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茶花女遺事/第12節

目錄	巴黎茶花女遺事
◀上一節	第十二節	下一節▶

余始至巴黎，即赴配唐色家，託其往視馬克，冀見配唐色時有以鼓盪其心，弗使抑鬱。配唐色見余，愕然謂余曰：「馬克與君同來乎？」余曰：「未也。」配唐色曰：「馬克如何？」余曰：「病矣。」「然則弗來乎？」余曰：「馬克與子有夙期乎？」配唐色聞余言，吃吃不能答，徐曰：「以君至巴黎，意彼當來與子會也。」余視配唐色，配唐色意泛泛然若不相屬，意不欲余久坐者。余乃曰：「吾今日至此，即請君與馬克坐語；且吾今日觀馬克意態甚異，疑大病將發。今夜余家有下榻處，即請配唐色留我處勿歸也。」配唐色曰：「今夜當赴人席，請明日如亞猛約。」余乃辭出，而配唐色匆匆如理劇事，余亦不之察也。乃徐至吾父處，父告余曰：「爾兩至視余，余甚悅之。或且爾有悔過之心，即余心亦甚為爾籌畫。」余請父曰：「父可否許我探父以所籌畫者何事？」父曰：「吾向者聽人言，所述爾二人事太過；故吾不能不稍嚴厲以御汝。」余驚喜謂父曰：「翁言請再詳之。」父曰：「凡少年人均有外遇，以他婦人較之，似契馬克為優。」余曰：「美哉翁也，兒喜極矣。」余談敘移時，乃就席；父竟席亦欣悅甚。余此時甚望席竟，飛歸匏止坪，告馬克以吾父有好消息也。父覺，語余曰：「爾頻頻顧鐘上晷刻，意將去耶，誠少年騃氣，以家庭情愛，乃易此疑似之情愛耶！」余曰：「非也，馬克之為人，兒甚信之。」父甚閒暇無語，似不置可否，輙留余至明日歸。余乃以馬克方病，請假往視之，明日更來巴黎；是日天氣佳，父擬挈余至車道。余有生以來，未見人間得意有如此者！意從今以往，可以長有馬克矣。迨余將行時，父仍留余宿，余仍告行，父曰：「爾摯愛馬克乎？」余曰：「如父言。」父以手抹額，如將甚想之事丟去，不聽其竟留腦間者，又唇吻微動，將欲有言，忽復中止；但曰：「明日可來。」余乃上車，覺火車若邐迤不能行。至匏止坪時，已十一點鐘矣。窗間洞黑，余叩門無人聲，余甚疑之，園丁乃啟關，侍者以燈迎余至馬克樓上，問侍者：「姑娘安在？」侍者曰：「姑娘至巴黎。」余曰：「去以何時？」曰：「主人行一點鐘後，即復上道。」余曰：「有遺柬在乎？」曰：「無。」侍者遂下。余思馬克豈疑我以父命為託，溷迹至他人許，尾我覘誠偽乎？又豈配唐色以柬招之乎？然余方見配唐色，似無其事；第配唐色情態，於初見時即問馬克何以不來；然則配唐色固知馬克能來耳。余憶配唐色蹙蹙然又似自咎失言，然則馬克固在配唐色家無疑矣。余將日間所見所聞可欣可喜之事，都聚腦間，既而自念吾父既許我矣，此外復有何恐。而馬克於午間時，何以屢屢促余至巴黎，直至余許其四點前不離左右，而馬克始略慰意；豈其中有變幻不可測度之事，用以愚我乎？或且趁余弗在，捷足先至巴黎，垂歸矣為人挽留耶？何以不告侍者，旦默然不留一箋，而此一副眼淚，何為而來；而此匆匆他適，何為而去？余在空樓中越思越愴，而鐘上已至十二點，似無更望馬克能歸之時矣。第馬克棄其家具，挽余同居，余何得少萌妄念，疑及馬克。想馬克此行，必至巴黎尋覓銷售家具之人，布置移家之局，防為余知，不欲以此重拂余意，因背余自行摒擋竟，始來招余。觀配唐色之久待馬克，則馬克隱衷，不難曲繪而出矣。煩重之事，一日不能遽了，故留宿配唐色家以竟之，或且斯須當來；雖然，去時痛哭何也？想婦人之心，雖極款昵於我，一旦盡去其所有，不能無悲，亦婦人常態也。吾且俟之歸，將余所以能揣馬克隱事，傾筐倒篋出之，以使其不測。已而夜漸深，馬克蹤迹益渺，余乃惴惴然以驚疑馬克跌於路，病於巴黎，憂患之事，潮湧雲合矣。一點鐘動，余焦然如渴，擬遲第二點不來，當即至巴黎尋之；當余久候時，見漫郎攝實戈，儼然在几，余逐句繙讀，若每行均是眼淚所織。久之，乃昏然若不辨行墨。時鐘行甚緩，天黑如墨，冷雨敲牕，櫺上蕭瑟，不復聊賴，迴望床榻，洞然如墟墓；余乃開門聞樹聲雜雨，冷透肌骨，而道上車轍絕響矣。二點鐘既動，余逡巡仍不即行，時更深而鐘上機關，徐徐而動，愁懷因之愈集。余覺房中器物，隨其所觸，毛髮森立，乃至侍者門外，侍者驚覺，問余：「姑娘歸乎？」余曰：「未也，姑娘苟歸，道余至巴黎尋之矣。」侍者曰：「夜深何以遽去？」余曰：「去便。」侍者曰：「此時安得有車？」余曰：「以步去。」侍者曰：「雨盛。」余曰：「無傷。」侍者曰：「姑娘行歸矣；即不歸，以明日往尋，今夜不宜往也。」余曰：「吾必往。」侍者起，取外罩置余肩上，將送余至飯莊前覓車。余曰：「覓車晚，沮我行步，不如即行為得。」余自念數日以來，憂煩不可以耐，將勞其軀幹，以釋其肚鬲之鬱，並帶恩談鑰匙。侍者送余闌外，余止之。余始行，疾趨而過，路滑如膏，甫半點鐘，汗出己如瀋。微息輙行，天洞黑，不辨南北。余微睨雜樹，離立突兀，如鬼魅趁人。時聞車聲若在余前，少選，已瞠乎後矣。時有一車向匏止坪而來，余以為馬克也，遙呼之，車徐徐向北去，余乃復行，以二點鐘之力，至巴黎城下。見巴黎，余步乃益猛，闃無行人；時天已微明，至恩談街，人氣始萌動，教堂鐘已五點，余告閽者以余至，乃竟入，恐閽者拒以不在，斷余見懷之思，欲多延此二分鐘之久，以為馬克必在，勿令吾遽灰其念也。既登樓，寂然無所聞，似村居寂寥景象，直接此間，乃啟關入，簾幙四垂。余至臥房，以手挽其幕，幕開，見榻上仍無人，洞開其門，均不之見。乃開關呼配唐色，配唐色不應。余下樓問馬克閽者：「日間格尼爾姑娘歸乎？」閽者曰：「與配唐色姑娘同來。」更問：「有書與我乎？」曰：「無。」「爾知後此何作？」曰：「幷坐一車行矣。」乃至配唐色家叩門，閽者問：「若來尋誰？」余曰：「訪配唐色姑娘。」閽者曰。「未歸也。」余曰：「確乎？」曰：「有人留書在此，吾尚未授之也。」余索其書，則馬克所書者。箋云：「煩配唐色交亞猛著彭啟。」余見書，指示閽者曰：「此留以予我者。」閽者曰：「子其亞猛先生乎？固常來此。」因授余以書。余啟書如迅雷震腦，直劈至足。書云：

「當子讀此書時，吾身已屬他人矣！自今以往。請與君絕。君當歸家以就父妹，享其家庭之樂；逾時當即忘當日有一女子名馬克格尼爾者，與之同遊，曾經君拂拭，刻不能更事君矣！」

余讀書竟，濃翳在目，血脈僨興，面頳如泡血，若不能禁馬克棒喝者。時憶余父尚在巴黎，則此心尚有所屬，乃狂奔至巴海寓中，余父方就几觀書，燈燄欲灺，似待余者。余不及道他語，遽出馬克書獻父，竟臥床上，哭聲大作，父遂約余歸。時余心緒如轆轤，不復寧貼。一似小別馬克時，輒復思之。蓋鍾情既深，不可遽斷，又徹夜行雨中，驚懼懷想憤恨，一時交迸，自覺憊甚；父見余失意，轉以為慰，余甚悅吾父不責而見慰也，遂與父同歸。至五點時上車，余覺方離巴黎，胸中洞然如無心肝者；淚時時下，父見無言，惟堅執余手，迨行時復昏睡，睡時輒夢馬克；一經驚悟，怪吾身何以竟在車上！然殊不敢語父，恐父以馬克為口實。幸至家，父均不提馬克事，妹見吾甚親，然骨肉雖相見，亦竟不能奪思其馬克之心也。時鄉人方出獵，父將以此拓余懷，乃廣約親鄰為侶，眾方搏獸，余倚鎗仍思馬克。仰見雲飛，而余心緒若蕩漾於林木之上，搖搖無所依倚，忽聞人聲呼兔過吾前，余亦弗覺，父知吾用力過疲，神思走失，凡可以娛我者，匪所不致；而吾妹見余憂戚，全改故常，頗得不測。余憂吾妹，又不能以實告之，乃與之執手，意若寬慰之者。於是一月之間，思想無已，不知馬克愛與恨之所從生；然余甚欲知馬克絕我之故，吾念始可得釋。意不能遲以一月一年，擬片時之問，即欲把晤馬克，問其所以。於是辭父往巴黎，父亦不能峻拒，乃執手告余曰：「我老，少去當即歸。」

◀上一節		下一節▶
巴黎茶花女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