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卷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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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十九卷評

鈍翁曰:

宦實家庭訓子一番說話,可抵得一篇過庭訓。乃父既發此心,兒子雖不肖,冥冥之中自然亦化為好人。這一回內,只算得宦萼一本紀善錄。宦萼行了許多好事,而報恩者並無多人,只向小娥一個,故此又特特夾寫鮑德一段,伏下回報德之案。不然施者施之不倦,而報其恩施者竟無其人,豈個個皆無良心者耶?施恩者雖不望報,而報恩只小娥一女子,太把男子漢說得不堪了,故不得不寫此一段。

咸平棄妻,鍾生婉轉成就,然終歸功於宦萼□□□□□□□□□宦氏父子。事有賓主之分,看者須知。至於劉太初此等好人,豈□□□有棄妻之咸平除名,而有不棄妻之劉顯得中?一是警醒世人,一是完劉太初父子好處。卜孝、伍氏此等兒媳,在今日不少。焉得霹靂,個個震之,以快人心。一夕話上有兩句,取來贈卜孝夫婦,道:有朝豁刺一聲響,打殺兩個直娘賊。闕氏之子媳不孝,得宦萼收留。有此恤老憐貧之善人,越顯忤逆不孝之惡子,雷之一擊,適當其罪。

貧寒無儔匹之人,焉能有棺葬父?欲典子以送終,此孝心即可感於神明。宦萼才發一點好心,出門便遇見孝子,可謂兩不相負。贈銀,雖是宦萼做的一件好事,亦韓無儔孝行所致。宦萼初次出門,頭一個便是寒無儔匹的,可見那時民窮財盡,天下窮人而無告得多也。

賣菜一生之苦漢,能孝養八十餘之老親,可謂難得矣。宦萼要作好事,自然從孝字起。

所以第一個遇送死之孝子,次即遇養生之孝子,又接寫一欲賣身救父子之孝女也。

一貨郎逢賴銀之鄉親,本錢焉得不畢。但賴盈實非賴銀,特貧病耳。宦萼今日濟之,後食其報,故知其非無恥賴銀之人耳。貧做負恩人一語,可為注腳。後本賴盈報信,鮑德報德,同在一處。恐人眼光看不到,故此處寫賴盈之後,接寫鮑德也。

嗟乎!貧儒為妻所棄而不能留,權老兒因貧而不能勸女不苦,一至於此。姓權者,權離而終合也。司富向為宦萼之師傅,今又為權氏之師傅矣。繆氏始終處處點醒權氏悔心,真妙人妙舌,不愧姓繆。向惟仁向日有錢,便可為人。一旦貧窮,竟至賣女。嗟乎!錢之為錢,至於此乎。權氏因夫貧而欲棄夫,咸平因妻貧而欲背盟,雖是寫世風囂薄,總是為錢字放聲一哭。

與利為徒之人,尚知父母妻子為何物。若非宦萼,則父母將填溝壑,妻子不知更屬何人,此又受圖利之害者。無錢既不好,有錢又不好,將奈何?然亦在人有善處之方耳。少年沒父,幸得老母巴巴竭竭撫養成人,安得尚有錢娶媳?吉家女將三十,亦難怪親家之急。宦萼慨然使二姓得完婚配,恩德厚矣。宜乎吉氏之屍祝也。

單于學、翟疊峰一段,一則見謔之一字未免觸鬼神之忌。善於謔者,尤不可也,故至於妾婢淫人而死。甄字有堅貞二音,謂雖有堅貞之妻,亦難免賊道之汙以自殺,可謂警戒世人之至。二則謂世間僧道之流,皆如蜂蠆之賊,不可不遠避而緊防之也。

此一回內寫向小娥之孝、平淑姑之貞、甄孺人之烈,可為閨中師範。

《姑妄言》卷十九[编辑]

第十九回 宦公子積德救嬌娃 向惟仁報恩酬愛女[编辑]

附: 鍾刑部婉轉成表弟 宦司空慷慨嫁淑姑

話說宦實父子一日間家庭閒話,宦實偶然歎道:「天地間再不可以貌取人。當日尼父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絲毫不謬。我當日看這童家賢侄,不過蠢蠢然一個癡肥財主。你們都還笑他鄙吝,誰料他去年做了這一番仗義的事。可是那看財奴自了漢做得來的?偌大京城,多少財主,可有一個及得他這一場好事。你同賈家賢侄雖然也幫他施捨了些,只算得個碌碌因人成事。這番功德是他倡議,十分中他獨得八九,你與賈家賢侄只算得一二。我的家俬雖不能與他相匹,也不為不厚了。古人說:積書與子孫,子孫未必能讀。積家產與子孫,子孫未必能守。不如多積陰德,存此方寸地,留於子孫耕耳。這是真正藥言。我如今已八旬的人了,你正在強壯之時,何不力行善事?非為好名,但願將來得個好子孫,我也可以含笑入地了。」宦萼聽了,悚然道:「父親明訓,兒敢不力行?此後但是可為的善事,自當行之,以承老父之意」。那宦實連連點頭,道:「你果能如此,就是我幹蠱之子了。我宦游四十餘年,雖家資殷實,並未曾貪婪酷虐,刻薄屬吏小民。是我一任布政,十載戶曹,又掌工部數年,是分內所應得之物。我靜夜自思,在宦場中不敢說清廉二字,也還沒有甚麼壞處。到了臨末一著,因得失心重,依附魏公。當日若非鍾親家,今日我身家性命不知作何局面,至今撫心內愧。你若做得一番好事,人念其子而原其父。若掩得我當日之醜,也不枉我生你一場。」那宦實殷殷教訓,宦萼聽了父親這些話,時刻在念,一心一意要尋些好事做。

忽然想起他姑父劉太初來,道:「凡事自然先親而後疏。我這姑母同老父同胞兄妹,因我當日少年無知,得罪了他,至今總不上門。後來老父親去請他,他也不肯一到。薄有所贈,又堅拒不受。那年老父為事之時,他老夫妻忙來叫我急尋門路相救,可見他並不是沒有親情,皆因生性狷介之故。他家中至今一然貧,我何不送五百金去與他。不但全骨肉之情,也可救他的貧乏。但恐他不受,奈何?」又想道:不要管他,且送了去看。遂取出五百金,命家人宦有識送去。

這劉太初名和,江寧縣學庠生。家貧,以授徒為業。甯甘凍餓,不肯枉道求人。他同宦實作諸生時,就娶了他妹子。不意才高命蹇,走了幾科不中,他竟棄了這領青衿。自從見宦實做了顯官,未免眼界略大。宦萼又是有名目無親友的呆公子,那裏認得這窮姑父姑母,他就絕跡不履宦門。今忽見內侄送了五百金來與他,力揮不納。宦有識回來說道:「小的雖是個下人,素知劉姑父的性情,曉得他是絕不肯受的。果然有識,不負其名。但老爺吩咐,不敢不去。」宦萼道:「你再送了去,放在他家門口,你逕回來。」

宦有識領命,到他門口放下,叫道:「姑太爺,我們大爺又叫我送來了。」撤身就走。劉太初大呼,叫他拿回。宦有識飛走不答。劉太初只得自己拿著攆了一會,直直攆到宦家門口。放下,不顧而走。家人進內說了,宦實父子不勝慨歎。劉太初甯甘淡薄,絕不求人,是所謂薑桂之性愈老愈辣者也。在今日,如此公不慕勢不貪財這等心胸之人亦鮮矣。按過一邊。

且說宦萼一日偶然想道:我既要做好事,但終日坐在家中,外邊事一些也不知,那好事如何飛了來尋我?我父子雖發了此心,外人不得知道。就有知道的,見我家侯門似海,誰敢敲門打戶的來尋我。我不如每日在街上閑走,遇可行者即行,豈不為妙。也不跟多人,只帶兩個小子,身邊揣著銀子,騎兩頭驢兒跟隨他。自己乘了一匹馬,任馬所走之,也不認定到何處去。

頭一日出門,正走著,只見一個棺材鋪門口,有兩三個人在那裏講話。內中一個頭上包著白布,披著麻,在哭哭啼啼的哀求。那賣棺材的道:「如今買賣艱難,賒一半,現錢一半,還是照著本錢,就算我的情了。如何白拿了去?」這個帶孝的盡著哭告,那旁邊的一個只是歎氣。宦萼跳下馬來,上前問那歎氣的道:「是為甚麼事?」那人見他是個貴介樣子,忙道:「這個帶孝的是我一個緊鄰,姓韓,叫作韓無儔。一個送死的孝子。他家中窮寒得無比,此所謂寒無儔也。他父親前日沒了,今停了兩三天,總弄不出個棺材來。我看著心中甚是不忍。這個掌櫃的是我的朋友,同他來賒口材。掌櫃的看我的薄面,定要一半現銀。如今何處得有銀子?我手內無錢,要有錢時,也就幫他做了這一件好事。」宦萼道:「棺材要多少銀子一口,倒講明白了。」掌櫃的也憐□□□□□□□□□□□□□□□□就是這一個松木兩並,價錢是□□□□□□□□□□□□□□這多大事,富貴公子視此五兩銀子如□□□,孰不知貧窮人如少一文錢,尚□□□□□□□□□□□□□□兩,遞與掌櫃的,道:「都是紋銀,你收了□□□□□□□□□□□□□做好事,可肯少了小人的,何用稱?」就接過□□□□□□□□□□□□頭。宦萼拉起他來,道:「你棺材雖有了,抬錢□□□□□□□□□□□道:「蒙老爺天恩,得了棺材,且裝了我父親不暴露著,再做區處。我有個十來歲的兒子,典幾兩銀子,發送他老人家罷了。」

宦萼聽說,心中甚慘。又敬他棄子葬親這一點孝心,又將銀子稱了十五兩,對他道:「古人說,冠婚喪祭,稱家之有無。這銀子你拿去用,五兩趕著就把你父親葬了罷,死者以入土為安。我看你也很窮,這十兩銀與你作本錢,尋個小生意做,也可養家糊口。」韓無儔盡著叩頭,道:「老爺賞了一具棺木,就是莫大之恩了,何敢又當這樣厚賞?」宦萼道:「不必多講,快雇人抬材回去,料理你的事去罷。」韓無儔見這樣施恩,也就叩謝了。宦萼上馬,韓無儔拉住小廝問道:「這位老爺貴姓?」小廝與他說了。眾人方知是宦公子,都讚揚他的恩德。韓無儔葬了他父親,領著十一歲的兒子,到宦家門口叩謝,送他的兒子與宦家為僕。宦萼那裏肯要,因見他好個乾淨孩子,反與了他二兩銀,兩疋布。他父子叫了幾十聲恩人,拜謝而後去。

再說宦萼那日與了韓無儔銀子棺木,心中甚樂。這一個樂字,便寫得善心充滿。又走了一會,只見一個人急得兩頭亂跑,口中叫道:「是那位積陰的好爺們,若拾著了,賞還了我罷,可憐我是個窮漢。」口裏叫著,眼睛急得多大,兩淚汪汪,像瘋了一樣。宦萼心疑,叫小廝叫過他來,問他是甚麼緣故。那人槌胸跌腳的道:「小人名字叫作蔡繹生,一個養生的孝子。是個賣菜的。我家中有個老爹,八十多歲了。病了一個多月,我在家守著伏侍,不得出來賣菜,連兩千文本錢都吃光了。我老爹這兩日略好些,想個鴨子煮口湯喝。又沒有一個錢,沒奈何,我把一件小襖脫下來,當了一百五十文錢,指望買與病人吃,或者就好了。他老人家若好了,我出來借兩千印子錢,賣著菜,還買把米度命。不然再守幾日,一家子全要餓死。我把錢同當票子拴在一處,揣在懷內。不想走急了,到了鋪子裏看了鴨子,摸錢時,才知打襖破處掉去了。不但我窮人好容易掙一件襖穿,沒了票子,日久了,他如何肯認?」宦萼道:「這是你自不小心。票子不拴在錢串上另收著,如何得丟?」蔡繹生道:「老爺,那當票我拴得緊緊的,如何得丟?因是錢掉了才沒了他,他如今還在那錢串上呢。」旁邊人聽他說這蠢話,由不得都大笑。宦萼道:「你如今在這裏跑著叫甚麼?」蔡繹生道:「當票同錢掉了也罷。」他槌著胸說:「如今我家老爹現沒得吃,真叫我苦死了。好孝子,聞此話而不動心者,其人必不孝。我所以在這裏求告,或者有慈悲的爺們拾著,賞還了我罷。不然把當票子拿去,單賞了我的錢去買鴨子。再不然賞我一隻鴨子,他把錢同票子都拿去也罷了。」宦萼道:「人千人萬的走,知道誰拾了?況且知是在那一處掉的?這是望梅止渴的事,你空叫有何益?」他道:「據老爺這樣說,是沒用的了。」捶捶胸,望天叫一聲道:「天爺爺,苦死我老爹了。」掉了兩點淚。

才要走,宦萼道:「你站著。」叫小廝稱了五兩銀子與他,道:「我憐你一點孝心,這銀子給你買鴨子與你父親吃,趕著贖了衣服穿,剩下的留著做賣菜的本錢。」他眼睜的望著,不敢用手接。宦萼道:「你為何不要?」他道:「老爺請收起來,不要同我小人們頑笑。」宦萼道:「我好意給你,同你頑甚麼?」他笑道:「老爺當真都是賞我麼?」宦萼道:「既與你,如何不真?」他笑嘻嘻才伸手來接,又連忙縮回。看著宦萼,只是笑。形容得妙極。一生賣菜之人,同人爭一文錢,費多少唇舌。今宦萼給銀五兩,實是夢想不到,疑天地間無此等事,非寫其呆態也。宦萼叫小廝塞在他手中,他見果是真了,接過來,叫道:「我的恩人老爺,他叫這一聲,抵得做官的幾百個德政碑。我看天底下也沒有你這樣第二個好人。實心稱讚,非比他人假奉承語。等我老爹病好了,同到這個地方來與你老人家磕頭罷。刻舟求劍,有人行之,不可笑他此語。我不認得你府上在那裏住。」說了,歡喜得跪倒在地,叩了十來多個頭。宦萼叫小廝拉,也拉不起來。直等他叩得興足了,才爬起來。把那銀子看了看,叫旁邊一個人道:「你擰我一下看可疼,還是做夢是醒著呢?」旁邊人說,「大青天白日裏做甚麼夢?你快做你的事去罷。」他道:「不是夢,難道竟是真?」哈哈笑道:「好老爺,好人,好人,好老爺。」欣欣而去。

宦萼也就回家。在馬上也自得意,道:「這兩件雖算不得大好事,宦萼此想,不脫膏粱氣味。他以為銀子用得少,算不了大好事。孰不知全人之孝,濟人之急,乃天下第一大好事也。也算發了一個市,這才真是開市大吉。不枉出來一場。」到家歇息。他但無事,就出來大街小巷的走。

那一日,見許多人圍著那裏看。宦萼也催馬上前一望,只見一個人打著一個人,拳頭腳尖齊上,口中侉聲侉氣不住的罵。那個捱打的也不敢回手,只用手遮攔。這人動手的只是打。宦萼看了動疑,叫小廝拉他過來,要問他的緣故。他那裏肯依,只是掙著打。宦萼喝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打死人不要償命的麼?好意勸你,要問你話,怎這樣牛?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就有萬分不是,你打著,他不敢回手,就罷了。還要怎樣?你仗著漢子大行兇欺負他軟弱麼?」那人見宦萼裝束像個官長,責備他不是,方歇住手。向宦萼道:「老爺不知內中的情弊。俺打死這沒良心狗娘養的,情願替他償命。」宦萼道:「你們為甚麼大事,就這大的仇恨?」那人見問,便恨恨道:「老爺請聽言,事情雖小,叫作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俺是山東人,俺名字叫作畢本。因家鄉荒亂,到了這兒。又沒多大的本錢,只有十來兩銀子,做個貨郎,掙個饃饃吃,住在一個店裏。」指著那捱打的道:「這個沒良心狗娘養的,他叫作賴盈,也是俺一搭兒的人,同在店裏住著。他得了病,俺與他非親非故,看鄉親面上,替他請醫生吃藥。俺早晚得閒,還扶侍他。他身邊又無有一個大錢,俺既照看他一場,只得替他擔著。他病了幾個月才好,後來算了算,連藥銀店錢就該著六七兩。他身上又沒件衣服,寒冬冷月,只得又替他賒了幾個布同棉花,通共該八兩多銀子。這項銀子沒處出,他求俺替他借幾兩還了人,他去傭工掙了來還。俺一來看他還老實,二來是俺的首尾,只得向俺絨線鋪主顧哀求,俺作硬保,借了十兩銀子,才還人了。剩下一兩多些,他留下盤費。原說定出去傭工,掙的多,陸續著還他本錢。就不能還本,年年清他的利錢,也還可以行得。誰知這沒良心狗娘養的,不知在那搭兒裏去了三年,躲得影兒不見。鋪子裏主顧依不得了,問我保人要。

要打要告,算起本利來,該他十七八兩,剛剛把俺的本錢作了去。我為他連累一場,水也沒喝他一鐘,如今倒弄得我這半年來當了個乾淨,無穿少吃,我這條命不是他坑送了麼?今日要不是撞著他,他還躲著呢。因此我情願打死這沒良心的,替他償命。老爺請說,叫人惱不可惱?」說了,又要掙著去打。宦萼叫小廝拉住了,道:「這怪不得你惱,必定有緣故,那裏人的良心就喪到這個田地?」宦萼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世上人喪良心者,猶不止此。等我問他。」叫那捱打的過來,問道:「你這人真沒良心,人為了你一場,你倒把他的本錢弄乏了,坑了他,賴盈當云:他的名字不好,原叫畢本,與我何涉?你就沒銀子還他,也該見他的面,怎麼還躲著呢?」賴盈道:「老爺上裁,人心都是肉做的。承他這樣的情,可還有躲著的理。我時運不好,這四個字,把天地間多少英雄豪傑才子能人屈死了無限,何況于賴盈。又是病枯了的人,做生意沒本錢,只好去傭工。但用一點力,就傷著了,定要病幾天。病魔專淩窮漢,余亦受此大累。人家都不肯雇。走西撞東,總弄不著一個錢,連口也糊不過來。人說不看吃的看穿的,老爺看我身上這個樣子,就見得我不是說謊了。因沒臉面見他是真,何曾是躲著呢?如今他就打死了我,也沒得說。」宦萼向畢本道:「他這話也像真。若果然如此,情還可恕。」畢本道:「老爺不要聽他,這都是鬼話。俺只打殺了他,才出得這口氣。」宦萼道:「不消,我有個道理。」叫小子稱出十兩銀子來,宦萼遞與畢本,道:「這算你替他借的那十兩銀子的本錢,利錢算你倒運賠了罷,拿去還做你的貨郎,且糊日子。」畢本道:「甚麼話,他該銀子,怎麼叫老爺還?這個我不敢受。」宦萼道:「我不是替他還銀子。如今世上人,至親骨肉在一個錢上還刻薄不過。不意宦萼一貴公子,竟能洞悉世情。你同他不過是個鄉里,又非舊識,這一句又露出公子本相來了,豈舊識便有情義關切耶?你就在他身上用一番的厚情。像你這樣的人,也就是難得的了。千真萬真。如今他負了你,不但你寒心,後來不肯做好事。就是別人,看見施了恩就遇著沒良心的人,反害了自己,誰人還肯學?我如今送你這銀子,見得好心還有好報。他雖負你一般,遇著我還了你,你後來或者還肯行好。就是旁人看著,也還肯發善心。」宦萼此語,直欲將這一片婆心充滿宇宙,使人人皆做好事,行好事,是聖賢心地。

畢本還要推辭,旁邊有認得宦萼的人,便道:「這位宦老爺,去年舍了你們那裏來的鄉親萬把多件棉襖,搭了幾百間大棚與他們安身。成兩萬家銀子都舍了,可稀罕這點子?你受了罷。」畢本忙道:「原來就是救我們敝省的大恩人,我也有許多親戚受過恩惠,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慌忙要下跪。宦萼拉住,道:「多大事,不必多禮。」又叫過賴盈來,道:「你病與不病,我也不得知道。古人說:要飯吃靠天。有一種不知事的人道:『黑心人倒有馬騎,熱腸人偏沒飯吃。』這話信不得。世上事,何曾沒有沒良心的壞人享著榮華富貴。這不過是眼前花,焉知他後來不男盜女娼,子孫絕滅。好人雖目下貧苦,又焉知他後來沒有好處?要看這兩種人的收圓結果,才定得好歹。宦萼這一番話,以聖賢為心者,自然謂之有理。以刻薄為事者,未免罵其迂呆。世人只圖眼前受用,身後那管他有結果沒結果。你把良心掏出來,以前事不必題了。你明年盡力去掙,不能全還,一年還他一兩,七八年也就把利錢還完了。你若掙的多,多還他些更好。果有良心,天必不負你的。不意此君竟成了個道學先生。你今生不還他,等來世變騾變馬填還好麼?」話雖有些和尚氣,然亦是理之所必至。此一段借宦萼之口,欲勸醒世上沒良心之人耳。但恐忠言逆耳,沒良心者不但謂汙耳,反恨其饒舌。

眾人道:「宦老爺說的是好話,你聽著。」賴盈也叩頭道:「謝宦老爺。」宦萼把他拉起來,見他甚是襤褸。打開銀包,拈了有三兩來的一個派州錁兒與他,道:「這銀子與你買件衣服穿,做個小買賣度著殘冬,開年去想方法。」賴盈又叩謝了,就將那錠銀子雙手送與畢本,道:「這是老爺賞我的,你請收了算利錢,我凍餓死也沒的怨。」畢本道:「這是宦老爺行好與你度命的,我如今肯要你的?宦老爺同我們一個陌路,就這樣施恩。我同你到底是鄉親,那利錢我也不問你要了,只當我害病吃了藥了,要神天保佑。託老爺的福,我在這貨郎上,再去慢慢的掙罷。」說著,就在腰中順袋裏取出他的借約來,當面撕掉了,道:「從此撂開手罷。」宦萼見他二人如此,心中暗道:德能感人,我這幾兩銀子就把兩個人都化了。欣然乘馬而去。

正走之間,到了一個店門口,見一個大漢。生得豹頭環眼,頦下一部虯髯,六尺四五身材,三十八九年紀。在那裏背叉著手,白眼望天,不住長籲短歎。宦萼見他凜凜一條大漢,像有十分心事一般。又見那店主在一旁陪著笑臉說話,覺有緣故。勒住系韁,把馬蹄放慢了些。聽得那大漢道:「俺這樣的男子漢,是少你的飯錢的麼?等俺的親戚來,自然一齊開發你。」那店主陪著笑,道:「怎麼敢說爺上少飯錢?但小店本錢短少,供應不來,求爺多少給些,以便預備爺的酒飯。」那大漢道:「俺身邊若有銀子,何用你說?實在難為你,我豈不知道。但俺此時在客邊,何處去設法?」復了長歎了一聲,道: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

宦萼想道:看這人的相貌,是個塵埃中的英雄,定非落魄之人。趁他在窮途,何不結交他一番?遂下馬走到跟前,拱手道:「尊兄高姓?貴處那裏?為何在此長歎?」那人見他氣宇軒昂,也拱手道:「小弟賤姓鮑,山東泰安州人。請問貴姓?」那店主道:「這位老爺是我們這裏有名行好事的宦老爺。」那人道:「聞名久矣。敝省的人常稱述三位的大德,不想今日在這裏幸會。」宦萼道:「何敢當尊兄過譽」。那人道:「尊兄不嫌蝸陋,請到小寓坐一坐。」宦萼正要問他話,說道:「弟正有事請教。」遂攜著手同到店裏一間客房內。

重復作揖,然後坐下。宦萼問道:「尊兄有何貴幹?到此又有何事縈心,浩然長歎?方才這店家說甚麼飯錢,不妨細細見教。」那人歎了一口氣,道:「小弟賤名鮑德,寒家雖不敢稱為富足,也還有幾十頃地,將就也還過得。我家姑母年老寡居,只有一個家表兄,姓辛名同。自前歲販了幾千金貨來在貴處發賣,曾有信寄回,說在評事街行裏住著。不意他三年不回家,姑母憶兒成病。人家父母見兒遠出,無不望其速回。無奈兒子一去,將父母忘卻。古詩云: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凡人子遠遊,當將此四句念熟。恐差家人不的當,命弟前來叫他回去。弟來時也還帶了幾十兩金路費來的,因見途中貧苦無食的人甚多,傷心慘目。弟以為到了這裏,尋見了家表兄,自然就有盤費了,遂將身邊的銀子三錢二錢的都散了貧人,僅存了些須路費。不想到了這裏,找到行裏去問。說在此住了將二年,又往湖廣去了。弟要往湖廣去尋,又不知他在那一府,又沒有路費,只得在這店中住著等他。一住三個月,杳無音信。弟又食量頗雄,一日酒飯肉菜之類,非三腥不能飽。前月有些衣服都賣了,打發了他的店錢。這個把月,實在沒處設法。又在異鄉,舉目無親,向誰告貸。也怪不得店家瑣碎,他能多大本錢。」復大笑,拍著肚子,道:「倒被賤腹裝了他十來多兩在裏面,叫他如何供應得來?弟欲回不能,欲住不可,故不覺發歎。不意驚動尊兄。」宦萼笑道:「原來是為這些微小事。弟若早遇尊兄,臺駕也回府久矣。」向店主道:「鮑爺差你多少飯錢?」店主道:「額定三錢銀,到今日正四十天,共該紋銀十二兩。令小人如何擱得住,所以才大膽開口向鮑爺說。」宦萼道:「我從不曾聽見南京的店錢三錢一日,你不許欺生。」店主道:「小人開著店,怎麼敢欺生?別人每日只五分銀子,鮑爺一日用肉五斤、酒十壺,這兩樣就是二錢五分,一日還得二斤米飯,油鹽小菜青菜豆府之類,算起來小人還是白伺候,一文還不得落哩。」宦萼向鮑德道:「兄真英雄也。」他大笑道:「弟所謂酒囊飯袋耳,何足為道。」宦萼吩咐小廝,「你稱十二兩銀子給店家。就叫店家快去叫一乘轎來,送鮑爺到我家去。」那店主得了銀子,歡喜非常,鎖在櫃內,飛跑叫轎子去了。

宦萼因向鮑德道:「這店中非尊兄住的地方,可到捨下去,別有商議。把行囊都發了同去罷。弟先到捨下恭候。」鮑德道:「萍水相逢,怎敢當尊兄如此過愛?」宦萼道:「我輩相遇,何必故作這套語?」鮑德道:「尊兄既是豪傑舉動,弟亦不敢作腐頭巾的虛套了。」

宦萼起身作別,吩咐一個小廝等著同去。鮑德同到店門口,宦萼一拱手上馬,道:「專候尊兄的大駕了。」他到了家中,就吩咐預備下酒飯。

不多時,鮑德到來,讓到書房坐下,小廝們把行李也搬了進來。坐下茶罷,須臾就送上酒肴,二人對飲。鮑德是個豪爽的漢子,在店中每日那種飲食,不過充饑而已。就是那酒,也不過只算得潤喉。因囊中乏鈔,不敢大嚼。今到了宦家,見杯盤擺列,烹飪精美。況宦家的酒量素常善飲,又不是寒酸主人,也不謙讓,旁若無人,豪飲大啖。宦萼見他這種的氣概,倒也少見,殷勤相勸。酒飯吃畢,天色將晚。宦萼叫取一副新鋪蓋來鋪上與他睡。與下同宦萼到鮑德家對看,如何相報之速也矣。留住了數日,無非大酒大肉相待,徹底做一身新衣。真可謂賢主佳賓。這一身新衣,與司進朝替富新所做那一身新衣,兩人之心胸行事,何啻天淵。他所談講的,俱是談兵說劍武藝中的話。宦萼雖不懂其中的妙處,倒也聽得津津有味,氣爽神豪。

一日,宦萼陪他飲酒之間,說道:「弟喜得遇兄,本欲屈留些日子。但尊兄離家久矣,。恐府上同令姑母懸望。目今趁初秋天氣,正好走路。尊兄還是回府,還是在這裏住著等令表兄呢?」鮑德道:「弟欲回久矣,自無路費。連日承兄見愛,又不敢啟齒。家表兄知他到何日才來?弟歸心似箭,也不等他了,只到行裏說下個信便是了。」宦萼道:「尊意既如此,明日即為兄送別。」鮑德大喜道:「弟承尊兄過愛,我也不效那妄說感恩戴德的虛話了,但願異日得相晤暢聚為樂耳。弟此時就往行中說個信來。」宦萼道:「對他說,令表兄來時,竟請到捨下來住就是了。」鮑德喜道:「這更妙了。」去不多時就回來了。

宦萼次早備酒飯與他餞別。他的行李也收拾完了,小廝捧出五十兩銀子來,送他作路費。鮑德道:「何必用許多,一半也就夠了。」宦萼笑道:「兄忘了前日之事了,途路間寬裕些好。設有不敷,又將奈何?」他也笑著收了。宦萼又吩咐一個家人道:「你拿十兩銀子,送鮑爺過江。到浦口雇了騾子,看著起了身,來回我話。」又叫備兩匹馬來,親自要送。鮑德道:「不勞尊兄罷。」宦萼道:「弟不敢留兄者,恐尊府懸望耳。然而惜別之心,哽咽於胸。送兄一程,多聚一刻,稍慰一刻鄙心。」鮑德長歎道:「弟生平交人多矣,不意貴介中有尊兄這等俠腸義氣漢子。」此語雖是誇宦萼,卻將貴介中人一筆抹殺。撫膺道:「銘刻於我心矣。」二人上馬,一路說著話,到了下關過浮橋,同到江口下馬。二人握手,依依不捨。鮑德上了擺江船,家人搬上了行李,那個送的家人也上去了。臨開船時,宦萼道:「尊兄長在途保重罷。」鮑德道:「尊兄請回罷。此身不死,容圖異日相會。」感之至,一語勝千萬言。宦萼看他的船去遠了,上馬悵然而返。

正走著,將到三彈樓,見幾個人在那裏說笑道:「那裏去看戲,這就是真戲文了。那戲子們唱爛柯山的崔氏逼嫁,還沒有他這樣真正行徑呢。」宦萼正勒馬要問,眾人齊笑道:「朱買臣出來了。」宦萼看時,只見一家門裏一個破衣巾的文人,送出一個老兒來,也戴著一頂爛方巾,穿著一雙紅不紅紫不紫的沒後跟的破鞋,氣忿忿向那人道:「我們家不幸,生出這樣不成器的女兒來。賢婿也不必氣惱,或留或休,任你的意思,我總不管。我像沒有生他的罷。」宦萼聽得有些詫異,忙下馬向那老兒同那人拱拱手,他兩個連忙還禮。宦萼道:「請教府上有甚麼事?」那老兒搖頭道:「羞愧死人,我不能出之於口。」指著那破衣巾的道:

「尊駕請問他。」宦萼看那貧士時:

頭上爛爛一頂巾,以飯糝做補丁,而腦油浸透;腳下舊了兩隻襪,以黃泥為漿粉,而腳底對穿。有人作謎云:「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是何物?」他人不解,問是何物。彼笑云:「我襪底有一洞耳。」此貧生襪底對穿,宦萼想當然耳。面皮黃皺,肉味豈止三月不知;顏色鏖糟,浴水料道六時不見。身上衣補空萬千,常穿不時之服;室中灶塵灰堆集,或煮饑後之餐。或字好,也是想當然。昔年買臣後身,今日妻休貧士。

宦萼向那人道:「請教。」那人道:「賤姓平,就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平字。賤名儒,乃汝為君子之儒。開口酸腐之氣沖人,描寫迂腐措大,入骨三分。忝列庠序。這一位就是家岳。小弟自二十歲畢婚,今已十七年矣,賤內與小弟同庚。小弟一介寒儒,只靠筆耕糊口。不意兩年來,年成荒歉,沒人讀書,這硯田也就荒蕪了。去歲還將就苟延,到了今年,就力不能支,三旬九食竟是常事。在當初,灶下以不舉火奇,近日竟以舉火為奇。真正是空如懸罄,家徒四壁。古人云:「啼豐年之饑,號六月之寒。不意此二語竟是為小弟而設。不想賤內忍受不得,竟有個要別抱琵琶之意。原也怪他不得。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終朝枵腹,如何過得?他去意甚切,小弟多年伉儷,何忍分離?意有不舍,再四苦求。其如他塞耳弗聽奈何?賤內執意不回,小弟不得已求了家岳來,以大義責他,以好言勸他,他決意不從。適間反以不遜之言頂撞了家岳,所以家岳忿怒而去。」宦萼向那老兒道:「令愛要去,不過是因令婿貧窮之故。老丈若可養活得女兒女婿,就可相安了。」世人因女婿貧窮之故,連女兒皆棄而不顧者甚多。宦萼作此言者,或疑及此。然見這老兒行徑,不問而知其窮。尚作此語者,方不脫是個公子本色。那老兒歎了口氣,道:「先生,先生,非我唐突得罪,你這真是何不食肉糜之言了。我們當初弄了一頂爛頭巾戴在頭上,以為是功名的一個進步,何等興頭。誰知吃他一生的大累。初進學時是頂簇新的頭巾。因你不能上進,把他戴爛了。頭巾不怨你足矣,如何反怨他?當初指望飛勝黃甲,脫卻這蓋皮,就可以耀其祖而揚其宗,封其妻而蔭其子,大其居而改其門,華其身而充其腹。王恩是八其翰林,他又是個八其措大。不想毫不如意,其如命何。老學生自十五歲遊庠,鄉試過二十餘次了。那朱衣老先生在暗中,他那尊頭就不肯略點一點,那柳汁比金子還貴重,就不肯灑一滴在我寒士身上?拿輕不得,負重不得,不稂不莠,行動又要惜三分臉面。這老兒宜乎貧寒至此。偌大年紀,不知世務。世人但顧臉面,焉有不受窮者。家中釜甑生塵,兒啼女哭,真有乞丐所不堪者。老學生今年虛度七十有五了,豈但三月不知肉味。孟夫子曾云:七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飽,老學生比五十又多了二十五年,成年累月還不知何者為肉。昔日聽得一笑談:一貧士終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餉之。夜夢五臟神云:羊踏破菜園了。老學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園而不可得。至於衣服,不要講衣帛,請看我這鶉頭百結,捉襟露肘的樣子,求寸布如異錦之難,其寒家之境況,可想而知了。自給猶無所措手足也,而況于女兒女婿乎?當日古人有一個《清江引》,正合了老學生的近況。道是:

三更半夜睡不著,惹得我心焦躁。蹬的響一聲,盡力子嚇一跳。原來是把一股脊梁筋兒窮斷了。

此乃我學生今日之謂也。」宦萼又問平儒道:「你令正既不願相從,就勉強留下他,也未必相安。終日吵鬧,也非常法。」平儒道:「小弟豈不知此,其如此哀不忍何?」宦萼道:「迂,迂,真迂!」因見隔壁有個茶館,說道:「二位請到那裏坐坐,我有話相告。」那老兒道:「豈有此理。老先生駕臨敝地,豈有反客為主之事乎?雖有欲奉屈之心,其如囊中無此力何?」宦萼道:「不用謙讓了,請進去罷。」二人進內,一同坐下。

老兒道:「請教老先生貴姓?」宦萼道:「我姓宦。」老兒道:「得非大司空宦老夫子令公子麼?」宦萼笑道:「正是。」那老兒復鞠躬道:「真今日翩翩之佳公子了。久仰,久仰,老學生翁婿何緣幸會?」宦萼笑道:「多承謬獎。」料道他們都是空腹,要了幾碟點心來,讓他二人吃了一會。道:「我看你翁婿二位讀書一場,一窮至此,倒甚為惻然。天下讀書之窮人何止億兆,惻然不得這許多。昔有一人云:天有富我心,賜我一塊金。方圓四十里,裏外不空心。余謂雖此一塊木金,猶不足以資給之。我此時就算資助你些,勸他留下。但不能常繼,用度完了,舊性復萌,仍然要去,又復奈何?我有個主意,你一位是他的令尊,一位是他令夫,我如此如此替你化他一化,將來能完全你家室之好。你二位說,可行得麼?」平儒還有不忍,口中不住咨嗟。倒是那老兒道:「宦老先生君子人也,何傷乎?他之尊意,可謂妙極而無以復加矣。賢婿把這不肖女總如棄了一般,何不聽其所謂。倘能革心改面,豈非爾室家之慶乎?」平儒想了一會,歎道:「哎,小弟騎虎之勢,也出於無奈了,悉聽尊裁。還要求老先生稍加姑息,不宜督責太過。」宦萼叫小廝拿過銀包來,打開,拈了一錠約有三四兩,送那老兒,道:「為先生一肉一衣之敬。」又拿一錠與平儒,道:「權為薪水之資。等你令正悔心之時,我再送來與你,那時或可相安了。設或惡性不改,我替你另娶一房,此等婦人終棄之亦可。」問那老兒道:「老先生,你恐怕還有愛惜不舍之心麼?」老兒正色道:「豈有此理。我老學生今雖窮乏,當初先祖權副使也是有名人焉。此等不肖之女,已在七出之外了。辱我儒門之父多矣,尚何惜乎?老先生雖將他鼎烹斧銼,我學生不過而問焉,何況於化惡為善也?但既承賜茶,又蒙厚惠,何以克當。誠所謂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宦萼道:「不必過謙,請收了罷。我回去,就有人來。」他翁婿深深一揖,道:「承愛了。」大家同出了茶館。宦萼別了他二人,上馬來到了家中,將權氏的事告訴了侯氏。侯氏又是那好笑,又是那恨。宦萼道:「我因他們想起一個笑話來:

一個人家請了一個先生,窮得很。他要回拜東家,沒人拿帖,叫他老婆扮作家人隨去。到了那裏,賓主甚是相投,款待酒飯,定要留宿。那先生辭不脫,只得住下。東家叫兒子陪先生睡,叫館童陪那家人睡。次日,先生回去了,其子向父親道:『老先生倒好,只得窮得很。昨晚脫衣服睡覺,連褲子都沒有。』那館童介面道:『他那家人,不但沒褲子,窮得連雞巴都沒有呢。』

這個笑話正好贈那平秀才。」侯氏又笑了一陣。宦萼吩咐家人叫了個媒婆來,如此如此對他說了,叫小廝領他到平家去。到了他家,此時平儒受了宦萼的計策,躲在外邊聽信。那媒婆走到裏面,向那婦人道:「這就是平奶奶麼?」權氏道:「我如今不是平家的人了,你是那裏來的?」媒婆道:「我是南京城裏第一個有名做媒的趙大嫂,人都叫我趙老實。城裏的張富翁,李財主家中,我沒一家不走動。聽得說這裏奶奶要嫁人,又賢慧,又會當家。如今有一位財主鄉紳要娶一位奶奶續弦,託我來說。」那權氏一臉的笑,道:「我雖說要改嫁,又沒有口風出去,怎麼人就知道?」媒婆道:「這位財主要尋位好奶奶久了,託的人甚多。他同你這一位街坊姓甚麼甚麼呢,我就忘了,他兩個是好朋友。聽得他說,故此才煩我來。奶奶,你既翻身一場,不要錯過了這樣的好人。家中穿綢緞,插金戴銀,使奴喚婢。你到了那裏,真是飯來張口,水來濕手,受用一輩子呢。」權氏滿心歡喜,笑道:「他家姓甚麼?」媒婆道:「他姓賈,滿城中誰不知道賈鄉宦家。」權氏道:「這也等我那倒運的漢子來,對他說明白了著。」媒婆道:「你不要癡了,一面摹旗,一面擂鼓。只要你心肯了,我回他一個信去。送了衣服頭面來,等你家相公回來說一聲,就走上了轎子,還怕他拉回你來麼?」權氏道:「他這樣個大人家,也不行財下禮,難道就是這樣烏嘴烏面的抬了去?」媒婆道:「你是自己做主,要下禮做甚麼呢?抬了來仍要抬了去。況且你是有丈夫的,那時驚動了街坊鄰舍,閑言雜語,攔阻起來,反倒不妙了。」權氏道:「你的主意也是。但恐我那倒運的漢子不肯放,怎麼處?」媒婆道:「他要留你,你就叫他拿好衣服來你穿,買東西來你吃,怕他不叫你去麼?」權氏道:「就依你說,幾時可行呢?」媒婆道:「打破頭,趁熱揉。俗語說:停留長智,過後又怕生枝葉。要去就去。你主意要決了,今晚就去做新人。早一刻,不受用一刻麼?」因走到跟前,附耳聲道:「說這賈老爺有名的大陽物,」笑道:「你夜裏被窩中更受用呢,我總成你這樣好去處,過了門,十兩媒錢,一分也少不得的呢。」權氏歡天喜地,反再三囑託道:「我在家同那倒運的扳倒身子,講個決斷。你今晚千萬的要來接我。」那媒婆道:「我知道,還用你說麼?」平儒在外面見媒婆去了,便來家。

權氏放下臉來,道:「我不是你的人了,我今日晚間就要去的。你要留我,就去買綢緞來替我做衣服,買好飲食來供給我。不然,你要強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苦日子我實在過不得了。」平儒道:「你到底往那裏去?我同你將二十載的夫妻,你就忍得撇我麼?」權氏冷笑道:「古人說,酒肉兄弟,柴米夫妻。沒穿少吃,我同你就是陌路了,還講甚麼恩情?有兩句古語說得好: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我的去處不勞你管,大約自然比你府上強些。」平儒道:「你既主意已決,諒也不能留你。也有兩句古語,道是:

心去意難留,留下結冤仇。

你去是去,但只是你後來或有不得意處,千萬還來尋我。」權氏夾臉唾了一口,道:「啐!你替我發這樣好利市,難道別人家還有不如你的?我就死了,也不再上你的門。你可曾聽得說,回爐的燒餅不脆麼?」正說著,那媒婆夾個氈包進來,道:「轎子來了。」權氏向平儒道:「你快寫休書給我,不要誤了我的良辰。」那平儒也不作難,寫了休書。權氏又叫念與他聽,無非是養贍妻子不過,任憑改嫁的話。權氏又叫他打了手印,老作家。收了。渾身徹底換了衣服,戴上首飾,向平儒道:「你生平可見過這些東西?」歡歡喜喜,頭也不回,上轎而去。有四句說他二人,道:

平儒今日被妻休,崔氏當年醜已留。
何是琵琶貪別抱,睢鳩不肯在河洲。

因這權氏,有一調《駐雲飛》歎世人夫婦,道:

夫婦恩情,結髮髫年到百齡。舉案齊眉敬,全仗家豐盛。哎囊罄沒分文,難逃怨恨。口縱無言,勉強身相順,試看那實在心安有幾人。

那權氏被轎夫一直抬到宦家,下轎時,媒人不知何往。只見四五個婦人叫他出轎來,擁他入內。到了上房,宦萼同侯氏高坐,眾婦人道:「與老爺奶奶叩頭。」權氏興抖抖來做財主奶奶,忽然見這個光景,心中鶻突。眾婦人又道:「你見了老爺奶奶怎麼還站著,好不知規矩,還不快叩頭。」他見丫鬟僕婦左右圍繞,尊嚴得了不得,不由得雙膝跪倒,還疑是哄他來做妾。

叩了頭起來,宦萼對司富道:「這個婦人萬刁萬惡,嫌貧休夫,被他父親賣到我府中來,交與你名下收管。叫他做各種活計,磨靡他的刁性。若稍有頑劣,拿皮鞭著著實實的打。拉了去,把衣服換了。」眾婦人拉他過去,換了一身舊布衣服。他此時已入圈套,悔之無及。又帶了過來,稟道:「換過了。」司富就帶他到廂房內,道:「你就跟我在這裏住。」就派了些活計與他做,說道:「都是定有日限的,遲誤了,十個皮鞭。」他一心打點來做奶奶享福,今到了這個光景,又不知是甚麼人家,又不知是如何來的。聽說是他父親賣了他來,想道:我一個出嫁十多年的婦兒,父親如何賣得我,我丈夫怎又不說。不明不白,心中又悔又恨。那媒婆不知從何而來,今又不知何往,暗暗哭了一會。夜間悄悄起來上吊,不想司富他們都是商議過了的,有心防著他。一聲喊叫,救了下來。

到次早,稟了宦萼。宦萼大怒,叫了十數個僕婦,將他按倒在地,剝去衣服,只剩一衫一褲。大皮鞭細竹條,自頸至踝,足足打了數百。侯氏再三說情,方才饒了。吩咐一個僕婦繆氏監管著,餓他三天,不許給他飯吃?那權氏渾身打得如菜花蛇樣,抬了去,放在床上臥下,皮膚無處不痛。想起當日雖窮,丈夫何等憐愛。今日受此苦楚,是自己尋來,只好自怨,那心腸也就悔了兩分。

那繆氏私自拿東西與他吃,待他甚是親熱。悄悄勸他道:「你既到了這裏,插翅也飛不出去。人說螻蟻尚且貪生,你怎麼尋此拙見,討這一場苦吃。甯在世上捱,莫在土裏埋。焉知日後就不捱出個好日子來?你不要呆想,你死在這裏,不過像死了個螞蟻,誰還可憐你麼?你耐心守著,少長缺短,悄悄對我說,我照看你。」權氏感激不盡。

好了起來,不是做針指,就是漿洗衣裳。雖不叫他上去伏侍,也沒有一日得閒。自從捱過那一場肥打,也不敢再想尋死了。看見別的婦女都忙忙碌碌,終日做活,久之也就慣了。

宦萼憐平儒是個貧士,時常周濟他。後來開義學時,轉託梅生約到他家,考了考他腹中學問,也還頗通,就請了他做先生,在館中教學。這是後話。

一日,宦萼在家,門上傳進來說,有一個姓辛的山東人要見。宦萼知是鮑德的表兄了,忙走出來迎著到書房,相揖坐下。宦萼知是鮑德的表兄了,忙走出來迎著到書房,相揖坐下。宦萼看他面白黃須,狼腰虎背,細條身材,也好一個相貌。他動問鮑德的信,宦萼將店中偶遇,接了來家,留住了數日,並打發起身回去的話說了。道:「去了兩個多月,大約久矣到家了。」辛同再三致謝。宦萼又道:「尊堂在家懸望,兄也當速回才是。湖廣這一次的買賣定然是得意的了。」他蹙額道:「去的時候生意倒也甚好,聞得貴處米價湧貴,在湘潭販了幾千兩銀子的米下來。不意途中遇了張獻忠的賊兵,搶掠一空。小弟落在水中,幸喜自幼頗知水性,逃得性命。只剩孑然一身,行囊俱失。虧得別船一個老客見憐,帶了下來。昨晚才到,且到舊行家看看有鄉親在此,問個家信。他言舍表弟曾來過,臨去時留下信,若小弟來時,叫到尊府來問。故此來驚動。」宦萼道:「既如尊言,歸途盤費何以設處?」辛同道:「為今之計,沒有別法,除非向舊行家借貸些須,還不知他可肯慨諾?」宦萼叫家人取了三十兩銀子來,說道:「本要奉留盤桓數日,恐尊堂得了令表弟的信,越發盼望。些微路費,可以到府了。今日尚早,就請渡江。雇了頭口,星夜回府罷。到家致意令表弟,容圖後會。」辛同道:「蒙尊兄盛情,愚弟兄言謝不盡。小弟也不敢假作謙辭,竟拜領大德了。就此拜別,小弟即刻長行矣。」宦萼留他吃了酒飯,送到門外而別。

倏忽秋盡冬來,大雪初霽。宦萼出門,要遇好事做一兩件。信著馬蹄,緩緩而行,大街小巷串了一會。走到一條避靜巷內,見一個人兩眼哭得紅紅的,身上穿得甚是單寒,打門內送出一個人來,含淚囑道:「事求速些為妙。」那人道:「我知道,明日定有回信。」拱拱手去了。這人又掉了幾點淚,歎了一口氣,抬頭望望天。望望天,妙甚。欲開口告人,無門可訴。欲告之於天,奈天又高而難聽,只得歎氣望望而已。寫盡窮人苦楚。慘慘淒淒,折身進去。宦萼想道:「這人雖穿得襤褸,形狀舉動像個正經人。定有萬不得已的事,方這樣傷心。我問他一問,或有急難,我何不救他一救。遂打著馬進他院中來。

那人來到房門口,正要推門進去。聽得後面馬蹄子響,回頭一看,卻認不得。見他肥馬輕裘,又跟著一兩個小廝,忙迎了過來。問道:「老爺尋誰?」宦萼下了馬,一拱手,道:「就是來尋你。」那人驚道:「素不曾拜識過尊顏,老爺下降,有何吩咐?」宦萼道:「且到你屋裏去講。」那人道:「寒家不堪得很,故此不敢奉讓進去,恐屈了尊。」宦萼道:「這有何妨?」那人見說,只得推開門,讓了進去。

宦萼到了裏邊一看,果然不堪之甚。兩門透風的房子,四面牆上大洞小眼,頭頂上還有幾個天窗。逆風凜烈,刮得颼颼聲響。大嚴冬天到屋裏,連個火星兒也不有。兩張破板床上,鋪著兩床破草簾,還鋪著破竹席,連被也沒有一床。床上蹲著兩個婦女,還有兩個孩子,都穿著稀爛的衣服,肉都露出在外邊,抖抖的戰。那人掇過一張破竹椅,撣淨了灰,讓宦萼坐下。宦萼道:「你也請坐了好講話。」他謙讓了一番,然後拿了一條三隻腳的板登坐下。宦萼道:「兄貴姓?」他道:「不敢,賤姓向,賤名惟仁。不敢拜問老爺上姓。」宦萼道:「我姓宦。」向惟仁道:「想就是去歲舍衣服救窮人的宦大老爺了。」宦萼笑道:「怎麼這點小事人都知道?」向惟仁道:「久仰老爺大名了。老爺是貴人,下臨賤地,有何吩咐?」宦萼道:「我才在門口過,看見兄送出那個人去,滿面慘容,必有萬不得的事,特來相問。」向惟仁但低頭歎氣,一時不便回答。宦萼道:「兄何妨從實告我,不須隱諱。」向惟仁道:「承老爺殷殷下問,只得要直稟了。寒家當日也還可以將就過得,做著千金的買賣,向日也曾為過人。連年運氣不濟,做著的就折本,連舊房子也賣了。尋了這兩間破屋棲身,數年不曾修葺,越發倒敗了。因前歲借了阮大鋮老爺府上銀五十兩做本錢,又遇著這兩年年程荒歉,人口多,就吃掉了。如今三年整,本利該他百金。終日來索,沒得還他。他的管家看見小女生得乾淨,回去說了。阮大爺要拿小女去學戲,准算本利錢。小人怎肯把親生骨血送去做這樣下流的事?苦苦不依。他前日惱了,把我送到縣中追比。我求人保了出來,限十日內還他。老爺請看寒家這個光景,開門七件事,件件都斷了。煙火俱無,一家都是不久的了,可還有這百十兩銀子要還人?沒法,怕受淩辱,要尋一死。二來不忍見家中這個樣子,死了,眼不見為淨,就罷了。」說到此處,就哭起來。

宦萼道:「不必傷心,有話且講。」他擦了擦眼淚,指著床上那女兒道:「我這個小女,他說小人一死,如水桶散了箍的樣,一家人都是要死了。他情願自己賣身,不論為妾為婢,但求多得幾兩銀子,還了阮府。倘餘剩下些,叫小人做個小買賣,帶著他母親兄弟將就過活。小人生他一場,指望嫁一個好人家,與他去完他一生一世的事,怎麼忍心賣他與人為奴作婢?雖然顧了一家,豈不把他坑死了?」又哭起來,道:「他見小人不肯,倒要尋起死來。說除了此法,一家都是要死的。他不若先死了,免得眼見難過。小人只得依他,尋人說合,就是小人方才送出去的。那是個官媒,他說有個過路的官兒要買妾,只要人物生得好,倒不惜身價,來問小人可捨得賣到外路去。小人還不忍,是小女說,倘本地人出不上價,他白舍了身子,仍舊救不得父親母親兄弟。只求多得幾兩銀子,就是外路去,也說不得了。況且在本鄉本土,或有好歹,恐父母知道,反要傷心。一狠百狠,遠遠的去,只當死了。割斷了肚腸,倒還好些。小人思量他這些話也說得有理,只得依了他。養他一場,落了這樣個下場頭。怎不叫我做父母的心中像刀割的一般,怎不悲慘?」說著,越發悲慟。

宦萼道:「好孝女,好孝女。難得,難得。請你令愛來,我問他一問。」向惟仁叫他女兒道:「我兒,過來見了宦老爺。」那女子羞羞慚慚的下床來,走到面前,拜了一拜。宦萼把他一看,雖然穿著一件破補丁藍布衫,一條鋸齒邊的破裙子。好個標緻端莊的女子,有一首《一斛珠》的詞兒以詠其美,道:石崇在雙角山以一斛珠換得綠珠美人,曲牌名因此而起。今以為詞贊佳人,合拍甚妙。

曉霧輕籠,晴山淡掃妝雖草,舊敝衫裙偏覺好。朱顏既妙,那用梳妝巧。海棠夢裏醉魂消,柳葉簾前體態嬌,桃花面上含悲悼。試聽纖喉,上花鶯聲小。

一點脂粉也無,全是天然本質,真是秀色可餐。若再裝飾起來,可稱個十全的佳人了。但只是臉上寒毛都凍得直豎豎的,真令人可憐。宦萼問他道:「小姑娘,你今年十幾歲了?」他朗然答道:「癡長十六歲了。」宦萼道:「我才聽見你令尊說你這一段孝心,誠然可敬。但與人做妾。也是一件大苦的事。若遇了不賢慧的大妻,一日也難過。你這樣個嬌生慣養的柔軀,倘不幸遇了那樣悍妒之婦,豈不斷送了?你年紀小小的,可曾想到這上頭麼?」他答道:「我何嘗不知道。我當日聽得家母舅講書,殺身成仁還要去做,何況捨身救父母兄弟?也說不得了。今日且救了一家,後來就到那個地位,就死也瞑目了。強似今日眼睜睜看著這個樣子,肝腸痛裂,一刻也是難過,真是生不如死之時了。」也就淚隨言下。

宦萼先就想要救他父親,今聽他說了這番話,激出一段熱心來。道:「你這樣孝女,我若不救你,空做鬚眉丈夫,枉在世上為人了。」枉在世上為人者,恐十有八九。叫小廝拿過銀包來,內中約有十數金,遞與向惟仁,道:「這幾兩銀子,你今日就去買些柴米炭火,再買幾件棉衣來,你一家大小穿上。你去回那媒人,也不必題我的話。行好不欲人知,方謂之陰德。只說你遠處來了個親戚,助了你百金,不賣女兒了。再約了你當日借銀子的保人,明日早飯時等著。我明早到你家來,與你一份銀子,你拿去還了阮家,就清白了。」向惟仁道:「蒙老爺天恩,小人也不敢假做推佯,但一家來世變畜生補報罷。」遂叫他妻子空氏同女兒並兒子道:「快來叩謝恩人。」

他一家歡天喜地,忙過來跪下叩謝。宦萼一手拉住了向惟仁,那妻女二人又不好伸手去扶,急得只叫快請起來。眾人叩完頭站起,宦萼道:「我是救孝女的,與你們無干,何勞道謝?」說著,就出來上馬而回。

次早,帶了銀子到向家來。下馬,向惟仁聽見,忙開門讓進。到了房中,與昨日大不相同。幾萬個補丁的窗子也糊亮了,地下一個瓦盆燒了一盆大火,鍋內熱氣騰騰,一家都穿上了棉衣,床上疊著兩床舊布被。忙讓了宦萼坐下,那女兒也就走到跟前站著。

宦萼看他時,穿了一件紫布棉襖,青布背心,白布裙子,比昨日體面了許多,說道:「天氣冷,小姑娘你請到火盆跟前坐去罷。」向惟仁道:「老爺天恩,小人一家今日都到了天堂了。今再要說冷,可就真折福了。」宦萼叫小廝拿那兩封銀子來與他,道:此書之細,令人容易看不出。銀子則銀子矣,而曰那兩封銀子,不過是一句話,就不知那者,還有之也。後來又取兩封,一與向小娥,一與惟仁,方悟「那」字之妙。「這是一百兩紋銀,你拿去還他。你保人約下同去不曾?」向惟仁道:「昨日就約定了,他在家中等。」宦萼道:「如今人壞的多,還你的文書時,須看明白,不可被人哄了。」向惟仁道:「蒙老爺吩咐,小人知道。」宦萼又叫小廝把包內的碎銀子拿了有三兩多,遞與他,道:「把這銀子你另外拿著,恐怕他拿廣法馬兌你的,就要個大加三。那時少了,為這一點子又爭論,仍不得清楚。」向惟仁道:「老爺的恩典,想得這樣全美。」宦萼道:「你去了快來,我還等你回來說話。」

那向惟仁剛跪下要叩謝,宦萼拉住,道:「不消多禮,你去罷。」他拿著銀子忙忙的去了。

那女兒篩子一鐘茶,纖纖玉手奉與宦萼。宦萼欠身接著,道:「又勞動你。」吃罷,他接了過去,便道:「天氣冷,老爺來的早,恐還不曾用飯。我家備有一杯水酒,老爺不嫌棄,請用一杯。」宦萼道:「我怎好叨擾?」他道:「我一家吃的穿的都是老爺的,這還是老爺擾的是自己。等我們父子有得孝敬老爺的,日子就好過了。」說著,就去將燙酒的壺放在火盆上。他將靠南窗的一張抽屜桌子擦淨,說道:「老爺,請過來坐罷。」宦萼站了起來,他忙把竹椅掇過,靠桌正面放下。開了抽屜,拿小菜碟兒。

宦萼一眼看見抽屜內有些舊書,問道:「這書是誰念的?」他笑著答道:「是我小時念的。」宦萼道:「原來你也從過師,怪不得這樣知道孝順,通文達禮呢。」他道:「老爺取笑,我知道些甚麼。當日我母舅教館,帶著我念了幾年。因家寒,搬到這裏來,那時就不念書了。我才得十二歲,今年也撂下將四年了。」說著,讓宦萼坐下。酒也熱了,他斟了一杯,雙手捧著,笑盈盈遞上,道:「這是街上沒有好酒,老爺將就用一鐘避寒罷。」宦萼忙接過來,道:「小姑娘,你去坐著罷,叫我的小廝來伺候。」他道:「我一家蒙老爺莫大之恩,就終日為奴為婢,也是該當的。辱翁曰:此時已有願到他家之心了。何況在寒家,理當服侍的。」他母親把鍋揭開,原來是大葷館裏買來的四品上好美肴。怕冷了,蒸在鍋內,並一盤果餡狀元糕,端來擺上。宦萼道:「你何故費這些事?」他道:「家寒沒有甚麼敬的,買的現成東西,恐不可口,老爺休怪。」宦萼讓坐,他再三不肯」宦萼道:「你不坐,我也不吃了。」叫小廝將板凳拿過來放在橫頭,讓他坐了。又叫小廝拿了杯箸來,斟了一杯,讓他吃。

宦萼又問起來道:「你當日讀到甚麼書?」他道:「讀過《四書》、《詩經》,皆念完了。」宦萼當問他可曾讀過人之經。宦萼道:「你撂下這幾年,也還記得麼?」他道:「我時常翻翻,也還認得。」宦萼將抽屜拉開,順手拿出本書來一翻,中間夾著許多字仿。打開一看,寫得甚是秀美,覺得比自己的強好些。看見臨了寫著小娥習,問他道:「這是你的名字麼?」他笑道:「我母舅說古時浙江有個孝女叫作曹娥,要我也孝父母,故起名叫做小娥。」

正說話之間,向惟仁回來了,將文書遞上與宦萼,道:「蒙老爺大恩,小人的銀子還了來了。」又跪下來叩謝。宦萼一把拉住,道:「你只管這樣,倒叫我不安。」讓他坐,家中再無第二條板凳,就同女兒一凳坐著。忙敬了宦萼一杯,飲過,又讓了兩箸菜。宦萼將那文書遞與他,道:「這一張紙幾乎坑了你令愛,快快的燒掉他。」向惟仁接過,送入火盆內燒了。

宦萼對他道:「你這令愛原來又識字通文,我看他真是萬中選一的女子。他也不小了,你替他尋個好女婿要緊。不要貪圖豪富,若配個詩禮人家的子弟更好。不然,就是買賣人家,只要揀個誠實的女婿就罷了。古人說,相女配夫,萬不可錯配了人,誤了他的終身。」宦萼說此一段擇婿良方,真愛惜小娥之至矣。叫過小廝來,把那兩封銀子拿出。所以先兩封有那字也。先拿著一封,對向惟仁道:「這二十兩銀子是送你令愛的。他也大了,你替他做幾件衣服,該置辦的甚麼妝奩小器皿並鞋之類,也替他備下些。等有人家,到出嫁時,來對我說,少長缺短,我再幫你。」向惟仁忙叫女兒拜謝,宦萼不肯,止住了。又拿過一封,對他道:「我看你家中一無所有,何以度日?這是五十兩銀子,你做個生意,將就過日子罷。」向惟仁道:「蒙老爺昨日賞了銀子,今日替小人還了債,已救了一家人的性命,使小人夫妻子女白骨再肉。真是重生父母,天高地厚之恩,已是殺身難報。今又賞了小女,恩已過厚了。如何又敢領這厚賞?」宦萼道:「救人須救徹。你不得這項銀子做本錢,家中將何以為生?不久又是昨日那個光景,不如我不救你了。你收了,不必多辭。」宦萼與向惟仁真是:

濟人須濟急,救人須救徹。
不如拿雲手,網羅誰解結。

向惟仁道:「老爺天恩,替小人慮得如此周到,小人一家粉身碎骨也難報涓滴萬一。」又叫妻子大小來叩謝。宦萼立起身,道:「你要這樣,我就去了。」向惟仁忙道:「小人遵命,老爺請坐。」他父女讓著宦萼吃酒。向惟仁道:「老爺明見萬里,洞察小人肺腑。剛才若不是多帶那幾兩銀子去,事還不能完。饒說把那都添上了,他還道少。費了多少唇舌哀求,才肯依了。」因歎了口氣,咳道:「老爺施恩的又過於太厚,他刻薄的又太覺利害。」宦萼道:「阮大鋮不知殺過多少大臣,何況這些微利害?」說著話,又吃了數杯,就不吃了。向惟仁道:「大清早,小人也不敢多敬,請用飯罷。」送上飯來,吃畢,撤去與小廝們吃。

宦萼吃著茶,向著小娥道:「前日有個人送了我幾隻湖筆,幾匣徽墨,我用他不著,改日送來與你寫字。不要丟住了可惜。」小娥笑道:「我會寫甚麼?不過是亂揚,玷辱了那好筆墨。」少刻,兩個小廝吃完了。宦萼起身,道:「多擾了。」向惟仁道:「老爺空坐受饑,怎敢當個擾字?」他父女同送了出來,宦萼道:「外邊冷,小姑娘,你進去罷。」那小娥竟有個依依不捨的光景。古云:女為悅己者容。宦萼之於小娥,可謂憐惜親愛之至。小娥一慧心孝女,既感救父之恩,又感憐己之德,安不心為之死?

宦萼去後,向惟仁隨後就到宦府叩謝。回來,他夫妻感謝,念之不盡,道:「天地間怎有這樣好人?我們的造化,救了我一家性命。若不是他,此時父南子北,不知成個甚麼光景了。」望著女兒道:「這都是你一點孝心,感動天地鬼神,所以才遇了這位大恩人。若是沒有神靈,怎麼可哥的我送出媒人去,恰巧就遇著他?二來也是你一點造化。」小娥總不作聲,低著頭尋思。向惟仁道:「你不作聲,想甚麼事呢?」小娥忽然道:「女兒想來,蒙他這個恩德,生生世世是再報不盡的。我當日原是捨身為父母,今日何不將我送與他去,也可報他萬一。不強如賣到他鄉外府,父母兄弟不能見面麼?」向惟仁大喜道:「你說得有理。我早有這個心腸,只說不出口來,恐兒女抱怨。好說外人倒救了你,我做父母的又把你送去作低伏小。你主意既如此,我與你置幾件衣服簪棒之類,我夫妻同送你去。」向惟仁到街上做衣鋪中,買了幾件綢絹棉夾衣服,裙背心之類。又到首飾樓上換了數樣簪環,又買了些零剪子回來,趕忙做小襖中衣、新鞋褶褲等項,數日完備了。叫兩頂轎子來,他母女二人坐著,囑兩個兒子看家,他跟著同到宦家來。

宦萼不在家中,門上人說了進去。侯氏叫嬌花、嫩蕊領著僕婦們,接了他母女進來。向上就要叩頭拜謝,侯氏忙忙挽住,讓他坐下。空氏道:「小女是送來服侍奶奶的,如何坐得?」侯氏問起緣由,空氏細說起女兒要賣身,蒙宦老爺救他。並與銀子,救了一家子患難,今女兒情願來服侍的話說了。侯氏看那小娥,生得模樣又好,舉動又端莊,著實愛他,定要他坐。說道:「就是留你,我也不肯看低了你。況你此時還是客,那有個站著的理?」小娥道:「雖蒙奶奶開恩,我怎麼敢?」侯氏定然不肯。他方把杌子挪在背後坐著。侯氏笑道:「你過來好說話。」小娥道:「奶奶的恩典,這裏坐就盡夠了。」侯氏倒把座兒橫過來,和他一長一短的說話,心中十分相愛。那向惟仁也在前廳守候。

不多時,宦萼回來了。向惟仁上前復又拜謝,宦萼拉住,道:「你的禮數太多了,你來有甚麼話說?可坐了講。」向惟仁不肯坐,將他夫婦親送女來與他為婢的話說知。宦萼道:「怪道我才進來,看見大門外有兩頂轎子,原來是你家的。你這一番的舉動,把我一片好心都沒了。難道我是看上你的令愛才做這番事的麼?」向惟仁道:「這出在小人夫婦並女兒心中,稍報大恩萬一的意思。」宦萼決定不肯,他苦苦哀求道:「老爺不留下,小人一家寢食也不安。就是小女他一心情願,也不肯中止的。」宦萼倒沒法起來,道:「也罷,你且請回,再作商議。」他方才去。

宦萼進到內中,他母女都過來見了禮。侯氏道:「他如今送了女兒來,你的意思怎麼樣?」宦萼道:「這如何行得?他父親剛才在廳上熬了我這一會,我活落話兒回他去了。我當日一點好心救他,不忍把他女兒與人作妾。我今日若要了他,不如當日不救他了,可成個人做的事?」侯氏道:「這也是他夫妻父女一點好心,你留下罷。他母親在這裏盡著哀求我。我想來,雖然說你一點好心腸救他,此時若是你去要他,那就不成個人了。他送了來,也還與理無礙。我看好個有福的孩子,我心裏很疼他。你不要當我吃醋,故此不要。」宦萼道:「你雖然如此賢德,但這事萬萬不可。我若留了他,把以前一片熱腸盡付流水了。」那空氏見不肯留他女兒,跪在地下纏著苦求。

宦萼叫嬌花拉著他,那裏肯起來。一轉身,小娥也跪在地下。忙叫嫩蕊挽他,也不肯起來。侯氏笑道:「你看他母女這樣真心實意,你留下罷。」宦萼沒奈何了,便道:「你請起來,我留下就是了。」那空氏方才起,小娥也就站起。侯氏叫拿酒飯來款等他母女,小娥不肯同吃。侯氏再三再四叫他在桌橫頭坐著同吃了。空氏起身道謝作告辭,宦萼叫他把女兒帶回,他那裏肯。說道:「老爺,大人口裏無戲言。方才既留下,此時如何又叫我帶去?」宦萼見他不肯,只得把小娥留下,打發一個小廝送了空氏回去。細極。此等處,他小說不能及在此。似此雖極沒要緊的事,衣必定寫得有道理。向惟仁先回,小娥留下,單叫空氏同轎夫回去,可還成個大家行事?著小廝送去,方成禮也。

到晚間,宦萼叫丫頭們西屋裏鋪了一張床與小娥睡,他仍同侯氏共臥。侯氏道:「你怎不去伴新人?」宦萼道:「你當我要這女子麼?方才是被他父母纏得沒法,只得留下他。過幾日,送他回去,我既救他,如何又肯要?你這樣賢慧,我要尋小時,那裏尋不出來,怎肯把這個孝女拿他作妾。」侯氏聽了此話,心中也著實敬他,暗暗贊他的好處。

次日,宦實老婦聽見了這些話,也心中甚喜。暗道:我兒果然竟成個大好人了。兒一變至於好。可見做好人也不在乎讀書。宦老此言迂甚,豈讀書者便是好人耶?有大通的人偏用其才,那心地比不讀書者更壞,古今來不勝屈指。他與童家賢侄都是一竅不通的,所作所為都是那大通的人所不能為,不肯為者。不能為,其罪猶可言也。不肯為,則罪不可言也。心中暗喜。這小娥一些也不裝生,每日絕早起來梳洗了,就到侯氏的跟前,好不殷勤小心。侯氏倒著實心愛,捨不得他。每每勸宦萼留下,宦萼執意不依,他也沒法。宦萼替小娥做了兩套衣服,侯氏又與了他幾件頭面戒指之類。

過了幾日,那日宦萼又拿了十數兩銀子,請過小娥到跟前,說道:「你住了這幾日,沒甚麼送你的。這是兩套衣服,幾件首飾,你拿了穿戴去罷。這是十來兩銀子,你拿著,後來出嫁時,添著買些嫁妝。」又是兩帖筆,兩匣墨,道:「這是我前日許你的,我今送你回去。」替他拿他的包袱都包了。那小娥道:「我父母送我來服侍老爺奶奶,如何又叫我回去?」宦萼道:「小姑娘,你是讀書明理的。我為你一場,你雖然要做個感恩報德的好人,倒叫我做個貪淫慕色的壞人麼?你心何忍?」那小娥起先來時,所慮者恐侯氏不容,不能相安。今見大奶奶疼愛他無比,一心要在這裏。忽見宦萼叫他回去,但他是個女孩兒,怎好賴在人家要與他做妾,只得聽他。不由得淌下淚來。宦顴見他這樣戀戀不捨,心中也甚難過。對他道:「承你父女這等好情,我家奶奶又如此賢慧,我難道是鐵石心腸,當真不愛你麼?只是理上行不去,故此忍心割捨。你不要哭,好好去罷。」宦萼愈憐愛之甚,則小娥愈感之深,更不肯去也。叫僕婦替他拿著衣包,宦萼站起,親自送他。他又與侯氏叩頭,侯氏扶起他來,心中十分難舍,也有個墮淚之意。那小娥哭哭啼啼出去,上了轎,宦萼叫跟他的小廝送了去了。常跟他的那小廝送去,妙妙。別人認不得他家也。此等細處,我不題出輕易看得出否?宦萼隨後也就出門。

侯氏在房中坐著,心內想:這幾日這個孩子在跟前說話嗑牙,倒好不解悶。這樣個牛心的人,定要打發他回去。可惜我錯了,我前日該帶他上去見了公婆,求公婆留下,諒他不敢不依。正在思想著,只見門上人進來說,「向家娘兒兩個又來。」侯氏又驚又喜,喜的是他來,驚的是他去了又來何故。叫人忙去接了進來。他母親哭對侯氏道:「方才小女到家,說蒙奶奶恩典,疼他了不得。如今老爺不要他,他今生決不嫁人,情願出家持齋念佛,保佑老爺奶奶。打開頭髮要剪去,我把剪子搶得快,還剪下一綹子來。」在袖中拿出與侯氏看,又道:「我夫妻再三阻他,他決不依。沒奈何,只得又同他來,求奶奶勸勸老爺留下罷。」侯氏把小娥一看,他頭髮挽著在頭上,兩隻眼睛哭得通紅都腫了,心中甚是不忍。道:「我勸過多少,他不肯聽,叫我也沒法。我有個道理,我帶了你母女去求老太爺老太太。若他老公母倆做了主,就不怕他不依了。」那空氏好生歡喜。

侯氏就帶著到公婆屋裏來,他母女二人叩了頭。侯氏將這宦萼不肯收這女子,自己怎樣再三勸著不依,並他女子要剪頭髮出家的話,詳細說了。如今要求公婆勸兒子留下他,他方不敢違拗,才可救得這個女子。宦實心中甚喜,兒子的好事不消說了,這個女子如此賢孝,又知恩報德,已屬難得。媳婦又這樣賢慧,更為可喜。便道:「我前日聽得兒子肯留這女子,我心甚喜,這正是理所當然。你既如此賢德,這女子如此賢孝,我成你兩人之美。」吩咐家人道:「叫了你大爺來。」侯氏道:「他不在家裏。」宦實吩咐一個僕婦道:「看你大爺來家,叫他來。」又向侯氏道:「把這孩子叫他梳洗了。」他母女連忙叩謝了,都歡歡喜喜同侯氏回房。他母親辭了回去。侯氏吩咐僕婦們拿水與小娥沐浴了,叫他換了一身新衣。看著他梳洗,梳頭已畢,與他戴上許多珠翠。

下午時,宦萼回家。到了內中,見小娥又在屋裏。滿頭珠翠,遍體羅綺,打扮得嬌嬌滴滴。正才要問,只見個僕婦向前道:「太老爺問了老爺好幾遍可曾回來,請快去,有要緊的話說呢。」省筆法。宦萼忙到父親房中,那宦實就將小娥怎樣要剪頭髮出家,誓不嫁人,並媳婦賢慧的話說了。便道:「他來求我,看那孩子甚有造化,你留下他罷。」宦萼的意思還有些不肯,迫于父母,不敢違拗,低著頭不作聲。宦實見兒做難,解說給他道:「你當日救他,是一番的好心。今不收他,他果祝了發,不是你反害他了。你的心,天地鬼神已知。又是我的父命,再不可推諉了。」宦萼道:「兒救他時,不忍以孝女與人做妾,今日自己反拿他做小,于心何安?」宦實道:「媳婦大賢,你把他處於妻之次,妾之上,禮酌乎中,也就罷了。」宦萼只得應允。侯氏知道了,忙叫人替他收拾床鋪,新被褥新枕頭帳幔。當晚就預備酒筵,叫他二人合巹成親。這一夜,兩人綢繆恩愛,可想而知,不用多說。

次早,廟見之後,拜見宦實老公婆。待他之禮,比侯氏稍殺,吩咐家人都叫二奶奶,稱嬌花、嫩蕊為姨娘。小娥拜見侯氏,以妾禮自居。侯氏不肯,只受他兩禮,同嬌花、嫩蕊以姊妹相敘。這小娥孝敬宦老夫婦是不消說得,他敬這侯氏也到十分,侯氏也愛他如妹妹。他待這嬌花、嫩蕊如嫡親姊妹一般。先他二人見小娥後來居上,還有些妒心。見他如此,倒反親厚起來。他待下人一團和氣,真是闔家和美。這宦萼疼他到了至極地位,連宦實老夫婦同侯氏也疼愛他了不得。

鍾生知親家娶了副親母,約會了梅生、賈文物、童自大到他家賀喜。宦萼留飲,彼此閒談之中。宦萼忽想起,問鍾生道:「昨日小價在尊府門口過,回家說見兄送了幾位客出來,不知府上有何事?」鍾生道:「正是呢,弟有一件事要同長兄商量,還要求老伯做主。府上今日有喜事,且過數日,再來奉懇。」宦萼也不再問。大家共飲,日暮方散。宦萼見鍾生說有事同他父子商議,恐有甚機密話,在稠人廣眾之中,故不好說得,因此不問。

次日,即到鍾生家來。一來謝昨日往駕,二來要問這事。如此關切,方不愧至親二字。今日有此等人否?你當鍾生同宦萼商議的是甚麼勾當?鍾生的母舅早故,一個表妹嫁了司進朝。還有個表弟,名字叫做咸平,二十一歲了。新進了學,他母親要替他畢婚。他父親在日,同他的一個厚友,姓韓名仕的,自繈褓中就結親,定下他的女兒涉姑為媳,與咸平同庚。他二人因系相契,只過了個小定,原約到臨娶之日行聘即娶。不意兩親家數年相繼而歿。因兒女尚幼,故未婚配。今惠氏見兒子大了,意欲完成。咸平少年,才學也還可以。但只有些輕薄好勝,他知岳母寡居貧寒,不願就這門親事。向母親道:「他們這樣人家,要尋何等門當戶對人親家不得,為甚麼要娶這樣寒透了骨的女兒?兒子是決不要的。」惠氏道:「這是你父親在日,你繈褓中就定下的,怎麼講不要的話呢?」咸平道:「當日又不曾行茶過聘,父親不過是一句口頭話,如何就做得准?」惠氏道:「小人兒家,不要說這樣的話。古人說:寸絲為定。你爹爹同你丈人知心莫逆,故此結下這親。雖未下大聘,已行過小茶,怎麼說是口頭話?」咸平道:「不管定與不定,兒總不願這門親事。就是母親定要替兒娶來,兒也決不與他同房的。」不是姻緣,也難強合。惠氏到底是婦人家見識,心中暗想:兒子既一心不願,倘強娶到家,他夫妻若不睦和起來,豈不誤了終身大事?只得央人婉轉去向親家母說,兒子執定不願,恐誤了兩家的兒女。親家有令愛,何怕沒人來求。那韓寡婦聽了這話,知是女婿憎嫌他家貧寒,大怒道:「這小子如此沒良心,後來焉得長進?他既不願,難道我把女兒押上他家門去不成?要悔便悔了罷。」那人復了惠氏。

誰知這淑姑自幼從父親讀過幾年書,《列女傳》中歷來這些閨媛賢淑節烈的事,常講說與他聽,他都記在心裏。今日見咸家要悔親,母親竟賭氣依了。他向母親道:「父親在日,時常教訓孩兒說:女子之道,一與之醮,終身不二。女兒自幼已許咸家,生是咸家人,死是咸家鬼。他家負義棄兒,兒豈敢背禮他適?兒願今生永侍膝下。若要兒改事他姓,兒便不能侍奉母親,只得就隨父親同游于地下了。」

寡婦聽了女兒這話?心中著急。先因氣頭上回了咸家,此時怎好又去說把女兒還與他家的話,況女婿不願,怎麼強得?左思右想,去請了族中幾位人來商議此事。內中也有三四位秀才怒道:「這狗畜生,是秀才罵人的話。才進了學,就如此輕薄狂妄。我們到學道處呈他一狀,說他謙貧棄妻,看他那頂巾可戴得穩?」內中有一個老成的搖頭說道:「這使不得。我家要同他斷絕了這門親,自然是該這樣去做。不但滅了他的威風,也可出出我們的惡氣。如今我家的女兒既然還要嫁他,這一告了,越發成仇,後來就難收拾了。須要想一條萬全之策方妙。」想了一會,道:「有了。鍾員外是他的親表兄,此人是個道學先生。我們何不同去會他,把這事請教於他,看他做何主意。他若推脫不管,那時只得到學臺處鳴鼓攻之,求學臺斷合了。」眾人齊道:「有理。」遂同到鍾生家來。

鍾生雖不甚會客,聽見有學中的朋友來會他說話,素常又知是親戚,忙忙出迎到廳。揖罷坐下,詢其來意,眾人把咸平寒盟、關淑姑矢貞的話,詳細說了。鍾生躊躇了一會,說道:「舍表弟年幼無知,諸位尊親不必介懷。他既不願,就強而後可,夫妻一倫,白頭相守,若不和美時,實在兩誤。弟有一個鄙見,須當如此如此行之,再無不妥。」眾人大笑道:「老先生高見妙極,成全了兩姓之好。不但生者銜恩,死者戴德矣。」辭了出來,回了韓寡婦的信,他母女歡喜不盡。那日鍾生向宦萼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次日宦萼到了鍾生家,先謝了昨日的厚情,並問及有何事相商。鍾生將咸平棄妻淑姑自矢的話,詳細說了。道:「舍表弟少年無知,今日弟若不為彼完成此事,不但他青衿難保,且將一生的人品喪盡。先母舅只此一子,焉忍坐視他沉溺不救,況豈不誤了這韓家賢女的終身?弟思了一策,懇吾兄婉達老伯,權忍認作義女。弟稍備些須妝奩,弟去與家舅母商量,假為舍表弟作伐。完成之後,老伯再說破,以正言教之,彼必不敢再萌別意了。」宦萼喜道:「君子人成人之美。長兄既有此美意,弟當玉成其事。況令表弟之不願者,嫌彼之貧故耳。弟備妝奩賠了他去,便把一天好事都完了。」鍾生道:「豈敢又破費長兄,使弟更不安了。」宦萼道:「你我兒女至戚,何必還說此客話?弟在他人猶不惜,況于親戚乎?」辭了回家,稟知父親,宦公喜允。遂差了兩個僕婦到鍾生處,一同差人接了淑姑來家。宦公見他雖裙布荊釵,好一個端莊的女子,滿心歡喜,認作了女兒。替他做衣制首飾,那如吹灰之易,不用說得。

鍾生一日到舅母家來,作揖坐下,咸平也陪著。鍾生說了些閒話,然後向惠氏道:「表弟已經成立,韓家的令愛也大了,親事也該完成,以畢終身大事。」惠氏道:「這門親事你兄弟不願,已經辭退了。」鍾生佯驚道:「這是甚麼話?舅舅在日,替表弟自幼定下的。今日如何講不願的話,不但棄妻為不義,且背父命又是不孝了,舅母如何順他胡做?那韓家雖然家寒,族中有許多秀才,倘一時動了公憤,到宗師處告起來,不但功名不保,後來何以見人?況且人家若知道這件事,誰家的女兒還肯同我們結親?我們去退親之時,他家如何回復了來的?」惠氏道:「他母親別無多說,也竟依了。」鍾生道:「造化。造化,這是他韓府上的人盛德。若略要動氣,何以處之?」向咸平道:「表弟少年,才得一步,這樣負心的事,可是做得的?」咸平面赤耳紅,無言可答。鍾生又道:「如今事已至此,悔亦無及。但你也時不可待,我宦親家有一令妹,乃宦老伯之愛女。我為表弟作伐去求,何如?但恐無大賠送,未必中你之意。」咸平聽得說宦府的女兒,便道:「承老表兄下愛,弟安敢尚萌別念。但恐宦府閨秀,未必肯下嫁寒門。嫌貧之人自然慕勢趨富,聞得宦府之女,又自揣其恐寒微不敵,故作此語。小人之心胸大都如是。鍾生道:「我若去說,十分有八九可成。允與不允,我再來復信。」作別回來。

次日,又到舅母家中。到房內向惠氏道:「恭喜舅母表弟,我昨日到宦府去提親事,一說便成。只打點行聘,就可以娶。」咸平母子歡喜非常。擇日行聘,到吉期迎親來家。合巹之時,咸平覷見好個女子,暗道:到底是大家閨秀,不但美麗,而且穩重,比寒門小戶的女兒,自是不同。要是前日不拿定主意,要娶了韓家的女兒來,不知是怎個寒乞的樣子呢。他心中那個樂,真說不出。又見賠送的嫁妝雖不為十分豐厚,件件俱備。且還有一個使女為媵,更自欣喜,出去陪待賀客。

到晚人散,忙忙進來,要同新人做一番親熱,不想房門緊閉。咸平不知何故,心中疑訝,輕輕敲門。內中一個宦府遣來作伴的婆子老僕婦隔門道:「姑娘吩咐不許開,姑爺今晚且在書房暫宿一夜,明日等我家太老爺同鍾老爺同來說明白了,再做商議。」咸平驚道:「百事俱已完成,還有甚麼商議的?你去求姑娘,不要誤了吉期。」那伴婆又說道:「姑娘說,聞得姑爺自幼定下人家一位閨女,嫌他寒貧,遂背盟棄擲。今我家的姑娘,妝奩菲薄,恐姑爺日後憎嫌起來,又想拋棄,豈不自誤?除非同家老主眾位共同面講過,才敢放心。」咸平又是那愧,良心幸還未死。又發急道:「這是甚麼話?你家姑娘一個千金小姐,怎比得那貧士的女兒?不要說有這些賠事,就是絲毫沒有,我也不敢憎嫌。」因道:「恐你姑娘不足憑信,我跪在這裏發誓了。」跪下道:「我異日敢負初心,人神共殛。」那伴婆去了一會來開門道:「姑爺記著這句話。」咸平忙走到房中,見新人在床上,背燈而坐。深深一揖,道:「賢妻為何如此多心?多蒙岳父大人不棄寒微,又是家表兄作伐,可敢萌一毫別念?」遂上前解衣就枕,成就了百年姻眷。

次日,雙雙拜了家堂老母。這日單請宦公同宦萼、鍾生三位喜筵。宦公到來,坐下茶罷,向咸平道:「賢婿既不棄小女,已結百年之好,令岳母處也該去拜謝才是。」咸平道:「岳母尊前,小婿昨日就叩謝過了。」宦公笑道:「非老妻之謂也。此女非老夫親生,乃我故人韓氏之女,即賢婿前日之所棄者。我撫為螟蛉,故令表兄作伐,已完宿緣耳。」咸平方知是他的舊妻,羞得置身無地。鍾生正色責他道:「吾弟始博一領青衿,便做這等負心無義的事。視古人不棄糟糠之婦者,寧不自愧?前日韓府上許多令親,都是三學中朋友,同到我家,要動公呈到學臺處呈狀。若此事一行,不但你功名不保,連一生的人品都喪盡了。蒙宦老伯不忍見你少年破敗,故有此義舉。吾弟此後當洗淨前心,宜爾室家。倘再萌不肖之念,我們都要動公忿了。」那咸平羞愧難當,說道:「弟知罪也。蒙岳父垂慈,長兄憐愛,弟安敢尚有別意?長兄陪岳父舅兄坐坐,我此刻就往岳母處謝罪。」宦公道:「賢婿且住。我知令岳母孀居,並無以次親人。賢婿何不接了來,同令堂老親母一處相伴?不但不失親親之誼,就可以挽回前衍了。」咸平連連應諾。他知岳母家寒,恐沒有衣服,問母親要了一套衣裳包了,叫了一乘轎子,親去謝罪迎請。韓寡婦見女兒已嫁了,他家女婿如此盡禮,前憾盡釋,欣然同來。宦公眾位日暮方散。

咸平次去早拜韓家族中諸親,就下帖請男婦吃會親的筵席。眾人知他連岳母都接了家去養活,還有何惱,盡來赴席,無一個不誇宦家喬梓同鍾生的好處。誇他三人的好處,正反映咸平之不好處,此乃是不罵之罵也。另日又請宦公父子鍾生、司進朝,內裏請艾夫人、侯氏、向氏、嫩姨、嬌姨、錢氏、戴氏並司家姐姐。惟宦公老夫妻辭了,別的男女都到。咸平也忙了數日,才清楚了。他夫妻相愛,甚是和美。咸平每每自愧前失。那年正值大比,有兩句古語改兩個字,就是他今日了。道是:

榜名盡處是孫山,咸平更在孫山外。

咸平自恃才高必售,孰知落第,心中悶悶不悅。夜間夢見父親道:「我祖宗積德三世,你今科已榜上有名。因你有棄妻一事,已經革去,幸賴鍾家賢甥成全了你。你若再行好事,下科尚有可望。榜上第六十三名劉顯,他有不肯棄的好處,就是頂你的了。」說畢,慘然而去。咸平一驚醒來,不勝痛恨。此後他夫妻之情更篤,權且按下。

你道劉顯是誰?他是劉太初之子,宦萼姑母之兒,他當日同鍾生、梅生、司進朝、咸平都是廣先生的門人。廣先生敬太初是個今之古人,不趨炎熱,不貪名利,不降志,不辱身,知他後嗣必昌。

廣先生有個女兒,倒叫梅生去向劉太初說,願把女兒與他為媳。劉太初也識廣先生是個盛德君子,一諾無辭。劉太初家寒,無以為聘,惟一言為定。廣厚德後來運捷,中了進士,歷仕做到吏科給事中。因參了閣臣楊嗣昌,崇禎大怒,要將他革職議處。吏部同都察院再三執奏,說科道兩衙門若以言事問罪,是鉗言路之口矣,才將他降了廣東潮州府潮陽縣典史。

廣先生原是個窮儒,又做了幾年清官,宦囊蕭索。女兒尚小,一個兒子廣沛,還在童稚,不能留在家中,只得同老夫妻一起帶往住所。到任三載有餘,就病故了。他這女兒因見父亡母老弟幼家寒,離鄉數千里,父親骨櫬並家口何日是個歸期?朝夕啼哭,竟把雙目喪明。

他母親租了幾間房子住著,聞得房主要往南京貿易,寫了一封書子寄與女婿,託他來接家小。又恐女婿是個寒士,未必找尋得著。因想起丈夫舊日的學生,內中只有司進朝的父親做過司道,還是個有名的鄉紳,易於找覓。又寫了一封書與他,一則託他轉付信與劉顯,二則託他向眾門人告助,叫女婿來接。

這房主憐他家是個好官,今日流落異鄉,竟不負所託,到南京尋著了司家,將書投了。

司進朝看過,方知先生已故。先將劉家的書信差人送去,即親到梅生、鍾生暨向日同窗的朋友處,說了先生訃音,又將師母的來信都與眾人看了。他首倡助銀百兩,眾人公分十兩二十兩不等,同他的湊了有二百餘金。鍾生感先生昔日相愛之情,送五十金。宦萼知道表弟去搬丈人的靈柩,要厚贈他。恐那迂姑爹不受,拿了一百五十兩來付與鍾生,同他的湊作二百,只說他送師母的途費,共有四百餘兩,交與劉顯。鍾生見人孤身遠行無伴,叫鍾用同去,劉顯感之不盡。辭別了父母同眾友,帶著鍾用,雇船去了。

一路無話,到了潮陽,接了岳母一家,搬岳父靈柩回來。到了家鄉,因岳母無家可歸,將他隔壁有賣的一所房子買了,與岳母居住。將岳父安葬在廣氏祖塋,還剩有百餘金,交與岳母收了。此時他夫婦年俱二十以外,劉太初煩原媒梅生去向親家母說要完成兒女的姻事。

廣夫人說女兒雙瞽,不可以奉箕帚,情願叫他家另娶。他令愛也執意不嫁,願伴母親終身。

劉太初父子決定不肯,說道:「當日承親家厚愛,將令愛作配小兒。不要說瞽目,就是有惡疾,也不敢寒盟。」劉顯也說:「若他的令愛不嫁,我也終身不娶。寧可絕嗣,為宜祖之罪人;不敢負義,為名教之罪人。」有是父方有是子。梅生往返了數次,廣夫人母女見他父子如此,不得不依。

婚嫁之後,一夕,劉太初夢到一公署,進內看時,上面坐著一位貴人,如塑畫文昌帝君的形像,傍坐許多官員。私問傍邊吏役,說是帝君同各府的城隍。查各府今科舉子賢否姓名,好定榜上奏於庭。劉太初大驚,方知是神道,在傍竊聽。上面帝君一名一名點去,是何處人。那府城隍便將他家善惡細呈,或勾或換,也說不得許多。

忽聽得點到第六十三名咸平,系應天府上元縣人。傍坐一神起立,道:「此人嫌貧棄妻,應當革去。雖虧他表兄完成,但起心不端,當壓一科。」那帝君便一筆勾去,說道:「可舉一人來替。」那神又稟道:「江甯縣庠生劉和父子,不肯以原聘之媳因瞽而不棄,正同此案,乞將伊子劉顯頂補。」見那帝君提筆寫了兩個字,像是換了名字。

劉太初心中一喜,醒來卻是一夢。又驚又喜,不敢說出。果然到放榜之日,劉顯中式第六十三名。咸平素常同他相厚,又是自幼同窗,那日來賀,他將自己父親託夢向他父子說了。劉太初也把自己所夢對咸平細說,方知舉頭三尺有神靈。坐客個個驚異。咸平自怨自艾,矢心向善,下科果然得中,仍是六十三名,更以為異。此是後話,不必多敘。

再說宦萼同小娥成親之後,叫小廝拿著二百兩銀子,他親到向惟仁家謝了他送女兒之情,並告訴他不以妾禮相待,位居大奶奶之次。向惟仁夫妻歡喜不盡。宦萼又將二百兩銀子送他買房子住,向惟仁夫妻推辭再三,宦萼不肯,他方受了。

他正戀新婚,上馬歸家。到了一個人家門口,聽得裏面一個婦人嚎啕大哭,又是幾個小孩子悲啼,一個老兒啯啯噥噥個不住。街上站著幾個人,歎息不已。他下馬向前相問,那眾人道:「這家姓利,他兒子往湖廣做買賣去了,三年總沒個音信回來。他父母都老了,他撂著老婆兒女五個,又沒得穿,又沒得吃。老兒又老了,沒掙載,一家常常捱餓。老兒說湖廣流賊正多,必定是兒子歿了,要媳婦帶著兒女改嫁。媳婦又不肯,說沒有得丈夫的實信,如何行得。賢哉此婦,宜乎得遇宦萼相救。那老兒終日吵吵鬧鬧,媳婦哭哭啼啼,真是沒法的事。」宦萼想了一想,問道:「他兒子名字叫作甚麼?是那一年去的?」內中有一個道:「叫作利老大,誰知叫甚麼名字呢?」又一個道:「我少時同他念過書,他學名是個升官圖的圖字。」又一個想了想,道:「他是那年八月裏去的。我為甚麼記得?」因指著他拉的那兒子道:「他頭兩日在我家吃過小子滿月的酒,第三日起才身去了。小子三歲了,他去了整到不三年。」

宦萼問明,上馬到了家中,著人請了鄔合來,把适才利家的話告訴與他。道:「我相要救他這一家,除非寫他兒子的一封假信,內中封幾兩銀子做個憑據,方可解救得。故請你來寫寫,就煩你送了去。如此如此說,你還在行些,對答得來。」他滿口答應,道:「大老爺做這樣陰騭好事,晚生當得效勞。」把書寫完,念與宦萼聽。宦萼喜道:「寫的好。」即取了十兩封在書內,火上烤乾了,其細至此。叫先跟馬的小廝領了鄔合去。

不多時,到了他門口,聽得裏面還嗚嗚的哭呢。鄔合上前敲門,敲了半晌,只聽得一個老兒咳咳嗽嗽扶著拐出來,問道:「是誰敲門的。」鄔合道:「是送家信來的。」那老兒聽見送家信,忙把門開了,問:「大爺是送甚麼信的?」鄔合道:「你老人家就是利老爹麼?」那老兒道:「不敢,我就是。賤姓利。大老請裏邊坐。」到了房內坐下。鄔合道:「我姓鄔,往湖廣做買賣去來,遇見了令郎,偶然間說起來,都是鄉里。他的生意十分連年茂盛,賺了大錢捨不得撇下,不能就回。我的事完了要回家,他託我帶了一封信十兩銀子來。」袖中取出遞過,道:「你老人家收了。」那老兒聽得兒子有信回來,又說在外嫌了大錢,已是歡喜之極。又聽得帶了十兩銀子來,又如死了又還魂的一般,喜得屁滾尿流,笑得滿臉眼淚。向鄔合作謝,道:「多謝大爺遠遠帶來,誰肯?」聽見媳婦還在那裏哭,叫道:「你還哭甚麼?兒子煩人帶了信同銀子來了,還不來謝謝這位爺呢。」那媳婦真像得了命的一樣,眼淚也沒擦乾,忙走來拜謝了鄔合。問公公道:「信上怎麼說?」那老兒哈哈大笑,道:「我喜歡昏了,信還拿在手裏,忘了看呢。」又遞與鄔合,道:「我不識字,就煩爺念念與我們聽罷。」

只見那老婆子聽得兒子有信,也拄著拐,滿頭白髮,不住搖頭磕腦,戰篤酥的,口中喃喃念著佛,也來聽。謝了鄔合,坐下問道:「爺貴姓?爺是好人。爺怎麼認得我兒子,就肯替他帶了信來?」那老兒道:「這位爺貴姓吳。你不要說熟話,且讓吳爺念了信著。」鄔合拆開念道:「自從前年八月離家,外面生意甚好,所以戀住,至今不得回來。屢屢要寄幾兩銀子回家,因無的當人可託。今有鄔大爺還鄉,特煩帶信問安,並銀十兩盤纏。明年三四月間一定回來,不必記掛。媳婦好生孝順公婆,看視兒女,餘不盡悉。」他一家聽了歡喜是不用說,向鄔合道謝了又道謝。那老兒道:「老爺貴姓鄔,我當是姓吳。年老了,耳朵背了。」那婆子同媳婦絮絮叨叨,問長問短。哭一會,笑一會,問了好些話,鄔合含著笑隨機應變,含含糊糊的答應了幾句。恐露出馬腳來,忙忙的起身作別。那老兒送著說道:「爺再請坐坐,我取壺酒為敬爺酬勞。」鄔合笑道:「多謝罷,不必費心。」老兒道:「多謝爺盛情,簡慢爺去。窮人家連茶也拿不出一鐘來,爺又不用酒。等我兒子回來,到爺府上叩謝罷。」鄔合別了回來,又復了宦家的信,宦萼甚喜。

果然到了次年三月,利圖滿載而歸,闔家歡喜。到晚間,夫妻上床接風之後,講起別後家常。他妻子從新眼淚鼻涕的哭訴,公婆如何不見音信,逼他改嫁。正要尋死,虧得帶了銀子同信來,才好了。若再遲幾日,今生已是不能相見了。利圖聽了,茫然道:「我並不曾帶甚麼銀子同信來。」婦人反吃驚道:「是去年冬天,一個姓鄔的帶來的。」利圖次早問父親要了那封字兒看,不知從何而來。問父親可曾問這姓鄔的住在何處。那老兒道:「我只說你必定知道,所以就不曾問。」他一家都是疑是菩薩神道救他,那裏知是宦菩薩做的好事。倒焚香化紙,三牲五果的叩謝神恩。若果心虛,宦萼必定醉飽,何以知之?狄仁傑早朝,面有醉容。武后問曰:「卿素不飲,何得有酒色?」狄仁傑道:「昔臣在秦州,百姓德臣,建立生祠,或今日醉臣耳。

卻說宦萼臘月初旬那一日,風微日暖,他騎著馬各處走了一會,到了一條小巷內,前寫向惟仁在一條僻靜巷內,此寫巴氏在一條小巷內。此是何意?要知熱鬧處房子貴,窮人住不起耳。見一個院子裏一個老婦人,大臘月院子裏可是說話處?豈非漏空。若在屋裏說,宦萼何由得見,極難下筆,方悟著開首風微日暖四字之妙。指手畫腳哭著說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後生扶著他勸,有幾個男人站著聽。宦萼疑必有原故,打馬進去。

下馬,眾人看見,忙來迎著道:「老爺有何貴幹?」宦萼道:「我才打這門口過,見這位老奶奶哭哭說說,是為甚麼事?」那老婦一腔苦楚,見宦萼問他,答道:「我先夫姓穆,我姓巴。我四十歲上守寡。」指著那扶他的後生道:「這是我兒了穆富,那時才五歲。我娘兒兩個,家中沒一點甚麼,巴巴竭竭的守到如今,他二十八歲了。還是他爹在日,就定了一個吉家女兒作媳婦,是同年生的。吉家催了幾次叫娶。我兒子在銀匠鋪裏做徒弟,一年的工銀只夠娘兒兩個吃穿,可還有銀子娶媳婦?親家發了幾次話要悔親事,虧了媳婦賢慧,抵死不依。窮人之無力娶妻者甚多,而宦萼惟力助穆富者何故?因重在此句話上。如今親家那裏來說,女兒大了,不拘怎麼,趁年底下亂歲的日子接了來罷。老爺你請想,人家這樣好話說了來,我們還怎麼回得他?如今就是做幾件布服被褥,轎子水酒零碎使用,至少也得十多兩銀子。況且俗話說的,新人進了門,還要費一條牛錢呢。那裏不要錢用。此項從何處來?沒法了,請了他們來。」指著兩個人道:「這是我兒子的親叔叔。」又指著那二人道:「這是我兩個親兄弟,求他們幫助幫助。大家都一毛不拔。大約都是楊朱的高弟。老爺,你叫我一個老寡婦何處去折騰,勿謂老寡婦沒處折騰,即小寡婦一有處折騰,便不妙矣。怎不叫我傷心?」

宦萼向他眾人道:「列位既是至親骨肉,也該多寡説明些才是。」至親骨肉貧窮無力者何足責,有擁重資坐視而不顧者不知幾許,宦萼或未知之耳。眾人道:「老爺在上,我們都是窮家小戶。俗話說,風吹了下頦去,連嘴也趕不上。一碗飯還奔波不過來,如何幫得起這些銀子?就是些來小去幫補些,還吃力呢。實在力量不能,並不是捨不得。要有銀子藏著,至親骨肉的喜事不拿出來幫助,就男盜女娼,留著一家銜口買棺材釘。」宦萼向巴氏道:「他們發這樣惡誓,大約都窮,也怪不得他們了。你方才說十多兩銀子夠你絞纏媳婦了,你母子就不要添件衣服?古語說,寧添一斗,不添一口。娶了媳婦來,柴米油菜炭火那樣不要添些,這又得幾兩銀子。」巴氏道:「這十多兩,千難萬難,還沒個影兒呢。再要這樣算起來,一輩子也娶不成。只好得一步進一步。」宦萼道:「我替你打量,有三十兩銀子就富餘了。」那巴氏倒反笑起來,道:「拿我老婆子賣了娶媳婦,也沒人出三十兩銀子。」宦萼叫小廝拿過銀子來,稱了三十兩與他,道:「這成全你兒子媳婦罷。」那巴氏真做夢也想不到,忙同兒子跪下拜謝,道:「老爺的天恩,叫我母子如何補報。」宦萼道:「你老人家請起。我憐你寡婦孤兒,媳婦又賢,故此成你美事,豈望你報?」又笑向那四人道:「不用你列位出錢,看是至親,幫幫他好事罷。」眾人道:「這是當然的,何須老爺吩咐。」巴氏道:「老爺貴姓?量我母子也不能報恩,只每日燒香叩頭保佑罷。」宦萼笑道:「你問我姓做甚麼?不必記心。」遂上馬,與他四人一拱而去。古人云:臣不清,畏人知。臣清,畏人不知。宦萼可謂他人行好,恐人不知。自行好,惟恐人知。優劣便見。內中有一個認得他的,道:「這是有名行好的宦大老爺。」眾人方知他是宦公子。後來巴寡婦娶了兒媳婦來家,知是宦公子成全了他夫婦。那吉氏果然賢慧,立了個牌位,一家早晚燒香保佑他。不題。

再說一日臘盡春回,陽和布暖。他夫妻三個早飯罷,宦萼道:「忙忙碌碌過年遇元宵,誤了我好些善事。今日晴爽,且出去看看。遇著有好事,做他一兩件。」帶了小廝出門,轉彎抹角,打馬正走。見前面一簇人圍繞著,不知看甚麼事。他催馬上前,進內看時,見一個老婦掩面悲啼,一個婦人抱著個孩子兒喲肉喲的不住拍哄。一個凶暴壯年小夥子在那裏大罵道:「我拿著飯白給你這老殺肉的吃,做甚麼事,把個孩子跌得恁個樣子,遂了你的狼心狗肺了。」不住的大叫大罵。

你道這少年姓甚名誰?他罵的是甚麼人?他姓卜名校,是卜通的一個族弟。十歲喪父,虧他母親闕氏,織麻紡線,養他成人。他自幼無父教訓,闕氏只此一子,未免嬌縱太過。他並不知母親是何物,如同奴婢一般,任情呼使。稍有違誤,輕則大罵,重則掄拳。闕氏被他降服慣了,叫東不敢往西。他尚不遂心,無日不見教幾句。

他到了十三四歲,在外邊挑個菜擔子,每日掙幾文錢來幫補。這闕氏口挪肚攢,積了十數年,湊得十數金。卜校到了二十五歲,替他娶了個媳婦伍氏。這伍氏好吃懶做,生性憊賴,與這卜校真是天生一對,地長一雙,也並不識婆婆兩個字是甚麼東西。他一日惟有高坐,悶了來同鄰舍家婦女們去閑嗑牙,困了睡上一覺,便是他的事務。一日燒茶煮飯,掃地關門,無樣不是闕氏去做。他此時年也老了,一日到晚來服侍兒子媳婦,稍有閒空,也要歇息一會,不能紡織了,專靠兒子度日。好不好便不許他吃飯,因此越發怕他無比。

卜校生了個兒子,這日是他周歲。他丈人、丈母、舅子送了些魚肉酒面來,闕氏忙了半日,整治款待眾人,兒子媳婦陪著大吃。吃完之後,眾人散了。闕氏收了些殘湯剩水,將就吃了些。卜校、伍氏這日未免起得早,又陪著眾人著吃了幾杯早酒,醺醺然要睡午覺,把孩子交與闕氏。抱他在門首,坐在一條矮凳上,哄他玩耍了一會,那孩子就睡著了。

闕氏有年紀的人,又辛苦了一早起,不覺舂了個盹,失手把那孩子就掉在地下,把額上油皮跌破了些。那孩子喳的一聲大哭起來,闕氏驚得慌忙抱起。卜校、伍氏正睡得受用,夢中聽得孩子哭起來。一驚醒,夫妻從床上跌跌滾滾跑出房外,見闕氏抱著孩子替他揉頭。那伍氏連忙接過去,看見跌榻了有指頂大的一點油皮,抱著說道:「我的兒囉,心疼死我哆。

我就知道叫這老殺肉的抱著不好,果然跌得恁個樣兒,卻趁了你的心了。就同我們大人有仇,拿著恁點孩子作踐。也不當家,明化化的神道的眼睛看著你呢。我的兒喲,嚇壞了你哆。」嘴對著嘴,啐呀啐的替他收驚,盡著拍哄,一面嘴裏不住的咒駡。那卜校那裏還依得,將闕氏打了兩拳,還不住跳著大罵。宦萼問人是甚麼緣故,他那鄰舍有不忿的,將他家事向宦萼細說。

宦萼聽說他罵的是母親,心中大怒,騎著馬到他跟前,喝道:「你這人好沒道理,一個母親,那是罵得的麼?」卜校看了看,要是別人,他也就動粗了。因見宦萼體統尊貴,不敢放肆,說道:「他就是我母親,他該跌我的孩子麼?」宦萼道:「你養的,你就知道心疼。你是他養的,倒不心疼他。你別的不知道罷了,你想想他十月懷胎,三年乳哺的恩,可是忘得的?況且你從小無父,他養活大了你,替你娶妻生子。你今日不能孝敬他,倒打罵他,你不怕天雷劈腦子麼?」卜校哈哈大笑,道:「天高高的,那雷也管不著我們這些閒事。至於說十月的懷胎是他的恩,那有甚麼恩處?你道他好意懷我的麼?」奇想,描寫逆子心腸口角,妙甚。復笑道:「那是他倆口子圖快活,朝死里弄,誤打誤撞,把我弄在肚裏,他不懷著怎麼樣呢?又不是私孩子,他肯用藥打掉了麼?說他三年乳哺,他養下我來,圖我醒眼,給他解悶。他不給我吃,難道餓死我不成?況且奶是他身上出的,還費了他半個錢麼?他就不給我吃,他怕脹得疼。」愈想愈奇。宦萼聽他說了這些話,又是那氣,又是好笑。駁他道:「我聽得你從小沒了父親,不虧他養活你麼?」卜校道:「我十歲上老爹才死了,我吃的穿的都是我爹的,他那有本事掙錢養活我呢?阮籍云:「禽獸不知有父,猶知有母。」人生天地間,不知母者,禽獸不若,卜校之謂。我十三四歲就賣菜,掙了錢回來養家。就算他養了我二三年,我今也養了他十幾年,還扯不得直麼?」宦萼又道:「你的妻子是那裏的,難道不是他替你娶的麼?」卜校道:「這話超發出奇了。他既有本事養兒子,不替我娶老婆?他好意替我娶呢,他圖我養兒子替他傳代。真是這話越發出奇了。我的兒子是個寶貝一樣的東西,他不小心的抱著,頭上的皮都跌塌了,要他做甚麼事?拿飯養狗也替我看看家。這樣老沒用的,白拿飯給他吃,是為甚麼?」

那闕氏先怕兒子打,不敢回言。此時見宦萼在跟前問話,諒他不敢動手,哭著說道:「我雖老了,做不得甚麼,不拘到那裏去替人家燒鍋掃地,也掙得一碗飯吃。再不然沿街叫化,也還舒心些。你不要我,我去就是了,何苦一日打打罵罵的?」卜校大怒道:「你要去,你當是我要留你麼?」一手拉著他的膀子,一手掐著脖子,往外一搡,一交跌得老遠。罵道:「夾著你的老走。再要上我的門,把胯子踢摣了你的。」宦萼大怒道:「反了,反了!天地間那裏有這樣的事。」忙叫小子們快把那媽媽扶起來。宦萼正要發作,只見那婦人向卜校道:「你叫他往那裏去,知道的是他壞,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做媳婦的挑你容不下他呢。再者,他別的做不得,留他在家裏服侍使喚也罷了。你攆了他去,這些粗夯活計,我是不會做的。」卜校道:「你放心,世上有累死人的活計麼?死了王屠戶,還連毛吃豬。他去了,不拘甚麼事,我都一攬幹包,全全做的,你只管先坐著受用。他不能孝母,卻能孝妻,真孝夫。然而世上恐此等孝夫不少。叫他去,且落得冤家離了眼睛。」

宦萼先聽得媳婦要留婆婆,還當是好意。以為兒子不孝,媳婦若賢慧,還打算勸他母子和好。不想後來的話是要留下當奴才的意思,忍不住笑道:「這樣的禽獸,他夫妻只算得梟獍,如何及得別的禽獸。同他一般見識做甚麼?」又問他一句道:「你的母親你當真不要他麼?」卜校道:「漢子家說話,可有三心二意的?說不要就不要了。」宦萼見闕氏還在地下哭,向他道:「老媽媽,你不要哭了。我府中家下人有幾百,何爭你一個。你到我家去,一點事也沒有你做的,一年穿吃不用你愁,我都給你。你老了的時候,我買棺材發送你。這樣不孝的奴才,你稀罕他做甚麼?」叫小子送他老人家到家去。

那闕氏見宦萼收留他,滿心歡喜,也不哭了。還要進去娶他的破衣舊被之類,宦萼道:

「不消了,你到我家,怕沒有麼?」小子們領著他去了。宦萼忿忿然也上馬而去。旁邊看的眾人無不嘖嘖贊他的好處。

闕氏到了宦家,宦萼吩咐管家婆司富替做了一身衣服被褥之類,命每日好生管顧他的飯食。那闕氏受了一生的苦楚,還要受兒媳的淩辱。今日忽來飽食暖衣,一毫的事也無,終日高閑自在,感恩無際。每日早晚當天叩首,保佑宦恩人福壽綿長,子孫繁衍。又求告蒼天,不孝兒媳早賜報應。他這一點虛心,上蒼豈不鑒察。他過了些時,身子閑不過了,幫這家漿洗漿洗,幫那家抱抱娃娃。眾家下婦人見他活動些,沒一個不憐愛他。這個替他做鞋腳,那個送些東西吃,其樂無比,終日惟有嘻嘻說笑,一點憂愁煩惱都沒有了。但想起兒子媳婦來,氣恨不過,就當天叩一陣,咒駡幾句。

且說卜校自攆了母親去後,他果然殷勤之極。當日闕氏在家,他一毫也不相幫。如今一應的事都是他做,總不驚動伍氏,伍氏惟有抱著孩子玩耍。他忙忙收拾了還要去賣菜,十分勤快。間或伍氏懶動,或身子微有不快活,晚間回來連淨桶都是他倒。他原說過一攬幹包。闕氏養他一場,也不曾受這樣服侍一日。

如此過了月餘,他夫妻二人坐著偶然閒話。伍氏抱著那孩子玩耍,道:「老婆子去了這些時,倒覺得眼睛清靜些,像拔了肉中刺一般。」卜校道:「我只巴不他死,他偏不死,就像我眼裏疔瘡。如今去了這些時,真是拔去眼前釘了」。伍氏道:「只怕那人家留他住厭了,又送了回來,怎麼處?」卜校道:「他還想回來麼,今生不能夠了。可是人說的,醃韭菜入不得畦了。他要來,我不說別的,只說他雖然年老,到底是個婦道家。到人家去了多少時,知道養漢沒養漢,肯留著玷辱家門麼?他自然站不住,少不得去尋頭路。」伍氏笑道:「你好頭好算計。」

二人說話之時,正天清日朗。忽然一陣暴風,烏雲陡暗,雷聲隱隱。他二人還不覺得,那雷漸漸在他房頂上轉響,那卜校、伍氏也就有些心驚肉顫。忽一陣硫磺氣,一個大悶火光大亮。一聲劈靂,震地驚天,把他兩間房子並家中所有燒得精光,一牆之隔鄰家絲毫未動,將他三人提到街心,衣服皆不知何去。卜校燒得烏黑,身上批了四個大紅字,有認得的說是不孝逆子四個字。那孩子也燒焦了,父子死在兩處。

那伍氏震死了好一會,重復醒了過來,赤著身子,渾身皮肉皆被雷火燒糊。雖還未死,卻動不得,睜著兩隻大眼睛,並不一眨,嘴裏吆吆喝喝。那街上來看的人擁擠不動。那伍氏上下無一絲遮身,有看不過意的,脫件布衫撂了,替他蓋著下身。

他震得瘋瘋顛顛,將他夫妻忤逆不孝的事,從頭細述。他父母知道了,抬回家去。一到了屋裏,便渾身疼得要死,叫喊連天。抬街上,又歌又笑又哭。向人訴說他夫妻的這些妙處,身上便不覺疼。夜間抬進屋裏,就疼得亂叫。他父親沒奈何,只得搭個小席棚在街上,叫人守著他。他也總不吃東西,便溺遍身污穢,過了七日才死了。

他父親買了口棺材裝了埋葬。剛葬了,忽一個大雷將墳擊開,棺材劈得粉碎,那屍首越發燒成一塊炭。他父親不敢再埋,棄了回家,倒不如卜校沒人收葬拋棄了的省事。這是忤逆不孝的兒子媳婦的樣子。人生世上的罪,可還有重似不孝的。古云:

萬惡淫為首,百行孝為先。

豈可不自為警省。有一調《駐雲飛》感歎世間的兒女,道:

父子深恩,富貴場中間有人。若得兒孫順,須是親榮盛。噫親老更家貧,尚何尊敬。忤逆多般,陌路還猶可。歎那孝字,而今有幾人。

那宦萼知道了此事,滿心暢快,道:「天地神靈應至此也。」闕氏聽得兒孫媳婦被雷擊了,媳婦又是這樣死法,不但毫不悲戚,忙向天叩了有數百個響頭。就有好傳新聞的刻出勸世文來賣錢,傳得通國皆知。後來闕氏老故,宦萼殯葬了他,做了一件全始全終的好事,此系後話。

再說宦萼偶然一日道:「我這些時不曾到城南去,今日去走走。」遂乘馬帶著小廝走到了油房巷口,見一家出殯,十分熱鬧,有許多紳衿步送。那內中有宦萼認得的人,下馬喚住,問他是誰家,那人說是單于學的妻子。

你道他妻子死了,為何有這些人送?這單于學他心地倒也豪爽,但性情酷好戲謔。他雖不能稱作大通,也還不是一塊白木。他家資富厚,娶妻甄氏,是個儒家之女。生得端莊秀麗,識字知文,不悍不妒,真是個四德兼全的賢婦。又有三個妾,一個姓紅、一個姓黃、一個姓白。單于學把他三人比作三種牡丹,紅氏稱為一撚紅,白氏稱為玉樓春,黃氏稱為姚黃。還有兩個通房豔婢,一名花須,一名花蕊。這幾個雖算不得絕色佳人,也都還有幾分的姿色。

單于學恃著有一根成文的陽具,在這些婦人中晝夜鑽研,猶不滿意,還在外邊眠花宿柳。因作喪過了,那陽物進了陰門,未及交鋒,早已敗衄。

他當日戲水氏時,雖說不濟,也還有十來抽的本事,後來不知自檢,還恃勇前驅,竟弄成了個自反而縮,任你百般搏弄,總伸不出來,他是個在此道中用功的人,而且家中擺設著這些花枝般的嬌妻美妾豔婢,終日眼飽肚饑,如何過得?心中著急,四處尋人醫治。費了許多銀錢,吃了無限藥餌,薰蒸洗泡,無樣不治過,全然無效。

偶然聽得人說有個外路來的道人,姓翟號疊峰。謂如蝶蜂之賊也。在街上賣藥,自誇善能壯陽固本,有養龜妙術。單于學聽見這話,猶如天上降下一位真仙來救他一般。尋到他寓處,求其救治。敦請了來家,許他重謝。

誰知這賊道是個淫壞不堪的惡物。他不知在何處學來的許多的異方,與人治病,頗有奇效。更有幾種極惡的方兒,說起來令人切齒。但有人請他到家,他見有婦女,狡計多端,定要被他淫汙了才罷。

他有一種末藥,名為「自送佳期」,不拘酒中飯中茶中,暗暗與婦人吃下,使陰中深處熱癢難當,任你抓撓摳挖,再不能止,定要同男子交媾之後,方才止得,不然就摳爛了也是無益。

更有一件藥物,也是製成的面子,名為美女自解褌。將些須放在淨桶中,婦人去小解,熱尿一沖,那藥氣一蒸,更加利害,陰中不但奇癢,且要浮腫得翻將過來,非陽物泄去火氣,斷不能愈。他這賣春方的人,小戶人家用他不著,請他的自然都是鄉紳富室姬妾眾多之家,他住久了,買通了他家狡童奸婢,便暗暗下手。

或有那正經婦人,雖癢死不肯辱身的,他還有一種迷藥,也是細末子,不拘飲食中與人吃了下去,便昏昏沈沈,四肢動不得,口中說不得,任他淫媾。那大人家婦女,深房邃室,他如何得見,就行此惡術?他只先勾上了一個或是貪淫的僕婦,或是那好弄的丫環,大約丫鬟無有不好弄者。便替他做事。他也奸過無數良家婦女,他不但有好春舌可以鼓動好淫婦人,且自己養得那龜有七寸餘長,又粗又久,可以通宵不倦,所以貪淫婦人經過他一次,死心塌地戀著他。

不想這單于學該倒運,請了他來家,細道病原,求他醫治。他道:「貴恙乃少年時斫喪太過,陽氣虛弱之故,非一朝一夕可以奏功。必須靜養百日,早晚服藥調理。還得兩個少壯婦女,常常按摩丹田湧泉二穴,子午卯酉四時,兩處呵氣食頃,使他少年壯陰之氣上下齊攻,引陽氣歸於腎經。百日之後,不但堅舉,且大勝往昔。須得居士到外邊來住,待貧道看著他們作為方可。」單于學大喜,連聲道謝。若大愈後,許其重謝。就吩咐取兩副鋪蓋到書房中設下。

那三間書房是一明兩暗,東一間他同道士睡,西一間作丫頭的臥處。小廝們都打發出去,叫了花蕊、花須來服侍。須臾,送上酒來,二人對飲。翟道見了兩個丫頭,好生動火。吃完了酒飯,翟道開了一個藥單,叫打了藥來炮製丸藥。無非是參苓、桂附、肉蓯蓉、淫羊藿、虎脛、鹿茸之類。又叫單于學仰臥在榻,翟道教那二婢如何搓抹,如何呵氣。那兩個丫頭雖然騷浪,到底是少年女子。見道士在傍看著,未免有些羞澀之態。單于學道:「翟道爺是有德行誠實君子。你們羞甚麼?」他二人只得依方呵摩。到了三鼓子刻,又叫起二婢如前作用,過了一宿。

次日,這賊道有些按納不住。見兩個丫頭呵時,不住望著他微笑。那丫頭也紅著臉,低著頭笑。翟道越發魂銷,想道:今晚下手罷。他到了酉時,看著單于學做完了工夫,掌上燈來吃酒。飲了一會,翟道推辭不用,單于學斟了一杯,親奉與道士,道:「我敬老師一杯。」翟道正中心懷,接過飲乾。暗將那迷藥入了些須在內,也斟了一杯回敬。單于學那知就裏,忙雙手接來,也一氣飲乾,翟道道:「兩日二位姐姐也辛苦了,每人也用一杯。」將單于學的杯同他的杯滿斟了,也暗入了藥,遞與二婢。他兩人不肯接,道:「我們不會吃。」單于學道:「道爺賞你,怎麼不吃?」二人只得接過吃了。翟道道:「酒止了罷,居士安歇養神要緊。」單于學依他,便各自去睡。那二婢也往西間去了。

約有一個時辰,翟道知藥性已發,悄悄下床,走過西屋,種火上前點上燈。見著那二人時,在一張床上並枕而臥。將被掀開,見他都穿著衫褲,以便夜裏起來服侍主人,翟道替他都脫光了,燈光之下,見二人體白如玉,又拿燈照看他二人的陰戶,真個可愛。塵柄突興,就爬上花蕊的身上,弄將起來。那丫頭似夢非夢,朦朦朧朧,心中雖覺有人弄他,卻動不得,說不出。他自從主公陽痿之後,有多半年不嚐此道。今遇著這又粗又大又久的妙具,且戰法高強,真樂到不可言處。

翟道弄了一會,又到花須的身上去弄。周而復始,足足被他弄了一夜。蝶蜂所采者,花之須蕊耳,故二婢先為其所淫。五更藥力將解,他才回到東間去睡。

天亮時,兩個丫頭醒轉來,各人自思夜間之事。難道是做夢,卻像有人壓在身上一般。

覺得胯中濕漉漉的,伸手一摸,淫液淌了兩股,連褥子都濕了一塊,心中甚是疑惑。忽然想起睡時穿著衫褲,此時如何脫得精光,越發吃驚。兩人互相細問夢中情景,所遇皆同,猜測不出。只得起來,忙梳洗了,到主人處,以待卯時摩呵。

那單于學也到日出方醒,見翟道在床上打坐,說道:「昨夜失眼睡著,誤了子時的工夫了。」翟道道:「日間卯午酉三時行得到,也就罷了。夜間不但居士勞頓,即他二位起倒也甚辛苦,可以不必罷。居士倒不如夜裏安臥,養了神氣更好。」此時翟道放個屁,單于學都是要欽此欽遵,也就反以為實。午時又摩呵一陣,單于學覺得渾身通暢,不覺睡去。

花須、花蕊也偷空去西屋裏閑坐,想起昨夜的事,又受用又動疑。花蕊問花須道:「我夢見的有多長多大,與爺的雖差不多,卻一次的功夫抵得他幾十次,你覺得怎樣。」花須道:「我同你夢的一般,不但長久,又弄得在行,下下皆中癢筋。我們今日夜裏睡醒著些,再要夢見,明明白白的受用一會,不強似昏昏沉沉的麼?」花蕊道:「不要講折福的話。夜間要做這個樣的夢,也就是造化了。」

正說笑著,那翟道見單于學睡著了,走過來要調戲他二人。見了低聲笑道:「我有一件疑惑的事來問你二位,我昨夜夢見到這屋裏來同你二位睡了一夜,你們可曾夢見麼?」兩個丫頭正疑惑這事,聽了便道:「我們也夢見來,道爺你細細說來看可對?」翟道笑道:「我說了,你二位不要見怪。我夢見走過來,你二位都穿著衫褲,我替你們脫了,輪流著弄了一夜。」指著花蕊道:「你的身子瘦怯,兩個小小乳頭貼在胸前,下身微有幾根矜毛,大大一個花心,裏面倒乾爽,抽著緊緊的,甚覺有趣。」又向花須道:「你比他胖好些,乳頭雖大,卻圓緊緊的好,底下好件寶貝,真像個饅頭一般,緊緊揪揪,指頂大的一個花心吐著。弄在裏頭,肥得有趣,抽得一片聲響。弄到天將亮,我忽然醒來,卻在那邊床上,你說奇不奇?你們夢見的是怎樣?我說的可對不對?」

兩個丫頭見說的一絲不錯,笑道:「你說的是,倒是我不信怎有這樣的奇夢。」翟道道:「大約是我該同你倆個有緣,故此就做了這夢。」就一隻手拉著一個在懷中,道:「你二位要不棄,我今夜來同你們圓圓夢,何如?」那兩個丫頭只是嘻嘻的笑,也不答應。

翟道知他心肯,就每人親了個嘴,兩隻手便伸到兩人胯下去摸。二人故意用手遮掩,翟道笑道:「夢中弄了一夜,此時還怕甚麼羞?」他兩個就笑著鬆了手,道士扯開褲子摸了摸,笑道:「好兩件寶貝,今夜我有福消受了。」花蕊道:「你夜裏過來,倘我家爺醒了,怎麼處?」翟道道:「我有一種瞌睡藥,人若吃了,一夜睡到天亮。」遂在腰中取出個小葫蘆來,倒出有數錢,道:「每次用四五分就夠了。」用紙包好,遞與他,道:「晚上吃酒時,放在你爺的鐘內,包管他大睡,咱們好放心行樂。」花蕊接過來,紮在汗巾頭上,翟道道:「怕你爺醒來,我過去了。晚上你兩個脫得光光的等我來圓夢。」笑著走了過去。

兩個丫頭巴到天晚,主人吃酒之時,就依著賊道行事。飲畢,單于學睡了。翟道忙走過去,爬上床,往被中一鑽。那一對小妖精果然脫得光光的等著。翟道到花須身上就大幹起來,弄了一會,又同花蕊去弄,把這兩個淫婢弄得嘻笑不住。做了一整夜工夫,方才歇手。如此者兩三夜,把兩個丫頭弄得不但心花俱開,一片心為他死都肯了。

翟道見熟了,遂問他內中的事,奶奶多少年紀,還有何人,兩個丫頭就把詳細奉告。說奶奶姓甄,生得如何標緻,年紀三十二三。只是性情古板,從不輕言妄笑。還有三位姨娘,都才二十之外,各各風流美貌。內中有紅姨娘生得更好,那浪樣兒,不要說男人看見心愛,連我們看著都愛得了不得。翟道道:「你奶奶姨娘都這樣青春年少,你爺的陽物沒用了,他們不著急麼?」花蕊道:「奶奶是不好這樁的。當日就是爺好的時候,也是十日半月才同睡一夜。別的姨娘他們怎麼不急呢?那白黃兩個姨娘還好,只急在心裏,顯不出來。那紅姨娘只急得要死,坐也不穩,睡也不安,一日長籲短歎的報生怨死,這些時連茶飯都減了,瘦了好些。他要夢見你,真要快活死呢。」翟道摟住他兩個,每人親了個嘴,道:「好心肝,你們要把奶奶姨娘總成我弄上了,我生死不忘你們的恩,我每夜下力補報你。」他兩個笑道:「不知足的,有了我兩個,又想他們。你若是有了他們,還肯戀我們麼?你請休想。」翟道道:「你若不替我上心,我明日各自去了,大家弄不成。我來替你爺治病,原是圖你們。不然,我盡著住做甚麼,你們當是我稀罕你爺的謝禮麼?」那兩個丫頭愛他如命,恐拂了他的意,若去了怎處?笑道:「他們雖然著急,知道他們心裏是怎麼樣?我們的話怎麼敢出口呢?若一時惱了,對爺一說,我們活活要死是消說,就是你也不好。」翟道道:「不用你們說,只依著我行,包你他會來尋我。」花須道:「你有甚麼妙法。」翟道附在他兩人的耳上如此這般說了,就把一包藥付與花蕊。兩個齊笑道:「你這牛鼻子,原來有這樣偷婦人的妙方兒。奶奶那人料道不肯,不是好惹的,且下手弄三個姨娘。等你弄到手,再作商議。」翟道喜道:「我且先送了謝儀著。」把兩個丫頭每人痛痛的狠弄了一陣。

次日,花蕊晚間上去,悄悄把那藥放在他三人的淨桶內。臨睡,他三人各小解上床,不多時,陰中忽然奇癢,說不出那種難過,只得用指頭摳挖,越挖越癢,真癢得要死呢。那紅氏忍不住,哼聲不絕。白氏隔床問道:「姐姐,你怎麼的了?」紅氏道:「說不得,今日這東西作癢的很,混癢到命裏頭去,不知甚麼緣故?」白氏道:「這也就奇了,我也是這樣的,真要死呢。」黃氏道:「實在古怪,我也同你們一樣,要說是病,難道三人害一樣的病不成。」紅氏道:「哎喲,受不得了,叫丫頭弄些熱水來洗了看。」叫起丫頭,點了燈,燒了熱水來洗了一回上床。

不一盞茶時,那藥氣經了熱水,比先更癢得利害,不住的摳,皮都幾乎摳塌,癢尚不止。只得忍著疼摳到了天亮,各低頭一看,腫得翻著,好像一朵翻心石榴。三人商議道:「這個病又不好對醫生說的,要像這樣起來,兩三日就要送命了。前頭的那道士說他會治百病,叫花須問問他看可有好方兒醫治。」正說著,恰好花須走了來。

原來是翟道叫他上來探信。紅氏見了,說道:「你來的好,昨夜我們三人忽得了個奇病,下身偶然癢起來,今早時看看,都腫翻了,活活的要死。你不要說是我們,只說是下人得了這個奇病,問問那道士可有甚麼方兒治得,不要叫你爺聽見。問了,快些來回信。」花須假意去了一會,進來道:「問了那道士了,他說婦人家這病是沒有藥醫的,這是男子離久了,欲心甚熾,一團的邪火攻在那裏,除非是同男人狠狠的弄兩下,火毒一泄,即時就好了。姨娘們等爺的病好了,請他腰裏那醫生一治就好了。」三人齊道:「我們連一刻也捱不得,你爺昨日說道士說要一百日才能好。我們捱到那時好死去,連盡七都過了。」花須道:「別的醫生請得出來,這種雞巴醫生可難尋,街上又沒人割下來賣的,只好忍著罷了。」紅氏道:「我們要死在這裏,你還說笑話兒呢。你替我們想個方兒救命才好。」花須故意想了一想,道:「我倒想出個妙法兒來了,不知姨娘說可行得?」紅氏忙問道:「甚麼妙方兒。」花須道:「道士說定要人弄了才得好。我想外邊的生人進不來,沒有個叫家下人來治的理。那道士也還精壯,到夜裏等爺睡著,我悄悄同他進來弄,弄到五更,我帶他出去,可不妙麼?」

白氏道:「行不得,倘或你爺知道了,我們還想活麼。」紅氏發急道:「眼下就要死在這裏,那裏還顧得這些,且醫好了再處,就是他知道了,死也還得幾日,你們不作罷,我是顧不得了。」向花須道:「你到夜裏留神些,我開了院子門等你,只怕你爺夜裏睡了再醒了,尋那道士呢,如何是好?」花須道:「姨娘請放心,道士制了些藥酒給爺臨睡時吃了,一夜到天亮才能醒。」紅氏道:「既是這等,好姐姐,你千萬不要誤了,我實實的要死呢。」黃氏笑道:「人說,丫頭作媒,自身難保,一個生叉叉的人,你怎好就向他說,你像是先同他有一手兒了。」花須笑道:「實不相瞞姨娘,我前日同蕊姐也得了這個病,真要死呢。虧這道士替我們兩個一醫,即刻見效。」白氏道:「這也就奇了,怎麼我們都害這一樣的病呢?」紅氏一面哼著,一面笑道:「那道士的東西比爺的怎麼樣?」花須道:「大小都差不多,工夫長得利害,又硬得怕人,就像一根短鐵棍,把我兩個整整的弄了一夜,第二日幾乎爬不起來,他還說不曾足興。」紅氏向黃白二人道:「你們聽聽,這樣的好東西,還裝腔做勢的怕死呢。你們不罷,且讓我快活一夜著。」他二人笑道:「你自己且不要拿穩了獨享,等他來再看罷了。」花須道:「三位姨娘在一處住著,二位就玉潔冰清,誰人肯信?落得大家受用。」黃白二氏笑道:「倒不知道你會說媒,少不得依你,讓紅姐姐佔先就是了。」紅氏望著日頭道:「天爺,你快些黑了罷,慈悲救命要緊。」花須出去了。

他三人巴到天晚,把院子門房門都虛掩著,澡牝上了床,側耳聽聲,等那道士。起過更一會,只見那門輕輕一推,他們住的是東廂房,這日是初八,月正照著。紅氏忙把帳子一掀,見是三個人進來,心中喜得如獲了異寶。聽得花須低聲道:「他來了。」那翟道就上床脫衣,鑽入被中。摸紅氏時,不曾脫褲,替他褪下,再摸他陰戶,腫得多大,暗暗含笑,就用陽物一頂。紅氏哎了一聲,道:「慢些,疼得很。」道士也不理,往內使力,一下進去一半。紅氏又哎喲了一聲,那翟又一送到根,沒棱露腦的抽。

先紅氏因陰門摳破了,被他搗得疼,抽一下哎喲一聲,抽了數十下之後,內中之樂無窮,把哎喲兩個字就變成個哼字。少刻,連哼字都沒有了,只鼻孔中如母豬呼了,不住的吼吼的響。弄了多時,紅氏丟了數次。

他自從跟了單于學數年,所經者十數抽而已,何嘗遇此大敵,此時不但內中之痛癢全消,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活,身子也弄軟了。說道:「你讓我歇歇罷,還有兩個人呢,你都替他們醫了去。」翟道巴不得的一聲就抽出來。

花須、花蕊兩個坐在床沿上聽梆聲呢,見他下床,就送他到白氏床上去。道士上去摸時,卻是兩個。原來夜靜了,他兩個聽得道士同紅氏弄的那聲息,明明白白,幾乎心中急死。黃氏恐道士到白氏床上再弄這些工夫,如何捱得,遂走來同白氏共臥以俟。

道士把他兩個都脫光了,先到白氏身上,一面弄著,一面伸手去摸黃氏的牝戶。將白氏弄了一會,就到黃氏身上弄。如此轉換,弄了將有一個更次。只見紅氏精光著爬上床來,道:「怎麼你兩個占住他,不放到我那裏去了?我們大家到一處來罷。」見道士正同黃氏弄呢,他生拉到身上來,又弄了一會,才一家一度相輪。聽得外面已五鼓將盡,只得放道士出去。囑道:「我們但是叫他兩個去請,你千萬就來。」道士應諾,兩個丫頭同他出去了。

這三個婦人在極癢之時,遇了道士這硬大之物,只弄得渾身骨酥筋軟,次日精神了許多,紅光滿面。你看我,我看你,不住的嘻嘻笑。

這一夜,道士在書房同二婢弄了個滿心暢意,以報其成就之恩。次日又約了進來,仍是四個同床,弄過了一遍。道士道:「承三位姨娘不棄,小道感激不淺。不是小道貪心,我常要進來陪伴三位,恐上房的奶奶知道,非同兒戲。除非連他一網打盡,方保無事。姨娘們尊意如何?」紅氏笑道:「誰說我們是姨娘,定是兩個丫頭賊嘴告訴你的。你方才說的話固然是,但奶奶的性格比不得我圓活,誰敢去捋虎鬚?」翟道道:「小道自有妙法。昨日三位姨娘不是小道的妙法,怎得來親近玉體?」白氏問他原故,他把同二婢所設之計細細說出。紅氏笑著將他擰了幾下,罵道:「原來是你這個賊道弄的鬼,幾乎把我們癢死了。」翟道笑道:「不是這一癢,怎得有後來的受用?」黃氏道:「要想刮上奶奶,除非把他的夜合兒弄上了,在內中行事才中用。」翟道道:「有些末藥,明日姨娘們不拘誰給他茶酒吃,入在內中。他吃了下去,下身便癢得利害,再煩位姐姐去一勾,不怕他不上我的路。」叫過花蕊來,託付與他,明日如此行事。

次日早飯後,他三人同花蕊正在算計夜合,要了壺酒來,低聲說笑。只見夜合笑嘻嘻走了來,道:「我才見姨娘們要了酒來,就不賞我鐘吃吃麼?」眾人正算計他,恰好尋上門來,就暗下了藥,斟了一杯給他。他接過來,一口吃了。又給了他一鐘,他呷了,道:「我夠了,多了臉紅,怕奶奶罵。」就走了去。

花蕊留心看著他。不多時,見他走到後院子裏去了一會,才走出來,少刻又去,來回如走馬燈一般。花蕊知是藥的緣故,就悄悄隨他到了後院。見他坐在一塊槌衣石上,褪了褲子,低頭看著,拿手摳呢。花蕊低聲道:「夜合姐,你做甚麼呢?」夜合抬頭見是他,忙扯衣服蓋了,笑道:「姐姐不要笑話,我今日要死了。」花蕊道:「你是怎麼的了?」他道:「不知甚麼緣故,我下身癢得要死,摳了這半日,差不多要爛了,也不得好,怎樣的呢?」花蕊道:「我會醫。」夜合道:「你不要說謊,你又幾時會做醫生呢?你只會替爺撥水罐子,那裏會醫我這個?」花蕊道:「我是正經話。我時常也是這樣的,爺給了我個假膫子,搗一陣就好了。」夜合道:「好姐姐,你就是我的親媽,你借給我用用。」花蕊道:「那是我救命的寶貝,怎肯借給人?你夜間到我屋裏去,我替你醫醫還使得。」夜合道:「我在奶奶房裏睡,怎得下去呢?」花蕊道:「等奶奶睡著了,你悄悄下去,不過一會兒就好了。若奶奶知道問你,只說肚子不好,在屋裏上淨桶怕熏了奶奶,就瞞過去了。」夜合道:「不中用,你是哄我,你在前頭伺侯爺呢,怎得進來。」花蕊道:「有須姐在那裏是一樣,我既許了你,定然進來。」他道:「好姐姐,你醫好了我,替你磕頭罷。」

夜合夜裏聽得甄氏睡熟,悄悄起來,輕輕開了房門,到西廂房門上一摸,果然是掩著呢。走進去,悄悄叫道:「姐姐,你在那裏睡呢?」花蕊下床拉著他,道:「你上床脫光了等,我就來。」夜合忙上床脫光仰臥,只見一個人上床來,爬上身,摸著他陰門,往裏就頂。夜合道:「好好,就是這樣狠狠的就好。」果然就狠搗了數十下。他叫道:「我的娘,好東西,真是個寶貝,我摸摸你是怎樣拴著的,弄得這樣好,比爺的強多了。」伸手一摸,竟是連根生的,驚道:「姐姐,你原來是個男人。」緊緊摟住,道:「我早知道你是男人,就不癢也早來尋你了。你是這樣個東西,爺怎麼同你弄來?哦,我知道了,想是肏屁股。」又道:「不是,不是,我記得你熱天洗澡,我看見是同我一樣的扁貨,這是幾時長出來的?」花蕊在床腳頭笑道:「說夢話的,不要嚼蛆了。我可憐見你,替你請了給爺治病的道爺來救你。」他才不作聲。

那道士一陣大弄,夜合道:「好道爺,我也沒甚麼酬謝你的。舍著這東西,憑你弄罷。」道士附耳道:「這算不得,還要尋個別的謝我。」夜合道:「可憐我有甚麼,還有一個屁眼,你若不嫌棄,說不得我忍著些,也憑你受用。道士道:「我不愛後面的,還要一個前面的。」夜合笑道:「我一個人那裏來的兩個?要有兩個倒好了,巴不得送你,得兩處受用。」道士道:「你沒有,你奶奶身上有。你送了我,就是謝我了。」夜合道:「我倒肯,恐他未必肯。」道士道:「只要你肯,他自然就肯。」夜合道:「我不懂得你的話。」道士道:「我有一點末藥,只要你明晚上倒了他的馬桶,放在裏面,等他用過,自然就肯了。不要你管別的,況且他要肯了,你也得長久快活。」夜合道:「我巴不得的呢。別的我做不來,你把藥交付我。」道士又弄了一陣,放他起來,穿了衣服,遞末藥給他,再三囑咐。那丫頭被他弄得千肯萬肯,欣欣上去了。道士同花蕊到東廂房,向他們三人說了,大家歡笑了一會,又各弄了一陣出去。

次日,夜合依著道士行事。甄氏睡下,不多時,陰中癢得難當。想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況我又不曾動淫心,怎得如此?我只秉住心睡著了便沒事。睡了一刻,那內中如千萬蟲子在裏面爬鑽,癢得實實難受,由不得也就摳摳,直到天明,不曾合眼。

次日,雖說不出口,那面上的火,一陣陣上攻,癢得連飯都吃不下。夜間仍復如是。要告訴丈夫請醫生來治,自料這話難向醫生說,只得死忍,又捱了一夜。

第二日,夜合向花蕊道:「用了藥兩日兩夜了,總不見他怎樣,只是夜間在床上有些聲聲氣氣的不睡。虧他忍得,難道是鐵的不成?」昌氏倒是鐵的,若經此藥,更忍不得。花蕊又告訴了賊道,翟道笑道:「我給他一個雙掭燈,看他可還忍得?」又取了些藥遞與花蕊,道:「你悄悄交與夜姐,叫他不論茶酒中給他吃。」花蕊付與夜合,夜合到甄氏要茶吃時,將藥與他吃下。過了一刻,前癢未退,後癢又加,這卻癢得要死了。

先兩日是陰門內癢,還摳得著。這一癢在內中深處,指頭摳不著了,急得坐立不安,下身只是扭。兩眼睜得多大,咬著牙死捱。丫頭們見了那樣子,告訴了翟道。他夜間進來時,笑對紅氏三人道:「奶奶雖然不說,也實實難受了。此時大約我去,諒他也不拒。但恐一時有變,明日再送他一個瞌睡蟲,暗暗去救他一救罷。」又把迷藥付與花蕊,叫他遞與夜合,明晚給奶奶吃了。夜間起來開門,不要誤了。

次日,甄氏一覺睡去,明明一個男子奸他,要推,手抬不起。要叫,口又叫不出。要掙,身又動不得。急得心中要死,約弄了半夜,方才不在身上。

天明醒來,陰中已不癢了,想道:難道是夢?我又不心邪,如何有這樣惡夢。要說是真,此人從何而來?門又關著,從何而入?難道是妖怪。我無一點苟且之心,妖自何興?解說不出,只得罷了。次夜無事。第三夜,他貞心不昧,雖然口啞身禁,心中頗明,隱隱覺得夜合息息索索起來開門,少刻,就有個人替他解帶淫媾起來。心中雖怒急,總不能展罷,半夜去了。到天明醒起來,忙看房門時,又是拴著,小衣仍穿得好好的,但陰中覺有些不淨。想了一會,已悟了幾分,道:「這事夜合必有緣故。這幾日花蕊、花須時常同他交頭接耳說笑,定是他三人同謀。我若正言厲色的問,他們決不敢承認。須得用言語詐他,才可得真情。」

早飯後,叫了夜合到跟前,假做笑容問他道:「這兩夜我覺得有個人在床上同睡,你必定知道是誰,可實在告訴我。」夜合似有驚懼之色,答道:「我不知道。」甄氏鑒貌辨色,知是他了,笑道:「小奴才,你還瞞我怎麼?我昨夜明明聽見你開門放了他進來,還說不知道。這件樂事是婦女們求之不得的,我還惱麼?那人這樣暗暗的來,我不得明白受,可惜錯過了。既然那人愛我,你定知情。說明白了,明明的約他進來同我會會,我還要賞你抬舉你,難道反有怪你的麼?」那夜合不過是個蠢婢,那知主母心事,便笑嘻嘻的,還不肯說,欲言不吐。甄氏笑道:「有話就說,怎麼吞吞吐吐的。」夜合道:「來同奶奶睡的,就是爺留著醫病的那道士。」甄氏心下一驚,笑道:「他怎麼就愛上了我呢,是誰來託你替他開門的?怎麼來時我又說不出,動不得?你細說了,我才明白。」那丫頭已經說出口,料瞞不住。見主母一團和氣,滿心還想獻功。便將花蕊如何託他兩次用藥,見奶奶不動心,後又用了兩次迷藥,他才來了兩夜。甄氏道:「他有甚麼好處到你,你就肯替他做事?」夜合想沾翟道餘波,趁著主母歡喜,索性說出,免得後來吃醋。又將花蕊怎樣哄他去醫病,到廂房裏姦淫他也說了。甄氏呆了一呆,忖道:這惡道連我也放不過,可有放過他們三人的?又問道:「你三個姨娘可同這道士有奸沒有?」夜合道:「這個我不知道,除非問兩個花姐姐。」甄氏道:「你去叫了花須、花蕊來。」他去了一會。那兩個丫頭,夜合已將前話對他說了,放心大膽的走來。甄氏笑道:「你這兩個壞丫頭,道士既然愛我,你兩個何不對我早說,做這暗事怎麼?今夜你兩個同他早些來,我同他會會。但恐怕你姨娘們知道,不好意思的。」花須道:「奶奶請放心,姨娘們早同他打做一家了。」甄氏道:「他們怎得上手的?」花須也將用藥的話說了一遍。甄氏道:「你們夜間常上來,不怕你爺醒來尋問麼?」花蕊又將用藥迷他的話相告。甄氏道:「你們去罷,晚間千萬早來,我等著呢。」兩個丫頭到東廂房,向紅氏三人說了甄氏的話。大家喜笑,以為得計。

甄氏見兩個丫頭去了,歎了口氣,滴了幾點淚。取過筆來,寫了一張柬帖,折了壓在桌子上。午飯也不吃,將他的舊鞋裹腳並行經之物包作一包,帶了夜合到了後院,挖了個深坑埋了。夜合見他如此,不測其意。臨晚叫舀了一腳盆水在床後,他將牝戶著實挖洗了一會,歎恨道:「不意此為賊所汙,死了還是個不白之鬼。」恨了幾聲,起來徹底上下換了一身新豔的衣服,頭上緊緊紮了個觀音兜,把右手大袖卷起,拿一根大紅絲帶,叫夜合替他紮緊在肘後。

那花蕊、花須出去時,已對翟道說了。那翟道喜不自勝,打點一副精神來對付他。花蕊恐主母變封,上來探信。見甄氏如此裝束,到廂房笑向紅氏三人道:「每常還說奶奶怎樣古板呢,看他今日,比我們還浪。一個偷漢子,還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他三個笑道:「他兩個上床,還不知怎樣肉麻。晚間老道上來時,你知會我們一聲,大家去張張。」花蕊答應,又去了。

日落之後,甄氏叫夜合掌上兩根大燭。單于學的祖父在嘉靖時曾做京營遊擊,那時倭寇臨城,他得了一口好倭刀,又輕又快,寶藏了三輩,日日懸在壁上,常常吼哨。甄氏取了下來,輕輕拔出,攥在手中,光芒奪目。見夜合在床後鋪他的鋪,甄氏走到他背後,怒從心起,惡向膽生,將刀揚起,盡力向脖子一下。雖然他的力小,因恨極了,刀又利,已砍得那頭伶仃將斷,一交跌倒在地。甄氏出來,在靠桌子的一張椅上坐下。將刀放在背後,等他三人。

定更後,翟道同兩個丫頭,興興頭頭歡歡喜喜的走了上來。花蕊忙知會了紅氏三人,三個忙跟了來張。窗眼內見他三個進了房,那甄氏一臉的怒色,面貌鮮紅如血染的一般,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他三人還以為是他假裝羞怒之色,要道士竭力賠禮之意。只見那賊道到跟前,叫了聲,「奶奶奉揖了」,一恭到地。只見甄氏的手一揚,一道亮光如閃電一般,那道士已撲在地下。花須驚得呆了,哎呀一聲,只見甄氏手中的刀起,劈面剁來,花須仰跌倒了。花蕊才回身要跑,被甄氏搶一步趕上,後心一搠,刀尖從前胸穿出,撲的便倒。回身見那道士還掙扎,後心一邊搠了幾刀。

紅氏三人嚇得魂飛膽喪,兩腿都驚木了,要跑又跑不動,又恐他出來要殺,心中亂跳,連渾身都軟了。沒奈何,用手搬著窗櫺站著還張。只見甄氏那臉越紅,柳眉剔立,好不可畏。他仍還坐在椅子上,不出來殺,心才略放了些。

那甄氏手拿利刃,怒還未消,已想到須將那三個淫婦也殺了,才出得這一口惡氣。但他一個嬌怯的婦人,猛性殺了四個人,也就軟了。忽然心中一回,道:他三個固該殺,但被妖道淫婢所惑,情尚可原。所可恨者,他不能死耳。他三人張著甄氏,見他口中啯啯噥噥說了幾句,低頭沉吟了一會,忽然長歎了一聲,大聲道:「原難,原難。」將手中刀向項下一橫,鮮血直噴,他便倒在椅背上靠住不動。此一段夾寫甄氏動手,紅氏三人張看,敘著甚妙。甄氏說:「原難,原難。」要知非說紅氏三人當死之難,乃謂受藥時難忍,故為所淫耳,即所謂尚可原者耳。他三人嚇得越發要死,你挽我,我扶你,跌跌爬爬,滾到廂房。三人擠作一床,各人扯了被蒙頭蓋上,渾身篩糠打戰,不在話下。

次早,單于學醒來,不見了道士。以為他去出恭,還不以為意。叫了兩聲丫頭,又不見答應,以為他們有甚麼私事。忙穿衣起來,到西屋去看,並外邊尋,不見了三人。疑是道士拐這二婢去了,大呼家人查看門戶,皆局鎖甚嚴,心中甚疑。到上房來,見院子門大開,更覺可駭。走到東廂房一張,不見動靜。妙,先疑三妾或有原別。再看了西廂房門,又是鎖著。二婢決無約他進來之理,然不得不疑到此。妙。疑道:「難道道士竟在上房不成?卻不道怎麼。但我妻子不是淫賤的人。」有此一句,方見甄氏平日之貞。走上去,見房門也開著。遂幾步搶了進去,一眼先見甄氏一身鮮血,右手持刀擱在膝上。面貌如生,怒氣勃勃。急到跟前看時,頸上痕深寸許,喉已兩斷。道士撲在他跟前,身上血痕遍滿。兩婢也殺了。到床後一看,夜合也被殺死。單于學急渾了,一眼看見桌上有個帖兒,忙取過一看,寫道:

妖道淫婢合謀,以術魘我,汙我清白之軀。今手刃之,以雪其恨。痛此身已辱,無顏再事君子,冥冥中未免遺憾耳。永訣良人,傷心泣血。願朗自玉,勿以賤妾為念。辱妾甄氏絕筆。

單于學看了,放聲大慟。紅氏三人聽見,只得起身上來,也就假哭。單于學哭了一場,問他三人可知情。他們恨不得多生出幾張口來,說得自己身上乾淨,連說了幾十個不知。單于學連柬帖拿著,親到縣中去報。

那知縣是他認的老師,也不委屬員,親自帶了仵作來驗。見了甄氏奶奶好好坐著,面色不改,十分驚異讚歎。仵作驗了,報導:「殺死道士一名,腦後刀傷一處,背搠刀口七處。大約系行強姦,故被殺死。砍死丫頭一口,腦後兩瓣。搠死丫頭一口,胸口對穿。床後殺死丫頭一口,頭顱伶仃將斷。大約系三人同謀,引入道士,故一時怒殺。甄氏系自行刎死,兩喉俱斷。知縣見他那遺字,知他已被淫汙,無處查考。又不肯汙了烈婦的名,向單于學道:「令正英氣凜然,我自然呈報上臺,表請旌獎,可即殯殮。道士同三婢屍骸,應該置於極刑,已死勿論,即行拋棄,以飽鳶鳥豬狗,稍伸烈婦之恨。」說罷,回衙去了。

單于學即命家人將道士三婢拋出,棄於荒郊。殯甄氏,將那口刀裝在棺中為殉。不用細說。

知縣申請了上臺,上本啟奏,奉旨甄氏賜贈孺人,建坊,大書四字:

香閨烈士。

出殯下葬時,甚是熱鬧。那些鄉坤士夫,文人墨士,都作了輓歌詩詞來吊奠,知縣佐二都親來燒紙。甄氏雖被賊道所汙,死後之榮倒也不小。紅氏三人自那日嚇破了膽,日夜心驚肉顫,疑心生鬼。但合眼便見道士同那三婢血淋淋在面前,又見夜合罵道:「都是你三個淫婦下藥我吃,害我到這個地步,快還我的命來。」他三人愈加驚怕。前已嚇破了膽,今又夜夜夢眾人索命打擊,竟嚇得瘋瘋顛顛,兩目直視,叫道:「夜合打我們還罷了,你兩個弄藥來害我三個,才捉弄奶奶的,怎麼你也打我?」家中婦女聽見他人人如此說,就借著口氣問他始末。他三個將花須、花蕊如何替道士用藥害他,因而成奸,又如何勾引夜合,後來又用藥害奶奶,詳細說出,眾人方知這些緣由。過了數日,三人相繼而歿。

單于學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自甄氏死後,大悔少年之非,改過自新,再不貪淫。他將那道士的藥早晚服下,買了二婢,還行那摩呵之法。果然到了百日,陽具竟硬了些,可以動作。他感甄氏之死,不忍再娶,就把這二婢收在跟前,後來竟各生子女。

單于學因貪淫兩個字,好好的妻妾弄得如此落場。幸而改過,始得血嗣未斬。古云:福善禍淫,豈不然哉?

宦萼聞知了詳細,著實讚歎,上馬而回。正走著,又見許多人在那裏圍住著。江南風俗,街上勿論有大小事,即圍上無限的人看,所以謂之呆鵝頭也。宦萼也打馬擠了進去,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滿臉滿身是血,口中道:「像我這待哥哥,也就夠了。反這樣不公平,倒下死手打我。」一個大漢一臉橫肉,疙瘩麻子,黃須白眼,上身赤剝著,惡狠狠拍著胸膛道:「我打了不怕你,你只管去告。」一個老者背著臉向那大漢道:「你這奴才,這樣兇惡,難道官府衙門都沒有王法處治你的麼?」那大漢道:「老叔不要偏心,都是你侄兒,不犯著抬一個滅一個。冷灶裏一把,熱灶裏著一把,手掌看不見手背,勸你老人家將就些罷,不要太做絕了,摣手舞腳,一跳八丈的。」那老兒怒起來道:「你欺負兄弟罷了,難道敢打我叔叔麼?」轉過身來,宦萼素常認得他這人,姓曾名好義,字公道,是個年高有德的人。宦萼忙跳下馬。你道他所遇這人所為何事?要知詳細,下回便見。

《姑妄言》卷十九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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