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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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二十三卷評

鈍翁曰:

寫梅生得中者,彼一生情意兼篤,並無失德。且讀書一場,不博一第,何以榮其身?中而不仕,正是他之廣識高人一頭處。

鍾生、梅生賡和詩詞,陶情山水,不過銷磨歲月而已。不然,一部書他兩個系正經腳色,到收場時恐太冷落,未免有強弩之末之誚。

寫賞江梅為引出郗友之故,引出郗友要明郗夫人之始末,並將充好古、楊為英收拾了去。

鍾生出京,遇榮公于張家灣;郗友進京,遇榮公於臨清州。前後隱隱相對。郗友途遇榮公,為他在土山置房地流寓張本。鍾悛之惡,不應有小狗子改過之兒。但鍾俊之惡,自作之孽也,已報其身矣。小狗子之改過,鍾越之遺德所致也。試以古人匹之,許善心為隋室忠臣,許敬宗為唐朝賊子,許遠復為唐忠烈之士,三代忠佞大異。小狗子今日之事,不相類乎?

連寫易於仁、牛質家事,一結二人之淫案,次則逐漸結去諸人。寫關爵、閻良、傅厚一段,不但是為勸醒炎涼世態中人,更見得世事變遷,小人之心腸眼孔,不可只看目前也。總是作者一筆不肯放鬆,一人不肯漏去。

李賊之死,雖不足盡其罪,亦可稍快人心。

寫弘光、馬士英、阮大鋮三人,照應第一回內,神謂燕王云:「上天已生聖人,神器已有所歸一語」。今看他們所做所為,正可謂為大清驅民者,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也;為大清驅明者,弘光、馬士英、阮大鋮也。

鍾生堅辭馬士英之召,又勸賈文物不受職,不但見他有識,足見那時已非世界矣。

《姑妄言》卷二十三[编辑]

第二十三回 梅孝廉決意辭名 鍾員外無心逢侄[编辑]

附: 易牛兩富翁報應一生淫刻 弘光一庸主斷送半壁金甌

話說崇禎壬午之秋,梅生得領鄉薦,鍾生同宦萼、賈文物、童自大約公賀同過了。鍾生既系故交,又是至戚,等他公事畢後,又來私賀。飲酒之間,鍾生道:「吾兄高捷,弟喜之欲狂。但喜中又微有些不足之處。」梅生道:「莫非弟僥倖後有開罪於長兄處麼?」鍾生道:「非此謂也。弟與兄自幼至壯,無一月不相聚數次,契厚之情,誠所謂異姓骨肉。後因弟戀著雞肋微名,在京數載。雖夢寐之中,未嘗不以故人為念,諒吾兄自有同心。後被放歸來,復得與吾兄盤桓,方愜愚懷。今兄高中,明歲春闈得意,杏苑看花,遊宦都門,又不知幾年分手,始獲再晤。正是古人所謂: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

況弟與兄俱鮮兄弟,故鄙心未免有戀戀耳。」言畢淒然。梅生大笑道:「兄以弟明歲還北上麼?」鍾生道:「吾兄今既折桂,明歲定赴瓊林,焉有不去之理?」梅生道:「弟連今歲這一番都是多舉的。弟與兄幼年同筆,觀諸子皆已釋褐。惟有弟這一領青衿,他戀著我再不肯去,弟前入場時,主意已定,已將酒果祭過他,替他送過行了。倘得僥倖,也與他永別。即落孫山,亦與他永辭了。今幸叨一第,只算把讀書一場的債負結過就罷了,還想甚麼功名富貴不成?兄看今日這局面,尚可求仕麼?國家已如壘卵,若一入仕籍,竟去和光同塵,尸位素餐。又無此千重面甲,要呈身報國。上言得失,兄就是前轍了。設或竟言聽計從,恐大廈將傾,非一木所能支。前日有一敝友自都來,攜得有逆闖檄文,弟不能記憶全抄,內中有數語道:

君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甚至賄通公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紳,閭左之脂膏盡竭。公侯皆食肉,紈褲而倚為腹心;宦豎悉齕糠,犬豕而借為耳目。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徵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此數語切中時弊,不可因人廢言。吾兄試看今日之域中,恐非明朝之天下矣,尚何仕為?弟從此與兄徜徉山水,做一對瀟灑閒人。雖不能效唐六如、祝枝山二位先生玩世的高致,且免於流俗,脫乎汙世。世間事總不要管他,了此餘生罷了。」鍾生大喜。此後果然他二人無三日不相聚,無十日不同遊。城中則冶城、鍾山、獅子山、清涼寺、黑龍潭、桃葉渡、史家墩、秦淮河、雞鳴寺、朝天宮、紫竹林、虎踞關、鐵塔寺、小桃源,城外則牛首、祖堂寺、獻花岩、天龍寺、雨花臺、長干里、半山園、靈谷寺、棲霞嶺、木末亭、紫金山。凡是有名古跡,盡去遊賞,流連終日,皆有留題,也不能盡記。

他二人游倦之時,或鍾生到梅生家,或梅生到鍾生家,不過是羹菜壺酒小飲,賡詩圍棋說劍,別有幽趣,不可共俗人言也。也時常與宦萼、賈文物、童自大相往來。與他們相聚,就不是這個措大的雅淡風味了。無非是大饕膏飲,擊鼓催花,豁拳行令。再不然就是梨園搬演,雜耍打跌,乒乒乓乓,一味熱鬧而已。辱翁曰:党太尉之羊羔美酒,亦是人生一樂。鍾梅二生是不耐頻劇,然都是至親,不好卻得,也只得隨著逢場做戲。

一日,梅生到鍾生家來,二人上齋共酌。偶然落下雨來,鍾生道:「此所謂下雨天留客了。」梅生笑道:「但恐天留人不留耳。」鍾生也笑道:「這兩句俗談,竟有一個念法甚妙。道是:

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

可新異否?」二人撫掌大笑。鍾生道:「吾兄今日在此,我二人抵足共榻,清話一宵罷。」梅生道:「這是極妙的了。」洗盞更酌,銜杯賞雨。鍾生道:「我二人何不以雨窗共酌為題,各賦一律。不拘五言七言,後成者罰一巨觥。兄意何如?」梅生道:「兄既有此高興,弟敢不勉強從命,以步後塵?」鍾生取過詩彈,遞與梅生,拈了齋儕懷偕四韻,道:「用此四韻,不必拘次,任人各用可耳。」遂分了筆硯。

鍾生想了一想,一揮而就。看梅生時,也作完了。彼此互相請教,鍾生先看梅生之作,是一首五言律:

清風來北牖,細雨酒幽齋。
座內惟知己,飲中無俗儕。
豪吟添逸興,看劍壯雄懷。
心地問高士,肥輕非所偕。

鍾生看了,道:「珠玉在前,令我形穢,小弟罰一杯。拙作不看罷。」梅生道:「弟不過是抛磚引玉,吾兄恐形我之醜,所以不肯賜教之意耳。」鍾生遞過,梅生看道:

閑倚芸穿對舊儕,何求難助隔天涯。
紛紛細雨催詩興,片片飛花壯酒懷。
說劍昂藏低宇宙,談詩密邇小書齋。
高歌暢飲燒銀燭,笑傲王侯非所偕。

梅生道:「觀兄佳作,弟真獻醜了。」彼此獎遜了一番,重復又飲。鍾生道:「弟今日與兄做個竟日之樂。弟方才想了十二個字,乃人生之所必有者。我與兄各拈六字,每字任意作一小詞,先成者敬一小杯,後成者罰一大杯。何如?」梅生道:「弟焉能與兄為敵?若如此,弟就要酩酊了。先後皆用小杯,但分敬罰之名為優劣罷。」鍾生道:「就如尊命。」遂將貴、富、壽、衣、食、奢、吝、酒、喜、怒、樂、愁十二字錄出,搓成團,放在案上。梅生拈得貴、富、食、吝、愁、樂六字,那六字不消說是鍾生的了。

鍾生掭筆拂紙題壽字,道:

一世渾猶春夢,日月如梭飛動。老健幾多時,二豎傍人胡閧。堪痛,堪痛,縱到百齡何用? (右調《如夢令》)

梅生題的是貴字,道:

官將相,位侯王,聲勢豪華世罕雙。一旦到頭春夢覺,金章紫綬兩茫茫。 (右調《搗練子》)

兩人看畢,各飲了一杯。鍾生心有所觸,援筆一揮而成。道:「請教。」梅生才在思索,見他已成了,笑道:「弟罰一杯。」方接過一看,是一調《浣溪紗》,題衣字。

羅綺輕裘體稱裁,夏涼冬暖任心懷,是他頑福自應該。
露肘捉襟襤褸態,先賢曾歷不須哀,皆由前定命安排。

梅生道:「且敬兄一杯。俟弟完了再領罰。」鍾生飲酒,梅生捉筆寫了遞與鍾生,道:「小弟是一調《憶王孫》,題的是富字。」鍾生看道:

堆金積玉費辛勤,美酒羊羔日夕親。繡榻羅幃佳麗呈,任強橫。無奈時光不讓人。

鍾生道:「兄之佳作,可謂後來居上了。敬服,敬服。」梅生笑道:「謬獎,謬獎。」大呼:「斟罰酒來。」小廝斟了送上,梅生接酒在手,想了想,一飲而盡。擱下杯,即舉筆,頃刻題就。鍾生也連忙寫完了。先看梅生的,是食字的《菩薩蠻》一調。

食前方丈杯盤列,炰羔膾鱉華筵設。五鼎款嘉賓,大烹皆八珍。恣情貪飽餟,適口誠堪悅。鼠腹易充盈,黃齏亦飽人。

梅生看鍾生的,題的是奢字:

揮金似土逞豪強,寶馬盡銀妝。俊僕豪奴羅侍,美豔列成行。衣錦繡,食馨香,臥牙床。百年歲月,三萬時光,瞬息無常。(右調《訴衷情》)

梅生道:「兄把這奢華中人說得冰冷,弟因此感動這些鄙吝的人,成了一調《醜奴兒令》,一筆揮完。」鍾生道:「弟認罰。等我寫了,一齊飲罷。」遂題了一調《卜算子》說吝字。二人分看,梅生的道:

一生貪鄙惟堆積,衣食難周。聚斂持籌,終日營謀只是愁。任憑笑駡看財鹵,總不知羞。一旦休休,枉為他人做馬牛。

看鍾生的酒字道:

一醉解千愁,妙處無過酒。事大如天醉亦休,不必拘升斗。稱做釣詩鉤,又調驅愁帚。不飲旁人笑我癡,樂趣君知否?

梅生道:「兄之尊作,高出弟萬萬,真令我甘拜下風。兄之敏思,豈遜于弟?有此妙想,故不肯草率下筆耳。」斟上二杯,兩人同飲。各有所思,梅生道:「我每人只得二題了,完了一齊飲罷。」鍾生道:「兄言甚妙。」梅生題的是愁字,道:

瀟瀟苦雨,旅客無資斧。囊罄黃金遭貧,曲盡衣衫襤褸。終年九食三旬,那堪仰面來人。破戶敗廬風雪,孤衾獨對殘燈。(右調《清平樂》)

題樂字的《秦樓月》一調,道:

交良友,論文斗酒詩千首。詩千首,春風秋月,問花尋柳。青山流水迎牖,漁魚載酒耕南畝。耕南畝,高歌一曲,和聲樵叟。

又看鍾生的一調《好事近》題喜字,道:

堂上老人春萱,百歲猶然康健。遭際升平時候,得親心欣忻。妻孥賢孝善承歡,兒孫盡良善。但願斑衣戲彩,富貴何須羨?

看他怒字的《謁金門》一調,道:

人情薄,附勢趨炎逢惡。覆雨翻雲隨意作,善良遭侮謔。誤國奸邪凶虐,悍婦強奴如鍔。髮指沖冠牙盡嚼,目光如炬灼。

二人看了一遍,互相讚揚。談笑了一回,又飲了數杯。不覺漏下三鼓,也都有了幾分醺意,方同榻而臥。

次日,梅生別去。不多時,又是除夕。過了元旦,到初四日,鍾生請了梅生來同飲春酒。鍾生道:「新年俗例,彼此都要互相邀請。終日饕酣酒食,未免為梅花所笑。弟久慕江梅盛跡,因無伴侶,未得一遊。不知兄可有此高興,我二人去做番冷淡生活,暫脫酒肉地獄之厄。兄意何如?」梅生道:「妙甚,妙甚。弟生於斯,長於斯,癡長四旬,聞江梅之盛久矣。年年想去一遊,未得其便。兄若有此雅興,弟當趨陪。還有一件,我們不必拘拘定要去看江梅,隨處有可遊賞之地,就盤桓一兩日,索性過了元宵回來,便覺清靜。」鍾生大喜。

二人坐兩乘小轎,攜了三四個家僮,叫人擔著行囊食盒。出了儀鳳門,到天妃宮,在大殿上贍妃子聖像。妃姓林,四海總神,沿海諸郡縣咸祀之靈顯特異,故人多致敬。在大殿看了看永樂時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帶來四個碧玉磉香柱,又看了殿后那塊天然玉磬,晴則燥,陰則滴水。此乃燕王篡位之後,特差鄭和下海,以覓璽為名,實物色建文。鄭和訪覓無跡,順便帶回者。又到淨海寺,問住持僧要出那一堂白描水陸來看了。真畫得面目如生,神情似活,其細如髮,竟不知誰人手筆。此畫十殿閻羅,被人偷去一幅,只九軸矣。俗相沿傳系西洋之物,亦鄭和帶來者。但西洋不信鬼神,何得有此也?不過妄言耳。又到寺後三宿岸小飲了一回。這是宋朝韓蘄王圍困金兀术在此宿了三夜,有奸民王志教他掘小河乘小舟遁去,故有此名。二人談論了一會興亡往事,看看日暮,就在寺內住了。

次日早飯罷,叫取了幾錢香資送了和尚。起身,將午到了洪濟寺,揀一處僧房作寓,次日方去遊賞。那梅樹是數百年古物,也不知始自何代。大者有數抱,小者也有兩三圍。有亭亭獨立的,有垂偃如蓋的。有斜欹的,有側臥的。有三五株相聚一處的,有一二株獨立稍遠的。正開得爛熳,遠遠望之,竟是數百棵玉樹,香聞數里,遊人如蟻。

他二人揀了一叢四五株之下,鋪坐飲。香氣馥鬱,沁人肺腑。氣爽神清,樂難言喻。又見那來賞玩的人,也有乘轎來者,也有坐船來者,也有徙步者。都攜著春食盒,還有一種攜撂春盛者。江南閑漢多,既喜浪遊,而又無資。買些須佐酒之物,以乾荷葉包之,以盧瓶貯酒,親手攜來。到彼賞花。飲畢,一撂而回,故美其名曰撂春盛也。也有雅俗,也有男女。但這婦女們窮人家如何來得起?都是富貴人家閨秀。他恐男女混雜,也揀那數株梅樹相聚之下,都解下繡裙來,連結了系於樹上,做了幃帳,在內中飲酒賞花。還有挾妓來遊的,還有帶著清唱來的。絲竹管弦,宮商迭奏,又是清幽中的一番熱鬧,真是第一賞心的妙境。鍾生道:「三十年來聞說江梅之妙,若非今日一遊,幾負梅花。」二人賞玩了數日,又游了游燕子磯,看了一番江景,正下山來。

到關帝廟前,只見一群人圍著,鍾生同梅生也近前一看。地下跪著兩個花子,一個沒了鼻子,一個瞎了雙眼,一腿臁瘡。余向在江南內橋遇見兩個乞兒私語,一個算著倒運的帳,臨年逼節,把兩腿的臁瘡又好了。方知有臁瘡是花子的本錢。有一個人穿得也甚齊整,是個買賣人的氣象,盡著踢打那花子。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奴才,你做了這樣傷天理的事。只說你長遠躲了,一般的今日遇見了我。你做了這喪良心的事,今日也到了這個樣子,真是現世現報了。你只把我家的人還我個下落就罷了。」一面說著,一面打。那花子只是喊叫,並不說甚麼。那人道:「你這奴才,問著你不說,我就罷了不成?我送你到了衙門夾起你來,看你說不說?」那花子打急了,說道:「是我一時吃了狗屎,不是吃了狗屎,因楊為英而賣妻,是吃羊屎。做錯了。你如今就把我打死了也沒用,你妹子是我賣到外路去了。」那人道:「賣與了甚麼人?」花子道:「賣與江西巡撫榮老爺家了。」那人道:「我不信,你如何就賣到他家?」花子道:「現有媒人,這個可是說得謊的?」那人忿忿的又打了兩下,道:「我不同你講,告了下來,憑官處治。夾著你這奴才,追著媒人,自有個的實下落。我且尋了地方總甲來,把你兩個奴才交付明白,我再去呈狀。」轉身就走。

鍾生聽見話話有因,叫家人攆上那人,請他來說話。那人正走,聽得後面叫道:「那位爺站站,我家老爺請你說話。」那人聽見,連忙回身道:「是那位老爺?叫我說甚麼?」家人指著鍾生,道:「我家老爺姓鍾,是刑部員外。」那人住在同城,豈不知道?忙走回幾步,到鍾生面前。鍾生與他拱拱手,他不敢回禮,但躬身道:「小人不敢。請問老爺呼喚,有何吩咐?」鍾生道:「兄上姓?」那人道:「小人賤姓郗,名友。」鍾生道:「方才兄打的那人是甚麼人?姓甚麼?」郗友道:「那個瞎子叫做充好古,當日小人的妹子不幸嫁了他這個下流奴才,一生酷好屁股,把家俬花盡。後來厚上了一個兔子,叫做楊為英。他沒有錢使,小人外邊去做買賣不在家,他竟公然把小的妹子賣掉了。那個臁瘡腿沒鼻子的花子就是他心愛的楊為英了。小人後來回到家中,聽了這話,要去告他。他不知如何知覺,把間破房子賣了,兩個就一齊逃了出來,躲了這十多年。不知幾時害天報瘡,弄成這個樣子。小人今日來看看江梅,偶然遇著這兩個奴才。雖然他瞎了眼,聲音舉動還影影認得。他今日到了這個地步,也就算現報在眼了。但不知舍妹下落,所以要呈官追出個底細去處,小人好尋了去看看,以盡兄妹之情。」世間有如此好哥哥耶?我不敢信。果你真是郗有矣。人有視妹妹如陌生者,見此愧否?

鍾生聽了這話,方明郗氏到榮公家的緣故。上前一把拉著他的手,笑道:「兄不必著急,今妹的始末原由,我盡知道。我曾會見過兩次,我替兄報個喜信罷,不必與那下流奴才較論,也不必驚動官府衙門了。」那郗友驚道:「老爺貴人,如何得知舍妹下落?」鍾生道:「這話說起甚長,此處也非說話之所。兄同我到敝寓,細細奉告。」郗友同鍾生、梅生步著到洪濟寺來。

鍾生向梅生道:「這件事弟胸中糊塗了這些年,今聽得郗兄說這些原委,方才明白。」

梅生道:「從不曾見兄提及此事。」鍾生道:「連賤內跟前,弟皆不曾說。」說話之間,已到了寓處。

攜手共入,讓坐。郗友道:「小人怎敢坐?」鍾生定拉他坐了,道:「兄如今是一位夫人的令兄了。」郗友笑道:「老爺這語甚奇,舍妹焉有這樣的福?」鍾生笑著道:「兄疑我是說謊麼?我當年做秀才時,在這位梅兄府上會文,回來途間遇雨。天又晚了,只得在一園中棚下暫避。」遂將郗氏投水起,怎樣救他,次日送他衣服盤費。後來只說兄八月內回家,令妹就有靠了。接著那時我僥倖得中,忙忙碌碌,所以我就不曾去看。又把出京到了張家灣,如何遇見,如何相待,怎樣承他夫婦二位盛情,如今侍郎夫人難道還是假的?幸虧今日遇我。若到了官,審出根由。再行文到榮公處,說是有夫婦女,令妹一位夫人,豈不削了面皮?況且令甥也生了幾位。郗友聽說,歡喜真說不盡,忙跪謝鍾生道:「真大恩人。若不虧老爺救拔,舍妹焉有這一步?」鍾生忙扶起,大家又談了一會。郗友告辭,滿臉喜色而回。鍾生送了出來,只見兩個小和尚跑來,道:「方才兩個花子不知為甚事跳下江去,連泡兒也不見冒一個,就不見了。好些漁船救了一會,總不見影兒。」鍾生向郗友道:「也就足以泄舍妹之氣了。」郗友別去。

鍾生與梅生次日到燕子磯山頂上亭中坐下,俯瞰大江,見一群少年操弧矢,賭飲江岸。內有一生,百發百中,滿座傾倒。忽見一搖船客從而觀之,歎道:「善則善矣,惜乎未盡其神也。」那生慍而操弓進曰:「請爾試之。」搖船客令立十竿于百步外,引彀大呼道,中某節,百矢無一虛謬。諸少年大驚,邀上座,遂取觥自酌。鍾生遙見之,知為異人,邀之上山同飲,請述姓名。彼大笑道:「吾搖船客耳,有何名姓?」豪飲了數觥。見鍾生的小童棒著筆硯,他立起取筆在手,蘸得黑濃,向壁上大揮道:

一叫蒼天一撫膺,可憐功業已無憑。
吞聲泣盡傷心淚,贏得霜毛兩鬢增。

其二:

一葉長江萬里浮,填胸空有半天愁。
癡心想望黃河水,逆向昆侖西北流。

其三:

自嗟無地可依棲,只合孤舟東復西。
怪殺傷心堤畔樹,年年春暮子規啼。

題罷,擲筆,如飛而去,迨呼不顧。到江畔,跳上小船,放于中流,不知所往。二生不勝歎異,雖知其為隱君子,恨不識其姓字。鍾生、梅生又遊了兩三日,也興盡而返。不由舊路,就進了觀音門,又看陳妙常女貞觀故址。進了神策門內城,又到古甯庵、紫竹林二處,遊賞了兩三日。這兩處都修枯禪的真僧,一個吃酒肉的混帳和尚也沒有,甚是幽雅。正合了古詩兩句,道: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他二人也合了兩句,道:

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偶憶一笑談。一大老與友僧相約某日到彼寺閒遊,至日到彼,亦吟此二句。主僧笑道:「老先生雖閑了半日,老僧卻忙了三日。」

二人途中分路歸家。正值大雪彌漫,鍾生在轎中,賞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到家中不遠,見一群人圍在街上,不知何故。看時,都是左右街坊,忙叫住轎。那些街坊上人先不防是他,見他下了轎,都躲避不及,上前道罪,道:「不知老爺駕到,失於回避,多有得罪。老爺貴人,大下著雪,就坐著過去也罷了。」鍾生道:「列位是甚麼話?都是好街鄰,這可使不得。真古道君子,使輕薄兒郎愧殺。列位,這樣大雪在此有甚麼貴幹?」內中一個姓金的,名叫金德性,是鍾生緊鄰,可記著此人。上前答道:「不知何處來了一個花子,凍死在這裏。是我們地方上的事,所以同在這裏看看。」鍾生忙問道:「竟死了麼?」眾人道:「才摸他的胸口,還有些溫熱。但誰敢擔這干係,抬了家去救他。只好看著斷了氣,報官去罷了。」鍾生聽了,艴然變色,道:「豈有此理?救人一命,莫大陰功。況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那裏有個見死不救的理?」遂吩咐家人道:「你們同轎夫快把這個人抬了回去。」那家童上前一看,道:「這個樣子是活不得的了,何苦抬個死人到家去惹是非?」鍾生喝道:「胡說!就是死在我家,眾位高鄰都是證見。難道這樣一個人,還怕人說我圖財害命不成?他就死了,我與他一口棺材埋葬了,也是一點仁心。」眾人道:「老爺的恩德,這是極好的事。」眾街坊巴不得要推乾淨,向轎夫道:「你抬著老爺的轎,我們幫著送了這人去。」眾人上前抬了那乞兒到鍾生家來。

鍾生也不坐轎了,隨眾人踏著雪,步了來家。把他抬到一間小房內,放在一張床上。眾人作別去了。鍾生家人替他撣淨了雪,叫取了副鋪蓋來與他睡下,燒了些薑湯灌下。睡了好半日,漸漸蘇醒過來。鍾生大喜,忙叫取了熱酒來,叫他吃了兩鐘。又煮了稀粥,叫他吃了半碗。鍾生吩咐家人照看著他,然後回到上房去安歇。

鍾生見了這乞兒,就像至親骨肉一般,由不得心裏惦著,再睡不著。但恐近日至親骨肉未必如此。天才微明,就叫人煮粥與他吃,親自又起身去看,見他動得些了,叫家人取了兩件綿衣,一條綿褲,與他穿上,還叫睡倒。

扶養了兩三日,那乞兒已好了。他原沒有病,不過是凍餓壞了的。得了這幾日的飽食曖衣,屋裏大盆火生著,曖氣騰騰的,自然就好了。那日鍾生來看他,他慌忙爬下床來,跪叩謝道:「小人已是死了的,蒙老爺天恩救拔,殺身也感報不盡。」鍾生拉起來,道:「你姓甚麼?是那裏人?為何就到了這個地步?」那人見問哭著說道:「小人姓鍾,就是本京人。原也是個好人家兒女,祖上都是詩禮人家。因為自己不長進,自幼貪賭好吃才到了這個地位。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的。」鍾生聽得他是同姓,又覺得他彷佛當日哥哥的形狀,心有所觸,忙問道:「你可有父母麼?今在那裏?」他聽見問這話,越發大哭起來,答應不出。鍾生道:「問你緣何不說?」他方道:「老爺若問到這上頭,我越發該死了,所以不敢答應。」鍾生道:「你只管說。」他道:「我父親原在此處住,後搬到清江浦去開店。為了一場人命,把房子也賣了,才救出命來。小人不成器,賭輸了沒得還人,將父親的幾兩銀子輸了,不敢回家。遂投了一個四川豐都縣姓顧的四衙,跟了去。這些年顧四衙又死了,豐都縣的故四衙,焉有不死者。小人空身出來。幾千里奔到這裏,想到清江浦去,我又不敢見我父親。在這裏要尋我的一個叔叔,總問不著。年程荒旱,幾個錢用完了,衣服也當賣吃了。後來沒法,只得討飯。誰知連飯也化不出來,所以流落到這個田地。肚裏空著,前日遇那場大雪,故此就凍倒了。要不是老爺的天恩憐救,小人此時也喂了豬狗了。」

鍾生見他說的與向年嫂子話相近,忙又問他道:「你叔叔叫甚名字?他做甚麼事?」他道:「我的那叔叔比我只大三四歲,離他時,他才十來歲,我只七八歲。如今就在眼前也不認得,也不知他做何事業,所以找尋不著。他的名字我常見爹媽說,他在城外公家讀書。叫做鍾情。」鍾生聽說,知他是小狗子了,卻不認得。又問了一句道:「你父親叫甚名字?你母親姓甚麼?」他道:「我父親叫做鍾悛,我母親姓鄂,我叫小狗子。」鍾生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我的侄兒,我就是你親叔叔鍾情了。」小狗子把他看了一看。看了一看他,妙。猶相逢是夢中也。重復跪倒,叩了幾個頭,放聲大哭了一場。

鍾生把他拉著到了內裏,指著錢貴,對他道:「這是你嬸娘。」他也叩了頭。又指著代目,道:「這是你小嬸娘。」他又要叩頭,鍾生拉住道:「作揖。」他把手一揖。又叫了鍾文、鍾武來拜見了哥哥。然後叫他坐下,問道:「你父母如今可知道怎麼樣了?」他又哭起來了,道:「侄兒不肖,自從出來,如今已十多年了,並不知父母音耗。」鍾生也流著淚,將他上京會試時,遇見鄂氏已嫁了何家,並他父親已死了,無力買地水葬的話對他說了。那小狗子聽了這話,站起來向著牆盡力一頭撞去,血流滿面,倒在地下。

鍾生驚得忙抱住,叫道:「侄兒,你快醒來。」叫了有多聲,只見他喉中聲響,總不做聲。鍾生要熱水,錢貴忙遞過。撬開牙灌了幾口,聽得喉中一聲響,吐出兩口鮮血,大哭道:「侄兒此刻就死已是遲了。叔叔不殺我,還救我做甚麼?」鍾生哭道:「那是你幼年無知,你如今就死也救不轉你父親了。你若能改過自新,你父親也就瞑目了。」勸撫了一會,替他把血拭了,包好了頭,扶他起來。叔侄二人悲悲切切,連晚飯都沒吃。

過了一夜,次日,叫他洗浴了。鍾生取出自己一身新衣,叫他徹底更換。這日梅生來,聞知他們叔侄相逢,約了宦萼、賈文物、童自大公分來賀。鍾生領著小狗子都去回謝,又請酒,也鬧了數日。

鍾生每日留心看侄兒可能改過,見他時常提起父母來就暗暗悲啼。鍾生甚慘然,知道他有自悔之意,心中暗喜。又暗地吩咐鍾用,叫誘他外邊去戲耍,他總不聽。後來多次了,他怒起道:「我是要該死的人,叔叔把我還當人看。我再有絲毫不成器,不但叔叔殺我,我父親陰靈自然就殺了我了。再要來這樣引誘,我就告訴叔叔與你了不得。」鍾用復了鍾生,鍾生又悲又喜。喜的是侄兒改過,將來可以接續哥哥一脈。悲的是侄兒雖然會著了,但哥哥已沒了,嫂又嫁了人,一家永不能再會了。

過了幾日,鍾生替他起了個名字,叫做鍾自新,字又新。又遲了兩個月,鍾生叫媒人替他尋媳婦。他知道了,對鍾生道:「侄兒蒙叔父收養,侍奉一生,再不娶婦的。」鍾生道:「這是何故?」他又哭起來,道:「我父親因我氣死,母親因我死無依,方才嫁人。侄兒若是長進,父親末必得死。就是父親病故,有我養活,母親也末必改嫁。想到這裏,恨不得自己拿刀割出心來。侄兒如今死有餘辜,還敢望娶妻生子的受用麼?」說著流淚不止。鍾生也滴了幾點淚,正色道:「你說的固是,但你父死者已不能復生。你可知道書上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若不娶妻,豈不絕了你父親的後嗣,這是因小而廢大了。」他又哭著道:「叔叔教導,侄兒焉敢不聽?但是我父親雖不能復生,我母親如今現在人家,不知作何光景,我忍心在這裏快樂麼?」鍾生歎了幾口氣,道:「好,好,你的意思怎麼樣?」他道:「侄兒想要去祭奠祭奠父親,看看母親的光景,回來再做商議。」鍾生道:「這是極好的事,我成你的孝思。」遂取出二十兩銀子遞與他,道:「你拿去做盤纏。」他道:「那裏用得這些?四五兩銀子就夠了。」鍾生也是試他,看他見了銀子拿他花費不花費的意思。見他說多,也不好收回。便道:「你母親嫁的那家也甚貧窮,你用不了的,就與了你母親罷。」鍾自新見叔叔說得關切,也就收下。

第二日天未亮,他就來辭叔嬸。鍾生又叮囑早回,他起身去了。過了二十多天,鍾生在房中向錢貴道:「此處到清江浦不過有五六天路程,往返半月餘就夠了。他如今去了許久,還不見回來,不知何故?」

過了幾日,只見鍾自新面帶喜色進來,向叔叔嬸母作揖。鍾生問道:「我正在這裏念你,你回來了。你母親可好麼?」鍾自新道:「母親同侄兒回來了。」鍾生驚問道:「他在人家,如何得同你來?」他道:「侄兒到了那裏,找著了母親。那繼父已死了兩三個月,母親正孤身無依靠。侄兒祭了父親,帶的盤纏多了,又替母親旋制了幾件衣裳,所以耽遲了日子。雇了一隻小揚州劃子到了儀真閘上換了滿江紅,同母親來了,現在旱西門外石城橋泊著。」鍾生道:「既然來了,你為何不同他來家?」他道:「母親說他曾嫁過人家,不知叔叔許回來不許,因此不敢同來。」鍾生道:「這是甚麼話?你母親當日也是萬不得已。今日既來,焉有不來之理?」遂叫家人雇轎夫抬轎,隨侄兒去接。吩咐備下酒飯。

不多時鄂氏到了,鍾生率領著錢貴、代目、兩個兒子都接到廳上。進來哭了一場,然後見了禮。眾人見鄂氏時,兩鬢斑白,已是老媼了。大家訴說幾年的往事,然後安席接風,歡聚飲酒。鍾生收拾了一個獨院三間,原是小廳,間隔了與他母子同住。又與了鄂氏一個小婢,又派了兩個僕婦輪流供送茶飯。鄂氏何消此福,憶當初豈不愧煞。

梅生知他嫂侄重圓,知會了宦賈童三人,李氏、侯氏、鐵氏、富氏都來看賀,錢貴留下酒飯,鍾生著鍾自新進來謝了四位親家母。李氏因問鄂氏道:「令郎可有了親事沒有?」錢貴接著道:「還不曾有岳家,正叫媒人替他尋著呢。」富氏道:「我倒看見一家有個好女兒,生得貞靜賢淑,模樣又乾淨,我去提了看。」錢貴道:「這好極了,但不知是誰家?」富氏道:「原是我家門下鮑信之,他如今不做了北捕廳通判了嗎?他的娘子請我,有他一個嫡堂小姑陪我,我說的就是他。他的親哥哥是個秀才。」錢貴忙下來,斟上了一鐘酒敬富氏,又拜了一拜,笑道:「全仗鼎力了。」富氏回拜,笑道道:「事還不知成與不成,我倒先吃了媒酒。」錢貴道:「親家奶奶去說,再沒有不成的。」天晚散去,錢貴對鍾生道,鍾生聞之甚喜。

次日,又親去托賈文物,賈文物也允諾。他夫妻二人商議了一番,去請了含香妯娌來當面講。遂差人去請鮑大奶奶二奶奶二位閑敘。請了來,飲酒中間,富氏提起這門親事,含香滿口應承,貞姑道:「回去同丈夫商議回話。」晚了辭歸。

次午,含香打發一個僕婦來說:「親事允了,請鍾老爺這裏著人到二房去求便成。」賈文物遣人與鍾生說知,鍾生知道鄔合與鮑信之是故交,請了鄔合來,煩他去求。鮑復之允了,鍾生擇日行聘,又選吉辰娶了進門。果然好個媳婦。他是自幼跟著貞姑陶冶出來的,知文達禮,十分賢孝。

鄂氏得了這樣個好媳婦,喜是不消說,倒像個婆婆一般疼愛他,此言謬矣。世間媳婦疼愛婆婆者幾人哉?就是錢貴、代目也著實疼他了不得。一家和美。鍾生敬這鄂氏,還是以長嫂之禮,並不以另嫁過的人待他薄情。愛這鍾自新媳婦如親兒媳一樣,錢貴與鄂氏妯娌也甚親熱。鍾自新不但能孝順母親,他孝敬叔嬸如同父母一般,疼愛這兩個兄弟無比,真可謂敗子回頭金不換。

鍾生見侄兒如此老成,心中大悅,把家務全交付與他。自己無事只看書或賦詩,高興了約梅生同去陶情山水,俗事總不經心。鍾自新也不負叔叔所托,把家中料理板板策策的,甚有次序。

鍾生一日在家,正同侄兒閒話,忽門上傳進有個姓郗的人求見。鍾生知是郗友,叫請了進來。到了廳上,郗友叩謝,鍾生忙還禮不迭。郗友道:「怎敢當老爺這樣過謙?」定要請起。鍾生決乎不肯。方一齊起來,作揖坐下。郗友道:「前幸遇老爺,小人次日就當來叩謝,恐老爺尚未回府。因有些要緊事件,往杭州去了許久。昨晚到舍,今日特來奉叩。」鍾生道:「豈敢有勞臺駕?我們都系相與間,兄這等稱呼太謙,就不是了。」郗友袖中取出個禮單來遞上,道:「不堪微物,孝敬老爺賞人罷。」鍾生接過一看,都是上樣食物:金華火腿、紹興筍鯗、松紅糟黃雀、鱸魚、江陰糟鰣魚、炙鱭、衢州橘子、湖州酒楊梅、台州天摩筍、蜜浸雕棗,天摩嶺,言其極高之意,非天目山也。嶺上有大刹,左右有百餘家,無地可耕,土人皆采筍貨賣,即市上所賣之細綠筍也,以地得名。嶺上產棗極大,皆去核,雕鏤人物花卉,以蜜浸之,本處即賣二分一個。過客買做土物饋人,若食只甜而已矣,全無棗味。嶺上更多紫荊樹,二人掘其根,制香几、筆筒、匙、箸、瓶之類貨之,頗有佳致。並惠泉酒之類。

鍾生道:「如何敢當這樣厚愛,決不敢領。」郗友道:「舍妹蒙老爺再生之恩,萬分不能報一,只不過聊盡鄙心。老爺要不收,使小人愧死了。」鍾生推辭不卻,然後道謝收了,抬了進去。因問道:「兄近年作何貴幹?」郗友道:「當日原在外邊作些買賣,數年來因湖廣沿江一帶流寇縱橫,反以不敢遠出。只在家株守,不過蘇杭近處走走罷了。」鍾生道:「兄若無事,何不到都中看看令妹?」郗友道:「小人也有此想。」鍾生道:「兄為何還是如此稱呼?只做朋友相稱才是。」郗友道:「承蒙老爺見愛,斗膽了。晚弟倒要去看看,但恐榮公位尊,難得見面。倘或一時不認起來,徙費了往返盤纏。辛苦還是小事,仰攀豪貴親戚,不遇而歸,回來有何顏面以見親友?所以欲前又止。」鍾生笑道:「兄所慮乃勢利中之常情,但榮公令妹決不是那種人。弟不過些須的微情,令妹夫人尚念念不忘,榮公尚如此相愛,而況兄骨肉之間乎?且令甥今年已十數歲了,焉有不認之理?兄若果然要去,弟有一字問候榮公,內中再致一函候令妹夫人,備言兄去探親的話。兄到那裏,先煩人投入。若令妹見了,自然請會。」郗友大喜,稱謝不已。

鍾生遂同他到書房坐下,寫了一封候榮公稟啟,並那郗夫人小啟一封,也裝在一處封了。押圖書用了,付與郗友,道:「素常山東一帶土賊竊發,行旅甚難。兄不若搭船,自運河而去,庶可放心。」郗友道:「承老爺盛愛,敢不遵命?」辭了回來。過了幾日,收拾齊備,搭了一隻長船行客貨船進京。

行將及一月,到了臨清等閘。船中無事,上岸走走,有兩箭之遙。過了閘口,見數隻大座船也泊在那裏,船頭上豎著兩面奉旨榮歸的金字大牌,吹吹打打,十分熱鬧。郗友正站住了看,聽得傍邊一個人道:「這不知是那位大官府榮歸故里,這般體面。」又一個道:「我才在閘上聽見閘官齊集人伺候,有禮部侍郎榮老爺,是湖廣人,告病回籍的船要過閘。」郗友聽了,心下一驚,道:「此人莫非就是我妹子的丈夫?」

正在躊躇,只見船上搖搖擺擺走下一個體面管家來。世上偏是大老得用之奴僕,一旦乍富之貧兒,慣會搖搖擺擺,而正經人決無此態。郗友上前陪著小心問道:「請問大爺,這位老爺榮歸,可是原任做過江西巡撫的?」那人道:「可正是。你問他怎麼?」郗友滿心歡喜,答道:「有南京住的原任邢部鍾老爺有書問候老爺。我正要進京,不想在這裏遇見。」

那人道:「既有鍾老爺的書,拿來,我替你投進去。」郗友道:「書還在船上,大爺略等片時,我去取來。」忙回到船上,換了一身新衣服,取出書子,到船邊遞與那人。他道:「這是夫人的坐船,你還遠遠站著,不許你近前,等候回話。」郗友便退回些立住。

那家人將書拿上船去,到艙門口稟了,僕婦接入,呈與榮公。榮公拆開一看,是一封問安並謝向年厚家的話。又一個小封寫著夫人稟啟。榮公也拆開看了。上面先是問安,並錢氏、戴氏同候致謝。後方說偶然遇見夫人令兄郗友,久想夫人骨肉之情,不敢輕造潭府相認。晚生勸其來京,特具函奉達,著其親自上投。榮公見了,忙叫丫環在內艙請出夫人來,把字兒念與他聽了。遂問道:「這是待你刻薄的令兄麼?」郗夫人聽見字兒上說的是郗友,便道:「不是。那一個是我叔伯哥哥,這是我同胞的哥哥。我那年到這裏來時,他在外面做生意去了。」遂問那家人道:「送書子的人在那裏?」家人道:「現在岸上站著。」郗夫人忙到窗前向外一看,果然是他親兄,忙叫道:「快請舅爺上船來相會。」那家人方知是夫人的親胞兄,忙跑上岸,向郗友垂手躬身道:「小人先不認得舅爺,大膽得罪,夫人請上船相會。」郗友遂上船來,那家人忙搭扶手。真可謂前倨而後恭。榮公接出艙門,攜手到了艙中。

郗友先與榮公作揖,然後兄妹兩個人大哭了一場。見禮坐下,郗夫人叫五個外甥兩個外甥女見了娘舅。大兒已十五歲,業已娶過外甥媳婦,也拜了舅公。榮公向郗友道:「我五十歲尚還無子,以為後嗣無望了。自娶了令妹,今十六年中,得五男二女,實出望外。」因指著大兒子,道:「他名榮錫,第二的名榮杖,三的名榮浩,四的名榮耀,五的名榮臺。」郗友道:「此皆姑老爺忠君愛民陰德所致,舍妹亦叨福庇。」郗夫人兄妹各敘了十數載的想念話。

榮公問及鍾生近況,郗友與鍾生原非深交,不知其詳,只約略答數句。榮公又問他往京可還有別事,郗友道:「因別舍妹久了,欲圖一會,並無別事。」榮公道:「既如此,我們同回去。」吩咐家人隨舅爺去搬了行李來,在頭號客船上安歇。郗友還帶了許多南京食物做土儀的,都搬來送上。郗夫人見哥哥來得這樣體面,著實歡喜。

榮公擺酒接風,入席共飲。郗友與榮公對席,夫人打橫。飲了數巡,郗夫人問可曾續弦,娶了嫂子,生了侄兒沒有。郗友道:「就是那年我八月盡回家,上冬就娶了邵氏女兒續弦,到如今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十四,一個十一。一個兒子五歲了。」此一問斷不可少。一則是兄妹敘敍家常,二來是做後娶他女兒做媳婦。若此處不說,後來便是突如其來。郗夫人問道:「那惡人好古還在嗎?」郗友會意,答道:「他自那年聽得我回家,便逃得不知去向。今年春間無心遇著,我要送他到官。他著了急,同楊為英俱投江死了。」夫人歎了兩聲,復喜笑道:「天有眼,天有眼。」於情論之固可恨,於事論之當感之不置。非他一賣,何有今日?榮公問道:「你說的是誰?」郗夫人道:「就是我那惡兄了。」榮公點頭歎了兩聲,道:「人於骨肉無情者,豈無報應?但遲早耳。」又向郗友道:「我湖廣故鄉屢遭流寇殘害,似不可歸。愚意要在南京左近村中,有傍山臨水可以陶情的地方,覓一所住宅暫居,不知可有這去處麼?」郗友聽說,滿心歡喜。若在南京住下,他兄妹可常相會,十分慫恿,道:「離城只二十來里,乃當日謝安古所居之東山,今名土山。那個地方真好山水,若要卜居,除非那裏方妙。」榮公道:「既然有此妙處,舅兄暫歇數日,煩帶幾個小價先去覓下住宅,預備下一應器皿並動用傢伙要緊。」

過了幾日,煩郗友同了家人,帶了銀子,雇了快船先去。又復鍾生的回書,並謝他送郗友來相會一事。

郗友到了南京,見了鍾生。投了榮公書翰,並謝了鍾生的引進。然後說榮公要南京卜居,鍾生也是甚喜,遂著人打聽榮公幾時可到。過了些日子,榮公到了,鍾生接到船上見了。他夫婦送了下程,再三謝向日之情。次日,錢貴、戴氏帶了兩個兒子,也來船上謝了郗夫人。鍾生又請榮公與郗夫人接風,榮公辭謝,他一概總不入城。鍾生夫婦又送了席來,榮公感謝不已。郗夫人又送了許多京中之物。

先是那郗友到土山訪買房地,易於仁聞知是侍郎公要買房子田地。他住居隔壁有一所大宅,並數百畝良田,願白白相送。郗友不肯,他竟賤價售與,希圖借光。這是自有生民以來小人之常情,又不足為笑。郗友來復榮公,已置了房子,是樣俱全備了,榮公闔家搬到土山去住。

因易於仁有讓價之情,又系貼鄰,時常請來相敘。鍾生也常來看榮公,偶與易於仁會著,說起牛質是他的親家。牛質的外甥女是鮑復之之妻,鮑復之之妹是鍾生之侄媳,這樣算盤打不清的親戚,他望著人道:「刑部鍾老爺也是我的四門親家,非四門親家,乃八門親家矣。與其認這等瓜葛,不若道:「鍾老爺原是我要招的女婿。」榮侍郎老爺又是我親家的好友。」勢利場中,依草附木,借人為榮者不少,惟明眼看之覺可恥可笑耳。後來榮公勸郗友也搬上土山同住。郗夫人見大侄女生得好,娶了做次子媳婦,親上加親,分外親熱。不在話下。

一日,鍾生特到土山來看榮公,榮公喜道:「學生僻處鄉隅,此地竟無一可談之人,內兄還略可晤對,他又往浙江去了。承先生不棄,命駕遠臨,鄙意欲奉屈草榻數宵。古人作平原十日之飲,我輩雖非飲客,作十宵清夜之談,不知臺意如何?」鍾生笑道:「晚生此軀也是毫無世事的,既承老先生見愛,敢不遵命?但恐過擾郇廚,大費主人物料,晚生有所不安耳。」榮公笑道:「先生前雖降臨數次,皆因忽忙,未得深敘,心甚歉仄。今奉屈者,欲談積愫耳。但鄉村間恐無美品以款嘉賓,何敢當個擾字?」兩人在書房中促膝而談,無非講些經史,談些詩文,議論些古今興亡得失。或手談數局,或品茶數甌,午後備了一桌極豐盛的酒席相待。鍾生不安道:「晚生蒙老先生過愛,當以通家子侄相待便好。如此盛設,反使晚生不安了。」榮公笑道:「一餐飯,先生何須過謙稱譽。」鍾生道:「既承費事,只晚生一人在此,何不約易親翁同坐坐,老先生尊意可否?」榮公道:「此翁於世情則圓熟。」毫不在意,世人但患無勢利耳。若有此二字,雖放屁,無人不贊其香美者。鍾生笑道:「若請他來論文,或恐強其所難。請來吃酒,大約也還不妨。」榮公大笑,吩咐家人去請。

那易於仁聽見榮公請他陪鍾生,可有不來的?頃刻而至。相揖罷,榮公道:「都系至交,就請坐罷。」彼此相遜,鍾生讓易於仁齒長,易於仁讓鍾生是客,決不敢僭。讓了多時,榮公向鍾生道:「先生不必謙了,請坐了罷。易親翁與學生比鄰,還算半東。先生遠來是客,倒是托契的好。況又非大席,何必過遜?」易於仁道:「榮老大人尊言是極,我小弟是決不敢僭老親翁先生的。」鍾生只得道了罪,坐了客位。易於仁還要讓榮公對陪,榮公笑道:「主人有僭客的禮麼?這不消讓了。」他方與鍾生對坐,榮公下陪。

須臾,送上菜來,說不盡的美味。雖無鳳髓龍肝,也極盡人間佳品。飲出幾巡,送上飯來,吃畢撤了,與鍾生家人吃。又換上果碟,都是絕精下酒之物。

榮公道:「我們並無外客,知己相逢,要脫客套才妙。我學生酒量不堪,與面蘖無緣,不能奉陪。鍾先生同易公要盡其酒量方妙。」鍾生道:「承老先生厚愛,但晚生溝渠量耳。

數杯之後,即然矣。易親翁尊量極宏,請寬飲數觥,以盡老先生雅愛。」易於仁雖是個土財主,每常以為雞魚鵝肉,間或廚子庖的酒席有些海參魚翅之數,就是絕妙的了,何嘗見過這樣佳饌異味?俗語說:「三代為宦,才知穿衣吃飯。」雖然不過牲畜治辦的,但烹飪異樣,竟不知是如何整治?他方才雖吃了那些美味,還有幾品不認得是何物。見別人吃,他也吃,只知美口而已。此時擺列著這些稀奇果品,異樣佳饌,酒又香得噴鼻,要去大飲大嚼,恐人笑他村氣。見鍾生讓他,可還不吃?便放量大饕。榮公是做大官的人,每常宴客,人在他面前□□□□,做出許多斯文態度來。今見易於仁這樣大啖大嚼,不知他是村俗,不曾見過大老家禮貌,反以為他老實可喜。叫家人取了個玉杯來,連連送酒,他也杯杯的不辭。飲到掌燈以後,雖未到十分酩酊醉,也有了八分醺意。鍾生也酒夠了,說道:「晚生鼠量已盈,夜深了,告止。」榮公還要留坐,鍾生苦辭,方才肯了。易於仁也辭別歸家。榮公要陪鍾生同榻,鍾生再三不肯。他告了安置,始回上房。一宿晚景不題。

鍾生睡到五鼓時醒來,隱隱聽得哭聲,心下動疑。到天明時,又聽得窗外有人。雖是輕輕說話,卻內中帶著咨嗟歎息之聲,覺得有些異樣。叫家人起來去問,榮公管家進來說,「易大爺昨晚回去,五鼓時得暴病死了。方才他兒子到門口來叩頭報喪。」鍾生吃了一驚,忙穿衣起來。不多時,榮公出來,也不勝駭異。

早點畢,榮公同鍾生到他家去弔唁。問其病故之緣由,只見他的兩個兒子蠢蠢然毫無悲戚之容,答道:「我們也不知道是甚麼病。母親說好好的睡覺,半夜裏叫心疼,何嘗心疼,或倒是耳朵疼。五更天就死了。」鍾生聽得內中有許多婦人號哭。細聆其聲,不住點頭嗟歎。二人回來,到書房坐下,榮公道:「适才先生在他家聽得哭聲,有許多疑色,是何緣故?」鍾生好耳,容公好目。鍾生道:「此人之死,定有不明。晚生雖不能聆音察意,也還得一個大概。那些婦人無非是他的妻妾婢婦,內中哀而不傷者,此乃眾人不得不哭,不過乾號而已,此無所關心者也。內有數人,哭既不哀,聲又帶懼,不知何故?只有一個哭得哀慟迫切之至,其中倘有他弊,異日必自此人身上明之。晚生鄙見如此,或他日有驗,亦未可知。」榮公點頭歎了幾聲。鍾生住了數日,辭了回家去了。

你道易於仁如何死的?那馬蚤兒、水良兒先配了那苗秀、穀實,借得了種。這兩個丫頭豈有不貪主人之妾之尊,而肯為家奴之妻之賤的理?當日原是叫他下去借種,既已借得,自然要回復主人,況且若生得兒女,將來還想做副主母,就告訴了易於仁。又叫了兩個人上來,但易於仁的妾婢甚多,他雖好淫,但以一人之身,焉能盡供許多人之樂。這些婦人生於鄉,又遇著這樣個淫公主,可還知有甚羞恥?易於仁他是不論白日黑夜,院內房中,興到即弄的。

家人男子雖一個不許上來,但他不過是個土財主,又非仕宦門第、禮樂人家,知道甚麼叫做閨門嚴肅?這些婦人瞞了他的眼,都時常往外邊走動,也都各有私夫。這水良兒、馬蚤兒的舊夫苗秀、穀實,雖是兩條貧漢,都陽物粗雄,腰間力猛。他二人還常常出去同他敍舊,後來頑得多次,又棄舊取新。二人私想商議互易其夫,那兩男人有何不肯,要是他自己的老婆,恐蒙龜名,或還吝嗇。這牝是主人公之物,何不可公中而用之?兩下就換了。

自從換過,就任水馬二婦欲新則新,愛舊則舊,或他兩人中有一個偷空下來,遇著苗穀二人在一處,奮新就同門起來。他的牝戶竟成了田地,苗穀一齊栽種,他四人倒也過得甚是和美。從無爭競之意,已非一年。

因眾婦人皆有所私,互相隱瞞,誰肯泄誰的事,內中只有鄒氏,他自從同著那仙狐,經過他那種交媾,料到世間男子也無出其右者,倒覺淫心消退。後來生了奇姐,大了嫁了人家,易於仁也另眼看他。袁氏日夜惟以淫為事,這也算得是一件事,奇談。家務總置之度外。鄒氏位居其次,少不得要做了當家婆,越發尊位體重了,再不肯做淫褻的事。他知易勤易壽非夫主之骨血,將來這分家俬,他女兒有多半承受。不想女兒又死了,他主持家務,一味從寬,倒也頗得下人們的感戴。

易於仁自從收了焦面鬼大娘來家之後,雖喜他善淫,但面目既已可憎,此物又寡骨精瘦,毫無可取。先還偶爾寄興,後竟不一過而問焉。這焦氏是騷得無對的人,當日名曰守寡,因無垂青之人,實是死捱。後遇了卜通,痛弄了數年才罷,騷氣略出了一出。今到了易於仁內邊見他不時同人高興,恩波總不能相及,弄得眼飽肚饑,如何過得?雖分了一個角先生,並相與了後院中幾個毛猴子,角先生、毛猴子,倒也甚對。安能解得饞?想以一杯之水,救車薪之火,如何能夠?後來知道人背後有副夫我獨無,不但他新來乍到,不知誰是誰人的契友,從何處而尋覓,兼之貌又不揚,他間或做些媚態去勾引人,豈但不能邀愛,且失笑者多,讚美者絕無一人。知道這樣美事輪不到他了,一團興致化為忿怒,怒而繼之以醋。常出去打聽,要拿別人的錯縫,出他胸中惡氣。

那一日,他倒是無心下去看看他的兒子,四處尋覓不見。找到苗秀的窗下,聽得房中聲息大異。在他個洞中一張,見苗秀同馬蚤兒在地下凳子上弄,谷實同水良兒在床上弄,兩處響聲聞於窗外。他見了這樣美事,如何肯走?盡著站住,看了多時。四人又互相另等更換。那水良兒、馬蚤兒到了樂境,那嘻笑哼叫之聲,雖不敢大膽歡呼,忍不住時就流露出來了。焦氏顧看這個,又顧看那個,看他兩下出出進進,不忍瞬目,眼睛都看花了,下邊的水順著把褲腳褶衣都淌濕了還不知道。見他們事畢要收兵了,苗穀二人拔出陽物,大有可觀,由不得打了一個寒噤,渾身一麻。再要看一會,恐他們出來看見,不但不能分惠稍嘗,還恐要受他輕薄,只得咬著牙,拍了拍胸,拍了拍胸,妙極,看既不可,去又不舍,真難刻畫。兩條腿像癱了一般,酥軟難行。只得慢慢一步步走,掙著走到上邊,倒在床上,惱氣了半日。

一日,見袁氏左右沒人,他悄悄告訴,連他二人的陽物有多粗多大的東西,用手比與袁氏看,說得那弄法津津有味。袁氏聽得他們偷漢,毫不介意,後說到二人有如此之具,倒怒起來,暗想道:「如今他年已五旬,精力大非昔比。叫我日夜守著這角先生對頭,要想嚐個好肉滋味,比奇珍異寶還難得的。他們有這樣好美物,不送來孝敬我,竟留私藏起來了,好生可惡。」因對焦氏道:「你留心打聽,他們再要做此事,你來告訴我,我去拿住他,定有好處到你。」那焦氏合了他的心事,日日留心打聽。

一日,易於仁進城看女婿牛耕去了,眾妾婢得了這個閒空,都去各尋對偶。這焦氏留心,見水良兒、馬蚤兒隱隱藏藏一溜煙也去了,他隨後跟了去,在窗洞一張,他四人正在起手。忙飛走上來,喘吁吁笑嘻嘻向袁氏做個手勢,道:「他四個人又穿上了,這樣這樣呢,奶奶快些去看。」袁氏同他下來,走到苗秀門口,把門一推,不想門不曾閂好,隨手而開,見他四個好弄。

他們見了主母,魂飛魄散,赤條條一齊跪下叩頭。袁氏也不做聲,先向二人腰間一看,果然兩件好東西,濕達達一個紫光頭,直豎豎一撮黑鬍鬚,好生動火。坐在床上,假意怒道:「你們後來瞞著我做這樣的事,該當甚麼罪?」四個人不敢作聲,只是叩頭。袁氏見了這美具,一來忍不得了,二來怕誤了工夫,笑駡道:「你這兩個奴才,有這樣好東西,不來孝敬我,倒孝敬了丫頭。」又向水馬二人道:「你這兩個淫婦,有他們這等好美物,都不送了上來,許你們私藏著受用麼?」他四人聽了這話都才放了心。

馬蚤兒笑道:「久要孝敬奶奶,因不見出奇,怕奶奶不稀罕,故此不敢。奶奶要不嫌棄,叫他用力服侍。」二人竟站起來,水良兒就替他脫衣服。袁氏道:「大白日裏脫甚麼衣裳?」馬蚤兒就去褪他的褲子,他借那意兒就倒在床上。馬蚤兒才替他脫光,水良兒忙取過一床夾被,疊了墊在屁股下,向苗秀道:「你好好服侍奶奶。」那苗秀還疑是夢,笑盈盈忙上去就弄。袁氏見古實還跪著呢,說道:「他兩個每常也弄夠了,你同焦氏弄弄去。」穀實雖不愛他,奉主母之命,不敢不遵,也就跳起身來。焦氏忙自己扯去褲子,慢些,扯破了可惜。穀實將他按在一張破椅子上,焦氏兩足大蹺,穀實將他腿夾在肋下,做一出懶漢推車的故事。偶憶一笑談。一偷兒入人室,正值夫妻行房。聽得婦問道:「這叫個甚麼名色?」夫答道:「這是懶漢推車。」少刻,其妻淫聲浪語,哼哼叫笑。偷兒忍耐不住,急得滿地亂走。其夫聞得,大駭,說道:「那是腳步響。」偷兒道:「是走路的。」其人詫道:「你如何在人屋裏來走路?」偷兒道:「你在床上推得車,難道屋裏走不得路。」馬蚤兒要奉承主母,爬上床,在苗秀背後,雙手抱著他的屁股,加力狠推。水良兒也看上興來了,向穀實笑道:「我也來幫幫你。」便在後面推起。好半日工夫方散去。

且說那鄒氏,那日在窗內坐著,袁氏下去時不曾看見他,他卻瞥見袁氏帶著焦氏出去,多時尚不見回來,也還不在心上。後來,但是易於仁不在家,袁氏便同焦氏出去,半日方回。不知何故。如此者多次,心疑道:「他從來不甚往下邊去的,這些時不住往那裏去,這有些古怪。」那一日,易於仁又有事他往,又見袁氏同焦氏忙忙的走了出去,鄒氏便自己出去尋探。到了院門外邊四處望望,房子又多不知在何處。想道:「管他的閒事作甚麼。」正想要回來,只見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走來,鄒氏問道:「你看見奶奶沒有?」那丫頭道:「我先見奶奶同嬸嬸焦氏到苗大叔家裏去,這一會沒看見。」那苗秀的房子在那裏?在拐角盡頭,是沒人來往去處的。此句下得好,不然他們做事,豈不無人見聞也。鄒氏悄悄走到房前,見門關著,隔門窗聽聽,響聲大怪,又到窗外一張,谷實同袁氏在床上扛著兩條腿,像他扯風箱一般,抽得那袁氏上哼下響。馬蚤兒在後推著。苗秀同焦氏在一條凳子上幹,水良兒在旁笑看著。那焦氏雖不敢大呼,那親祖宗親哥哥親爹爹親漢子,無般不叫出來。鄒氏一見,連忙抽身走回房中,坐下想道:「這樣的事,丫頭無羞恥也還不該,奶奶一個正主,如何也做這等下賤的勾當?大白天同丫頭老婆兩個奴家在一處淫蕩,也就到無臉面之極了。這事對老爹說既不好,不說又不好。倘事露,渾的帶清的,壞的帶好的,這還是小事。設或有意外之變,那時怎了?他們了到這樣地位,人心喪盡,還有甚麼夫妻主婢的情意?還是說的好,使老爹好用心防範他。」

過了數日,易於仁到鄒氏房中來,鄒氏欲言又忍,吞吞吐吐的樣子。易於仁甚是動疑,再三盤問。鄒氏不得已,把所見的事相告,又再三叮囑:「你千萬不可聲明,只放在心裏,改日若是親眼見了,把兩個奴才驅逐出去,既不落醜名,又無禍患,一天的事都完了。你此時倘鬧起來,既無憑據,何以為信?若說是我說的,豈不叫奶奶同我結下冤仇?就是奶奶娘家同他的親戚知道,又無贓證,不但說你誣賴他,還怪你聽小老婆的話呢。冤害嫡妻,鬧到官,你我都有罪名。」那易於仁雖一竅不通,卻還懂得人情,聽了鄒氏的話,也深以為有理,隱忍在心,俗語說,狗肚裏著不得酥油。他雖然忍住,不曾發洩,見了袁氏、焦氏、馬蚤兒、水良兒,就不像當日的面孔,一臉勃勃怒氣。

將過了兩三日,那榮公約他去陪鍾生。他那日多了一杯,到家在上房堂屋中,坐一張椅子上。酒湧上來,要吃茶。那焦氏不知機,也不看他的面色,還搶尖希寵,忙篩了一鐘茶,扭扭捏捏送來。他一時觸氣,怒從心起,忍不得了,也不接茶,兜臉一掌,打了一個踉蹌。焦氏手中茶鐘掉在地下,跌得粉碎。他罵道:「你這淫婦,把一個精棒棒的漢子生生被你弄死,後來你又私偷著卜先生,先生去後時,沒人愛你,你每日浪聲號哭,我倒好意收你進來,有穿有吃。我也還有些情意到你,你受用得肥瘋了,又做牽頭,同沒廉恥淫婦們養漢。」罵上氣來,站起又是幾拳,踢上幾腳,打得那焦氏蹲在地下叫救命。易於仁怒氣越發,一下推倒,將褲子一把扯下,露出那若彼濯濯也的牝物。脫下鞋來,拿鞋底把光屁股並陰門亂打。打陰門,趣極。但此非受弄之所。辱翁曰:「此處是紅棍舂杵之所,非鞋底打嘴巴之所用。」焦氏殺豬也似的叫。

此時眾妾婢聽見,都來到堂屋裏,各懷鬼胎。那鄒氏只暗暗跌腳叫苦,怕他說出自己。見他醉了,又不敢勸。那馬蚤兒、水良兒只知會淫,卻是兩個蠢物,也不聽主人公的話頭,倚著他是有兒子的妾,上前來拉他,道:「是那裏這樣無風生有的話?我們成日間在一處,那裏這麼便宜的漢就到他養?難道男女的東西都生在額頭上的麼?走到那裏就撞了一下不成?」易於仁怒氣越發起來,丟了鞋,夾馬蚤兒劈面一拳,打的跌了幾跌,不曾跌倒,口鼻中鮮血直冒,兩手搗著臉直跑。易於仁一手采過水良兒鬢髮,撂倒在地下,拳腳齊下,脊背上打了幾拳,陰門上踢了幾腳,罵道:「你們通同作弊,一同偷漢,還敢來替他分辨!」袁氏先見易於仁罵的話頭有因,賊人膽虛,未免自愧,不敢出來衛護。今見打得十分狼狽,未免心疼這三人,在房中走將出來,坐在椅子上說道:「哎呀,哎呀二字用處多矣,此哎呀一聲,如聞淫婦口角。一個人活來五十多歲,重新撒起酒風來了。何不自道,哎呀,一個人活了五十多歲,重新養起漢來了。養漢那是賴得人的,你親眼看見來麼?肉燒了黃湯酒,這麼個賊樣,無緣無故把幾個人打的恁樣兒。」易於仁一跳八丈罵道:「無廉恥的淫婦,還來護衛他們甚麼?虧你有臉彈子出來說話,吃魚又嫌腥,養漢又拋清,就是你了,你沒有同苗秀、穀實弄麼?你還同焦氏那淫婦兩個弄,馬蚤兒、水良兒兩個淫婦推,你當我不知道麼?」袁氏見他說的對住了針眼,無辭可答。又是那愧,只大哭大罵道:「沒良心的忘八,我同你夫妻三十多年,你聽那個忘八淫婦調唆呢,賴我養漢?」易於仁罵道:「臭淫婦,你同奴才肉的不值了,反說我賴你。」就要撲上去打。鄒氏見不是勢頭,抵死抱住。他此時的酒越發湧了出來,也受不住了。鄒氏扶他到屋裏袁氏床上睡下。他咬牙切齒罵道:「今日晚了,我不同你們講,明日我把苗秀、穀實兩個奴才腿子擰將起來拷問,看他招不招?等問明,我不碎剁萬段了你這幾個淫婦,不算手段。」鄒氏替他脫了上衣,安撫他睡下,他氣忿忿的怒吼了一會,就睡著了。

時將三鼓,眾人都歇息。袁氏同焦氏、馬蚤兒、水良兒,在西間屋裏悄悄的道:「這件事他怎得知得這等詳細?明日果然拿他兩個審問起來,設或招出,我六個人的命都難保。他那惡性子是說得出就做得出的。古人說,先下手者為強,舍了他一個,救了我們眾人們罷。」馬蚤兒道:「我們不敢主張,聽恁奶奶的心裏。」袁氏又想了一會,就算著未必便得死,從此便斷絕了這條路,再沒得適口的了,發個狠道:「罷,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但我們下手不得,你兩悄悄的開門去叫苗秀、穀實來。」不多時來了,袁氏把易於仁的話向他說了,道:「這是如今不好了,除非是害了他,我們才得生路。你兩個怎麼說?」那苗秀、穀實是鄉村中的貧漢,一點世事都不知的。卻會幹事。他曉得甚麼叫做利害?聽得明日要處治他,不知是如何的刑罰,遂道:「奶奶吩咐怎麼的,我們就怎麼的。」袁氏道:「我想來要勒死搗死,恐人看出形跡。我當日在家做女兒,聽人說古語,說一個女兒謀死丈夫,耳朵裏釘了一根釘子,再看不出。除非是他這個法兒才妙。不意袁氏竟善於學古。大約他聽人說古語,未必皆是謀殺丈夫之事,其話必多。而他獨學了此一事來,然不足異也。如聖經賢傳所云忠孝節義之事不少,人皆不學。其奸臣逆子兇惡之事,而人多效之。奸猶袁氏之聽古也。但我們下不得手,恐怕他跳起來,拿不住,那益發不好了,故此叫你兩個來。」他二人道:「這值甚麼,大呆子水牛還容容易易的宰呢,何況一個醉人。以主公比大水牛,妙譬。然而易於仁也只算得水牛。可有釘子尋根來。」袁氏道:「釘子倒沒有,前日一根斷火筋我搭在箕籮裏,大約也用得。」尋了出來,遞與苗秀。苗秀看看道:「好得很,比釘子還好,只怕他叫起來,人聽見怎處?」向穀實道:「你先捂著嘴,等我好釘釘。奶奶同眾人按住他的身子,不要給他動。」苗秀要了個棒槌掌著,遂一齊到了東屋。

袁氏同三個婆娘將他按住,穀實忙捂著嘴。易於仁醉眠如小死,一毫也不知。苗秀將火筋放入耳中,一棒槌就釘將進去。易於仁連掙也不曾一掙,就完帳了。刻薄一生,苦掙銀錢,臨死還掙些甚麼?袁氏恐他耳中流血,用棉花填入塞緊,一毫不露痕跡,悄悄打發二人出去。時已五鼓時分,故做驚慌之狀,大哭道:「不好了,老爺說心疼,此時一覺就睡死了。」好睡,世人有愛睡,俱當如此睡法。眾人忙起來看時,已冰冷鐵硬。忙替他穿上衣服,拿門板停上,蒙了臉。那易勤易壽畜生一般的人,禽犬非畜生而何?也不知道哭。此等孝子甚多,又不止此勤壽。叫他去報喪,才去報喪。叫他在屍前守著,他就守著。父故而遵母命,真是孝子。榮公同鍾生來時,鍾生聽得哭聲內中哭而帶懼者,袁氏四人。他們謀死了夫主,雖無人知,到底心中害怕,所以其聲懼。其餘的妾婢視主人如傅舍,無關痛癢,一味乾嚎而已。只鄒氏見丈夫之死,實由於他言而起,死得又甚可疑,要出頭詰問,又沒第二個幫手,又怕果是暴病睡死的,豈不結怨于袁氏?心下千思百慮,所以哭得甚哀。

次日入殮,延請僧道念了幾個經,到了盡七,埋于易老兒之側。袁氏先還假哭了幾場,自棺材出去之後,惟聞得嘻笑之聲,毫無悲慟之意。只鄒氏一個,還時常哭哭。袁氏嫌上邊人多礙眼,把些妾婢都嫁的嫁了,賣的賣了。雖是他嫌礙眼,卻積了許多德,單留焦氏、馬蚤兒、水良兒並幾個心腹丫頭,意思要叫鄒氏改嫁。鄒氏道:「我雖不曾生兒,也養過女兒嫁了人家。我已四十多歲,活是易家人,死是易家鬼,我往那裏去?一家都去盡了,我還去不著呢。」暗指袁氏諸夫,妙。到易於仁靈前痛哭半日。袁氏也不敢強他。過了些時,袁氏獨處了許久,耐不得了。晚間悄悄叫進苗秀、穀實來,他同幾個婦人滾做一床。

一日,夜闌人靜,鄒氏一覺醒來,忽聞得上房笑聲隱隱,起來向窗外一張,見上房窗子上燈光大亮,他輕輕開門,躡足走到窗下張看,見男女六人都脫得精光。焦氏馬爬在床上,屁股蹶高,袁氏仰臥在他背上,馬蚤兒、水良兒每人抱著他一條腿,使牝戶大張。苗秀同袁氏大弄,穀實在後用力推。他幾人一面弄一面笑,所以聲聞下室。鄒氏心中怒恨至極,卻不敢作聲,忙走回來。他幾人淫褻的事甚多,不堪出口。袁氏將銀錢供著二人,華衣美食,大非昔比,也快活了有八九個月。九者數之奇也,該他們晦氣進官了。

且說榮公的一個會場門生姓智,是山西人,乃晉國智伯之裔。他單名一個功字,新點差南京代巡。他居官清正,真是鐵面冰心,人都稱他為龍圖包老的後身。他知榮公寄寓土山,政事稍暇,減去衣從,只坐了轎,帶著十數個人,下鄉來謁見老師。村中人也並不知他是按院,剛到了村外,忽一陣旋風,夾沙撲面,在轎前旋轉不散。智按院心中一動,喝道:「若系冤枉魂魄有靈,可領我衙役同往。」才說畢,那風便旋著前去。智按院吩咐兩個衙役道:

「你兩個快隨了這風去,看到何處止。看真實了來回話」。那兩個衙役如飛般跑著,跟定那旋風去了。

他到了榮公門上,閽人傳了進去,請入相會。到廳上拜謁過,師生坐了,敘了些寒溫,獻過了茶,只見兩個衙役上前跪稟道:「小的隨了風去到一座墳前,一旋就散了。小的問明附近居人,說那墳是此處財主易家的,才葬了不到一年。」榮公問其緣故,智按院道:「門生才到村外,忽然一陣旋風,聚而不散。門生覺其有異,故差衙役隨去。此事必有冤,故鬼魂到門生轎前來顯示。」榮公不勝驚訝,道:「鍾麗生真異人也。」智按院道:「老師聞此而驚詫,必有所聞也。鍾麗生又是何人?乞明以見示。」榮公道:「內中隱微,我學生不知其詳。」遂將鍾生來看他,留宿。約易於仁相陪,掌燈後時散去。次早聞他五鼓暴卒,同鍾生往吊。鍾生回來說,數個哭聲帶懼,一個哭聲甚哀之婦人。此人死必不明,叫學生記著,將來定有驗處。「今日賢契遇旋風之異,彼有先知之明,豈非異人乎?」智按院忙問道:「此鍾麗生何人也?今在何處?」榮公笑道:「此人賢契豈不聞其名?即向年請罷太監監軍,被放歸來之鍾情也,麗生乃其字耳。」智按院道:「門生慕其芳名久矣。況他是前輩先生,明日定然去一拜訪,以伸渴仰之私。」榮公笑道:「他做人孤介得很,從來不會當事的,閉門推病。賢契果要會他,除非帶我一個名帖去,才可相會。」智按院道:「門生初進,始歷仕途。雖有為民伸冤理枉之心,無奈才力不及何。即如易家這一段公案,當何以究之?祈老恩師賜教。」榮公道:「賢契少年英雋,何詢及於我老朽?當年鍾麗生在刑曹時,無冤不白,至今為人稱仰。賢契但訪之與他,定有所益。」智按院一恭道:「領命了。」榮公因他遠來,留飯而別。

智按院回衙,次日即往拜鍾生。他的拜帖同榮公的名單一齊傳入,鍾生連忙出迎。一恭道:「不知老公祖大人降臨,有失遠迎,得罪了。」智按院笑吟吟一恭道:「豈敢驚動大駕,為罪耳。」讓到廳上,揖罷坐下。智按院道:「弟在都門時,聞老先生大名,渴仰久矣,常以未得識荊為歉。昨見敝座師,談及起來,故特深誠晉謁。」鍾生道:「治弟草野放民,不敢干謁當道,所以老公祖大人駕臨此地,也不敢趨叩。反辱先施,獲罪多矣。」按院又一恭道:「豈敢?」茶罷,按院顧左右道:「回避。」眾人都退了出去。他將椅子拉近前,與鍾生促膝相對,說到:「昨天弟謁敝座師去,方到村外,忽起一陣旋風,盤旋不散。弟覺有異,命衙役隨去。云系易姓之墳,葬未期年。敝座師道老先生向聆哭聲,便覺有冤,有前知之哲。故此弟特來請教當作何審究?」鍾生道:「弟向日不過一時臆度,偶爾中耳。治弟孤陋寡聞,何敢多喙?老公祖大人素有神明之稱,此等事直饒為之。」按院道:「一應詞訟,即疑難事,弟或可為斷理。此陰魂事,現從何處究起?以何為證據?祈老先生明以教我,開我茅塞。不但弟感老先生厚愛,即冤死者冥冥之中亦荷大恩矣。」鍾生道:「老公祖大人既諄諄下問,敢不獻芻蕘之見?前哭得極悲慟之婦人,必有連心之苦,不能出之於口,故隱痛於心。若得此人詢之,必得其詳。眾婦必俱調來面訴,審其辭語,查其顏色。公堂之上自有鬼神,心虛者必現之於面。只細心詳審,必有其情,較勝用刑多矣。管窺之見如此,老公祖大人自另有高明,非治弟之所能測矣。」智按院道:「承教了。」又問道:「向年同老先生為事回來的那位關年兄老先生,可知他近況何如?」鍾生道:「老公祖大人與敝年兄相識麼?」按院道:「他令先尊與先君同年,向年又同年在翰院。弟與關年伯關年兄相聚數載,情同如骨肉,今別將二十載矣。」鍾生道:「關年兄貧寒素守,今住在天和州孝義鄉,弟曾去看過一次。老公祖大人若按臨其地,還當青目一二。」按院道:「這是自然。」說罷,遂別了出來。鍾生隨去答拜了。

按院次早吩咐四名差役,到土山去,將易家得用的家人訪拿兩個來,不許驚擾地方。差役領命,去了土山,訪問易家的鄰佑道:「借問一聲,易家得用的管家是那兩個?」那數人問道:「你列位打那裏來?問他怎麼?」一個差人悄悄的道:「我們是上司衙門差了來的,叫他家的兩個管事的去問話。」鄰舍們近來見苗秀、穀實都穿上了綿綢直裰,腰中銀錢不斷,洋洋自得,儼然一副財主的身分。目中無人的樣子,有些看不得。世上此等看不得的人不可勝數。又風聞得他夥伴中百氣不忿的傳說,說他二人私通主母的這些醜話,街坊眾人無不痛恨,就指說他兩個的姓名。

差人到他門口,恰好二人坐在那裏高談。借他二人口中,寫盡暴發戶人家子弟。苗秀說道:「當日咸菜梗子,或幾個咸豆,吃酒吃飯一般也罷了。間或得個雞蛋嚐嚐,覺得馨香美味。近來這嘴還是我的,離了好菜就吃不下去。不但聞著雞蛋一股雞屎臭,連葷菜覺得沒味,我想進城去買些好肴來嗒嗒。這鄉村中不過雞肉之類,吃得很厭煩,別無可吃之物了。」穀實道:「正是呢。當日穿著破衲頭,赤腳穿草鞋,也不覺得。三五年做件粗布直裰穿上,自己覺得十分光彩。我如今這幾件綢衣服鞋襪,略舊了些,穿著就覺不好意思見人,臉上怪掃掃的,我也要進城去買幾個綢子來呢。明日備兩匹驢子,我同你去。」苗秀笑道:「你好自己低架子。我們如今還騎驢,不怕人笑話麼?叫佃戶抬兩乘轎來,我們去到了城中,在大酒館裏我請你。」穀實道:「早半日擾你,下半日我還席。」苗秀道:「我常聽見人說,城裏武定橋那裏有個舊院,全是好婊子,我當東請你去玩玩。」穀實道:「那使不得。俗說的好,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殺主時,何不作此思?一時被上屋裏知道了,就了不成。一惱了他,我們就要弄出當日的原身來了。嫖字趁早收拾起,還是吃的為高。」這兩句話可做戒嫖論。吃者,是吃下肚,補益我;嫖者,是泄了出去,補益他。二便孰使益?

二人正說得高興,兩個差人上前問道:「府上有一位姓苗的,一位姓穀的可在家?」他二人看了幾眼,坐著不動,昂昂然道:「我二位就是,你有甚麼話說?」差人腰間摸出鐵繩套上,他兩個怒道:「我又不犯法,你這是做甚麼?你是那裏來的?這樣大膽可惡。」差役笑道:「你犯法不犯法我們不知道。奉按院老爺的命,差來請你二位去說,大膽得罪了。你到了衙門,等老爺替你陪罪。」他兩人聽得按院兩個字,魂也不知那裏去了。忙向街鄰說道:「煩老爹到我們家裏說一聲,不知為甚事,按院老爺拿我們呢。」四個差人不由分說,帶著飛走。驢也錡不成,轎也沒得坐。二十來里,不到兩個時辰,已拿到衙門。傳梆進去,稟稱拿到易家得用的兩個家人苗秀、穀實。按院吩咐帶進後堂來,差人帶入。

按院見這二人雖系鄉農,卻露一臉凶暴之氣。又穿著綢衣,打扮得古里古怪的樣子,就有幾分動疑。此所謂服之不裹身之災也。問道:「你兩個就是易家的家人麼?」二人答應道:「是呀,老爺。」是江南鄉下人聲口。又問道:「你主人是怎麼死的?有人告你兩個知道詳細,可實說上來。」他二人聽見這話,面色頓改,似的驚恐之意。苗秀望著谷實,穀實也望著苗秀,答應不出。按院喝道:「問你話,怎麼不答應?」苗秀含含糊糊的答道:「小人們並不知道。」按院道:「胡說!你們既是他的家人,主人是怎樣死的都推不知,就該打嘴。」穀實道:「那日小的主人在榮老爺家吃酒回來,醉了睡到五更,就沒有了。小的們是下人,在外邊住著,那知是怎樣死的?」又問道:「如今你家上邊還有些甚麼人?」穀實答道:「一個奶奶姓袁,一個生過姑娘的鄒姨娘,兩個生相公的,一個馬姨娘,還有一個水姨娘。還有一個主人族間的侄兒的媳婦,姓焦的焦大娘,就是他們幾個守寡。還有幾個丫頭,別的姑娘姐姐都嫁了去。」按院道:「焦氏既是你主人的侄兒媳婦,怎麼也守起寡來?」苗秀道:「他也算主人跟前的小了。」按院點頭歎道:「此人家門如此,焉得不弄出事來?」吩咐且將二人寄監,即出簽差人提袁氏、鄒氏、馬氏、水氏、焦氏五名聽審。

再說袁氏先聽得家人上來說,按院差人將苗秀、穀實拿了去,心下大駭,不知是為甚事。忙叫家人跟去打聽,回來報說,帶進後堂,不知問些甚事,把兩人收了監。又差人來拿奶奶姨娘同眾姑娘了。袁氏魂不附體,忙著人飛星去煩親家牛質尋情去說。牛質、牛耕聽了這話,飛馬到村中來問。正值差役在廳上來坐著提人。牛質先安撫了眾人。眾役都知他是尚書之弟,又是財主,自然做些情面。牛質進內去問詳細,袁氏哭道:「並不知為甚麼事。先拿了兩個家人去,又來拿我們。親家若不顧瞻我們,叫我們出乖露醜的,親家的臉面也不好看。如今也說不得了,有情面說得下來的,情願謝他一千兩銀子。」牛質叫預備酒飯款待差人,每人送十兩的一個封兒,且緩停半日。留下牛耕陪著差役,他飛馬回家去求族兄牛騂。

牛騂聽得有一千兩謝儀,就親去拜按院。智按院本不欲相會,因牛騂做過布政,在山西是舊公祖官,只得延入坐下。牛騂說起易於仁是他的親家,不知何故,今提他家,要求情的意思。智按院道:「聞得令親死得不明。」把前日冤魂顯示的話說了。道:「不過提來一問質而已。」牛騂再三婉懇徇情,按院作色道:「老先生為朝廷大臣,見小民有冤者,還該除奸剔弊。令親母袁氏同諸婦固當護,而令親易於仁反不當護麼?今提了來,若無他弊,仍安然回去。倘有別故,正令親報冤雪恨之時。老先生亦當相助行之,為何有要護庇罪人?鄙性執法如山,甯獲罪于老先生,決不敢遵拿,以負亡者。」牛被他搶白了一場,掃興而歸。

按院大怒,復差役速前差,並立刻提眾婦到案。若稍遲延,定行重處。差役飛奔而去。

牛騂復了牛質的話,牛質又到土山說與袁氏,舉家驚慌。又去求榮公,榮公推辭不管。後差又到,把前差都鎖了。牛質知道事下不來了,也不敢多管。後來的差人見按院動怒,可肯拿性命換錢使?那還顧情面,闖將進去,問明白了簽上人犯,鎖起袁氏五人,哭哭啼啼,叫轎子如飛般抬到衙門。傳稟了,按院即刻升堂。

將先去的差人每人三十大板,一個個打得七死八活,拖了出去。然後叫上眾婦,點了名,就叫袁氏。按院見他滿臉驚懼之色,也還以婦女從未見官,故爾如此。遂問道:「你丈夫死得不明,端的是怎麼樣死的?可實說上來。」袁氏道:「日裏在榮老爺家吃酒,一更天回來,好好的睡覺。到五更不醒,看時已經死了。不知是甚麼急病?又不知酒裏有甚麼緣故?」按院笑道:「據你的意思說,是榮老爺毒害他的了?」按院雖問著話,眼中留神看那幾個婦人。見那三個面色赤黃無主,惟有鄒氏兩眉如鎖,悲容滿面。想道:「此婦得非鍾先生所云悲而傷之人耶?詢彼自知其詳。」命帶過袁氏眾婦遠遠站著,叫那鄒氏上來到公座前,用好言撫諭,道:「本院看你滿臉悲氣之色,定然有傷心的事。你夫主之死,你雖未必知其詳細。但他的冤魂前日到我的轎前來顯示,必有奇冤,因此才提你們眾人來審問。你可把你知道的前後始末之事,細細說上來我聽,本院再為詳奪。」

這鄒氏向因易於仁死得不明,已一肚子疑心說不出來。後來袁氏把眾妾婢都遣去了,又叫他改嫁,又忍了一口氣。見袁氏同焦氏、馬蚤兒、水良兒做了一路,見苗秀、穀實竟公然大做起來,他並非耳聞,竟是眼見,越疑夫主死得故故。今見按院問他,又說夫主顯魂的話,不勝悲慟,嗚嗚咽咽,連話都說不出來。按院也覺慘然,說道:「你不必悲慟。且把內中原委說明,待本院詳查。」鄒氏因無證據,不敢稟說袁氏眾人的姦情的話。一面哭著,就將易於仁那日榮府吃酒回來,如何打罵焦氏,並踢打馬氏、水氏,聲言次日要處治苗秀、穀實。又如何同袁氏相鬧,是他勸息了,扶他在床上睡下。看看睡著了,才各散去。次日五鼓時分,袁氏上邊叫哭說夫主死了。此系前後實話,並無虛謬。至於如何身死,則不知道。說畢,不禁大慟。

按院聽了這番口詞,心內了然。叫他下去,叫上袁氏來。按院將驚堂木一拍,大喝道:「你丈夫明明是你謀害,你可實供,免受刑罰。」袁氏道:「他各人暴病死了,與我何干?叫我從那裏說起?」按院大怒,命拶起來,他抵死不肯承認。又命敲了三十,仍不肯招。吩咐放了,又叫上焦氏、水氏、馬氏來,也每人一拶,都不肯招認,按院想了一想,命將眾婦帶了儀門外去,叫監中提出苗秀、穀實來。

須臾帶到,按院道:「你主人是如何死法?快快實說。」二人答道:「老爺天恩,小的實不知道。」按院怒道:「袁氏四人已供稱明白,說你二人同謀下手害了主人性命,你還敢強賴?夾起來。」左右答應了一聲,揀極短的夾棍套上,收將攏來。二人從來那裏嚐過這種辣味,叫苦連天。按院道:「還不實招,夾折你的狗腿,也不饒你。」吩咐著實敲。才敲夾了幾下,有些受不得了。但他兩個當日雖是凶頑下手害主,因貪愛著主母,又是主母的主意。二者怕主人次日追究,希圖脫禍,就依著高興做了。今日受這酷刑,又被按院一詐,說主母已供是他兩人。他到底是鄉民愚蠢,以為是真。內中也有神鬼使然,他心中想道:主母做的事,倒推在我兩個身上,何不大家供出來?便叫道:「老爺天恩,小人情願實招。」

按院命鬆了夾棍,他兩人遂將主人如何醉了睡著,如何半夜主母命馬氏、水氏叫他二人上去,如何主母主謀,叫他二人用斷火筋釘在耳朵眼內釘死的方說了。又道:「這是主母吩咐小的們做的,與小的們無干。」按院叫錄了口供,又問道:「你家中人也多,單叫你去謀殺主人,你兩個定有姦情,再招上來。」二人強說沒有,又吩咐夾起來,二人抵死不招。

按院叫帶了袁氏眾人上來。按院笑道:「袁氏,苗秀、穀實已招認明白,謀殺丈夫是你主謀,用火筋在耳中釘死的。你還有何辯?你只將如何通姦,如何起事,快快供招。」袁氏聽說,面色如土,望著苗秀、穀實。他二人罔知所措,暗暗叫苦。袁氏還不肯招承。按院道:「你謀殺夫主,罪案已定。你就招出姦情,也無重罪科的了。本院不過要明始末緣由,以便定案具題耳。」又叫鄒氏道:「你夫主之死,他們已竟招承。但他們的姦情,你再沒有不知道的?備細說上來,此案就定了。」

鄒氏聽得丈夫果是他們謀害,一面慟哭,一面將他們如何通姦,是他親眼看見。是他告訴夫主,叫他小心,自己謹防,恐他們謀害。不想他吃酒回來發作,遂致喪命,哭訴了。又將夫主死後,他眾人如何淫亂,也詳細稟上。

按院又問袁氏。他見事已敗露,徒受刑罰,料不能免,都細細招了。又問他下手時如何,袁氏又供穀實捂嘴,苗秀釘耳,他四人壓在身上也說了。錄了口辭,叫他六人都畫了招。鄒氏又將易勤、易壽並非夫主之子也稟了。按院叫馬蚤兒、水良兒上去問,二人也實招系主人當日叫借種的事上稟。按院笑道:「易於仁所為,已非人類,一死也不為過。但妻妾家奴非死他之人耳。」命將男女六人押去收監。鄒氏在外邊住著,聽候發落。牛耕也在衙門前聽見聲,見鄒氏出來,把他接到家中去了。牛耕在察院門口接了香姑家去,今在按院門口接了鄒氏家去,前後遙遙一對。

按院擬眾人的罪,擬道:「袁氏因奸,主謀殺害夫主。苗秀、穀實不但烝淫主母,又同謀下手殺害家主,三人皆依律淩。馬蚤兒、水良兒雖系同謀,未曾下手,減一等,律斬。焦氏雖未同謀,知情不首,奸因他起,致害多人,律絞。眾犯俱供明白,易於仁免毀屍檢驗。」題請了上去,奉旨依議。袁氏、苗秀、谷實、馬蚤兒、水良兒、焦氏剮的剮,殺的殺,絞的絞,俱正了典刑。按院叫鄒氏去,吩咐易勤、易壽系家奴奸生之子,如何承得宗嗣?即行逐出。其易於仁家產,一半入官助餉,一半給付鄒氏養老,著於本族擇親友承繼夫後,發放回家。

可笑易於仁半世貪淫,一生刻薄,把妻妾俱化為淫物,自己死於非命,妻妾惡僕死於國法。雖袁氏眾人之罪,實起於易於仁倡淫之罪也。若非鄒氏化淫為良,易於仁覆盆之冤,終莫能雪。鄒氏得繼嗣兒,享下半世之福,乃淫而能改之報也。看官須當著眼。易於仁借種生兒,何若繼本宗之子為妙?愚人之愚,一至於此。貪淫刻薄,橫死絕後。以天理論之,雅當然耳。至於袁氏等之死,果易於仁之冤魂能報之耶?蓋冥冥之中神鬼為之,不肯容此等淫婦姦夫惡奴濫婢以汙世界耳。按下不題。

且說牛質這一年是他的五旬大壽,古人說得好:

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他不但囊橐中有元寶家兄,且仕路上又有尚書家兄,真是勢利雙全的時候。這些親戚朋友送錦屏的,送壽帳的,送八仙的,送三星的,豬羊鴨鵝,果酒面桃,紛紛而來,如蟻聚腥膻一般,真個是其門如市。他少不得治酒席,叫梨園,懸花結彩,謝友酬親。熱鬧了十多日,才事畢了。

那牛耕自從奇姐死後,他心中自想:天地間那裏再去尋第二個妻名而夫實的女子來續弦?況且他弄婦人的事少,小子弄他的日多。他愛長則有王彥章,愛粗則有疙瘩頭,盡可供後庭之樂。就是偶然高興,這八個丫頭的牝戶,香的香、緊的緊、高的高、水的水,無所不備,足以盤桓,故此他也不復再娶。

他父親生辰,家中忙了多日。這晚無事,他同丫頭們先陰陽交合了一回。然後教小子們同他以陽攻陽,弄得他前後飽足,方才睡下。別的小子丫頭各尋對偶,也都狂蕩了半夜。一來連日辛苦,二來這一番豪興,都乏倦了,一齊酣睡。不想他們縱淫的時候,房中燭臺點著通宵大蠟,高罩紗燈,點得如同白晝,照著行樂。一時困倦睡去,就不曾吹滅。也是天厭人惡,不知如何,遺火房中灼將起來。這些人睡得好不受用,及至煙嗆醒時,睜眼一看,滿屋火光飛舞,濃煙迷目。又加心慌,也不知門在何處,惟喊叫救命。闔家的人都是熬乏了的,正在好睡。有睡得醒些的,耳中聽得必必剝剝的火聲,一睜眼,窗外一片通紅。急忙穿衣起來,走到房門外看時,原來是小主人房中回祿。雖是急忙起來,已是好一會了。忙四處跑著,高聲喊叫眾人。又是好一會。一面去報老主,趕著去抬水的、拿鉤的。又是好一會,眾人因是七手八腳忙活,已許多工夫矣。比及到了跟前要救火時,已燒了個七八。

牛質眼見得賢郎乃孫皆成灰燼了,要往火中跳,眾家人拉住了。正在勸時,這時是十一月下旬的天氣,西北風大作。風吹火熱,火趁風威,刮得火星四處亂舞,到處就灼。霎時一片通紅,一片宅子中,前後左右,無處不是火。眾人忙把牛質抬著跑了出去。

苟氏自胡旦死後,又接著奇姐死了,他嘔了許多血,一病幾死。後雖好了些,成了一個痼疾,不時舉發。他思念胡旦,但一傷心,便嘔血不止,竟以此疾而故。牛質自苟氏死後,也不曾再聚。看女兒香姑的面上,將計氏立了正。此時計氏見火緊,顧命為上,一絲東西顧不得,單身逃了出來。牛騂並眾親友知他家被火,都率人來救。見火熱猛烈,連大門也進不去。只見廳房樓屋已倒,剩了些大柱子,燒得通紅,如豎著許多大風蠟一般。直燒到日午後,方才火熄。幸虧他家四面都是風火牆,只他一家被難,竟不曾禍延鄰佑。第二日火冷了,牛質進去一看,真正可惜:

把一座雕樑畫棟繁華宅,化做烏焦巴弓破瓦窯。

牛質既是心疼兒孫,又是心疼財帛,悲慟欲絕。香姑親來,再三勸慰。牛質見他無歸,接到家中去權住。牛質要揀見兒孫的骨殖殯葬,男婦大小燒在一處,知誰是誰?但是白骨都揀了出來,一處裝殮了,埋葬在奇姐一穴。他們這些男婦,真算生同衾死並骨了。牛質的住宅雖成一片空地,他的佃房甚多,擇了一所寬大的,騰了出來,搬了去住。帶領著家人,在火燒的房基內四處刨挖,那燒毀的散碎金銀,也還獲得數千金。

牛質無一日不悲慟,不到數月,就同兒孫一處往幽冥地府相聚去了。計氏將他棺殮,做齋開喪出殯,同苟氏並了骨。葬後總算家產,也還有萬餘金。見丈夫無後,知道紅梅所生之子,雖有胡旦一半工夫,本系丈夫的骨血。遂請了牛騂同眾族間並女兒香姑來家商議,要立他為嗣。這事眾人都是知道,況這小子形容與牛質無二,也都無異言。計氏將這小子叫上來,改名牛承嗣,以繼牛家宗祧。辱翁曰:這結局是。紅梅也就母以子貴體面起來,闔家稱為姨娘,相伴計氏守節。可笑牛質父子妻媳僕婢,正是:

淫到不堪回首處,一齊交付與西風。

一陣風助火,弄得如此結局。世上淫之一字,料人人所不能免,卻不可淫到沒道理的地位,自然就生出那極慘烈的禍來,可不慎欲?結過不題。

再說那關爵自得了鍾生所贈,家中尚有祖遺的薄田數十畝。惟有省儉度日,也還無求於人。他足不履戶,手不釋卷,倒也家門清靜,人口平安。

一日,閻良五十歲,關爵買了一分禮。貧淡家風,不過是雞魚鴨肉、壽桃、壽麵而已。

打發兒子媳婦去拜祝。到了丈人家內,拜了壽坐下。創氏不瞅,半日連茶也沒有一鐘。坐了一會,只見丫頭小子如飛的跑進來,說道:「傅姑爺姑奶奶來送禮拜夀來了。」閻良、創氏慌忙出去迎著。閻良一手拉著女婿,創氏一把攙住女兒,同進房來,正面放了兩張椅子,讓他夫妻坐。那傅金見了關必顯,待理裏不理的拱了拱手。富姐看見姐姐,只假意讓讓坐。創氏忙道:「他們是老女婿女兒了,你二位是嬌客,不消讓得。」他夫妻也竟坐了。

傅家的禮物抬了進來,綢緞履襪,食物菜品,擺了一堂屋。閻良、創氏滿心歡喜,一面叫丫頭僕婦收了。創氏連聲叫茶,頃刻就是茶來。創氏叫先送到傅金、富姐面前,拿下了,才叫送與關必顯、貴姐。那關必顯正在少年,性氣剛傲。茶也不接,忿了一口氣,辭也不辭,徉徜走了出去。閻良、創氏只當不曾看見,也並不留不送。貴姐見丈夫去了,心中也想要回去。因是父親整壽,只得耐住。見爹娘奉承妹夫妹子的樣子,心中好惱,坐不住,就走到西屋裏坐著。見爹娘那邊擺果子茶,款待妹夫妹子,竟不請他一聲,又是一口氣咽在心裏。

這些下人見主人待姑爺如此,也就放肆起來。這個道:「今老爹一個整壽,你看傅姑奶奶家送的尺頭鞋襪,並許多的吃食,才像個禮。關姑娘家那樣的東西,虧他家拿得出來?關我還不稀罕呢。」又一個道:「傅姑娘的是有福的,怪不得老爹奶奶疼他。關姑娘賽呵呵的樣子,不要說老爹奶奶,連我們也直不上眼。」這個一嘴,那個一舌,貴姐的肚子幾乎氣脹,又不好發作。

少刻,有幾個親戚家的內眷來了,創氏走過來,向貴姐道:「今日你爹的好日子,眾親戚奶奶們來,像你妹子那樣體面就罷了。你又沒穿的戴的,怎麼陪人?或者問你妹子借幾件衣服首飾穿戴穿戴,或是你不出去,我叫人送兩碗菜來,你就在這屋裏坐坐罷。」貴姐一聽了,由不得那胸頭的氣發將起來。一面哭著嚷道:「我不過窮罷了,我難道少個鼻子眼睛,就陪不得人?我家掉了鍋底了,以娘家來討飯吃的麼?我家雖窮,公公也做過官,蹺起腳來,比那有錢村牛頭還高些。手掌看不見手背,媽也不要太認真了。我窮的難道只是窮,富的只是富麼?我洗淨了眼睛看著你。」創氏道:「哎呀,如聞其聲。這扯淡的話打那裏來。你家窮是誰帶累你窮的麼?你罵富呀富的,牽扯著你妹子做甚麼?」貴姐道:「也罷,媽也你只認得有錢的女兒。我從今日去,我不得好日子過,誓不上爹娘的門。」創氏道:「哎呀,先一個哎呀,是護衛小女兒。這一個哎呀,是責備大女兒。神情活跳。今日是甚麼日?你沒得孝敬老子的,你哭哭啼啼來魘樣他麼?你來也罷,不來也罷,我也不借你公公的光來榮耀我家,料道也不求著你。辱翁曰:少刻就要求了。要去就請行。」貴姐道:「我不去,賴在你這裏麼?」賭氣就往外走。

閻良在外邊聽著,聲也不嘖,連下人也沒有一個送他。那家中的狗也可笑的很,不知是嫌他窮,又不知因他不上門來眼生,跟著他汪汪亂叫。諺云:人敬有時的,狗咬穿破衣。可見世上人之勢利者,人與狗同。

貴姐到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向公婆丈夫細說。他母子皆有些氣忿,口中牢騷不平。關爵道:「你們婦人小孩子見識淺薄,他當日之親厚我者,並非道義,因見我做官故爾。今他見我官壞了,仍如貧士,他自然不能如前。雖然如此,我家也承過他的厚情,但念他當年的好處,把今日的壞處就待諒過去了。」辱翁曰:真讀書人。此即聖賢潔矩,知道忠恕之心。那關必顯夫婦自此總不上丈人家的門。

且說那閻良見女婿女兒賭氣竟然回去,他不伏氣來請,既受了他的禮,又不好意思的,只得叫家人來請關爵。關必顯道:「這樣炎涼人家,父親到他家做甚麼去?」關爵道:「你少年不知事,大丈夫正要在這等處看得破才好。看了他們行徑,不強如看戲文麼?」辱翁曰:此則是英雄豪傑之心胸眼界。遂到了閻家來。

只見那傅厚昂昂然先占了首位,見了關爵,只把手略舉了舉。還有幾個親朋都同關爵作了揖。彼此讓坐。眾人道:「太祖儀制,鄉紳在間,非長親父執,不許僭坐,自然是關老爺請坐首位。」閻良忙道:「雖然如此說,鄉党莫如齒。況都是至親,傅親家年長些,應坐首席的。」關爵笑道:「客隨主便,自然是親翁。」傅厚也竟不推辭,公然竟坐。關爵又讓眾人道:「內中還有齒長的,我如何好僭?」眾人決定不肯,關爵坐了二席,眾人按次序坐。

閻良只在傅厚面前周旋,關爵同眾人跟前,他淡淡推讓而已。席散後,關爵含笑歸家。此後兩親家竟如陌路,正是:

天倫骨肉貧猶淡,何況婚姻兩姓親。

那傅厚一步時運好,歷年來田上大收,家中又放些帳目,積累得將有萬金之富。他一個小人,自不能知富而無驕。但那些無恥的匪類見了他,明知這種看財奴任你怎麼樣奉承他,他還捨得拿出個紙錢來給人的麼?不知是甚緣故,世人見了有錢的,他自己親像出了雄的屪子一般,不覺就軟了。又像個大烏龜把頭縮了進去,只剩兩個肩頭,那一種脅肩諂笑搓卵抱的樣子,真看不得。所以把那有幾文臭錢的人,敬奉得不知如何尊貴。那傅厚父子就以為是,天下第一個貴的是皇帝,第一個富的就是他了。真是人罵的王胖子的雞巴,把他看得那多粗多大。

他鄉中有一個土棍姓吳,因他生性憊懶,人都順口叫他做吳賴,他也該傅家的幾兩銀子。他原只借了十兩,五分行息。不到二年,便二十利錢。分文俱無,便換二十兩的文書一張。不消十年,滾到一百餘兩。但問他要時,便道:「十多年我還欠你一文來麼?利錢年年清你的,你盡著催甚麼?」傅厚卻一文不曾見,只不過換借約而已。傅厚依之不得了,叫家人去村著要。

那吳賴氣恨恨的揪著那家人到他家來,恰好遇傅金在廳上。吳賴道:「我該你家幾兩銀子,有了自然還你,你叫家人村我怎麼?」傅金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該我的,怎麼不村?你既怕村,還了我就罷了。難道我是漢子,你不是漢子麼?」吳賴道:「我一個雞巴割三截,拿那一截比你,我就安心不還錢,不怕你這財主扛了我去求雨。你拿你財主的勢兒嚇唬我,不要說我腳雞眼不待見你,我連雞巴還不朝你溺尿呢。」那傅金是到處人奉承慣了的,誰取挺撞他?見吳賴說了幾句這無賴的話,那裏還容得?就破口大駡道:「肏娘眼的奴才,你敢在我跟前放肆,把你祖奶奶送給叫驢肏。」吳賴道:「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你恃著有幾個浪錢,你傷我的祖父。你罵我就同罵你的祖宗父母一樣,都著你,都著你。」傅金越怒,喝叫那家人打。

那吳賴素常會幾著三腳貓的把式,也就支手舞腳的起來。那家人敵他不住。傅金大怒,四處望了幾望,大廳傍邊豎著一根大門栓。他雙手舉起來,劈頭就打。那吳賴正同他家人相持,見那門栓下來,把頭一側,不想一下正著耳門。一交跌倒,動也不曾一動,就絕了命。

家人忙去報與傅厚,他聽了,魂魄皆無。飛跑了來,見那傅金也嚇得面無人色。傅厚恐屍親來難為兒子,叫他夫妻都躲到隔壁丈人家去。傅厚將相熟的親友請了許多來作衛護,然後去報與屍親人家知道。

那吳賴的父母、哥嫂、兄弟、老婆、兒子、媳婦、女兒哭哭啼啼,拿棒槌的、拿短棍的、拿撥火棍的,婦女們拿著馬刷的,就來了一大陣。喊進門來,見他家人多,不敢打人,只將廳上桌椅隔扇打得粉碎。還想打到內裏去,他那內門關得鐵桶一般。眾人打得性癱了,傅家親友出來做攔停。再三再四的講私和,不必到官,將舊次的文書還他,還與他一百銀子。講來講去,說到五百外加五十兩,將屍首他各人抬回,自己發送。

吳家是個窮戶,倒也肯了。那總甲、裏正有同傅厚對不著的,竟先去報了官。這知州姓喜名惠,聽得是財主兒子打死人命。因他老子是監生,不好拘拿。差了四名衙役,立刻拿兇犯,提屍親到案,隨命吏目帶仵作人役相驗屍傷。

到了傅家,傅厚都有厚贈,治酒飯款待。一面煩親友尋門路,向知州求情。許送三千金為壽,懇求免究,屍親底下講和。喜知州先執意不依,定要凶身。後來才鬆口,要銀一萬,方完此案,不然定拿凶身抵償。

傅厚著了急,只這一個獨子,如何捨得?如到五千還不依,講到了六千上仍不准。傅厚的家俬連房屋地土不足萬金。這六千兩,連屍親五百五十,並雜項使用,七千出頭,也就算罄家所有了。再要添,加何還來得?真急的要死。把個閻良、創氏也急的恨不得抹脖子上吊,團團亂轉。

那幾個差人因提兇犯不到,每日打了屁股,到他家來高坐痛吃。雖然大塊的銀子送了他,嘴裏沒話說,但終非了局。況一個死屍放在家中,著實厭氣。正在為難,恰好智按院按臨和州。知州因接臺忙亂,這事且暫擱起。

雖得耳邊略靜,若按院去了,又將奈何?此時傅厚也就幾乎要急死了。傅金躲在閻家,總不敢露頭。

且說那智按院公事稍暇,就到孝義鄉來拜關爵。把這村中人的屁都驚出來,互相傳說按院都來拜關老爺來。家家關門閉戶,雞犬無蹤。按院到了關家,迎入遜坐。他二人是世交,也無大套話,只說了些久別渴慕的真情,問問所處的近況,並將前日聞得鍾生說知他家寒。因摒退左右從人,說道:「地方上或有無礙的事,老年兄可尋一兩件來,弟當盡情,稍助老年兄薪水之需。」關爵再三致謝。關爵因他遠來,說道:「老年兄遠來賜顧,弟備一餐便飯。但鄉村中之物不堪,不敢相待,奈何?」智按院道:「兄與弟兩輩世交,何尚作此客話耶?一盂脫粟飯,蔬食菜羹,弟可敢不飽?」關爵也不過是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一子焉,關必顯出來拜見了。按院問習何業,關爵道:「小人不才,去歲幸得遊庠了。」按院甚喜。從人飯畢,然後別去。

傅厚見按院來拜關爵,忙來尋閻良。到了房中坐下,道:「關親家既同按臺相厚,小兒就可得命了。但他向日來家,弟絲毫不曾盡情,待他喬梓太薄,今日不好去奉求。懇親家將前後事細說,我情願將許州尊的六千金送他。只求免提小兒,完結此案,就是造化了。」閻良道:「親家你待他薄,我待他也沒那些厚呢,我也有些沒面見他了。」因抱怨創氏道:「他當日回來時,我說或是請請他,替他接接風,或送個下程。人說的,冷灶裏著一把,熱灶裏著一把。那時依了我的話,到今日也好求人,你執定不肯。到這時候,閑時候不燒香,忙時抱佛腳,有甚麼臉面去求?」創氏道:「啐!你一個男子漢,不拿定主意行,誰叫你來問我的?此時倒來抱怨我。」閻良道:「你可記得那年五十歲,你望著大姐,把話都說絕了。至今幾年,女兒女婿都不上門。古人說:凡事留一線,以後好相見。被你說得盡情盡意。你當日說借不著他公公的光,求不著他家。過頭的飯兒好吃,過頭的話兒少說。你把話都說絕了,叫我如今去見他,只好拿褲子蒙著臉兒去。」炎涼者尚知如此,何臭氏之不堪特甚也?那創氏大鬧起來,道:「老殺才,臭忘八,不說你沒能幹,倒盡著抱怨我。如今的年程,早起不做官,晚上不唱喏。他倒了運,自然就不理他。他又有了時運,自然又該敬他。這是普天下人情之常,你難道就不曾聽說:

白馬紅纓彩色新,不是親者強來親。
一朝馬死黃金盡,親人如同陌路人。

今日他又有了勢,再去陪個小心奉承他何防?況是為女婿的事,怕甚麼羞?丟了你甚麼臉面?你是個甚麼大東大西,怕拆了你的架子麼?若惱了我,我把褲帶子一鬆,拿頂綠帽子套在你頭上,那才真沒臉面呢。」富姐拉著創氏,勸道:「媽且不要吵鬧,商議女婿的事要緊。二位爹請去同關家爹講,我到裏邊去求親家娘同姐姐。」閻良想了一會,說道:「講不得我舍著老臉彈子同親家去走一回。據我的意思,俗說:不見棺材不下淚,竟把銀子抬到他家。他一個窮官,見了這些白晃晃的東西,就不看親戚面上,肯看家兄的面上也不可知。真是老於世務者。況且栽住了他,他便推辭不得。」傅厚道:「有理,有理。」忙回去拿出預備送知州的那六千金來,裝了六個酒壇,叫家人抬著,同到關家來。

關爵聞知,見他數年不上門,今日突如其來,也疑了幾分。是見按君來拜,動了他們勢利的念頭,只得出來接著。到廳上,讓了富姐進去。那閻良同傅厚假做一臉的笑,深深一揖就跪下,慌得關爵忙還禮,道:「二位親家,這是為何?」二人道:「有事奉求親家,敢不跪懇?」關爵道:「豈有此理。我們兒女至親,何須如此?有話請坐下見教。弟力量可行的無不效勞。」再三讓著,才起來坐下。二人同聲說道:「自從親家回府,弟他因窮忙,總不曾絲毫盡情,著實抱愧。」關爵道:「我輩至戚,何必作此客話?」閻良接著道:「傅家女婿因人命一事,州太爺不知聽了甚麼人的謊言,說傅親家是個大財主,定要一萬兩,才肯完事。已出到六千金,他還不依。傅親家的家俬,親家所知,是同鄉緊鄰的話。通共不及一萬。如今連屍親雜項所費已七千有餘,所剩者不過是些房地,難道不留些度日?今破著一些給他,也不能足數。因親家老爺同按臺相厚,特來奉求轉央一個情。倘事完了,六千兩不拘送按臺也可,親家老爺留下也可,只求完事。屍親底下傅親家自去打點。」指著罎子道:「這是銀子,先送到府上。」關爵著:「按臺今早遠來賜顧,承他厚情,已過分了。弟一個革職的窮官,那裏有這樣的體面?語中暗帶敲打,妙。況且才相會,怎麼就好求情?倘說不下來,誤了二位親家的事,還是另尋的當門路為妙。」閻良、傅厚見他推辭,又忙跪下道:「若說的當,那裏還有過於親家老爺的。若念舊事,就不得結局了。」傅厚落淚道:「小兒若不得命,弟並無他男,也就不能活了。」關爵跪下扶起,道:「再做商議。」

正說著,裏面一個僕婦來說道:「奶奶請老爺呢。」關爵別了他兩人進來。關奶奶道:「傅姑娘再三求我轉對你說,替他女婿說說罷,你的主意怎麼樣?」關爵道:「方才二位親家說了這一會,我不好去說的呢。」富姐跪下哭道:「親家爹要不救你女婿,你忍心看著他死麼?」關爵叫媳婦拉著他,說道:「姑娘,你請起來商量。」富姐道:「沒有甚麼商量的,親家爹要不肯說,我也不敢起來。」關奶奶道:「也罷,你看他們急的恁個樣子,你替他說說,看按院依不依,再做計較罷了。」關爵躊躇了一會,道:「也罷,我明日去說了看。你請起來。」那富姐叩了個頭,才起來了。

關爵出去,富姐也跟了出來,向閻良、傅厚道:「二位爹,關親家爹依了,許明日替我們說去呢。」二人笑吟吟忙下來作揖道謝,辭了要回去。關爵道:「親家把這銀子還抬了去。事體還不知如何,等妥當了再來取。」傅厚道:「老親家的金面去說,再沒個不完的事情,何必又抬去?只管請收下。」二人就走了出去,富姐也同著去了。關爵送到門外回來,叫家人把罎子抬到上房,連壇放著。

次日,進城回拜按院,按院留住酒飯。閒話中間,關爵見左右無雜人,說起傅厚是他四門親家,伊子過失傷人,屍親都說明白了,已肯和息。州尊誤聽人言,說舍親是財主,定要伊子到官。昨日承老年兄光降寒廬,舍親托弟轉求。不敢瞞老年兄說,許弟有厚贈,祈鼎言免究。不但舍親父子感恩,弟亦叨受多矣。」按院道:「這些須小事,明日自當報命。」關爵袖中取出個帖兒遞過,按院接過一看,舍親傅金求青目幾個字,遞與家人接了。關爵吃畢酒飯,辭了回家。傅厚、閻良走來討信,關爵把按院的話相告。他二人喜不自勝,作了十數個揖,謝而又謝,方去了。關爵見事情已妥,把銀子取出。生平來未見這許多,也自歡喜,收入箱中。

次日,按院傳了推官進來,說道:「傅金過失殺傷人命一案,屍親並無異辭。喜知州無故刁難,顯得情弊。可傳諭他,叫他將此案速速完結。」推官出來,向著知州說了。

喜知州丟了一主大財還是小事,聽見按院知道索賄,驚得魂不附體。忙差人去傳前差,傅金免提。又差人忙傳吳家屍親,作速領屍埋葬。一連幾個差人,寫出知州驚得屁滾尿流的樣子。又差人去命傅厚給屍親燒埋銀兩,即刻將案卷註銷。稟了按臺,按院差人去復關爵。關爵送了他個折酒飯的封兒去了,又親到城中察院去謝。傅厚父子二人同閻良到關家來叩謝,富姐也來拜謝關爵夫婦姐夫姐姐。傅厚把屍親的銀子也給清了,屍首吳家抬回。一天大事已完,感激關親家不盡。

那知州打聽按臺何以得知這事,訪問得傅厚系關翰林的親家,關翰林是按臺的年弟兄。猶恐怕關爵懷恨,忙親到鄉中拜見,陪了許多不是,又送了一分厚禮,尚求在按臺前唏噓。

那閻良、富厚見州官如此奉承陪罪,越發敬這親戚如神明一般。閻良備了戲酒,一來算接風,宦實回家數載,童自大始接風,是吝嗇。關爵回家數載,閻良始接風,是勢利。前後如一,而各是各人心腸,妙極。辱翁曰:俗說,有心拜年節,清明也不遲。二人奉謝,親自在來請關爵夫婦同女兒女婿。關爵道:「你我至親,何必拘此?決不敢奉擾。」閻良道:「一杯薄酒,原不是敬親家老爺的,不過盡我的窮心。戲都叫了來,老親家若不肯光降,我難道自己家裏吃不成?鄉中親友們看著我連親家都請不去,我就羞死了,還出得府中的門麼?」關爵見他如此說,便道:「親家既費了事,我就領情便是。」他方才笑了。

見關必顯在傍,說道:「姑爺也請到我家坐坐。」關必顯道:「家父去領就是一樣。小婿是甚麼人,怎敢去擾岳父?不怕岳母見怪麼?」閻良紅著臉陪笑道:「你還記你丈母娘的餿話麼?那是吃屎的人,你別同他一般見識。你要惱他,我老丈人也替他陪罪。」關爵向兒子道:「長者命,少者不敢辭。岳父叫你,去就是了,多講甚麼?」對閻良道:「少刻弟帶小兒一同到府。」閻良向關必顯道:「今日一個客也沒有,專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姑爺姑奶奶,約傅家夫妻你姨夫小姨奉陪,煩姑爺你進去請聲太太同姑奶奶。」關必顯去了一會出來,道:「家母就去。女兒身上有病,去不得。」閻良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既這樣說,我叫你丈母親自來請。」辭了回去,向創氏道:「親家夫妻二位同女婿請了都來,惟有我家這位姑奶奶不肯,說是有病,大約還是記著你當日的話。我說了等你去請。」創氏道:「你不濟,等我去。如今時世論甚麼娘母女兒的?他要記恨不來,我就下他一跪,陪個禮,還怕他不肯麼?」閻良笑道:「我自己覺得我算炎涼得很了,誰知你比我還狠幾分。你有那樣狠嘴,也才配得這副老花臉。」富姐道:「我同媽媽去請他。」

創氏、富姐到了關家,逯氏讓了坐下。創氏向貴姐道:「親家太太倒肯去了,你是自家女兒,倒重新做起客來推辭。」貴姐道:「自己爹娘,有甚麼推辭的?一來我身不好,二來恐怕玷辱了爺娘,我所以不敢去。」創氏笑嘻嘻的道:「罷麼,我的姑奶奶,你還記著我的餿話麼?我是待死的人,你同我一般見識做甚麼?你若惱我,就如同惱那狗的一樣。我正在這裏要借你府上的光,怎講玷辱的話。你要不去,我就跪著了,看你可過得意?」富姐笑道:「姐姐,媽這麼說,你再不去,也不好意思的。我跪著罷。」才要跪,貴姐忙拉了起來。關奶奶道:「親家奶奶同姑娘這樣說,你還推甚麼?就同我去。」貴姐見婆婆允了,又見娘同妹子的樣子又可笑又可憐,答道:「奶奶吩咐,我怎敢不去?」創氏道:「席都齊備了,請親家太太就同去罷。」關奶奶見貴姐穿著家常的舊布衣裙,說道:「我有年紀的人罷了,你少年人,還換件衣服去呢。」貴姐道:「就是這樣好,不換罷。」辱翁曰:不換衣。好。關奶奶也不強他。

他兩家一牆之隔,出了關家的門,就是閻家的門。也不用轎子,就同走了過去。閻良又親自來邀,關爵父子也就同他到他家來。傅厚爺兒兩個迎到大門外,深恭大喏,讓到廳上。

關爵看時,廳西邊簾子隔了一間。常客坐外面,兩間待官客。正中放了一席讓關爵關,傅厚同閻良下陪。關爵道:「那裏有這個坐法?傅親家年長。」傅厚道:「豈敢。今日特為親家而設,弟是叨陪的,親家自然是這樣坐。」讓之再三,關爵要傅厚同他並坐,傅厚決定不肯。閻良道:「今日是弟特請親家老爺,傅親家決不肯僭,倒求親家老爺依實些罷。」關爵只得坐了。關必顯、傅金橫頭安了一席。唱戲飲酒,不必煩說。

女眷們在內坐席,那創氏好不肉麻,敬這樣,奉那樣。一會道:「親家太太,不堪的東西,你請用些。」一會道:「姑奶奶,你只怕餓了,將就吃些兒,也盡盡我們的窮心。」又說道:「我這大姑奶奶此時也不錯,後來有個大造化。小小的年紀就穩重,不像人家輕狂,你看他打扮得模樣實實的。」貴姐道:「我家貧寒,沒有得好穿戴。裙布荊釵,原是我們窮人的打扮。」創氏笑著連聲道:「哎,大姑奶奶你玷我麼?我說的是實話,你當我譏誚你麼?我要有這個心,就嚼舌根死了我,我說的是真心話。」奉承得婆媳兩個真說不出的樣式。

那傅奶奶同富姐沒話說強說,不笑強笑,做出那些假親熱來趨奉。當日貶淺貴姐那幾個婢婦,這個拿過酒壺來,道:「姑奶奶的酒恐怕寒了,我換換。」那個捧鐘茶來,道:「姑奶奶,請用一杯茶。」叫得那姑奶奶震心。席散了,進去更衣,眾人沒一個不簇擁著貴姐。要勻面,這個忙去捧鏡子,那個就去拿粉盒。要洗手,這個趕忙去掇水,那個慌去拿手巾,十分小心殷勤,都不足為異。連當日望著他叫的那幾條狗,如今見人奉承他,他跟著前後搖著尾巴亂跳,也似乎來奉承之意。前後皆夾敘著狗,不過謂炎涼世態中人,皆狗而已矣。外面吹打上席,眾堂客也都出來上坐。外邊閻良,內裏創氏,無非一味奉承而已。此一段,看者謂作者將閻良、創氏描寫太過,人之無恥或不至是。余有一相識白姓者,其親侄皆系宦而富,彼稱之曰姑太爺。更有一至親,不必著其姓,彼之二女妻堂兄二人,稱其弟曰姑爺姑奶奶,婿之兄弟皆曰姑爺姑奶奶,婿之侄曰相公。其兄家寒,稱曰女婿女兒,婿之兄弟咸曰相公。此等小人,與閻良、創氏又何異哉?傅厚兩口子也幫著打撮棒鼓趨奉。到三鼓席散時,傅厚夫妻在席上就面請了關爵父子夫妻。關爵再三辭謝,他更再四敦請,關爵只得允諾。

次日,又擾一傅家一日戲酒。此後,閻良、傅厚同關家親厚無比,沒三日不接女兒女婿,無十日不請親家夫婦。關爵因見世事不妙,也不叫兒子求名,置了些肥田美產,溫飽以終天年,這便是他的結局智。

按院臨行,又來辭關爵。關爵因受了知州之托,向他道:「州尊在地方上雖然要幾個錢,也還是他分中當得的,從不酷虐害民,求老年兄垂青一二。」按院首肯。次早,關爵又進城拜送。按院起行之日,知州送到交界。按院道:「前日關年兄力薦該州在地方上頗得民心,此後更加清慎勤,本院自有公道。不須遠送,回去罷。」喜知州滿心歡喜,辭了回衙,又到鄉中來拜謝關爵推揚之德。逢時遇節,厚禮相送,不必多說。

日月如流,又是崇禎十七年新歲。歲次甲申,鍾生聞得流寇漸逼京師,終日眉頭不展,飲食俱廢。每談及此,即長籲墮淚。錢貴見他如此,勸道:「古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今這些當道大老,受朝廷莫大之恩,將國事盡皆置之膜外。何況君林下小臣,做此杞人之憂何益?」鍾生正色道:「賢妻是何言也?我雖蒙聖恩放逐歸來,我當日也曾食祿數載。食人之食者,當憂人之憂。豈可以今日不曾做官,把朝廷之事就不經心乎?」君子則謂之忠,小人必笑其愚。錢貴見他說得大義凜然,不勝歎息。

又過了些時,聞知李闖三月十九日攻破都城,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已殉社稷。他打聽這信真了,白冠向北拜祭,大哭了一場,要尋自盡。被人知覺了,闔家啼哭勸止。他只是哭泣,堅執不聽。鍾自新同著鍾文、鍾武日夜守著他,寸步不離。錢貴暗暗著人對梅生說了,請他來勸解。梅生來了,勸道:「合城多少鄉宦,未聞以身殉國者,兄何必乃爾?」鍾生道:「士各有志。古云:主辱臣死。況主已死了,為臣子者與闖賊誓不俱生。恨我書生力綿,不能殺賊,故欲一死以報君恩耳,尚忍臣賊乎?梅生道:「故君雖崩,自有嗣君繼立。尚還仰望殲賊復仇,以雪斯恨,今日徒死奚益?況我們這南京地方,還是明朝地土,並不曾為賊所有,何得就是賊之臣子?何必預先就死?若此地果為賊所有,弟雖未仕,亦叨一第,亦當蹈東海而死矣,肯臣賊乎?今日尚早,死非其時,不必著急。」鍾生聽他這話,尋思亦似有理。答道:「兄言亦是,弟姑俟之。」鍾生之後不死者,非一旦變節。他今之欲死,特不肯臣賊耳。後闖王已死,又何必死?所謂可以死可以無死是也。

次日,宦萼、賈文物、童自大、鄔合、鮑信、鮑復之聞得了,都來勸解一番。鍾生自此以後,總足不履戶,惟兀坐小齋,終日書空咄咄。雖于妻妾之前,從不曾見他有一點喜笑之容,如此者將及一載。

一日,宦萼到鍾生家中來,坐下說道:「老父聞得長兄自從知先帝升遐之信,與賊誓不俱生,終日讚歎。方才得一邸報,知李自成已被天誅,特命弟送來與長兄一看,稍快心胸。」鍾生接過看了,以手加額,道:「先帝有靈,先帝有靈。」復恨道:「恨不能以此賊剖心瀝血,肆諸市朝,以祭先帝在天之靈之快耳。」

你道這瞎賊是怎麼死的?他自得了北京,親自領兵去攻山海關。到了石河,被大清兵馬殺得大敗虧輸,亡魂喪膽,跑回北京。也不想做皇帝了,收拾了些子女玉帛,領著賊眾,星夜直奔襄陽。他此時賊兵尚有十數萬,分為四十八部,在武昌住了五十日。改江夏縣為瑞符縣,設立偽官,斂各處銅炭,拘匠役鑄永昌錢。李自成一日聚眾將道:「湖廣四戰之地,不可久居,須先奪南京,以為根本。爾等心下何如?」眾人公議了一會,主意皆同。遂謀奪船,先取宣、歙二處。他復道:「西北既不能定,東南豈可再失?今當星夜速往。」擇斯將行之日,陰霾四塞,暴風烈雨,旗槍皆折。他於四月二十二日改路,由金牛保安走延甯蒲圻,沿路恣意殺擄。到通城,命四十八部先發。

通城有一座九官山,又名羅公山,山上有一所北極元天上帝的廟宇。那日,山下左近百姓聞得流賊到來,聚眾賽會,大家設誓共保鄉里。李自成帶了二十名騎兵,他要到山下去看看。到了山下,命眾人不許跟隨,他單騎登山下廟,見帝像拜謁,若被神擊,伏不能起。眾村人疑是劫盜,取鍬鋤棍棒一齊下手,打得頭顱粉碎,骨肉如泥。見他腰下有一顆金印,內有非常衣服,大驚大駭,皆從山后逃出。那二十騎見他久不下來,上去看時,只見一堆白骨。看看又是一所空廟,驚疑為神所殺,也就各逃散了。瞎賊兇惡一生,這就是他的結果了。有一首打油道:

百歲人生草上霜,無端妄覬作君王。
龍袍暫褂雖尊貴,山廟生捐亦慘傷。
四水逆流河湧漲,魂靈悲切日無光。
早知黃屋誠非據,何似林泉樂趣長。

此時弘光已即位在南京,以鳳陽總督馬士英先升禮部尚書,即命入閣辦理。馬士英又特薦阮大鋮,奉旨起阮大鋮為江防兵部尚書。眾人皆仰望太平,不想他君臣如醉生夢死一般,不知所作所為是些甚事。只有一個史兵部、一個樂府尹兩位好官。那史兵部雖也入了閣,又督兵往揚州駐鎮去了。樂府尹雖也陛了吏部尚書,只是一齊人傳之,眾楚人咻之,他也沒法。

那一位弘光皇帝自從登極,一絲朝政皆不理,悉委大學士馬士英批發。他在宮中做他的正務,終日服春藥。養大龜,弄得那厥物粗長,如一條驢腎相似,漁獵少童幼女。間或一夜高興,或兩三個弄死了,拉出宮來。後來見婦女都禁受不得,還日逐服春藥,陽物脹得難受,放在草驢牝中,同驢交媾。千古以來之帝王,以驢為媾者,只他獨異。猶令乞兒們都派交大蝦蟆,取蟾酥配春藥,上插黃旗,大書「上用」二字,你道可笑不可笑?更有妙處,除夕之夜,弘光臨御興甯宮。百官進朝辭歲,見他兩眉如鎖,低首沉吟,像有萬千心事不能解釋的一般,都以為他是憂慮國家的大事。這些模樣宰相,伴食中書,家而忘國,私而忘公的臣宰,倒都有些內愧。朝廷有如此隱憂,我輩食祿者,反毫不以國事為意,也太覺無良。只得上前伏俯奏道:「闖逆萬惡,致先帝崩遐,危我社稷。此皆臣子不共戴天之仇,終當盡力撲滅,以雪天人之恨。今日除夕,陛下且稍寬聖心。」弘光也不答應,只聽得他口中歎息道:「這怎麼處?如何過得?」有司禮監太監韓贊周上前奏道:「雖然國事日蹙,如今天下尚有東南半壁,事猶可為。明歲敕文武諸臣,各盡心力,以抒國患,皇爺且請開懷。」弘光聽得有些厭煩了,忽大聲道:「你眾臣不能上體朕心,惟以這些瑣事為言。我所憂者大,又是目前緊急要務。」說了,連聲嗟歎。

眾臣不知他慮的甚麼大事,聽見責備,俱免冠謝罪,道:「臣等鄙猥小見,蠡測管窺,不識聖意若何,萬乞示知。」弘光長歎了數聲,道:「目下新年,戲班中竟沒有一個好女旦,以供娛樂。所以朕心如焚,寢食不安,那裏為那些國家的小事?」眾臣見他降下這樣的綸音,竟無言可對。韓贊周俯伏泣道:「以為今日令節,皇爺或上念先帝,或追思皇考,豈意作此想耶?」弘光滿面怒容,方要發作,只見首鋪馬士英出班奏道:「臣一介庸材,蒙皇上天恩,待罪首揆。諒此等事,臣不能盡力以開聖懷,何顏居百僚之上?臣星夜訪求,必得一色藝雙絕者,以娛聖意。」弘光轉怒為喜,道:「足見先生忠君之心,燮理之才。但朕望此不啻饑渴,當速求之,朕自當有以報卿。」

話猶未了,左班中又有一個大臣,紅袍玉帶,象簡烏紗,履聲橐橐,上前跪奏道:「臣在先帝時,被東林諸賊臣誣陷,放棄者十有餘載。今荷蒙聖眷,得掌本兵。夙興夜寐,正無可上報天恩之萬一。況既逢堯舜之主,安敢不效皋夔稷以輔之?臣今當佐輔臣,選擇精通音律美女上獻,稍盡臣報主之忠忱一二。」弘光天顏大悅,說道:「朕素知卿才兼文武,歌詞一道,甲於元人之上。若得卿盡心為朕謀得佳人,富貴當與君共之。」眾臣看時,原來是阮大鋮,無不匿笑。

又只見班部中兩個官兒出來跪下,一個是馬士英的表弟,名喚馮寅,現任都察院僉都御史。一個是阮大鋮的妻弟毛羽健,現任工部左侍郎。馮寅奏道:「輔臣與阮尚書雖各具貴臣愛主之心,恐一時難獲其人,新年何以開悅宸衷?臣家有一女子,雖不敢謂色藝雙絕,尚還可以娛目,但不敢上獻耳。」弘光喜甚,道:「卿有此美意,朕心嘉無比,何不敢之有?」馮寅道:「乞赦臣死罪,方敢上奏。」弘光道:「卿如此盡忠於朕,當以百世宥之,尚有何罪?只管奏上。」馮寅道:「古云:主憂臣辱。臣今見聖容不悅,不得已而為此。臣妻解氏,小字語花,頗知演劇。雖無十分嬌麗,也還可以寓目。意欲上獻,不識聖意容納否?」弘光滿臉是笑,說道:「卿愛君如此,肯捐妻以奉朕,朕不但不肯輕待于解氏,必不肯薄報於卿。若果如朕意,當以貴妃封彼,卿亦不須愁不富貴矣。」馮寅奏道:「聖恩若此,誠臣夫妻之厚幸也。」弘光又問毛羽健道:「卿又有何妙論?」毛羽健頓首道:「馮寫作既能獻妻,臣又何難進女?臣有一女,年方十六,頗覺聰慧。雖不能歌舞,乞陛下留在宮中,使之慢慢學習,或可以供御樂之用。」弘光喜笑道:「這更妙了。卿愛朕一至此乎,朕亦不惜茅土之封以報爾也。今晚二卿便可送進宮來為妙。」二人謝恩而退。這些文武眾臣,有那無恥的,深恨家中無美妻嬌女可獻。有幾員略有骨氣的,無不暗笑,無不長歎。冠其冠而走其走,退朝而散。次早元旦,不知甚麼人題了一副對聯在午門外,道:

福人沉醉未醒,全憑馬上胡謅。
幕府凱歌已休,惟聽阮中撥出。

所謂福人者,弘光乃福王世子而踐位者也。沉醉未醒,謂他如昏昏醉夢,愚頑毫無所知,全憑馬士英胡謅打混而已。幕府凱歌已休者,阮大鋮為江防兵部,西北數省盡失,猶終日報捷,愚南京人之耳目。惟聽阮中撥出,阮者,月琴也,暗指阮大鋮之姓。謂何嘗有凱歌,乃阮之撥出耳。

我且把弘光的來歷表白一番,才見這聖子神孫的妙處。他父親是神宗萬曆皇帝之愛子,名常洵,乃鄭貴妃寵冠後宮,萬曆將他之子冊為福王,那君臣擇一富處之地封他。眾臣擬了河南洛陽為他封建之處。福王就國之日,海內全盛。神宗遣稅使礦使數十人,月有奉,日有進。廣南明珠、滇黔丹砂、宜青寶石、豫章磁器、陝西異織文毳、蜀中重錦,並齊楚礦金礦銀,搜括贏羨億萬計。雖名人主私財,都入貴妃掌握,以十分之九與了福王,福王之富厚甲於天下。及流賊逼城,援兵到洛,毫無費資。眾人口語藉藉,詈於道中,道:「王府金銀千萬,府中之人梁肉都厭了不吃,以飼犬豕,卻叫我們枵腹殺賊。下次有警,我們也不來了。」此時文武眾官苦苦勸王給賞,王堅執不聽。後賊復攻城,叛兵內應。及城破之日,賊入王府,珠玉金寶山積,悉為賊有。王之血肉做了賊之福祿宴,世子逃在外邊。南都聞崇禎殉了社稷,因他是萬曆親孫,是崇禎從兄,故擁立了他。有那樣個昏老子,就生了這個昏兒子。總之,國運與人的家運一般,該興旺,自然生出好兒孫來成家立業。若該敗壞,自然就有不肖子弟輕輕送去。敗國亡家,總是一理。

再說馮寅、毛羽健二人到家,隨即將妻女送了進宮。原來這解語花是馮寅用千金買來的一個女戲子,以他做妾。嫡妻故了,即命他掌管家務。此時假說是他的妻子,獻與弘光,希圖厚賞。弘光一見,果然生得妖嬈,就叫他唱了兩出,著實風騷可愛。淫心輒起,攜手登榻,交媾起來。弘光把個陽具養得如驢腎一般,他在宮中行樂,無非都是些幼女,即有少年婦人,如何當得?每每不能暢意。這次遇著這個香算,謂千人日個個弄也。正是勁敵,喜樂無比。次日元旦,即加封貴妃。是日朝畢,合宮妃嬪稱觴上壽。弘光多了幾杯,去行幸毛羽健的女兒。乘著酒興,兩下盡根。只見那女子哎呀了一聲,早已尚饗。弘光疾忙抽出陽具,叫宮女救時,血如泉湧,已是無及。這毛氏是個十六歲的處子,乍經弘光這驢腎大小的厥物,若逡巡畏避,啼哭難禁,弘光就醉倒十分,自然還有些憐惜,決不至冒冒失失,忍心弄死了他。

內中有個緣故,毛羽健在陝西時,溫氏星夜到他任上,遣去了美妾,發作了幾場。毛羽健再不敢萌一毫妄念,復命之後,十年間,他歷升到通政司左通。一日,溫氏偶染時疫,他夫妻分床而臥。溫氏昏昏沉沉,七八個丫頭日夜服事,都辛苦了。那一夜因溫氏昏睡,眾人也就偷空去睡。丫頭中有一個叫做夭桃,是在陝西買的,生得頗有幾分可愛,兩隻小腳還不足三寸,毛羽健常垂涎他,因懼溫氏之威,不敢放肆。今得了這個空,見眾丫頭都睡著了,悄悄摸到夭桃鋪上,見他睡得如此小死,就替他脫光,摸那妙處時,肥滑可愛。用指頭探探,原來不是原來的了。毛羽健爬上身,送了進去,乾暖有趣。抽拽良久,夭桃方才醒來。料無他人,知是主公,將錯就錯,也就聳身上迎。毛羽健喜歡非常,竭力弄了一番方歇。也有數次,同伴丫頭有知覺,眼中冒火,心中發醋。過了幾日,溫氏病癒,丫頭們就悄悄的將此事稟知。溫氏大怒,將夭桃上下剝得精光,渾身打有數百,用鞋底將陰戶打得腫有饅頭大,更妙。稀爛烏青,方才饒了。把毛羽健的鬍子幾乎挪去,幸得他女兒救護父親,不致狼狽。夭桃遭了這一番荼毒,恨入骨髓,暗想道:「我當日在舊主家時,蒙主公時常寵倖,主母只做少右。此等主母豈可常得。今日是主公偷我,又非我去撩漢子,就下這樣毒手,你怎麼帶夥著溫世幸來,就不放點鬆給我們?」想了一會,道:「這妒婦我是沒奈何他的了,我把他女兒撩動春心,弄成個破罐子,等嫁人家時,送了回來,羞辱這惡婦一場。這倒不妨,他的令姑並不曾送回來。也可雪我的仇恨。」

原來毛羽健的女兒已十四歲了,生得一貌如花,不但全不像乃堂之陋,且比乃尊還美麗許多,而且生性聰明,百伶百俐。溫氏上邊家人沒一個敢上來,只溫世幸是乳母之子,又是大管家,溫氏時常叫他上來說話走動。毛羽健可敢阻攔?間或有空,二人便做作一番。

一日,溫世幸買了一本春宮圖兒,放在袖中,要送與溫氏鑒賞學樣。不想一時失落,找尋不見,又不敢問人,以為不知掉在何處,也就罷了。不想掉在堂屋門檻底下,恰被這女兒拾得。他翻開一看,見都是男女如此如此,忙放在袖中,到床上放下帳子推睡,逐張逐張細看。雖見男子的那東西放入婦人此道之內,十分動心,卻不知何故。要問人又不好開口。到夜間,用個指頭塞入小牝中試試,有疼無樂。這女子素常極喜夭桃,那日見他被母親打得幾死,悄悄走出看他,私問道:「你為了甚麼事,奶奶這樣打你?」夭桃正想要引誘他,便悄應道:「奶奶前日害病,老爺同我偷弄了幾回,不知那個賤嘴的淫婦告訴了他,今日才把我這樣打,打身上還罷了,把我的下身幾乎打爛了呢。」那女子道:「為甚麼把你下身打的這樣利害?」夭桃道:「奶奶說是老爺弄我的這個來,故此才下死打他。怪是也怪不得奶奶,婦人家把男人這件東西像性命一樣,那裏還捨得讓人?」那女子正想要問這內中的妙處,就借他這話,笑問道:「這是有甚麼好事,你就說的這樣?」夭桃道:「姑娘,你後來嫁了人家,嚐著了,才知道呢。弄慣了,渾身鬆爽,心窩裏那個快活的法,那裏說得出。」那女子道:「弄的可疼麼?」夭桃道:「就是頭一回有些疼,下次就不相干了。你不信,先拿一個指頭摳摳看,頭一回有些疼,忍著些,到第二回就好了。摳熟了用兩個指頭,後來又用三個,你只多用些唾沫潤滑了,一點也沒事,等你挖開了,我尋個好東西送你受用。」那女子見說到這裏,袖中摸出那春宮本兒與他看,道:「你看男人的可是這個樣兒麼?」夭桃看了,道:「畫的一絲不錯,你是那裏得來的?」那女子道:「是我前日在門檻底下拾的,不知是誰掉下來的?」夭桃道:「我猜得著,但是老爺出門,奶奶就叫溫世幸上來,兩個人關著房門幹事,這定是他掉的。」女子道:「怪道我說老爺不在家,溫世幸便進來,關著門,我當說甚麼要緊話,原來同我奶奶幹這事。」夭桃道:「等我好些,弄個好東西送你試試看,定有妙處。」那女子滿心歡喜,瞞著母親,叫自己的丫頭日日送湯水給夭桃吃。他夜間果然將個食指潤濕了,忍著疼,將小牝摳挖。一連三四夜,內中竟容下三指尚有餘。雖無大樂,也覺有些意味。他原是十個尖尖嫩指,因指甲戳得疼,剪得光光禿禿,眾人也不知他何故。他一心只望夭桃好了起來,尋假物送他。

過了半月有餘,夭桃起得來了,他尋了一把紫竹斷傘把,用力將竹根刻下有四寸餘長一節來,就將竹根頭做了個龜頭樣子,用磁瓦刮光,宛似一根陽具。他起來到姑娘房內,先謝了照看,見左右沒人,將此物送上。那女子一見,如獲至寶,笑吟吟接過,請教他的用法。

夭桃附耳傳授秘訣,叫他仰臥,兩腿楂開,多用唾沫,不住抽扯,自有樂處。這女子是伶俐極了的,自然會意。夜間如法作用,果然甚妙。每夜如此,被他將一個嫩而小的牝戶,弄成了鬆而大的個窟窿。

到了崇禎十七年,毛羽健見賊情急,正月內即將家眷打發回南,他獨自在京,闖賊破城之日,他也隨眾投降。周鐘勸進表內,他與項水心也都附有名字。李自成被大清兵馬殺敗逃去,他也逃回南京。阮大鋮奏弘光說,他不忘故主,冒死逃回。弘光大喜,加授今職。他圖永固富貴,故將女兒進上。

弘光乍幸這女子時,以為他是處子,也有些憐愛。先還款款而入,這女子用那竹郎君弄了二年,阮寶兒之鼠夫,同此女之竹郎君,俱是異,可謂難姐難妹。陰門已寬闊久了,今忽經弘光這大物送進,覺比竹夫更妙,竟不提防。弘光見他並無痛楚之態,以為是大量的女子,可與解氏爭霸,興致大發,憑身用力,兩下盡根。這女子不過陰門寬闊而已,內中開闢的不甚深,況他的身軀巧小,弘光的此物是放樣無當的,妖童豔女不知死了多少在此物上,何況他未曾經風雨的一個柔怯女子。被他先一下,已受不得,只叫了哎呀一聲,急要回避,已是無及,被他那連珠箭的弄法,第二下直攮到心窩,登時告斃。

此女之死,罪雖起於夭桃,實由於毛羽健獻女求榮,溫氏淫妒之報也。弘光見死了,也著實深悔冒失。次日傳旨,以妃禮殯葬。又敕毛羽健著升禮部尚書,馮寅著升都察院左都御史,開印後到任辦事。開印之日,二人到了任。

那時禮尚左都現有其人,所以當時有「總憲衙門兩都御,禮部堂上二尚書」之謠,都下傳為笑談。末世君臣所作所為,一至於此,無不可笑。毛羽健知女兒被弄死了,心中也甚慘。得升顯職,也還歡喜。熱鬧了一番,自不必說。

一日,正在家閑坐,家人進來稟說,京中劉老爺的奶奶到了,毛羽健同溫氏忙接了出去。只見劉奶奶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一個老僕跟著,蓬頭垢面,衣裳襤褸,不堪之甚。那劉奶奶見了他夫妻二人,痛哭了一場,讓到上房坐下。

你道這劉奶奶是誰?就是劉懋的繼配了。劉懋元配已故,這是他在北京繼娶的夫人。姓鈕,才得二十六七歲。劉懋蒞仕數年,點了一次鹽差,又收了兩次稅務,家有十數萬之富。

闖賊亂極時,崇禎向百官借餉。知他家富,坐名借一萬,他只獻一千。崇禎不准,他出了三千,苦苦說家俬已罄。闖賊陷城後,比較眾官銀兩,他也在內中。幾銅夾棍獻出十萬,賊猶不足。闖賊知向年裁驛是他附和而成,恨入骨髓,直夾死而後已。家俬抄擄,將他妻子賞了一個小賊頭。

那時李自成本要殺毛羽健,因他迎降勸進,十分諂媚。要買人心,只得容忍過了。到闖賊去後,毛羽健知表兄已死,表嫂已配了賊,也不暇尋問,獨自逃歸。今見他們尋來,又悲又喜,坐下問問別後事情。鈕氏哭訴道:「自你表兄被賊夾死之後,屍骸也不知撇在那裏。家俬抄沒,家人都逃散了。我帶著這孩子分在一個賊家,那賊幾次要殺這孩子,我苦苦護庇。喜得那賊他心愛我,肯聽我勸,才替你哥哥留下這個根兒。後來賊兵敗了,星夜逃去,我母子故得留下。賊退後,這個老家人來尋著我母子。幸喜那賊家中還有些銀子,故此才得同逃了回來。如今夫亡家破,我寡婦孤兒全仗叔叔嬸嬸照看。」毛羽健叫家人將大廳旁邊三間房收拾了,與鈕氏母子住。擺酒接風,做衣裳,縫被褥,俱不必細說。

過了幾日,這鈕氏飽食暖衣,把前日來的風霜之色盡退了,嫩森森一個白臉,妖嬈嬈一個身材,蹺尖尖一雙小腳,嬌滴滴一口京話,甚是可愛,比溫氏強了百倍。毛羽健就動了偷竊之念,想道:「當日我兄弟兩個屁股弄過無數,何況表嫂的此道,且又是經賊弄過的,我也何妨一弄?」遂每日到他房中來挨光,說趣話,調風情。那鈕氏配了一番流賊,也不是甚貞節的了,況在少年,也無可無不可的時候,且依附在他家,也想同他摸皮貼肉,方可久遠。但素知溫氏吃醋,始尚在未決,還在兩可之間。

毛羽健一日說話間笑問道:「嫂子前日嫁了流賊,那樣人可也還知道些溫存情愛麼?」鈕氏紅了臉,含愧笑道:「那也是沒奈何,有甚麼情愛?」毛羽健道:「便宜了這賊,享用嫂子這樣美人,我還沒有他的福氣。」鈕氏斜溜了一眼,低頭微笑,百媚俱生。毛羽健不覺魂飛,也顧不得他肯與不肯,走上前抱住,就親了一個嘴。不愧是禮部尚書,這等的大臣,方輔佐得那等天子。那鈕氏也不說話,只笑笑臉扭轉。毛羽健將他抱到床上,就扯褲子。鈕氏道:「你快放手。我素常知道嬸子利害,恐他知道,不是兒戲的,你不要闖禍。」毛羽健笑道:「你放心,我如今不怕他了。」兩人褪了褲子,弄將起來。

你道毛羽健一時如何就這樣膽大?內中有個原委。溫氏自京中回來之時,他父母雖沒了,他兄嫂在烏程聞得妹子到家,差了一個家人溫世寵來問候。這溫世寵便是溫世幸的親弟,生得標緻異常,宛似一個美女。溫氏一見了他,心魂飛越。毛羽健此時尚在京未回,溫氏就強逼著同他私通了。誰知這樣個嬌媚少年,竟有個絕大的陽具。溫氏既愛其外貌,又喜其內材,便不肯放他回去。寫字差人送與哥嫂,要了溫世寵留下。他將臥房隔壁一間耳房裱糊潔淨,床帳桌椅收拾得甚是華麗,就在臥房床後開了個便門出入,做間秘室,以為行幸世寵、世幸之所。後來毛羽健來家,以為是溫氏收拾了為休息之所,也不敢常到裏屋那去。

一日朝罷回來,走到上房堂屋。恰好夭桃在那裏,見左右沒人,盡著用手向房內指,毛羽健也不懂其故。誰知溫氏同他弟兄兩個正在秘室行樂,聽見毛羽健回來了,一時做手腳不迭,溫氏只得走了出來。毛羽健見他鬢鬆面赤,心中大疑。想起夭桃指的必有緣故,遂走到那秘室中一看,只見溫世幸、溫世寵面色如土,壁在牆上站立。毛羽健冷笑了兩聲,走了出去。好大肚皮。溫氏雖然淫悍,到此也羞赧無地。毛羽健此後也不睬他,他也不敢再發一語。溫氏這幾日冷眼見毛羽健時常在鈕氏屋裏,他留了一片心,不住叫丫頭竊聽。這日聽和他二人在房中成了好事,溫氏暗喜,忙忙走來。他不曾關門,直走到床前,他二人方才看見,鈕氏羞得把眼緊閉。溫氏笑對毛羽健道:「此後你也管不得我,我也不管你的閒事,大家混著些罷。」遂抽身回去。

鈕氏問毛羽健溫氏這話的緣故,毛羽健把溫氏的事告訴了他,鈕氏才放了心。毛羽健索性不上去,將夭桃叫了來,三人一床滾,溫氏也公然叫了他弟兄二人上去,也是三個一床。

他這兩分家,與禽獸何異?試看如此之君,若是之臣,焉有不敗壞天下者乎?還有那一位賢宰輔馬士英,惟以喜怒用人,賣官鬻爵為事。醜名四著。

鍾生在家,聞知這些言動,時時撫脾長歎道:「天下事休矣。」馬士英獨掌朝權,開納助工例,武英殿中書納銀九百兩,文華殿中書納銀一千五百兩,內閣中書二千兩,待詔三千兩,拔貢一千兩,推知銜一千兩,監紀職方萬千不等。時人為之語曰:

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
監紀多似羊,職方賤如狗。
蔭起千年塵,拔貢一呈首。
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

馬士英也耳有所聞,他一來見自己做得太醜,想圖掩飾。二來也要公用一兩個人,要買人心。他知鍾生年未四十,是個好官,又素有名望,要以翰林院學士起用他,以崇人望。鍾生是生平耿介清高的人,一則不肯因人而熱,二則見不成局面,決不肯應命。只推有病,苦苦辭了。因長歎了幾聲,念陳希夷先生的兩句,道:

九重丹詔,休教彩鳳銜來。
一片野心,已被白雲留住。

後人見鍾生不肯做官,想那時擇闖諸臣是何心哉?有一詞道:

盛世升平,主聖臣賢樂事頻。祖父皆封贈,妻子蒙恩蔭。哎,一旦亂離臨,少忠多佞,背主求榮,反面操戈刃。歷代奸邪豈乏人? (右調《駐雲飛》)

忽一日,賈文物來會鍾生,道:「阮大司馬向保先岳故交,當日在熹宗時,弟也蒙過他提攜之力,他今要用弟在他幕下為鳳陽兵備。弟見兄苦苦推辭,官爵不受,必有所為。弟持疑不決,特來請教。」鍾生道:「既承垂問,況我輩又是多年至契,俱在親誼,敢不傾心吐膽,以至誠相告?兄看今日之規模,還成一個世界麼?雖在仕途,亦當拔足。避之猶恐不及之時,豈有反往火坑中跳入之理?當日先帝聖恩欽賜的堂堂正郎,尚且不宜受,今日反受幕府私情之一兵備乎?弟鄙見若此,兄或另有主裁,弟亦不敢苦勸。」賈文物道:「承兄喚醒愚迷,弟佩愛多矣。」遂絕意仕進。

你道阮大鋮他是魏璫門下漏網的一個餘孽,今日忽然一旦做了大司馬,看他替朝幹些甚麼事?並他的結局如何?要知始末,接看後文。

《姑妄言》卷二十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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