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古文訣 (四庫全書本)/卷29
崇古文訣 巻二十九 |
欽定四庫全書
崇古文訣巻二十九 宋 樓昉 編宋文
書五代郭崇韜巻後 張 耒説盡古今固位吝權者之情狀思深計工反成淺拙此論極有理意味深長儘可索玩
自古大臣權勢已隆極富貴已亢滿前無所希則退為身慮自非大奸雄包異志與夫甚庸駑昬闒茸鮮有不然者其為慮也實難不憂思之不深計之不工然異日釁之所起往往自夫至深至工是故莫若以正夫正者撡術簡而周智者為緒多而拙夫正者無所事計也行所當然雖怨仇不敢議之况繼之者賢乎郭崇韜於五代亦聦明權智之士也佐莊宗決䇿滅梁遂一天下自見功髙權重奸人議已而莊宗之昬不足賴也乃為自安之計時劉氏有寵而莊宗嬖之因請立為后而中莊宗之欲又結劉氏之援此於劉氏為莫大之恩而莊宗日以昬湎内聽其婦言其為計宜莫如是之良者然卒之殺崇韜者劉氏也使崇韜繆計不過劉氏不能有所助而已豈知身死其手哉好謀之士敗於謀好辯之士敗於辯惟道徳之士為無所窮而禍福之變豈思慮能究之哉
送秦少章敘 張 耒此皆老於世故之後方有此等議論凡學文當知此理深味然後有進益
詩不云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夫物不受變則才不成人不渉難則智不明季秋之月天地始肅寒氣欲至方是時天地之間凡植物出於春夏雨露之餘華澤𠑽溢支節美茂及繁霜夜零旦起而視之如戰敗之軍巻旗棄鼔裹瘡而馳吏士無人色豈特如是而已於是天地閉塞而成冬則摧敗拉毁之者過半其為變亦酷矣然自是弱者堅虗者實津者燥皆歛其英華於腹心而各效其成深山之木上撓青雲下庇千人者莫不病焉况所謂蒹葭者乎然匠石操斧以遊於林一舉而盡之以𠑽棟梁桷栰輪輿輹輻巨細强弱無一不勝其任者此之謂損之而益敗之而成虐之而樂者是也吾黨有秦少章者自予為太學官時以其文章示予愀然告予曰惟家貧奉命大人而勉為科舉之文也異時率其意為詩章古文往往清麗竒偉工於舉業百倍元祐六年及第調臨安主簿舉子中第可少樂矣而秦子毎見予輙不樂予問其故秦子曰予世之介士也性所不樂不能為言所不合不能交飲食起居動靜百為不能勉以隨人今一為吏皆失已而惟物之應少自偃蹇悔禍響至異時一身資養於父母今則婦子仰食於我欲不為吏亦不可得自今以往如沐漆而求解矣予解之曰子之前日春夏之草木也今日之病子者蒹葭之霜也凡人性惟安之求夫安者天下之大患也能遷之為貴重耳不十九年於外則歸不能霸子胥不奔則不能入郢二子者方其覊窮憂患之時隂益其所短而進其所不能者非如學於口耳者之淺淺也自今吾子思前之所為其可悔者衆矣其所知益加多矣反身而安之則行於天下無可憚者矣能推食與人者常饑者也賜之車馬而辭者不畏徒歩者也苟畏饑而惡歩則將有苟得之心焉為害不既多乎故隕霜不殺者物之災也逸樂終身者非人之福也
答李推官書 張 耒曲盡作文之妙
南來多事乆廢讀書昨送簡人還忽辱惠及所作病暑賦及雜詩誦詠愛嘆既有以起其竭涸之思而又喜世之學者比來稍稍追求古人之文章述作體製往往已有所到也耒不才少時喜為文詞與人游又喜論文字謂之嗜好則可以為能文則世自有人決不在我足下與耒平居飲食笑語忘去屑屑而忽持大軸細書題官位姓名如卑賤之見尊貴此何為者豈妄以耒為知文謬為恭敬若請教者乎欲持納而貪於愛玩勢不可得捨雖怛然不以自寧而既辱勤厚而不敢隠其所知於左右也足下之文可謂竒矣捐去文字常體力為瓌竒險恠務欲使人讀之如見數千嵗前科斗鳥跡所記匏之歌鍾鼎之文也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無不善者抑耒之所聞所謂能文者豈謂其能竒哉能文者固不能以竒為主也夫文何為而設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獨傳豈獨傳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也而理益明是以聖人貴之自六經下至於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將以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勝者文不期工而工理愧者巧為粉澤而隙間百出此猶兩人持牒而訟直者操筆不待累累讀之如破竹横斜反覆自中節目曲者雖使假詞於子貢問字於揚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調和食之於口無一可愜何况使人玩味之乎故學文之端急於明理夫不知為文者無所復道如知文而不務理求文之工世未嘗有是也夫決水於江河淮海也水順道而行滔滔汨汨日夜不止衝砥柱絶吕梁放於江湖而納之海其舒為淪漣鼔為濤波激之為風飈怒之為雷霆蛟龍魚鱉噴薄出没是水之竒變也而水初豈如此哉順道而決之因其所遇而變生焉溝瀆東決而西竭下滿而上虗日夜激之欲見其竒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淮河海之水理逹之文也不求竒而竒至矣激溝瀆而求水之竒此無見於理而欲以言語句讀為竒之文也六經之文莫竒於易莫簡於春秋夫豈以竒與簡為務哉勢自然耳傳曰吉人之辭寡彼豈惡繁而好簡哉雖欲為繁而不可得也自唐以來至今文人好竒者不一甚者或為缺句斷章使脉理不屬又取古人訓詁希於見聞者衣被而説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知其章反覆咀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足下之文雖不若此然其意靡靡似主於竒矣故預為足下陳之願無以僕之言質俚而不省也
書韓退之傳後 張 耒議論新亦有所感之言又批云人心不是畏慕賞與罰之勢畏慕賞與罰之理而已衰世亡國何嘗無賞罰無其理徒有其勢所以做不行耳此實天下之至論非但為退之發也
或曰操賞罰榮辱以勢臨下者莫不欲天下勸沮於其賞罰取於其榮辱而其勢常有所不行盖有益勸而人益羞愈沮而人愈慕若韓退之之於唐殆若此矣退之所自負與世之所推者於徳莫如好直於藝莫如文章然以直取禍則逐山陽貶揭陽以文章招累則其文詞一世莫尚試於有司屢試而屢黜平生所述國家大事獨有平淮西碑耳然刋者未畢而磨者至矣是宜沮䘮堙滅與時俱亡泯然無所見於世矣然每斥而名益彰每沮而事益顯抑者之力不勝譽者之舌雖退之亦自謂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是誠何説也予曰是何足恠也昔者先王之賞罰榮辱所以天下奔走而從之者惟其取天下之所欲勸者而賞且榮之取天下之所欲沮者而罰且辱之故賞一人而人勉惟恐其不若也罰一人而人懼惟恐其似之也且先王安能以已之好惡而力驅天下以從我哉直取天下之榮辱而制天下之向背耳彼唐之汚政其昏惑瞀亂無所取𠂻制好惡可否於一已之私智而濟以蔽欺之姦何恠夫所沮者人慕所進者人恥歟且彼惟不可抑也是以愈抑而聲愈震〈一本作振〉子獨不見夫千之水決而注之川乎大木梗之大石捍之排以巨峽迫以髙麓而後怒號哮吼聲震〈一本作振〉百里抗〈一作抑〉之者愈大則其聲也愈暴故小遏之則小鳴大塞之則大震何則彼其勢惟不可止故也何恠夫身益困而名亦聞邪
文帝論 張 耒議論精確節奏雍容意新而語工
昔者絳侯既平吕氏親握國壐授之孝文當是時劉氏之後惟大臣所立文帝為諸王特以其賢而取之其初未可以必得也絳侯以天下與不可必得之人恩德至厚也文帝之報絳侯者宜何如哉雖分國以王之天下未以為過也然内難既定君臣之分既明爵賞禄賜所以慰荅昔日之功者未聞有卓然過於當時何其不旋踵而逐去之之速也予嘗觀漢之大臣多禍少全武帝以來不啻如殺囚𨽻獨文帝時公卿被誅者無幾人然則文帝之待大臣亦有恩矣當是時大臣之有恩者宜無有過絳侯然匹夫一言罪辜未明廷尉折簡以召之如取孤囚侵辱困苦僅免於死文帝非昏蔽無知之君何獨於勃少恩若是哉盖嘗深思其故而得其説夫髙祖之將有大功者至文帝時幾盡矣非以逆誅則以疑死彼皆心有所恃矜其功能日邀其上不得所欲則狼顧而起絳侯吹簫之覊民也用兵十餘年習見天下之勢喜事而尚武其驍雄之習豈能帖然無毫釐於心哉以英雄之資挾立君之威臨視其上無異於保姆之提嬰孩如是而能不驕者伊尹周公之所難也驕則縱縱則亂因以生文帝豈無愛勃之心哉視前日之誅死族滅者皆恃功邀君驕蹇放縱之所至而絳侯之迹異於韓彭者無幾耳吾亦畏其有所恃而驕驕而不已則亂亂而不誅則廢法從而誅之則傷恩甚矣嗚呼理至於是曾不如抑逺困辱使之慊然内顧而無所恃鋤其驕慢之心全其生保其家使其子孫長有國土之為愈也然則文帝之恩亦深矣且能尊霍光者莫如孝宣委天下之政與之而不敢爭光死又立其子兄弟聯兵女𠑽後宫賞賜寵錫不以數計天下翕然以謂孝宣無負於霍光矣然光死未幾妻子為戮以天下與人而身死之後弱子單孫之祭曽不得享天下之人聞之誰不為霍光痛心者嗚呼使宣帝既正君臣之分則遂攬天下之政光既死視子孫賢愚而授之官與之財而收其權取其尤無良者而屏逺之霍氏雖欲為亂不可得也然則霍光無後者非宣帝誰為之乎天下之事要其終而後知君子之用心絳侯無禍於身則知文帝之所以裁之者乃所以深報之也霍光無後於漢則知宣帝之所以寵之者乃所以深害之也語曰嬰兒常病傷於飽貴臣常禍傷於寵然則文宣之報功其得失可考矣
崇古文訣巻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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