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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庵遺稿/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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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敬庵先生遺稿
卷六
作者:尹東洙
1916年
卷七

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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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祖考明齋先生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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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天性慈仁而愷悌。氣稟淸明而純粹。和而不流。柔而有守。溫然如精金美玉。渾然若瑞日祥雲。蓋其生質之美如此。而濡染家庭之訓。沈潛禮義之場。學博而行修。德成而道立。能集羣賢。蔚爲吾東之大儒。猗歟盛哉。

平居律身。以敬之一字爲準則。昧爽而起。盥櫛衣冠。淨掃室堂。正置几案。對冊危坐。終日欽欽。雖盛暑。不去巾襪。雖嚴寒。不近爐火。雖居閒處獨之時。常若賓友之在側。蓋雖坐立瞬息之頃。其操存省察之功。未嘗須臾少弛也。東洙自幼侍側。而未嘗見有怠倦偃臥之時。嘗竊觀其進食之際。匙著之置。亦有定所。出入門戶。杖屨必各有頓放處。蓋終身用功。不外於規矩繩墨之中。而亦不待勉强而局束自能。身行心安。中度合律者如此。

身心動靜。一以眞實無僞。言行相顧而不違。表裏一致而交養。不誠之語。未嘗一出於口。無實之事。不曾或有於己。蓋曾傳之無自欺。君實之不妄語。乃先生平生工夫也。

其爲學也。依牛栗工程之序。服鯉庭傳授之敎。口講而心思。體察而躬行。不徒爲句章之功也。不徒爲口耳之資也。嘗曰。吾於書素欠究索云。而學者有問。汎應不竆。微辭奧旨。貫會融通。不徒經傳爲然。至於百家。皆能誦熟。而領其意。常曰。只讀其書。而不行之於身者。非學也。又嘗語學者曰。程子論竆格。其道非一端。而今之欲爲竆格者。捨讀書而徒馳心於草木之微。天地之遠。則心無頓着。而不歸於騖虛者幾希。是以亹亹孜孜。不離書冊。蓋自幼至老。未嘗有一日或息焉。

誠孝出天。以先夫人歿於非命。爲終身至痛。深抱共戴之羞。堅守自靖之義。終不出世。潔身以歸。王偉元之坐不西向。劉屛翁之歿齒溝壑。卽先生之先獲也。疾革之時。以先妣諱辰。勿輟哭於代。未盡之前。書付遺敎。易簀前一日。卽先夫人忌日也。氣息奄奄。而猶移時擧哀。聲聞戶外。人之聞之者。莫不感泣。凡於大小祭祀。莫不親行。雖朔望參謁。亦不使人代。以至末年。而未嘗廢家廟晨謁之禮。不擇霽潦。未或有闕。年至大耋之後。子弟或請以止之。則先生曰。吾於筋力可强之時當行之。筋力若不可强。則自當不爲也。一年二年。以至寢疾之前而不止。祭祀時。必沐浴齋潔。隆冬不廢。忌日則前期四日食素。祭時哭必良久。哀動左右。過祭後。終日慘然不少舒顔。奉外家祠堂。祭享之禮。亦一如家廟。昨年七月二十二日。卽先生外祖妣諱辰。而其日。乃先生末疾當痛之日也。先生力疾參祀。子弟諫止而終不聽。遇先祖及伯叔父之忌。亦前期食素。於子姪亦然。祭日。必臨曉起坐。不能安臥焉。

遭一家喪變。哀慽賻恤。輕重戚疏。莫不各稱情文。雖緦小功。初聞卽必設位袒免而哭。食素四日。比葬又食素。以盡悼傷之情焉。

同氣之間。友愛篤至。與我祖考爲兄弟間知己。數日不見。不堪其思想。中年嘗移家於洪州地。以兄弟分離之苦。未久捲還。遂於酉峯。隔岡而居。杖屨相從。日必數三。或與之逍遙於庭中。或與之盤桓於松間。祖考嘗曰。我不進去。則伯氏必越來。故吾必逐日進侍云。祖考末年。移居于竹里。先生極以稍間。不能朝夕團會爲恨。朝起必送伻相探。小札陸續。有事相問。有疑相質。至於疏章書札。未有不相議而爲之者。嘗曰。吾季之高才遠識。實過於人。先見之明。最不可及。又語祖考曰。君之文學。比於朴士行,吳貫之爲優矣。及祖考喪後。痛傷甚至。語小子曰。吾與汝祖。每事與議。今則如瞽者之失相。後死之悲。尤無竆矣。待諸庶弟。極其眷愛。以庶弟拙之居遠不相會爲悵想。每於來候而去也。出門握手而別。疾革之時。爲作訣書。而親書紙面。親着署。辭意甚悲懇。見者爲之感動焉。

敎子孫。一以慈愛。不尙嚴威。而至有過失。必從容戒誨。使之開悟。各因其才而敎導之。淳淳善誘。俾得成就。小子凡庸無似。而先生眷愛甚至。昔年廢擧業時。疑不能决。先生敎之曰。疑則怠。决則勉。須從汝志。無或趑趄兩占也。遂不復赴擧。則先生導之以向上之功。必欲有所將進。而尙不免伎倆依舊者。實小子不肖之罪也。又甚期待東源曰。此孫終能保守家業。渠欲廢科。而其父不許。未可知也。昨冬病患時。作詩以付。勉以愼齋之功。先生之微意。可見。

其於宗族。奉尊屬以禮敬。待羣從以和友。導諸姪以學業。蓋一家中於先生爲弟爲姪者。無非自幼及長。出入侍陪於先生之門。而受誘掖敎導之恩者也。大抵先生以敦睦和厚爲主。雖見宗人之有過咎。每以溫言告誡。未嘗以嚴容峻辭切責之。祖考嘗言於先生曰。先君子於一家人。苟見其失。則誨責之嚴。故一家皆知敬畏。不敢爲非。伯氏仁愛爲勝。而嚴毅不足。故宗人略不敬憚。任其行止。不復知宗中有先生長者。是可悶也。蓋先生之仁厚。祖考之莊嚴。氣像不同。而先生之意。則惟欲以和雍合族。而恐有責善傷恩之悔也。

處鄕黨鄰里及他待人接物之際。謙恭自牧。必以誠意。無親疎賢不肖。各以其禮遇之。老少長幼。各有差等。吉凶慶弔。無所遺闕。客有至門者。無或霎時停留。年過大耋。位至崇極。而必整冠束帶。跪起如禮。不論人長短。不言人咎累。與長幼言。說寒暄道情素。禮意勤至。與少者言。必以忠信孝悌讀書爲學之事。敎戒之。

四方之摳衣請業者。紛集。先生接引不倦。而其敎之之方。必以栗谷先生擊蒙要訣,牛溪先生所抄朱門旨訣。以立其本。又將牛栗所定讀書次第。而循序以敎。必令下學而上達。俾無躐等而騖高。又必待其疑問而後。方爲辨解。未嘗以彼所不可知者。先自强說。蓋夫子不憤不發。不悱不啓之遺法也。是以來學者才有大小。而莫不虛往而實返。各有成就。嘗語學者曰。熟讀詩書語孟。熟看綱目。文識自當進益。又曰。綱目。非但事實該貫。先儒之好議論。皆載在其中。學者不可不熟看也。又曰。名爲讀書。而不能實得躬行。但爲詞華之用。口耳之資而已。則非學也。

先生於經傳子史。無不貫通誦熟。人或有問。必據其出處。誦其句語而詳說之。未或有疑晦而窒碍者。尤深於禮學。人以疑文變節稟問者。四面而至。一一溯据禮經。旁引先儒諸說。酬應不竆。而各稱情文。莫或有差。人有問先生以宜有所著述。以遺後學。先生曰。著述。豈後學之所敢爲。且人有所述。必如耒耟陶冶之不可闕。然後方可無愧於己。有益於人。且聖經賢傳之詔示人者。無所不備。程朱以後。固無事於著述矣。先生之言。蓋出於不敢以作者自居之意。而其開牖後學。尋源反本。眞實做去之意切矣。

家甚貧窘。而處之晏如。藜羹糲飯。聊以隨分。弊袍緜素。只取蔽膝。未嘗以口體之奉爲累於心。嚴於辭受之節。其非義也。一毫不敢取。親知之爲守宰者。或以物饋至於米布之類。不以尺寸升斗自累也。小子嘗侍側。而窃視之。昔年則於歲饋扇封之問也。有面分則受。無則辭謝。近歲以來。雖素相知處。小留而還其餘。請問其故。答曰。近以官名之漸高。饋遺甚優。盡受未安故也。其克勤細微。皆此類也。

前後蒙頒賜之恩。魚果則必薦之於家廟。米菽布帛則必分之於一家。而亦必多少有差。至於書冊。則曰。不應朝命。而冒受君賜。已極惶恐。旣而受其賜。而又束閣而已。則尤爲虛君之賜也。每受一冊。則必奉置案上。危坐敬讀。以至畢卷而止。

早抱隱痛。欲守志於畎畝。而德學旣隆。聲聞自達。弓㫌玉帛。聯翩於邱園。寵命恩諭。勤懇於絲綸。側席之念愈切。遯世之志愈堅。以至不出山樊。而位極台鼎矣。先生每於隆旨之下。跼蹐惶隕。若無措躬。近侍銜命而來。接待之謹。如奉咫尺之威顔。前後四拜。祇受聖旨。延升王人。屛坐鞠躬。必先問玉候之平否。次謝遠役之勞苦。後及私情之惶蹙。溫辭謙容。有足感人。凡奉使而來去者。莫不心悅而歎服焉。雖不出而需世。而憂國之心。食息靡歇。每聞時政之闕失。未嘗不愀然憂慨。昨冬病革時。上候又積月違豫。先生深以爲憂。常問侍人以加減之如何。聞有加則焦憂無限。侍人恐其尤損病中神氣。每權辭以對。其忠愛之出於天性者。然也。

中年所遭。實是意外之橫逆也。旣疑彼之本原。則終難與之苟合。而彼之誣詆之說。溯而及親。其言罔極。有不忍視。則遂無事於絶而自絶矣。先生嘗愍彼之無狀。悼己之不幸。以不校爲心。無辨爲義。雖對子弟。未嘗言彼之過惡。常稱以懷川。未嘗斥其姓名矣。嘗曰。懷川往來時。多見其有可疑處。而每歸之於氣質之疵矣。至碣銘事。而所疑於心者漸深。及見草廬禮說事及木川事後。始有本原之疑矣。愼齋先生。嘗以爲英甫之言不可知也。當初發言時。怳然不知其下落。過三四年或五六年後。其言有所着屬。然後始知當時之言爲此事而發。英甫之言。不可知也。又曰。英甫之文不實。如其言矣。蓋愼齋早覰得其心術也。權次仁每曰。外舅元來性急。而置於栫棘中六年。以致失常。兄以常人責之非矣云。到今追檢其平生所爲。其用意不正。如一板印來。非失常也。本性然也。次仁之言。蓋誤知也。吾則自早歲出入。且受其無限齮齕。故深知懷川者無吾若。而以其曾有師生之義。故不忍斥言。他人之不經歷者。不能深知其心術隱微處也。

昨年兪相基事。實一世變也。其書之誣悖無禮。有不忍正視者。而先生愍其誤入。而不以爲怒。每賜答而誨諭之。子弟有言其不可更與通書者。則先生曰。市南子孫之至此。誠可矜而不可怒也。且渠必誤知而誤入。因吾言而得寤改。則豈非幸乎。寧人負我。無我負人。吾豈忍遽絶哉。又深藏其書。雖一家子弟。不使之見曰。人見其言之悖慢。而過加叱責。則是自我絶之。甚不可也。有曰。渠已謄往復書札。傳播京鄕。而截斷語句。變改緊要。以眩亂人之耳目。自此諱之無益也。先生曰。彼雖無狀。此不可傳出也。儒生輩有會於書院。欲聲罪而斥之者。先生聞而大驚。招諸儒而峻責曰。諸君若爲此事。則無吾更見也。事遂寢。先生之至誠惻怛。豚魚亦可知感。而彼終迷不寤。益肆悖說。是誠何心哉。

先生常以世道分裂。黨議漸痼。爲深憂。或言調停之事則曰。邪正不可以不辨。是非不可以不明。混邪正汩是非。而能爲治者。未之有也。元祐之調停。元豐之建中。所以見非於朱子也。今之爲調停之說者。不論邪正是非。惟以注擬之時。一彼一此。不使偏用爲務。此則和泥帶水。苟且模稜。正朱夫子之所深非也。立朝者。誠能勿以偏黨爲心。惟義是從。使我之出言行事。直截明白。使異趣之人。能知愧服。則黨論。不期破而自破矣。

門下諸人。嘗欲成先生影子。而恐先生不從。東洙先稟于先生曰。自古聖賢無不有畫像。至於晦翁。則尤以爲重。屢畫其眞。又自作其贊。而吾東儒先。獨無聞焉者何哉。先生答曰。似以中國人。則多精於畫法。而我國不能然故也。又稟曰。然則雖或爲之。於道理恐無害也。先生沈吟良久而不復答。門人李晉聖得畫工來。入白欲爲畫眞之意。則先生峻辭却之。不得已遂不復稟白。而從外摹出。欲於其後。從容仰白。而恐先生令其毁去。趑趄遷就。竟至不果。此則門下諸人之罪。可勝贖哉。雖然。賴天所相。傳照得眞。宛然揚休之容。如帶春風之氣。到今音容永閟之後。得以瞻拜而仰望。則德宇依俙。氣像髣髴。若將聞笑語而承警咳。豈非爲士林後學之大幸也哉。畫師姓名卞良。以善畫見稱者。

先生受氣淸秀。不甚完厚。而平日少疾患。善飮啖。年踰大耋。而德容充腴。望之若地仙。聰明到老不減。眼力則不異於少時。至於燈下看細字。及病篤委頓。而精神愈益淸了。以至屬纊之前。而終不違錯。人以爲平生靜養之力也。

先生終身林下。無豫世事。凡世間之毁譽是非。宜若不到於身邊。而只爲與匪人作緣。生前旣受其無限齮齕。巧詆誣毁之言。至於身後而猶甚。此不但世道之不幸。實先生之橫逆也。蓋有陽則有陰。有善則有惡。亦理數之必然也。自周孔至程朱。無不遭一時之扤捏。於先生。亦何足怪也。有君子則必有小人。然後使君子之道益光。小人之惡益著。亦莫非天意之使然也。

先生卓絶之資。得於天賦。篤實之學。受自家傳。敬以律身。誠以成德。承淵源之正衇。任啓開之丕責。蔚然爲東方之大儒。蓋眞實心地。刻苦工夫。卽先生之素履也。光風霽月。瑞日祥雲。卽先生之氣像也。以靜栗超卓之才。兼退牛謙光之德。言其踐履之篤。則眞知力行。無或有違於聖賢法門。論其涵養之熟。則面粹背盎。一見可知爲成德君子。和順內積。輝光外發。昆弟信其行。宗戚懷其仁。朋友服其義。鄕黨歆其德。以至小民。亦皆知慕悅敬信。雖異趣而不相好者。亦必內自愧服。私相歎仰矣。蓋程伯子之一通狀文。惟先生可以該之。而聞風者誠服。覿德者心醉。尤可移用於先生也。惟彼忌忮而冒嫉者。爲可痛惋。而亦不過爲夫子之武叔。晦翁之溫陵而已。抑何損於盛德也。

先生不仕之節。知者以爲爲執撝謙而然。不知者以爲爲惡黨習而然也。乃先生所秉之義。則有所在也。尼邱一曲。獨保大明之日月。如先生處義之確。守志之堅。求之古今。惟先生一人而已。知德者希。誰識其然。小子自省事以來。得侍函丈。以至于今。而少未知方。晩益固陋。於先生道德之大者遠者。旣無以察識其一二。耳目之睹記者。亦何足以形容其萬一也。略叙糟粕如右。以俟後來之君子云。

祖考農隱先生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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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稟氣淸明。資質剛方。孝友之性。得之於天賦。學問之功。受之於家傳。儼然莊肅。若可敬畏。而愛物之仁。則祥和而不厲。任其簡易。似不拘束。而處事之義。則峻截而難犯。識見明透。所料無差於權度。志尙高苦。自治不涉於苟汚。綜核之密。則一物無所遺。廉介之守。則一毫不苟取。撫子孫極其恩愛。而義方之訓至嚴。待宗族盡其敦睦。而規誨之道幷行。其於鄕黨鄰里。無不泛愛而善遇。以至僕隷之賤。亦皆懷之以惠。臨之以莊。性又儉約。一切世味芬華。視之若浼。無有毫髮經心者。此其實德實行之大略。而人所不可及者也。

少遊場屋。文華贍速雄健。屢居上游。聲名蔚然一世矣。二十後。嬰奇疾。杜門齋庵。不出戶庭者過十年。其間着力經史。淹貫洛閩羣書。學識詞藻。又非曩時比。己酉。丁憂。服闋後。遂拋擧業。專功向裏。遠近士子。多就而請業。壬子癸丑。在朝諸公卿。俱薦以學行。連除職。不就。及爲懷德縣監。乃曰。伯氏方膺㫌招。而吾又屢官不拜。於義未安。遂黽勉赴任。自後浮沈於郡邑。蓋其時與伯氏德學幷尊。聲望俱蔚。人皆擬之於河南伯叔。故混跡銅符。以自貶損。與後日之不爲著述。不事筆硯。同一微意也。其詠懷詩曰。屛山兄弟。各行藏者。蓋亦非其本意。只欲隱其自晦之跡者也。此等卓絶處。終古以來。惟府君一人而已。噫。世之人孰有能知之者。

平居早起。正其衣冠。枕席必整斂。無所散亂。室堂必淨掃。無有塵雜。靜几明牕。惟以書冊終日。或賦詩以遣懷。氣倦倚枕瞑目。少頃卽起。雖不規規於繩墨拘檢之中。而氣像安閒。動止舒泰。有嘐嘐自得之味。平生甚厭煩。門庭肅然無雜擾。有客則接遇必謹。客去則閉戶靜處。甚淡寂若可苦。而處之裕然也。

其爲學。承炙於過庭之訓。講習乎壎篪之和。以經書爲本。而參以史傳。濂洛關閩之書。亦皆熟看。不甚切切於求索。而大義通貫無礙。常以朱子書爲最切於學者工夫。又以綱目爲史學之宗。心誠好之。而且勉之於後學焉。嘗曰。少時侍浦渚趙先生矣。問近讀何書。對以讀文章軌範及漢書。則先生曰。讀此何爲。何不熟讀四書及朱書而詳看綱目乎。其時不甚領會。至今思之。先生之訓誠切至。後學不可不知也。暮境尤手不釋卷曰。少時汩沒於科業。中年沈緜於疾病。今已到白首矣。乍看書冊。兩眼淚流。雖欲自勉。而不可得。少輩不可不及時努力也。其勤勉之功。老而彌篤如此矣。

文章亦贍敏。操筆立就。文不加點。而實近來操觚之所難及。筆法又精妙姸熟。亦非挽近以筆名世者比。中年人多取而爲法。而平日未嘗作文字曰。著述乃兄主之任。非吾之所可爲。伯先生晩年遊戲筆硯。人或就加優劣。則遂絶不寫字。故文章筆法之高。世人鮮有知者。

每以早失慈顔。爲平生至痛。侍我曾王考。備盡服勤之道。蓋其奉養之節。愛敬之實。不肖孫未及逮見。不能詳記。而事伯先生如事嚴父。敬愛篤至。年雖衰老。而執悌順之禮惟勤。嘗築室於隔岡之地。朝夕杖屨進侍。雖祈寒暑雨。未嘗一日或廢。其相與湛濡之樂。人之見之者。無不欽歎焉。暮年移居稍遠。極以不能往侍爲恨。朝起必送伻問候。嘗曰。每欲留侍屢日。而老人難以久坐。時欲臥休。則長者之前。偃息未安。伯先生謂吾輩俱老。對臥何傷。而終不敢。蓋少先生三歲。年近八耋。而猶不弛恭謹如是。每言於伯先生曰。古人云。年彌高而德彌卲。兄主亦老來工夫不可不加意也。常隨事稟告。隨處勉規。至於言貌之間。動作之際。不以微小而或置。伯先生亦事無大小而必就議而後行之。得一美味。未嘗先入口。宰金堤郡時。得生鰒七甲。盡送于伯先生。侍人欲分一二以進則曰。此豈我所食者。終不許。此雖微事。亦可見其誠心之一端矣。

待親戚。敦厚甚至。而至有過失。必致告誡。有時誨責。極其嚴峻。常言於伯先生曰。兄主以和厚爲主。雖見一家人之有過。不爲規正。故諸族不復忌憚。宗法漸至懈弛。甚可悶也。是以一家諸人。於府君。甚敬畏焉。處鄕黨鄰里。則謙卑自牧。而和敬待人。稱人之善而不揚其過。慶弔相問。禍患相恤。此其大略。而應之有斟酌。處之盡情禮。此所以人皆信服。無敢謗議者。

敎子孫。撫育極其愛。訓誨極其嚴。容貌辭氣之間。無不點檢。飢飽寒溫之間。無不照管。蓋欲保其生。而成其德也。愛不肖孫甚至。而有一言一事之失。召而責之。不少假貸。乃自行己應物之方。以至家中纖小之節。率皆指導措畫。無或有遺。所以憂之念之。未嘗頃刻而忘于懷。撫諸婦雖甚愛。而亦不容其過。衣服飮食之節。無所有違於家訓。是以閨門之內。井井有法。雖小兒輩。敎之不倦。讀書習藝之外。不使有雜戲。拜跪進退之儀。一繩以規矩。嘗曰。古人有胎敎。矧可以幼少而任其所爲乎。視諸孫婦。無異親孫。警其過失。勉其學業。不以不從而止之。不以厭聞而置之。蓋必欲其成就者。出於至意而不自已也。

莅僮僕。衣服必均。勞逸不偏。敎之以忠謹。勉之以勤幹。不以疾言忿罵。不以捶撻輕加。罪過有犯。先以道理責誨之。責誨不悛。乃以笞罰警飭之。亦使之懲其罪恥其心而已。未嘗用重刑。所着有僭華而違分者。則痛禁之。不冠帶而行於庭際者。則切責之。是以懷其惠畏其令。有愛戴而無怨懟。仰如父母。而不敢懷離叛之意焉。

家甚貧窘。處之晏如。性又儉素。不喜侈靡。衣服之少似華美者。切不近體。常以緜布作衣。而縱橫縷之。垢汚則必令澣潔。弊則復補綴。至不可服。然後始改之。早朝進粥。日午必一飯。夕不復食以爲常。而饌有定數。無過三器。或有兼味。則必令撤一曰。先君平生食不重肉。吾輩豈可不遵乎。家人或强爲備進。則責而却之。凡器之弊棄者。必皆補葺曰。葺之則復成完器。何可棄之乎。嘗戒諸婦曰。參判宅叔母主。豈不尊貴而常服緜布長衣。其儉德。汝輩可法也。家中祭祀。必稱家曰。祭盡其誠爲貴。不必在於物之豐腆也。吾家與兄主宅有異。兄主位至卿宰。祭當用大夫之禮。吾卽士家也。何可效之。雖有之。亦當無過於禮。况無之而必欲求備乎。汝輩不識義理也。

非其義則一毫不取於人。有名之饋。則或受之。而必報之以物曰。人有德於我。不可忘。道理當然也。嘗與錦山人換馬。數年後。其人來拜。則庭繫一駿駒。臨去時。解而付之曰。此換君馬時。孕來者也。其時君馬已優。而又添此好駒不可。君其持去。其人固辭不持去。則遂委伻牽還。其謹於小物。皆此類。堂叔父出宰時。每月送粮饌。庶從祖爲郵官。嘗送衣資。雖受之。而亦甚不安曰。人情有饋則必喜。而我則受人之饋。心甚不寧。雖至親之間。亦然。其介潔之性。蓋如此。

前後居官。至誠爲政。眞所謂視官事如家事。愛百姓如家人。待官吏如奴僕者也。常居外軒。非有疾病。未嘗廢衙。早朝起坐。卽開諸門。民之欲有訴者。使之直入以言。禁官吏無或阻礙。故百姓之出入官門。如其家。其接民也。旣視其狀。又招致於前。詳詢其事而處之。其聽訟也。晝則兩造於庭。夜又詳覈文案。而辨其曲直。不容私意。不通請囑。惟以至公裁决。又明作斷案以示之。是以未嘗一有誤决。而其落者。亦不敢有怨言矣。尤致謹於刑獄。雖罪之輕者。必反復參驗。見其可罪而後罪之。不以私喜怒。有所低昂。至於殺獄重事。益加審克。不徒執其跡。必先究其情跡。雖宜罪而情有可疑。則必深覈而得其實。雖與上官及同案者。意有不同。則終不撓改焉。嘗按一殺獄。心知其冤。欲付生議。招致於前。使吐情實。則其囚終始誣伏曰。與其忍杖而生。不如自伏而死。屢問而終不變辭。遂措辭以報于上司。上司以爲情則可疑。而渠旣自伏。無如之何。遂置於死科。將待冬月行刑矣。未幾遞歸而心常惻然。聞獄壁爲雨所壞。其囚遂逸去。喜形於色曰。天道昭昭。無罪者果不死矣。其仁心之發於外者。皆此類也。

每出宰。先問邑弊民瘼。而悉梳治之。巧取於民。爲私用者。皆蠲罷之。爲治。先敎化而後刑罰。敦信義而斥浮僞。拙於催科。寧得責罰而不辭。勤於撫字。不以勞苦而少懈。兵田。邑之大政。而治之有方。無滲漏煩擾之患。賦稅。國之所重。而捧之有時。無欠縮違遲之弊。每曰。淸愼勤三字。惟勤最難。懈意一生。闕漏隨至。不可不戒也。常一心靡懈。深思預講。是以事無所遺。政無不擧。到官未久。治行俗變。獄訟自簡。官庭寂然。仁化大洽。民情愛如父母。旣歸之後。追思不已。蓋不作矯僞之擧。不爲衒能之事。只是以仁心行實政。而其效至於如此。若使久爲居官。則可以民益信效益著。而前後無數年之留。故不能究其治化焉。

若遇凶年。則必悉心賑救。而未嘗以旁歧聚穀。只捐俸均哺。而施之有制。行之有誠。故無流離餓殍之患。他邑之民。行丐仰哺者。亦一視均施焉。

其爲田政也。踏驗必詳。使災實無混。然後又必從實以報上司。不有餘數之留置者。上司或責使加出。則據實以爭。無或有所增加。嘗曰。爲守令者。留餘數以待上司之求。爲上司者。疑守令。至有加徵之責。是下慢而上疑也。吾則不如此。盡報實數。而上司若有責。具曲折以曉之。則彼亦無不從矣。又曰。各邑巧作名色。以取於民者甚多。皆非義也。人雖知其非義。而以其利於己。故因循而不革。夫如軍布賦稅之不可不徵者。亦剝膚椎髓而不得捧。又忍爲徵此不義之需。而重困民哉。吾故盡爲不徵。彼不知者。以吾爲蠲減官物云。官物豈可減乎。軍布不可蠲。賦稅不可減。吾之所減者。只不義之徵。而爲吾私用者耳。吾何爲不減哉。

常留意於軍兵之政。私自講求其釐正之策。而未及究。常曰。我國兵政紊亂甚矣。不大有以正之。不可用也。又有寒心者。兵器是也。自古稱兵器。必曰劍戟弓矢。此實兵器之大。而今列邑元無戈戟。而弓矢與劍。名雖有而不堪用。且貴砲而賤弓矢。夫弓矢則雖在急亂之時。可以易造。炮則實難猝備。此一可憂也。炮必有火藥鐵丸。然後可以用之。而今列邑有炮而無丸藥。雖或有之。一經習操。卽無餘儲。無丸藥之炮。殆梃杖之不如。苟有兵亂。將焉用之。此尤大可憂也。前後爲邑。每欲多備弓矢劍戟等物。而不久在官。故終未果焉。

御官吏不威而嚴。蓋廉以持己。明以照物。故能服其心而知所畏也。嘗曰。官吏亦人也。導以禮讓。豈不能化。如是而終不悛。則方可齊之以刑。不敎而先以刑制。不可也。且行不義以居上。而欲其下之歸善。豈理也哉。爲上者當先以導率之也。常申申飭戒於吏輩曰。聞汝等惟以欺官長侵小民爲事。此豈人所忍爲者乎。官長雖或可欺。有時發覺。則罪責不輕。小民雖畏汝而有所與。其心則賤惡。汝當如何。汝輩須勿爾也。他人待汝以億逆。而吾則以誠信待汝。汝勿吾欺也。汝不吾聽而見非於吾。則吾當生死汝也。吏輩皆感悟而不敢爲非。其中雖或有欲作奸者。必先有以照其肺肝。故畏不敢發。平日亦罕用蒲鞭。而至其有罪見露者。則痛懲而不少貸。蓋仁足以化其頑。廉足以淸其汚。明足以破其奸。威足以戢其惡。是以前後居官。終無吏緣爲奸之弊。嘗曰。人謂今之爲治。宜尙刑威。不可純用德敎。此言不然。斯人者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至誠化之。豈有不動得人。顧我之誠不誠如何耳。宰金堤時。有老吏謂其類曰。此官司非他人比。汝何忍欺之。汝輩幾一年不得一文錢。雖甚可悶。不受重刑。亦豈非大惠云。其以德化人如此。

如水之淸。如石之介。根於天性。不暇强爲。前後爲五邑宰。而家業不長尺寸。朝决其歸。暮已作行。曾不少有留戀意。其赴官也。不多率衙眷。到官後衙中給料。僅令支過。而無少贏餘。家屬之留家者。不以官物送餉曰。隨官者。不得不以俸分養。至於載官物以送家。非義也。服食之奉。少無異於在家時。切禁奴僕。不得出中門外。不得與外人交通焉。及其歸。不以一物自隨。行李蕭然。人不知其爲官行也。到家之夕。或不免貸米於鄰里。在官時。未嘗招工匠造器用曰。官家爲雜事。害必及民。非但不簡約而已。嘗曰。人有恒言曰。我雖不取官物。至於問遺人則無妨。此甚不然。自取與遺人。其用官物則一也。五斗米爲贓。何間於人與我也。我則旣不敢自取。又不能與人。人雖毁我。所不得避也。人亦知其素守如此。故不甚爲毁謗也。蓋其苦淡之性。冰櫱之操。卓乎其不可及。而人亦有不能盡知者矣。文章超流輩。而未得顯世。筆法妙一時。而不自爲能。識見之明透。則伯先生之所深許也。才學之遠大。則一世人之所未窺也。早抱屛山之痛。素無當世之念。初登仕籍。以薦而拔。晩赴郡邑。晦跡而動。而中間廉謹之選。輿人之共誦也。暮年臺憲之除。淸議之蹔伸也。每以才自負。而恨不能一試。嘗曰。才之不世出。與道德無異。然有才之人。能知人之有才。雖有高才。柰無知者何。嘗自慨然曰。平生自期待者。亦不淺淺。而早嬰奇疾。半生沈痼。荏苒之間。今已白首無成矣。其抱負之不輕。於此槩可見矣。

初號曰農隱。蓋言無意世事。自適於畎畝之間。暮年改以聾窩。又以衰病重於聽也。中間又號曰靑松齋。嘗除靑松府使不赴。作詩曰。偶得名區宿願諧。那知魔戲便成乖。雖然仙分猶吾有。號作靑松亦自佳。士友亦或以靑松齋稱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