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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論/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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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 宋論
卷四 仁宗
卷五 
本作品收錄於:《宋論

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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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魏嚴母后臨朝之禁,君子深有取焉,以為萬世法。唐不監而召武、韋之禍,玄宗既靖內難,而後為之衰止。不期宋之方盛而急裂其防也。

  仁宗立,劉后以小有才而垂簾聽政,乃至服袞冕以廟見,亂男女之別,而辱宗廟。方其始,仁宗已十有四歲,迄劉后之殂,又十年矣。既非幼稚,抑匪闇昏,海內無虞,國有成憲,大臣充位,庶尹多才,惡用牝雞始知晨暮哉?其後英宗之立,年三十矣,而曹后挾豢養之恩,持經年之政;蓋前之轍迹已深,後之覆車弗恤,其勢然也。宣仁以神宗母,越兩代而執天下之柄,速除新法,取快人心,堯、舜之稱,喧騰今古。而他日者,以挾女主制沖人之口實,授小人以反噬,元祐諸公亦何樂有此。而況母政子政之說,不倫不典,拂陰陽內外之大經,豈有道者所宜出諸口哉?

  夫漢、唐女主之禍,有繇來矣。宮闈之寵深,外戚之權重,極重難返之勢,不能逆挽於一朝。故雖骨鯁大臣如陳蕃者,不能不假手以行其志。至於宋,而非其倫矣。然而劉后無可奉之遺命,而持魁柄迄於老死而後釋,孰假之權?則丁謂之奸實成之也。謂以邪佞逢君,而怨盈朝野,及此而事將變矣,結雷允恭以奉后而覬延其生命,則當國大臣秉正以肅清內外,在此時矣。王曾執政,繫天下之望者不輕,曾無定命之謨,倡眾正以立綱紀,仍假手乞靈於簾內,以竄謂而求快於須臾;劉后又已制國之命,而威伸中外,曾且無如之何。然則終始十年,成三世垂簾之陋,激君子小人相攻不下之勢,非曾尸其咎而誰委哉?曹后之也,先君慎擇付託之嗣子,幾為廬陵房州之續,則劉後之逐宰相者,逐天子之竽也。微韓公伸任守忠之法,而危詞以急撤其簾,浸使如曾,宋其殆矣!韓公一秉道,而革兩朝之弊。後起之英,守成憲以正朝廷,夫豈非易易者?而元祐諸公無懷私之,有憂國之心,顧且踵曾之失,仍謂之姦,倒授宰制之權於簪珥,用制同異之見於沖人,以不正而臨人使正,不已懵乎!

  夫昔之人有用此者,謝安是也。安圖再造之功於外,而折桓氏之權於內;苦勢已重,不欲獨任魁柄,以召中外之疑,貽桓氏以口實。抑恐群從子弟握兵柄,方州,倚勛望以自崇,蹈敦、溫之覆軌。故奉女主以示有所稟,而自保其臣節。元祐諸公,夫豈當此時、值此勢,不得已而姑出於是哉?所欲為者,除新法也。所欲去者,章惇、蔡確邪慝之鄙夫也。進賢遠奸,除稗政,修舊章,大臣之道,大臣之所得為也。奉嗣君以為之,而無可避之權,建瓴之勢,令下如流,何求不得?而假靈寵於宮闈,以求快於一朝,自開釁隙以召人之攻乎?易動而難靜者,人心也。攻擊有名、而亂靡有定之禍,自此始矣。用是術者,自王曾之逐丁謂倡之。韓公矯而正之,而不能保其不亂。邪一中於人心,而賢者惑焉,理之不順,勢不足以有行,而世變亟矣。

  夫奉母後以制沖人,逆道也。躬為天子矣,欲使為善,豈必不能?乃視若贅疣,別擁一母後之尊,臨其上以相鉗束:行一政,曰:太后之憂民也;用一人,曰:太后之任賢也。非甚盛德,孰能忍此?即其盛德,亦未聞天子之孝,唯母命而莫之違也。且以仁宗居心之厚,而全劉氏之恩於終始,其於政事無大變矣。而劉後方殂,呂夷簡、張耆等大臣之罷者七人,王德用、章德象俱以不阿附故,而受顯擢。則元祐諸公推崇高后以改法除姦,而求其志道之伸,保百年之長治也,必不可得矣。太后固曰:「官家別用一番人。」而諸公不悟,旴豫以鳴,曾莫恤後災之殆甚,何為者也?王曾幸而免此者,仁宗居心之厚,而范希文以君子之道立心,陳「掩小故以全大德」之言,能持其平也。觀於此,而韓、范以外,可謂宋之有大臣乎?

  不可拂者,大經也;不可違者,常道也。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婦道之正也。雖有庸主,猶賢哲婦。功不求茍成,事不求姑可,包魚雖美,義不及賓。此義一差,千塗皆謬,可不慎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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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宗之稱盛治,至於今而聞者羨之。帝躬慈儉之德,而宰執臺諫侍從之臣,皆所謂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夷攷宋政之亂,自神宗始。神宗之以興怨於天下、貽譏於後世者,非有奢淫暴虐之行;唯上之求治也亟,下之言治者已煩。乃下之煩言,以啟上之佚志,則自仁宗開之。而朝不能靖,民不能莫,在仁宗之時而已然矣。

  國家當創業之始,繇亂而治,則必有所興革,以為一代之規。其所興革不足以為規一代者,則必速亡。非然,則略而不詳、因陋而不文、保弱而不競者,皆有深意存焉。君德、民心、時會之所湊,適可至於是;既至於是,而亦足以持國於不衰。乃傳之數世而獘且生矣。獘之所生,皆依法而起,則歸咎於法也,不患無辭。其為獘也,吏玩而不理,士靡而亡實,民驕而不均,兵弛而不振;非其破法而行私,抑沿法而巧匿其姦也。有志者憤之,而求治之情,迫動於上,言治之術,競起於下;聽其言,推其心,皆當時所可厭苦之情事,而釐正之於旦夕,有餘快焉。雖然,抑豈必歸咎於法而別求治理哉?吏玩而不理,任廉肅之大臣以飭仕階而得矣。士靡而亡實,崇醇雅之師儒以興正學而得矣。民驕而不均,豪民日競,罷民日瘠,人事盈虛之必有也;寬其征徭,疲者蘇而競者無所容其指畫矣。兵弛而不振,籍有而伍無,伍有而戰無,戰爭久息之必然也;無薦賄之將,無私殺之兵,委任專而弛者且勸以強勁矣。若是者,任得其人,而法無不可用。若十一千百之掛漏,創法者固留有餘以養天下而平其情。匹夫匹婦祁寒暑雨之怨咨,猾胥奸民為鼠為雀之啄齕,惡足壞綱紀而傷教化?有天下者,無容心焉可矣。

  宋自建隆開國,至仁宗親政之年,七十餘歲矣。太祖、太宗之法,敝且乘之而生者,自然之數也。夫豈唯宋祖無文、武之至德,議道之公輔無周、召之弘猷乎?即以成周治教之隆,至於穆、昭之世,蛹蠹亦生於簡策,固不足以為文、武、周、召病也。法之必敝矣,非鼎革之時,愈改之,則弊愈叢生。茍循其故常,吏雖貪冒,無改法之可乘,不能託名踰分以巧為吹索。士雖浮靡,無意指之可窺,不能逢迎揣摩以利其詭遇。民雖彊可凌弱,無以啟之,則無訐訟之興以兩俱受斃,俾富者貧而貧者死。兵雖名在實亡,無以亂之,則無游惰之民以梟張而起,進則為兵而退則為盜。唯求治者汲汲而憂之,言治者嘖嘖而爭之,誦一先生之言,古今異勢,而欲施之當時,且其所施者抑非先王之精意;見一鄉保之利,風土殊理,而欲行之九州,且其所行者,抑非一邑之樂從。神宗君臣所夜思晝作,聚訟盈廷,飛符遍野,以使下無法守,開章惇、蔡京爚亂以亡之漸者,其風已自仁宗始矣。前乎此者,真宗雖有淫祀驕奢之失,王欽若、丁謂雖有貪權惑主之惡,而李太初慎持之於前,王子明謹守之於後。迨乎天聖、明道之閒,老成凋謝已向盡矣。僅一直方簡重之李迪,起自遷謫,而任之不專。至若王曾等者,非名節之不矜也,非勤勞之不夙也,以術閒道,以氣矜剛;而仁宗受諫之美名,慕恤下之仁聞,欣然舉國以無擇於聽。迨及季年,天章開,條陳進,唯日不給,以取綱維而移易之;吏無恆守,士無恆學,民無恆遵,兵無恆調。所賴有進言者,無堅僻之心,而持之不固;不然,其為害於天下,豈待熙、豐哉?知治道者,不能不為仁宗惜矣。

  夫秉慈儉之德,而抑有清剛之多士贊理於下,使能見小害而不激,見小利而不歆,見小才而無取,見小過而無苛;則姦無所熒,邪無能閒,修明成憲,休養士民,於以坐致升平,綽有餘裕。柰之何強飲疥癬之疾以五毒之劑,而傷其肺腑哉!故仁宗之所就者,概可見矣。迹其謀國,則屢敗於西而元昊張,啟侮於北而歲幣增。迹其造士,則聞風而起者,蘇氏父子掉儀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習申、商之術;後此之撓亂天下者,皆此日之競進於大廷。故曰神宗之興怨於天下、貽譏於後世者,皆仁宗啟之也。

  夫言治者,皆曰先王矣。而先王者,何世之先王也?孔子曰:「吾從周。」非文、武之道隆於禹、湯也。文、武之法,民所世守而安焉者也。孟子曰:「遵先王之法。」周未亡,王者未作,井田學校所宜遵者,周之舊也。官習於廷,士習於學,民習於野;善者其所夙尚,失者其所可安,利者其所允宜,害者其所能勝;慎求治人而政無不舉。孔、孟之言治者,此而已矣。嘖嘖之言,以先王為口實,如莊周之稱泰氏,許行之道神農,曾是之從,亦異於孔子矣。故知治者深為仁宗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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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宗有大德於天下,垂及今而民受其賜;抑有大弊政以病民者二百年,其餘波之害,延於今而未已。蓋其求治之心已亟,但知之而即為之,是故利無待而興,害不擇而起。

  其有大德於天下者,航海買早稻萬石於占城,分授民種,是也。其種之也早,正與江南梅雨而相當,可以及時而畢樹藝之功;其熟也早,與深秋霜燥而相違,可弗費水而避亢旱之害;其種之也,田不必腴而獲不貲,可以多種而無瘠蕪之田;皆其施德之普也。昔者周有天下,既祀后稷以配天,為一代之祖;又祀之於稷以配社,享萬世之報。然則有明王起,飭正祀典以酬功德,奉仁宗以代周棄而享祀千秋,其宜也。惜乎無與表章者,史亦略記其事而不揄揚其美,則後王之過也。

  若其弊之病天下者,則聽西川轉運使薛田、張若谷之言,置交子務是也。交子變而為會子,會子變而為鈔,其實皆敝紙而已矣。

  古之稅於民也,米粟也,布縷也。天子之畿,相距止於五百里;莫大諸侯,無三百里之疆域;則粟米雖重,而輸之也不勞。古之為市者,民用有涯,則所者簡;田宅有制,不容兼并,則所齎以易者輕。故粟米、布帛、械器相通有無,而授受亦易。至於後世,民用日繁,商賈奔利於數千里之外;而四海一王,輸於國、餉於邊者,亦數千里而遙;轉挽之勞,無能勝也。而且粟米耗於升龠,布帛裂於寸尺,作偽者湮溼以敗可食之稻麥,靡薄以費可衣之絲枲。故民之所趨,國之所制,以金以錢為百物之母而權其子。事雖異古,而聖王復起,不能易矣。乃其所以可為百物之母者,固有實也。金、銀、銅、鉛者,產於山,而山不盡有;成於煉,而煉無固獲;造於鑄,而鑄非獨力之所能成,薄貲之所能作者也。其得之也難,而用之也不敝;輸之也輕,而藏之也不腐。蓋是數物者,非寶也,而有可寶之道焉。故天下利用之,王者弗能違也。唯然,而可以經久行遠者,亦止此而已矣。

  交子之制,何為也哉?有楮有墨,皆可造矣,造之皆可成矣;用之數,則速裂矣;藏之久,則改制矣。以方尺之紙,被以錢布之名,輕重唯其所命而無等,則官以之愚商,商以之愚民,交相愚於無實之虛名,而導天下以作偽。終宋之世迄於元,延及洪、永之初,籠百物以府利於上,或廢或興,或兌或改,千金之貲,一旦而均於糞土,以顛倒愚民於術中;君天下者而為此,亦不仁之甚矣!夫民不可以久欺也,故宣德以來,不復能行於天下。然而餘害迄今而未已,則傷詔祿之典,而重刑辟之條,無明王作,而孰與更始?其害治亦非小矣。

  鈔之始制也,號之曰「千錢」,則千錢矣。已而民遞輕之,而所值遞減,乃至十餘錢而尚不售,然而「千錢」之名固也。俸有折鈔以代米,乃至一石而所折者數錢;律有估物以定贓,乃至數金而科罪以滿貫。俸日益薄,而吏毀其廉;贓日益重,而民極於死。僅一鈔之名,而害且積而不去,況實用以代金錢,其賊民如彼乎?益之以私造之易,殊死之刑日聞於司寇,以誘民於阱而殺之,仁宗作俑之愆,不能辭矣。

  是故君天下者,一舉事而大利大害皆施及無窮,不可不審也。聽言輕,則從善如流,而從惡亦如流。行法決,則善之所及者遠,而惡之所被者亦長矣。以仁如彼,以不仁如此,仁宗兩任之,圖治者其何擇焉?舜之大智也,從善若決江、河,而戒禹曰:「無稽之言勿聽。」以其大智,成其至仁,治道盡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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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臣進位宰執,而條列時政以陳言,自呂夷簡始。其後韓、範、富、馬諸君子,出統六師,入參三事,皆於受事之初,例有條奏。聞之曰:「天下有道,行有枝葉,天下無道,言有枝葉。」以此知諸公失大臣之道。而明道以後,人才之寖降,風尚之寖卑,前此者、李、向、王之風軌,不可復追矣。

  書曰:「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以言者,始進之士,非言無以達其忱;上之庸之,非言無以知其志。故觀其引伸,知其所學;觀其蘊藉,知其所養;非必言之可行而聽之行也。後世策問賢良,科舉取士,其法循此,而抑可以得人;然而不能無不得之人矣。至於既簡在位,或賢或否,則以功而明試之,非以言者之始測於影響,而下亦僅此以為自效之資也。且夫藉言以為羔雁者,亦挾長求進之士爾。其畜德抱道、具公輔之器者,猶不屑此。而況大任在躬,天職與共,神而明之、默而成之者,非筆舌之所能宣;而喋喋多言,以掩力行不逮之愆尤乎?

  即以敷奏言之,射策之士,諫議之官,言不容已也,而抑各有其畔,不可越也。將以匡君之過與?則即以一德之涼,推其所失而導之以改,無事掇拾天德王道,盡其口耳之所記誦者,罄之於一牘也。非是者,為鬻才之曲士。將以指政之非與?則即一事之失,極其害之所至,而陳其所宜,無事旁推廣引,泛及他端之未善,以責效於一朝也。非是者,為亂政之辯言。將以摘所用之非人與?則即以一人之罪狀,明列其不可容,無事抑此伸彼,濫及盈廷,以唯吾所欲廢置也。非是者,為死黨之憸人。將以論封疆之大害與?則即以一計之乖張,專指而徵其必僨,無事臚列兵法,畫地指天,以遙制生殺之樞機也。非是者,為首禍之狂夫。且夫一言出,而且俟君之行此一言也,則事不冗,而力以暇而有餘。一言出,而君既行此一言矣,則意相得,而後可因而復進。故志行而言非虛設。行與不行,皆未可必之於君心;姑且言出如哇,而唯恐不充於幅,誠何為者?況乎一人之識,以察一理,尚慮其義不精,而害且伏於其隱。乃搦管經營,旁搜雜引,舉君德、民情、兵、農、禮、樂、水、火、工、虞、無涯之得失,窮盡之於數尺之章疏。才之果勝與?念之果周與?發果以誠,而行果無不得與?問之心,而固不能自信;按之他日,而已知其不然。徒爾洋洋娓娓、建瓴傾水而出之,不少待焉;不怍之口,莫知其咎,亦孔之醜矣。則在懷才初進之士,與職司言責之臣,猶不可不慎也。而得君已深,歷任已夙,居密勿以靜鎮四海者,尤勿論矣。

  明道以後,宰執諸公,皆代天工以臨群動者也。天下之事,唯君與我坐而論之,事至而行之,可興則興之已耳,可革則革之已耳。唯道之從,唯志之伸,定命以辰告,不崇朝而遍天下,將何求而不得?奚待煩言以聳眾聽?如其微言而不悟,直言而不從,欲行而中沮,欲止而旁出;則有引身以退,免疚惡於寸心,而不待暴白以號於人曰:「吾已縷析言之,而上不我庸也。」此宰執大臣所以靖邦紀而息囂凌之樞要也。在昔李太初、王子明以實心體國,奠七十餘年社稷生民於阜安者,一變而為尚口紛呶之朝廷,搖四海於三寸之管,誰尸其咎?豈非倡之者在堂皇,和之者盡士類,其所繇來者漸乎!宰執有條奏矣,侍從有條奏矣,庶僚有條奏矣,有司有條奏矣;乃至草茅之士,有喙斯鳴,無不可有條奏矣。何怪乎王安石之以萬言聳人主,俾從己以顛倒國是;而遠處蜀山聞風躍起之蘇洵,且以權謀憯險之術,習淫遁之文章,售其尉繚、孫臏之詭遇,簧鼓當事,而熒後世之耳目哉?

  姚元之之以十事要玄宗也,在未相之先,謂不可行而己不敢相也,是亦慎進之一術也。既已為相,則唯其行之而無復言矣。陸敬輿之詳於論事也,一事竟而又及一事,因時之迫以答上問,而非闊迂疏以侈文章之富也。宰執之道,司聽言以待黜陟耳,息浮言以正人心耳。言出而行澆,言長而忠薄,言之不已,而國事不可為矣。讀者惑焉,詫為盛美,違山十里,蟪蛄猶聞,束宋人章奏於高閣,學術治道庶有瘥焉。俗論不然,宜中國之日疲以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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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宗之生,以大中祥符三年,歲在庚申,及嘉祐二年乙酉,二十有六年,擬之於古,未逮乎壯有室之齒也。曹后之立,未及期月,則皇子之生,非所絕望。乃育英宗於宮中,使后拊鞠之。嗚呼!念宗社之重而忘私,是豈非能為人之所不能,足為萬世法者哉!

  三王以後,與子之法立,茍為適長,道不得而廢焉。漢明雖賢,光武猶謂失德;晉惠雖闇,武帝不任其愆。故三代有豫教之法,盡人之所可為,而賢不肖治亂安危舉而聽之於天,亦且無如之何矣。乃無子而嗣未有定,以及乎危病之際,姦人婦寺挾私意以援立庶支,市德居功,而倒持魁柄,漢唐之禍,率繇此而興。其近正者,則辨昭穆,審親疏,弟與從子以序而登,斯亦可以止爭而靖國矣。而於帝王慎重天位之道,固未協也。夫唯適長之不容變置,為百王之成憲,而賢不肖非所謀耳。無子而授之同產之弟與從子之長,古未有法,道無可執。則天既授我以選賢而建之權,如之何不自化裁,可諉諸後以任臣僚之扳立邪?英宗方四歲而鞠之宮中,察其情志,審其器量,遠其外誘,習其家法,而抑受恩勤之德於中宮。他日曰:「宮中嘗養二子,小者近不慧,大者可也。」帝之留心於國本,非一日矣。范、富、包、文、司馬雖心是其請,且不欲授以援立之權,獨托腹心於韓公,然抑聞命而始請其名,前此者亦未敢有所擬也。則熟籌密運於一人之心,又豈奸邪之得窺伺哉?

  在禮有之曰:「為人後者為之子。」非盡人無子而必為立後也。自大夫以上,有世祿、食采邑、建祖廟者,達乎天子。茍無子而必有後,則三代之興,雖無子而固有子。豫立之典,雖不見於史策,而以為後之文推之,則茍有有世守,無無子者,必有子,而與子之法固不以無出而廢也。抑在禮有之曰:「為人後者,為其父母服期。」本非期而加以期之謂也。若以親疏序及,而所立者從子之長,則所生父母雖降,而固有叔父之親,不必加隆而固服期。則功緦以降之族子,但使溫恭之度形於早歲,皆擇養而豫教之,無問親疏亦明矣。漢、唐之君,輕宗社而怙其專私,未有能者。仁宗慮之早而斷之決,以定百王之大法。於是高宗有所稟承,遠立太祖之裔孫,而本支不敢妄爭,臣民欣為推戴,兩宮全其慈孝,社稷賴以小康,皆仁宗之貽謀為之先導也。

  雖然,義隱於三代,而法沮於漢、唐,仁宗創起而決策,以至正之舉,而有非常之疑,故任守忠惑曹后以起釁,而仁宗無慮也。有韓公在,制守忠之死命,而曹后黜於其義也。高宗無可恃之大臣矣,於是而內禪以定其位。然則心茍無私,變通在我,居天位之尊,承皇天之命,仰先祖之靈,奉名義之正,無志不可行,無謀不可定。何畏乎命異,何憂乎事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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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黨之興,始於君子,而終不勝於小人,害乃及於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之有此也,盛於熙、豐,交爭於元祐、紹聖,而禍烈於徽宗之世,其始則景祐諸公開之也。

  國家剛方挺直之正氣,與敦龐篤厚之醇風,並行而不相悖害。大臣任之,而非但大臣任之也。人主平其情,以不迫行其用舍,慎其聽,以不輕動於人言;則雖有小人,不傷君子,其有君子,不患其有小人;而國是貞矣,而囂凌息矣。前乎景祐者,非無丁謂、王欽若之姦佞也。而王旦沮欽若之登庸,馬知節折欽若之匿奏,張詠且死請戮尸以貿丁謂之頭,李迪誓死而斥丁謂之姦,王曾且獨任竄謂之舉,而不勞廷臣之交擊。故欽若、謂非無邪黨,亦以訐訟不行,而但偷容容之福;胡旦、翟馬周、梅詢、曾致堯之徒,或乍張而終替,或朒縮而不前。蓋大臣以國之治亂、人之貞邪、引為己任,而不匿情於且吐且茹之交,授發姦摘伏之權於銳起多言之士。故剛而不撓,抑重而不輕,唯其自任者決也。而天子亦不矜好問好察之名,聞人言而輕為喜怒。則雖有繁興之眾論,靜以聽君相之從違,自非田錫、孫奭任諫諍之職者,皆無能騁其辯也。

  好善則進之,惡惡則去之,任於己以持天下之平者,大臣之道也。引之不喜,激之不怒,居乎靜以聽天下之公者,天子之道也。而仁宗之世,交失之矣。仁宗之求治也急,而性情之所偏倚者,寬柔也。寬柔者之能容物,人所知也。寬柔者之不能容物,非知道者不知也。至於前而有所稱說,容之矣,未遽以為是,未遽以為非也。容之容之,而言沓至,則辯言者且將怒其所必怒,而終不能容。夫茍樂求人言,而利用其臧否,則君子小人莫能自必,而特以議論之短長為興廢。於是而小人之黨,競起爭鳴;而自附於君子之華士,抑綽約振迅,飾其文辭,以為制勝之具。言滿天下,蔚然可觀,相傳為不諱之朝。故當時士民與後世之聞其風者,所甚歆仰於仁宗,皆仁宗之失也。於是而宋興以來敦龐篤厚之風,蕩然不足以存矣。

  抑考當時之大臣,則耆舊已凋,所僅存者,呂夷簡爾。夷簡固以訕之不怒、逐之不恥、為上下交順之術,而其心之不可問者多矣。其繼起當國能守正而無傾險者,文彥博,而亦利用夷簡之術,以自挫其剛方之氣;乃恐其志不足以行,則旁求助於才辯有餘之士,群起以折異己而得伸。韓、富、范、馬諸公,雖以天下為己任,而不能自超出於此術之上。於是石介、蘇舜欽之流,矯起於庶僚,而王素、唐介、蔡襄、餘靖一唱百和,唯力是視,抑此伸彼,唯勝是求。天子無一定之衡,大臣無久安之計,或信或疑,或起或仆,旋加諸膝,旋墜諸淵,以成波流無定之宇。熙、豐以後紛呶噂沓之習,已早見於此,而君猶自信曰:「吾能廣聽。」大臣且自矜曰:「吾能有容。」士競習於浮言,揣摩當世之務,希合風尚之歸,以顛倒於其筆舌;取先聖之格言,前王之大法,屈抑以供其證佐。童而習之,出而試之,持之終身,傳之後進,而王安石、蘇軾以小有才而為之領袖;皆仁宗君相所側席以求,豢成其毛羽者也。乃至呂惠卿、鄧綰、邢恕、沈括、陸佃、張耒、秦觀、曾鞏、李廌之流,分朋相角,以下逮於蔡京父子,而後覆敗之局終焉。嗚呼!凡此訾訾捷捷者,皆李沆、王旦所視為土偶,任其擲棄山隅,而不使司禍福者也。而仁宗之世,亟導以興。其剛方也,非氣之正也。其敦篤也,非識之定也。置神器於八達之衢,過者得評其長短而移易之,日刓月敝,以抵於敗亡。天下後世猶獎其君德之弘,人才之盛;則知道者之希,知治者之無人,抑今古之有同悲矣!

  按仁宗之世,所聚訟不已者,呂夷簡、夏竦之進退而已。此二子者,豈有丁謂、王欽若蠹國殃民已著而不可掩之惡哉?夷簡之罪,莫大於贊成廢後。後傷天子之頰,固不可以為天下母,亦非甚害於大倫。竦之惡莫大於重誣石介。而介之始進而被黜,以爭錄五代之後,亦宋忠厚之澤過,而無傷於教化;矜氣以爭,黜之亦非已甚。而范、餘、歐、尹遽群起以去國為高,投滴水於沸油,焰發而莫之能遏。然則呂、夏固不足以禍宋,而張逐虎之網,叫呼以爭死命於兔,何為者邪?天子不慎於聽言,而無恆鑒;大臣不自秉國成,而獎浮薄;一彼一此,以氣勢為榮枯,斯其以為宋之季世而已矣。讀其書,言不可勝求也;聞其名,美不可勝傳也。即而察之,外強而中枯;靜而診之,脈浮而筋緩;起伏相代,得失相參。契丹脅之,而竭力以奉金繒;元昊乘之,而兵將血於原野。當時之效,亦可睹矣,奚問後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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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者人得進諫於君,而諫無專官,不欲天下之以言為尚也。聖王樂聞天下之言,而惡天下之以言為尚;上下交責於己,而不攻人以求勝;治之所以定,功之所以成,俗之所以淳,亂之所以訖也。諫之有專官,自蕭梁始,而唐因之。諫有專官,則以言為職矣。以言為職,則以言為尚矣。以言為職欲無言而不可;以言為尚,求所以言者,但可言而即言之。於是進不揆於理,退不信於心;利其所病,病其所利,賢其所不肖,不肖其所賢;時之所趨,意之所動,聞見之所到,曲折以蘄乎工,矯揉以成其是;科條繁而搏擊鷙,枝葉盛而蔓延張,唯其所尚,以稱其職,無不可言也。易曰:「亂之所繇生,則言語以為階。」職此謂矣。

  乃唐之有專官也,隸於門下省,則與宰相為僚屬,而聽治於宰相,法猶善也。所以然者,天子之職,論相而已矣。論定而後相之,既相而必任之,不能其官,而唯天子進退之,舍是而天子無以治天下。夫天子無以博察乎人之賢姦而悉乎民之隱志,唯此一二輔弼之臣寄以子孫黎民者,為其所謹司。然而弗能審焉,則天子無以為天下君。若夫必置諫官以贊其不逮者有故:大臣者,一諫而善道之,再諫而昌言之,三諫而危言之;然而終不庸焉,則引身以退,大臣之道也。故唯宗社安危,賢姦用舍,生民生死之大司,宰相執之,以弼正天子之愆,而自度其去就。若夫天子一言之不合,一動之不臧,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節,見端於微,未形於大,宰相屑屑然以力爭,爭而不從,不從而不去,則辱其身;不從而急去,則遺其君。故宰相必靳於其小,而以封駁爭論之權授之諫官,而後宰相得以持其大,而為進退之大經。故唐之制猶善也。

  宰相之用舍聽之天子,諫官之予奪聽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則舉而聽之諫官;環相為治,而言乃為功。諫官者,以繩糾天子,而非以繩糾宰相者也。天子之職,止此一二日侍密勿心膂之大臣,弗能決擇而委之諫官,則天子曠矣。天子曠而繁言興,如是而不亂者,未之或有。仁宗詔宰相毋得進用臺官,非中丞知雜保薦者毋得除授,曰:「使宰相自用臺官,則宰相過失無敢言者。」嗚呼!宋以言語沓興,而政紊於廷,民勞於野,境蹙於疆,日削以亡,自此始矣。

  且夫宰相之非其人,有自來矣。上之所優禮而信從者,必其所喜者也。下之詭遇而獲上之寵者,必上之所歆者也。上喜察察之明,則苛煩者相矣。上喜呴呴之恩,則柔茸者相矣。上貪黷武之功,則生事者相矣。上利錙銖之獲,則掊克者相矣。上耽宴安之逸,則擅權者相矣。上逐聲色之欲,則導淫者相矣。上惑佛老之教,則妖妄者相矣。上寄耳目於宦寺,則結奄豎者相矣。上委國政於妃嬪,則交宮禁者相矣。天下不患無君子,而不能獲上於所不好。天下不能無小人,而不能惑上於無所迷。故諫官以其犯顏無諱之危言,繩之於早,糾之於微,則木不腐而蠹不生,形不污而影不黯;宰相之可否,入明鑒之中,莫能隱蔽。又豈待諫官之毛舉細過以加其上,而使不足以有為乎?

  是道也,自天子以至於修士,未有不以此為聽言之經者也。言之益也,在攻其過,而詔以其所不知。然而有辨矣。或聽言而悟,或聽言而迷。剛愎以自用,則禍至而不知。無主而聽熒,則釁生於不審。故曰樂聞天下之言,而惡天下之以言為尚。道之跡相背而實相成者,唯君子能辨之。

  有言於此,攻己之失而盡其辭,君子之所樂也。言雖不當,抑必有當焉者矣。即無所當,而不欲拒之以止人之忠告也。有言於此,攻人之失而發其隱,君子之所惡也。言雖非私,必有私者伏矣。即果無私,而不欲行之以啟人之訐謗也。故君子之聽言,止以自攻。

  豈徒天子之於宰相為然邪?百執之得失,有司之功罪,司憲者治之矣。天子以含弘之德臨其上,育其才而進之以所未逮。人乃以自勸於修為,而樂效其職。而越位以持人之短長者,矯舉纖芥,摘發暮夜,以敗人之名節而使自棄,固明主之所必遠。

  抑豈徒天子之聽諫官為然邪?庶士之族,亦有親疏;閭里之交,亦有此耦;其離其合,自以其倫而為厚薄。而浮薄之士,喜談臧否者,攻其所不見,述其所未聞,以使猜疑,固修士之所必絕。

  且豈徒攻人之過以相排陷者為然邪?朝則有章,家則有法;先王之精意,不可以小利疑其不宜;先正之格言,不可以私心度其未至。而引繁雜,瑣陳利害,快愚賤之鄙心以要譽,乘時勢之偶然以改圖。一人之識,而欲盡天下之理;一端之得,而欲強百致之齊。憑臆見以虧短成法,倚古語以譏駁時宜,言不如其心,心不如其理,窮工極變,以蠱人心而亂常道。尤有道者之所必絕,而不使敢干。

  夫君子所樂聽人言者,嗜欲之不戢,器識之不弘,學問之不勉,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節,動止之不莊,出話之不正。勿憚我之威,勿疑我之拒,勿薄我為不足言,勿恕我以姑有待。如石攻玉,必致其精;如繩裁木,必壹於正。則薰沐以求之,拜稽以受之,而唯恐其易盡。如其剛直之氣,不以加我而以加人,則小臣僕妾且將不可以一言入而刑賞及之,況僅此一二坐論之元臣,而授榮辱之大權於悠悠之心口哉?

  自仁宗之為此制也,宰執與臺諫分為敵壘,以交戰於廷。臺諫持宰執之短長,以鷙擊為風采,因之廷叱大臣以辱朝廷,而大臣乃不惜廉隅,交彈而不退。其甚者,有所排擊以建其所欲進,而巨姦且託臺諫以登庸,害乃伏於台輔。宰執亦持臺諫之短長,植根於內庭,而假主威以快其報復。於是或竄或死,乃至褫衣受杖,辱當世之士,而好名者且以體膚之傷毀為榮。其甚者,布私人、假中旨、以居掖垣,而自相攻擊,害又中於言路。季世之天下,言愈長,爭愈甚,官邪愈侈,民害愈深,封疆愈危,則唯政府諫垣不相下之勢激之也。仁宗作法之涼,延及五百年而不息。求如唐之諫官宰相同寮而不憂其容隱者,且不可得。況古之無人不可諫,用匡君德,而不以尚口為習俗者,養敦龐剛正之元氣以靖邦家,其得失豈尋丈之閑哉?

  自仁宗之為此制也,呂夷簡即以逐孔道輔等十人,而餘靖、孫沔旬日再竄。廷臣水火之爭,迄於徽、欽,無日無人不爭為鼎沸。論史者猶以為善政,則甚矣一曲之士,不足與言治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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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昊之必反,弗待其後事而知之。今立於五百年之餘,不揣而信其必然,況當日乎?粵自繼遷之死,子弱國危,弗能制其死命,漫曰以恩致之,實則輸錦綺以獻笑,丐其不相凌暴而已。於是而西陲撤備,將帥戢身,戍兵束手者,垂三十年,而昊始反。計德明之世,無亡矢折 之患,擁鹽池苑馬之資,藉中國金繒之利,休養其人,以奡岸於河山險固之地,雖微元昊,且將鷹飽而飛;況昊以雄狡之才,中國久在其目中,而欲使弭耳以馴於柙也,庸可得乎?

  於是而宋所以應之者,固宜其茫然也。種氏以外,無一人之可將,中樞之地,無一策之可籌。僅一王德用之擁虛名,而以「貌類藝祖、宅枕乾岡」之邪說搖動之,而不安於位。狄青初起,抑弗能乘其朝氣、任以專征,不得已而委之文臣。匪特夏竦、范雍之不足有為也。韓、范二公,憂國有情,謀國有志,而韜鈐之說未嫻,將士之情未浹,縱之而弛,操之而煩,慎則失時,勇則失算。吟希文「將軍白髮」之歌,知其有弗獲已之情,四顧無人,而不能不以身任。是豈足與狡詐凶橫之元昊爭生死者哉?其所用以直前者,劉平、石元孫、任福闒茸輕脃之夫也。則昊之不能東取環、延,南收秦、隴,以席卷關中者,幸其無劉淵、石勒之才也。

  故韓、范二公之任此,良難矣。三十年閑,執國柄以贊廟謨者誰邪?李沆四方艱難之說,無可告語,而僅以屬之王旦,旦亦弗能效也。曹瑋憂元昊之狀貌非常,不得昌言,而僅以語之王鬷,鬷固弗能信也。君飾太平以誇驕虜,臣立異同以爭口舌,將畏猜嫌而思屏息,兵從放散而恥行枚。率不練之疲民,馭無謀之蹇帥,出入於夏竦、王水公之間,呂夷簡復以疲痺任心膂而可否其上,才即倍蓰於二公,亦弗能振宿萎之枝,而使翹然以起。則不能得志於一戰,而俯首以和終,無足怪者。

  乃以其時度其勢,要其後效,宋之得免於危亡也,二公謀異,而范公之策愈矣。任福之全軍覆沒也,範公過信昊之可撫而墮其術中也。韓公力主進兵會討,策昊之詐,而自戒嚴以行邊,則失在范,而韓策為長。然範之決於議撫者,度彼度此,得下策以自全者也。

  古今有定勢焉,弱者不可驟而強,強者可徐俟其弱。故有不必危亡之勢,而自貽以危亡者,以不可張之弱嘗試而爭乍張之彊也。夫前之自萎以積弱而養昊之強者,已如彼矣。然彼雖彊,而未嘗無所憚也。以一隅而敵天下,則貧富不相若。以孤軍而抗天下,則眾寡不相若。內患未起,而人利於安存,則撼我也難。內治猶修,而人不思外附,則誘我也無術。固本自強,以待其疲,猶足恃也。而無識者,蹶然而起,以希非望之功。驅積衰之眾,糜無益之財,投進有可前、退有可卻之散地,挑進則利、卻則死狡寇,姑與薄侵其邊疆,而墮其陷阱。一嘗之而敗矣,彼氣增而我氣折矣。再嘗之、三嘗之,而無不敗矣,彼氣彌增而我氣折盡以無餘矣。彼固未能如是其勇,我以勇貽之也。我且未必如是其怯,自教吾人以怯也。前之有所憚者,無可憚矣。有所疑者,無可疑矣。則雖有勇將勁兵以繼其後,彼且無所懼,奮死以相搏,而勢終不敵。元魏之於六鎮,契丹之於女直,女直之於蒙古,皆是也。不然,以土地甲兵芻糧之富,率有餘之眾,衛久立之國家,以捍乍興之小醜,奚其不敵,而瓦解以亡哉?

  使如韓公徇夏竦之策,併數路之兵,同出一道,用爭勝負,人懷異心,而投之虜穴。彼盡銳以攻其瑕,一將釁而全軍駭潰,內地更無堅守有餘之兵,豈徒鄜、延、涇、原之不可保哉?關中糜爛,而汴、雒之憂亦棘矣。范公之鎮延州也,興營田、通斥候,修堡砦,種世衡城青澗以相策應,緩夏竦之師期,按兵不動,以觀其釁。使得如公者以終其所為,財可充,兵可用,可擇,俟之俟之,元昊死,諒祚弱,無難折箠以收為外臣。即未能然,而不驅嘗試之兵,送腰領以增其驕悍,金城屹立,士氣猶存,元昊雖強,卒不能渡河而有尺土。此范公之略,所繇愈於韓公者遠也。

  可移者石也,不可移者山也。無土以障之,則河不決;無水以濺之,則油不炎。使漢高以武帝之兵臨冒頓,則漢必危;抑使楊鎬、王化貞以范公之策保沈、遼,則國必不斃。是道也,持於積弱之餘,而以救其失者也。急庸人之所緩者,建威之弘略;緩庸人之所急者,定傾之成算。無事而嬉於堂,聞變而哄於市,今古敗亡之券,可不鑒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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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之不能有全才也,唯其才之有所獨優也。才之所規,遂成乎量。才所獨優,而規之以為量,則量窮於所規,規之內有餘,而規之外不足。嗚呼!夫孰知不足者之能止於其分,而無損於道;有餘者求盈於所規之外,治之而實以紛之也。觀於韓、范二公可見矣。

  韓公之才,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為人之所不敢為,故秉正以臨險阻危疑之地,恢乎其無所疑,確乎其不可拔也。而於纖悉之條理,無曲體求詳之密用。是故其立朝之節,直以伊、周自任,而無所讓。至於人官物曲之利病,吉凶變動之機宜,則有疏焉者矣。乃以其長用之於短,其經理陜西也,亟謀會師進討,而不知固守以待時;多刺陜西義勇,而不恤無實而有害;皆用其長而詘焉者也。若法度、典禮、銓除、田賦,皆其所短者。而唯其短也,是以無所興革,而不啟更張之擾。

  而範公異是。以天下為己任,其志也。任之力,則憂之亟。故人之貞邪,法之疏密,窮簷之疾苦,寒士之升沈,風俗之醇薄,一繫於其心。是以內行修謹,友愛施於宗族,仁厚式於鄉閭,唯恐有傷於物,而惡人之傷物也獨切。故以之驅戎,無徼功之計,而致謹於繕修自固之中策。唯其短也,而善用之,乃以終保西陲,而困元昊於一隅。若其執國柄以總庶務,則好善惡惡之性,不能以纖芥容,而亟議更張;裁倖濫,核攷課,抑詞賦,興策問,替任子,綜核名實,繁立科條,一皆以其心計之有餘,樂用之而不倦。唯其長也,而亟用之,乃使百年安靜之天下,人挾懷來以求試,熙、豐、紹聖之紛紜,皆自此而啟,曾不如行邊靜鎮之賴以安也。

  繇是觀之,二公者,皆善用其短,而不善用其長。故天下之不以用所長而成乎悔吝者,周公而後僅見其人也。夫才之所優,而學亦樂赴乎其途;才既優之,學且資之,喜怒亦因之而不可遺。喜既行,而物之不傷者鮮矣。才注於斯,學效於斯,喜怒循斯以發,量之所規,不能度越乎斯,而欲以此概及乎規之所不至;則何如不足其所不足者,上怵心於天時,下增疑於物理,謹以待物之至,而治之以時,使可受益於天人,而量固未嘗不弘遠也。

  才之英發者,擴而充之,而時履於危,危而有所懲則止。故韓公之於西夏,主戰而不終,其刺義勇也,已敝而終改。若其折母后,定儲位,黜姦奄,匡幼主,無所三思以直行其道,則正以不勞形怵心於細故,而全其大勇。而范公憂之已急,慮之已審,乃使纖曲脂韋之士,得依附以售其術,固自天下己任之日,極其量而不得有餘矣。

  茍為君子,則必知所敬矣。才所不足,敬自至焉。才所有餘,不覺其敬之弛也。唯其敬也,是以簡也。才所有餘者,欲簡而不能。才所不足者,欲不簡而不得。簡之必敬,敬則不容不簡。以此而論二公,韓之蔽於所長者僅也,而范公已甚矣。天章閣開之後,宋亂之始也。范公縝密之才,好善惡惡之量為之也。是以縝密多知之才,尤君子之所慎用也。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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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舉試士之法有三:詩賦也,策問也,經義也。宋皆用之,相褒貶,而以時興廢。夫此三者,略而言之,經義尚矣。策問者,有所利用於天下者也。詩賦者,無所利用於天下者也。則策問之賢於詩賦,宜其遠矣。乃若精而求之,要歸而究之,推以古先聖王涵泳之仁、濯磨之義,則抑有說焉。

  經義之制,自唐明經科之帖經始。帖經者,徒取其記誦,則其待士者已末矣。引而伸之,使演其精意,而著為經義,道之所以明,治之所以定,皆於此乎取之。抑使天下之士,成童以後,日紬繹於先聖之遺書,以厭飫於道腴,而匡其不軌。故曰經義尚矣。然而不保其不敝者,習之斯玩之,玩之斯侮之,以仁義中正之格言,為弋利掠名之捷徑。而支離者旁出於邪,疲茸者偷安於鄙,雕繪者巧亂其真,拘攣者法傷其氣,皆所謂侮聖人之言者也。則明經而經以晦,尊經而經以褻,末流之所必趨;糾之以法,而法愈以錮人之心。是其為獘也,已獘而後知之,未獘之前,獘伏而不覺。故君子不能豫度士風之日偷,而廢之於先。

  而獘之顯著於初者,莫詩賦若也。道所不謀,唯求工於音響;治所勿問,祗巧繪其鶯花。其為無所利用於天下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能言之,則固不得與策問爭長矣。策問之興,自漢策賢良始。董仲舒天人之對,歷數千年而見為不刊。嗣起者,競起以陳當世之務,為得為失,為利為病,為正為邪,為安為危,人百其言,言百其指,以爭效之於天子。天子所求於士以共理天下者,正在於斯。以視取青妃白之章,不亦遠乎!然為此說者,抑未體乎先王陶淑之深心,以養士習,定國是,知永終之敝,而調之於早者也。

  夫先王之造士,豈不欲人抒其規畫以贊政紀哉?乃漢之始策賢良也,服官之後,品行已征,成績已著,三公二千石共保其為醇篤之儒,而後策之。始進之士,固不以此為干祿之徑,而自獻以言,夫亦有深意存矣。道莫亂於多歧,政莫紊於爭訟,士莫惡於揣摩天下之形勢而思以售其所欲為。夫茍以策問進之,則士皆於策問習之。陳言不適於時,則倚先聖以護其迂;邪說不準於理,則援往事以文其悖。足未越乎閭門,而妄計九州之盈詘;身未試乎壁壘,而輒爭一線之安危。於是詭遇之小夫,心胥史之心,學幕賓之學,依附公門以察其條教,窺探時局以肆其褒譏。人希范、蔡之相傾,俗競儀、秦之互辯,而淳龐簡靜之休風,斬焉盡矣。其用也,究以無裨於用也;其利也,乃以成其害也。言詭於下,聽熒於上,而民不偷、國不仆者,未之有也。

  且夫詩賦,則亦有所自來矣。先王之教士而升以政也,豈不欲規之使圓,削之使方,檠之使必正,束之使必馴,無言而非可用,無動而非可法,俾皆莊肅如神,乾惕如戰,勤敏如疾風,纖密如絲雨,以與天下相臨,而弘濟艱難哉?然而先王無事此也。幼而舞勺矣,已而舞象矣,已而安弦操縵矣。及其成也,賓之於飲,觀之於射,旅之於語,泮渙夷猶,若將遠於事情,而不循乎匡直之教。夫豈無道而處此?以為人之樂於為善而足以長人者,唯其清和之志氣而已矣。不使察乎天下之利,則不導以自利之私;不使揣於天下之變,則不動其機變之巧;不使訐夫天下之慝,則無餘慝之伏於心;不使測夫天下之情,則無私情之吝於己。盪而滌之,不以鄙陋愁其心;泳而游之,不以紛拏鼓其氣。養其未有用之心,為有用之圖,則用之也大;矜其無可尚之志,為所尚之道,則其所尚也貞。詠歌愾歎於人情物態之中,揮斥流俗以游神於清虛和暢之宇。其賢者,進於道,而以容四海、宥萬民、而有餘裕;不肖者,亦斂戢其喬野鷙攫之情,而不操人世之短長,以生事而賊民。蓋詩賦者,此意猶存焉。雖或沉溺於風雲月露之閑,茫然於治理,而豈掉片舌、舞寸管,以倒是非、亂綱紀,貽宗社生民之害於無已哉?

  繇此言之,詩賦之視經義弗若也而賢於策問多矣。範希文奮起以改舊制,於是而浮薄之士,爭起而習為揣摩。蘇洵以孫、吳逞,王安石以申、商鳴,皆持之以進;而為之和者,實繁有徒,以裂宋之綱維而速墜。希文之過,不可辭矣。若乃執政之黨人,摘策問之短,為之辭曰:「詩賦聲病易考,策論汗漫難知。」此則卑陋已極,適足資希文之一笑而已。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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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書糾察之言,有直,有佞,有姦。是天下之公是,非天下之公非,昌言而無諱者,直也。迎時之所是而是之,不顧其非;迎時之所非而非之,不恤其是;曲言而善辯者,佞也。是天下之公非,非天下之公是,大言以脅上者,姦也。要其所言者,必明察其短長。或以為病國,或以為罔上,或以為侵權,或以為廢事,引國計之瀕危,指登進之失序,自言妨忌者何人,直摘失謀者何事,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雖佞且姦,亦託之愛君憂國之直,而不避怨以相攻擊,則人君為其所動也,亦有繇矣。

  乃三者之外,有妖言焉。非徒佞也,非徒姦也,託之於直,以毀傷人之素履,言一發而無可避、無可辯也。若是者,於草為堇,於蟲為蜮,於鳥為鵩,於獸為狐。風一倡,而所號為君子者,亦用其術以加之小人,而不知其不可為也。則其為妖也,不可辭矣。凡為此言者,其大端有四:曰謀為叛逆,曰詛咒誹謗,曰內行不修,曰暗通賄賂。嗚呼!使直不疑、陳平不遇明主,則廢錮終身;狄仁傑非有天幸,則族滅久矣。不幸而為其所惑也,君以殺其體國之臣,父以殺其克家之子,史氏且存其說,以汙君子於蓋棺之後。自春秋以來,歷漢、唐而不絕,猶妖鳥蠥狐之不絕於林莽也,而宋為甚。王拱辰之以陷蘇舜欽搖杜衍也,丁謂之以陷寇準也,夏竦之以陷石介及富弼也,蔣之奇之以陷歐陽修也,章惇、蘇軾之以互相陷也,莫非妖也。加之以「無將」之辟,則曰密謀而人不覺。汙之以帷薄之愆,則曰匿醜而跡不宣。諠之以誹謗,則文字皆索瘢之資。訐之以關通,則禮際亦行私之迹。辱之以贓私,則酒漿亦暮夜之投。人所不能言者言之矣,人所不敢言者言之矣,人所不忍言者言之矣。於國計無與也,於官箴無與也,於民瘼無與也,於吏治無與也。大則施以覆載之不容,細亦被以面目之有靦。傾耳以聽道路之言,而藏身託於風聞之誤。事已白,而自謂責備之嚴;事無征,而猶矜誅意之效。無所觸而興,是怪鳥之啼於坐隅也。隨其影而射,是蠥蟲之藏於深淵也。雖有曲謹之士,無得而防;雖有善辯之口,無從而折。昏霾起而眉目不辨;疫厲興而沿染無方,亦且終無如之何矣。

  嗚呼!茍有明君,亦豈必其難辨哉?天下方定,大位有歸,懷逆何望也?君不殺諫臣,士不惜直言,誹謗何為也?既以登朝,誰能拒戚畹近信而弗與接也?時方暇豫,誰能謝燕游歡笑而無所費也?至於宗族有讒人,而小缺在寢門,則閒言起。婢妾有怨望,而嫌疑在欬笑,則醜詆宣。明主相信以素履,相知以大節,度以勢之所屈,揆以理之所無;則密陳之而知其非忠,斥言之而知其非直,面相質訐,而知君子之自愛,且代為之慚,而恥與之爭。若夫人之為賢為奸,當其舉之於鄉,升之於朝,進而與之謀國;獨契之知,眾論之定,已非一日;何待怨隙開而攻擊逞,乃俟宵人之吹索而始知哉?而優柔之主,無救日之弓以射妖鳥,則和顏以聽,使盡其詞。辱朝廷羞當世之士,既已成乎風氣。於是自命為君子人者,亦倒用其術以相禁制。妖氣所薰,無物不靡,豈徒政之所繇亂哉?人心波沸,而正直忠厚之風斬焉。斯亦有心者所可為之痛哭矣!

  王曾舍丁謂之大罪,而以山陵水石其有不軌之心。唐介所稱「真御史」也,張堯佐之進用,除擬出自中書,責文彥博自有國體,乃以燈籠錦進奉貴妃,詆訶之於大廷。曾言既用,謂雖殛而罪不昭。介貶雖行,彥博亦緣之而罷相。然則仁宗所終始樂聞者,以曖昧之罪加人。而曾與介身為君子,亦利用妖人之術,行辛螫以快其心。風氣狂興,莫之能止。乃至勒為成書,如碧雲騢諸錄,流傳後世,為怪誕之嚆矢。是非之外有毀譽,法紀之外有刑賞。中於人主之心,則淫刑以逞;中於士大夫之之心,則機械日張。風俗之惡,一邑一鄉之中,狂瀾亦日興而不已。有憂世之心者,且勿以姦佞為防,而急正妖言之辟,庶有瘳與!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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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曰:「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蕕,臭也,閒之以薰,則臭有所止息,而何以臭之十年邪?知此者,而後可與言治。

  仁宗自明道二年劉后殂始親政,訖乎帝崩,三十年,兩府大臣四十餘人。夷考其人,韓、富、范、杜諸公之大節炳然者,若而人矣。抑若呂夷簡、夏竦、陳執中、高若訥,清議所交謫者,抑繁有徒。他如晏殊、宋庠、王鬷、丁度之浮沉而無定守者抑與焉。其進也,不固進也,俄而退矣;其退也抑未終退也,俄而又進矣。人言一及而輒易之,互相攻擊則兩罷之;或大過已章而姑退之,或一計偶乖而即斥之。且諸人者,皆有所懷來,持以為用,一得位而即圖嘗試;而所與倡和以伸其所為者,勃然蹶起,乘所宗主者之大用,以急行其術。計此三十年閒,人才之黜陟,國政之興革,一彼一此,不能以終歲。吏無適守,民無適從,天下之若驚若騖、延頸舉趾、不一其情者,不知其何似,而大概可思矣。

  數進而數退者,或賢或佞,固不可保矣。則政之所繇亂,民之所繇傷,非但小人之亟代君子,君子之澤不及下逮也。以君子亟代君子,其同也,則何取乎代之?其異也,則亦旦之令不保於夕也。且以君子而亟代小人,吏民既已受小人之虐,而降心茹荼以從之,從之已夙,亦不得已而安之,而代之者又急反焉,則前勞費而後效亦不易收;且抑不敢信以為可久,而志愈惑,力愈詘矣。況以小人而亟代小人,小人者,各有其私以相傾而相制者也,則且托於鋤姦革弊之大名以搖天下。為害之實相若也,而名與法,則紛糾雜出而不可紀。進者退矣,已而退者又進矣。輸忠者無可釋之憂疑,懷姦者挾危機以觀望。自非清剛獨立之端士,且游移以冀兩容;雖以利病昭著之謀猷,亦乍行而無成績。害者害,而利者亦害;邪者邪,而貞者不能固保其貞。舉棋之不定也,築室之不成也,以求社稷生民之安平鞏固於百年也,其可得乎?

  夫天子之無定志也,既若此矣。持之以靜正,養之以和平,需之以從容者,固將望之有學有守之宰執,與憂國如家之諫臣。深知夫善政雖行而不能永也,危言雖聽而不能終也;無亦奉祖宗之成憲以折其狂興,息搏擊之鋒鋩以杜其反噬,猶庶乎其有定也。而為大臣者,席未煖於紫禁,劍已及於寢門。議磨勘矣,核任子矣,改科舉矣,均公田矣,皇皇然若旦不及夕,而一得當以為厚幸。言路之臣,若蔡襄、唐介、孔道輔者,頳發於顏,髮豎於額,以與當路爭衡於筆舌,知不足以相勝也,而特以求伸於眉睫。乃至浮薄之士,心未喻君子之深衷,而聞風以遙和;身未試小人之沮害,而望影以爭攻。一波乍興,萬波隨湧。黨邪醜正之徒,亦相師以相報。天子且厭聞之,而姦邪亦不以彈劾為恥。於是祖宗朝敦龐鎮靜之風日陵月替,而天下不可為矣。人知熙、豐以後,議論繁興,毒痡四海,激盜賊,召遠敵;亦惡知濫觴之始,早在仁宗之世乎?

  伊尹之訓曰:「咸有一德。」一者,慎擇於先而謹司之於後也。王心載寧,而綱紀定,法守專,廷有親臣,野無橫議,天下永綏,外侮不得而乘焉。嗚呼!三代以下,能以此言治者鮮矣。宜其舉四海而淪胥之也。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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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昊死,諒祚初立,議者請餌其三將,破分其勢,可以得志。程琳曰:「幸人之喪,非所以柔遠人。」立說之非,人皆知之,誠哉其不可與謀也!春秋重伐喪之貶,予士匄之還,彼有取爾矣。鄰國友邦,偶相失以相愈,兵臨服罪,同好如初,則乖約肆淫,大傷人子之心,信不仁矣。元昊者,淪於夷之叛臣,為我蟊賊者也。死亦不足恤也。喪亦不足矜也。如其可削平,以休息吾民,鞏固吾宇,惡容小不忍以亂大謀哉?故琳說之非,不可託春秋之義為之解也。

  雖然,宋至此而欲乘喪以圖諒祚,談何容易乎?昔者繼遷死,德明弱,曹瑋欲得精兵俘孤雛,郡邑其地;廟算無成,而元昊嗣之以逞。今元昊死,為破分其國之說,亦師瑋之智,而奚謂其未可邪?夫所謂理勢者,豈有定理,而形迹相若,其勢均哉?度之己,度之彼,智者不能違,勇者不能競,唯其時而已。

  繼遷雖悍不內附,收眾侵邊,宋弗能討而撫之,然猶定難一節使耳。德明嗣立,需宋之寵命以雄長其部落,君臣之分尚在,則予奪之政猶行。力詘歸降,自有餘地以相待。弗能為竇融也,猶不害為田興;勿庸致死於我,而服之也易。元昊已儼然帝制矣,宋之待之者,名之曰「夏國」。則固不能以臣禮畜,而視為友邦矣。建郊廟,立宮闕,豈有一旦芟夷,俯首而從臣列。則諒祚雖孱,處於無可卻步之勢,其以死爭存亡者,必也。且不徒諒祚已也。當德明之始,為之部曲者,亦節鎮之偏裨,幕府之參佐也。元昊僭而百官設,中國叛人如張元輩者,業已將相自居。束身歸闕,不誅不廢,而抑不能與徐鉉、楊業同升顯列。則人懷有死無降之志,以為諒祚效,其情其勢,豈可旦暮亟摧者哉?繼遷之叛也,雖嘗誘殺邊臣,襲據銀州,而宋不能懲;然未嘗一與交兵,受其挫窘,張彼勢而自見其弱也。及元昊之世,宋一敗於延州,而劉平、石元孫駢首受刃;再敗於好水川,而任福全軍覆沒。韓、范、王、龐分招討之任,僅保殘疆,無能報也。則中國落膽於西人,狡虜益增其壯氣。元昊死而餘威固在,度之彼勢既然矣。

  且宋當德明之世,去平江南、下西蜀、破太原也未久,兵猶習戰。而曹瑋以知兵世將,奮志請纓,繇其後效,固知其足恃也。及仁宗之季,其夙將死亡殆盡,廂禁之兵,僅存名籍。王德用、狄青且顛倒於廷臣之筆舌。乃欲以機巧離其部曲,率屢敗疲民以求逞,未有不自貽殭仆者矣。度之己者又然也。今之時非昔之時,而勢可知已。勢不相若,而安危存亡之理,亦昭然其不昧矣。

  抑以天下之大勢言之,宋從曹瑋之謀而克也,則威建而可折契丹之氣,亦唯昔為然,而今不可狃也。當彼之時,宋與契丹猶相角而不相下,則宋茍平西夏,契丹且避其鋒。及澶州之役一興,而宋亟薦賄矣。劉六符片言恐喝,而益幣稱納矣。契丹之得志於宋,不待夏人之援;而盡宋之力以爭夏,則鷸蚌之持,契丹且坐乘其獘。即如議者之志,三大將離叛以卷土來歸,一隅孤懸,契丹順右臂而收之,一劉裕之俘姚泓,徒為赫連效驅除耳。關、隴且岌岌矣,奚能終有河西以臨朔漠哉?宋於此時,急在北而不在西,明矣。歲幣日增,力窮坐困,舍契丹以不慮,而外徼幸於斗絕之西陲,勝不足以立威,敗則益增召侮。瘠牛僨於豚上,其如猛虎何邪?況乎利誘三將之策,尤童昏之智,祗為夏人玩弄以相傾覆也乎?以此思之,程琳之說非也,而有不能訟言以示弱者,故假於伐喪之義,以止妄人之辯,琳或有深心焉,未可知也。

  難得而易失者,時也,德明方弱之日也;已去而不可追者,亦時也,元昊初喪之日也。齊桓陘亭之次,宋襄用之而兵敗身傷;劉裕北伐之功,吳明徹效之而師殲國蹙。知時以審勢,因勢而求合於理,豈可以概論哉?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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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名之際,難言之矣。蔑論小人也,為君子者,道相謀,志相葉,好惡相若,進退相待,無不可視人若己者,而於此有不能忘者焉。非其寵祿之謂也。出而思有為於當世,得君而事之,才可以勝,志可以伸,心可以無愧,大功可以成,大名可以立,而不得與焉,退處於無能有為之地,則悁悁之情,一動而不可按抑。於是而於友不純乎信,於君不純乎忠,於氣不純乎和,於品不純乎正,皆功名之念為之也。故君子貴道德而賤功名,然後坦然以交於上下,而永保其貞。嗚呼!難言之矣!

  韓、富二公之相為輔車也,舊矣。富任中樞,而韓出安撫,不以為嫌也。富方報罷,而韓亟引退,深相信也。乃其後富有憾於韓,韓公死而不吊,隙末之釁,生死不忘,豈韓有以致之哉?仁宗之建儲也,範蜀公諍言於廷,諫官交起以應之,而富公居中力勸其成,韓公尚未與也。已而韓公入相,富自以母喪去位,於是韓公面對,不恤惡怒,迫請英宗之名,起復之苫塊之中,正名皇子,韓公固獨任焉,而富不與。逾年而仁宗崩,英宗立,宦官構曹後以思廢立,於是危言以鎮壓曹後,調和兩宮,宗社無動搖之釁,韓公亦獨任焉,而富不與。曹後無歸政之志,韓公厲聲迫請撤簾於衣裾尚見之餘,韓公又獨任之,而富不與。於是而富怏怏求罷,出守揚州,嫌卻自此開矣。及乎英宗早折,韓公受憑幾之命,請力疾書名以定神宗,而折太后舊窠求兔之邪心,富既出守,韓公自獨任之,富固不得而與也。凡此數不得與者,自後而言,富以含慍去,而自不欲居其任。自前而言,富以子道在而固不得與聞。乃持此以開隙於趣向同歸之益友,富於是乎不得允為君子矣。

  夫此二公者,或收功於西陲,或箸節於北使,出入兩府,通顯已極,人望咸歸,君心式重,與乎定策而位不加崇,局外置而望不為貶,夫豈待是以收厚實哉?富亦辭榮有素,非有懷祿固寵之情也。然而捏目空花,青霄為障,幾成張耳、陳餘之晚節,無他,功不自己成,名不自己立,懷忠愛以求伸,不克遂其匡扶社稷之夙志,以正告天下後世,鬱悒周章,成乎偏衷而不自釋也。故曰功名之際,難言之也。是以君子以道義自靖其心,而賤功名為末節,誠有以也。

  或且以致疑於韓公曰:「大功之所就,大名之所居,君子於此,有讓道焉。則前之定議於密勿者,胡不待富於服闋之後?後之抗爭於簾前者,胡不留富於請外之時?幸得同心之侶,與協恭以允濟,而消疑忌於未形,韓公有餘歉焉。」之說也,其於君子之道,名取而不以誠者也。夫茍秉拓達光大之衷,則宗社之事,茍有任之者,奚必在我?韓公固不以狹小之量擬富之必出於此。而天位去留之際,國家禍福之機,當閑不容發之時,如其恤謙讓之文,遲回而姑待,避怨憎之跡,作意以周旋;則事機一失,變故叢生。庸人誤國以全身,胥此道耳。而公豈屑為之哉?且夫英宗之嗣,所欲決策者,仁宗之獨斷耳。英宗育於宮中二十八年矣,而皇子之名未正,仁宗之遲回而審可否者已熟。然而廷臣爭請,牘滿公車,未能決之一朝者,有閑之者也。曹後之情,任守忠輩宵人之計,已岌岌矣。則斯舉也,獨任之則濟,分任之則疑。韓公他日或告以蹉跌而身不保。公嘆曰:「人臣盡力事君,死生以之,成敗天也,豈可豫憂其不濟。」以此為心,忘其身矣,而何有於人?功可分,名可讓,而死不可要人而與共;專死也,非專功也,何容輕議哉?

  夫富公固非有異志者,而觀其生平,每多周防免咎之意,故出使而發視國書,以免呂夷簡之陷。則奮不顧身,以強人主,以犯母後,以折奸邪者,誠非富之所能與。使必相待而相讓,不我沮也,而固不能我決也,且從容審量而授我疑也。仰質皇天,昭對皇祖,拊省夢魂,揭日月以正告於天下後世,可為則為之,可言則言之已耳。賓賓然以功為不可獨成,名為不可獨尸,期遠怨於朋友而坐失事機,為社稷臣者豈若是?國家之不幸也多矣,伊尹遷桐,萊朱不與;周公破斧,君奭弗聞。富懷不平之心,自愧於君子,而韓公何憾焉?夫韓公不以功名之志期富,其待之也厚矣,惜乎富之未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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