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與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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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外與對內
作者:梁啟超 
1911年
本作品收錄於《梁啟超文集/卷26

《詩》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此言夫必戢內爭,乃可以從事於外競。蓋凡人類社會所以自存之道,皆不外是,非徒一家宜然也。即一國亦有然。日本最近五十年來,朝野政爭,繼續不斷,獨其遇兩次對外戰爭,則舉國一致,故能所向有功。十九世紀前半期,歐洲大陸各國,疲精力於內訌,英人乃得乘此時遍辟殖民地於全世界,至今各國無一得與抗顏行者。此國民善於對外之明效也。雖然,彼其對外何以能著奏功,必其國民之於對內事業,已歷幾許艱辛,而使國家內部之組織,漸圓滿無遺恨。夫然後競於外而進退皆有餘裕。此其先後因果之關係,最不可不審也。

前古之事,蓋勿深論。若今世者,則國家主義全盛之時代也。所謂對外者,以一國家對於他一國家也。使內部組織不完,則先已不能具國家之形體,不能錫以國家之名,而更何對外之可言。歐洲自三百年來,各國皆汲汲焉務所以建設國家鞏固國家,而其業之最先就者,則英國也。蓋大陸諸國當十九世紀前半期慘淡經營之中,英國則當十七世紀末略已就緒。質而言之,則英國憲政基礎之成立,先於他國百餘年也。以內政整理之故,則國力充實;以國力充實之故,自不得不橫溢於外。而外界復有多數內政不整內力不充之國與之相遇,其臨之也,則如以千鈞之砮潰癰也。英人所以首得志於天下者,其機皆在此。而今日所稱英國殖民地者,前此蓋皆自命為一國者也。徒以其內部組織不完全,一遇強敵,則全失其抵抗力以取滅亡。彼印度者,幅員三十倍於英國,人口二十倍於英國也,而英人以一公司二千餘軍士,取之若拾芥。此內政完不完之明效也。使世界中而僅有一國焉內政能完者,其不至舉萬國而悉為所並吞焉不止也。然而大勢固不許爾爾,於是歐陸六七國乃至美洲之美國亞洲之日本等,相繼而起。此諸國者,其人民為改良國家內部組織之故,而演極慘劇之內爭,多者數十年,少者亦數年,直至我咸豐同治間,乃始陸續就緒(若俄羅斯則尤瞠乎其後,直至最近數年間始略就緒者也)。夫彼諸國民者,豈不知一國智力銷磨於內訌,至為可惜。豈不思早發揮其力以競於外,其奈非經過此一關,則國家且不能以圖存,而更何外競之可言。是以糜萬人之血費累世之淚,以致死於國內之蠹賊而不悔也。使英國而長為卜硜函輩及其他宮中嬖人所宰制,使法國而長為馬薩林輩及其他貴族僧侶所宰制,使日本而長為井伊直弼輩及其他幕府鷹犬所宰制,則此諸國者,恐將早絕於天壤矣。夫惟其民有極強毅之對內能力,能取國內腐敗之元素排泄之,使善良之元素,得以健全發達,及其力之存於內者既能自完,則非惟外人莫之敢侮也,且自能伸其有餘之力以侵略於外。今世列強浡興之歷程,如斯而已矣。

反之,而衰亡之國,則皆由誤此途徑而自貽伊戚者也。吾嘗讀波蘭埃及朝鮮波斯諸國之近世史,見其每當逼迫於列強也,其國民對外敵愾之心,未嘗不甚盛,時且有壯烈爆烈之舉,聳天下之耳目。雖然,此不過一時客氣之橫溢耳,而終不能善用之以對付其病國殃民之政府,以一新其政治上之組織,遂乃取次魚爛,以至於亡。而彼乍發乍斂之對外感情,或反以供外人利用之資,而助大廈之速傾,此真亡國史一邱之貉。論世者未嘗不為之扼腕流涕也。

夫國曷為而有外侮,亦必由有其可侮者存焉耳。而不然者,雖以今之荷蘭、比利時、瑞士等國,幅員曾不能比我一縣,而豈聞有他強國焉敢加以無禮者?然猶得曰托庇於均勢主義之下,非其自力所能致也。若乃如前此之普魯士,以區區一小侯國(普國前為布蘭丁堡侯國,腓力特列大王之父始稱王耳),地斥鹵,人民寡,介於五六強之間,曷為能日趨盛大,卒締造今日之德意誌帝國,稱霸五洲焉。前此之撒的尼亞,不過阿爾頻山中之一小公國,蜷伏於奧大利肘腋之下,曷為能續古代羅馬久絕之緒,統一意大利以自伍於歐洲六雄之列焉。是知外侮之加,惟加於其可侮者,必不加於其不可侮者。孟子曰:「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此千古不易之至言也。是故凡明達果毅之國民,當其見侮於他國也,則必能深察其所以受侮之由之存於國內者,急起並力而排除之。昔英人因法之侵占邁那卡島也,舉國憤起,推倒紐卡蘇爾內閣,確定下院政治之基礎(參觀附注)。普人為拿破侖所侵,失其領土之半,遂起士達因,大改行政組織,漸頒憲法政治,以底盛強。日本因美艦入浦賀,各國逼訂不平等之通商條約,輿論沸騰,咸集矢於將軍德川氏,遂倒數百年基深蒂固之幕府,成今日之治(參觀附注)。若此者,雖未嘗不借對外之感情以為動機,而其實則以期收效於對內也。夫本以不能忍對外之恥辱,思一雪之,竊極所由,知非得良政府末由奏功。然後迂其途以先從事於改造政府,則謂對外論為目的,而對內論不過其手段焉可也。然亦以人民蓄怨積怒於惡政府者既極,欲去之而苦無術,乃借一對外問題,利用人民敵愾之心理,而導之以成改造政府之大業。則謂對內論為目的,而對外論不過其手段焉亦可也。目的手段,可以迭為循環,而要其著手實行者,必先在對內而後及對外。而苟非對內獲有成功者,則對外之成功,亦決無可望。此征諸各國已事,而章章可見者也。

附注一:邁那卡島事件者,起於一七五五年,而英法戰爭之導線也。地在地中海,本為一小國,受英之保護,法將黎士流以兵奪之。其時英相紐卡蘇爾柄政十餘年,賄賂公行,綱紀盡弛,英民借此事起而攻之。於是紐氏遂失勢,名相維廉畢特繼起執政。憲政確立,卒戰法而勝之。有名之史家馬哥黎所作《維廉畢特傳》,記其事云:「當英將邊克氏之歸自邁島也,舉國痛憤,咸思一雪此恥。倫敦市民,首攻政府之溺職,討罪之檄,遍貼街牆。於是舉國州縣,各派代表,凡三百餘人伏闕上書;兩星期間,書之達於樞密院者凡六十餘通。詞極嚴厲,務追求所以致此屈辱者,原因何在?造此原因者為何人?書上,政府雖嚴憚,然猶欲以術解散之。當時有名士白拉安者,著一書,題曰《時事豫言》,其中一節云:『吾英人卑屈無恥之人種也,行將永為外敵之奴隸,然萬不能謂之不幸。蓋自業自得,理有固然也。夫安有以十餘年蜷伏於惡政府下不感痛癢之人民,而能與強敵遇者哉?』此書一出,全國若狂。於是各城鎮互相傳檄,決議不納租稅。當此之時,首相紐卡蘇爾之心事如何?彼生平所最貪愛者,利祿也,威權也。雖然,尚有一物焉視此二物為更可愛者,而今也此物殆將失墜。此物維何?則首級是也。於是紐氏乃不得不舍其所次愛者以保其所最愛者,而下院多數黨首領始得代興。」馬氏之言如是,英人於對內對外本末緩急之務,可謂知所擇矣。吾國民試思之,使英人而遇我國今日伊犁、片馬等事件者,其所以待之將如何?而白拉安若睹今日之中國人,又謂之何哉?

附注二:日本人最能借對外事件以為改革內治之動機。前所舉因美艦入浦賀而奏倒幕之功,其最著者也。次則明治七年,因征韓論而元勳之一部分翩然下野,遂相率請願國會組織政黨以成立憲之治。又次則因改正條約問題,使當局者數次辭職。又次則因俄法德干涉還遼,倒伊藤內閣;而大隈板垣聯合之憲政黨內閣繼之,是為政黨內閣之始。又次則因《日俄和約》,倒桂內閣,而西園寺之政友會內閣繼之。凡此皆最善利用對外問題以對內者也。

夫國民而誠能利用對外問題以對內,則外侮之來,有時或反為國之福。孟子所謂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是其義也。若置內治於不顧,而惟單純的昌言對外乎?是必終於無效而已(不必其絕對的不顧內治也,但使以對外為第一義而以對內為第二義,則已大錯)。此何故耶?(其一)現今為國家主義全盛時代,人挾其偉大之國力以臨我,我非有偉大之國力,決無從對付之。而偉大之國力,非內治組織完備後,決無從發生。凡一切對外論,不可不以此為總前提。(其二)據此前提,則知凡國民遇他國侵犯而思抵抗之者,亦惟有求得一良政府以為國家健全機關,然後由此機關運用國家之全力以相抵抗,舍此別無他途。苟欲以個人抵抗,則其力徒消耗於無用,充其量若鴉片戰役廣州三元里之事,亦可謂有名譽矣。然其所補於大局者安在?(其三)各國對外政策,其由人民督促援助而成者誠甚多。如日本之日俄戰役,實由人民鞭策政府然後決行,其顯例也。雖然此亦由先有良政府,積多年以養成國力,始能臨事而收其用耳。而不然者,則如以我現政府當外交之衝,一旦遇伊犁、片馬等事件起,而欲助之以求一對外壯烈之舉,此無異磨磚希鏡,蒸沙望飯,其必至徒勞。此五尺之童所能逆睹矣。(其四)況對外之事,變動不居者也。有惡政府在上,日日竊鬻權利以予外人,及其條約合同之既訂,則於國際上而我國對於他國有當負之義務。迨夫秘密暴露,國民始謀起而爭之,則已無及矣。雖取鬻國者屍諸市朝,而係頸之組終不可得解。夫國民苟非先戮力對內以去此惡政府,則此等事固日出不窮,防之不勝防者也。而國民雖抱此誠毅之敵愾心,亦不過事後作一場空議論。如諺所謂賊去關門者,則何益矣?(其五)不惟國家與國家交涉為然,即甲國人民對於乙國國家之交涉,或兩國人民之互相交涉,而以今日國家主義發達之結果,凡個人之對外者,殆無不恃國家為後援。我國民即僅欲對付他國國民,而在此惡政府之下,亦斷無術可以自貫徹其所主張者。(其六)至如抵制外貨等舉動,當國民憤懣無所復之之時,以此為最後之武器,似亦可以使強敵稍有所懼。然當此交通大開之世,生計上之原則,固不容一國與他國閉關絕市。雖以國家強制執行,猶必無效,而況於一時客氣之所結集乎?其必不能持久,而徒使國民生計上招無量數之損失已耳。(其七)凡國民在腐敗政府之下,而欲以私人資格,為強硬之對外運動,其運動無效,則無論矣。苟稍有效者,則外人欲摧滅之,亦易如拉朽。蓋其國民能力,曾不能改造政府者,則必畏惡政府如虎者也,而惡政府又畏外人如虎者也。兩虎在前,有辟易而已矣(俗諺有恒言曰:百姓怕官府,官府怕洋人,洋人怕百姓。此言殆深入吾全國之腦中,雖賢者猶惑之。雖然此大謬也,夫安有以怕洋人之官府在上,以怕官府之百姓在下,而洋人猶怕之者哉)。(其八)苟率一時客氣,而竟能有一二事達其強硬運動之目的,而損失之與之相緣者,又或不可紀極。其小者則如因仇教而致賠款,其大者則如數年前贖路贖礦之議盛行,往往甘吃大虧以毀約,反墮他人術中(其中廢約而不甚吃虧者固有之,要以吃虧者為多,礦約尤甚。蓋外國投機家承辦一礦已失敗,而我為之彌補虧空者甚多)。更大者則如義和團,縻千萬人之生命,費數萬萬之金錢,以買歷史上永遠不滌之恥辱。夫國家固常有犧牲一部分之利益者,故雖吃虧舉動,原不能遽斷為失計。然亦視其犧牲之所以為償者何如?忍一度苦痛,而可以免他日無數之苦痛,則忍之宜也。凡國民之對內而謀改造政府者,蓋未嘗不大有所犧牲以與為易矣。若夫服從惡政府而徒囂張於對外者,其所犧牲則皆以無償終者也。綜此諸義,則國民對內對外先後之序,從可識矣!

善夫先哲之言也,曰:自勝之為強。凡一私人之治身也,蓋未有不以省克為自立之基者。輕浮者而不能自克以進於沉實,巽懦者而不能自克以進於剛強,怠荒者而不能自克以進於勤慎,以此立於世,未有不為人役者也。夫國亦何莫不然。大憝蟠於朝寧,不能鋤而去之,而謂可以禦寇於境外,伊古以來,未之前聞。此如一家主人,常受制於悍仆,欲免鄰里之淩蔑豈可得哉?以如此之國民,則雖絕無敵國外患,亦必魚爛於內而莫之救,此如積年瘵疾者,不必冒風寒然後致死也。以如此之國民,正白拉安所謂理合永為奴隸自業自得者也。而猶仰首伸眉以言對外,則亦為外人笑而已矣。

然與國民言對外,則動聽甚易;與言對內,則動聽甚難者。斯亦有故。(第一)外侮之相加,其事件常為具體的,強訂一條約也,割一地也,奪一路掠一礦也,皆有確實顯著之一跡象予人以共見者也。故稍有血氣者,無待思索,而可以立生其義憤。政府之稔惡,其事件常為抽象的。每一惡政,出之者為何人?成之者為何人?常迷離惝恍而不得主名。故民聽易惑,而惡政結果之及於吾民之身也,恒幾經曲折,非稍具常識者,不能明其因果關係也。(第二)外侮相加,恒予吾民以新苦痛;政府為惡,則相沿已久。人民於惡現象之驟現者,則驚而惡之;其習之久者,則相忘而莫之察也。(第三)對外運動,常為間接的。苟非蠻橫如義和團者,決不肯以無意識之排外見諸事實(即義和團亦由有政府嗾於其後耳,否則此運動豈能成為事實哉)。欲見諸事實,仍不得不賴國家機關之力。故其與敵交綏,終無其期。此如去敵營百里,呐喊呼殺,不必勇者然後能之也。對內運動,則常為直接的。動則須與政府短兵相接,性命相搏;而政府亦感其直接不利於己,則或以威逼之,或以利誘之,自非極強毅之人,未或能持久也。坐是之故,則國民輕於言對外而憚於言對內亦宜。

雖然,知具體的新害,而不知抽象的舊害,是智識低下之表征也;敢於為間接的運動,而不敢為直接的運動,是誌行薄弱之表征也。二者有一於此,國其何以競?吾願我國民之深有所自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