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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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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新書
卷七
作者:賈誼 西漢
卷八

先醒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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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王問於賈君曰:「人之謂知道者先生,何也?」

賈君對曰:「此博號也,大者在人主,中者在卿大夫,下者在布衣之士。乃其正名,非爲先生也,爲先醒也。彼世主不學道理,則嘿然惛於得失,不知治亂存亡之所由,忳忳然猶醉也。而賢主者學問不倦,好道不厭,惠然獨先迺學道理矣。故未治也知所以治,未亂也知所以亂,未安也知所以安,未危也知所以危。故昭然先寤乎所以存亡矣。故曰先醒,辟猶俱醉而獨先發也。故世主有先醒者,有後醒者,有不醒者。

昔楚莊王即位,自靜三年,以講得失,乃退辟邪而進忠正,能者任事而後在高位,內領國政,辟草而施教,百姓富,民恒一,路不拾遺,國無獄訟。當是時也,周室壞微,天子失制矣,宋、鄭無道,欺昧諸侯。莊王圍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奉簪而獻國。莊王曰:『古之伐者,亂則整之,服則舍之,非利之也。』遂弗受,乃與晉人戰於兩棠,大克晉人,會諸侯於漢陽,申天子之辟禁,而諸侯說服。莊王歸,過申侯之邑。申侯進飯,日中而王不食。申侯請罪曰:『臣齋而具食甚潔,日中而不飯,臣敢請罪。』莊王喟然嘆曰:『非子之罪也!吾聞之曰,其君賢君也,而又有師者王;其君中君也,而有師者伯;其君下君也,而羣臣又莫若者亡。今我下君也,而羣臣又莫若不穀,恐亡有也。吾聞之,世不絕賢。天下有賢,而我獨不得,若吾生者,何以食爲?』故莊王戰服大國,義從諸侯,戚然憂恐,聖智在身而自錯不肖,思得賢佐,日中忘飯,可謂明君矣。此之謂『先寤所以存亡』,此先醒者也。

昔宋昭公出亡至於境,喟然嘆曰:『嗚呼!吾知所以亡矣!吾被服而立,侍御者數百人,無不曰吾君麗者;吾發政舉事,朝臣千人,無不曰吾君聖者。外內不聞吾過,吾是以至此,吾困宜矣。』於是革心易行,衣苴布,食𧰢餕,晝學道而夕講之。二年,美聞於宋。宋人車徒迎而復位,卒爲賢君,謚爲昭公。既亡矣,而乃寤所以存,此後醒者也。

昔者虢君驕恣自伐,謟諛親貴,諫臣詰逐,政治踳亂,國人不服。晉師伐之,虢人不守,虢君出走,至於澤中。曰:『吾渴而欲飲。』其御乃進清酒。曰: 『吾饑而欲食。』御進腶脯梁糗。虢君喜,曰:『何給也?』御曰:『儲之久矣。』『何故儲之?』對曰:『爲君出亡而道饑渴也。』君曰:『知寡人亡邪?』對曰:『知之。』曰:『知之,何以不諫?』對曰:『君好謟諛而惡至言,臣願諫,恐先虢亡。』虢君作色而怒。御謝曰:『臣之言過也。』爲間,君曰: 『吾之亡者,誠何也?』其御曰:『君弗知耶?君之所以亡者,以大賢也。』虢君曰:『賢,人之所以存也。乃亡,何也?』對曰:『天下之君皆不肖,夫疾吾君之獨賢也,故亡。』虢君喜,據式而笑,曰:『嗟,賢固若是苦耶!』遂徒行而於山中居,饑倦,枕御膝而臥。御以塊自易,逃行而去。君遂餓死,爲禽獸食。此已亡矣,猶不寤所以亡,此不醒者也。

故先醒者,當時而伯;後醒者,三年而復;不醒者,枕土而死,爲虎狼食。嗚呼,戒之哉!」

耳痺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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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聞之曰:目見正而口言枉則害,陽言吉錯之民而凶則敗,倍道則死,障光則晦,無神而逆人則天必敗其事。

故昔者楚平王有臣曰伍子胥,王殺其父而無罪,奔走而之吳,曰:「父死而不死,則非父之子也;死而非補,則過計也;與吾死而不一明,不若舉天地以成名。」於是紆身而不□,乃適闔閭,治味以求親。闔閭甚而安之,說其謀,果其舉,反其德,用而任吳國之政也。民保命而不失,歲時熟而不凶,五官公而不私,上下調而無尤,天下服而無御,四境靜而無虞。然后忿心發怒,出凶言,陰必死,提邦以伐楚,五戰而五勝,伏尸數十萬,城郢之門,執高庫之兵,傷五藏之實,毀十龍之鍾,撻平王之墓。昭王失國而奔,妻生虜而入吳。故楚平王懷陰賊,殺無罪,殃既至乎此矣。

子胥發鬱冒忿,輔闔閭而行大虐。還十五年,闔閭沒而夫差即位,乃與越人戰江上,棲之會稽。越王之窮至乎喫山草,飲腑水,易子而食。於是履甓戴璧,號唫告毋罪,呼皇天,使大夫種行成於吳王,吳王將許,子胥曰:「不可!越國之俗,勤勞而不慍,好亂而無禮,谿徼而輕絕,好詛而倍盟。放此類者,鳥獸之儕徒,狐狸之醜類也,生之爲患,殺之無咎,請無與成。」大夫種拊心嗥啼,沫泣而言信,割白馬而爲牲,指九天而爲證,請婦人爲妾,大夫爲臣,百世名寶因閒官爲積,孤身爲關內諸侯,世爲忠臣。吳王不忍,縮師與成。還,謀而伐齊,子胥進爭不聽,忠言不用。越既得成,稱善累德,以求民心。於是上帝降禍,絕吳命乎直江。君臣乖而不調,置社稷而分裂,容臺振而掩敗,犬羣嗥而入淵,彘銜菹而適奧,燕雀剖而蚖蛇生,食[上艹下(左盃右盧)]菹而蛭口,浴清水而遇蠆。伍子胥見事之不可爲也,何籠而自投水,目抉而珥東門,身鴟夷而浮江。懷賊行逆,深報而殃不辜,禍至乎身矣!越於是果逆謀負約,襲邦剉夫差,兼吳而拊。事濟功成,范蠡負石而蹈五湖,大夫種䋢領謝室,渠如處車裂回泉。自此之後,句踐不樂,憂悲荐至,內崩而死。

故天之誅伐,不可爲廣虛幽間,攸遠無人;雖重襲石中而居,其必知之乎。若誅伐順理而當辜,殺三軍而無咎;誅殺不當辜,殺一匹夫,其罪聞皇天。故曰:天之處高,其聽卑;其牧芒,其視察。故凡自行,不可不謹慎也。

諭誠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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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見設網者四面張,祝曰:「自天下者,自地出者,自四方至者,皆羅我網。」湯曰:「嘻!盡之矣。非桀其孰能如此?」令去三面,舍一面,而教之祝曰:「蛛蝥作網,今之人脩緒,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請受其犯命者。」士民聞之,曰:「湯之德及於禽獸矣,而況我乎!」於是下親其上。

楚昭王當房而立,愀然有寒色,曰:「寡人朝饑饉時,酒二𨠚,重裘而立,猶憯然有寒氣,將奈我元元之百姓何?」是日也,出府之裘以衣寒者,出倉之粟以賑饑者。居二年,闔閭襲郢,昭王奔隋。諸當房之賜者,請還,致死之寇。闔閭一夕而十徙臥,不能賴楚,曳師而去。昭王乃復。當房之德也。

昔楚昭王與吳人戰,楚軍敗,昭王走,屨決背而行失之,行三十步,復旋取屨。及至於隋,左右問曰:「王何曾惜一踦屨乎?」昭王曰:「楚國雖貧,豈愛一踦哉?思與偕反也。」自是之後,楚國之俗無相棄者。

文王晝臥,夢人登城而呼己曰:「我東北陬之枯骨也,速以王禮葬我。」文王曰:「諾!」覺,召吏視之,信有焉。文王曰:「速以人君禮葬之。」吏曰: 「此無主矣,請以五大夫。」文王曰:「吾夢中己許之矣,奈何其倍之也!」士民聞之曰:「我君不以夢之故而倍枯骨,況於生人乎?」於是,下信其上。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滅中行氏,豫讓徙事智伯,及趙襄子破智伯,豫讓劑面而變容,吞炭而爲啞,乞其妻所而妻弗識,乃伏刺襄子,五起而弗中。襄子患之,食不甘味,一夕而五易臥,見不全身。人謂豫讓曰:「子不死中行而反事其讎,何無可耻之甚也?今必碎身靡軀以爲智伯,何其與前異也?」豫讓曰:「我事中行之君,與帷而衣之,與關而枕之。夫衆人畜我,我故衆人事之。及智伯分吾以服衣,饀吾以鼎實,舉袂而爲禮。是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故曰「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非冗言也,故在主而已。

退讓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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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夫宋就者,爲邊縣令,與楚鄰界。梁之邊亭與楚之邊亭皆種瓜,各有數。梁之邊亭劬力而數灌,其瓜美;楚窳而希灌,其瓜惡。楚令固以梁瓜之美,怒其亭瓜之惡也。楚亭惡梁瓜之賢己,因夜往,竊搔梁亭之瓜,皆有死焦者矣。梁亭覺之,因請其尉,亦欲竊往,報搔楚亭之瓜。尉以請。宋就曰:「惡!是何言也!是講怨分禍之道也。惡!何稱之甚也!若我教子,必誨莫令人往,竊爲楚亭夜善灌其瓜,令勿知也。」於是梁亭乃每夜往,竊灌楚亭之瓜。楚亭旦而行瓜,則此已灌矣,瓜日以美,楚亭怪而察之,則乃梁亭也。楚令聞之大悅,具以聞。楚王聞之,恕然醜以志自惛也,告吏曰:「微搔瓜,得無他罪乎?」說梁之陰讓也,乃謝以重幣,而請交於梁王。楚王時則稱說梁王以爲信,故梁、楚之由宋就始。語曰:「轉敗而爲功,因禍而爲福。」老子曰:「報怨以德。」此之謂乎?夫人既不善,胡足效哉?

翟王使使至楚,楚王欲誇之,故饗客於章華之臺上。上者三休,而乃至其上。楚王曰:「翟國亦有此臺乎?」使者曰:「否。翟,窶國也,惡見此臺也?翟王之自爲室也,堂高三尺,壤陛三絫,茆茨弗翦,采椽弗刮。且翟王猶以作之者大苦,居之者大佚。翟國惡見此臺也!」楚王媿。

君道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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紂作梏數千,睨諸侯之不謟己者,杖而梏之。文王桎梏於羑里,七年而後得免。及武王克殷,既定,令殷之民投撤桎梏而流之於河。民輸梏者以手撤之,弗敢墜也;跪之入水,弗敢投也。曰:「昔者,文王鬻常擁此。」故愛思文王,猶敬其梏,況於其法教乎!

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言輔翼賢正,則身必已安也。又曰:「弗識弗知,順帝之則。」言士民說其德義,則效而象之也。文王志之所在,意之所欲,百姓不愛其死,不憚其勞,從之如集。詩曰:「經始靈臺」,「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文王有志爲臺,令近規之。民聞之者麏褁而至,問業而作之,日日以衆。故弗趨而疾,弗期而成。命其臺曰「靈臺」,命其囿曰「靈囿」,謂其沼曰「靈沼」,愛敬之至也。詩曰:「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高高。王在靈沼,於仞魚躍。」文王之澤,下被禽獸,洽于魚鱉,咸若攸樂,而況士民乎?

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言聖王之德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言士民之報也。書曰:「大道亶亶,其去身不遠,人皆有之,舜獨以之。」夫射而不中者,不求之鵠,而反脩之於己。君國子民者,反求之己,而君道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