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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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壬戌、癸亥）

○散館紀恩

九陛啟明光，群才集庶常。詔趨新御殿，例改舊朝房〈（舊例散館在吏部朝房。改入明光殿，自壬戌始。）〉。旭日初升海，雞人已報霜。韻書宮內下，題紙額前黃。六醴雕胡飯，三危玉女漿。監臨上柱國，環侍羽林郎。簾卷君王出，風高黼座涼。問名占奏對，賜坐習賡颺。跪近天三尺，詩呈稿半張〈（奉旨先呈草稿）〉。《鐃歌》誇競病，傒語訓宮商。曳白愁張奭，揮毫賞謝莊。自憐同象翟，無分賦《長楊》（時習國書）。苦譯《堤官曲》，空書《靈寶》章。龍筋標萬字，鳥篆鬥千行。更有神仙侶，來飄雞舌香。微詞嘲陛楯，薄罰警條狼。弱水風將引，鈞天夢尚長。回頭成小謫，銀漢隔紅牆。

○改官白下留別諸同年

三年春夢玉堂空，珂馬蕭蕭落葉中。生本粗才甘外吏，去猶忍淚為諸公。紅蘭委露天無意，黃鵠摩霜夜有風。莫向河梁頻握手，古來溝水尚西東。

頃刻人天隔兩塵，難從宦海問前因。夕陽自照平台樹，修竹誰栽小苑春。五月琴裝催下吏，一時酒盞遍騷人。相看行李無他物，剩有蓬山雪滿身。

青溪幾曲近家居，天許安仁奉板輿。此去好修《循吏傳》，當年枉讀《上清書》。三生弱水緣何淺，一宿空桑戀有餘。手折芙蓉下人世，不知人世竟何如。

繞袖爐煙拂未消，征衫還帶五雲飄。江山轉眼離雙闕，風物從頭問六朝。報國文章公等在，出都僮僕馬蹄驕。他時煙雨琴河外，遠聽鈞天碧玉簫。

○神山引（康熙十五年事）

楊生泛海海風作，千船萬船水中落。楊生抱得一桴浮，閉眼憑他駭浪流。日暮風停桴泊島，上有「神山」兩字好。金碧參差屋數間，分明玉指彈冰弦。花裏雲鬟驚有客，風中琴響漸闌珊。一人玉貌來相見，說住瓊州說姓晏。喜遇崔盧中表親，速張王母瑤池宴。夫人手整曉霞妝，道是兒姑第十娘。先詢阿母顏何似，再問眉窗樹可長。不仗蛟螭翻海水，那能骨肉會龍荒。山前山後教生到，煙草芬芳花月妙。生言歸去挈家來，姑母姑夫但微笑。取出青琴彼此彈，天風拂拂海漫漫。新成一曲《雲仙謫》，聽去雖難學不難。夜深珠露涼風竹，兩美雙雙樓上宿。只留小玉伴銀燈，未免偷桃學方朔。忽呼粉蝶〈（婢名）〉聲如惱，驚去雙趺奔悄悄。聽得仙姑苦勸聲，塵心已動緣須了。不如折與小桃花，隨他春向人間老。明朝相見臉先紅，祇說歸心一夜濃。仙郎餞別丹三粒，仙女親題信一封。豈不相留情款款，其如人世太匆匆。解下湘裙覆船上，道兒此去應無恙。萬頃琉璃六幅風，蓬萊不忍回頭望。漸漸鄉音入耳聞，迢迢清水變紅塵。滿城親故無多在，已過韶光十六春。衰年大母方愁疾，因由說罷同嗚咽。有婿攜妻采藥行，那知此日人天隔。細看裙是嫁時衣，一片香風卷雪飛。錢家生長初笄女，才說婚姻便相許。迎來果似舊娉婷，苦問三生記不清。偶然彈到《雲仙謫》，涕淚千行尚怕聽。

○良鄉霧

不雨征鞍濕，方知霧裏行。曉花難辨色，溪水但聞聲。對面人千里，終朝天五更。前程原似夢，何必太分明。

○次日霧更大

連宵駝背錦模糊，寫出洪荒一幅圖。此際群仙高處看，可知下界有人無？

○隴西將軍歌

袁子改官江南行，路逢將軍徐國英。將軍自言隴西住，陰山月黑磨刀處。磨刀殺敵不殺仇，對天嗬氣生金秋。少年恥作掾功曹，青海橫行亂舞刀。身披白鎧逢雷鬥，手擊黃獐帶血燒。高麗犯順莫離支，有詔將軍夜出師。其時大雪天三更，雪花打甲鏗有聲。刀光色白火光紅，齊射戎王甲帳中。白骨掃盡髑髏台，箭聲響振武安宮。殺氣隨身化作霧，插花唱過陰山東。歸來萬馬齊昂首，戴著兜鍪殿上走。常呼淩統欲操戈，不拜蕭曹空使酒。鋃鐺鐵鎖九天聞，將軍獄吏果誰尊？餘生宛轉君恩重，猶念山河鐵券文。老兵慷慨一何怒，王侯陰喝不敢訴。平生出血幾石餘，背上箭瘢三百處。陰雨金瘡痛未消，新軍已換霍嫖姚。於今流落江湖場，蕭蕭鬢髮漸老蒼。灞水有人嗬李廣，敦煌無檄召陳湯。當年麾下僧騰客，列爵紛紛半鼎食。賜宴公然肉拌貂，搏戰何曾手打賊！吁嗟乎！將軍言畢我心死，君不見長槍大戟猶如此！

○顏郎

顏郎未老董公超，彼此疑年話紫霄。雀弁有光明玉殿，宮花無色比金貂。情知禁臠偏縈手，肯帶椒風送出朝。他日消魂赤墀下，仙雲一朵隔王喬。

○登泰山

不登泰山高，那知天下小。一朝到此間，登臨敢不早！土人結繩為木籃，令我偃臥同春蠶。兩夫負之走若蟹，橫行直上聲喃喃。初入萬仙樓，旋登水簾洞。眾峰似兒孫，羅列爭相送。側側曲徑蟠長蛇，垂垂鐵索懸枯丫。一重白雲一重水，蕩搖千片萬片芙蓉花。丹梯碧磴轉不已，突然絕壁摩空起。其下澗壑深，其上天門啟。來時徑路雲已封，惟有忍死直上虛無中。後人頭接前人踵，徑寸草壓千尺松。不愁不到蓬萊宮，但愁輕軀細骨不足當天風。欲知齊魯形如何，幾叢蝸角攢蜂窩。一條黃水似衣帶，穿破世界通銀河。只恨天上酒杯少，不信世間人民多。九州下聽聲悄然，混茫一氣遙無端。腳底葉飛高鳥背，眼前海走胸懷間。始知蒼蒼非正色，不然何以俯看黃土如青天。道人引我禮嶽皇，瓊樓絳宇何輝煌。聖朝盛德不封禪，相如閑殺無文章。七十二代金泥玉檢半沙土，使我懷古心悲傷。下山匆匆愁日墮，紅塵回首真無那。不見金輪捧出扶桑來，但見峰頭璧月銀盤大。

○落花

江南有客惜年華，三月憑闌日易斜。春在東風原是夢，生非薄命不為花。仙雲影散留香雨，故國台空剩館娃。從古傾城好顏色，幾枝零落在天涯。

也曾開向鳳皇池，去住無心鳥不知。掃徑適當風定後，卷簾可惜客來時。肯教香氣隨波盡，尚戀春光墜地遲。莫訝旁人憐玉骨，此身原在最高枝。

風雨瀟瀟春滿林，翠波簾幕影沉沉。清華曾荷東皇寵，飄泊原非上帝心。舊日黃鸝渾欲別，天涯綠葉半成陰。榮衰花是尋常事，轉為韶光恨不禁。

小樓一夜聽潺潺，十二瑤台解珮環。有力尚能含細雨，無言獨自下春山。空將西子沉吳沼，誰贖文姬返漢關。且莫啼煙兼泣露，問渠何事到人間。

不受深閨兒女憐，自開自落自年年。清天飛處還疑蝶，素月明時欲化煙。空谷半枝隨影墮，闌干一角受風偏。佳人已換三生骨，拾得花鈿更黯然。

后土難埋一瓣香，風前零落曉霞妝。丹心枉自填溝壑，素手曾經捧太陽。疏雨半樓人意懶，殘紅三月馬頭忙。莫嫌上苑遮留少，宰相由來鐵石腸。

似欲翻身入翠微，一番煙雨寸心違。粗枝大葉無人賞，落月啼烏有夢歸。垂釣絲輕飄水面，踏青風小上春衣。勸君好認瑤台去，十二湘簾莫亂飛。

玉顏如此竟泥中，爭怪騷人唱《惱公》？茵溷無心隨上下，尹邢避面各西東。已含雲雨還三峽，猶抱琵琶泣六宮。花總一般千樣落，人間何處問清風。

不妨身世竟離群，開滿香心已十分。小院來遲煙寂寂，深春坐久雪紛紛。人間歌舞消清晝，天上神仙葬白雲。飄落洞庭波欲冷，一枝玉笛吊湘君。

裁紅暈碧意蹉跎，子野聞歌喚奈何。早發瓊林驚海內，倦開江國厭風波。漢宮裙解留仙少，梁苑妝成墮馬多。天女亭亭無賴甚，苦將清影試維摩。

金光瑤草兩三莖，吹落紅塵我亦驚。讓路忍將香雪踏，開窗權當美人迎。蛛絲力弱留難住，羊角風狂數不清。昨夜月明誰唱別，可憐費盡子規聲。

紅燈張罷酒杯殘，不照笙歌月亦寒。此去竟成千古恨，好春還待一年看。金鈴係處堤防苦，玉匣開時笑語難。擬囑司風賢令史，也同修竹報平安。

剪彩隋宮事莫論，天涯極目總消魂。旗亭酒醒風千里，牧笛歌回水一村。遊子相逢終是別，美人有壽已無恩。流年幾度殘春裏，潮落空江葉打門。

升沉何必感雲泥，到眼風光剪不齊。愛惜每防鶯翅動，飄零只恨粉牆低。高唐神女朝霞散，故國河山杜宇啼。最是半生惆悵處，曲闌東畔畫堂西。

怕過山村更水橋，休論鳳泊與鸞飄。容顏未老心先謝，雨露雖輕淚不消。小住色憑芳草借，長眠魂讓酒人招。司勳最是傷春客，腸斷煙江咽暮潮。

○明妃曲

明駝一群角數聲，漢家宮女昭君行。六宮送別淚如雨，怨入民間小兒女。昭君上馬鞍，手取琵琶彈。生來絕色原難畫，影落黃河自愛看。詔書殷勤選容質，傳到龍庭轉幽咽。侍女濃熏甲帳香，傾城遠掃天山雪。橫波滿臉向名王，手拂穹廬作洞房。生長內家風味慣，酒酣時作漢宮妝。從今甥舅息干戈，塞上呼韓日請和。寄言侍寢昭陽者，同報君恩若個多？

○抵金陵

黃金埋老變煙霞，一片長江六帝家。天意兩回南渡馬，秋痕滿地故宮花。荊襄形勢上遊遠，輦轂規模大道斜。我是荒傖來弔古，手揮羽扇問年華。

登臨不盡古今情，無數青山入郡城。才子合從三楚謫，美人愁向六朝生。身非氏族難為客，地有皇都易得名。八尺闌干多少恨，新亭秋老月空明。

○天印庵小住

香案蓬山遠，巾車冷廟留。一燈僧館閉，雙耳草蟲秋。對佛言難發，撩人雨未休。窗前紅濕處，萬點海棠幽。

捧檄知何處，飛花且聽風。人來雙闕北，家在五湖東。離恨秋天重，霜痕月夜空。蕭郎未三十，不敢怨途窮。

○莫愁湖

澹澹春山小小舟，一湖水氣濕妝樓。六朝南北風流甚，天子無愁妓莫愁。

○雨花臺

三十六重天，天花墮可憐。飄來石城雨，散作壽陽煙。衰草蒲團影，斜陽羯磨禪。梁皇偏有價，百萬贖身錢。

○謁長吏畢歸而作詩

初持手版應官去，大府巍巍各識荊。問到出身人盡惜，行來公禮我猶生。書銜筆慣字難小，學跪膝忙時有聲。晚脫皂衣歸邸舍，玉堂回首不勝情。

歐公貶夷陵，欣然無不可。船載集賢書，夢搖金殿鎖。偶參轉運庭，傴僂趨而左。黯然神始傷，縣令乃是我。

○自溧水移知江浦留別送者

秣陵關外動征塵，滿耳《驪歌》夾路陳。琴為風移彈別調，鳥因枝穩戀殘春。來秋麥草應無恙，他日兒童盡故人。只恐任延年尚少，可能官不累斯民。

○從江浦移知沭陽，秀才李應、熊成元等送余渡江，淹留彌日，贈之以詩

彈罷成連海上琴，諸君打槳尚追尋。想緣絳帳情難割，直覺長江水不深。秋老蒹葭重倚玉，春歸桃李更關心。他年古戍黃河北，好折梅花寄遠音。

○兒寬

帝後兒寬第七車，金門簪筆晚風餘。幾番奏事君王喜，惹得張湯又讀書。

○沭陽雜興八首

誰言作令少公餘，沭地真堪奉板輿。四季種花官荷鍤，六房如水吏抄書。草冠世襲諸生服，瓦屋人驚豪士居。廉吏不須封鮓去，馮久已食無魚。

白草黃沙一望寬，最繁華處是三關。絲抽野蛹都名繭，土作荒城又當山。風動黑營吹馬角{〈（有黑軍營，元人屯兵所）〉，月明東海唱刀環。朱提數挺田千頃，為少如弓水數灣。

傳柑郵驛本寥寥，迎送高軒頗折腰。紅葉影馱驢背遠，黃河聲傍馬頭驕。浮天水失東西路，入境蝗如早晚潮。莫怪衣冠文物少，科名人已隔三朝。

放衙鳥雀滿群過，地界萊夷語更訛。女子絕無當戶織，輿人愛唱使君歌。民經歉歲飄流少，牘為前官久病多。十載花封煙浪裏，可無遺恨六塘河〈（六塘河成，屢遭水患）〉。恩詔頒來歲幾通，沿門點口日匆匆。催科莫愧居官拙，租稅原如上古風〈（時停征八年）〉。入手俸錢供幕府，關心米價問江東。可堪爛額焦頭處，瓠子堤成六月中。

欲仿羅池辟草萊，簿書束束手親裁。買將桑種貽蠶婦，自製文章教秀才。胥吏盡如灶下養，使君偏自日邊來。可人唯有新番果，花似雞冠一路開。

學作蠅書小姓名，恥騎羸馬說官清。棉花雨後開成雪，麥草春來綠進城。獄豈得情寧結早，判防多誤每刑輕。公堂常作書堂坐，坐到無人一鳥鳴。

古有吾家宰沭陽〈（漢袁安為陰平長）〉}，瓣香相隔幾千霜。簿書我自煩諸葛，公禮人休格范滂。麥後籃筐忙野地，官歸兒女助燈光〈（野人拾麥者，有遺秉滯穗之風。照官夜歸者，有鄉為田燭之禮）〉。憑他鄉校參差論，沈括還應祀此鄉〈（沈存中鑿九渠十八堰猶存）〉。

○苦災行（六月廿一日作，二十三日得雨）

沭陽八年災，往歲尤為酷。我適蒞此邦，一望徒陵谷。田廬化為沼，春燕巢林木。泛濫有魚頭，澎亨無豕腹。百死猶可忍，餓死苦不速。野狗銜髑髏，骨瘦亦無肉。自恨作父母，不願生耳目。賴有皇帝仁，施糧更煮粥。饑口三十萬，鴻恩無不沐。望此一月賑，早作千回卜。攜筐及老幼，守候合宗族。恩愛如夫妻，爭糧相搏逐。奪取未到懷，擔起還愁覆。有賑尚如此，無賑作何局！為一校算之，恍然眉欲蹙。小口米七升，大口鬥五六。將度期月餘，日食無一掬。國帑已千萬，再加苦不足。紓國更紓民，束手難營度。寧死不為寇，猶賴皇恩渥。豈無冒濫譏，終為百姓福。只期今歲麥，得雨早成熟。千瘡百孔間，元氣稍周續。旱魃竟為災，秋陽永相暴。春禾山下焦，夏麥土中縮。聞雷妒彼縣，望雲生我屋。水去旱復至，陰陽太慘毒。父母殺子孫，胡不悔生育？萬物本天地，胡為窮殺戮？人心尚悔禍，天道應剝復。下吏或當誅，百姓有何惡。取我瓣香來，朝夕向天祝：上念堯舜仁，下念父老哭。急命行雨龍，及早施紘霂。雖已無麥禾，猶可救稑。貧家何所言？雨水即雨穀。富家何所言？得雨如得玉。永志喜雨亭，稽首謝天祿〈（屋角通十藥，本《大雅•濕桑》篇，馬融《長笛賦》、庾信《和張侍中述懷》亦因之）〉。

○春歸

春留三月動征程，從此炎涼逐漸生。一夜落花飛似雪，莫嫌來去不分明。

○苦瘡

沭陽邊東海，海氣與人競。流散為毒風，往往中者病。我瘡春乍痊，秋深乃復更。拘攣及百骸，痛楚儼灰釘。所為多掣肘，欲坐如扣脛。蒼蠅去復來，疑我有膻行。憶昔齊侯蟸，疥疾原相應。當此苦災地，水旱殊未竟。滿目尚瘡痍，我身胡獨淨。脂膏寧自煎，屙癢還相證。醫師為我言：「君疾無憂怲。治瘡如治蠹，藥力須嚴正。」初投苦瞑眩，繼乃樂安靜。雄黃太陽精，蒼耳神仙性。（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