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卷22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目錄 姑妄言
◀上一回 第二十二回 李闖賊恃勇敗三軍 史兵部加恩酬眾將 下一回▶

《姑妄言》第二十二卷評

鈍翁曰:

岳忠武云:為將之道,智信仁勇嚴,缺一不可。誠至信也。余閱此回,方悟尚智諸人命名之由。夫為將者,無智不足以料敵,故尚智為首。有智而無義不可以馭眾,故慕義為次。

智義全矣,非有一片忠君愛國之心,上不能以報朝廷,下不足以勵士氣,故林忠又居其次。

忠雖居三,而實為智義之首。智義忠備矣,念念不忘朝廷,始足以報國也。三者俱全,尚何敵之不摧?所以屢戰屢勝,諸人為江北之屏,而賊為之喪膽矣。作者猶恐看者不能會其意,又加一鮑信。特拈出此信字,見智義忠信悉具,為將之道備矣。看官勿以稗官而忽之也。

屎棋遇常勝之高著,已不能支,何況更逢國手?焉得不滿盤俱空,到狼狽不堪之地。敗逃而去,猶為萬幸。

李自成自恃兵威,以牛為軍師。帶了些羊馬狗猴猿鹿獐狐豬,一群畜類之將。又統的是些羊口之賊,兼程前來,想敵智義報國之虎軍,真是驅疲獸而鬥猛虎,多見其不知量也,其敗衄不亦宜乎?

寫高傑、邢氏,雖獎他棄逆從順,得膺天寵,正是寫李自成壞處,連妻子也不與之同心。

又見彼一男兒,猶不如婦人之有見識。又接寫楊氏之私李錦,瞎賊之自詫。總不過是罵他王八,欲辱他之至。然而他三妻皆是實事,非作者冤罵之也。

史奇再來,真是不知死活,必死于國守之手而後已。寫彼恃匹夫之勇,一旦身名俱喪,誠盜賊而愚者也。

屢屢描寫官兵之醜態,雖是過於形容,然實有八九,枉言者一二耳。亦可供閑中一笑。

姚澤民一死,了卻姚廣孝公案,及找及第五回內以完前孽一語。勞正、游夏流二人一劫同歸,癆症者不復憂其再發,游於下流者亦更無可下矣。

俞一鳴之女媳一段,不可笑俞春姐之愚蠢不及刁氏之刁滑。以我論之,刁氏之滑終露馬腳,反不如愚蠢之俞氏尚有本心在焉。

《姑妄言》卷二十二[编辑]

第二十二回 李闖賊恃勇敗三軍 史兵部加恩酬眾將

附: 興平伯殺流賊 澤國公完舊孽

說話史奇奉了瞎賊之命,領著一隊賊兵,遇城不攻,只沿途搶劫,殺奔前來。到了六合,這次大非昔日之比,堅壁清野,四境村落中千室萬宅皆空空如也。不但不能搶幾個婦女來取樂,連那豬羊牛馬雞豚鵝鴨酒米之類,想搶些來肥嘴也不能夠。這一群賊見無東道主人,心中大怒。離城十數里歇了一夜,第二日清早飽餐,乘著一股銳氣,想來攻城,殺個快活。一來醒脾,二來泄忿。不意到了城下,遙見城門大開,以為人都逃盡,是座空城了。心中來搶殺的興頭一懈,那銳氣就減了幾分。眾賊還想先到城中,尚可擄些餘剩之物。各縱馬加鞭,正要長驅而入。突然一聲炮響,尚智領著中軍千總繆策,右軍千總滿福,上智之主軍,又有妙策滿腹,一無謀之屎棋,那得不滿盤皆輸也?率著一枝虎頭軍,沖出城來。身上都穿虎紋綿甲,有四五百人。片刀大棍,長槍鉤鐮,上打人身,下砍馬足,槍刺鉤鉤,勇猛無比。

這群賊從來十處九處再沒人敢同他對敵,他並不提防這個小縣中竟有人出來廝殺,正是錯愕。起先見他人少,又步卒,還不介意。不想到了跟前,他也不站隊伍,一味野戰蠻打混斫,從沒有經過這種殺法,措手不及。

正遮攔不住,又被那些虎頭亂繞,人身上又是虎紋,馬也繞得眼花,驚得亂跳。眾賊既要馭馬,又要對敵,正勉強抵鬥,軍少賊多,還掙著支持得住。只見後面一陣聲起,喊殺連天,是那堡子裏分屯的四百兵。一員左營千總姓國名守,白面長髯,銀盔素甲,粉白馬爛銀槍,如一團瑞雪相似。同著左隊把總卓高,右隊把總常勝,都穿白甲乘白馬,從後面又蠻斫混打起來。史奇同眾賊有些站不住了,偷空就跑。尚智領一百馬兵,持大刀趕殺,命步卒隨後追來。那賊騎的都是健馬,跑得飛快,尚智率眾正追不上。遠遠看見旗幡招展,兩路兵來。

流賊正跑之間,看見了,以為是他家發來接應的後隊到了,把馬倒慢了些,要待他們到來,好一齊殺回報仇。誰想到了跟前,都是虎頭軍士。這是慕義、林忠探聽得賊兵來攻六合,他二人各帶了八百名精壯,如飛來應援。正遇賊兵敗走,阻住去路。

此時史奇同眾賊要跑,卻跑不掉了,只得掙命迎敵。賊眾所恃全是弓箭,他眾人綿甲護住了身子,身上輕,腳下快。一到賊隊前,齊發一聲喊叫打起來,眾賊弓箭無所施展。史奇正在危急,尚智馬步兵又追上了,也喊了一聲,上前一裹,四面夾攻。史奇心正驚慌,左望右望,瞅空兒要跑。早被國守看見,一馬沖到背後,大喝一聲道:「黑賊休走。」一槍刺來。史奇回頭一看,叫聲「不好」,將身一閃,被國守一槍攮在左肋的甲上。國守急撇回槍,因用得力猛,把史奇一扯,晃了一晃,幾乎栽下馬來。嚇得他魂飛魄散,恐第二槍又來,忙伏在鞍上,打馬而逃。

那三千流賊,被這些鄉勇也有片刀斫做兩截的,也有大棍子打出腦髓的,也有長槍刺洞心窩的,也有鉤鐮抓斷手足的,只剩得千餘逃去。前一回看眾賊之兇惡,不勝恨忿至極。看至此,胸中稍覺一舒。國守還要去追,趕盡殺絕。尚智道:「不必窮追,且收兵回去。」到了城中,一面著人收賊拋棄的器械,一面查點賊首。查明了來回報,共殺賊一千八百餘級,器械若干,馬匹若干。

鮑信忙備公文,差人連夜到南京史樂二公處報捷去了。數年來從未聞有此一場大戰而勝,史公聞知大喜,遣官飛馬往京師報聞。

再說尚智命眾人都到城中暫且歇息,先令犒賞慕義、林忠的軍卒,好。然後治酒席與眾官賀功酬勞。飲酒之間,尚智道:「闖賊若得知這一場敗衄,數日內大夥必到。這一次卻非今日之比,他來定有數萬人馬。我三千步卒,寡不敵眾,須以良計破之。二位協力成此大功,一則不枉這一番義舉,再者仰報史樂二公知遇之恩,三則使逆賊再不敢正眼覷我地方。」林忠、慕義齊道:「兄有何妙計?我三人同功一體,敢不尊令?」尚智道:「賊聞敗信,他必憤怒前來。趁他喘息未定,我領兵沖他前隊。二位不必遠去,只在十數里之外養精畜銳,不住探聽。賊一到來,將欲交鋒。弟素知林兄武勇絕倫,領本部兵橫沖他的中堅,斷他做兩截。慕兄後面殺來,擾他的後隊。與他個三面接應不暇,必然取勝。然此非血戰不能取勝成功,今只激勵眾人,臨敵我等身先士卒,大家齊心並力,何愁不以一當百。」眾千把總領了令,率眾出城,分頭屯紮。

尚智又向林忠、慕義道:「但恐賊兵來緩,他銳氣未泄,難以為敵。須得用一詐降計,誘賊星夜奔來,人困馬乏,庶可成功。」鮑通道:「三位都立過功了,這一功讓我為之。」

遂修了一道降表,其內中之大略云:

前大兵臨城,臣本擬迎降。尚智倔強,恃匹夫之勇,挫辱王師。今尚智偶得小勝,妄自誇大,反欲首臣,心懷二念。臣素知大王天威,四海咸懼。大兵若來,蕞爾小邑,定成齏粉,臣料尚智決不敢攖大王之鋒。若聞大駕親臨,必然遠遁。祈大王星夜直下,出其不意,使彼逃避不及。臣率合城百姓內應,求恩賞賜保全。獲得尚智,獻於軍門釁鼓。上則盡臣仰歸聖主之誠,下可雪陷臣功名性命之恨。云云。

差了一個心腹鄉勇,叫做伊策。這人善於行路,一日可步走三百多里,雖快馬亦不能及。故此差他送去。又囑咐他如此如此,不可誤事。後來成功,定有重賞。伊策去了,隨後著探馬沿途打聽。權按過一邊。

再說流賊做了這些年的快活賊,逢州過縣到處,官兵遇著就跑,尚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他並不曾張弓只矢,費一點力氣。要攻城就克,金帛子女,只揀著上好的收了。其餘棄的棄,殺的殺,何嘗吃過這樣大虧?這一回傷折了許多人馬,逃脫的還有小半著傷,一個個抱頭鼠竄而逃。又恐後有追兵,星夜前奔。史奇被國守一槍,幾乎喪命。魂夢皆驚,真果是騎豬而竄。唐武懿宗形質鄙猥,武后命之為將,大敗而逃。有人作古風譏之,起句云:長弓度短箭,蜀馬臨階偏,中有騎豬向南竄。武后云:「懿宗有馬,何故騎豬?」對曰:「騎豬者,夾豕走也。」武后大笑。今史奇矣是夾屎而走也。領著敗殘卒眾,到了大營,自縛請罪。

報與闖賊道:「臣領兵到了六合,不想城中出來一群士卒,猛勇無比。三四處救應的人馬,四面圍裹殺來,以致大敗,三千人馬只剩得千數回來。失機之罪,自知當死,但聽大王天恩。」李自成大怒道:「多少大府州縣,尚不敢當我兵鋒,聞風非逃即降。這一個小縣,前番經我殺寒了心的,尚敢如此可惡?」問道:「你可曾探聽這領兵的將官是誰?是何名姓?」史奇道:「臣沿途拿得逃民詢問,說這人姓尚名智,是個鄉勇頭兒。近日南京兵部新委了他一員守備,同一個姓鮑的文官,協守六合。」自成越怒道:「這等的無名之人,何足掛齒。我不殺盡了這些人口,踏碎這座城池,也出不得我胸中惡氣。」

正在發怒,忽營門外賊將進來稟道:「獲著一個奸細,他說是齎降表來的,要求見大王。現拿在外面候旨。」瞎賊命帶進來。他懷中拆開衣縫,取出降表來呈上。瞎賊看了大喜,宋獻策接過看了,說道:「他戰勝而後降,恐內中別有詭計。」瞎賊大笑道:「我素聞爾名,前日破歸德時,我不喜得城而喜得汝,今日何作此迂腐之儒言?孤行兵久了的人,何嘗不想到。諒這一個斗大小縣,他雖有十面埋伏,孤何懼哉?他詐降做甚麼事?況戰勝者尚智也,投降者鮑信也。他一個文官怕死來降是實,何用多疑?」瞎賊就不曾想到是誘他速去,要疲困他的人馬。那伊策聽了瞎賊的話,心下暗喜,忙叩頭道:「大王天恩,明見萬里,不枉小民萬死一生前來投順。」瞎賊命賞了他一個元寶,吩咐道:「你星夜回去,對你本官說,我大兵到時,就開門接應。只殺士卒,百姓一人不戮。凡系百姓之家,門上都寫順民二字為號。成功之後,我得了鳳陽,就升他知府。叫他城中預備下糧草等項,候我兵到食用。你可快快去罷。」伊策叩頭謝恩而去。

瞎賊問史奇:「此處離六合有多少路?」答道:「有五百餘里。」此時已未末申初時候,瞎賊報仇心急,傳令老營人馬不要動,都留在毫州休息。只選揚武營二萬多精兵,全是馬軍,限兩夜一日趕到六合。遲了恐尚智聞風逃去,不得報仇。此時連夜起馬,後日清晨到彼齊集攻城,遲誤者斬。又吩咐史奇以每常功勞將功贖罪,免死革職,帶罪圖功。史奇謝了恩,瞎賊選了數員武藝精強的賊將,放炮起兵。

他此來想一個縣城中,能有幾個兵馬,先因人少,故官軍偶爾得了勝。這次若知他的人多,決不敢出戰。他命驍將制將軍苟捷綽號東郭廬為先鋒,以偏將軍侯矯綽號滿山飛為副,帶領四千人馬為前部先鋒;著權將軍胡為群綽號九尾仙為左翼,以偏將軍羊委綽號髯參軍為副,帶領四千人馬繼進;瞎賊自統中軍,領六千人馬,同著軍師牛金星、副軍師宋獻策,並護衛將軍馬雷綽號千里足做第三隊;第四隊也是四千人馬,著權將軍章黃綽號麝香囊帥領為右翼,以偏將軍朱繼溫綽號剛鬣猴為副;著制將軍兼五路救應使祿奔綽號百花將領四千人馬為合後,以偏將軍袁滑綽號福緣君為副。傳令不必運送糧草,只可帶乾糧。後日破城之後,自有食用之物,眾人得令。

這些賊到處搶擄慣了,在汴梁耽誤了年餘。久聞城中富甲天下,都以為一攻破了,金銀還在次,先得美女來取樂。不想一水淹得精光,毫無所得。今聽見去攻城,拿穩是一到就破的,好生樂意。況是當年得過大利的地方,既無猛將強兵為敵,且有子女玉帛可搶,是朝暮盼羨的去處,此來興頭得了不得。大家大刀闊斧,長箭輕弓,騎著健馬,連夜賓士。你道他們的利害:

旌旗蔽日,殺氣喧天。開山斧閃爍生光,流星錘蓓蕾出色。棗木槊狼牙棍,猶聞磕腦之腥;偃月刀丈八矛,還帶殺人之血。蹂躪得地上草不生,薅惱得夢中鬼也怕。

離城約有數十里,又傳下令來,道:「若離城不遠,不必定隊,一齊擁上,便去攻城。先入者賞,退後者斬。如有人開門接應,只殺兵卒,不許害一百姓。門上有兩個大字,勿得擅入。」兩個大字,妙甚。兩個字者,順民也。但眾賊不識字者多,故云兩個字耳。若說「順民」二字,亦無不可。細思之,便覺不通。足見此書之妙,一字不肯苟且下筆。那瞎賊領著這些牛羊馬苟侯袁章祿朱胡眾驍將,以為這一到了,四面圍攻,城中又有內應,前日的那些兵將如甕口捉鱉,一個也走不脫。意氣洋洋,傲然自得。

瞎賊的軍令極嚴,行軍傳令,不敢稍誤時刻。天將黎明,這些賊眾人馬兩夜一日不曾大飲食,腹中也有些餓了,又賓士得有些困乏。離城還有七八里之遙,正走著,見對面遠遠座頭起處,一隊兵馬到來。

這是伊策連夜回來報了李自成兵來的信,尚智領眾出城等候,以逸待勞。賊兵看見,才往中軍飛報。闖賊正在要立隊時,那枝彪虎軍已沖到面前。只聽得一聲喊,如天崩地塌,刀棍齊施,槍鉤並舉。這些賊正措手不及,又飛報李自成。瞎賊聽了大怒。催各隊兵一齊快上。眾賊才縱馬上前相迎,忽然又聽得一聲喊,只見一隊兵從中沖來。刀槍在左,棍鐮在右,把賊兵沖做兩截,原來是林忠的一枝猛虎軍。李自成正分兵迎戰,後面又一片喊聲,慕義率著飛虎軍殺將入來。三員千總當先,中軍武備,左營全藝,右營殳禮,妙。慕義之人,而又武藝全備,自然能除李賊也。奮勇斫殺。此時流賊不知當有多少官軍,心中一慌,自然隊中就亂了起來。站腳不住,只是想跑。李自成見勢頭兇猛,也有些著忙。突見一彪人馬殺到他跟前來,原來是一員女將,只見他:

金冠束髮髻,銀甲罩嬌軀。一瓣紅蕖挑寶鐙,更顯得金蓮窄窄;兩彎翠黛拂秋波,越覺那玉流沉沉。嬌姿嫋娜,慵拈針黹好輪槍;玉指青蔥,懶畫鳳鸞騎劣馬。漫道佳人多猛烈,果然閨閣大英雄。

你道此人是誰?他就是林忠的妻子國氏,乃國守的胞妹。生得天姿國色,且又英勇異常。慣使一杆家傳的黎花槍,坐下騎一匹火炭赤兔馬。臨隊當先,較他乃兄還利害幾分。自嫁了林報國,真是一對英雄夫婦,琴瑟和諧,相敬相愛。這日同丈夫來殺賊,匹馬單槍,爭先直闖入賊的大隊,槍到處,那些賊紛紛落馬。李自成見了又驚又喜。喜的是見了這樣一員標緻女將,真目所未睹。驚的是女人中有如此英雄,比他當日的邢夫人還加倍利害。忙叫章黃、朱繼溫二將去迎。

兩人縱馬挺著兵器,剛才對面,只見槍尖如瑞雪一般。章黃眼睛一花,嗓管上槍尖早著,翻身落馬。臨陣章黃,自然要死。那朱繼溫吃了一驚,才回馬要跑,一槍早中了後心,透出前胸。國氏回手一帶,也栽于馬下。朱繼溫成了朱遭瘟。李自成驚得呆了,正然著急,只見林報國領著猛虎軍直搗中堅。同著中軍千總熊羆,左軍千總猛如虎,右軍千總斑豹,將賊眾衝開,奮力殺進來尋李自成。

這林報國兩臂有千斤之力,使一條渾鐵鋼矛,所向無敵。賊眾披靡,如入無人之境。遠遠望見一個金盔繡甲的人,知是瞎賊,直奔了他來。眾賊見了,都來救護主公,上前一裹,將林報國圍住。林報國棄了槍,拔出雙刀,如風飄瑞雪,雨打梨花。只見一團光亮,眾賊紛紛墜騎,無人抵敵。國氏又看看殺到面前,李自成見勢頭有些不好,料難取勝,領著些護身的驍將,衝開條路走了。忠心報國之人,領著熊羆虎豹之將殺賊,自如摧枯拉朽耳。這些賊先就想跑,因他瞎王在陣中,只得死命站住迎敵,不敢動步。今見他跑了,誰還肯戀戰?一齊喊了一聲,四分五落,鞭馬而逃。這些虎軍鄉勇見賊敗了亂跑,也分頭追趕,殺得好不興頭。林報國夫妻率領眾軍追了有數里,追趕不上,方領眾而回,他們這一陣,好一場廝殺,怎見得:

殺大將連人帶馬,追小卒棄甲拋槍。棍中頭顱,腦頂天庭俱粉碎;鉤傷手足,毫毛筋肉盡分張。丈八蛇矛,恰似蛟龍探瓜;虎頭軍士,猶如猛獸驅羊。愁雲黯黯屍橫野,殺氣騰騰血染場。這惡賊以為殺遍中原無敵手,誰知道今朝到此膽魂消。

尚智下馬暫歇,向眾人道:「賊雖敗去,未曾大傷。也因是兩夜一日賓士了五百餘里,人困馬乏。我們是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故僥倖了一陣。兵法云:百里而趨者蹶上將,正此謂也。若等他歇息再來,養成銳氣。那時眾寡相形,未免難與為敵。眾賊今日這一場敗走,越發困乏了。可著人打聽賊營離此多遠,我們連夜去劫寨,他必不防。若再成此一場大功,賊必不敢復來。眾位休辭勞苦。」眾人道:「大家的事,又是將主軍令,焉敢辭勞?」國守道:「這瞎賊的軍師牛金星同宋孩兒兩個,素常聞人傳說他皆善於用兵,恐有準備。」尚智笑道:「古云:知已知彼,百戰百勝。瞎賊自猖獗以來,所向無敵,誰還在他目中?我兵今雖小勝,他諒我人少,決不敢去劫營,故此我欲去耳。」兵驕者敗,瞎賊之謂。他二人不可無此一番議論,一見國守之能,二顯尚智之智。眾人皆以為然,俱各飽餐暫歇。

到了日晚,尚智約會了眾人,三營齊發。人盡含枚,馬皆勒口,慢慢而走。只見探事的鄉勇來報導:「賊的大營離此將四十里。」尚智吩咐道:「離賊營十里之外再探賊可有準備。若無備時,命眾軍且稍住,吃些乾糧,喘息一會。到三鼓時,等賊睡熟,我同慕兄四面斫入。林兄同尊嫂各領兵埋伏在數里之外,俟賊敗走,斷他的歸路。雖未必擒得瞎賊,也殺他個膽寒。」眾人齊道:「遵令。」

卻說李自成敗跑了有三四十里,打聽並無追兵,吩咐安營。將晚時,敗兵都到了。他傳了眾將到跟前,道:「今日之敗,是我大意了,以為他不敢出來,故不曾防備。二來我的人馬都困乏了,因此敗了一陣。」命查點折了多少人馬,五營中查了一會,來回復道:「還有二萬來人,折了不過頭二千名。」李自成道:「我看他不過四五千人,四五千人,妙。對陣之時,三處殺來,是似人多,約略之辭耳。若俗筆云將三千人,豈李自成曾替他點兵耶?我四個對他一個,還怕殺不過他麼?傳令各營,打草喂飽了馬。人雖沒有帶糧米,把帶傷的馬宰了,同著帶的乾糧,飽吃一顧,睡他一夜。明日五鼓,再各飽餐,好去報仇。臨陣之時,不必站隊,一味野戰。認定四五個人戰他一個,再無不勝之理。殺他個片甲無存,一個也逃不脫,定要把這座城池踏平了才罷。」

軍師牛金星道:「恐他今夜乘勝來偷劫我們的營寨,大王不可不防。」李自成大笑道:「軍師何不智之甚?用兵之道:要知已知彼。人素聞我的軍聲,誰不膽怯?今日他僥倖得勝,自以為萬幸了。焉知他不疑我是詐敗,恐我連夜攻城。他自守不暇,有多大膽子敢來捋虎鬚,劫我的營盤?他若果有膽量,見我敗了,何不來追?這就可見他的膽懦。只管叫孩兒們放心去睡,養息精神,明日廝殺。」眾賊聽了這個令,都是乏倦了的,心中好生快活。吃飽了,倒下頭,也不管天南地北,都放心高臥。

不意到了半夜,眾虎軍到了他營盤外面,悄悄四圍拔去鹿角,闖進重圍,喊聲大震,殺將起來。眾賊睡得正濃,夢中驚醒,人不及甲,馬不及鞍,黑影中連兵器都摸不著,只顧逃命。這些鄉勇見無準備,心中一喜,勇力倍加,如虎入羊群中,混斫混殺。星光之下,只認著沒虎頭的斫戮。這些賊四處亂撞,自相踐踏。李自成見黑影中難以交兵,又是夢中驚醒,也就慌了。打著馬,帶了些親隨,馬兵在前衝開一條路。瞎賊在中,牛金星、宋獻策緊緊跟住,死命撞出,奔逃而去。

直殺到天明,真果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渠。這些賊兵殺的殺了,跑的跑了。尚智道:「我們快上前去接應林兄的兵馬。」這些鄉勇得了大勝,心中歡喜,一些也不覺辛苦,越發興頭,如風魔的白額大蟲一般。聽說往前接應,皆奮勇爭先,如飛而去,不上數里,早遇見林忠領眾奏凱而回。問他李自成下落,答道:「我正設伏等候,李自成帶領著二千多敗兵逃了來,被我攔住。他見沒路了,死命相持,被我立斬了四員賊將。雖他的人多,因著了驚,又有一小半沒有兵器,被我眾軍也殺了許多。正殺時,他的敗兵陸續到了,約有萬餘人。我見他人多勢眾,兵法云:歸師莫掩,窮寇勿追。只得放了他一條生路。隨後又殺了一陣,賊去遠了,我才領兵回來。」眾人聽了大笑。查點所殺賊人有七八千個,所獲盔甲器械無數。

再說李自成被林報國殺敗,攆了一程。見他收兵回去,才放了心。正然走著,忽聽一聲炮響。看時,兵雖不多,為首一員猛將殺奔前來。瞎賊急著看時,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三叉紫金冠,身披爛銀鎖子甲。襯著那雪白素羅袍,袍上織著金翅雕。左邊袋內插雕弓,右手壺中攢硬箭。手中搭枝丈二杆槍,坐下騎一匹赤兔渾紅馬。那馬好馬,真是:掣斷紫絲握玉轡,火龍飛下九天來。國氏裝束前已贊過,今又重寫一番者,因李自成中箭,先為此雕弓硬箭四個字耳。

李自成認得是那員女將,心下大慌。馬雷恐傷了瞎主,只得上前迎敵。只聽得嬌聲一喝,道:「逆賊慢來。」馬雷背上早中了一槍,負痛逃命。李自成也落荒而走。國氏放下了槍,拔出寶雕弓,搭上狼牙箭,認著瞎賊射去。不意匆忙,把頭低了些,中了瞎賊後股。晃了兩晃,幾乎墜馬,乃忍痛加鞭,飛奔而逃。國氏見去遠了,也不窮追,只趕殺賊眾,大獲全勝而回。

到營中將前事說了一番,眾人無不稱讚。尚智又差人打聽李自成的下落,次日回報,已連夜回毫州去了,眾人方收兵回來。鮑信申文備言一連兩陣,斬獲賊首萬級,賊將數員,並所得之物,彙報了功。其敘功文內云:

兩次得勝,皆林忠夫婦功為第一。林忠斬將搴旗,追奔逐北,親冒矢石,鼓勇爭先。其妻國氏臨陣,先斬賊將二員,賊首喪膽。得獲全功者,國氏先威之力也。後分兵埋伏,又刺傷賊將。李自成中箭,幾為所擒。殺賊之功,無如國氏。尚智運籌帷幄,身先接戰;慕義繞賊後隊,亂彼軍心。夤夜劫營,逆闖奔逃,皆二人之力,功為次。眾千把總俱有斬首之功。

驅馳之勞,又為次。

尚智三人也申報:

獲此大勝,乃鮑信詐降誘賊之力。賊兵兩夜一日賓士五百餘里,人困馬乏,因此得以成功。云云。

史兵部見報,大喜。連夜報捷,奏請恩賞。樂府尹亦題奏鮑信參贊畫策,誘賊成功。崇禎皇帝屢年遣將調兵,花費了多少錢糧,如石沉大海一般,從未見報一場大捷。今日見報殺了這些賊眾,且又不費國家一分糧餉,聖心嘉悅。奉旨:

前暫委者,皆著實授。慕義、林忠、尚智加授都督僉事職銜,林忠外加軍功二次,妻國氏封英傑夫人。其鄉勇之家,並出供給戶口,蠲免本年錢糧。鮑信升應天府經歷司經歷,仍駐三縣。該本知道。

部文到了南京,史公差官傳了。慕義眾人都到城中來,謝了史樂二公,這一回是實授了,與前自是不同。

二公見他們屢著功績,替他面上爭光,便著實優待,都賞了花紅羊酒,又設席賀功。又傳諭三縣,與他們各建衙門,都有衙役執事等項,鮑信又稟,「詐降虧伊策入虎穴,求恩旌賞。」樂公賞了他一個元寶。史公見他是一條好漢,賞了一張外委把總劄副,就做鮑信的羽翼,專一打探軍情,飛報緊急事務。伊策叩謝了。

鮑信到了經歷司的任,這一次家中比先分外熱鬧。開席唱戲。請慕、林、尚三人並眾千把總。連賈文物也送了賀儀來。他特設席請賈文物,拜謝提攜之恩,約了他堂弟鮑復之相陪。含香也特請富氏並金、銀、珠、玉四位姨娘,也約了貞姑並他一個小姑。是鮑復之的親妹,貞姑上吊時已曾出名。同來陪侍。此小姑,鍾自新之妻也。鍾自新尚未出現,此女已提過兩筆。想作者著書時,早已通篇想到矣。

再說李自成領著萬數敗殘人馬,逃奔了百餘里。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聽得後面沒有追趕,才放了心。查點部下眾將,只剩得軍師牛金星、宋獻策、馬雷、侯矯、袁滑五人,其朱羊苟祿章胡六將俱死於眾虎軍之手矣。牛金星、宋獻策系賊之文官,不必論。但許多賊將盡皆授首,只逃得三人回來。而馬雷亦曾中傷,只侯矯、袁滑平安而回。可見世人不但狡猾者處處佔便宜,即做賊者,亦狡猾者得便宜。一場掃興。

數日跑到毫州老營。眾賊將接著,請罪道:「沿途飛報,雖聞大王失機,因無王命,不敢擅動。」李自成道:「這兩聲敗衄,是我恃勇欺敵之過,太藐視他了。」眾將道:「諒此小地方何足介意?以我之眾,投鞭可以斷流,長江可以騎渡。臣等帥領老營人馬前去復仇,寸草不留,毀城填池,以出大王之氣。」

李自成道:「不消了,我所爭者不在這彈丸之地,如今幹大事要緊。我的兵將前攻汴梁,將及二年,這幾個月又勞苦了。今在此休兵一月,四路劫些糧草財貨且回陝西厲兵秣馬。等強壯了,奪了北京,那時江南一帶自然入我掌握之中,不怕他飛上天去。」眾賊將道:「大王高見,非臣等所能及也。」

瞎賊遂拔了八根令箭,差一隻虎、紫金梁、蠍子塊、闖塌天、滿天星、點燈子、混世王、顯道神等八員賊將,往正東、正西、正南、正北、東北、西南、東南、西北,各鬮一處地方,每人領馬步精兵三千,八路分頭搶擄,限一月繳令。

一隻虎鬮著淮泗一路,這一隻虎名李過,就是李自成的親侄,當日同他一同逃出來的。

他領了三千卒兵到了徐州地界,將眾卒分做十數股。二三百一夥,四散搶劫。他獨守老營,只留了三十多名小卒使用。這些賊向來無人敢敵,操大了膽的,往各縣各鎮各鄉村去搶擄。

那時徐州鎮有姓高者名傑,混名叫做翻山鷂,因他身矮又稱他為高矮子。他生得五短身材,膂力出眾,使一根四十斤的鐵棍,所向無敵。他當日落在賊營,與李自成、李過,三人曾結盟為弟兄。叔侄結盟,只有《水滸轉》中鄒淵、鄒潤,此書李自成、李過,他書更無所見。李自成見他是一條直性漢子,托以心腹。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生得美豔異常,古人有兩句話好贊他,道是:

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這樣一個嬌媚婦人,卻能騎劣馬,善使雙刀。又足智多謀,時常參畫軍機,十中八九,眾賊兵將都懼他幾分。他甚有恩到人,人卻又感念他。所以李自成愛他不啻至寶,他卻視瞎賊如贅疣。李自成聽得張獻忠的妻妾子女為官軍所獲,監在襄陽獄中。他因不時出外四處流殺,恐老營有失。知高傑的武藝高強,遂將邢氏託付與他照管,命他執掌內營事務。

那邢氏這樣個伶俐婦人,被李自成搶來做妻子,是無可奈何從順的,豈肯終為賊妻?他見高傑身雖為賊,頗有忠義之心,算計要同他歸順天朝,一時不敢出口。又見高傑相貌堂堂,方面大耳,虎臂熊腰,一表非俗,也較李自成強了許多。又有些心愛,遂想了一個主意。

一日,瞎賊領眾他出,邢氏趁這空兒,請高傑到內帳來商議軍務。他們皆以叔嫂相稱,說了一會,看上酒來對飲。高傑雖是一條好漢,卻免不得酒色二字。他酷好杯中之物,邢氏有心,叫侍婢們頻頻相勸,高傑也談笑痛飲。不多時,便入了醉鄉深處,隱几而臥。邢氏叫幾個心腹侍女抬他上床,脫了衣服。刑氏也將衣褲卸盡,與他共枕同衾而臥。那高傑一覺直到五鼓方醒,猶在半酣。見傍邊睡著個婦人,一邊鬢雲香氣,沁入腦髓。用手一摸,體滑如脂。再摸到那消魂之處,即鐵漢也忍不過了。他也不知是誰,更不問所從何來。一時高興,一翻上身,是個翻山鷂。就抱著雲雨。一個是能征的女帥,一個是慣戰的將軍,兩下綢繆,不肯便住。高傑使慣了鐵棍,此時他那肉棍也像鐵的一般,奮勇長驅。那邢氏好像後西遊上的那顏姐姐不老婆婆,被小行者一頓金箍棒搗得意亂心迷。那玉火鉗那裏還架得住,把一個邢氏被他搗得骨軟筋酥,癱於枕席之上。

天色漸曉,高傑定睛看時,方知是邢氏。到了這個局中,也講不得名分了。見邢氏面頰緋紅,微微含笑,雙眸略閉,氣喘吁吁,心愛得了不得。復逞威風,又是一場大戰。邢氏每常同李自成交歡,他那短而小、小而快的本事,須臾告竣,何嘗經過大敵?此時被高傑弄得四肢癱軟,嬌聲婉轉,求他罷戰休兵。高傑見日上三竿,也就雲收雨散。

到了晚間,邢氏又請他進來,對飲了數杯上床。二人乘著酒興,這一出非同小可:

一個鐵棍馳名,一個雙刀出眾。鐵棍馳名,把雙刀搗開兩半;雙刀出眾,將鐵棍箍成一束。那鐵棍進出無休,這雙刀收放不定。正戰時,那鐵棍如經火煉,漸漸軟來;罷戰後,這雙刀一似水磨,涓涓流出。使鐵棍的,將鐵棍收入囊中;用雙刀的,把雙刀夾攏皮內。說不盡他二人千般恩愛,形不出他兩個萬種風流。

事畢後,邢氏枕上勸他道:「你我二人情同伉儷,雖死亦不忍分拆了。此事若大王回來知道,性命定然難保。即使不知,也要把恩情打斷了。況你全身武藝,何不貨與皇家?倘爭得個功名富貴,顯身揚名,耀祖榮宗,封妻蔭子,名垂竹帛,留個好名於後,不枉天生我材。但為人在世,為甚麼托一個父母清白之軀陷於賊黨?使萬世唾駡。況古來為逆賊的人,可有個善始善終的麼?你若頓然歸順朝廷,不但轉禍為福,你我又可永為夫婦。若不早決,恐一事露,那時想脫其禍就不能了。你心下如何?」高傑被他提醒了,如夢方覺,答道:「你乃金玉之言,我亦有此心久矣。因不知你的心腹,不敢啟齒。既然如此,事不宜緩。」次日,遂同邢氏明公正氣成了夫妻,殺牛宰馬,待宴合營兵將,眾人素服他兩個威德,並無一人背言背語。

三日後,他夫妻傳齊了眾將卒兵,邢氏說道:「大王叛逆朝廷,恣意屠殺,天怨人怒。目下雖屬苟延,終久定然喪敗。你我都是朝延清白黎民,被他擄掠到此。異日一敗,徒死無益。我今已嫁了高將軍,同高將軍商量棄逆從順,歸順天朝。你們有願隨去者,便一同歸順。如有不願者,我也不能強逼。」眾人齊聲道:「我們在此從賊,因他把我們家中殺盡,無處可歸,也是沒奈何的。誰不願為良民?情願隨夫人將軍同去歸順天朝。」邢氏聽得異口同音,不勝大喜。即同高傑率領著守老營的三千人馬,投順了天朝。有四句打油贊邢氏,道:

莫欺閨閣更無奇,明眼娥眉自可兒。
能配英雄歸帝室,致令芳譽萬年垂。

那時聖心大悅,先賜了高傑一個參將職銜,便命他領本部人馬殺賊立功。他在賊營久了,深知賊營虛實,故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屢建奇勳。不數年,加封了興平伯,掛總兵印,統領精兵五千,鎮守徐泗宿毫十四州縣。邢氏也封了一品夫人。

一日,各地方來報,說一隻虎李過領賊兵三千到本州界內,分作十數處,四散搶劫。老幼被殺,婦女全擄,金帛糧食毫無留剩,十分凶暴。高傑笑道:「這該死的賊奴,他占住了我的毫州。我因兵少,不能去同他爭奪,他反敢來攪我的地方。他在別處橫行搶殺慣了,官軍不敢與敵,故此大膽,分兵四出。今日公然到我地方上來放肆,且叫他吃我一場大虧,才知道我的利害。」遂傳了六員將官,給了六根令箭吩咐道:「眾將各領人馬五百,探聽何處有賊,即往撥滅。他既顧子女玉帛,又素常藐視官軍,你們但齊心用力,自無不勝。倘逡靈畏怯,稍有挫衄,定按軍法。如殺盡一處,亦不許再去,即回來繳令。若貪功違令,雖得功亦斬。他六處受傷,也就膽喪了。我兵回來,且養息銳氣,防他來復仇。我以逸待勞,一鼓而破之。我所轄境內,以後便可安枕。」眾將領令去了。

這些賊也有三百多一群的,也有二百多一夥的,到處逢人便殺,遇物即搶,只留著少年女子作樂。此數百里之內,竟無雞犬之聲。他們的馬匹都馱著財物糧食,婦女們都是步行。

鞋弓足小,一日走不得二三十里,眾賊也緩步而行。沿途搶得食物甚多,慢慢的同著婦女們說說笑笑,其樂無窮。被官軍打探明白,如風馳電驟般趕來。

眾賊的馬又馱著寶貨,要棄了跑又捨不得。正在兩難,官軍已到。賊少軍多,圍裹上來,如砍瓜切菜。這夥賊中有顧命不顧東西的,也還跑掉一二十個,其餘盡做無頭之鬼。子女財帛盡數奪回。還有一兩起賊在村中住著,正同婦女們飲酒歡呼,都吃得醺醺大醉。忽見官軍殺到,一個個手足無措,惟是引頭受戮而已。六處皆得全勝,各回繳令。高傑命四處傳諭,叫被難的鄉民來認妻子家貲,無主者犒賞士卒。

且說那李過正在營中,見賊兵近處的陸續送到婦女金帛,源源而來,他好生樂意。雖沒有粉黛三千,又不止金釵百二。左顧右盼,欣然自得。正選了幾個上等的婦女飲酒作樂,忽然報有六處人馬大敗而回。李過聽得吃了一驚,叫進來問時,說各處盡皆滿載而回,金帛婦女無數。因不曾堤防,被翻山鷂部下的兵突然沖來,皆為所殺,所獲之物盡奪去。一千五百餘人僅逃回一百多名。

李過聽了,一場掃興,急得暴跳如雷。大罵道:「這沒良心的矬賊,我們大家結拜一場,大王以心腹待你,托妻寄子。你把夫人都拐了去,那不礙得我的,倒還罷了。妙,極是良心話,卻是賊口中語。今日又傷我這些人馬,我同你誓不兩立。一個大王的夫人反不如部下的賊。命四處的兵齊到營中,查明了數,只剩一千六百餘人,帶傷者卻有一半。李過越氣得腹內生煙,留下百餘人看守這些婦女財帛,帶著一千五百人揚武耀威,正奔徐州。

到了城下,見城門緊閉,城上並無一人守禦,靜悄悄的。李過怒道:「這廝縮頭藏頭,我就罷了不成。」叫眾賊喊罵。罵了多時,喉嚨都叫乾了,總不見一人答應。他愈加忿怒,喝叫眾賊道:「他既然不敢出來,我們難道就饒了他麼?你們大家接肩爬城進去,看他往那裏去躲?眾賊不敢不遵,二來也只當他畏縮,故一齊下了馬。拽起衣服,放心大膽,帶著利刃,便齊往上爬。剛爬到半中間,一聲炮響,鼓角齊鳴。城上旌旗密佈,劍戟如林,滾木壘石灰瓶如雨點般打將下來。眾賊急忙退時,已結果了七八百個性命。李過氣忿填胸,還催著叫上。眾賊料想爬不上去,誰不惜命?正是你我推諉,忽又一聲炮響,南北二門大開。兩枝兵馬齊出,呐喊搖旗,直奔了來。

那賊兵見不是勢頭,呐一聲喊,上馬就跑。李過止遏不住,只得也隨著跑。又見幾個敗殘的賊迎面跑來,道:「將軍,不好了,大營被翻山鷂襲破,把我們的全殺了,只剩了我們幾個逃得性命,特來報信。」李過同眾賊又吃了一驚,心慌無主,只得往前奔走。

又跑了數里,遠遠望見旗幡招展,一枝兵馬擺在面前,擋住去路。李過此時也有些膽怯,前有攔阻,後有追兵,又沒處跑,只得領著人馬上前。遠觀不曉,近看分明。只見寶纛旗下為首一員大將,正是高傑。金盔蟒甲,玉轡雕鞍。身坐白馬,手持鐵棍。威風凜凜,氣概昂昂,不像當日為賊的樣子。左右簇擁著許多將佐,雄糾糾好不威武。

他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大罵道:「你這矬賊,負了大王,拐去夫人。今日既傷了我的人馬,又還攔我的去路。昔年口血未乾,你不怕鬼神殺你麼?」高傑大笑道:「逆賊,順天者存,逆天者亡。古云:君非而友是則順友,友非而君是則順君。我一個堂堂丈夫,清白之體,昔日陷身逆賊,不得已焉。我今日荷蒙聖恩,身為大帥,坐鎮一方,只知殺賊而已。昔日之盟,何所為據?聖人云:要盟也,神弗聽。爾知道麼?我看昔年一日之雅,快下馬投降,我待你以不死。若不知止,只怕你此刻就作無頭之鬼了。」李過怒極,罵道:「別人怕你,我不怕你,今日同你拼個你死我活。」

正說著,官軍隊裏一員將官將令旗一揮,鼓聲大震。眾兵呐一聲喊,上前四面一裹,箭如飛蝗般射來,從賊紛紛落馬。李過心慌,東沖西突,想尋出路,無奈如鐵桶相似。正在危急,只聽一棒鑼聲,官兵就停住了箭。又一員將官將令旗一展,眾軍撒開了,讓出一條大路。李過見空,打馬如飛而跑。見高傑立馬在前,用鐵棍指著道:「饒汝一命,以全向日之誓。勸你叔叔早早歸降,不失王侯之位。如或執迷,恐噬臍無及,則悔之晚矣。」李過知是高傑放他一條生路,也不敢再罵,也沒得話答,只低頭鞭馬而去。

跑了十數里,回顧眾軍,只有四百來人。正走之間,只見個土坡上一員女將,束髮冠金鎖甲,手執兩口雁翎刀,坐下一匹桃花馬。打一看時,正是邢氏。有幾句贊道:

雲鬢堆鴉,恰衫桃花之面;金蓮簇鳳,偏宜湘水之裙。星眸略轉而微露凶光,鶯語乍聞而中藏殺氣。容嬌力壯,知為善武之姬;性巧心靈,信是能謀之婦。不意閨中柔婦女,能為陣上猛將軍。

他貼身簇擁著有三四十個女卒,都是頂盔貫甲,手執器械,遠遠有百十名將卒圍護。聽得邢氏嬌聲嫩氣的叫道:「李過,你認得我麼?你看我歸順了朝廷,今做國家命婦,何等榮耀。你們為賊的有何好處?何不歸降,自取富貴。」李過大罵道:「無恥的淫婦,你撇了我大王,同高矮子私自逃來。你還不識羞恥,敢向我饒舌。」邢氏道:「我棄逆從順,何恥之有?我叫你這不識時務的逆賊立刻作刀下游魂。」那李過見他左右的不多,向眾賊道:「你們奮力上前,若擒獲了這淫婦,不但可報仇雪恥,且大王定有重賞。」眾賊也圖僥倖,就喊了一聲,齊向山坡上奔來。馬快的先到了,山坡下一聲響,天崩地塌,都入陷坑中去。後面的急收住馬時,已下去了二三百個。李過正然錯愕,邢氏背的一聲喊,兩枝人馬自山坡後分兩翼殺出。李過顧不得眾人,打馬先逃。逃得出去時,只剩得殘兵二十餘個,一同去了。

這是高傑夫妻定的妙計,只殺他個膽寒,卻不傷他個性命。他是瞎賊的侄兒,若殺了他,李自成定然全營來報仇。不但怕眾寡不敵,就殺個平手,未免損傷人馬。況且殺他個罄盡回去,使賊營中知道,自然膽怯害怕,這也是先聲奪人之意。他夫妻得勝,率領著人馬,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高傑回城,犒賞了將士,又差夜不休星夜探聽闖賊的消息去了。

再說李過帶了二十來上殘兵,連夜奔到毫州。見了瞎賊,說到了徐州,不料高傑在彼鎮守。出其不意,被他將我人馬戮殺殆盡,所擄金帛子女皆被奪回。李自成大怒道:「這負義忘恩的矮賊,我恨他深入骨髓,常恨遇他不著。今日狹路相逢,如何放得他過?」這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吩咐眾將道:「留下一半人馬看守老營,等他們的七路人馬回來,同著固守。俟我得勝來時,一同回去。其餘將卒盡隨我去赴敵。」眾卒得令,次早放炮起營。

高傑探事的夜不休打聽明白,星夜回來報信。高傑差人飛馬齎文到南京兵部處,報賊來有數萬之眾,乞發援兵。內外夾攻,方可取勝。史公見了連夜檄靖南伯黃得功火速應援。這黃得功算疆場第一員名將,他有萬人無敵之勇,每常上陣殺賊,匹馬當先。左腿上夾一鐵鞭,右腿下夾一鐵鐧,手執鐵槍,腰跨兩張硬弓。兩個從人背二百枝箭做兩壺,緊隨身畔。離得賊遠,便左右開弓,箭如連珠一般,從不虛發。近則用槍,殺得性起,便棄了槍,一手執鞭,一手執鐧,直入賊隊。兩手齊打,賊人紛紛落馬,見他無不膽寒。賊中起他個綽號,稱他為黃闖子。有個《醉翁子》小令贊他,道:

面赤如重棗,虯須飄嫋嫋。神梢沒遮攔,千軍視等閒。屢戰威聲烈,踏碎沙場月。駿騎一聲嘶,沖營逐電低。

向日流賊八大王張獻忠蹂躪滇黔楚粵一帶地方,他有一個龍陽小將姓張,容如美女,力雄萬夫。臨陣當先,所向無敵,賊中稱他為小張侯。官軍將卒聞其名者,無不遠避。他常聽得人說黃闖子之名,笑道:「我恨不遇彼,若遇見,必活擒之。」黃得功聞得此語,勃然大怒,領兵特尋了去與他對敵。他聽得黃得功來了,心中大喜。欺敵者必敗,此賊之謂也。次早列成陣勢,匹馬往來弛聘,索黃得功交戰。

黃得功聞知,滿飲數斗,披甲上馬,馳出營門。見那小張侯正耀武揚威,在那裏賣弄。他一聲大喝,縱馬直沖到面前。那賊措手不及,被他活挾而回。餘賊喪膽,拋旗撇鼓而逃,被眾兵趕上,殺了個罄盡。所以黃得功的聲名,流賊聞知,無不亡魂喪魄。他將那小張侯拿了來時,到中軍帳坐下,笑道:「你每常誇嘴,說要生擒本帥。今被我拿來,你有何說?」那賊低頭不答。黃得功素知他驍勇,要勸他歸降,做一員佐將。說道:「本帥素知你是一條好漢,你若肯歸順,將來富貴不小。」他也不答。黃得功怒道:「我聽得張獻忠愛你,常置你於腹上共臥。若順了本帥,本帥亦以此情待你,你意如何?」小張侯只是低頭不答。黃得功叫左右帶去鎖禁看守,這賊竟數日不食而斃。黃得功雖惱恨他,又憐他是個賊中忠義好漢,拿將他埋葬了。史兵部久聞他的名譽,特補他滁和總鎮,奉旨加封侯爵,統轄滁和廬蕪各州十一州縣。

他這日見了兵部的來文,又是鄰郡有事,即點精兵三千,前往赴敵。史公又令慕義、林忠、尚智速回,各領兵卒緊防三處疆界。倘有賊兵,隨機剿戮。他三人領命去了。

且說李自成領著數萬人馬,到了徐州地界。不一日,到了城下。見城中守禦甚嚴,滾木石堆滿,卻不出來交鋒。李自成傳令,叫眾賊在城下辱駡。罵了兩三日,他總不睬,只當是不曾聽見,總不出來。闖賊心中大怒,正造雲梯,要想攻城。忽聽得報馬來報,黃闖子領兵來救援了,已在五里外安營下寨。

闖賊素常怕的是黃公,聞得此報,心中便吃了一驚。這黃得功安營歇了一夜,次早乘著銳氣,帶領人馬前索戰。闖賊傳令各處俱出迎敵,兩下擺成陣勢。闖賊遙望他的兵馬不多,還不介意。對壘多時,兩無勝負。猛聽得連珠炮響,背後三面呐喊,官軍蓋地蜂擁殺來。原來是高傑先因遜他的鋒銳這氣,故堅守不戰。今過了三日,知他銳氣漸消,正打點要同他見個勝負。聽得黃得功兵到,同賊交鋒。他心中大喜,自領了二千健卒,從背後殺來。命兩員將官各領兵一千,分左右沖。這些賊數年在各處打降,官兵見了,不是疾走如飛,就是束手待殺。他殺現成的慣了,今見這些軍將與別處不大相同,奮勇長驅,竟一槍一刀的要來對敵,就有些膽怯。況且高傑當年在他們營中時,翻山鷂的利害人人知道。這黃闖子的威名遍於賊中,聞名喪膽,每常偶然相遇,就遠遠的避開。正今日竟同廝殺,已懷著鬼胎。因他先聲素著,俱恐頭顱不保。若只遇他一個,還可勉強抵敵。今他二人在一處,前後夾攻起來,不由得心中害怕。

正分頭迎戰,那黃得功見了高傑領兵四面殺來,如虎添翼,越發鼓起他的威風。大吼了一聲,猶如半空起個暴雷。右手持槍,左手執鞭,帶領著隨身鐵騎,沖入賊陣。他標下的眾將見主帥爭先,焉敢落後?一齊奮勇殺上。把賊兵沖作四分五落,站腳不住。高傑見賊眾驚慌,也催兵混殺。自辰至申,闖賊看他的人馬漸漸喪失,知不可敵,遂率領眾將,招呼士卒,敗逃而去。高、黃二帥見他的賊眾尚多,也收兵回營。

高傑到黃得功營中相會,謝了他救援之德。商議道:「我兩人部下不足萬人,賊有數萬之眾,難以潑滅。若只力敵,恐受傷者多。須如此如此行之,不但此圍可解,我兩家的兵馬又不得折損。」主意定了,兩人分頭行事。

高傑回城傳令,城中只留下一千兵,命合城百姓皆給以盔甲,各執旌旗器械,都上城守護。托邢氏帶領文武督帥,自己暗暗領兵,連夜去了。

那李自成敗回營中,怒道:「我自行兵以來,未嘗屢敗。前敗於六合,今日又在此失機,這一口氣如何得出?」李岩道:「勝敗軍家之常事,大王何必介懷?今日因四面受敵,故此傷折。明日將眾兵養息一日,後日同他見個輸贏。我們的軍馬多他數倍,用更番之法,再無不勝之理。」李自成道:「何為更番之法?」李岩道:「將我們的兵馬分作三隊,先出第一隊對敵。約兩個時辰,第二隊上去,將頭隊換下入營暫歇。又兩個時辰,第三隊上去,又換下第二隊歇息。又將第一隊換第三隊,輸流換隊接殺。雖連戰三晝夜,人馬亦不困乏。在我甚逸,彼則甚勞。人之精力有限,他能一隊熬得過我三隊麼?他即欲分兵,則人少而不敢,此晉三駕疲楚之法也。」李自成聽說,大喜。

次日休養了一日。第三日早,眾賊埋鍋造飯飽餐了。備馬披甲,打點廝殺,眾賊將領著頭隊賊兵出了營門,揀寬闊處擺下隊伍。遙望黃得功營中微有煙起,靜悄悄不見一些動靜。

遂掌號擂鼓,呐喊連天,直逼將過去,仍是如此。離營中不遠,上高處望營內虛實。見虛插旌旗,原來是一座空營。忙報知李自成,差人去探聽。探事的回報,果然一人也無。李自成持疑不信,又遣兩員將進去看實了。然後親到營中去看,見糧草堆積,各帳房中兵士的衣服行囊全然未動。甚是動疑。再教人到城下打聽,報說比前日防守更嚴,女牆邊士卒佈滿。宋獻策說道:「黃闖子忽然棄營而去,彼素知兵,以臣愚意度之,莫非為圍魏救趙之計麼?」

李自成猛省道:「此或有之。」

正說著,只見探馬飛來報導:「黃闖子直搗毫州,暗襲老營,斷我們的歸路,已去了一日一夜了。」李自成聞報,心下正在慌張。忽又有數騎來報,左良玉知汴梁已失,自襄陽領四十萬大兵前來復仇。瞎賊聽得愈慌,恐老營中沒有大將,抵敵不住,傳令即刻拔營,連夜回救。

賓士了一日一夜,到了盱眙縣界,忽聽得背後炮響。回頭一看,見是高傑的旗幟,呐喊追來。眾賊無心對戰,且戰且走。後面追兵也不甚力戰,只是追趕。又走了數十里,一聽炮響,一彪軍擋住去路。當先一將笑喝道:「認得黃將軍麼?」眾賊看時,果然是他。闖賊見斷了他的歸路,無可奈何,只得催兵上前混戰。後面高家的兵漸漸追上黃家的,也戰不甚利。殺了一會,閃開一條大路,眾賊趁勢沖出,黃得功同高家步卒趕了下來。這些賊跑了兩日一夜,都不曾造飯。雖吃些乾糧,都人疲馬乏。看看日暮,正在饑渴之時,思量要紮營暫息。忽然一派鼓聲震耳,一枝人馬沖出。只見高傑領著將卒撞入隊中,揮刀亂砍,李自成驚道:「此處如何又有這矮賊?」料難迎敵,奪路先跑。這些賊只顧逃命,往前直奔,落後的皆被誅殺。高黃二帥統兵趕了一程,天色已晚,賊去遠了,才收兵安歇。

次早遣人打聽,回報賊兵都回毫州去了。二人連勝二陣,斬賊首萬餘,奪得軍器無數。

差官露布往南京報捷。他二人回兵到了原營,高傑請黃得功同諸將進城,設宴賀功酬勞,遣官齎牛羊酒來犒勞士卒。黃得功次日辭別,領兵回鎮去了。

這就是二人定的妙計,二人領兵,連夜銜枚疾走,使賊不防。到百里之外二百里之內伏兵休息,故意聲張,假說去襲老營,使賊聞知,不敢攻城,定然星夜回救。又令人四下謠言左將軍自襄陽領兵到來,瞎賊素常怕他,自然不敢稍羈,賓士回去。他二人以逸待勞,先伏一枝兵,假打高傑旌旗在後追趕,他自然跑得更快,次後黃得功迎面沖他一陣,使他一驚,料不敢戀戰。也不教官軍力戰,恐賊著急,拼命亂殺,致傷士卒,所以放條路與他走。眾賊見有生路,那裏還肯迎敵?但只隨後追趕。等他跑得倦極了,高傑又伏兵在前沖來,使他驚疑,心中自然越慌不敢駐足。此乃高黃二帥見賊兵眾多,不能盡殺,不過驚他速去,保全了官軍不傷,寇圍得解就罷了。要是李自成不知兵,他們就不是這等相待了。

那些賊兵有沖散了的,或三五十一群,或百十人一夥,四處尋路歸營。有路經六合、天長、江浦邊界上的,都被尚智、林忠、慕義生擒的生擒,斬首的斬首,脫逃者無幾。探得賊去遠了,他三人又親到京中去獻俘,史公大喜。

再說李自成見高黃兩家追兵已回,心中略定。不想迎面又遇著一枝人馬,風卷而來。

你道是誰?起先林報國三人在京中領了史公之命回來,各整壯兵去守疆界。國氏知道了,要領兵去截賊歸路。林報國道:「史公吩咐只叫各守邊界,不可遠離,如何違得?」國氏道:「古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史公之令乃持重之意,恐諸君兵少,不令遠去,懼賊眾多,倘或有失,未嘗不欲殺賊也。我雖女流,視賊奴烏合之眾如同螻蟻,但一舉手便成齏粉。」國氏執意要去,林報國阻他不住,只得任其所為。國氏便傳集眾壯兵,吩咐道:「我如今要去斷賊歸路,你們可敢同我去麼?」眾人都知他的驍勇,誰不願立功?盡歡答道:「我們都情願隨夫人去。」國氏道:「不消你們齊往,還要人同我夫主沿邊殺賊,只須三百人跟去足矣。」即挑了三百名壯漢兵卒,將家中已囊取出三百金,每人給銀一兩,預備乾糧。俟有功回來,再申報請賞,眾人無不感激。

次日,領眾前往。先差兩名健步前去打聽賊的消息,好做準備。去了兩日,回報賊眾被高黃二將軍殺得大敗,自盱眙一路逃來,不久就到。國氏命眾人飽餐,等候廝殺。

李自成被高、黃二帥殺得抱頭鼠竄而逃,正走著,前面又有兵攔阻。初見不多步卒,心猶不懼。遠遠望去,為首一將,頭戴銀抹額,銀甲鮮明,鋼槍耀日。坐下火炭馬,好似一朵紅雲托著一團瑞雪。又是那樣嬌嬌滴滴美賽娥,雄雄糾糾猛如項羽的那員女將,驚得幾乎墜騎。向眾將道:「這人惹不得的,逃命要緊。」眾人聽說懼慌,各要顧命,四散奔逃。國氏一眼認得瞎賊,飛馬追來。眾賊將少不得要保護主公,一齊上前攔擋。只見國氏槍法展開,惟見一團光亮,繞得眼花,連人帶馬都看不見。眾賊將早被他刺死了幾個,又中傷了幾個,心慌膽怯,瞎賊已跑遠了,眾賊也就縱馬逃命。國氏見賊眾難追,只命收穫馬匹並器械什物而回。查點隨去之人,不曾損折一個。

鮑信又細細申報史公,史公大加讚美。將高黃二帥的大功,並尚智、林忠、慕義同國氏的勤勞功績,一併申奏崇禎。皇上大喜,加高傑、黃得功少保,賞給尚智等三人金幣,加封國氏一品夫人,眾將士皆有恩賞。

那時眾人將國、邢二位夫人稱為女中兩豔,但邢夫人有大遜國夫人處。邢夫人雖有勇有識,但殺氣英風大露。國夫人生得如一朵嬌花,迎風欲顫,而殺賊的本事勇猛無匹,真塵寰中少有之女子也。

且說李自成帶了敗殘人馬,忙忙如喪家之犬,回到毫州。喘息定了,命查隨去之兵折了多少。賊將回報,人折不多,只喪了萬餘人馬,軍資器械盡行失去。李自成敗了兩場,一來有些懼怯,二來又著了一口暗氣,覺得身子不爽,一意要回陝西。

你道這瞎賊如此兇惡,還受甚麼氣?他自從邢氏隨高傑去了,聞得西安府長安有一姓楊的女兒,有賽楊妃之名,差人去硬奪了來。那父母怎敢違拗?闖賊見了,果然好個絕色女子。那楊氏生得:

臨風欲舉,似飛燕之輕盈;論這輕盈,果賽楊妃。弱態堪憐,類王嬙之嬌媚。秋波一轉,能消鐵漢之魂;丰韻半天,可奪淫人之魄。衣間惹一種幽香,非蘭非麝;臉際砌十分春色,疑玉疑香。盈盈十五芳年紀,恰是楊妃未嫁時。

還有毛詩上碩人章的幾句,正好為他寫照,道是: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幾句還不足以盡其美,那偕老章道: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髮如雲,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你道這樣的美人,雖石人見了也動心,鐵人見了也相愛,何況這個瞎賊?他得了這楊氏,真比破了幾十座城池,搶了幾千馱金寶還快樂。他當日娶韓氏時,還是無賴貧窮的時候。見了他,就以為天姿國色,十分心愛,如獲異寶。不想那韓氏是個風塵妓女,一心只有那蓋君祿,與他是掛名的夫妻,原不甚相愛。後來得了邢氏,雖比他美過數倍。但邢氏是勉強從順他的,李自成雖百分愛他,他心中卻不愛這瞎賊,趣而妙,韓氏是掛名夫妻,邢氏是名色夫妻。見這等惡人,連妻子皆不與之同心。也不過只是夫妻之名色而已。況且他是個女中英雄,雖俊龐可喜,然那眉目之中凜凜有一種殺氣,相愛中又有些可畏。諺云:鬼怕惡人。瞎賊如此之惡,竟還有可畏之人也。今得了這楊氏,其美又出於邢氏之上。只有可愛,而無可懼,真正心中愛的要死。但楊氏這樣個嬌而美,美而少的婦人,伴著這等一個凶暴的反寇,他只知是屠害生靈的惡腸,那種有軟玉溫香的手段。到夜間,興之所至,拿他像應差一般,蠻抽蠻扯,不過幾下,了其事而已矣。那裏知道甚麼溫存,何以謂之憐惜?闖賊因前番托高傑執掌內營,圖他保護妻子。不期連妻子都被他竊去,方知此物不是亂托得人的。

他有個族侄叫做李錦,以為是自己的侄兒,再無妨於事的了,叫他管內營事務,但照管內裏的夫人侍妾。孰不知李錦也是從小兒做暴賊的人,只知風高放火,黑夜殺人,書本兒也不曾摸過,知道甚麼叫做倫常禮義。他一見了這楊氏,就一片心神注在他身上。

那知這楊氏自幼以為生得如此美貌,將來定嫁一個俊俏兒郎。不想得了這樣一位外貌不揚,內才又不濟的尊夫,那心中如吃了幾擔黃連水一般,淹心的苦也說不出口,那眼淚只好暗暗的往肚裏落。這瞎賊雖然愛他,但成日要去攻城掠池,調將遣兵,做那流賊的伎倆,被窩中的事也不過是名色而已。

楊氏見李錦才二十多歲,一條精壯漢子。又還生得面白唇紅,雖算不得美男兒,較他令叔也高了許多,就有個要把他做壓寨小郎君的意思,無人處常拿話勾引李錦。那李錦是一個伶俐滑賊,何所不知?兩人眉來眼去,都懷相愛之心。

一日,左右無人。李錦笑向李氏道:「夫人是聞名的賽楊妃。當日楊貴妃是配唐明皇,唐明皇排行第三,人都稱他為李三郎。我也是第三,如今合營中都叫我李三郎,賽楊妃自然該配小三李郎才是,怎麼倒配了小李三郎的叔叔呢?」又笑道:「我聽得人說,當初楊貴妃是唐明皇兒子的媳婦,被公公拿了去做老婆。今日夫人是嬸娘,何不配了侄兒?翻一翻案,替當年楊貴妃報報仇。」楊氏也笑道:「你想要配我,那是萬不能夠的了。我也聽得說,當日楊貴妃有一個乾兒子叫做安祿山,他明為母子,暗做夫妻,只瞞了唐明皇的耳目。你如今是侄兒,比乾兒子還親些。也只好瞞了你叔叔,我們暗效鸞儔罷了。」他二人暗訂佳期。但內帳中侍兒羅列,難以偷期。

這楊氏不但沒有邢夫人的膽量,且終日守著瞎賊,沒處下手。攻汴梁時瞎賊被射傷了眼睛,疼得晝夜號呼。一連數日,眾婦人在傍伺候,皆不敢合眼。

那日,瞎賊眼疼略止了些,沉沉睡去,那些侍女熬了幾夜,也都趁空東倒西歪的睡著。

這李錦每日黎明假意進來請安,希圖得空,好同楊氏了一了心願。孰知楊氏也有心,這早見眾人都睡了,他便獨坐,以候李錦。少刻,李錦潛步而來。見瞎賊睡熟,左右七顛八倒的都在夢鄉。見楊氏獨坐,他也不敢說話,笑向楊氏,用手往後帳中指指,楊氏含笑點頭。

兩人同到後帳榻上,解露湘妃之玉,齊眉點漢渚之香。這一個竭力頻抽,以伸向來渴想; 那一個盡情迎送,以償日久相思。

楊氏見李錦外邊的威勢雖不及叔叔的萬分之一,被底的本事強如他叔叔的十倍。李錦見楊氏的標緻,以及通身的滑膩,妙是不消說的。且那一種風騷比外邊擄來的婦女大不相同。

兩人的恩愛那裏說得盡?你看他二人好一番樂境也:

賽楊妃金蓮高舉,喜孜孜,真是那被底鴛鴦。小三郎玉莖忙舒,笑吟吟,堪賽那水涯雞鳥。這個道,當日是明皇私媳,到今日,你小三郎翻案做來。那個道,昔時乃楊氏偷兒,到今朝,你大嬸娘依樣畫出。這個道,安祿山當初看見我軟溫新剝雞頭肉,我今日竟嚐得你這雞頭肉,這肉好肉。那個道,李三郎昔日言道他信是胡兒只是酥,我此時竟弄得你便只是酥,可酥不酥?這個道,你歇歇罷,你那瞎叔叔比不得老三郎大雅,肯容我錦繃兒抬那胖子。那個道,且慢慢著,這些小侍兒比不得瘦梅精吃醋,且等我助情花盜你嬌花。弄多時,這個哼唧唧,哎呀了一聲,已遍體酥麻。那個喘吁吁,完帳了一句,已全身壓下。已成彩鳳雙飛翼,交付靈犀一點通。通篇即以明皇楊妃事實,好。

他二人恐人醒來撞見,忙忙的雲收雨散,整衣而起。此後他二人的情愛雖濃,然不能再赴陽臺之樂。這次瞎賊去攻打徐州,他二人得了這個空隙,色膽如天。也顧不得眾侍兒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了,竟公然就交鋒起來。一個是托嬸娘權當了嬌妻,一個是把猶子暫棄了夫主,日夜大幹。這豈非瞎賊同部下淫掠婦女的現報?楊氏同他商議:「這些侍兒可以威制,可以恩結。還有瞎賊的幾位如夫人,恐他們吃起醋來,洩露口風,非同小可。要做個一網打盡之計方妥。」那李錦仗著他力壯陽強何樂不為?楊氏婉轉說合,這些賊中婦女有何愧恥,都欣然領納。他二人見無後患了,無夜不春風幾度。

忽一日,他兩個聽得探馬飛報來說,瞎賊失了機不久就要回來,此後不知何日又才得空兒相聚,一日之內要做三五夜的勾當,把後來的都要預支。不想徹夜瘋狂,到五鼓反睡著了。原不防瞎賊回來的速,誰知瞎賊敗了幾陣,星夜奔回。大隊還在後面,他先領了十數騎回老營。眾賊將還不知他回來了,他已到了內營,就往內帳裏走。那李錦同楊氏正還摟抱而睡。有一個侍女起得早,聞知瞎賊回來,已進內營,忙進帳將他二人推醒,說道:「大王進來了。」他兩個聽見,如雷震癡了一般,急忙爬起來時,那瞎賊已到了帳中。

見楊氏、李錦同在床上,慌手慌腳穿衣,心中大怒。思量要殺他二人,一個是愛侄,一個是嬌妻,下不得此毒手。但大聲說道:「這也甚奇。當日那韓氏私通蓋君祿,次後邢氏又同高傑去了,今這楊氏又與侄兒相偷,三人前後一轍。我這樣一個漢子,緣何是一個大烏龜的命?」因此著了一口暗氣,伏枕數日才好了些。把李錦逐出,此後再不許他進內帳來。

那瞎賊見這次用兵不利,毫無興頭,因聚眾將商議要回去。眾賊都辛苦了一年,不但一無所得,且損了無數,都興致淡然,贊成其意。此時那七路搶劫去的兵馬都回來繳令,惟北路去的點燈子領著敗殘的數百賊眾大敗而回。

你道是誰殺敗了的?他帶了人馬向北而行,過了多少城池村鎮,都是他們殘破過的,皆荒涼無人。他直到了泰安州地方,見一座村坊,約有數千家。人煙輳雜,景象富庶。心中大喜,一齊踴躍直奔了來。尚離數里,見一塊平陽大地。都到了這處,正要埋鍋造飯,吃飽了好去擄掠。

忽然一聲響亮,如天崩地塌,陷了一個大坑,把二千餘賊盡填於內。這點燈子在後壓陣的,幸得不曾陷了下去,見了目瞪口呆,看所剩人馬不上數百。正在癡呆之際,聽得兩處呐喊,見那村中左右分兩股兵殺來,約有二千多人。他不敢抵敵,領著殘兵,星夜奔回。

這是辛同、鮑德探知流賊到來,他學當年大同總兵郭登做的攪地雷,保護本村。不想流賊果然吃了這場大虧,敗逃而去。古云:識者有時有,英雄無日無。尚智諸人得遇史公,得便享皇恩,受爵祿。而鮑德、辛同這謀勇,不在他諸人之下,無識之者,不過終於一草莽英雄而已。自古及今,文有經濟之才,武有治亂之勇,無人提攜,老死於牖下者,不知幾許人焉?惜哉。李自成見連連失利,遂傳令次日拔營。

再說史奇他敗了那一陣,雖免死立功,他心中不肯服,忿忿不平。道:「我經多少大敵,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今遇此小去處,反遭了這場大敗。功名還不是小事,有何臉面立於眾將之中?若不大建一場功勞,何以掩得前番之醜?」今見瞎賊要回陝西,忙上前跪下,道:「臣隨大王多年,曾立過微功。前次失機,蒙大王免死,但臣有何臉面與眾將為伍?今願大王賞臣三千人馬,臣去攻破鳳陽,屠此一城。上張大王天威,下雪小臣前恥。」李自成道:「我大兵盡去,你孤軍在此無援,何以保得必勝?」史奇道:「臣雖一個大字不識,曾聽得人說,謝玄以萬餘弱卒,破苻堅數十萬雄師。臣以鐵騎三千,何愁一座孤城不克?況臣等跟隨大王,尚欲混一四海,以奉大王高登大寶,臣等還望列土分茅。若此一城不能攻克,尚畏首畏尾,何以橫行天下?臣前次失機者,一時出於大意。今若不能破鳳陽,願甘軍法。」瞎賊大喜道:「你這一片雄心壯膽,就可以直吞鳳陽了,何愁不克?你挑四員偏將並三千人馬前去,早早立功。我到潼關歇馬,等你的捷音。」史奇叩頭謝恩,選了四員稗將,一名終嚴、一名童智、一名金從政、一名伏順,又選了三千勁兵。辭了瞎賊,洋洋得意,殺奔鳳陽府來。李自成遂傳令起行,大隊盡回潼關去了。

且說這史奇他是個一勇之夫,胸中絲毫算計都沒有的。仗著他力大身強,自以為英雄無敵。他前在六合遇了國守,吃了他那一槍,魂都嚇走,今次不敢去惹他。想起鳳陽人都不濟,他想來施些威,破了城,可以名利兼收。他就不曾想,當日得勝是隨了李自成的大隊,人多勢眾。又遇著都是怕死的官軍,聽見流賊兩個字,不但大人魂夢皆驚,還可以止得小兒夜哭,何況見了面還有個不跑者?那文武官員更有好笑。當日岳忠武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天下自然太平。」此時大謬不然。文官拚命要錢,武將愛錢怕死。流賊還在數百里之外,他著宦囊,帶著妻妾,拿出那楚狂接輿的身分來,遠遠的趨而避之。這些軍民見官府都竊負而逃,大家也就相率而遁。跑得快的跑掉了,跑得慢的,年少婦女悉為眾賊之妻,老弱男婦咸作溝渠之鬼。所以這些官軍,不說他自己學會個棄甲曳兵而走,反說得這些賊竟是無敵於天下的,使這賊眾看慣了。不知是官軍懦弱,也公然以為他是喑嗚叱吒,千人自廢,一個個都是蓋世無敵的真正好漢。

這史奇不知死活,竟大膽領著三千孤軍,要來攻屠鳳陽,以為內中定無國守。向年瞎賊屠鳳陽時,姚澤民為先鋒,他為副先鋒,兵馬一到,城池立破。不但殺得臊皮,而且搶得快活。他此時還是前番一樣,一團高興,蜂擁而來,誰知這一次不似前番了。當年因太平日久,人不知兵。素常聞流賊之名,如雷震耳。一聞他們來到,都心膽墜地,屁滾尿流,夾屎而遁。後來流賊滿載而去,恢復了地方,崇禎把這聞賊先逃的將帥也殺了幾個,又將城池修得堅固,添兵防守。

如今聽得李自成大隊已去,只有幾千人來,膽又壯了些。雖不出來對敵,卻也不敢聞風而遁了。鳳陽總督馬士英少不得率眾堅守,一面雪片文書到南京兵部,飛報賊情,求取救兵。

且說史奇領著人馬,離鳳陽尚有數十里之遙,差人飛馬去探看城中可跑盡了。不曾移時,探馬回報說,城中緊閉,防守甚嚴,像是不曾逃躲。史奇大怒道:「我們的名,那一處聽見不膽碎心裂,況此處又是我們向年殺怕了的,今日何敢不走?是誰借了些膽子給他麼?」膽都可借,奇聞。對眾偏將道:「這是天意,該我們建這場大功,發這次橫財,故此他們不曾遁走。我們快些上前,這一破了城,且搶幾個婦人快樂。」眾賊聽說得興頭,大家如飛一般,齊催馬到了城下。

見城上周圍都有人防守,史奇道:「不要怕他,你們爬城,他見了自然要跑。」眾賊也想得奪了城,圖內中的金帛婦女。大家下馬,就往上爬。城中兵卒見了,手慌腳忙,火炮齊施,木石並下。先爬到城半中的,傷了有二三百個,眾賊連忙退回。史奇料道不能爬進去,只得離城數里下了營寨。

次日,差了兩員賊將,到城下來勸城中官員百姓投降。如開門投順,一個不殺。不然破城之日,寸草不留。馬士英同眾官商議,不敢惡言回答,恐激怒了他盡力來攻,如何抵敵?

只婉言回覆道:「將軍兵到,我們應該就降。但朝廷法度森嚴,恐後來加罪。請將軍先破了南京,我們自然歸順。」那賊將回覆了史奇,史奇怒道:「他諒我們不敢攻城,好話勸著不依。我們再齊心並力去攻,不怕攻之不下。」遂造了幾座雲梯,推到城下。城中也防備甚密,見雲梯剛到城下,連發大炮,將賊眾又傷了數百。

史奇見不能攻進,回營大怒。又差了賊將到城下說:「你們既然不降,可出來打降,見個輸贏。」城中眾人總不敢答應,只是堅守。賊將見沒人答應,只得回營復命。史奇大怒道:「料他也不敢出來,我們且往別處去搶擄一番。」只留下數百人守營,餘眾分作七八路,到數百里之內,逢人便殺,婦女盡擄,金帛糧食都運到營中,一則取樂,二則為久困之計。

且說馬士英求救文書到了南京,史公見文書一日數至,諒必事在緊急,遂會同了眾文武,在午門外公議誰人領兵前去救援。這些公侯伯都督眾武職勳臣,一個個睹面相覷,沒一個出頭答應。史公見這般光景,知是畏刀避劍、明哲保身的大將。意欲派幾個去,料他們不敢不遵。恐到了那裏,喪師逃敗而回,倒折了天邦銳氣。故作色道:「諸公食朝廷重祿,祖孫相繼者二百餘年,閒時談兵說陣,何等威風?今聞寇至,便束手無策。本部今日不是姑息諸公,不遣領兵前去。但鳳陽祖陵要地,恐到那裏無用,反誤了大事。」眾武臣一個個羞得面紅耳熱,卻不敢應承。

樂公道:「雖無將可遣,但救兵如救火,不可遲緩。慕義等乃屢勝之師,須遣他們去,庶可成功,老先生尊意如何?史公道:「愚意正注在他三人,先生此言,正合愚意。但恐他眾步卒已經兩次奔勞,喘息未定,又命遠去救援,未免疲鈍耳。」此時慕義等正在城中,史公命傳了他三人來,道:「適間連接飛報,流賊大隊已回潼關,今分兵一枝來寇鳳陽。本部的意思,要你們去應援,你們心下如何?」他三人齊聲應道:「卑職上蒙朝廷天恩,又荷老爺提拔,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既受皇家爵祿,這殺賊報功乃武臣分內之事,安敢辭勞?」史公大笑道:「眾武臣都要似你們這般心胸,那些流賊早已撥滅盡了。奈何都是些慵儒之夫,以致天下四分五裂,令人可歎可恨。」

眾勳臣心下暗想,他這些話,明明道著下官,只好忍氣吞聲,誰敢回言辯駁。史公道:「但你們部下都是步卒,前次奔走勞苦了,可在京營中挑選幾千兵馬前去。若得建功回來,本部自當力薦。」他三人稟道:「蕞爾小寇,何須京營人馬。卑職等三千步卒,留六百以守三縣城堡,只帶二千餘前去,足以剿滅那些逆賊。」史公道:「我知爾等足能辦事,但此行系應援地方的公事,都要給他們的行糧才是。沒有個替朝廷出力,還叫他自備口糧之理。」他三人道:「這是老爺天恩,這些兵卒自然感恩,效死以報。」史公向戶部尚書牛道:「這些兵將,就是前日老先生所說弟迂闊之事,不急之需的那一起人。不但連次立功,且今日又去殺賊,老先生可肯給他們糧餉否?若老先生恐這些人沒用,怕枉費了帑金,就煩舉出一位將領來,督兵前去。」牛滿面羞慚,答道:「此系軍需緊事,老先生有文開敝衙門來,該用多少,敢不應付?」史公向他三人道:「你們到我署中,今晚關下錢糧,明日就都回去提兵,星夜前往。」三人答應了出去。

史公心有所觸,莞爾而笑。樂公道:「老先生可故失笑?」史公道:「弟偶然想起這捐餉的賈進士來。他雖得中科甲,又未仕,食朝廷俸祿,他這項銀子應留與子孫享用的了。況又不曾朝廷掌管庫帑,並無官守,就力助三萬金。以今日人情論之,未有不笑其迂呆者矣,故不覺失笑。」那傅勝、牛明知史公是譏誚他,卻做聲不得,惟有低頭含愧而已。

眾官散去,史公回衙,把他三人又鼓激了一番,都賞了馬匹鞍銀兩綢緞。行文戶部,關了一萬五千兩銀子,每鄉勇賞給銀五兩。又發牌文,凡經過地方,州縣官供給糧草。

次早,慕義、林忠、尚智都辭了回來,將銀子分散,眾人感激不盡。聽得要去剿賊,他們本是屢勝之師,心雄氣壯,無不踴躍歡喜。他三人商議了一番,每營留二百兵,一員千總領一百兵,幫城守指揮守城。一員把總領一百兵,同眾百姓守堡。三處交與鮑信監督,不時輪流查核。

他三人即日起身,先差伊策探聽鳳陽消息,叫他星夜回報。眾人走了三日,伊策回來報導:「流賊領兵的賊將,就是前次我們殺敗的一堵牆史奇,今領了三千人馬來要攻鳳陽。已經兩次攻城,城中守禦甚嚴,傷了數百卒兵。賊將十分忿怒,令他部下賊眾各鄉村搜尋少年婦女,拿來行樂。其老幼男婦盡殺之,以泄忿氣。左近地方焚蕩一空。城中只是堅守,沒一個敢出來對敵。」尚智笑道:「這賊不知死活,此來定然授首。他欺鳳陽無人,故孤軍而至。我以計破他,如摧枯拉朽耳。此處離賊營還有多遠?」伊策道:「還有一百餘里。」尚智向林忠、慕義道:「賊眾酷殺,以逞兇心。我們不可不速援救,以保百姓性命。但此賊連次未得便宜,如今是忿師了。他城下失利,聽得有救兵來,他必奮死甘心。於我當設計誘之,先挫其銳。」二人道:「遵兄嚴令,努力共殺此賊,以蘇百姓之命。」尚智道:「我引本部兵先行,他不知我們來應援,定大膽領兵來敵。我也假裝他處懦卒,便佯敗誘之,彼必放膽來追。林兄伏于數里之外,俟賊過後,見他隊伍一亂,以炮為號,便從賊後沖來攻擊。我率兵掩回,前後夾攻,自無不勝之理。賊兵一出,他諒城中不敢輕出,營中必定空虛。慕兄從大寬轉,暗襲賊營。若襲破了,放起火來,亂他的軍心。」二人依計。

次日,緊走了一日,紮營安歇了一宿。天色黎明,眾人飽食了前進。離賊營不遠,緩緩而行。

且說這史奇在李自成面前說了些大話,又立了軍令狀,領兵前來,滿擬一到就破了城,搶殺一番,好回去獻功。不想城門緊閉,攻了二次,倒反傷了幾百人。還攻不開,怎麼回云繳令?自己領了一枝孤軍,屯兵於堅城之下,恐外面援兵四集,心中又怯又怒。著賊兵四散到各處去搶擄,一則出氣,二則且弄些婦女來營中散悶。

此時城中若有好將帥,趁此時領兵剿戮,何愁不勝?又何愁眾賊不抱頭鼠竄而逃?無奈這城中官軍畏賊如虎,見賊不來攻城,私心竊喜,感激了不得,可還敢出來惹他?那外面跑不掉的婦女,被賊拿到營中取樂,將老幼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在城官員未嘗不知,生怕自己的頭顱不知落在何賊之手,那裏還顧得百姓?

即如當年嘉靖年間,倭寇蹂躪浙西,來了七個倭子,直犯南京。那時城中猛將如雲,謀臣似雨,還有數十萬京衛兵,嚇得把十三門關得緊緊的,竟無一人敢出。被他在官道上混殺了一番,傷了無限的人。晚間回去離城三十里板橋地方一個財主家,淫其婦女,大醉而臥,一夜而去。七個倭寇,怕到這個地位,又何況三千流賊乎?末世的兵將說起來可發一笑。

這一日,史奇正在營中,心中發悶,飲了一飽早酒,乘著酒興,把十數個婦女都叫脫光了,圍繞著他,揀了三個上好的,三面放下三張椅子,叫他三人仰臥在上,做拿三仙出洞的款式。這個身上抽幾抽,飲一杯;那個身上抽幾抽,飲一杯。正在周而復始取樂的時節,忽營門傳鼓,報有援兵到了。他正做得有趣,聽了這話,阻了他的高興,心中大怒。穿衣到了前帳,發令道:「不要等他到,我們上前去迎敵,殺他個怕,他自然退去,再回來取樂。城中料想不敢出來,只留二百人守營就夠了。」吩咐畢,披甲持槍,扳鞍上馬,領了二千多賊,如飛般迎了來。

遠遠望見些官軍,也無盔甲,各擔著行囊包裹,扛著旌幟刀槍,慢慢的走。忽見他賊兵一來,回身就跑。史奇大笑道:「這一種兵也敢來禦敵?今日殺他個罄盡,也出出我連日的悶氣。」便催兵快攆。眾賊縱馬趕了有數里之遙,看看趕上,那些人把行囊全撂了,空身四散而逃,這些賊看見,顧不得攆人了,爭先混搶。史奇催著前進,這些做賊人見了東西,性命都顧不得,誰還遵他的軍令?就要殺也殺不得許多。

史奇正發急,眾賊正搶得高興,忽聽後面一聲號炮響,一彪兵馬搖旗呐喊,從背後殺來。眾賊忙回頭一看,見是一起虎頭軍,只得回身迎敵。內中有前次吃過虧的賊,吃了一驚,就亂擾擾有些不定,大家互相傳說他們的利害。古語說,先聲奪人。眾賊心中一怯,就奮不起威來。被他殺到跟前,沒有個束手待斃的理,少不得要去抵敵。忽又聽得喊聲震耳,一枝兵又從面前殺回。又一看時,不是先那些人了,也是虎頭軍士。史奇部下幸得都是挑來的賊中好漢,也還勉強敵住。遠遠望見老營火起,煙焰沖天。不但捨不得搶擄的東西,還有那心愛的活寶在營中。心下大慌,又是一急,就有些擋不住了。

這史奇連日被婦女掏虛,今早又吃了一飽老酒,正在那裏高興。忽然來打降,先拿穩走來一殺就勝,便回營作樂。誰知兩三處的人馬只管廝殺起來,由不得昏頭昏腦,正死力支持。忽見國守挺槍在前,林報國持矛在後,殺將入來。史奇前次在他手中的敗賊,心中大慌,道:「這個冤家,如何又來到這裏?」料抵敵不住,就落荒而走。國守見了,緊緊追去。

這些賊見沒了主帥,又聽吆喝投降者免死,誰不惜命?也就倒戈棄甲的降了數百。跑了有千數,殺了有數百,尚智鳴金收軍,紮下營寨。同林報國二人坐下,眾人報功。不多時,慕義也領兵到了。坐定,說:「賊營果無準備,殺的殺了,走的走了,奪回了許多婦女。其餘糧草輜重,一併焚燒。」尚智大喜,吩咐另撥些帳房中,不但精細,且是經濟之才。也安頓了。然後查點將士,內中不見了國守,心下著驚。正要遣人四下去尋,忽報國千總回來了。傳進來他時,國守道:「史奇那廝被千總單騎追去,幾乎趕上。他營中逃出來的有數十人,同著一員賊將,把他救了去了。千總孤身,不敢窮追,所以回來。」尚智向林忠、慕義道:「今日一戰,賊已喪膽。明日再奮力大殺一場,早早奏功回去,以付史公之望。」吩咐眾人歇息。

再說史奇逃了下去,營都沒了。要想逃回,見人馬折了個乾淨,恐李自成殺他,只得同敗殘賊眾在空處下馬屯住。坐在草地上,叫人四散招呼餘黨。到了日將沈西,那些賊將賊兵知他頭目尚在,又聚攏了。查了一查,還剩了一千二百人。此時帳房也無,鍋也無,糧食一點也沒有,連乾糧都在營中燒掉了。左近又是搶擄盡了的,遠處去搶,天又晚了。只得把馬放於野地啃草,眾賊也就將帶傷的殺了些,敲出火種,尋了些爛柴草來燒吃了。連柴也沒有,眾賊無不惶惶。內有一個稗將終嚴,向史奇道:「此處屯不得人馬,恐敵人知我們露宿在此,夜晚兵來,何以敵彼?不如連夜回去。大王去尚未久,我們星夜趕上去罷。此處一樣俱無,可還是個屯兵的光景?」史奇不好說怕李自成見罪,便大怒道:「勝敗兵家之常,你如何敢慢我軍心?」腰間拔出刀來,定要殺他。眾人力求道:「既然不退,明日自然要去復仇。用人之際,如何自損羽翼?求將軍饒恕,叫他竭力報效罷。」求之再三,方才饒了。此時史奇何嘗不知終嚴是好話?但他各有心事,進退兩難,只是仰天歎氣。尋思道:我好命蹇,處處遇見國守這個冤家。深悔道:「我來差了,我來差了。真是:

棋有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今日回不得,住不得,叫我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數戰之功,喪於一旦。」復又歎了幾聲,道: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心中悶悶不樂。再說那終嚴勸了史奇一番好話,正是見可進而難退的美意。不想果是忠言逆耳,幾乎被他殺卻。退後邊約了童智眾人,說道:「我們當初都是良民,被賊把家中殺擄盡了。沒奈何,跟著他做賊,這幾年我們殺的人也夠了。今日這光景,有個要給人殺的樣子。你看眾人三五成群,交頭接耳的,軍心已散。還中何用?老史叫做矮老兒往深井裏跳,死活也不知道。這個局面還掙著命要廝殺,真是插標賣首,活得不耐煩了。我們與他同死無益,不若今夜暗暗差人去投降,約他明日清早領兵來,我們歸順天朝,且顧眼前的性命。我們都是一身一口,又無父母妻子可戀,你們列位尊意若何?」金從政道:「蜂蠆入懷,解衣自救,我們顧不得他了。」伏順道:「列位言之有理。你看翻山鷂歸順了朝廷,何等榮耀?我們如今服順了,一刀一槍也疆場是掙個功名。便是死了,也有個好名,強似做賊。都謹依遵命。」終嚴見眾人同心,大喜不勝。遂差了他一個貼身賊奴叫做莘福,前去投降。附耳吩咐,如此如此說話,不可有誤時刻。那莘福掩掩藏藏,暗暗偷走出去了。

再說尚智等看著眾人飽了飯,似此閒筆,都有留心。此見得與士卒同甘苦,方得其死力也。輪班歇息,刁斗嚴明。有一更多天,營外報有人求見。尚智命搜檢明白。細防刺客也。光武之待大搶銅馬,推心置腹,固妙。而後來岑彭卻又受此害,奈何?帶了進來。問他來意,莘福將眾人情願投降,明日天明兵到就投戈拜倒,並那些賊的行景,詳細說了。尚智大喜,命帶去賞他酒飯。

慕義道:「恐他是詐降,不可不防。」尚智道:「他降,我明日也要領兵去。就是不降,也要領兵去。到了那裏,他降了更省力。如不降,不過是多一番殺戮。據我看來,降是決定真情。人心已離,誰不惜命?那史奇是瞎賊的一員心腹猛將,若能殺了他,不但使彼奪氣,亦折他一臂。但只要防他的出路。」叫過國守來,道:「史奇畏你如虎,他明日見人散了,定往長河衛一路逃去。你同卓高、常勝領三百軍士,伏在左近,或生擒,或梟首,不可放他走脫。你三鼓領兵先去。傳令各營,四鼓飽餐五鼓動。天明要到賊處,不可有誤。」吩咐已畢,歇不多時,都起來埋鍋造飯。吃飽了,打點停當。

尚智向林忠、慕義道:「古云:受降如受敵。我們分作三路去,陸續起行。我今先往,他若是詐謀,我陷在伏中,慕兄即在外衝突。我二人內外夾攻,不愁不勝。林兄再四圍踩著何處兵厚,即奪勇沖之。一二千毛賊,何能擋我三枝義兵?」命昨夜來投降的莘福做了嚮導前行。天色黎明,離賊不遠。

卻說眾賊在露天之下蹲了一夜,衣服露得精濕。昨日又沒有吃飯,又冷又餓,身上都有些好不自在。又想起前日在營中吃著酒肉,同眾婦女歡笑,何等興頭?今夜在此受這悽惶,好生難過。聽得遠遠的呐喊,四路殺來,都左張右望,有些驚慌。史奇跳起,忙叫眾人披甲備馬。此時兵不望將了,一個個佯佯不睬。催了幾遍,四個賊將向著眾賊道:「我們留著這件吃飯的傢伙罷,這個樣子還殺甚麼,不如大家投降,救這窮命罷了。」眾賊正想要四散逃命,聽得這話,同聲大喊道:「我們情願跟著投降。」史奇見局勢不好,看看兵馬漸近,領著心腹數騎,飛奔長河衛一路去了。

尚智兵才一到,眾賊拋下器械,一齊拜倒,大呼願降。尚智把終嚴等撫慰了一番。不多時,林忠、慕義的兵都到了,一面安營,一面差人進城,報與鳳督並守陵太監。尚智知道眾賊昨日未食,吩咐給與糧草,眾人歡呼若雷。又命人去將賊營所擄婦女,並看營的兵,都搬了來,待稟鳳督,出示招人將婦女領回。

再說那史奇帶著七八個小賊逃去,見後面無人追趕,遂放心往前奔走,暗說道:「國守,國守,你若早先在此伏下一枝人馬,我史奇萬無生理了。」不想剛到了長河衛,見前面擺開百餘虎頭軍,一員銀盔白甲的將官大喝道:「史賊,你想逃往那裏去?」史奇一見是國守,魂不附體,帶馬往斜刺而逃。那跟的幾個賊見勢頭不好,顧不得主人了,下馬拜降。國守率兵攆了下去。

史奇要尋生路,只剩孤身,傍邊連做眼的也沒一個,急得要死。面前卓高又領著虎軍擋住,常勝又從傍領軍圍住。正在急,不料國守一騎馬飛近跟前,大喝了一聲。史奇剛回頭一望,那根槍已進後心,栽下馬來。國守將他首級梟下,奏凱回來獻功。可笑史奇不自揣,是死于國守之手而後已。

此時鳳陽城中之危方解,鳳督馬士英發了許多豬羊牛酒出來,差了一員推官,一員指揮來犒軍。尚智令千把總守營,細防降賊,恐其有詐。他三人進城,參見拜謝,並稟奪回婦女一概查明交付等情。鳳督大喜,又待酒。回營,尚智一面遣人齎史奇的頭顱,飛馬往南京報捷。一面回軍,數日到了京城,命眾軍各回安歇。細。他三人同到京城來見史公,並交這些投降軍卒器械。史公大悅,大加獎譽,細細題奏崇禎。

皇上見他三人救了祖陵要地。只二千多兵,不但把賊殺的殺,降的降,而且斬賊一員大將,面諭兵部將慕義、林忠、尚智皆升遊擊將軍,加都督同知職銜,賜正二品服俸。林忠仍帶軍功二次,千總國守斬賊有功,著升守備,加都督僉事。其隨軍有功人員,皆著加一級,兵卒每人賞銀十兩。其投降賊將,著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量材擢用,以鼓餘賊向化之心。所降賊兵,願歸農者,給牛地,入籍為民。願為兵,分派各營充伍。賈文物、鮑信俱著加一級。報到了南京,欽遵而行。他三人俱是正三品武臣,便是古之通侯了。又有兼銜,俱穿猱獅二品補服,更覺軒昂熱鬧。正是古人說的:

識者有時有,英雄無日無。

他眾人若不遇史樂二公,不過一鄉農而已,焉可以資格論哉?

且說鳳督告示通衢,傳諭各處百姓來認妻女。有父兄丈夫來認者,即著領回。如家人被殺無遺者,擇人匹配。有一個百姓名叫俞一鳴,他的個女兒是立春那一日生的,叫做春姐,婦刁氏,俱被擄去。聽得官府出示,招人去認眷屬。他以為兩個之中得一個回來就算萬幸了,不意女媳俱存,好生歡喜,領了回家。

那俞一鳴見女兒、媳婦在賊營多日,雖知定非全璧,此系遭了大難,不足責備。見他們受了這一番驚恐,得了性命回來,悲喜交集。

偶然同女兒說話,問問賊中的景況,道:「聞得賊人兇惡異常,他營中也還像個人麼?是怎麼個光景?」這俞春姐真愚蠢得出奇,答道:「賊營裏穿衣吃飯,與我們過日子一樣,只有幾件不同些。我們住的房子,或是瓦的,或是草的,他們的都是矮矮小小的布房子,吃飯睡覺都不用床桌,總是在地下。我們在家吃飯是豆腐咸菜,他那裏頓頓吃肉。我見這裏家家都是一夫一妻的,他們一間小布房裏,四五個漢子娶一個女人。還有一件,夜間睡覺也不同些。我們從小枕頭是枕著睡的,到了那裏,他把枕頭墊在我屁股底下過夜。」俞一鳴聽見這話,知女兒是個蠢材,喝一聲道:「嘟。」俞春姐道:「他把我兩條腿直豎豎的扛在肩膀上,肚皮壓得死緊的,中間還用個大釘子閂著。」俞一鳴見他說的不成話,罵道:「胡說。」俞春姐道:「爹,你是鄉下人,沒有見他們的那個厲害。他把舌頭塞在我口裏,腰裏像搗碓一般地樣大力氣,他還著一個在後頭推我,弄得我上氣接不得下氣,心裏像要死也似的,哼不出來呢,還說甚麼?要像在家裏這樣閑著,不論怎樣,就胡亂說出來了。」俞一鳴怒道:「放屁,放屁。」他見老子連說兩個放屁,他倒把發起急來,道:「爹,你好不知人的死活,倒說說的好聽,他四五個人,一夜輪流著上上下下的,那兩個卵子像雨點一般往下打,連糞門都撞腫了,還放甚麼屁,要是你老人家到了那裏,恐怕拿輸爐還壓不出屁來哩。」那俞一鳴見他說得更不入耳,自己倒沒趣,佯佯走開。

他那個媳婦刁氏嘴舌便利,自己誇得他冰清玉潔,並未為賊所汙。這是沒有對證的話,憑他去說。

他村中也還有脫難的婦女,聽得俞家姑嫂兩個自賊營得命回來,真如脫了虎口,都來探問。坐下道:「大嫂,你吃了驚,又受了這些日子的苦來了。可憐,可憐,回來了就算天大的造化了。」刁氏道:「若說受驚,先被他拿去時,恐怕他要殺,還有些怕。過了一兩夜,也就不覺了。要說受苦,阿彌陀佛,不當人子。像這樣的苦,吃一輩子也是願意的。」內中有一個老實些的道:「我聽得人傳說,流賊搶了婦人去,要傳營的,或五六個男人睡一個婦人。若婦人少了,還有十多個賊共著一個的,所以十個婦人九死一生。大嫂,你還沒有吃虧麼?」刁氏道:「哎呀,這是那裏話。有那沒廉恥的婦人,到那裏就依從了,嘻嘻哈哈,同那些漢子們頑成一塊。我只是拚命也不依,他拔出刀來嚇我,我就伸著脖子給他殺。他強我不從,也就罷了。只替他們煮煮飯,補補衣服。夜間我把被帶系得緊緊的,衣裳總不脫,並沒有同他們沾身。」

這幾個婦人裏面,有一個姓智的,是個黠滑婦人,暗想道:「他明明的被賊不知弄了多少回,大約肚子裏流賊的種都有了,他還撇這樣清,等我詐他一詐。」便道:「大嫂,這是你的造化,我久聽得人說,流賊的屪子好不怕人,個個都是四方的,又長又大,所以婦人們遇著了他們就死的多。我想天地間的人都是一樣,連那東西都改變了。」刁氏失口道:「這都是人胡說的話,那裏有這樣的事?我看也都是圓的,大小長短也不等,誰說都是四方長大的?」眾婦人不覺都笑起來。刁氏自知說話露了破綻,臉脖子絳紅,才不做聲。眾人別去。

這俞春姐但愚蠢而已矣,刁氏則可謂愚而詐者也,今日男子中此類亦復不少。

閑言不必太煩,且說李自成在潼關住了些日子,等史奇的信。那裏知他全軍覆沒,並無一個報信之人。後來風聞得史奇攻鳳陽不下,又敗了陣,遂傳了眾將到跟前,命他的獻世大將軍澤國公姚澤民道:「孤知你謀勇雙全,你可引鐵騎五千,接應了史奇回來。孤先回陝西,等你們到來,再同議大舉。」那姚澤民得了令,帶了他大將軍府兩員參謀,一名游夏流,一名勞正,又挑了幾員驍將,領了五千健卒,星夜向鳳陽一路而來。瞎賊也領大隊向陝西而去,專候他們的捷音,以圖後舉。正是:

人心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

你道姚澤民是朝廷家的一個侯爵了,如何又做了賊的大將軍?他當日奉了天啟的旨意,到廣西省親。路過南京,慕錢貴之名,訪探一遭,未遂其欲,憤然而去。雖接了夏錦兒、羅春兒兩個妓女,嫖了兩夜,總不起興。悵悵起身,到了他父親任所。姚華胄已死了三日,他一面報了地方官,交了牌印王命。一面將他父親靈柩裝載回南,到無錫縣本家下了葬,然後進京復命。

天啟已崩,崇禎即位。崇禎在藩邸時即耳他父子之名,又是天啟面諭過,後來著他承襲。且他父親又死于王中,就著他襲了侯。到了崇禎五年,李自成在陝西作亂三載,屢次遣將,不能剿滅,漸漸勢大。崇禎知他父子善於談兵,且他父親又平過廣西流寇。他是老將之子,必定有些韜略,特給他平寇將軍的印,叫他往陝西剿賊。

他口中雖會說如何排兵,如何禦敵,說得固然好聽,卻並不知兵當作何調用。《聖經》云:其言之不詐,則為之也難。千古來,不止一個姚澤民也。世上但會說大話的人,決不能踐言。能幹大事者,決不肯說大話。試看姚澤民如何?一路隊伍不成隊伍,軍令也沒有一個。先在腹內地方,還不敢放肆。一過了潼關,便沿途搶劫,比流賊還利害幾分,所以當日有「賊梳官篦」之謠。他倒不愛金銀,只是兵士們有擄來的好婦女,不許自私,必要送他,為夜間枕席上排兵交鋒之用。如有隱藏者,定按軍法。他帳房中的女子竟有數十。內中有一個是華陰縣擄來的,是南京人,生得甚美,姚澤民甚是愛她。問起來,她姓鍾,是鍾趨之女。因公公勞御史是魏党正法,同丈夫勞正充發華陰當軍的。姚澤民一來愛他標緻,二來是同鄉,就把他立做權夫人,這權夫人尚不及尖夫人。統領眾婦,每日在帳房中痛飲酣歌起來。

且說這鍾氏當日嫁了這勞正,他家雖然豪富,那勞正卻是一個癆癆怯怯的病夫。勞正因見他是個真正處女,姿色又好,不在寶姑之下,倒也十分相愛。無奈自己體虛氣弱,腰軟力綿。昔一大老納一寵,後忽染瘋疾,眾子侄來候安。問夫人道:「大人從無此症,如何一日發此?」時寵妾在側,夫人笑指之道:「此瘋之始也。」勞正得了鍾氏,恐腰體愈軟弱矣。錦衾繡榻中的那一番樂境,鍾氏於歸四載,尚未嚐著深趣。後來家貲籍沒,同勞正到了華陰,做了軍妻,衣食皆不能繼,那房幃之樂越發不暇及了。今被姚澤民的步軍擄獲,獻與主帥。

姚澤民一見大喜,可居繼母嬌妻之右,不能須臾稍待。忙上前抱住,就要雙飛比翼起來。鍾氏雖到了這個地步,到底是儒門之女,宦室之妻,愧心尚在,左推右拒的不肯。姚澤民的淫興那裏還能止遏得住?以主帥之尊,竟行起強盜之事來。叫了三五個婦人,把他按在床上,剝了衣褲。見他:

肉白如雪,髪黑如墨。面嫩而嬌,體香而怯。指若春蔥,足剛一捏。無處不引人魂,更有消魂一穴。

姚澤民看到那個去處,想起當年裘氏並家中現存諸美,心中雖有微慘,卻又十分興豪,便弄了進去,深深淺淺,徐徐疾疾,緊而慢,慢而緊的抽送起來。他軍中的紀律全然不知,這榻上的兵機頗覺嫺熟。春燈謎,燕子箋,是阮大鋮之陰符。榻上交鋒,衾中潑戰,是姚澤民之勇略。也可謂各有一長。鍾氏先被他按住強淫,因見他威嚴勢重,口中雖不敢罵,心中著實愧恨。淚流滿面,全是那萬不得已的樣子。弄到後來,漸入佳境,他方知婦人嫁了丈夫,不但只戳戳而已,竟有這許多深微的秒處。眼淚一時也不知往那裏去了,先那一種羞怒之色,變做個笑吟吟的龐兒。見這幾個婦人還按著,他遂說道:「你不過是要這樣的罷了,盡著按住我怎麼?」姚澤民知他心悅情服了,遣開眾婦,挺矛直搗紅心。那鍾氏也就由不得手之摟之,足之蹺之起來。姚澤民樂極而泄,各整衣而起。

鍾氏見姚澤民正在壯年,較那病夫強多,不但陽物魁偉,且又戰法甚妙,又位高金多,雖不曾蛇行匍匐,也就樂待衾綢。姚澤民問他的家世鄉貫,他細述父家夫家的履歷。姚澤民大喜,立他為權夫人,統眾妾婢。鍾氏也喜出望外,一個軍妻忽得為將軍之副室,那面上惟見欣欣喜笑之容,全無那憂愁愧赧之色。

姚澤民日夜惟與眾婦女鏖戰,那殺賊兩個字全置之腦後,終日在營內盤桓。瞎賊探明了他這些資訊,又知他是無紀律之師,便設計誘他。

一日,姚澤民在內帳正同眾婦女飲酒作樂,忽轅門傳稟,有幾個流賊來投降,有機密軍情面稟。姚澤民聽說,出來升了中軍帳,命將降賊傳入。賊進營叩見了,跪稟道:「小人們俱是朝廷好百姓,不幸為賊所擄,無家可歸,只得依附。今聞得將軍領天兵到來,闖賊素知將軍的威名,十分畏怯。手下的眾人越發不消說得,合營惶惶,個個怕死。大家商議了,同心歸順天朝。先差小人來稟上將軍,請將軍今夜去劫大寨,眾人願為內應。把闖賊獲住,將功贖罪。但求將軍上達朝廷,赦免我們眾人之罪,仍放歸農,感恩不盡。」姚澤民聽了,信以為實,心中大喜。命賞了眾人酒飯,叫他們回去報說,今夜一準進兵,眾人可預備接應。

天色傍晚,姚澤民傳令合營人馬全去劫營。不意到了那裏,流賊伏兵四起。他身入重圍,被眾賊殺了個片甲不存,把他生擒了去。他一見了闖賊,便大呼道:「臣奉上命而來耳,諒臣豈敢與大王敵?臣非斷頭將軍,情願為降將軍?」賊闖正要買人心,命釋其縛,待以上賓之禮。他叩頭謝恩,悅意歸降,復乞恩將他營中婦女給還。李自成傳令在各營查了與他。因賊兵多了,查了數日,方才查出,一個不少。別的俱無恙,惟這權夫人懨懨一息,到了營中,就告斃了。

這是何故?他劫營被擒之時,闖賊預先分了一枝兵,暗暗襲破了他的大寨,將他所擄的婦女皆為眾賊所獲,大家分用。獨這鍾氏被一夥賊奪去,在帳房中行樂。十個賊的紫金矛攻他的一個撒毛洞,起先兩三個,他覺比姚澤民的雖長短粗細不一,然各有一種異味,還欣欣得意。到五六個,便覺難當,腹中作脹,痛苦之聲不絕。眾賊愛他生得標緻,不忍弄壞了他,將鞋底烤熱,在小腹中揉出積精,餘人又弄。鍾氏雖覺腹脹好些,但他一個嫩蕊柔枝,怎經得這狂風驟雨?雖算眾賊留情,他已肉穿皮塌,吟聲不絕,不能起立。他因犯了冶容誨淫四個字,這些賊那裏輕易搶得這等佳人,爭爭奪奪,遂拿他去傳營。每日輪一架帳房,十名健賊輪戰一個嬌娃,那得不到狼狽的地位?股前那一隻無珠的眼中,日夜精流不絕,額下的那兩隻眼內,昏旦淚滴無休,茶飯都咽不下,一心想著姚澤民來救他,口中只念著《白兔記》上李三娘那兩句,道:

你早來三日重相見,遲來三日鬼門關。

及至姚澤民求李自成查了回來時,二人只見了一見,鍾氏連話也說不出一句,只落了兩點淚就死了。這是他好父親嫌貧棄婿,把女兒一位命婦弄去,送來做了軍妻,得了這樣個以陽物終於營帳。

李自成因姚澤民是侯,今歸順了,要加他一等。瞎賊道:他名字中有個澤字,許後來成了一統,以山凱撒州為他的封邑,先封了他一個澤國公。賊民者謂之賊,賊民者即所以賊國。封他賊國公,是極。他欣喜無限,無可報恩,屢屢言及南京華麗富庶,女色又為天下第一,定要求瞎賊臨幸一番。

後來李自成殘殺鳳陽,皆他為之前驅,史奇為副,他一路行來,並無一個官軍為敵,到處得功。瞎賊喜極說道:「若像這樣行兵,所向直前,天下指日可定,明朝的一個花花世界算是你獻與我的了。」因此又封他做獻世大將軍。真是個獻世大將軍,閱此偶憶一故事。昔有一人,門上懸「文獻世家」四字之匾。有怒其大言不慚者,夜間以紙糊去文字二字,只存 「獻世」二字。其家次日見之怒駡,將紙扯去。是夜,人又將家字糊去,文字上一點亦糊去,只見「又獻世」三字。次日,其家人又大罵扯去。第三夜,人又將文字糊去,家字上糊去一點,只「獻世塚」三字。姚澤民為將,真是現世種也。

起初姚澤民一降時,李自成知他的夫人被眾兵弄死了,甚不過意,要把兵殺幾個,以安他的心。命牛金星查問,因所淫之人甚多,不得殺這許多,只得罷了。

李自成有個堂姐,是李過的親姑娘。他丈夫死了,無子無女,奔了李自成來。他生得倒也不甚醜惡,銀盆的一盤大臉,比那大漢子的身軀還粗夯。年已半百,鬢毛也花白了些。性極淫穢,瞎賊並無親人,只此婦是他的親骨肉了,他姐弟二人也有些愛昧的事。此婦嫌瞎賊不濟,瞎賊一來怕他被窩中的利害,二來又憎他齒邁,所以不甚親厚,就叫此婦隨在侄兒營中。孰意這李過是畜類一樣的人,知道甚麼倫理,他同姑母也就弄起來。

李氏見李過常常奉差出外搶劫,他便將營中貌美陽壯的小卒,選了四五個做親隨,李過雖然知道,他自己也同親姑奸過,如何管得他不收幸童?這李氏合營中都稱他為郡主,瞎賊也要替他選個郡馬。因部下沒有個大門弟的子孫,今見姚澤民是個侯子,二來要收買人心,學昭王的故智,欲厚待姚澤民,好招來明朝的將。遂令牛金星、宋孩兒做媒,傳諭姚澤民,要招他做郡馬。姚澤民那般歡喜真說不盡。

不想成親之夕,是一位頭毛蒼白五旬外的老佳人,十分掃興。因系瞎賊之姐,不敢薄待,少不得盡力同他如此云云。李氏見他在此道中甚是歷練,較生平所遇之人皆勝,倒也甚是親愛。那姚澤民是強而後可的,毫無留戀。每每討個小差出去,擄些婦人作樂。

李氏也不稀罕他一個,仍將舊日心腹傳進去受用,姚澤民聞知,心中反喜,以為他有了小夫,便自己納些小妻,諒他不好意思吃醋。他二人名雖夫妻,李自成夫妻都是掛名名色,他的令姐自然是如此。日間相會,也還親親熱熱的談笑。一到晚來便各人幹各人的正務。間或兩人也還同宿,不過潦草應事而已。

李自成素常極愛重他的才能,妙,姚澤民的才能只好瞎子愛他。故此番令他去救史奇。這勞正、游夏流如何得跟著他做了參謀?勞正的妻子被官兵擄去,打聽得主帥是姚澤民,在父親官場中他都是知道的。又曉得是同省鄉里,隨後尾了來,要求恩討回。忽聽得姚侯被賊拿了去了,他遂竟入賊境來訪問。不意他竟是個情種。正是姚澤民封侯的時候,他求見了,將始末稟上,姚澤民愀然道:「有是有這個人,來時我問是宦門之媳,又且同鄉,我以妹視之,並不曾行苟且之事。後遭了一番搶敵,驚恐致疾。我乞恩尋了來,次日即故。已經數日了,現葬在某處。」姚澤民差人領了他到墳前去看了,勞正痛哭了一場。他見這一座大新墳,不知是為權夫人而築,只說是姚澤民的厚情,感激不盡,又來叩謝。姚澤民見他習儒,又念鍾氏一脈,就留他在幕下做了一員參謀。

這游夏流出家去了,如何也隨著他?天地間的事,每樣罪孽都還可以懺悔,惟獨不忠不孝之罪是通於天,再懺悔不來的。又是棒喝。游夏流自幼不孝父母,後受了惡妻多銀那些淩虐。多銀死後,他自悔往昔之愆,發恨賣了房產,出家當了道士。因想陝西終南山內羽流有道者多,遂來投了一個道觀中。挑水掃地,也苦了幾年。偶然出山閒遊,不意被姚澤民部下游騎獲住。解到營中,問起也是江南人。游夏流那張嘴是極善說的,一篇奉承,姚澤民恨相見之晚,要留他在幕下。游夏流富貴心一動,情願效勞,又還了俗。姚澤民也放了他做個參謀,待他更厚。

這一次帶他們南侵,這是他們惡貫滿了。勞正是他父親不忠之遺孽,游夏流是自己不孝之罪愆,都來享報應了。

姚澤民領眾到了鳳陽,寂然無聞,心中甚疑。紮下營寨,差人探視。城中各門緊閉,防守嚴密。他吩咐賊兵四處看有好婦女搶幾個來要緊,再拿幾個人來審問史將軍的下落。

眾賊去了一日來繳令,道:「地方上聞得兵來,都是驚弓之鳥,早已逃個乾乾淨淨。遍尋婦人,一個沒有。只有走不動的兩個鄉老兒拿了來等令。」姚澤民命帶了進來,問他前番史將軍領兵在這裏,往那裏去了?那鄉老兒戰兢兢的答道:「大王爺饒我窮命罷,我鄉下人並不知道甚麼史將軍。只聽見說有一個賊頭逃到長河衛,被官軍殺了。別的小賊頭殺的殺了,降的降了,都帶往南京去獻功去了。」澤民大怒,將兩個鄉老兒命帶出去砍了。令兵馬直趨六合,那些惡賊真正利害,有幾句說他道:

悲風慘慘,殺氣騰騰。劍戟森森光閃閃,青天飛雪;旌旗繞繞暗沉沉,白晝如昏。急煎煎星馳電走,慘可哥鬼哭神愁。這逆賊,癡癡尚作當年想,謬謬今朝大不然。

姚澤民做了這幾年的凶賊,殘破郡縣,戕害生民,因無強將雄兵為敵,竟忘了自己是小孩頑的皮老鼠,不濟不濟的。公然以為是大將軍,八面威風,英雄無敵。想道:我既然到此,可有空回之理?史奇兩次失機喪命,大王又在此敗了兩場。我今日若得勝回來,不但有多少光彩,將來淩煙閣上開國功臣,自然是我第一位了。一個一字並肩王定然有分,豈不又榮似國公。他想了這個利字,把那個害字全然忘卻。欣欣得意,傳令火速進兵。

數日到了六合,離城尚有二十來里。天色將暮,吩咐安營歇息,明早或打降或攻城,再作計較。正然命人相視地宜,好紮營寨。忽一騎探馬來報導:「離此三里外,有一個大堡子。想是聽得大將軍兵到,都聞風逃去,一個人芽兒也沒有。家家都有柴米食物,還有好酒,特來請令。姚澤民聽見有好酒兩個字,不覺涎流,心中大喜,催到這堡中安歇。眾賊聽了,好生快樂,一擁如飛,頃刻便到。

有一個小衙署,明眼人見而即悟此為鮑信之公署也,非作書人旋謅出為姚澤民之公館。做了寨府。姚澤民前日來時,恐一路擄不出好婦人來,將營中女子扮作男人帶了幾個,又選了個少年美賊來做龍陽取樂。此時到了署中,男女混雜一處,歡呼暢飲,那些參謀賊兵將各占房屋安歇。見果然柴米菜蔬多有,而且家家都放著兩三壇各樣的酒。眾賊造飯吃畢,大家豪飲一番,大醉而臥,他這夥倒運的賊,竟是:

斷頸割頭何足慮,不防痛醉且高眠。

你說這是個甚麼堡子?人都往何處去了?是那裏來的這些酒?原來是尚智、林忠、慕義正在南京,史兵部接飛報說流賊不攻鳳陽,竟奔六合,探得只五千人馬,領兵賊帥系當年降賊的姚侯。史公命他三人連夜回去,隨機應戰。他三人到了六合,眾人要聚兵迎敵。尚智道:「我們的人才散去不久,喘息未定,瘡痍未復,又聚了來,未免奔疲勞困。我今不用張弓只矢,叫他一個難逃,只用我一千人足矣。」遂道:「可如此如此行之。」眾人大喜,遂騰空了智勇堡,人都暫移到縣中。連夜各處運了幾千壇酒,酒中都下了蒙汗藥,專候他們光臨。正是:

準備醇醪擒逆寇,安排香餌殺凶徒。

誰知這幾千賊活晦氣,該他們一劫同歸,齊齊入了圈套。姚澤民見有好酒,就先飲了一個,何況餘賊?不吃到酩酊,一個個盡皆迷倒。半夜裏,尚智眾人探聽明白了,領著一千人,分南北兩門而入。雖有百十個不吃酒的賊還醒著,濟得甚事?一刀一個,倒不如這迷倒的還不知痛楚。他們這是殺現成的,比屠戶殺豬還省事,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個更次,五千流賊皆短了幾寸,做了無頭之物,不曾走了半個,《山海經》有一國一肩一足者,須兩人相依始能行,如比目魚相似。流賊若只有半個,如何走法?把一個智勇堡竟成了個枉死城。

眾人到了衙署中,見姚澤民脫得精光醉臥,一邊睡著兩個標緻小賊,一邊睡著三四個少年婦女,也一絲不掛,都醉醺醺睡倒。把那男女都殺了,將姚澤民綁縛起,他才知覺醒轉。

尚智素知崇禎切齒姚澤民,故將他生擒。並他的游、勞二參謀同眾賊將,都一齊綁起,解到南京。馬匹器械報了數。史公詳細修了報捷的本,敘了眾人的功,打了囚車,將姚賊眾惡解送京師去了。

鮑信命眾人在智勇堡外挖了個大坑,將五千賊屍同埋在一處,成了一個大堆,《西廂記》惠明云:把五千人做饅頭餡。此則是五千人做了個土饅頭餡,亦甚慘之極矣。此時人皆稱為流賊墳。這智勇堡後來荒蕪了,雖是一片空地,人皆謂之曰血湖,至今尚有遺址。

且說崇禎見了史公的本,已將姚澤民等解到,聖心大悅。獻了俘,告了廟,將姚澤民碎磔於市,眾賊嫋首示市。游夏流、勞正同著他們,也就短了些,弄做個身首異處了。姚家的世襲,自姚澤民之時就削奪了。因念他祖父功勞,還不曾再難為他家屬。後因他為賊的先鋒,誘李自成殘害了祖陵。崇禎恨極,將他妻子桂氏,同姚予民之子姚步武,俱皆正法。

當日姚澤民去後,這桂氏只得姚步武、盛旺二人夜間做伴,輪流更換。二人中盛旺又力壯陽強,此時家也無多馬,桂氏叫別的家人餵養,把盛旺抬舉起來做了買辦,做買辦,有趣。好使他落錢,養息身子。暗地吩咐他好生養息身子。果然不半年間,這盛旺手足上的厚繭面上的皺紋都脫去,竟光潤了許多,胖胖壯壯一條結實漢子。也不似先那樣粗鹵,在肚皮上也知若許溫存,竟會挑新取異的弄起來。

桂氏心疼他了不得,十分恩愛。他先還不敢放膽,及姚予民死後,就是桂氏一家之長了。姚步武又是侄兒,料他不敢吃醋,竟將盛旺做了總管,把姚澤民的好衣服賞給他穿。一身綢緞到底,大包的銀子給他用,夜間公然如伉儷一般。

姚步武知道,也甚是氣忿。但他自己也同嬸娘有私,怎敢說他?這盛旺久之也忘了是主母,儼如夫婦,大白日也竟在房中擁著桂氏同素罄、香兒、青梅、綠萼五人取樂。將他眾人總敘,一齊完結了去,好。出門騎上大馬,在家公然野主公,出外便是侯府大管家,家中人人側目。

抄斬他家之時,盛旺是他家掌事大總管,也株連捱了一刀,這也是惡奴淫主之報。奉旨將姚華胄剖棺,焚屍拋撒。

那時姚予民已故,聖恩念彼愚蠢無知,罪不及孥,將他妻女免死,發往金齒衛充軍去了。連姚廣孝的封贈都奪去。他原配享成祖,把牌位也撒了,此時磔了姚澤民,聖怒未已,傳旨命將姚廣孝掘出戮屍,眾臣奏道:「姚澤民雖萬死不足擢其罪,但伊祖廣孝曾有大功于成祖,況塚中枯骨何知?徒示天恩不廣?」崇禎震怒道:「成祖當年豈不願克守臣節,為廣孝所惑,以致起兵奪位。雖為一時之功首,但彼已封公晉少師,榮寵極矣。今彼之子孫受先帝厚恩,承襲侯爵,反負恩降賊,勸賊殘我祖陵,殺我宗藩,屠我黎庶,毀我城池,何況禿賊之腐屍乎?若不正其法,何以警戒眾人?且使萬世後譏議成祖為不忠不孝不仁不慈,皆此禿賊之所使也,豈能免其為罪之魁乎?當日他姊曾云:做和尚不到頭的,豈是好人?即此一語,彼罪案已定矣,焉可怒之?速速傳旨。」眾臣見聖怒盛,把他的功罪這樣分開了,誰還敢再言?

旨下到了無錫縣,地方官也只說二百多年他定成枯骨了,誰知挖了出來,是一副孫雀斑的杉木棺材,完完全全的,打開了,他面貌如生,絲毫未動。衣服見風粉碎,光光的拉了出來,將一個禿腦袋割下,身子填了狗肚子,零碎葬在他腹中了。姚廣孝在生勸燕王造反,殺害了多少忠良,萬惡滔天。他在陽世雖貴極人臣,冥冥之中不知受了多少地獄之苦?今還轉世為姚澤民,受了一剮,波及戮屍?姚華胄卻是他親生之子孫,過了二百餘年,還至於覆絕宗嗣,而況於惡禿之正身乎?為臣不忠,做人慘刻,其報若此,寧不寒心。

崇禎見慕義等屢得大功,歎道:「若有此輩十數人,賊烏足平也。」又降旨:「慕義、林忠、尚智各加右軍都督府都督,國守加都督尚知。其千把總加都督僉事,給賞幣鈔有差。

鮑信著升北捕廳通判,仍攝三營事務。

賈文物有病,雖未到任理事,著升兵部職方司郎中。史可法、樂為善皆能薦賢為國,著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職銜。旨下,眾人謝恩受職,賀喜熱鬧,是不必說。

那慕義、林忠、尚智、鮑信同眾千把總都不過是一個編氓,雖然是他們忠義之心,謀勇之能,得享天祿。然而也是他們的命運好,因有感,題了四句打油。道:

命蹇若淹留,何須去強求。
一朝時運至,談笑覓封侯。

再說李自成全部人馬回到陝西,等了許久,總不見史奇、姚澤民的音耗,遣細作到南京來打聽。那細作去了些時,回來報導:「他二人已被擒斬,獻俘就師,人馬喪失去全盡。」

李自成聽說,大怒道:「我自興兵十有餘年,從未有如此喪師敗衄。」即傳牛金星、宋獻策並眾將商議,道:「我連年失盡威風,此後也不必流往別處,但厲兵秣馬,養成銳氣,直透北京。也行些假仁假義的事,要買人心,攻城掠地,一人不殺。俟到了北京,孤家高登九五之後,再發兵四出,何愁天下不歸我掌握?」眾皆讚揚道:「大王神機妙算,豈臣等愚想所及?」此後他各營操練兵馬,以俟大舉。要見將來如何,且看後文正傳。

《姑妄言》卷二十二終
◀上一回 下一回▶
姑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