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畫舫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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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揚州畫舫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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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橋錄 [编辑]

虹橋為北郊佳麗之地,《夢香詞》云:「揚州好,第一是虹橋。楊柳綠齊三尺雨,櫻桃紅破一聲簫。處處住蘭橈。」遊人泛湖,以秋衣、蠟屐打包,茶鬴、燈遮,點心、酒盞,歸之茶擔,肩隨以出。若治具待客湖上,先投柬帖,上書「湖舫候玉」。相沿成俗,寢以為禮,平時招攜遊賞,無是文也。《小郎詞》云:「丟眼邀朋遊妓館,扌棄頭結伴上湖船。」此風亦復不少。

每歲正月,必有盛集。二月二日祀土神,以虹橋靈土地廟為最,謂之「增福財神會」。

畫舫有市有會,春為梅花、桃花二市,夏為牡丹、芍藥、荷花三市,秋為桂花、芙蓉二市;又正月財神會市,三月清明市,五月龍船市,六月觀音香市,七月盂蘭市,九月重陽市。每市,遊人多,船價數倍。

龍船自五月朔至十八日為一市。先於四月晦日試演,謂之「下水」;至十八日牽船上岸,謂之「送聖」。船長十餘丈,前為龍首,中為龍腹,後為龍尾,各占一色。四角枋柱,揚旌拽旗,篙師執長鉤,謂之「跕頭」。舵為刀式,執之者謂之「拿尾」。尾長丈許,牽彩繩令小兒水嬉,謂之「掉梢」。有「獨占鼇頭」、「紅孩兒拜觀音」、「指日高升」、「楊妃春睡」諸戲。兩旁槳折十六,前為頭折,順流而折,謂之「打招」。一招水如濺珠,中置戽鬥戽水。金鼓振之,與水聲相激。上供太子,不知何神,或曰屈大夫,楚之同姓,故曰太子。小船載乳鴨,往來畫舫間,遊人鬻之擲水中,龍船執戈競鬥,謂之「搶標」。漢有以土瓶實錢果為標者,以豬胞實錢果使浮水面為標者,舟中人飛身泅水搶之,此技北門王啞巴為最。迨端午後,外河徐寧、缺口諸門龍船由響水閘牽入內河,稱為客船。「送聖」後奉太子於畫舫中禮拜,祈禱收災降福,舉國若狂。

畫肪有堂客、官客之分,堂客為婦女之稱。婦女上船,四面垂簾,屏後另設小室如巷,香棗廁籌,位置潔淨。船頂皆方,可載女輿。家人挨排於船首,以多為勝,稱為堂客船。一年中惟龍船市堂客船最多。唐赤子翰林端午詩云:「無端鐃吹出空舟,賺得珠簾盡上鉤。小玉低言嬌女避,郎君倚扇在船頭。」皆此類堂客船也。迨至燈船夜歸,香輿候久,棄舟登岸,火色行聲,天寧寺前,拱宸門外,高卷珠簾,暗飄安息,此堂客歸也。《夢香詞》云:「揚州好,扶醉夜踉蹡。燈影看殘街市月,晚風吹上筍兒香。剩得好思量。」

城內富貴家好晝眠,每自旦寢,至暮始興,燃燭治家事,飲食燕樂,達旦而罷,復寢以終日。由是一家之人晝睡夕興,故泛湖之事,終年不得一日領略。即有船之家,但閑泊浦嶼,或偶一出遊,多於申後酉初,甫至竹橋,紅日落盡,習慣自然。

貴遊家以大船載酒,穹篷六柱,旁翼闌楹,如亭榭然。數艘並集,銜尾以進,至虹橋外,乃可方舟。盛至三舟並行,賓客喧闐,每遙望之,如駕山倒海來也。

郡城畫舫無灶,惟「沙飛」有之,故多以沙飛代酒船。朱竹《虹橋詩》云「行到虹橋轉深曲,綠楊如薺酒船來」是也。城中奴仆善烹飪者,為家庖;有以烹飪為傭賃者,為外庖。其自稱曰廚子,稱諸同輩曰廚行。遊人賃以野食,乃上沙飛船。舉凡水䀁筅帚、西烓箸□、醬瓿醋<步瓜>、鑷勺盉鐺、茱萸芍藥之屬,置於竹筐,加之僵禽斃獸,鎮壓枕藉,覆冪其上,令拙工肩之,謂之廚擔。廚子隨其後,各帶所用之物,裹之以布,謂之刀包。拙工司炬,窺伺廚子顏色,以為炎火溫蒸之候。於是畫舫在前,酒船在後,櫓篙相應,放乎中流,傳餐有聲,炊煙漸上,冪ャ柳下,飄搖花間,左之右之,且前且卻,謂之行庖。

烹飪之技,家庖最勝,如吳一山炒豆腐,田雁門走炸雞,江鄭堂十樣豬頭,汪南溪拌鱘鰉,施胖子梨絲炒肉,張四回子全羊,汪銀山沒骨魚,江文密車螯餅,管大骨董湯、鮆魚糊塗,孔訒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馬鞍喬,風味皆臻絕勝。

歌船宜於高棚,在座船前。歌船逆行,座船順行,使船中人得與歌者相款洽。歌以清唱為上,十番鼓次之,若鑼鼓、馬上撞、小曲、攤簧、對白、評話之類,又皆濟勝之具也。

清唱以笙笛、鼓板、三弦為場面,貯之於箱,而氍毹、笛床、笛膜盒、假指甲、阿膠、弦線、鼓箭具焉,謂之家夥。每一市會,爭相鬥曲,以畫舫停篙就聽者多少為勝負。多以熙春台、關帝廟為清唱之地。李嘯村詩云「天高月上玉繩低,酒碧燈紅夾兩堤。一串歌喉風動水,輕舟圍住畫橋西」謂此。郡城風俗,好度曲而不佳,繩之元人《絲竹辨偽》、《度曲須知》諸書,不啻萬里。元人唱口,元氣漓淋,真與唐詩、宋詞爭衡。今惟臧晉叔編《百種》行於世,而晉叔所改《四夢》,是孟浪之舉。近時以葉廣平唱口為最,著《納書楹曲譜》,為世所宗,其餘無足數也。清唱以外、淨、老生為大喉嚨,生、且詞曲為小喉嚨,醜、末詞曲為小大喉嚨。揚州劉魯瞻工小喉嚨,為劉派,兼工吹笛。嘗遊虎邱買笛,搜索殆盡,笛人云:「有一竹須待劉魯瞻來。」魯瞻以實告,遂出竹。吹之曰:「此雌笛也。」復出一竹,魯瞻以指擫之,相易而吹,聲入空際,指笛相謂曰:「此竹不換吹,則不待曲終而笛裂矣。」笛人舉一竹以贈。其唱口小喉嚨,揚州唯此一人。大喉嚨以蔣鐵琴、沈苕湄二人為最,為蔣、沈二派。蔣本鎮江人,居揚州,以北曲勝,小海呂海驢師之。沈以南曲勝,姚秀山師之。其次陳愷元一人。直隸高雲從,居揚州有年,唱口在蔣、沈之間,此揚州大喉嚨也。蘇州張九思為韋蘭穀之徒,精熟九宮,三弦為第一手,小喉嚨最佳。江鶴亭延之於家,佐以鄒文元鼓板、高昆一笛,為一局。朱五呆師事九思,得其傳。王克昌唱口與九思抗衡,其串戲為吳大有弟子。蘇州大喉嚨之在揚州者,則有二面鄒在科,次之王炳文。炳文小名天麻子,兼工弦詞,善相法,為高相國門客。按清唱鼓板與戲曲異,戲曲緊,清唱緩;戲曲以打身段下金鑼為難,清唱無是苦而有生熟口之別。此技蘇州顧以恭為最。先在程端友家,繼在馬秋玉家,與教師張仲芳同譜《五香球傳奇》。次之周仲昭、許東陽二人,與文元並駕。揚州以莊氏龍生,道士兄弟鼓板、三弦合手成名工。次之湯殿颺一人。蘇州葉雲升笛,與昆一齊名,兼能點竄工尺,從其新譜。次之邱禦高,能點新曲,兼識古器,皆云升流亞。今大喉嚨之效蔣、沈二派者,戴翔翎、孫務恭二人,皆蘇州人,而揚州絕響矣。串客本於蘇州海府串班,如費坤元、陳應如出其中,次之石塔頭串班,余蔚村出其中。揚州清唱既盛,串客乃興,王山靄、江鶴亭二家最勝,次之府串班、司串班、引串班、邵伯串班,各占一時之勝。其中劉祿觀以小唱入串班為內班老生,葉友松以小班老旦入串班,後得瓜張插花法;陸九觀以十番子弟入串班,能從吳暮橋讀書,皆其選也。

十番鼓者,吹雙笛,用緊膜,其聲最高,謂之悶笛,佐以簫管,管聲如人度曲;三弦緊緩與雲鑼相應,佐以提琴;鼉鼓緊緩與檀板相應,佐以湯鑼;眾樂齊乃用單皮鼓,響如裂竹,所謂「頭如青山峰,手似白雨點」,佐以木魚檀板,以成節奏。此十番鼓也。是樂不用小鑼、金鑼、饒鈸、號筒,隻用笛、管、簫、弦、提琴、雲鑼、湯鑼、木魚、檀板、大鼓十種,故名十番鼓。番者更番之謂,有《花信風》、《雙鴛鴦》、《風擺荷葉》、《雨打梧桐》諸名。後增星鈸,器輒不止十種,遂以星、湯、蒲、大、各、勺、同七字為譜。七字乃吳語狀器之聲,有聲無字,此近今庸師所傳也。若夾用鑼鐃之屆,則為粗細十番。如《下西風》、《他一立在太湖石畔》之類,皆係古曲,而吹彈擊打,合拍合{個}。其中之《蝶穿花》、《鬧端陽》,為粗細十番。下乘加以鎖哪,名曰「鴦鴛拍」,如《雨夾雪》、《大開門》、《小開門》、《七五三》,乃鑼鼓,非十番鼓也。《夢香詞雲》:「揚州好,新樂十番佳。消夏園亭《雨夾雪》,冶春樓閣《蝶穿花》。」以《雨夾雪》為十番,可謂強作解事矣。是樂前明已有之,本朝以韋蘭穀、熊大璋二家為最。蘭穀得崇禎間內苑樂工蒲鈸法,傳之張九思,謂之韋派。大璋工二十四雲鑼擊法,傳之王紫稼,同時沈西觀竊其法,得二十面。會紫稼遇禍,其四面遂失傳。西觀後傳於其徒顧美掄,得十四面。美復傳於大璋之孫知一,謂之熊派。蘭穀、九思,蘇州人;大璋、知一,福建人;西觀,蘇州人;美掄,杭州人。至今揚州蒲鈸出九思之門,而十四面雲鑼,福建尚有能之者。其後有周仲昭、許東陽二人,仲昭書似方南堂,工尺牘,亦此中錚錚皦者。他如張天順、顧德培、朱五呆子之類,以十番鼓作帽兒戲,聲情態度如老洪班,是又不專以十番名家,而十番由是衰矣。

鑼鼓盛於上元、中秋二節,以鑼鼓鐃鈸,考擊成文,有《七五三》、《鬧元宵》、《跑馬》、《雨夾雪》諸名。土人為之,每有參差不齊之病。鎮江較勝,謂之粗鑼鼓。南巡時延師演習,謂之辦差鑼鼓。

「馬上撞」即軍樂演唱亂彈戲文,城中市肆剪生、開張及畫舫、財神、三聖諸會多用之。

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動而歌。最先有《銀鈕絲》、《四大景》、《倒扳槳》、《剪靛花》、《吉祥草》、《倒花籃》諸調,以《劈破玉》為最佳。有於蘇州虎邱唱是調者,蘇人奇之,聽者數百人,明日來聽者益多,唱者改唱大曲,群一噱而散。又有黎殿臣者,善為新聲,至今效之,謂之「黎調」,亦名「跌落金錢」。二十年前尚哀泣之聲,謂之「到春來」,又謂之「木蘭花」;後以下河土腔唱《剪靛花》,謂之「網調」。近來群尚《滿江紅》、《湘江浪》,皆本調也。其京舵子、起字調、馬頭調、南京調之類,傳自四方,間亦效之,而魯斤燕削,遷地不能為良矣。於小曲中加引子、尾聲,如《王大娘》、《鄉里親家母》諸曲,又有以傳奇中《牡丹亭》、《占花魁》之類譜為小曲者,皆土音之善者也。陳景賢善小曲,兼工琵琶,人稱為「飛琵琶」;潘五道士能吹無底洞簫以和小曲,稱名工;蘇州牟七以小唱冠江北,後多須,人稱為牟七胡子;朱三工四弦,江鶴亭招之入康山草堂。

鄭玉本,儀征人,近居黃玨橋。善大小諸曲,嘗以兩象箸敲瓦碟作聲,能與琴箏簫笛相和。時作絡緯聲、夜雨聲、落葉聲,滿耳蕭瑟,令人惘然。

評話盛於江南,如柳敬亭、孔雲霄、韓圭湖諸人,屢為陳其年、余淡心,杜茶村、朱竹所賞鑒。次之季麻子平詞為李宮保衛所賞。人參客王建明瞽後,工弦詞,成名師。顧翰章次之。紫瘌痢弦詞,蔣心佘為之作《古樂府》,皆其選也。郡中稱絕技者,吳天緒《三國志》,徐廣如《東漢》,王德山《水滸記》,高晉公《五美圖》,浦天玉《清風閘》,房山年玉蜻蜓,曹天衡《善惡圖》,顧進章《靖難故事》,鄒必顯《飛駝傳》,謊陳四《揚州話》,皆獨步一時。近今如王景山、陶景章、王朝幹、張破頭、謝壽子、陳達三、薛家洪、諶耀廷、倪兆芳、陳天恭,亦可追武前人。大鼓書始於漁鼓簡板說孫猴子,佐以單皮鼓檀板,謂之「段兒書」;後增弦子,謂之「靠山調」。此技周善文一人而已。

徐廣如始為評話,無聽之者,在寓中自摑其頰。有叟自外至,詢其故,自言其技之劣,且告以將死。叟曰:「姑使余聽之可乎?」徐諾。叟聆之,笑曰:「期以三年,當使爾技蓋於天下也。」徐隨侍叟,令讀漢魏文三年,曰:「可矣。」故其吐屬淵雅,為士大夫所重也。

吳天緒效張翼德據水斷橋,先作欲叱吒之狀,眾傾耳聽之,則唯張口努目,以手作勢,不出一聲,而滿室中如雷霆喧於耳矣。謂其人曰:「桓侯之聲,詎吾輩所能效,狀其意使聲不出於吾口,而出於各人之心,斯可肖也。」雖小技,造其極,亦非偶然矣。

大松、小松,兄弟也,本浙江世家子,落拓後賣歌虹橋。大松彈月琴,小松拍檀板,就畫舫互唱覓食。逾年,小松饑死。大松年十九,以月琴為燕趙音,人多與之。嘗遊京師,從貴官進哨,置帳中;獵後酒酣,令作壯士聲,恍如殺虎山中,射雕營外,一時稱為進哨曲。又嘗為《望江南》曲,如泣如訴,及旦,鄰婦聞歌而死。過東阿,山水驟長,同行失色,大松匡坐車中歌《思歸引》,聞者泣下如雨。晚年屏跡,不知所終。

井天章善學百鳥聲,遊人每置之畫舫間與鳥鬥鳴,其技與畫眉楊並稱。次之陳三毛、浦天玉、謊陳四皆能之。

匡子駕小艇遊湖上,以賣水煙為生。有奇技,每自吸十數口不吐,移時冉冉如線,漸引漸出,色純白,盤旋空際;復茸茸如髻,色轉綠,微如遠山;風來勢變,隱隱如神仙雞犬狀,須眉衣服,皮革羽毛,無不畢現;久之色深黑,作山雨欲來狀,忽然風生煙散。時人謂之「匡煙」,遂自榜其船曰「煙艇」。

畫舫多作牙牌、葉格諸戲,以為酒食東道。牙牌以竹代之,四人合局,得四為上,謂之「四狠」,色目有「四翻身」、「自來大」諸名。以末張為上者,謂之「添九」,色目有「三長四短」、「自尊大結」諸名。二人對局為「扛」,有蘇、揚之分,蘇扛雙出,有「上扛飛釣」、「四六加開」色目;揚扛單出,關門不釣。三四人合局,以點大得者為負,謂之「擠黃」。葉格以「馬吊」為上,揚州多用京王合譜,謂之「無聲落葉」,次之碰壺,以十壺為上。四人合局,三人輪鬥,每一人歇,謂之「作夢」。馬吊四十張,自空堂至於萬萬貫,十萬貫以下,均易被攻。非謹練,鮮無誤者。九文錢以上,皆以小為貴,至空堂而極,作者所以為貪者戒也。紙牌始用三十張,即馬吊去十子一門,謂之「鬥混江」;後倍為六十,謂之「擠矮」;又倍之為一百二十張。五人鬥,人得二十張,為「成坎玉」;又有「坎後」、「六麼」、「心算」諸例。近今盡鬥十壺,而諸例俱廢,又增以福、祿、壽、財、喜五星,計張一百二十有五。五星聚於一人,則共賀之。色目有「斷麼」、「飄壺」、「全葷」諸名目。

畫舫多以弈為遊者,李嘯村《賀園詩》序有云:「香生玉局,花邊圍國手之棋。」是語可想見湖上圍棋風景矣。揚州國工隻韓學元一人而已;若寓公則樊麟書、程懶予、周東侯、盛大有、汪漢年、黃龍士、範西屏、何闇公、施定庵、姜吉士諸人,後先輝映。懶予曾與客弈於畫舫,一劫未定,鎮淮門已扃。終局後將借宿枝上村,逡巡摸索,未得其門;比天明,乃知身臥古塚。定庵父歿,從母改適范氏,生西屏。施、範同時稱國手,範著《桃花泉弈譜》,施著《弈理指歸》,皆傳於世。今之言棋者,動曰施、範,乃二君渡江來揚時,嘗於村塾中宿,定庵戲與館中童子弈,不能勝;西屏更之,亦不能勝。又西屏遊於甓社湖,寓僧寺,有擔草者。範與之弈數局,皆不能勝,問姓名,不答,曰:「今盛稱施、範,然第吾兒孫輩耳。弈,小數也,何必出吾身與兒孫爭虛譽耶?」荷擔而去。

程蘭如弈棋不及施、範,而象棋稱國手。近有周皮匠者,亦精於象,未嘗負。得錢沽酒,則是日不復局,亦不復攻皮矣。

風箏盛於清明,其聲在弓,其力在尾,大者方丈,尾長有至二三丈者。式多長方,呼為「板門」,餘以螃蟹、蜈蚣、蝴蝶、蜻蜓、福字、壽字為多。次之陳妙常、僧尼會、老駝少、楚霸王及歡天喜地、天下太平之屬,巧極人工。晚或係燈於尾,多至連三連五。近日新製洋燈,取象風箏而不用線。其法用綿紙無瑕穴者,長尺四寸,闊尺二寸,搓之滅性,綴其端如轂,削竹蔑作環如紙大,以紙附之;中交午係兩銅絲,交處置極薄銅片,周圍上喬作牆,中鋪苧蔗。蔗用膏粱酒浸熟者,上鋪黃白蠟、流磺、潮腦、狼糞,以火燃之;令有力者四人持其紙之向上無篾環者,爇藥而升,不縱自上,大如經星,終夜乃落。

小秦淮妓館常買棹湖上,妝掠與堂客船異。大抵梳頭多雙飛燕、到枕松之屬。衣服不著長衫,夏多子兒紗,春秋多短衣,如翡翠織絨之屬;冬多貂覆額、蘇州勒子之屬。船首無侍者,船尾僅一二仆婦。遊人見之,或隔船作吳語,或就船拂須握手;倚欄索酒,傾卮無遺滴。甚至湖上市會日,妓舟齊出,羅幃翠幕,稠疊圍繞。韋友山詩云「佳話湖山要美人」謂此。

燈船多用鼓棚,楣枋朸簷,有鐕有钅微;中覆錦棚,垂索藻井,下向反披,以宮燈為最麗。其次琉璃,一船連綴百餘,窋{穴吃}而出。或值良辰令節,諸商各於工段臨水張燈,兩岸中流,交輝煥采。時有駕一小舟,絕無燈火,往來其間,或匿樹林深處,透而望之,如近斗牛而觀列宿。查悔餘有燈船詩云:「琉璃一片映珊瑚,上有青天下有湖。岸岸樓台開晝錦,船船弦索曳歌珠。二分明月收光避,千隊驪龍逐伏趨。不為水嬉誇盛世,萬人連夕樂康衢。」

花船於市會插花畫舫中,大者用磁缸,小則瓶洗之屬,一瓶動值千金。插花多意外之態,此技瓜洲張某最優,時人稱為瓜張。優者葉友松一人,亦傳其法。十番教師朱五呆亦能之。

虹橋馬頭,地名虹橋爪,其下舊為采菱、踏藕、罱撈、沉網諸船所泊,間有小舟,則寺僧所具也。近年增有絲瓜架劃子船,自成其一浜,為虹橋馬頭。

虹橋爪為長堤之始,透迤至司徒廟上山路而止。「長堤春柳」、「桃花塢」、「春台祝壽」、「條園花瑞」、「蜀岡朝旭」五景,皆在堤上。城外聲技飲食集於是,土風遊冶,有不可沒者,先備記之。

喬姥於長堤賣茶,置大茶具,以錫為之,少頸修腹,旁列茶盒,矮竹幾杌數十。每茶一碗二錢,稱為「喬姥茶桌子」。每龍船時,茶客往往不給錢而去。杜茶村嘗謂人曰:「吾於虹橋茶肆與柳敬亭談寧南故事,擊節久之。」蓋謂此茶桌子也。

大觀樓者,糖名也。以紫竹作擔,列糖於上,糖修三寸,周亦三寸,中裹鹽脂豆餡之類,貴至十數錢一枚,其偽者則價廉不中食矣。又有提籃鳴鑼唱賣糖官人、糖寶塔、糖龜兒諸色者,味不甚佳,止供小兒之弄。或置竹釘數十於竹筒中,其端一亦而餘皆黑,以錢貫之。適中赤者則得糖,否則負。口中喚唱,音節入古。

清明前後,肩擔賣食之輩,類皆俊秀少年,競尚妝飾。每著藍藕布衫,反紉鉤邊,缺其衽,謂之琵琶衿。袴縫錯伍取窄,謂之棋盤襠。草帽插花,蒲鞋染蠟。賣豆腐腦、茯苓糕,喚聲柔雅,渺渺可聽。又夏月有賣洋糖豌豆,秋月有賣芋頭芋苗子者,皆本色市夫矣。

謝身山寓文選樓,多奇技。每和泥貫以竹蔑,置數十枚於袖中。行至堤上,啟袖放之,如燕雀騰飛,軋軋有聲。

每晨多城中籠養之徒,攜白翎雀於堤上學黃鸝聲。白翎雀本北方鳥,江南人好之,飼於籠中,一鳥動輒百金。籠之價值,貴者如金戧盆,中鋪沙斫石,令雀於其上鼓翅,謂之「打蓬」。若畫舫中,每懸之於船楣,以此為戲。次則畫眉、黃脰之屬,不可勝數。

堤上多蟬,早秋噪起,不聞人語。長竿黏落,貯以竹筐,沿堤貨之,以供兒童嬉戲,謂之「青林樂」。

北人王蕙芳,以賣果子為業。清晨以大柳器貯各色果子,先貨於蘇式小飲酒肆,次及各肆,其餘則於長堤盡之。自稱為「果子王」。其子八哥兒賣檳榔,一日可得數百錢。

鳳陽人蓄猴令其自為冠帶演劇,謂之猴戲。又圍布作房,支以一木,以五指運三寸傀儡,金鼓喧闐,詞白則用叫顙子,均一人為之,謂之肩擔戲。二者正月城內極多,皆預於臘月抵郡城,寓文峰塔壺蘆門客舍。至元旦進城,上元後城中已遍,出郭求鬻於堤上。二者至此,湖山春色闌矣。

雜耍之技,來自四方,集於堤上。如立竿百仞,建幟於顛,一人盤空拔幟,如猱升木,謂之「竿戲」。長劍直插喉嗉,謂之「飲劍」。廣筵長席,滅燭罨火,一口吹之,千碗皆明,謂之「壁上取火,席上反燈」。長繩高係兩端,兩人各從兩端交過,謂之「走索」。取所佩刀令人盡力刺其腹,刀摧腹皤,謂之「弄刀」。置盤竿首,以手擎之,令盤旋轉;復兩手及兩腕、腋、兩股及腰與兩腿,置竿十餘,其轉如飛。或飛盤空際,落於原竿之上,謂之「舞盤」。戲車一輪,中坐數女子,持其兩頭搖之,旋轉如環,謂之「風車」。一人兩手執箕,踏地而行,揚米去糠,不溢一粒,謂之「簸米」。置丈許木於足下,可以超乘,謂之「跴高蹻」。以巾覆地上,變化什物,謂之「撮戲法」。以大碗水覆巾下,令隱去,謂之「飛水」。置五紅豆於掌上,令其自去,謂之「摘豆」。以錢十枚,呼之成五色,謂之「大變金錢」。取斷臂小兒,令吹笙,工尺俱合,謂之「仙人吹笙」。癸丑秋月,諸雜耍醵資買棹,聚於熙春台,各出所長,凡數日而散。一老人年九十許,曳大竹重百餘斤,長三四丈,立頭上,每畫舫過,與一錢。黃文暘為之立傳。

汪某以串客傾其家,至為乞兒。遂傅粉作小醜狀,以五色箋紙為戲具,立招其上,曰「太平一人班」。有招之者,輒出戲簡牌,每出價一錢。

王大頭尖而不頤,置碗頭上,碗中立紙絹人數寸,跪拜跳踉,至於偃仆,其碗不墜,後改業為賈,販東郊董家莊所產布帶。以竹筐貯貨戴頭上,反喉穿齒作聲,呼小紅帶子。閭巷婦女,不出門庭,聞聲知名,謂其貨真價實。其後安慶武部習其技,置燈頭上,謂之「滾燈」。此技亦羯鼓歌中「頭如青山峰」之法耳。

北人宋二,貌魁梧,色黝黑,嗜酒,好與禽獸伍,禽獸亦樂與之狎。得一奇異之物,置大桶中,繪圖鳴金炫售,以為日奉酒錢。一日奇貨盡,以犬納桶中,炫售如故。見者嘲之,謂之「宋犬」。

兩人裸體相撲,借以覓食,謂之「擺架子」。韋莊詩:「內官初賜清明火,上相閑分白打錢。」楊用修謂:「白打錢名未知指何事?」周櫟園辯為「白戰」,蓋此技也。

江寧人造方圓木匣,中點花樹、禽魚、怪神、秘戲之類,外開圓孔,蒙以五色毒瑁,一目窺之,障小為大,謂之「西洋鏡」。

北郊多螢,土人製料絲燈,以線係之,於線孔中納螢;其式方、圓、六角、八角及畫舫、寶塔之屬,謂之火螢蟲燈。近多以蠟丸爇之,每晚揭竿首鬻賣,遊人買作土宜。亦間取西瓜皮鏤刻人物、花卉、蟲魚之戲,謂之西瓜燈。近日城內多用料絲作大山水燈片。薛君采詩云「霏微狀蟬翼,連娟侔網線」謂此。

遊孝女,字文元,以賣卜、拆字養其親。金棕亭國博見之,率其子台駿、孫璡同作《遊孝女歌》。一時縉紳如秦西岩觀察、汪劍潭國子、潘雅堂戶部,皆有和詩。倉轉運聖裔聞之,招入使署,令教其女,為擇婿配之。棕亭詩中有「試覓赤繩為係足」之句,謂此。

玉版橋王廷芳茶桌子最著,與雙橋賣油糍之康大合本,各用其技。遊人至此半饑,茶香餅熟,頗易得錢。玉版橋乞兒二,一乞剪紙為旗,揭竹竿上,作報喜之詞;一乞家業素豐,以好小曲蕩盡,至於丐,乃作男女相悅之詞,為《小郎兒曲》。相與友善,共在堤上。每一船至,先進《小郎兒曲》,曲終繼之以報喜,音節如樂之亂章,人豔聽之。《小郎兒曲》即《十二月》、《采茶》、《養蠶》諸歌之遺,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詞雖鄙俚,義實和平,非如市井中小唱淫靡媚褻可比。予嘗三遊珠江,近日軍工廠有揚浜,問之土人,皆云揚妓有金姑最麗,因坐小艇子訪之。甫聞其聲,乃知為裏河網船中冒作揚妓者。其唱則以是曲為土音,嶺外傳之,及於惠、潮,與木魚布刀諸曲相埒。郡中剞劂匠多刻詩詞戲曲為利,近日是曲翻板數十家,遠及荒村僻巷之星貨鋪,所在皆有,乃知聲音之道,感人深也。

野食謂之餉。畫舫多食於野,有流觴、留飲、醉白園、韓園、青蓮社、留步、聽簫館、蘇式小飲、郭漢章館諸肆,而四城遊人又多有於城內肆中預訂者,謂之訂菜,每晚則於堤上分送各船。城內食肆多附於面館,面有大連、中碗、重二之分。冬用滿湯,謂之大連;夏用半湯,謂之過橋。面有澆頭,以長魚、雞、豬為三鮮。大東門有如意館、席珍,小東門有玉麟、橋園,西門有方鮮、林店,缺口門有杏春樓,三祝庵有黃毛,教場有常樓,皆此類也。乾隆初年,徽人於河下街賣松毛包子,名「徽包店」,因仿岩鎮街沒骨魚,面名其店曰「合鯖」,蓋以鯖魚為面也。仿之者有槐葉樓火腿面。合鯖復改為坡兒上之玉坡,遂以魚面勝。徐寧門問鶴樓以螃蟹勝。而接踵而至者,不惜千金買仕商大宅為之。如湧翠、碧薌泉、槐月樓、雙松圃、勝春樓諸肆,樓台亭榭,水石花樹,爭新鬥麗,實他地之所無。其最甚者,鰉魚、蛼螯、班魚、羊肉諸大連,一碗費中人一日之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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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畫舫錄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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