說如今雖悔心改過,已是無及,無顏見家中親友,故遠來投奔叔父。

戴良見侄兒這個樣子,心甚不忍。說道:「書上說,過則勿憚改。你若能改過,我叔叔家產也還夠你們穿吃,再要賭錢,這就不可定了。」戴遷道:「侄兒此後若不改過學好,再要做這一件下流的事,不要說將來死後不能見祖宗父母于地下,今日就狗彘不食其餘了。」

戴良連連點頭道:「好好,你若能改悔自新,新是我戴門之幸了。」

戴良的原配顧氏已故五載有餘,現今就是生子的這個妾蕭氏當家。戴良遂領著戴遷進去相見了,他的兒子也來拜了哥哥。隨叫他換了衣服,留住了十數日,戴良對他道:「你只顧你來了,家中母親妻子靠誰養活照看?你可去接了他們搭船到這裏來同住。你那裏既無家業,我又年老,你兄弟幼小,你可來幫著照料家務。再者我們雖不是甚麼仕宦之家,也還是有些臉面的,怎麼把女兒與人為婢,你可贖了他來,就加些利錢也說不得。但速去速來,免我老人家懸望。」

他家現當埠頭,搭船是極易的事。恰有一個苑寺少卿,姓候,在他行裏,寫了兩隻官座往雲南去,戴良就叫戴遷跟著船同往。預先擇著個出行的黃道日子,打點了行囊,取出一百銀子交與他,道:「這個做來的盤纏。」並替他們做兩件衣服好上路。又付五十兩道:「這個千萬贖了孫女兒來。」教他都打在腰中,叮囑再三,然後分手。上船等候著候少卿一同起身。他這一番氣象,與前番來時那個光景大不相同。

一日,到了家,見了母妻。他母親見了兒子衣服光鮮,心中甚喜。看至此一句,不僅淚落如豆,人家母親未有不望兒子光鮮者,奈兒子不能光鮮以副母父之望何?復又悲道寫盡慈母。:「你去了數月,我倒當你流落到那裏去了。同媳婦眼淚不知流了多少,你在那裏來,怎得這樣光鮮回家?」戴遷詳細把叔父的話說了,一家大喜。他把銀子取出交與母親,次日拿了五十兩銀到鐵家去贖女兒,鐵化道:「幾年不見你來贖,陪了舍妹到童百萬家去了。」戴遷疑他說謊,又到童家門口來探問真假,卻剛剛問著了買仙桃的那個家人童佐弼,他聽說是仙桃的父親來贖女兒,暗吃了一驚,答道:「你這個女兒,我們奶奶疼他得很,不見你來贖,恐誤了他的青春,打去年已嫁了人家去了。」戴遷見他說嫁了人,知不可贖,便問:「嫁了甚麼人?家在那裏住?我好去看看。」他怎肯說是現在錢貴家,答道:「這就不知道,聽得說是個外路人,不在本地的。」戴遷不放心,又面見了童自大根問詳細。童自大當日聽得家人說是嫁往外路,也就是這話答他,戴選無可奈何了,只得回家復了母親妻子。那婆媳二人又哭了二三日。他家收拾了衣服行李停當,上了墳,就一家搭船上北京去了。他父女祖孫可還有相會之期否,後來便見端的。

你道戴遷搭他船來南京的侯少卿是何出處,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欲知侯姓人詳細,再接來文仔細看。
《姑妄言》卷四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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