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隨筆/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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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潛論詩
[编辑]前輩議論,有出於率然不致思而於理近礙者。張文潛云:「《詩》三百篇,雖云婦人、女子、小夫、賤隸所為,要之非深於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於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於文章者能為之邪?」予謂三百篇固有所謂女婦小賤所為,若周公、召康公、穆公、衛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蘇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素,其姓氏明見於大序,可一概論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本自言農民出入之時耳,鄭康成始並入下句,皆指為蟋蟀,正已不然,今直稱此五句為深於文章者,豈其餘不能過此乎?以是論《詩》,隘矣。
漢祖三詐
[编辑]漢高祖用韓信為大將,而三以詐臨之:信既定趙,高祖自成臯度河,晨自稱漢使馳入信壁,信未起,即其臥,奪其印符,麾召諸將易置之。項羽死,則又襲奪其軍。卒之偽遊雲夢而縛信。夫以豁達大度開基之主,所行乃如是,信之終於謀逆,蓋有以啟之矣。
有心避禍
[编辑]有心於避禍,不若無心於任運,然有不可一概論者。董卓盜執國柄,築塢於眉阝,積穀為三十年儲,自云:「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殊不知一敗則掃地,豈容老於塢耶?公孫瓚據幽州,築京於易地,以鐵為門,樓櫓千重,積穀三百萬斛,以為足以待天下之變,殊不知梯沖舞於樓上,城豈可保邪?曹爽為司馬懿所奏,桓範勸使舉兵,爽不從,曰:「我不失作富家翁。」不知誅滅在旦暮耳,富可復得邪?張華相晉,當賈后之難不能退,少子以中臺星坼,勸其遜位,華不從,曰:「天道玄遠,不如靜以待之。」竟為趙王倫所害。方事勢不容發,而欲以靜待,又可蚩也。他人無足言,華博物有識,亦暗於幾事如此哉!
蹇解之險
[编辑]《蹇》卦《艮》下《坎》上,見險而止,故諸爻皆有蹇難之辭。獨六二重言蹇蹇,說者以為六二與九五為正應,如臣之事君,當以身任國家之責,雖蹇之又蹇,亦匪躬以濟之,此解釋文義之旨也。若尋繹爻畫,則有說焉。蓋外卦一《坎》,諸爻所同,而自六二推之,上承九三、六四,又為《坎》體,是一卦之中已有二《坎》也,故重言之。《解》卦《坎》下《震》上,動而免乎險矣。六三將出險,乃有負乘致寇之咎,豈非上承九四、六五又為《坎》乎?坎為輿為盜,既獲出險,而復蹈焉,宜其可醜而致戎也,是皆中爻之義云。
士之處世
[编辑]士之處世,視富貴利祿,當如優伶之為參軍,方其據幾正坐,噫嗚訶棰,群優拱而聽命,戲罷則亦已矣。見紛華盛麗,當如老人之撫節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壯盛,晝夜出遊,若恐不暇,燈收花暮,輒悵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則不然,未嘗置欣戚於匈中也。睹金珠珍玩,當如小兒之弄戲劇,方雜然前陳,疑若可悅,即委之以去,了無戀想。遭橫逆機阱,當如醉人之受罵辱,耳無所聞,目無所見,酒醒之後,所以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損哉?
張全義治洛
[编辑]唐洛陽經黃巢之亂,城無居人,縣邑荒圯,僅能築三小城,又遭李罕之爭奪,但遺余堵而已。張全義招懷理葺,復為壯藩,《五代史》於《全義傳》書之甚略,《資治通鑒》雖稍詳,亦不能盡。輒采張文定公所著《搢紳舊聞記》,芟取其要而載於此:「厥今荊襄淮沔創痍之余,綿地數千里,長民之官,用守邊保障之勞,超階擢職,不知幾何人?其真能仿佛全義所為者,吾未見其人也,豈局於文法譏議,有所制而不得騁乎?全義始至洛,於麾下百人中,選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將,人給一旗一榜。於舊十八縣中,令招農戶自耕種,流民漸歸。又選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副,民之來者綏撫之,除殺人者死,余但加杖,無重刑,無租稅,歸者漸眾。又選諳書計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戶至數千。於農隙時,選丁夫教以弓矢槍劍,為坐作進退之法。行之一二年,得丁夫二萬餘人,有盜賊即時擒捕。關市之賦,迨於無籍,刑寬事簡,遠近趨之如市,五年之內,號為富庶,於是奏每縣除令簿主之。喜民力耕織者,知某家蠶麥善,必至其家,悉召老幼親慰勞之,賜以酒食茶彩,遺之布衫裙褲,喜動顏色。見稼田中無草者,必下馬觀之,召田主賜衣服,若禾下有草,耕地不熟,則集眾決責之。或訴以闕牛,則召責其鄰伍曰:『此少人牛,何不眾助?』自是民以耕桑為務,家家有蓄積,水旱無饑人,在洛四十餘年,至今廟食。」嗚呼!今之君子,其亦肯以全義之心施諸人乎?
博古圖
[编辑]政和、宣和間,朝廷置書局以數十計,其荒陋而可笑者莫若《博古圖》。予比得漢匜,因取一冊讀之,發書捧腹之餘,聊識數事於此。
父癸匜之銘曰「爵方父癸」。則為之說曰:「周之君臣,其有癸號者,惟齊之四世有癸公,癸公之子曰哀公,然則作是器也,其在哀公之時歟?故銘曰『父癸』者此也。」夫以十干為號,及稱父甲、父丁、父癸之類,夏商皆然,編圖者固知之矣,獨於此器表為周物,且以為癸公之子稱其父,其可笑一也。
周義母匜之銘曰「仲姞義母作」。則為之說曰:「晉文公杜祁讓逼姞而已次之,趙孟云『母義子貴』,正謂杜祁,則所謂仲姞者自名也,義母者襄公謂杜祁也。」夫周世姞姓女多矣,安知此為逼姞,杜祁但讓之在上,豈可便為母哉?既言仲姞自名,又以為襄公為杜祁所作,然則為誰之物哉?其可笑二也。
漢注水匜之銘曰「始建國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則為之說曰:「漢初始元年十二月改為建國,此言元年正月者,當是明年也。」案《漢書》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日竊即真位,遂以其日為始建國元年正月,安有明年卻稱元年之理?其可笑三也。
楚姬盤之銘曰「齊侯作楚姬寶盤」。則為之說曰:「楚與齊從親,在齊湣王之時,所謂齊侯,則湣王也。周末諸侯自王,而稱侯以銘器,尚知止乎禮義也。」夫齊、楚之為國,各數百年,豈必當湣王時從親乎?且湣王在齊諸王中最為驕暴,嘗稱東帝,豈有肯自稱侯之理?其可笑四也。
漢梁山谷之銘曰「梁山銅造」。則為之說曰:「梁山銅者,紀其所貢之地,梁孝王依山鼓鑄,為國之富,則銅有自來矣。」夫即山鑄錢,乃吳王濞耳,梁山自是山名,屬馮翊夏陽縣,於梁國何預焉?其可笑五也。
觀此數說,他可知矣。
士大夫論利害
[编辑]士大夫論利害,固當先陳其所以利之實,然於利之中而有小害存焉,亦當科別其故,使人主擇而處之,乃合母隱勿欺之誼。趙充國征先零,欲罷騎兵而屯田,宣帝恐虜聞兵罷,且攻擾田者。充國曰:「虜小寇盜,時殺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誠令兵出而虜絕不為寇,則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釋坐勝之道,非所以視蠻夷也。」班勇乞復置西域校尉,議者難曰:「班將能保北虜不為邊害乎?」勇曰:「今置州牧以禁盜賊,若州牧能保盜賊不起者,臣亦願以要斬保匈奴之不為邊害也。今通西域,則虜埶必弱,為患微矣。若埶歸北虜,則中國之費不止十億。置之誠便。」此二人論事,可謂極盡利害之要,足以為法也。
舒元輿文
[编辑]舒元輿,唐中葉文士也,今其遺文所存者才二十四篇。既以甘露之禍死,文宗因觀牡丹,摘其賦中桀句曰:「向者如迓,背者如訣。拆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怨,仰者如悅。」為之泣下。予最愛其《玉箸篆志》論李斯、李陽冰之書,其詞曰:「斯去千年,冰生唐時,冰復去矣,後來者誰!後千年有人,誰能待之?後千年無人,篆止於斯!嗚呼主人,為吾寶之!」此銘有不可名言之妙,而世或鮮知之。
絕唱不可和
[编辑]韋應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作詩曰:「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厎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樽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其為高妙超詣,固不容誇說,而結尾兩句,非復語言思索可到。東坡在惠州,依其韻作詩寄羅浮鄧道士曰:「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遙知獨酌罷,醉臥松下石。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劉夢得「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白樂天以為後之詩人,無復措詞。坡公仿之曰:「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坡公天才,出語驚世,如追和陶詩,真與之齊驅,獨此二者,比之韋、劉為不侔,豈非絕唱寡和,理自應爾邪?
贈典輕重
[编辑]國朝未改官制以前,從官丞、郎、直學士以降,身沒大氐無贈典,唯尚書、學士有之,然亦甚薄,余襄公、王素自工書得刑書,蔡君謨自端明、禮侍得吏侍耳。元豐以後,待制以上皆有四官之恩,後遂以為常典,而致仕又遷一秩。梁揚祖終寶文學士、宣奉大夫,既以致仕轉光祿,遂贈特進、龍圖學士,蓋以為銀青、金紫、特進只三官,故增其職,是從左丞得僕射也。節度使舊制贈侍中或太尉,官制行,多贈開府。秦檜創立檢校少保之例,以贈王德、葉夢得、張澄,近歲王彥遂用之,實無所益也。元祐中,王巖叟終於朝奉郎、端明殿學士,以嘗簽書樞密院,故超贈正議大夫。楊願終於朝奉郎、資政殿學士,但贈朝請大夫,以執政而贈郎秩,輕重為不侔,皆掌固之失也。
揚之水
[编辑]《左傳》所載列國人語言書訊,其辭旨如出一手。說者遂以為皆左氏所作,予疑其不必然,乃若潤色整齊,則有之矣。試以《詩》證之:《揚之水》三篇,一《周詩》,一《鄭詩》,一《晉詩》,其二篇皆曰「不流束薪」,「不流束楚」。《邶》之《谷風》曰「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雅》之《谷風》曰「習習谷風,維風及雨」。「在南山之陽」,「在南山之下」,「在南山之側」;「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浚之城」;「在河之滸」,「在河之漘」,「在河之涘」;「山有樞,隰有榆」,「山有苞櫟,隰有六駁」,「山有蕨薇,隰有杞桋」;「言秣其馬」,「言采其虻」,「言觀其旂」,「言醿其弓。」皆雜出於諸詩,而興致一也。蓋先王之澤未遠,天下書同文,師無異道,人無異習,出口成言,皆止乎禮義,是以不謀而同爾。
李陵詩
[编辑]《文選》編李陵、蘇武詩凡七篇,人多疑「俯觀江、漢流」之語,以為蘇武在長安所作,何為乃及江、漢?東坡云「皆後人所擬也」。予觀李詩云:「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盈」字正惠帝諱,漢法觸諱者有罪,不應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言為可信也。
大曲伊涼
[编辑]今樂府所傳大曲,皆出於唐,而以州名者五,伊、涼、熙、石、渭也。涼州今轉為梁州,唐人已多誤用,其實從西涼府來也。凡此諸曲,唯《伊》《涼》最著,唐詩詞稱之極多,聊紀十數聯以資談助。如「老去將何散旅愁?新教小玉唱《伊州》」,「求守管弦聲款逐,側商調裏唱《伊州》」,「細蟬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淚萬行」,「公子邀歡月滿樓,雙成揭調唱《伊州》」,「賺殺唱歌樓上女,《伊州》誤作《石州》聲」,「胡部笙歌西部頭,梨園弟子和《涼州》,「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空數米嘉榮」,《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行人夜上西城宿,聽唱《涼州》雙管逐」,「丞相新裁別離曲,聲聲飛出舊《梁州》」,「只愁拍盡《涼州》杖,畫出風雷是撥聲」,「一曲《涼州》今不清,邊風蕭颯動江城」,「滿眼由來是舊人,那堪更奏《梁州》曲」,「昨夜蕃軍報國仇,沙州都護破梁州」,「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皆王建、張祐、劉禹錫、王昌齡、高駢、溫庭筠、張籍諸人詩也。
元次山元子
[编辑]元次山有《文編》十卷,李商隱作序,今九江所刻是也。又有《元子》十卷,李紓作序,予家有之,凡一百五篇,其十四篇已見於《文編》余者大氐澶漫矯亢。而弟八卷中所載{宀昏}方國二十國事最為譎誕,其略云:方國之惣,盡身皆方,其俗惡圓。設有問者,曰:「汝心圓」,則兩手破胸露心,曰:「此心圓耶?」圓國則反之。言國之惣,三口三舌。相乳國之惣,口以下直為一竅。無手國足便於手。無足國膚行如風。其說頗近《山海經》,固已不韙,至云:惡國之惣,男長大則殺父,女長大則殺母。忍國之惣,父母見子,如臣見君。無鼻之國,兄弟相逢則相害。觸國之惣,子孫長大則殺之。如此之類,皆悖理害教,於事無補,次山《中興頌》與日月爭光,若此書,不作可也,惜哉!
次山謝表
[编辑]元次山為道州刺史,作《春陵行》,其序云:「州舊四萬餘戶,經賊以來,不滿四千,太半不勝賦稅。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征求符牒二百餘封,皆曰『失期限者罪至貶削』。於戲!若悉應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應命,又即獲罪戾。吾將靜以安人,待罪而已。其辭甚苦,大略云:「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撲之。郵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催期。欲令鬻兒女,言發恐亂隨。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我所持。逋緩違詔令,蒙責固所宜。」又《賊退示官吏》一篇,言賊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征斂。其詩云:「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二詩憂民慘切如此。故杜老以為:「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落落參錯天下為邦伯,天下少安,立可待矣。」遂有「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之句。
今《次山集》中,載其《謝上表》兩通,其一云:「今日刺史,若無武略,以制暴亂;若無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變通,以救時須,則亂將作矣。臣料今日州縣堪征稅者無幾,已破敗者實多,百姓戀墳墓者蓋少,思流亡者乃眾,則刺史宜精選謹擇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貨賄出之權門者也。」其二云:「今四方兵革未寧,賦斂未息,百姓流亡轉甚,官吏侵刻日多,實不合使凶庸貪猥之徒,凡弱下愚之類,以貨賂權勢,而為州縣長官。」觀次山表語,但因謝上而能極論民窮吏惡,勸天子以精擇長吏,有謝表以來,未之見也。世人以杜老褒激之故,或稍誦其詩,以《中興頌》故誦其文,不聞有稱其表者,予是以備錄之,以風後之君子。次山臨道州,歲在癸卯,唐代宗初元廣德也。
光武仁君
[编辑]漢光武雖以征伐定天下,而其心未嘗不以仁恩招懷為本。隗囂受官爵而復叛,賜詔告之曰:「若束手自詣,保無他也。」公孫述據蜀,大軍征之垂滅矣,猶下詔喻之曰:「勿以來歙、岑彭受害自疑,今以時自詣,則家族全,詔書手記不可數得,朕不食言。」遣馮異西征,戒以平定安集為急。怒吳漢殺降,責以失斬將吊民之義,可謂仁君矣。蕭銑舉荊楚降唐,而高祖怒其逐鹿之對,誅之於市,其隘如此,《新史》猶以高祖為聖,豈理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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