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逸湯誓考/陳序
吾師徐同叔先生撰《尚書逸湯誓考》六卷，繼聰受而讀之，既卒業，肅然起曰：「偉哉，先生之有功於聖經也！」夫自秦火以後，伏生傳書，老多遺忘。孔壁古簡，旋復澌滅，《尚書》之存者僅矣。幸其佚文散見周秦人書，殘句隻字，罔非瓌寶。晉人作偽，專工剽掠，掇拾既多。至亂篇目，《術令》以為《禹謨》，《湯刑》以爲《伊訓》，《天明》以為《說命》，《嗣征》以爲《武成》〈竝詳先生所著義經考中〉。然而由宋至於皇朝，諸儒群起而攻之，聲罪致討亦既有定論矣。乃惟《逸湯誓》之竄入《偽湯誥》者，易禱旱之詞為伐桀之語，顛倒事實，厥罪尤大。而後人能抉其勦竊之妄，不能正其變亂之辜，則實由孔、班誤於前，皇、邢踵於後。諸儒既崇漢學，又膠成見，於是數千年來承訛襲舛，沿至今日。而禱旱之誓之義甚明易曉者，昏昏若長夜，懵懵若夢寐，更無人焉大聲疾呼，一破積錮，甚可痛也。夫前聖經訓，後聖定之以垂教，萬世闢如日月之代明，詎容紊其行度；星宿之昭回，豈得失其經紀。今《湯誓》雖亡，其軼則見於《論語》、《國語》，其詳則證之墨、尸、荀、呂，是為禱旱，昭然明白。乃始而錯解之，旣而剽竊之，至乎旣發偽覆而莫悟，其悖繆本事，甚或妄訾諸子，而反誣以增改原文，坐使古聖王罪己應天，其言足爲遇變修省之常法，其事足為雩祭告天之恆典者，從茲湮泯，無可考究。而先生乃擴清羣說，起而是正之，根據古書，合而考定之，沈晦二千載，彰顯於一旦，此其有功於聖經。為何如耶？顧或者曰是則然矣，雖然，詮釋一義動數百言，得無詞之煩耶？繼聰竊以為不然。夫解經猶折獄也，伐桀之訛，察於麗而斷制之者爲孔君，則西漢之大儒也。聽其辭而閱實之者爲班氏，則東漢之碩彥也。爰書旣定，法吏相承，不矜無辜。而師聽於單辭者，則兩晉以來之經生也，積重難返。至今日始知其枉，而欲以明允反定讞，雖伯夷、咎繇復生於世，其能出片言遽折之耶？是必察辭於差，又必明啟刑書而胥占之，廣其徵引，而兩造具備，多其比例，而五辭𥳑孚，而後乃稽其疑而決其疵，正其僭亂而別其良佞，夫而後獄成，而可以審克之矣。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先生之繁引博證，以斷歸一是者，意猶是也。而曰：「吾自暢其說，而固非詁經。」體也則所謂夫子自道者也。惟是繼聰學殖譾陋，老而益落。其於經術尤更荒蕪，自慚不能仰測高深，發明師說。邇者以修葺鄞志之役，追隨函丈，於今四年，每當纂述之暇，時聞治經之說，開我茅塞，略知徑竇。茲《誓考》成書，將付削氏，謂繼聰屬在門牆，宜序其後，繼聰旣以不朽之盛業爲先生賀，又以挂名於末𥳑私自慶幸，而猶懼讀是書者，厭其繁詞，而或妄以秦近君之說《堯典》相例也，是用原先生不得不作之意，與作之而不得不詳盡之故，以告學人有道之士，一共賞晰之也。
同治十年十二月鎭海第子陳繼聰謹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