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作《打雜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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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軍作《八月的鄉村》序 徐懋庸作《打雜集》序
作者:鲁迅
1935年3月28日
人生識字糊塗始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杂文二集》和《芒種》以及《打雜集

我覺得中國有時是極愛平等的國度。有什麼稍稍顯得特出,就有人拿了長刀來削平它。以人而論,孫桂雲是賽跑的好手,一過上海,不知怎的就萎靡不振,待到到得日本,不能跑了;阮玲玉算是比較的有成績的明星,但「人言可畏」,到底非一口氣吃下三瓶安眠藥片不可。自然,也有例外,是捧了起來。但這捧了起來,卻不過為了接著摔得粉碎。大約還有人記得「美人魚」罷,簡直捧得令觀者發生肉麻之感,連看見姓名也會覺得有些滑稽。契訶夫說過:「被昏蛋所稱讚,不如戰死在他手裡。」真是傷心而且悟道之言。但中國又是極愛中庸的國度,所以極端的昏蛋是沒有的,他不和你來戰,所以決不會爽爽快快的戰死,如果受不住,只好自己吃安眠藥片。

在所謂文壇上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兩樣:翻譯較多的時候,就有人來削翻譯,說它害了創作;近一兩年,作短文的較多了,就又有人來削「雜文」,說這是作者的墮落的表現,因為既非詩歌小說,又非戲劇,所以不入文藝之林,他還一片婆心,勸人學學托爾斯泰,做《戰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作去。這一流論客,在禮儀上,別人當然不該說他是「昏蛋」的。批評家嗎?他謙虛得很,自己不承認。攻擊雜文的文字雖然也只能說是雜文,但他又決不是雜文作家,因為他不相信自己也相率而墮落。如果恭維他為詩歌小說戲劇之類的偉大的創作者,那麼,恭維者之為「昏蛋」也無疑了。歸根結底,不是東西而已。不是東西之談也要算是「人言」,這就使弱者覺得倒是安眠藥片較為可愛的緣故。不過這並非戰死。問是有人要問的:給誰害死的呢?種種議論的結果,兇手有三位:曰,萬惡的社會;曰,本人自己;曰,安眠藥片。完了。

我們試去查一通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麼大學的講義,的確,總不能發見一種叫作Tsawen的東西。這真要使有志于成為偉大的文學家的青年,見雜文而心灰意懶:原來這並不是爬進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梯子。托爾斯泰將要動筆時,是否查了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麼大學的講義之後,明白了小說是文學的正宗,這才決心來做《戰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國的這幾年的雜文作者,他的作文,卻沒有一個想到「文學概論」的規定,或者希圖文學史上的位置的,他以為非這樣寫不可,他就這樣寫,因為他只知道這樣的寫起來,于大家有益。農夫耕田,泥匠打牆,他只為了米麥可吃,房屋可住,自己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點不虧心的糊口之資,歷史上有沒有「鄉下人列傳」或「泥水匠列傳」,他向來就並沒有想到。如果他只想著成什麼所謂氣候,他就先進大學,再出外洋,三做教授或大官,四變居士或隱逸去了。歷史上很尊隱逸,《居士傳》不是還有專書嗎,多少上算呀,噫!

但是,雜文這東西,我卻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小說和戲曲,中國向來是看作邪宗的,但一經西洋的「文學概論」引為正宗,我們也就奉之為寶貝,《紅樓夢》《西廂記》之類,在文學史上竟和《詩經》《離騷》並列了。雜文中之一體的隨筆,因為有人說它近於英國的Essay,有些人也就頓首再拜,不敢輕薄。寓言和演說,好像是卑微的東西,但伊索和契開羅,不是坐在希臘羅馬文學史上嗎?雜文發展起來,倘不趕緊削,大約也未必沒有擾亂文苑的危險。以古例今,很可能的,真不是一個好消息。但這一段話,我是和不是東西之流開開玩笑的,要使他爬耳搔腮,熱剌剌的覺得他的世界有些灰色。前進的雜文作者,倒決不計算著這些。

其實,近一兩年來,雜文集的出版,數量並不及詩歌,更其趕不上小說,慨歎於雜文的氾濫,還是一種胡說八道。只是作雜文的人比先前多幾個,卻是真的,雖然多幾個,在四萬萬人口裡面,算得什麼,卻就要誰來疾首蹙額?中國也真有一班人在恐怕中國有一點生氣;用比喻說:此之謂「虎倀」。

這本集子的作者先前有一本《不驚人集》,我只見過一篇自序;書呢,不知道那裡去了。這一回我希望一定能夠出版,也給中國的著作界豐富一點。我不管這本書能否入于文藝之林,但我要背出一首詩來比一比:「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地猶鄹氏邑,宅接魯王宮。歎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猶與夢時同。」這是《唐詩三百首》裡的第一首,是「文學概論」詩歌門裡的所謂「詩」。但和我們不相干,那裡能夠及得這些雜文的和現在切貼,而且生動,潑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能移人情,對不起得很,就不免要攪亂你們的文苑,至少,是將不是東西之流的唾向雜文的許多唾沫,一腳就踏得無蹤無影了,只剩下一張滿是油汗兼雪花膏的嘴臉。

這嘴臉當然還可以嘮叨,說那一首「夫子何為者」並非好詩,並且時代也過去了。但是,文學正宗的招牌呢?「文藝的永久性」呢?

我是愛讀雜文的一個人,而且知道愛讀雜文還不只我一個,因為它「言之有物」。我還更樂觀於雜文的開展,日見其斑斕。第一是使中國的著作界熱鬧,活潑;第二是使不是東西之流縮頭;第三是使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在相形之下,立刻顯出不死不活相。我所以極高興為這本集子作序,並且借此發表意見,願我們的雜文作家,勿為虎倀所迷,以為「人言可畏」,用最末的稿費買安眠藥片去。

一九三五年三月三十一日,魯迅記於上海之卓面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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