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靜居畫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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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古者,圖史彰治亂,名德垂丹青。後之繪事,雖不逮古,然昔人所謂賢哲寄興,殆非庸俗能辨。故公壽多文曉畫,摩詰前身畫師,元潤悟筆意於六書,僧繇參畫理於筆陣。戴逵寫南都一賦,範宣歎為有益。大年少腹笥數卷,山穀笑其無文。又謂畫格與文,同一關紐。洵詩文書畫,相為表裏者矣。

畫法古人各有所得之妙。目擊而道存者,非可以言傳也。謝赫始有六法之名。六法乃畫之大凡耳。故談畫者,必自六法論。

六法是作畫之矩矱,且古畫未有不具此六法者。至其神明變化,則古人各有所得。學者精究六法,自然各造其妙。

昔人為氣韻生動是天分,然思有利鈍,覺有後先,未可概論之也。委心古人,學之而無外慕。久必有悟。悟後與生知者,殊途同歸。氣韻生動,須將生動二字省悟。能會生動,則氣韻自在。

氣韻生動為第一義,然必以氣為主。氣盛則縱橫揮灑,機無滯礙,其間韻自生動矣。杜老雲:元氣淋漓幛猶濕。是即氣韻生動。

氣韻有筆墨間兩種。墨中氣韻,人多會得。筆端氣韻,世每鮮知。所以六要中又有氣韻兼力也。人見墨汁掩漬,輒呼氣韻。何異劉實在石家如廁,便謂走入內室。

荊浩曰:吳生有筆無墨,項容有墨無筆。或曰:石分三面,即是筆,亦是墨。仆謂匠心渲染,用墨太工,雖得三面之石,非雅人能事。子久所謂甜邪熟賴是也。筆墨間尤須辨得雅俗。

書畫至神妙,使筆有運斤成風之趣。無他,熟而已矣。或曰:有書須熟外生,畫須熟外熟,又有作熟還生之論,如何?仆曰:此恐熟入俗耳,然入於俗而不自知者,其人見本庸下,何足與言書畫。仆所謂俗字,乃張伯英草書精熟池水盡墨,杜少陵熟精文選理之熟字。

古人不作,手跡猶存。當想其未畫時,如何胸次寥廓;欲畫時,如何解衣磅礴;既畫時,如何經營慘淡,如何縱橫揮灑,如何潑墨設色,必神會心謀;捉筆時,張吳董巨如在上下左右。

畫有初觀平淡,久視神明者,為上乘。有入眼似佳,轉視無意者。吳生觀僧繇畫,諦視之再,乃三宿不去。庸眼自莫辯。

讀老杜入峽諸詩,奇思百出,便是吳生、王宰蜀中山水圖。自來題畫詩,亦惟此老使筆如畫。人謂摩詰詩中有畫,未免一丘一壑耳。

東坡曰:“看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晁以道雲:“畫寫物外形,要於形不改。”特為坡老下一轉語。

歐陽子曰: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者得之,覽者未必識也。故飛走遲速,意淺之物易見,而閑和嚴靜之趣、簡遠之心難形。仆謂取法於繩墨者,人無不見其工拙。寄意於毫素者,非高懷絕識,不能得其妙。故賢者操筆,便有曲高和寡之歎。

陳善雲:顧愷之善畫,而以為癡;張長史工書,而以為顛。此二人所以精於書畫。仆曰:後惟米元章委心書畫,而以癡顛兼之。用誌不分,乃凝於神。莊叟之謂也。

畫備於六法,六法固未盡其妙也。宋迪作畫,先以絹素張敗壁,取其隱顯凹凸之勞。郭恕先作畫,常以墨漬縑綃,徐就水滌去,想其餘跡。朱象先於落墨後,複拭去絹素,再次就其痕跡圖之。皆欲渾然高古,莫測端倪,所謂從無法處說法者也。如楊惠、郭熙之塑畫,又在筆墨外求之。

東坡曰: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隻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而已,無一點俊發氣,看數尺許便倦。仆曰:以馬喻,固不在鞭策皮毛也。然舍鞭策皮毛,並無馬矣。所謂俊發之氣,莫非鞭策皮毛之間耳。世有伯樂而後有名馬,亦豈不然耶。

或問仆畫法,仆曰:畫有法,畫無定法;無難易,無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訓期月而成,吳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難易別也。李範筆墨稠密,王米筆墨疏落,各極其趣,不以多寡論也。畫法之妙,人各意會而造其境,故無定法也。

有畫法而無畫理非也,有畫理而無畫趣亦非也。畫無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動靜變化,機趣無方。出之於筆,乃臻神妙。

或謂筆之起倒先後順逆,有一定法,亦不盡然。古人往往有筆不應此處起而起,有別致;有應用順而逆筆出之,尤奇突;有筆應先而反後之,有餘意。皆極變化之妙,畫豈有定法哉。

山穀雲:餘初未嚐識畫,然參禪而知無功之功,學道而知至道不煩。於是觀畫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豈可為單見寡聞者道。又曰:如蟲蝕木,偶爾成文。吾觀古人妙處,類多如此。仆曰:此為行家說法,不為學者說法。行家知工於筆墨,而不知化其筆墨,當悟此意。學者未入筆墨之境,焉能畫外求妙。凡畫之作,功夫到處,處處是法。功成以後,但覺一片化機,是為極致。然不從煊爛,而得此平淡天成者,未之有也。

筆墨之妙,畫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畫,意在筆先。杜陵謂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筆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在畫時意象經營,先具胸中丘壑,落筆自然神速。

用筆亦無定法,隨人所向而習之,久久精熟,便能變化古人,自出手眼。

始入手,須專宗一家,得之心而應之手,然後旁通曲引,以知其變。泛濫諸家,以資我用。實須心手相忘,不知是我,還是古人。

凡作畫者,多究心筆墨,而於章法位置,往往忽之,不知古人丘壑生發不已,時出新意,別開生麵,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之妙也。一如作文,在立意布局新警乃佳。不然,綴辭徒工,不過陳言而已。沈灝謂近日畫少丘壑,人皆習得搬前換後法耳。

作一畫,墨之濃淡焦濕無不備,筆之正反虛實、旁見側出無不到,卻是隨手拈來者,便是工夫到境。

古人用筆,妙有虛實。所謂畫法,即在虛實之間。虛實使筆生動有機。機趣所之,生發不窮。

功夫到處,格法同歸,妙悟通時,工拙一致。荊關董巨、顧陸張吳,便為一家眷屬,實須三昧在手,方離法度。

畫法須辨得高下。高下之際,得失在焉。甜熟不是自然,佻巧不是生動,浮弱不是工致,鹵莽不是蒼老,拙劣不是高古,醜怪不是神奇。

畫不尚形似,須作活語參解。如冠不可巾,衣不可裳,履不可抃,亭不可堂,牖不可戶,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古人謂不尚形似,乃形之不足,而務肖其神明也。

時多高自位置,弊屣古法,隨手塗抹,便誇士家氣象,無怪畫法不明矣。如朝暮晦明,春秋榮落,山容水色,於時移異,良工苦心,消息造物,渲染烘托得之。古法概可廢乎!張詢繪三時風景,子久寫屢變山容,皆經營慘淡為之。非漫然涉筆,而能神妙也。

今人每尚畫稿,俗手臨摹,率無筆意。往在徐丈蟄夫家,見舊人粉本一束,筆法頓挫,如未了畫,卻奕奕有神氣。昔王繹覯宣紹間粉本,多草草不經意,別有自然之妙。便見古人存稿,未嚐不存其法,非似近日隻描其腔子耳。

畫稿謂粉本者,古人於墨稿上,加描粉筆,用時撲入縑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今畫手多不知此義,惟女紅刺繡上樣,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畫法也。

今人作畫,用柳木炭起稿,謂之朽筆。古有九朽一罷之法,蓋用土筆為之,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筆頭,用時可逐次改易,數至九而朽定,乃以淡墨就痕描出,拂去土跡,故曰一罷。

作畫用朽,古人有用有不用。大都工致為圖用之,點簇寫意,可不用朽。今人每以不施朽筆為能事,亦無謂也。畫之妍醜,豈在朽不朽乎!

臨摹古畫,先須會得古人精神命脈處,玩味思索,心有所得。落筆摹之,摹之再四,便見逐次改觀之效。若徒以仿佛為之,則掩卷輒忘,雖終日摹仿,與古人全無相涉。

摹仿古人,始乃惟恐不似,既乃惟恐太似。不似則未盡其法,太似則不為我法。法我相忘,平淡天然,所謂擯落筌蹄,方窮至理。

用墨無他,惟在潔淨。潔淨自能活潑,涉筆高妙,存乎其人。薑白石曰:人品不高,落墨無法。

墨法濃淡,精神變化飛動而已。一圖之間,青黃紫翠,靄然氣韻,昔人雲墨有五色者也。

作畫自淡至濃,次第增添,固是常法。然古人畫有起手落筆,隨濃隨淡成之。有全圖用淡墨,而樹頭坡腳忽作焦墨數筆,覺異樣神彩。

繪事必得好筆好墨、佳硯佳楮素,方臻畫者之妙。五者楮素尤屬相關,一不稱手,雖起古人為之,亦不能妙。書譜亦雲:紙墨不稱一乖也。

作畫不能靜,非畫者有不靜,殆畫少靜境耳。古人筆下無繁簡,對之穆然,思之悠然而神往者,畫靜也。畫靜,對畫者一念不設矣。

用墨,濃不可癡鈍,淡不可模糊,濕不可溷濁,燥不可澀滯,要使精神虛實俱到。

畫論雲:宋人善畫,吳人善治(注:治賦色也)。後世繪事,推吳人最擅。他方爰仿習之,故鑒家有吳裝之稱。

古人摹畫,亦如摹書,用宣紙法蠟之,以供摹寫。唐時摹畫,謂之拓畫,一如閣帖有官拓本。

畫分南北兩宗,亦本禪宗南頓北漸之義。頓者根於性,漸者成於行也。

畫樹之法,無論四時榮落。畫一樹須高下疏密,點筆密於上,必疏於下;疏其左,必密其右。一樹得參差之勢。兩樹交插,自然有致。至數滿樹林,亦成好位置。

畫樹四圍滿,雖好隻一面。畫樹虛實之,四面有形勢。

凡寫樹無論遠近大小,兩邊交接處,用筆模糊不得。交接處,用筆神彩精綻,自分彼此。

畫樹無他訣,在形勢位置相宜而已。昔柘湖僧出畫樹一卷。一自樹至數樹,皆以畫法識之。仆謂此死法矣。即以一樹論,形勢各有不同,何論多樹!卷中樹法雖善,如其勢一圖再圖可乎!若形勢既得,位置變化,隨處生發得宜,則妙矣。

點葉隨濃隨淡,一氣落筆。一氣落筆,墨氣和澤,有神妙,自生動。

董思翁雲:北苑畫雜樹但露根,而以點葉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畫之祖,最為高雅。

董思翁雲:畫樹必使株幹自上至下,處處曲折,一樹之間,不使一直筆。

畫樹隻須虛實取勢,頓挫涉筆,應直處不可屈,應屈處不可直。法以巧拙參用,乃得之。點葉尤須手熟,有勻整處,有灑落處,用筆時在收放得宜。

枯樹有垂枝仰枝,仰為鹿角,垂為蟹爪。李成、範寬多作仰枝,郭熙、李唐多作垂枝。後人率變通為之。

畫家以用筆為難,不知用墨尤不易。營丘畫樹法,多漬墨濃厚,狀如削鐵,畫鬆欲淒然生陰。倪迂無惜墨稱,畫皆墨華淡沱,氣韻自足。

昔人謂畫叢樹,必插枯枝以疏通之。意謂林木塞實,不疏通不易布景也。然畫叢樹,亦必須有交插疏密之勢。山溪村落,亦易於隱顯出之。

畫柳不論疏密,用筆不論柔勁,隻要自然。自然之妙,得之熟習,無他秘也。世人畫柳,知難於枝條,不知勢在株幹,發株出幹,不宜勻整,要虛實參差為之。尤宜隨株出幹,隨幹發條,次第添補,宜多宜少,以勢度之,方得其妙。

畫鬆杉檜柏,立勢大約相類,枝皮用筆不同耳。涉筆須要有拙處,有巧處。若一味屈曲蟠旋取勢,便入俗格。當思巧以取奇,拙以入古。

畫鬆古人立勢率多平正,取法不以奇怪為尚,發枝亦須上下虛實得宜,主樹勢有虛實,襯樹隨處生發位置。

古人畫圖,松柏多者,皆取平正之勢,以林間可布屋宇橋亭,曲折位置也。如作離奇盤曲之勢者,隻可傍以奇石,俯以湍流而已。

鬆針法不一,總須似亂非亂,筆力爽朗為妙,不難於刻畫分明也。

昔人謂二米法,用濃墨、淡墨、焦墨,盡得之矣。仆曰:直須一氣落墨,一氣放筆。濃處淡處,隨筆所之;濕處幹處,隨勢取象。為雲為煙,在有無之間,乃臻其妙。

畫石則大小磊疊,山則絡脈分支,而後皴之也。疊石分山,在周邊一筆,謂之鉤勒。鉤勒之,則一石一山之勢定。一石一山,妍醜亦隨勢而定。故古人畫石,用意鉤勒,皴法次之。鉤勒之法,一頓一挫,一轉一折,而方圓掞角之勢,縱橫離合之法,盡得之矣。古人畫石,有鉤勒而不設皴者。

丘壑之妙,鉤勒之妙也。無丘壑,則不得鉤勒之法。

皴之為法,無濃淡疏密,筆到意足而已。有濃密而筆意未足,疏淡而已足者。

皴法如荷葉、解索、劈斧、卷雲、雨點、破網、折帶、亂柴、亂麻、鬼麵、米點諸法,皆從麻皮皴法化來。故入手必自麻皮皴始。

趙松雪、王叔明間作鉤勒一法。如飛帛書者,虛中取實,以勢為之,本自唐人青綠法。陳道複之不耐皴,即此意也。

皴之有濃淡繁簡濕燥等筆法,各宜合度。如皴濃筆宜分明,淡筆宜骨力,繁筆宜檢靜,簡筆宜沈著,濕筆宜爽朗,燥筆宜潤澤。(即六要中,無墨求染之意)

皴法,一圖之中亦須在虛實涉筆。有稠密實落處,有取勢虛引處,有意到筆不到處,乃妙。

陸探微見大令聯綿書,悟其筆意,作一筆畫。宗少文亦善為之。仆見黃鶴山人山水樹石房屋一筆出之,氣勢貫串,有奇古疏落之致。未識宗陸之筆,複作何等觀。

青綠山水,異乎淺色,落墨務須骨氣爽朗。骨氣既淨,施之青綠山容,嵐氣靄如也。宋人青綠多重設,元明人皆用標青頭綠。此亦唐法耳。近世惟圓照、石穀擅長。石穀嚐曰:餘於青綠法,悟三十年乃妙。

設色妙者無定法,合色妙者無定方。明慧人多能變通之。凡設色須悟得活用。活用之妙,非心手熟習不能。活用則神彩生動,不必合色之工,而自然妍麗。

畫雲不得似水,畫水不得似雲。此理最微,入手工程,不可忽之也。會得此理後,乃不問雲耶水耶。筆之所之,意以為雲則雲矣,意以為水則水矣。

畫雲人皆知烘熳為之,鉤勒為之,粉渲為之而已。古人有不著筆處,空蒙靉靆蓬勃之為妙也。張彥遠以謂畫雲多未得臻妙,若能沾濕絹素,點綴輕粉,從口吹之,謂之吹雲。陳惟寅與王蒙酌斟畫岱宗密雪圖,雪處以粉筆夾小竹弓彈之,得飛舞之態。仆曾以意為之,頗有別致。然後知筆墨之外,又有吹雲彈雪之妙。

古畫中樓觀台殿、塔院房廊,位置折落,刻意紆曲,卻自古雅。今人屋宇平鋪直界,數椽便難安頓。古今人畫,氣象自別。試從屋宇樓觀看,知大縣絕處。

古畫有全不點苔者,有以苔為皴者。疏點密點,尖點圓點,橫點豎點,及介葉水藻點之類,各有相宜,當斟酌用之,未可率意也。

山水中點苔鉤草,即山水之眉目也。往往畫有由點苔鉤草為妍醜者。

畫人物必先習古,冠服、儀仗、器具隨代更易,製度不同,情態非一。雖時手傳摹,不足法也。

寫古人麵貌,宜有所本。即隨意為圖,思有不凡之格。寧樸野而不得有庸俗狀,寧寒乞而不得有市井相。眉目鼻孔,用筆虛實取法。實如錐劃刃勒,虛如雲影水痕。

古畫圖意在勸戒,故美惡之狀畢彰,危坦之景動色也。後世惟供珍玩,古格漸亡。然畫人物不於此用意,未得其道耳。

古畫人物狀貌部位,與後世用意不同:不奇而偉,不麗而妍,別具格法。

古畫麵部用粉染其陽位,眶鼻顴頷等處,赭染其陰位,故神氣突兀。

衣褶紋如吳生之蘭葉紋,衛洽之顫筆紋,周昉之鐵線紋,李公麟之遊絲紋,各極其致,用筆不過虛實轉折為法,熟習參悟之,自能變化生動。昔人雲:“曹衣出水,吳帶當風。”可想見矣。

衣褶紋當以畫石鉤勒筆意參之。多筆不覺其繁,少筆不覺其簡。皴石貴乎似亂非亂,衣紋亦以此意為妙。曾見海昌陳氏,陸探微天王衣褶如草篆,一袖六七折,卻是一筆出之,氣勢不斷,後世無此手筆。

道子悟筆法於裴將軍舞劍,宜其雄驁古今。畫家宗法之,亦如山水之董源,書法之羲之,皆以平正為法者也。

世以水墨畫為白描,古謂之白畫。袁蒨有白畫《天女》《東晉高僧像》,展子虔有白畫《王世充像》,宗少文有白畫《孔門弟子像》。

人物古多重色設,惟道子有淺絳標青一法。宋元及明人多宗之。其法讓落墨處,以色染之,覺風韻高妙。

古人畫人物,亦多畫外用意,以意運法,故畫具高致。後人專工於法,意為法窘,故畫成俗格。

點簇畫始於唐韋偃。偃常以逸筆點簇鞍馬人物、山水雲煙,千變萬態,或騰或倚,或翹或跂。其小者頭一點,尾一抹而已。山水以墨斡水,以手擦之,曲盡其妙。宋石恪寫意人物,頭麵手足衣紋,捉筆隨手成之。武嶽作武帝朝元,人物仙仗,背項相倚,大抵皆如狂草書法也。

畫法不同,宗支甚廣。近如董巨高米倪黃吳王文沈之支流,人猶相識。至其源遠,如張曹顧陸之派,即不能識。甚而荊關李範之直下,亦不相認。不相認亦無妨礙,但不可為元明家法嗣,而抵嗬遠宗為不類者。

近代學元四家者,猶有通家之誼,一遇別宗支屬,便以面目相校,雌黃口舌,不知本宗之源,亦從彼來者。不但論畫,詩亦如此。此種見解,所謂孤陋寡聞也。

畫家有未必知畫,不能畫者,每知畫理,自古有之。故嚐有畫者之意,題者發之。如蒙莊之形容畫史,非深知畫者不能道。

寫意畫最易入作家氣。凡紛披大筆,先須格於雅正,靜氣運神,毋使力出鋒鍔,有霸悍之氣。若即若離,毋拘繩墨,有俗惡之目。

運筆瀟灑,法在挑剔頓挫。大筆細筆,畫皆如此。俗謂之鬆動,然須辯得一種是瀟灑,一種是習氣。

點筆花以氣機為主。或墨或色,隨機著筆,意足而已,乃得生動。不可膠於形跡,“意足不求顏色似,前生相馬九方皋”。又不獨畫梅也。

設色不以深淺為難,難於彩色相和。和則神氣生動,不則形跡宛然,畫無生氣。

畫後塗遠山,最要得勢。有畫已佳,以遠山失勢,而通幅之勢為之不振。有畫全以遠山作主者,不可不知。

曾見宋院模本僧繇畫,設色深厚,如器上鑲嵌。畫多深沈渾穆之氣,固於筆中亦可想見僧繇畫法矣。

作畫論畫,可伸己意,看畫獨不可參己意。若參己意論之,則古人有多少高於己處,先見不到。

畫不可皮相。凡看畫以其裝點仿佛某家,即呼真跡,類多叔敖衣冠。學者模得形似,便已自奇,另紙幾不成畫。此皆平日隻是皮相古人所致。

雲霞蕩胸襟,花竹怡情性。物本無心,何與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畫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者息心,攬者動色,乃為極構。

藝事必藉興會,乃得淋漓盡致。催租之罷,時或憾之。然無聊落寞之境,以攄其懷,以寄其意,不為無補。程邈造隸於獄中,史公著書於蠶室,此又其大者也。

陳衎雲:大癡論畫,最忌曰甜。甜者,穠鬱而軟熟之謂。凡為俗為腐為版,人皆知之。甜則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自大癡拈出,大是妙諦。餘謂不獨書畫,一切人事皆不可甜,惟人生晚境宜之。

仆嚐為友人題白石翁山水雲:每視人畫,多信手隨意,未嚐從古人甘苦中領略一分滋味。石翁與董巨摩壘,敗管幾萬,打熬過來。故筆無虛著,機有神行,得力處正是不費力處。

法派不同,各有妙詣。作者往往以門戶起見,互為指摘。識者陋之。不知王黃同時,彼此傾倒;韓孟異體,相與推崇。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則己之所造也深矣。

意造境生,不容不巧為屈折。氣關體局,須當出於自然。故筆到而墨不必膠,意在而法不必勝。

逸品畫從能妙神三品脫屣而出,故意簡神清,空諸工力。不知六法者,烏能造此。正如真仙古佛,慈容道貌,多自千修百劫得來,方是真實相。

孫位畫水於大同殿壁,中夜有聲。嚐謂言者故神其說。及見石穀清濟貫河圖,筆勢浩汗,沙黃日薄,一望彌漫,畫水隨筆曲折卷去,如聞奔騰澎湃,聲發紙上。傍觀朱生者,移時色沮,以手指曰:前年舟過,幾厄此處。畏途逼人,無那太似,相與稱歎。乃知前人神妙,固不足怪也。

畫境異乎詩境。詩題中不關主意者,一二字點過。畫圖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詩有不能狀之類,則畫能見之。

子久富春山居一圖,前後摹本,何止什百,要皆各得其妙。惟董思翁模者,絕不似而極似。一如模本《蘭亭序》,定武為上。

士人畫多卷軸氣,人皆指筆墨生率者言之,不禁啞然。蓋古人所謂卷軸氣,不以寫意工致論,在乎雅俗。不然,摩詰龍眠輩,皆無卷軸矣。

前人謂畫曰丹青,義以丹青為畫。後世無論水墨淺色,皆名丹青,已失其義。至於專事水墨,薄視金粉。謬矣。

詩文有真偽,書畫亦有真偽,不可不知。真法必有大作意,發之性靈者。偽作多瑽括蹊徑,全無內蘊。三品畫外,獨逸品最易欺人眼目。

作畫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則奇,意高則高,意遠則遠,意深則深,意古則古,庸則庸,俗則俗矣。

書畫貴有奇氣,不在形跡間尚奇。此南宗義也。故前人論書曰:既追險絕,複歸平正。論畫曰:山有可望者,可遊者,可居者,反是則非畫。

氣格要奇,筆法須正。氣格筆法皆正,則易入平版。氣格筆法皆奇,則易入險惡。前人所以有狂怪求理,鹵莽求筆之謂。

畫凡命圖新者,用筆當入古法。圖名舊者,用筆當出新意。圖意奇奧,當以平正之筆達之。圖意平淡,當以別趣設之,所謂化臭腐為神奇矣。

畫法可學而得之,畫意非學而有之者。惟多書卷以發之,廣聞見以廓之。

童時聞先公於執友間緒論,謂作詩要從古人想不到處著想,做不到處用力,便非陳言。作畫如法,便無依樣胡盧之病。又曰:古人造一藝,必先絕棄常見。常見習聞,最足蔽塞天性。能名於後世者,不博名於一時者也。

寄舟禪師畫墨蘭,頗自矜貴。來主吾鄉之福嚴寺,見先公畫壁,即過訪,與論畫法。謂阿師未離作家氣。師曰:居士參得松雪停雲似否?先公曰:正參得不似方似。師便掀髯曰:諾。先公曾題師畫,有“紙上春風筆上開,阿師多向道場栽。佛前拈著無聲句,香氣皆從墨氣來。”蓋師作花葉,先以淡筆尖醮濃墨為之也。

蟄夫徐丈,嚐語先公曰:藝事凡假途古人,馳策胸臆,自據勝處,不藉支吾,便有得魚忘筌,得兔忘蹄之妙。先公亦曰:時值清適,境亦翛然。騰觚翻墨快意處,不但不多讓古人,恐古人亦未必過此。時或各出卷軸評賞,或從事筆墨,互相題跋。題先公瓶菊圖曰:“酒已瀝,菊已折。插之瓶中,花增香,酒增色。”題者畫者皆癡絕,其胸次磊落可想。


卷下

世以畫疏果花草,隨手點簇者,謂之寫意。細筆鉤染者,謂之寫生。以為意乃隨意為之,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寫生,即寫物之生意,初非兩稱之也。工細點簇,畫法雖殊,物理一也。曹不興點墨類蠅,孫仲謀以為真。蠅豈翅足不爽者乎!亦意而已矣。

寫生家宗尚黃荃、徐熙、趙昌三家法。劉道醇嚐雲:荃神而不妙,昌妙而不神。神妙俱完惟熙耳。後王弇州亦謂:陳道複妙而不真,陸叔平真而不妙。真妙俱得,惟周少穀耳。

凡寫花朵,須大小為瓣。大小為瓣,則花之偏側,俯仰之態俱出。寫花者往往不論梨梅桃杏,一勻五瓣。乃是一面花。欲其生動,不亦難歟!

點花如荷、葵、牡丹、芍藥、芙蓉、菊花,花頭雖極工細,不宜一勻疊瓣,須要虛實偏反疊之。如牡丹,人皆上簇細瓣起樓,下為一勻大瓣。朵朵一例,便無生動之趣,須不拘四面,疏密簇疊,參差取勢,各呈花樣乃妙。

寫花頭須要破碎玲瓏,鉤葉點心,須要精神圓綻,便有活致。

寫葉之法,不在反正取巧,貴乎全圖得勢。發枝立幹,亦同此法。

鉤葉點心,乃是全幅之眉目。有拓葉點花平平,而鉤點有法,便為改觀。有拓葉點花已妙,鉤點無法而敗之者,不可不知。

元張守忠墨花翎毛,筆墨脫去窠臼,自出新意,真神妙俱得者。石田常仿摹之,設色絕少。仆見其桃花小幀,以粉筆醮脂,大小點瓣為四五花。赭墨發幹,自右角斜拂而上,旁綴小枝,作一花一蕊,合綠淺深,拓葉襯花蕊之間。點心鉤葉,筆勁如錐,轉折快利,餘梗尺許,更不作一花一葉。風致高逸,入徐氏之室矣。

昔人雲:墮地之果,易工於折枝之果。折枝之果,易工於林上之果。郊野之蔬,易工於水濱之蔬。水濱之蔬,易工於園囿之疏。仆以為園囿乃種植之蔬,無欹側偏反之致,難工難於位置取勢耳。至墮地之果,無枝葉映帶,亦何以取勢!其說殆不可解。

寫點簇花卉,設色難於水墨。雖法家作手,點墨為之成雅格,設色每少合作。

寫生無變化之妙,一以粉本鉤落填色,至眾手雷同,畫之意趣安在。不知前人粉本,亦出自己手。故易元吉於圃中畜鳥獸,伺其飲啄動止,而隨態圖之。趙昌每晨起繞闌,諦玩其風枝露葉,調色畫之。陶雲湖聞某氏丁香盛開,載筆就花寫之。並有生動之妙,所謂以造化為師者也。

畫墨花,趁濕點心鉤葉,最得古意。雖設色點簇,以墨點心鉤葉,自具妙理。

設色花卉,法須於墨花之法參之,乃入妙。唐宋多院體,皆工細設色,而少墨本。元明之間,遂多用墨之法。風致絕俗,然寫意而設色者,尤難能。

白錢翁蔬果翎毛,得元人法,氣韻深厚,筆力沉著。白陽筆致超逸,雖以石田為師法,而能自成其妙。青藤筆力有餘,刻意入古,未免有放縱處。然三家之外,餘子落落矣。

寫花卉翎毛草蟲,古人工細妙,不工細亦妙。今人工細便爾俗氣。蓋筆墨外,意猶未盡焉。不思而學,於畫亦無謂耳。

點簇花果,石田每用複筆,青藤一筆出之。石田多蘊蓄之致,青藤擅跌蕩之趣。

畫不用墨筆,惟以彩色圖者,謂之沒骨法。山水起於王晉鄉、趙昇,近代董思白多畫之。花卉始是徐熙,然宣和譜雲:畫花者往往以色暈淡而成,獨熙落墨以寫其枝葉蕊萼,然後傅色。故骨氣風神,為古今之絕筆雲雲。由此觀之,沒恐墨之訛也。或以謂熙孫崇嗣,嚐畫芍藥,芍藥又名沒骨花。究不知何義。

設色花卉,世多以薄施粉澤為貴,此妄也。古畫皆重設粉,粉筆從瓣尖染入,一次未盡腴澤勻和,再次補染足之。故花頭圓綻不扁薄,然後以脂自瓣根染出,即脂汁亦由粉厚增色。南田惲氏得此訣,人多不察也。

南田氏得徐家心印,寫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點綴,有蓄筆,有逸筆,故工細亦饒機趣,點簇妙入精微矣。

石舜舉草蟲卷三尺許,蜻蜒蟬蝶蜂蜢類,皆點簇為之,物物逼肖。其頭目翅足,或圓或角,或沁墨,或破筆,隨手點抹,有蠕蠕欲動之神,觀者無不絕倒。畫者初未嚐有意於破筆沁墨也。筆破沁墨皆弊也,乃反得其妙,則畫法之變化,實可參乎造物矣。

黃荃畫多院體,所作類皆章法莊重,金粉陸離。徐熙便有汀花野卉,灑落自好者。所謂黃家富貴,徐家野逸也。

元明寫生家,多宗黃要叔、趙昌之法,純以落墨見意,鉤勒頓挫,筆力圓勁,設色妍靜。舜舉、若水後,之冕、叔平、沱江,各極其妙。時人惟陳老蓮能之。南田惲氏,畫名海內,人皆宗之,然專工徐熙祖孫一派。黃趙之法,幾欲亡矣。

邊鸞、呂紀、林良、戴進,純以宋院本為法,精工毫素,魄力甚偉。黃趙崔徐之作,猶可想見。後人專於尺幅爭能,屏幛之作,幾無氣色,可輕視耶!

東坡雲:世人多以墨畫山水竹石人物,而未有以墨畫花者。汴人尹白能之。墨花之法,其始於宋乎?

惲氏點花,粉筆帶脂,點後複以染筆足之。點染同用,前人未傳此法,是其獨造。如菊花、鳳仙、山茶諸花,脂丹皆從瓣頭染入,亦與世人畫法異。其枝葉雖寫意,亦多以淺色作地,深色讓主筋分染之(主筋,葉中一筆也)。

墨竹一派,文石室為初祖。石室傳之東坡。坡死不得其傳。後三百年,子昂夫婦及息齋李氏,私淑文蘇,複衍其法。梅道人繼之。王友石、夏仲昭、歸文休、魯孔孫皆墨君之的嗣也。

畫竹無論工拙,先須一掃釘頭鼠尾,佻摐瑣屑之病,務使節節葉葉,交加爽朗,肥瘠所不計也。

攢三聚五,蜩腹蛇跗,疊葉成竿,東坡所謂竹自有也,未嚐以為畫法。故執筆熟視,熟視則意有此竹,筆隨意之所之,兔起鶻落而出之,少縱則逝矣。攢三聚五,蜩腹蛇跗,非畫法。畫法在熟視少縱之間。

世謂畫竹不難於發竿,而難於疊葉。雖有是理,然全幅位置,妙在發竿。竿發得勢,疊葉亦有生法。

婁江友人金懷璞家,見坡老墨竹,石根大小兩竿,仰枝垂葉,筆勢雄健,墨氣深厚,如其書法,沈著痛快者也。

朱君仲嘉,攜其舅氏所藏梅道人墨竹卷來。宋紙極堅韌,畫為四段。每段竹不多,而墨氣漉漉,溢於筆外。以題語位置畫境字勢,似十七日帖,放逸處類素師。仆所見道人墨竹,此為翹楚。

蒲石齋畫竹,世不多見。仆於朱丈春橋處見一幅,漬墨放筆,氣深力厚,筿少葉肥,真得髯蘇風度。蒲齋益都人,曾為吳興太守,其待妾明霞,亦解弄筆硯。墓在湖州峴山下。

東坡試院時,興到以朱筆畫竹,隨造自成妙理。或謂竹色非朱,則竹色亦非墨可代。後世士人,遂以為法。仆所見如文衡山、唐六如、孫雪居、陳仲醇皆畫之。此君譜中,昔多墨綬,今有衣緋矣。

昔人雲:遊戲亦有三昧。東坡居士畫蟹,瑣屑毛介,曲隈芒縷,無不備俱。又畫應身彌勒像,又摹陸探微獅子。元章謂伯時法吳生,神彩不高。餘乃取顧凱之格,不使一筆入吳生。又與伯時論分布次第,作子敬書練裙圖,又作支許王謝,於山水間。後人朝學執筆,夕已自誇為得士人氣。不求形似,能無愧乎!

指頭作畫,起於唐張璪。璪作畫或用退筆,或以手摸絹素而成。畢宏問璪所受,璪曰:“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宏為之驚歎閣筆。王洽以首足濡染抹蹈,後吳偉汪海雲輩,淋漓恣意,皆其遺法。

誌潔行芳者,無賢不肖,皆愛慕之。雲林畫,江東人家以有無為雅俗,其為人蓋可想見矣。

雲林、大癡畫,皆於平淡中見本領,直使智者息心,力者喪氣,非巧思力索所能造。

倪迂客畫,正可匹陶靖節詩。褚登善字,皆洗空凡格,獨運天倪,不假造作而成者,可為藝林鼎足。

昔人謂仲圭大有神氣,子久特妙風格,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未洗縱橫習氣,獨雲林古淡天然,米癡後一人而已。仆嚐曰:讀老迂詩畫,令人無處著筆墨。覺矜才使氣一輩,未免有慚德。

茶香居士謂於六法中求雲林,非深於畫者。仆曰:須會得六法中有老迂來處,不然,恐問途者不知雲林模關範董,煞從力行苦心,得此自在面目。

操一藝以至神明者,必先抱卓絕一世之見。梅花庵主書畫,蘄誌於古,不為習尚所移,與盛子昭同裏閈。子昭遠近著聞,求筆墨者踵接。仲圭之門,雀羅無問。妻孥視其坎甗,勸以治脂粉為時妝。仲圭莞爾曰:“汝曹毋大俗,後百年,吾名噪藝林,子昭當入市肆。”身後士大夫果賢其為人,爭購其筆墨,一軸可抵餅金。子昭畫,幾廢格不行。

梅花和尚,墨名儒行者,居吾鄉之武塘。蕭然寰堵,飽則讀書,饑則賣卜。畫石室竹,飲梅花泉。一切富貴利達,屏而去之,與山水魚鳥相狎。宜其書若畫,無一點煙火氣。

一峰老人,純以北苑為宗,化身立法。其畫氣清質實,骨蒼神腴。嚐遊虞山,悟得筆法,遂家焉。日攜壺酒,坐湖橋,觀雲霞吐納,晴雨晦明,極山水之變,蘊於毫末,出之楮素,洵非俗工可能跂及。

癡翁性本霞舉,早歲好與羽人道士遊,辭世後有見其吹橫竹出秦關,遂以為蟬蛻不死。故其筆墨工夫,亦具九轉之妙,實可與黃庭內外篇同玩味耳。

人謂道人行吟,每見古樹奇石,即囊筆圖之。然觀其平生所作,無虯枝怪石,蓋取其意而略其跡。胸有爐椎者,投之粹然自化,不則彼古與奇,格格不入,非我有也。

癡翁設色,與墨氣融洽為一,渲染烘托,妙奪化工。其畫高峰絕壁,往往鉤勒楞廓,而不施皴擦,氣韻自能深厚。

黃鶴山人,為松雪外甥。書畫之妙,源於鷗波。早歲精工點染,酷似其舅。晚能一變蹊徑,以董巨相參,淋漓毫楮,自成一家法,馳騁海內,遂分吳興一席。

嚐謂操筆家往往急於博名譽,汩沒天德,乞靈時彥,經營模擬,髦而不倦,古人風味,畢生不知,殊為可惜。仆見叔明畫甚多,觀其前後用意,始在求合於人,既乃力避其習,每變而易之。雖鷗波不得不放其出一頭地。

高詹事題白陽山人畫後雲:宋元之跡,太半為贗鼎。故餘晚年,多購勝國名人翰墨。仆亦嚐謂勝國諸賢,承宋元之模範,人皆自得真詮。遺毫剩墨,所謂雖無老成,尚有典型也。

張來儀、徐幼文、陳氏大小髯、王友石輩,筆墨不變元格。至沈臞樵、姚公綬、杜東原、劉完菴諸老,風骨超邁,開沈丈之先。一時吳下名作並起,毫素之妙,奄有唐宋。

石田老人,筆墨似其為人,浩浩落落,自得於中,無假乎外。凡有所作,實力虛神,渾然有餘。故仆以謂,學石田先須養其氣。

六如原本劉李馬夏,和以天倪,資於書卷。故法北宗者,多作家面目,獨子畏起,而北宗畫法有雅格。張夢晉風流醞藉,子畏流輩,筆法妍雅,亦娣姒間耳。

衡山太史書畫瓣香松雪,筆法到格,駸駸乎入吳興之室矣。然自有清和閑適之趣,別敞徑庭,亦由此老人品高潔所至。

仇實父以不能文,在三公間少遜一籌。然天賦不凡,六法深詣,用意之作,實可奪伯駒、龍眠之席。

曾見實父畫《孤山高士》《王獻移竹》及《臥雪煎茶》諸圖,類皆蕭疏簡遠,以意涉筆,置之唐沈畫中,幾莫能辨。何嚐專事雕繢,世惟少所見耳。

衡山水墨《南宮圖》,宋西陂贈高江村物。開卷墨氣渾淪,筆法精妙。或曰:神似董思白。仆曰:賢者皆知其大也。

董思翁不耐作工畫,而曰:李趙之畫極妙,又有士人氣。後人得其妙,不能得其雅。五百年而有仇實父。王司農麓台,平生惟嗜子久,渾淪墨法,亦謂仇氏自有著沈痛快處。

唐居士楮畫,涉筆用墨,法極見意。其合作實可越元望宋。人皆愛其畫,未知其趣也。

石翁《風雨歸舟圖》,筆法荒率,作迎風堤柳數條,遠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處?仆曰:雨在畫處,又在無畫處。

陳道複煙林雲壑,墨氣濃淡,一筆出之,妙有天機,而不涉畫家蹊徑。不獨能事寫生,山水亦是宗家。

古人一藝,高於法度平正。後世便以奇別為能。雖有刻剝精巧,名立小品,豈能為百世宗法。董思翁於文沈間,複以平淡天然,自立一幟,至今名不在四家後。東坡嚐謂好奇務新,乃詩之病。畫豈不然!

畫禪法自董巨倪黃能師其意,而不逐其跡。用墨之妙,尤為獨詣。隨手拈來,氣韻生動。

吾鄉墨林項氏,不獨精於鑒古,書畫亦刻意入古。曾見其模閣本帖全卷,筆意不爽,可謂翻身鳳凰。為王稚登太學寫百穀圖,為東禪寺僧寫梵林圖,皴法設色,可踵實父,而攀六如。至其墨花文石,世皆知為絕品。文孫孔璋輩,宜其能事筆硯矣。

書畫自畫禪開堂說法以來,海內翕然從之。沈唐文祝之流,遂塞至今,無有過而問津者。近來又以虞山婁江為祖法,亦複不參香光。一二好古之徒,孤行獨詣,必皆非笑之。書畫之轉關,要非人力能回者。

吾浙自彝齋、松雪、梅道人後,逸史、竹懶、墨林皆是正法眼藏,筆墨竅玄鑿妙,不愧前人。

陳仲醇、李長蘅古情逸思,筆墨開張,可殿畫禪一軍。所遜者畫禪特有醞釀耳。惲道生邊幅稍窘,然亦足以馳騖二子間。

天池天賦卓絕,書畫品詣特高,狂獝處非其本色。陳道複於時自出機軸。二家墨法,有王洽米顛之風。

道釋人物,丁南羽有張吳心印,神姿颯爽,筆力偉然。董思翁巨眼人,嚐謂三百年無此作手。顏其室曰白毫菴、陳章侯。崔子中,皆出群手筆,落墨賦色,精意毫髮,僻古爭奇,各出幽思。子中人物外,他畫少見。竟侯山水花卉,類有平淡天然之作,點染得元人遺意。僻古是其所能,亦其所短也。

倪文正鴻寶,筆墨有青藤、白石之風。細筆亦複古雋,高越流輩。曾見其疏林筿石,題仿家雲林者,中作填墨瓦屋,墨氣妙有元理,別具雅構。

徐俟齋、黃端木之山水,金耿菴、楊補之之梅花,孤高絕俗,真士人畫也。世皆以人重之,是不知畫之妙。蓋筆墨亦由人品為高下者。

竹懶道人畫,仗其詩以發妙意,可謂夙世詞客,前身畫師。畫剩一編,超超元箸。

錢叔寶畫法古淡,筆無點塵,襟抱悠然,畫外自見。仆謂罄室於畫,真窮而後工者。

文氏子弟,妙有淵源。包山、五湖、酉室、夷門諸子,大都瓣香停雲,各參其法,而成一家。風骨清超,毋為淺視。

款題圖畫,始自蘇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題語位置畫境者,畫亦由題益妙。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之,後世乃為濫觴。

古畫不名款,有款者亦於樹腔、石角題名而已。後世多款題,然款題甚不易也。一圖必有一款題處,題是其處則稱,題非其處則不稱。畫故有由題而妙,亦有由題而敗者。此又畫後之經營也。

國朝畫法,廉州、石穀為一宗,奉常祖孫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無不備。奉常祖孫,獨以大癡一派為法。兩宗設教宇內,法嗣藩衍,至今不變宗風。

西廬、麓台皆瓣香子久,各有所得。西廬刻意追模,一渲一染,皆不妄設,應手之作,實欲肖真。麓台壯歲參以己意,幹墨重筆皴擦,以博渾淪氣象。嚐自誇筆端有金剛杵,義在百劫不壞也。

士氣作家一格,麓台司農有之。蒼蒼莽莽,六法無跡,長於用拙,是此老過人處。

廉州追摹古法,具有神理。石穀實得其衣缽,故工力寢深,法度周密。時輩僅以寸縑尺楮爭勝,至屏山巨嶂,尋丈計者,石穀揮灑自如,他人皆避舍矣。

時有舉石穀畫問麓台,曰:太熟。舉二瞻畫問之,曰:太生。張征君瓜田,服其定論。仆以謂石穀之畫不可生,生則無畫;二瞻之畫不可熟,熟則便惡。

海內繪事家,不為石穀牢籠,即為麓台械杻,至款書絕肖。故二家之後,畫非無人,如出一手耳。獨邵村方氏,獅峰沈氏、梅壑查氏,皆能自行自止,可謂不因人熱者。

惲南田、吳漁山,力量不如石穀大,逸筆高韻,特為過之。至於工細之作,往往不脫石穀法。豈當時往還討論,染習之深,不能擺落耶?然二家具此天分,不當隨人腳根轉耳。

畫梅自王會稽千花萬蕊一法,傳習至今。玉幾山人陳撰,別作一格。發筆如玉皞篆,疏英淡墨,灑然自足。莫謂此老惜墨如金,正恐世人筆墨,皆妄用之耳。

清溪、鬆圓、風人、半千、年少、尺木諸老,寄意毫素,不為法縛,不為法脫,教外別傳,是為逸品。

薑鶴澗一丘一壑,有迂客之迂。陳玉幾半蕊疏花,得逃禪之禪。類皆不著色相,自攄胸臆耳。

寫生舍徐黃,非所為法。山水去董巨,豈得為宗。南沙涉筆染素,能不落南田之蹊徑。東山揮灑經營,能擺脫麓台之坯塹。稼軒主人於其間,複衍徐黃董巨之法,而自作一家。畫法不二妙,無盡義焉。

仆學畫幾四十年,而未得古人自然之妙。因閱黃尊古、王日初、張墨岑、沈凡民諸君畫,知有苦心焉。然力殫神疲,則同其所造,而未得古人棹臂遊行之為樂也。

畫有盡而意無盡,故人各以意運法。法亦妙有不同。摹擬者假彼之意,非我意之所造也。如華新羅山水花鳥,皆自寫其意,造其法。金冬心又以意為畫,文以飾之為一格。皆出自己意,造其妙。

畫有可不款題者,惟冬心畫不可無題。新詞雋語,妙有風裁;行草隸書,具入古法。

執友中書畫,如徐丈蟄夫,精意六書,畫擅諸格,入嘉隆之間無愧色。陳丈曙標,人物仕女,妍麗入神。曾為薰追摹大父照,神氣如生,筆法不減曾鯨之妙。許丈容如,人物花鳥蔬果,俱入古。惟山水宗石穀,長箋大幅,氣勢過人。故馮司寇景夏嚐曰:同年子許某,浙畫之第一手也。汪丈櫰堂,真草書遠步松雪,近繼停雲。鍾丈壽民,小楷有太傅法,山水格高韻古,有元人之風。

張浦山徵君,畫師徐白洋,能出於藍。工古文,著《國朝畫徵錄》,評論繪事,曲盡其筆。友人朱君仲嘉,謂其不及備載,欲補錄之。惜不永年,而其事未果。嚐聞仲嘉曰:士之懷才不彰者多,豈獨書畫。即以畫士論,山陰馮仙湜,續《圖繪寶鑒》,評論多不識畫理。然國初諸老,出處約略可稽,未可沒其功也。彌伽居士《畫徵錄》,論畫頗不爽,惜其所載,未及詳備。耳目所及,爵裏可知,如嘉興之何蕤,石門之許自宏,徐王熊、鍾仁、蔣徑、葉子健,海鹽之徐令,平湖之高詹事士奇、沈岸登、沈玉山,海寧之陳與,錢塘之汪燾、康燾,松江之張司寇照,虞山之徐甡,宜興之周複,丹山之吳培,休寧之徐棟,畫皆傳賞藝林,尚遺其名。況地隔千里,僻處蓬牖之士,可勝計哉。

畫仕女多無嫻靜之作。時人康燾石舟氏所製,明姿雅度,綽約動人,好寫《閑情賦》。及謝芳姿《團扇圖》,能見本意。子凱之年及冠,畫《九歌》亦妙。嘉興王芬遠,畫法焦博士秉正,工致周密,能得其心印。

仿南田畫,世多專習其寫生。宜興周文生,山水蔥蒨蒼潤,咄咄逼人。

高詹事精賞鑒,家藏名跡,與退穀棠村相埒,書法名於時,畫亦高妙。曾仿文待詔湘君湘夫人圖,擬徐幼文枯木竹石,皆能臻妙。同裏沈岸登黑蝶,填詞為朱竹檢討所稱,畫亦有倪黃遺意。雲間張文敏得天,亦以書法妙天下,寫意竹石蔬花,有白陽青藤之風。

婁東見巨然畫,用筆如粉條,樹法類梅道人。煙雲杳渺,苔點散如菽粒,墨漉漉若欲滴者。

徐丈蟄夫,家有墨畫《應真像》一卷,雲是禪月手跡,時無第二,不輕示人。乙亥人日過吹綠舫,焚香頂禮,始一展對。畫法以渴筆皴擦鼻孔眉目,或隆準大鼻,或長頸高結,或臞瘠若骷髏,或臃腫若癭瘵,或猙獰若猛獸,式醜陋若老鬼,或形同木石,或心似死灰,或衣木葉,或衲水田,或蹲岩踞樹,或吐火吞針,種種盡態極致,要非人意所到。相傳休公見之夢寐者,自應別開生麵。

董思翁每以書法傲吳興,獨於畫法遜讓之。吳興山水,時有蕭然物外之致。見其竹石山鵲,所謂石如飛帛竹如籀者,筆法有之,然後知古人未嚐漫然揚抑也。

高尚書筆法皆嚴重,巒頭樹頂,用墨濃於上而淡於下,為獨造之格。故望之峰巒插空,林木離立,形勢八面生動。

趙吳興於彥敬畫,特愛重之。倪迂謂子久不能夢見房山。仆五見其手筆,惟二中幅為最。一款至正丙子,為子信學士作者,樹為介字點,山用米家法;一似梅道人畫,密而有淵靜之趣,為過之。

房山法自米氏,其所不及者,處處用意。米老筆下,便有渾然天成之妙。然二米後,筆力宏肆,實無出其右者。

韓晉公五牛卷,五尺許麻紙,堅密可愛。卷首作老黃牯齕草蔓;一蒼色者,正向作鳴狀;一雜色者,礪角狀;一白雜蒼色者,背立狀;最後一純黃色者,以紅絡首。蓋用陶宏景意也。筆法如解索皴,極圓勁,骨骼轉折,磈磊阜起,神氣赫然。後吳興二跋,前作精楷,如黃庭經;後跋行書。皆載於書畫譜。

米老設色絹幅,起手作樹一叢,墨氣濃淡爽朗。隔沙作淡墨遠林,山腰映帶,雲氣蒸上,雲罅濃墨漬之,林杪露高屋,餘屋皆依山附水,隱見為之。近山墨尤濃,渾淪壯偉。遠山幾疊,參差起伏,赭抹山骨。合綠襯樹及皴點處,額上宋思陵行書“天降時雨,山川出雲。”禦書瓠印,左傍下有米芾之印。元章印,鳷首董思白行書“雲起樓圖”。左右邊緣跋曰:元章為畫學博士時所進禦。元章狀所謂珍圖名畫,須取裁聖鑒者也。後有朱象先印。此吾鄉司承好古具眼,米畫以此為甲觀。又張君芑堂氏,出所藏紙本小幅,展卷首,便見大行書“芾岷江還,舟次海應寺,國詳老友過談,舟閑無事,且索其畫。遂率爾草筆為之,不在工拙論也。”三十六字,墨氣奕奕,畫之蒼莽老筆,實是其書溢而為妙也。

王叔明紙本中幅,筆極老致。起手鼠足點樹,中插一仰枝鬆。疏落荒率,若不經意。隔水兩峰,破網皴法,淋漓墨瀋,意仿巨然。掩其款書,幾無可辨。自題行書“黃鶴山中樵者王蒙畫於京師龍河方丈”。左邊董思白跋雲:餘見山樵畫多矣,無不規摹古人。遂作掩抑古人者,雲林所謂五百年來無此君,不虛也。然諸格中以仿巨然為最。此幅仿巨然,又叔明平生第一得意筆。得此,諸叔明畫可廢矣。

雲林《樂圃林居圖》六幀,有疏有密,不隻一格。筆墨濃淡俱入妙,自是君身有仙骨也。題雲:“餘來城郭,暑氣甚熾。偶憩甘白先生樂圃林居,不覺數日。相與蔭茂樹,臨清池,觀羲文之象爻,彈有虞之《南風》,遂以永日。忽已淹留久如,閑成此詩小冊,呈甘白以寓笑樂耳。”觀此冊,乃知雲林八面變化。以一樹一石為雲林者,尚在門外也。

友人朱君仲嘉,精於鑒別,古今書畫家掌故出處,言之井然。雖名不著者,無不知其爵裏,又人所不易也。柘湖高氏,仲嘉戚尚阝,先世名收藏,仆介仲嘉得觀之(仲嘉名鴻猷)。

董元溪山高隱合絹幅,下作老樹六七株,似檜柏幹,卻為小渾點葉,一坡迤邐,至隔岸石壁俯溪。溪坳架草閣,一人憑欄凝望。平沙遠岫,蒼茫隱見。皴作麻皮雜解索法,筆力圓穩,墨氣深厚,真有元氣淋漓之觀。上有金章宗“明昌禦覽”巨印。

唐張萱《漢宮圖》,筆極工細綿密,台殿房廊,曲折滿幅。界畫精巧,洵若鬼工。圖中仕女,燃燈熏篝,合樂疊衣,歌舞之類,曲盡其態。衣褶作遊絲紋,設色古雅。此畫自來傳重。汪氏《珊瑚網》、卞氏《畫考》皆載入。畫雖雕繢滿眼,而無院體習氣,是唐人高一籌處。

營丘《群峰積雪》小絹本,筆極細密。林巒屋宇,皆用焦墨畫,如屈鐵絲。空處淡墨籠染,積雪凝寒,對之令人營丘群峰積雪小絹本,筆極細密。林巒屋宇,皆用焦墨畫,如屈鐵絲。空處淡墨籠染,積雪凝寒,對之令人起粟。又大幅雪圖,筆蹤較粗圓,神氣磊落,上隔水有董思翁題。

郭熙山水兩巨幅,用筆酣嬉淋漓,一如行草書法。一墨本,一設淺絳。一有董思白題識。

水墨阿羅漢一卷,絹質如布,用筆樸古。人物衣褶,類畫石法。鬆石位置,別有奇趣。卷首青色箋,李濱之題:“為龍眠居士作。”畫無款名。又《蓮社圖》,絹本中幅,人物工致,筆法高古,布景設色,並皆精妙。上有宋思陵題:“李公麟蓮社圖”六字,禦書長印,下隔水有文衡山書蓮社圖記。

劉鬆年《沈李浮瓜圖》,筆力古勁,設色厚重,鬆陰蔽虧,水屋閑敞,幽人坐對,童子剖瓜薦李,一段意趣,能移人情。宋秘監何澄畫淵明《歸去來辭》長卷,筆法清瘦如篆隸,衣作粗鐵線紋,信筆為之,有風起水湧之妙。陶公小像不一態,大都須眉灑落,有不為五鬥米折腰神色。後有張疇齋書《歸去來兮賦》,神似北海、吳興、道園、丹丘諸人題跋。

《牧羊樵子》為李希古畫。初看似戴文進,細視文進不能到其古奧。石樹沙水,行筆頓折,力出畫外。惟樵子及羝古一群,極工細。皮毛以赭墨粉筆鉤作旋螺紋,瑟瑟欲動。

周昉玩花仕女畫,極拙實古雅。又唐人花下調鸚大仕女,位置特奇。丹杏海棠梨花,周匝無罅,花叢二女郎並坐湖石,一袖擎鸚鵡,一手捉紅豆飼鸚。石後雙鬟作顧盼狀。長領窄袖,唐時妝束,設色豔冶動人。又松雪《倦繡圖》,仕女作欠伸狀,豐容盛昉,畫法全仿周昉。湖石辛夷,點景妍妙。上多元人題,惜縑素將敗裂矣。

叔明淺設色絹幅,煙雲出沒,林壑幽邃,神似巨然妙境。又《溪山高逸圖》,深鬆長林,道士策筇其間,覺謖然清吹,拂人眉宇。此幅作卷雲皴。

黃鶴山人墨竹,紙質如牛皮,墨氣如髹漆。竹三竿,葉一勻作介字,別具風趣。款篆“淩雲高節”,行書“黃鶴山樵叟畫”。上有元王元文、金方泉、張行素諸人詩。又趙善長過牆竹,一枝數葉,筆力銛利,墨氣阜積,楮上有竹泉、石田二詩。此畫載《六硯齋筆記》。

徐幼文竹石,渴筆為之,乃墨君之別支也。上題雲:“欲暝投僧舍,風將雨忽來。愁腸與詩思,多分竹聲催。”“高啟與幼文,晚過南禪寺。佺上人留宿,風雨驟至。竹聲搖戛,深感於懷。而幼文寫竹賦詩,啟不能無言,故詩以識之:‘風雨南禪寺,那堪聞竹聲。燈前同酒客,俱有感懷情。’”

易元吉《猴貓圖》,乃北平孫氏舊物,卷僅三尺許,絹本。筆力細致,設色妍麗,院體也。上有宋佑陵書“易元吉猴貓圖”,禦書印。松雪跋雲:“二狸奴方雛,一為孫供奉攜挾,一為怖畏之態。畫手能狀物之情如是。上有祐陵舊題,藏者其珍襲之。”小行書,結體用筆,似李北海、退穀一跋,亦以吳興重之。

管仲姬墨竹一卷,皆作風篁,腕力遒甚,筆勢飛翻,若颯然有聲,出自卷來。款作行書,騰趠有法,大似魏公。董香光雲:“仲姬書畫,筆勢如公孫氏劍器,突過吳興,不類閨閣本色。”非過譽也。

鮑子以文,出示明石齋黃公畫鬆長卷,筆墨簡遠,殊出人意。鬆凡天壇峨嵋岱華嵩少之品,每畫一段,以小楷識之。款書壬申十月二十九日,集諸髯朋為壽。公是年四十也。畫複自跋,有“今川嶽有靈、鳥鹿俱倒,仆與鬆當留數尺,得支撐無害也”之語。公書法鍾太傅,世嚐重之。畫實罕覯,今得展觀亦幸矣。


後敘

《山靜居畫論》,石門蘭士方君作也。曩餘側聞鐵生奚君談畫,不可一世,獨傾倒於君,稱道不置口。顧餘未從君遊,得君畫,僅從奚君冬花庵中,展諸手跡,想見君神閑意暇,伸紙濡墨時也。丁巳冬月,君來錢唐,與餘同寓金氏園,掃葉烹茶,賦詩對酒,君謬引餘為知己,數為餘作畫,繁不重,簡不略,厚在神,秀在骨,高曠之氣,突過時輩。餘親見君之磅礴,而究未知君之造詣何以臻此也。君曰:子欲探討其微,必先根柢乎古。因出所著畫論一編,授餘讀之。其論山水樹石花鳥人物,運筆設色之淵源,片縑巨障之格局,無不見之筆端,而形之腕底。其論荊關董巨而下,某某造就何至,某某宗派何出,評騭一二語,畢露毛發。其論所見累朝名跡,題甲署乙,鉤玄抉奧,鑒審尤精當。然後知君之鉤勒點拂,水暈墨章,筆下所到,即意中所言,取裁於古,有獨深者。觀君畫論之精,奚君推重,益征不謬。而尤幸餘從君遊,得君畫,且日誦君著作,奧旨微意,昭然若揭。其有功後學不少,以視董思白之《畫禪室隨筆》,李竹懶之《六研齋筆記》,笪江上之《書筏》《畫筌》,不是過也。餘性嗜畫,每見古人心畫所寄,未嚐不穆然想望。特胸無卓識,不能考晰以通其微,指陳以辨其實,安得此寫生之筆以寫之。今序君論,餘滋愧矣。

嘉慶戊午立秋前三日,錢唐陳希濂書於石蘿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