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詩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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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乙酉）

題蔣苕生太史《歸舟安穩圖》

金仙侍香案，忽思歸去來。上堂告阿母，母曰與汝偕。聞住雞犬驚，聞歸妻孥喜。阿母更欣然，歌詩七章矣。

陸行風沙多，水行布帆穩。船頭酒一卮，船尾書千本。行行重行行，順逆隨風檣。難得一家春，舟如小洞房。

婦見遠山佳，索郎把眉掃。兒見溪水清，呼爺垂釣好。篙工亦停槳，問公何所往。公笑指煙中，鍾山本姓蔣。

哭皖江方伯許公三十韻（諱松佶，福建人）

江左亡屏翰，中朝喪老成。官從流外起，人在上中行。好學分陰惜，憐才倒屣迎。計偕隨趙壹，幕府出匡衡。稅駕三吳地，褰帷百越城。神皋清化雨，王路塞夷庚。荒政千村活，爰書萬獄平。張弓寬處矯，買璧厚邊爭。野有欒公社，家無羊侃箏。傷人還問馬，嗜雁不呼卿。小謫遭波累，崇朝雪聖明。鏡磨光愈白，風定水仍清。封罷三錢府，重揚五馬旌。皖江方伯始〈（布政司駐紮安慶自公始。）〉}，吳楚眾山迎。斗食籌邊急，牢盆握算精。掉頭雖白髮，舉念總蒼生。款款風常拂，謙謙谷不盈。只緣深閱歷，彌復造真誠。與我同寅好，逢人說姓名。廿年如一日，每見必三更。視病蒙秤藥，投瓜愧報瓊。雲泥忘定分，縞蒐極深情。往歲來招隱，空山共聽鶯。相看微覺老，永訣不勝驚。琴輟鍾牙響，舂停杵臼聲。善人為世惜，駑馬向誰鳴？瞻望甘棠樹，淒涼宿草莖。九原懷士會，一慟感袁宏。遠寄詩三疊，聊當奠兩楹。重泉如識曲，衰淚也盆傾。

五十歲生日舟中作

三月歸未得，五旬忽在躬。晨興憶生辰，獨坐對孤篷。平生幸早達，歲月原從容。每見半百叟，夷然不界胸。自謂去之遠，相隔如十重。何圖遽自及，光陰來匆匆。古人服官政，到此成事功。翁子最晚遇，亦復誇遭逢。而我復何為，雙鬢徒蒙茸。簪纓既了鳥，事業復籠東。來日欠亦少，去日積已空。旁人稱介壽，掩耳聽未終。頗如女新婚，言之兩頰紅。羨殺馮瀛王，生日俱朦朧。且喜揮羽扇，渡江唱阿童。稱觴無賓旅，擊楫有舵工。冉冉碧流水，蓬蓬遠山風。誰能指煙波？中有五十翁。

名言

名言誰與宋雞談，海上仙山可築龕。將乙比鴻身豈二，出遊騎馬影成三。中書肯把徵歌換，僕射何如飲酒甘。且逐蜘蛛充小隱，不隨牛象鬬江南。

東風

東風知我年將老，吹得楊枝如許長。偶過西溪小橋畔，向人學舞兩三行。

偶作五絕句

種樹成香國，關門作睡王。近來客解事，都不早升堂。

偶尋半開梅，閑倚一竿竹。兒童不知春，問草何故綠。

怕見有求客，不栽難畜花。無心作投贈，狂竹入鄰家。

月下掃花影，掃勤花不動。停帚待微風，忽然花影弄。

好學原為福，無情不是才。吟詩推客去，開閣放山來。

姑蘇紀事

不負升平有此身，姑蘇二月作遊人。燈篷彩勝迎鑾處，代插梅花掃路塵。

滸市嚴關徹夜開，雲階月地總樓台。碧波兩岸清如鏡，照見紅妝海樣來。

一朵仙雲耀眼前，相思無路水如煙。桃花門巷渾忘記，崔護當時更惘然。

隊隊笙歌對落暉，紅裙不放酒人歸。消魂此日山塘路，七隻仙舟妓打圍。

但逢勝景便勾留，錦帳香燈汗漫遊。何處有花何處宿，果然蝴蝶勝莊周。

寒山空谷兩平章，穿出花樓上竹房。知是六龍才過處，雲敖水瑟尚宮商。

平生嘗遍五侯鯖，崔浩常思著《食經》。此日書空作唐字，金鹽玉鼓總仙靈〈（唐廚精絕）〉。

良友知儂怕寂寥，青樓苦勸伴嬌嬈。誰知小玉奄奄病，嚼蠟橫陳是此宵。

雙雙公子駐征驂，引入郎嬛酒共酣。一夜羅幃傾海水，者番春色領江南。

袖得西湖嶺上雲，歸來重鬥水犀軍。弟兄真是皇華使，到處摳衣見小君〈（調樹齋、雨林。）〉。

妒女津邊一雁飛，羽林郎別淚沾衣。惹他烏鵲橋頭笑，不信仙家有是非。

日暉橋下小銀河，匹馬黃昏獨自過。夢醒忽驚衫袖濕，阿侯分與乳痕多。

手種橫塘柳一枝，當年換馬別袁絲。今朝相見添惆悵，合浦珠還有所思。

金娘顏色照銀泥，一白能教眾卉低。七日春風等閑度，斷雲含雨又東西。

屢夢遊仙記不清，吾家大舍有風情。直須喚作宜春氏，同上高樓看月生。

二十年前鬢未華，曾披宮錦住唐家。而今賓主頭俱白，愁對紅梨日暮花。

賦別匆匆唱《惱公》，雲華重作主人翁。自憐隻履西歸客，尚有瑤池席未終。

再題生同《公讌圖》（有序）

余題生同《公宴圖》畢，即往蘇州。生同捧檄來省，竟未交付。及餘還山，而君已怛化於毗廬庵矣。展卷懷人，淒愴不已，重題二律，付令嗣紹曾、顯曾兩太史藏之。

屬題詩就君何在，老淚重添落卷中。聽捧羽書來白下，竟歸兜率泣春風。卅年見面交情畢，四品羈身宦局終。腸斷伯恭《征士頌》，山河零落酒壚空。

追酬人日懷高適，重答遺書感孝標。半月宣州官草草，一燈僧寺雨瀟瀟。銘旌歸緩愁清俸，《公宴》詩成當《大招》。難得琅琊雙玉樹，已傳家學到丹霄。

送似村公子還長安

芳草綠未歇，公子歸忽忙。清晨來辭我，雨泣沾衣裳。道是昔時歸，嚴君領南方。為有趨庭職，思君便治裝。今歸非昔歸，使相入平章。全家還闕下，後會真茫茫。我聞斯言畢，中懷惻以傷。長安三千里，飛鳥嫌路長。何況山中人，終身辭帝鄉。我心欲待君，南北永相望；我年不待君，垂垂鬢已霜。

君家瓊瑤枝，森森十三樹。偏君最有緣，十載江南住。袁浦初握手，玉質披煙霧。白下再題襟，賡歌更無數。每升夫子堂，先與郎君晤。談深月窺人，坐久竹垂露。官鼓測歸期，書燈引前路。欲起定苦留，相扶必同步。當時不知樂，此日空追慕。明知終有別，不料行當去。依依柳色新，冉冉春光暮。從此過西園，書窗怕回顧。

皇帝重真才，科停六七載。養君晚成器，畜極將有待。今年秋闈開，出匣幹將快。努力策修名，韋平業可再。我似識先幾，丹書將君畫。一卷隨園山，五人竹間話。誰知把畫圖，即以送征蓋。君身雖已行，君貌依然在。身在青雲間，貌在白雲外。流傳千百年，知我兩相愛。

同梅岑送似村渡江，同宿浦口，別後卻寄

送別到江盡，過江別更難。我不解此苦，搖槳登木蘭。愔愔梅岑子，與我同舟去。三人野店眠，纏綿到天曙。不願留君駕，只願留長夜。長夜永不明，君從何處行？雞聲忽喔喔，喂馬聞僮僕。僮僕慮人惱，詭言天尚早。恰恐行太遲，前途旅店稀。忍心勸君走，登車重握手。此手終要分，兩淚徒繽紛。君行淚不收，我歸淚更流。脈脈復登舟，滿江春水愁。

望山相公扈蹕南門墜馬損足，賦詩奉懷

三公雖坐論，四海望行春。爭奈從龍日，翻驚墜馬身？履聲天聽急，襪解御醫頻。速報君王愈，馳詢已七人。

聽說扶宜祿，還能侍玉除。陽春真有腳，緩步且當車。示健安朝野，懷歸畏簡書。王臣真蹇蹇，一笑晚風餘。

早年

早年為政早歸耕，別是人間一性情。老恥逃禪占定力，貧能行樂仗聰明。也知略有今生福，未必全無後世名。檢點殘書聊自慰，古來傳不盡公卿。

何秀才將售出園林，畫圖屬題

烟雲一幅《輞川圖》，何點從前此讀書。樓外雨花當塔墮，溪邊風柳隔橋疏。山雖已賣空存畫，臥可常遊轉勝居。修葺不需題詠滿，子孫開卷即吾廬。

嘲眼鏡

眼光原自在，爭仗鏡為能？縱使窮千里，終嫌隔一層。有繩先繫鼻，無淚已成冰。徐偃不亡國，瞻焉便可憎〈（《荀子》：「徐偃王目可瞻焉。」即近視也。）〉。

座主大廷尉鄧遜齋先生自蜀之長安，泊舟白下，恭送四章

萬里峨嵋月，吹來江上村。師生重握手，僮僕盡消魂。鬢髮霜如許，滄桑事莫論。攀裾難忍淚，二十七年恩。

剩有升堂客，王褒及李衝。〈（門下士王發桂、李棠俱官白下。）〉三人齊北面，一席坐春風。桃李花全老，金燈帳尚紅。先生應莞爾，吾道在江東。

欲慰蒼生望，全家蜀道還。衫痕巫峽雨，帆影白門山。木鐸三江舊，萊衣廿載斑〈（乾隆九年公宣諭江南，遷大廷尉，即乞終養。）〉。即論公出處，久已重人間。

繞屋花千樹，關門手一編。能教有今日，爭敢忘當年！路是長安近，書憑旅雁傳。只憐垂老別，白首拜江天。

送望山相公入閣詩

平章秋後入楓宸，消息愁教父老聞。朝裏自然需上相，人間未免戀慈雲。當時澤只三江占，此日恩同四海分。盡把嘉謨作辰告，遭逢難得聖明君。

金陵久住似家鄉，此別知公也斷腸。蕭寺鶯聲何處聽，棲霞山色為誰蒼？水寬魚忘遊時樂，春好花留過後香。卅載軍民如一夢，東風吹淚滿甘棠。

記從弱冠侍蓬萊，老去心情倍愛才。山徑偶然元老至，軍門常為野人開。牙旗月落宵傳簡，燕寢香凝晝舉杯。此後荒村好風雪，更誰騎馬送詩來。

《驪歌》一字一深情，唱到《陽關》結尾聲。黃閣人行秋萬里，青琴弦斷月三更。重披絳帳知何日，已傍龍門過半生。到底思公公不遠，中台星照大江明。

陶西圃從樂平遷司馬需次入都，攜前所贈姬人及子女重過隨園

一枝花贈十三年，自首相逢倍黯然。難得雙雙人共至，呼兒挈女拜燈前。

太行山色雁門霜，半落琴堂半洞房。今日藍橋重過處，白雲猶鎖合歡床。

愛讀新詩見典型，怕聽流淚說家庭。人間竟有龍欄氏，願乞開皇賜《孝經》。

長安此去再登朝，定與群仙話寂寥。道我閑身雖耐老，也陪公等鬢蕭蕭〈（西圃前至長安，道己未同年無不白頭者。）〉。

關河行色正逢秋，珍重加餐唱《莫愁》。彈指晨星能有幾，此身須為故人留。

五言一百韻送高槐堂別駕還武康

作吏非作儒，而道實相須；讀律非讀書，而理實無殊。平生牧民時，曾抱此區區。從不向人道，慮人嗤我迂。亦不求諸人，其人今恐無。有賢者高公，玉貌何清臞！初見在邗江，行安而節舒。司馬青衫破，伍伯赤棒粗。拔豪如拔韭，用吏如用奴。常宿辛公廳，勸栽鄭公榆。奇服怪民風，一旦多騷除。止我而觴之，同席有唐衢〈（謂唐孝廉）〉。其時興水政，史起治溝渠。草物十二衰，公獨窮根株。未幾來白下，朝夕親軒朱。精文與善法，耳聞且目濡。宅心最丱粹，視聽無陝輸。重典極蕭楯，寬心抱王罝。蘇公不留獄，訟者舞於途。韓滉禁刑牛，五施土不蕪。小吏畏剔嬲，背面相揶揄；大吏愛精勤，微微嫌其拘。公乃莞爾笑，吾其病矣夫！人生過六旬，豈不知頭顱？玉佩而長裾，原不利走趨。投劾移病去，飄然賦遂初。父老一聞信，戚戚相唏噓。兒童及婦女，各各鼓嚨胡。道有此衙門，從無此大夫。願公車帟互，願公馬契需。水歸海蕩蕩，民歸賢愉愉。我乃向民言，公賢止此乎？昔公在江右，循聲達帝都。初綰銀城綬，後剖潯陽符。所到士鳧藻，所治民知姝。司寤禁宵行，誰敢攘公俞？門匠稽黃籍，外繇無逃逋。門內方喝盧，門外已呼騶。前巷方盜驢，後巷已縛袪。一士陷於獄，臨死將公呼。道公尚在茲，我豈陷於辜？一孀為盜篡，公誓取萑苻。不得竟不止，網密驚秋荼。秀才聞公來，書聲爭咿唔。各持其文章，啟戶迎雙鳧。農賈聞公來，利器而持鋤。弟知敬其兄，婦加孝於姑。宣尼大成殿，李渤甘棠湖。岳王金陀祠，周子蓮花居。一一加修浚，簇簇新榱櫨。前賢同揖讓，後賢共相於。豈非仕與學，融成一貫歟？大府報治最，天子笑曰俞。擢之佐松江，以彰循吏譽。卓茂三公服，黃霸一丈車。陸績鬱林石，崇龜《荔支圖》。雍容將去矣，合郡大躊躇。曰豈惟民哉，邑乘未成書。良吏與良史，惟公一身俱。譬如婦持家，薪米牛羊豬。豈可無文簿，約略存規模。舊尹告新尹，交替毋模糊。先生俯而諾，此事良由餘。敢不觀厥成，中道而棄諸？乃居西河館，大招文學徒。有筆大如椽，有墨珍如珠。巨不漏山川，小不遺村墟。厥田輕爨土，厥賦中下租。圭撮無訛差，羅縷窮錙銖。德化有邑乘，從公作權輿。至今班史筆，照耀江一隅。其時官廩薄，民供頗有餘。老者爭灑氵昔，幼者抱籧篨。前門擔昆鴨，後門饋生魚。家家推鶴膝，戶戶獻犀渠。借公又一年，公駕才驅驅。江右既如此，江左當何如！歲星原周天，豈常照里閭。春風成功退，自然還太虛。民雖無大廈，公自有蓬廬；民雖愛保障，公亦思蓴鱸。勸民毋留公，公行於公娛。善人必有後，天道良非誣。不見公郎君，紫鳳翔高梧。謝家誇寶樹，穆氏號醍醐。頃刻翔青雲，余光照三吳。今夕復何夕，秋風吹芙蕖。我同民送公，千金買須臾。愧無千里酒，為公傾百壺；愧無四弦聲，為公歌《驪駒》。且題陽城驛，當書何易於。

送滋圃新參入都二首

調羹貴新手，折柳愛故枝。新手惹人望，故枝惹人思。我送莊新參，誰能為此詞？其詞多纏綿，卅載心相知。交公諸生日，送公作相時。諸生至宰相，迅若風輪馳。憶昔沈家園，隔花將公窺。也知公必貴，不料貴至斯。其時兩少年，結交惟恐遲。明年京兆榜，後年瓊林卮。聯鑣相追逐，直登蓬萊池。一朝我小謫，輪蹄遂參差。自道仙凡隔，重逢未有期。何圖一江水，天風吹聚之。（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