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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學集/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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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有學集
卷十四
作者:錢謙益 
卷十五

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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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朝詩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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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子子晉刻《列朝詩集》成,予撫之愾然而歎。毛子問曰:「夫子何歎?」予曰:「有歎乎!予之歎蓋歎孟陽也。」曰:「夫子何歎乎孟陽也?」曰:「錄詩何始乎?自孟陽之讀《中州集》始也。孟陽之言曰:『元氏之集詩也,以詩係人,以人係傳。中州之詩,亦金源之史也。吾將仿而為之。吾以采詩,子以庀史,不亦可乎?』山居多暇,撰次《國朝詩集》幾三十家,未幾罷去。此天啟初年事也。越二十餘年,而丁陽九之難。海宇板蕩,載籍放失,瀕死訟係,復有事於斯集。托始於丙戌,徹簡於己丑,乃以其間論次昭代之文章,蒐討朝家之史乘,州次部居,發凡起例,頭白汗青,庶幾有日。庚寅陽月,融風為災,插架盈箱,蕩為煨燼。此集先付殺青,幸免於秦火漢灰之餘。於乎!怖矣。追惟始事,宛如積劫。奇文共賞,疑義相析。哲人其萎,流風迢然。惜孟陽之草創斯集,而不能丹鉛甲乙,奮筆以潰於成也。翟泉鵝,出天津,鵑啼海錄,谷音咎征先告,恨余之不前死,從孟陽於九京,而猥以殘魂餘氣,應野史亭之遺懺也。哭泣之,不可歎於何有?故曰:予之歎歎孟陽也!」曰:「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於丁者。何居?」曰:「癸,歸也,於卦為歸,藏時為冬,令月在癸曰極丁,丁壯成實也。歲曰彊圉,萬物盛於丙、成於丁、茂於戊,於時為離明,四十強盛之時也。金鏡未墜,珠囊重理,鴻朗莊嚴,富有日新天地之心聲,文之運也。」「然則何以言集而不言選?」曰:「備典故、采風謠、汰冗長、訪幽仄,鋪陳明朝,發揮才調,愚竊有誌焉。討論風雅,別裁偽體,有孟陽之緒言在,非吾所敢任也。請以俟世之作者。」孟陽名嘉,燧新安程氏僑居嘉定。其詩錄於丁集。余虞山蒙叟錢謙益也。

汲古閣毛氏新刻《十七史》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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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庚辰之歲,毛氏重鐫《十三經》,余為其序。越十有七年,歲在丙申,《十七史》告成,子晉復請余序。客有問於余曰:「汲古之刻,先經而後史,何也?」余曰:「經猶權也,史則衡之有輕重也。經猶度也,史則尺之有長短也。古者六經之學,專門名家,各守師說。聖賢之微言大義,綱舉目張,肌劈理解,權衡尺度,鑿鑿乎指定於胸中,然後出而從事於史。三才之高下,百世之往復,分齊其輕重長短,取裁於吾之權度。累黍杪忽,罄無不宜,而後可以明體適用,為通天、地、人之大儒。有人曰:『我知輕重,我明長短,問之以權度,茫如也。』此無目而諍日,不通經而學史之過也。有人曰:『我知權,我知度。問之以輕重長短,亦茫如也。』此執籥而為日,不通史而執經之過也。經不通史,史不通經,誤用其偏忄替蒐瑣之學術,足以殺天下,是以古人慎之。經經緯史,州次部居,如農有畔,如布有幅,此治世之菽粟,亦救世之藥石也。」客曰:「編年、紀傳,史家兩行。今何獨取乎記傳?」曰:「左氏之書,先經始事,後經終義。經也,非史也。司馬氏以命世之才、曠代之識,高視千載,創立《史記》,本紀、年表,祖《春秋》之凡例。六書、世家、列傳,變國史之條目。班氏父子因之,用炎漢一代之彝典整齊其文,而後史家之體要,炳如日星。考祖禰於史局,聖作明述,二氏其庶矣乎!竊謂有事於史者,以紀傳踵班、馬,則順祀也。其軌彝以《春秋》躋左、孔,則逆祀也。其名汰學者於涑水,新安奉為丹書,獨反唇於河汾之元經,則目睫之論也。今自《太史公書》迄於五代,次第排纘,比諸冊府,羽陵藏室,師春汲郡之遺文,則姑舍焉。金匱石室,代有掌故。汗青頭白,知所適從。後有君子,可以定百世之史法也。」客曰:「鉤玄舉要,自宋以來,亦多家矣。何取乎全史也?」曰:「史者,天地之淵府,運數之勾股,君臣之元龜,內外之疆索,道理之窟宅,智掞之伏藏,人才之藪澤,文章之苑圃。以神州函夏為棋局,史為其譜。以興亡治亂藥病,史其為方。善讀史者,如匠石之落材,如海師之探寶,其可以磔肘而量,畫地而取乎?東萊之詳節,瑣而不要;毗陵之左編,博而不詳。自是以下無譏焉。代各一史,史各一局。橫豎以羅之,參伍以考之。如登高台以臨雲物,如上巢車以撫戰塵。於是乎,耳目發皇,心胸開拓,頑者使矜,弱者使勇,陋者使通,愚者使慧,寡者使博,需者使決,乂者使沈,然後乃知夫割剝全史、方隅自命者,未有不望崖而返、向若而歎者也。善奕者,取全局;善讀者,取全書。此古人讀史之法,亦古今之學範也。」客曰:「史自東漢以降,靡矣,不擇而取之者,何也?」曰:「太史公之才,秦漢以來,一人而已矣。世所傳百家評林,上下五百年,才人文士,鉤索字句,不能仿佛其形似。今遽欲伸紙奮筆,儼然抗行,因以蹂踐曄、壽諸人,謂不足供其跡,此所謂非愚則誣也。漢晉邈矣,詳縟則宋,剪裁則南北,典要則五代,繩尺隱括,猶可以追配古人。舍是而遠引焉,如誇父之逐日,不至而立槁焉。斯已矣,太史公稱君子,必曰好學深思。世有好學深思之君子,必不敢易視太史公之史,以為可學;必不敢薄視太史公以後之史,而以為不足學。三折肱知為良醫,有能易心遜誌,不以余言為慎者,或亦憐其為折肱之醫,而喟然三歎也。」

客憮然避席曰:「如夫子之言,是役也,功於史學偉矣。毛子有事經史,在崇禎時,正乙夜細旃稽古右文之日。崇山示夢,龍光金書,大橫占兆之初,神者告之矣。成均之典冊,劫灰已燃;鴻都之石經,珠囊重理。聖有謨訓,文不在茲。東壁圖書,光昱昱射南斗,此非其祥乎?」余曰:「唯唯。」遂並序問答之辭,書之簡首。

建文年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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謙益往待罪史局三十餘年,網羅編摩,罔敢失墜。獨於遜國時事傷心捫淚,書染翰,促數閣筆,其故有三:一則曰實錄無征也,二則曰傳聞異辭也,三則曰偽史雜出也。

蕉園蠶室,盡付灰劫。頭白汗青,杳如昔夢。唯是文皇帝之心事,與讓皇帝之至德,三百年,臣子未有能揄揚萬一者。迄今不言,草亡木卒,祖宗功德,泯滅於余一人之手。魂魄私憾,寧有窮乎?

何言乎文皇帝之心事也?壬午以還,天位大定。文皇帝苟有分毫利天下之心,國難方新,遺種未殄,必剪滅此,而後即安。張天網以羅之,頓八紘以掩之,閉口捕舌,遁將何所?以文皇帝之神聖,明知孺子之不焚也,明知亡人之在外也,明知其朝於黔而夕於楚也。胡濙之訪張邋遢,舍人而求諸仙,迂其詞以寬之也。鄭和之下西洋,舍近而求諸遠,廣其塗以安之也。藥燈之詛咒,染之藉手,彼髡之罪,百倍方黃。以榮國榻前一語,改參夷而典僧錄,其釋然於溥洽,昭示於中外者,所以慰藉少帝之心,而畀之以終老也。文皇帝之心,高帝知之,興宗知之,天地鬼神知之。三百年之臣子,安處華夏,服事其聖子神孫,尚論其心事,則懵如也。日月常鮮,琬琰如積,而文皇帝之心事晦眜終古,此則可為痛哭者也。

何言乎讓皇帝之至德也?金川之師,禍深喋血。讓皇帝苟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憑仗祖德,依倚民懷,散亡可以收合,蠻彝可以扇動。衛世子之焚台、衛太子之詣闕,誰能非之?誰能惎之?讓皇帝明知大命之不可幹也,明知天位之不可再也,明知本支百世之不可傾動也,以神州赤縣為孤竹之封,以髹發壞衣為采藥之遁,耄遜遐荒,自比退耕於野;頭陀乞食,豈曰糊口四方。由是而內治外攘,逾沙軼漠,高皇帝之基業安,四祖之統緒安,三百年之天地人鬼罔不大安,寧非讓皇帝之所詒乎?讓皇帝之至德,媲諸泰伯,其難易尤相倍,而三百年之臣子不能知也,也有其知之不能盡言也。夫既以知之不能、言之不盡矣,而其所以不能知、不盡言者,輪囷苞塞,終不能泯滅於斯人斯世。於是乎憤盈交作,新舊錯互,實錄廢,則取征草野之書;傳聞異,則占決父老之口。梵宮之轉藏,教坊之冊籍,旅店市傭之留題、斷句,無不采集、無不詮表,亦足以闡幽潛、勸忠孝矣!而斯人之心不但已也。於是乎四十餘年出亡之遺跡,易代已後歸骨之故事,問影訪求,鑿空排纘,亡是司契,子虛削牘。訊筮與於巫陽,聽行籌於王母。公羊指定哀之疑,陸賈懼丹青之惑。固將執夢以為實,又且循故而造新。曰:夫己氏一妄男子,乘是以賈弄筆舌,鋪張祖先,若吳下流傳諸錄,其訛偽曆然著明,而舉世不盡知也。有其知之,則又曰:西方之山隰,猶思美人;蜀地之禽鳥,豈真望帝?信固當傳,疑亦可恤,過而存之,不忍廢也。

於是,東萊之君子趙君士喆者,作為《建文年譜》,年經月緯,事比詞屬,會粹諸家記錄而整齊其文章。以宿老如謙益,固亦當援據史乘,抗詞駁正。讀未終卷,淚流臆而涕漬紙,欷歔煩酲,不能解免。夫然後知讓皇帝之至德沁入人心者,如此其深且厚。而趙君之為斯譜,本天咫、述民彝、備國故、搜遺忘,當滄海貿易、禾黍顧瞻之後,欲以殘編故紙,遺三百年未死之人心,是豈欲與世之君子擅陽秋、矜袞鉞,爭名於竹帛哉!其亦可感而思已矣。

謙益衰殘耄熟,不敢復抵掌史事。趙君之弟刺史公言念舊史,俾為其序。螢幹蠹老,口噤筆禿,伸寫其狂瞽之言,識於首簡,亦聊以發觀者之一慨而已矣。

啟禎野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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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史家之難,其莫難於真偽之辨乎?史家之取征者有三:國史也,家史也,野史也。於斯三者,考核真偽,鑿鑿如金石,然後可以據事跡、定褒貶。而今則何如也!

自絲綸之簿、左右史之記、起居召對之籍化為煨燼,學士大夫各以己意為記注,憑幾之言可以增損,造膝之語可以竄易。死君亡父,瞞天讕人,而國史偽。自史館之實錄、太常之諡議、琬琰獻征之記載委諸草莽,世臣子弟各以私家為掌故,執簡之辭,不必登汗青,裂麻之奏,不必聞朝著,飛頭借面,欺生誣死,而家史偽。自貞元之朝士、天寶之父老、桑海之遺民,一一皆沉淪竄伏,委巷道路,各以胸臆為信史,於是國故亂於朱紫,俗語流為丹青,循蟪蛄以尋聲,傭水母以寄目,黨枯仇朽,雜出於市朝,求金索米,公行其剽劫,才華之士,不自貴重,高文大篇,可以數縑,邀取鴻名偉伐,可以一醉博易,而野史偽。韓退之論史官善惡,隨人憎愛附黨,巧造語言,鑿空構立,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傳記,傳萬世乎?謂余不信,則又以人禍天刑懼之。曰:「若無鬼神,豈可不自心慚愧?若有鬼神,將不福人?」痛哉斯言!正為今日載筆之良規、代斫之炯鑒也。

梁谿鄒流綺氏,名家俊民,銜華佩實,恥國史之淪墜,慨然引為己任,先後纂述有成編矣。而又不自滿,假以余為守藏舊老,不擇其蒙瞽而問道焉。余敢以兩言進:一則曰「博求」,二則曰「虛己」。夫子作《春秋》,使子夏行求十有四國寶書,此博求也。其定禮也,一曰:「吾聞諸老聃。」再曰:「吾聞諸老聃。」此虛己也。太史公於《國語》、《世本》、虞卿、陸賈之書,無不攬采,敘荊軻、留侯事,征諸侍醫、征諸畫工,亦此誌也。具是二者,又取退之人禍天刑之懼,為之元龜師保,於史也,其庶矣乎!鄒子摳衣斂筆,自命野乘,未敢掉鞅超乘,馳騁上下,於遷、固、曄、壽之間,實斯言也。吾有望矣。

往予領史局,漳浦石齋先生過予揚搉,輒移日分夜。就義之日,從容語其友曰:「虞山尚在,國史猶未死也。」劫火之後,歸老空門。每思亡友墜言,抱幽冥負人之痛。鄒子,漳浦之高弟,卒能網羅纂集,以繼其師之志。漳浦雲車風馬,在帝左右,監觀陰騭,故知恒在於斯。鄒子尚勉之哉。嗚呼!鄒子尚慎之哉。

玉劍尊聞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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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之失,未有如今日者也。吾嘗為之說曰:「難言史,天下無史矣;易言史,天下亦無史矣。」夫謂「難言史而無史」者,何也?祖功宗德,日月不刊,國憲家猷,琬琰具在。《周官》之六典如故,《公羊》之三世非遐,不於此時考求掌故,網羅放失,備漢三史,作唐一經,將使禹跡夏鼎,弗克配天,文謨武烈,於焉墜地。惟我昭代,文不在茲,豈蜀史之無官,抑籍氏之忘祖?故曰:「難言史則無史」也。謂「易言史而無史」者,何也?《史記》遠稽《世本》,《通鑒》先纂長編,張衡合三史之枝條,陸機定《晉書》之限斷,莫不遠述典章,近刊蕪穢。今以匹夫庶士,徒手奮筆,典籍漫漶,凡例踳駁,定哀之微詞誰正?建武之新載無征。此一難也。編年之有左氏也,紀傳之有班馬也,其文則史,其義則經。三國之簡質,班之末子也。五代之條暢,馬之耳孫也。今一旦祧班而枿範,昭左而穆馬,東觀已後,夷諸席薦,足取步目,言以足誌,雖師契而匠心,恐代斫而傷指,又一難也。故曰:「易言史則亦無史」也。

真定梁慎可先生規摹臨川王《世說》,撰《玉劍尊聞》一編,余讀而歎焉。慎可少負淵敏,博學強記,悉應奉之五行,識安世之三篋。其才與學可以史。世食舊德,胚胎前光,漢世稱公卿子孫諳曉台閣故事者,於當世無兩。其家世可以史。少遊高邑之門,壯入承明之署,曆昌已來九變。復貫南北部之壇枿。大小東之章牒,絲綸之簿籍,邊陲之圖誌,莫不藏諸腹笥,得之目論。其閱歷可以史。滄桑貿遷,陸沉郎署,填膺薄胸,裂吻蜇鼻,躊躕四顧,吮毫閣筆,退而采集斯編,臚陳瑣碎,踵附臨川之後塵。其可以史而不史者,良於國史難易之故,精而求之,熟而審之,未敢以嘗試而漫為也。

余少讀《世說》,嘗竊論曰:臨川王,史家之巧人也,變遷、固之史法而為之者也。臨川善師遷、固者也,變史家為說家,其法奇。慎可,善師臨川者也。寓史家於說家,其法正。世之君子有誌國史者,師慎可之意而善用之,無憚築舍,無輕奏刀,子玄有汗青之期,而伯喈無髡鉗之歎,豈不幸哉!余懼世之讀斯編者不深,維史家難易之故,而徒取其長語瑣事,供談諧,代鼓吹,猥與《語林》《說郛》之流,同部類而施易之也,為論著之如此。

顏子疏解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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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之初興,吳郡儒者徐達、左良夫輯顏、曾四子書,羽翼《論》、《孟》,垂三百年。嘉興高陽庭堅獨取顏子書,為之刪定疏解,粲然可觀,而顏子之書遂大顯於世。余為敘之曰:

吾夫子讚《易》、刪《詩》《書》、修《春秋》,因仍舊典,未嘗自為書。孔子之弟子皆無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不見知而不悔。」此孔子之家法也。仲尼卒而微言絕,七十子之徒沒而大義乖,莊、列虛無之學,陰陽名法,談天非馬之流,各以其宏辭雄辨馳於斯世。孟子湣斯道之蕪廢,不得已而為書以矯之。然而遁世勿用之義,亦少微矣。若顏氏,則真得孔氏之家法者也。山庭繞鬥,端門授書,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孔子居見龍之位,則顏子居其潛天命之矣!夫如是,則何敢有書?步亦步、趨亦趨,夙興夜寐,苦孔之卓,見其進而未見其止,則何暇有書?不違仁者,三月也,不違如愚者,終身也。忘仁義、忘禮樂而至於坐忘也。端而虛,勉而一,夫子猶以為未可也。惟道集虛,惟夫子廢心而用形,此顏氏子之好學也。夫又何事於書?然則徐氏、高氏之於顏子也,不厚誣顏子哉?曰:非然也。挽近世之學者,以俗學相蒙,以邪學相蓋,有人於此輯先儒之墜言,理遺書之朽蠹,仿隆古之衣冠而學其聲咳,是亦行古之道也。

顏子邈矣。因顏子之書而深惟其所以不為書之旨意,考潛見之德,正述作之義,洙泗之微言大義,可以不遠也。漢高誘注《短長》、《淮南》,宋高似孫輯《七略》,咸為博雅之宗。今庭堅氏注《顏子》,立專門之學,高氏於儒林,世有人矣哉。

藝林彙考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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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書之作,棨於六朝,盛於唐,而氾濫於宋。已後迄於今,盈箱溢杼,連艫架屋,左史不能知其讀,侍中不能奏其略。承學之徒,耳目瞀亂,回遑岐路而莫知所適從。

松陵沈子留侯,珪璋特達,博通今古,端居多暇,弋獵群流,撰次一書名曰《藝林彙考》,網羅典故,苞括瑣碎,州次部居,鉤玄提要,榛楛勿剪,則集翠於陸機;蕭艾必搴,則取裁於郭璞。韙矣哉!經籍之禁禦,文章之圃田也。書成,就正於蒙叟。叟告之曰:「子之書,有四便焉:便於好學者一,便於不好學者一,而便於蒙叟者二。」沈子曰:「何謂也?」叟曰:「四部五車,津涉則浩如煙海;九流七錄,披剝則棼如縷絲。吞紙或困於無資,閱市則苦其難遍。子今濟以舟輿,定其衢衖,放新豐之犬雞,自知阡陌;指建章之門戶,如列畫圖。推黃香之九宮,不須管律;步豎亥之八極,未出戶庭。由是經經緯史,銜華佩實。載司南之車,向方靡惑;服四照之草,得用不迷。勤學有食蹠之能,臨文無祭獺之瘁。如玉河之寶主,譬入海之導師。此便於好學者一也。俗學剽賊,諛聞單疏,指米囊以療饑,過他家以數寶。一旦貧兒暴富,窮子得家,泉客之珠,啜泣而立成;昆山之玉,抵鵲而不惜。汲塚之科斗,人可編摩;河東之篋書,家堪補綴。辨豹文之鼠,豈必終軍;識貳負之屍,何煩子政。弱翰三寸,油素四尺,子雲豈非勞人乎?上窺結繩,下窮掌故,退之豈非笨伯乎?此便於不學者一也。老人多忘,歸心空門,多聞習氣,現行暫伏,禪誦餘暇,遊獵斯文,屠門大嚼,實且快意。昔人呼書為黃爾,以為老人嗜書,如稚子之須爾,乃可以養生而卻老也。吾將以此書為黃爾,安知不若張蒼之無齒,食乳而不死乎?故曰便於蒙叟者一。吾聞人世載籍,皆藏弆天宮。七佛之遺書,每同篆籀;祗桓之圖經,袤逾累百。既已委命於彼,聊復津寄於此。忉利有雜林之苑,諸天入此,則上妙欲塵,雜類俱至,此書即吾之雜林也。取彼欲塵,助我禪悅。故曰便於蒙叟者二。」

沈子曰:「有是哉。吾未之前聞也。道在比稗,肄業及之。吾徒以為廣文之薈萃、香山之白樸也,先生則命之矣。請書之以為序。」

內閣小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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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之建置,定制於永樂而崇重於洪宣之間。其不立宰相也,遵皇祖之典訓。而其用詞人入直,以五品官參預票擬,則仿唐宋之制而參用之。已而掌握機務,參列公孤,無宰相之名而有其魁柄,詞臣由此益重。先輩有遷禮侍者,謝賀客曰:「吾今日出為有司矣。」厥後規制小變,枚卜閣員,多用部銜推舉,而經筵、纂修、記注、應製之事,耑屬翰林,號文學侍從之臣,他曹莫敢望焉。翰林於內閣,不稱屬。屬吏則兩房中書,凡經筵、纂修諸務,咸有職司,而典簿為之長。每朝罷,諸閣部堂、坊局史官以次為一班,中書綴史官後,亦一班。官雖冗長,其自視他曹,有凡仙之隔焉。蓋國家二百餘年,備員禁近,雖立清班,所以深嚴政地、優崇館閣,其深意如此。喪亂以後,劫火焚如,內閣掌故與西清東觀,咸歸天上。

真定梁慎可先生伏而歎曰:「噫,余起家史館,敢忘其本?」網羅放失,勾稽瑣碎,撰《內閣小識》十卷,先題名,次書目,後典儀。閣中故事,犁然具在。其載筆可謂勤,而用意可謂遠矣!頃者史乘闕遺,奸偽錯出,諞言壬人,人自為史,錢奴纖兒,家自為史。平台便殿之清問,可以增損;左右史之記注,可以竄易;伏蒲之諫諍,裂麻之痛哭,可以取次裝點。欺侮亡歿,謾讕鬼神,向令螭頭柱下,職思其居,陳編故牘,不盡漫滅。雖有黎丘之鬼、怕思之叢,亦將杜口閣筆,安敢昌披若是?昔者劉子駿就上林令,虞淵得群臣所上草木二千餘種,為鄰人求借遺棄,深以為恨。今朝家十七年,掌故非如上林草木之瑣屑也。而世之就上林令,訪問憶列,其遺棄如子駿者,罕有聞焉。偽史安得不公行,而野史安得不滋誤乎?

慎可,名臣子孫,如漢之黃瓊。習知台閣故事,故其所撰集如此。余故曰其載筆勤而用意遠也。慎可銘其書曰「小識」,取不賢者識其小也,獨不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乎!杞宋無征,舍魯何適?慎可為之小,孰能為之大?余老史官也,頭白汙青,執簡三歎,姑為之論次,以復於慎可,且以告世之君子有志於史事者。

琅環類纂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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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司成朱滄起先生以終賈之年,蜚聲史館,名高媒忌,忤觸網羅,歸隱汾水之陽,自老於縑緗油素之間,著書一百三十餘卷,名曰《琅環類纂》,而馳書屬余序。

余惟古今類纂之書,通有二門:一曰詞章家,唐歐陽氏、虞氏、白氏之書是也。一曰典制家,唐杜氏、宋鄭氏、馬氏之書是也。古之儒者,學有根抵,詞無枝葉。載庶部分,訂正群蒙,如耕之有畔,如織之有幅。疆理南東,經緯橫直,畫然而不可紊也。去占日遠,九經三史之學,盡失故初,基之以捃拾,加之以裨販。蓋之以剽奪,汩沒洄淵,久而滋甚。語有之:「多所見,少所怪,見橐駝,如馬腫背。」今之腴聞駕說者,自其多生薰習以迨於童習,白紛繆種,痼疾症結於膏肓藏府,各仞其師說以為固然,其將使誰正之?滄起高才盛年,窮愁著書。觀其橫經藉史、發凡起例、提要鉤玄,則本諸昌黎;剟碬褰稂,則仿諸弘農。上窺結繩,下窮掌故,詞章典制,兩家會粹一門,而不以作者自居。退而比於廣文之薈蕞,香山之白樸。居今之世,糞除俗學,導九流之津涉,開六藝之鈐鍵,微滄起,吾誰與歸?

萬曆中,文太青崛起關隴,創明河汾之教。滄起少從太青遊,得枕膝之傳。閔其師說不大昌於世,假手斯文,立圭樹表,祀關西而望河曲,有遐心焉。太青往畀余以西極之書,送余渡江,再拜相屬,至於今猶夢夢如也。余於太青,未免為太玄之劉歆,而滄起今為桓譚暮年,見此欣然有喜,遂連及之以為序,不獨慰吾亡友,亦使後之儒者知其有以自信,無慮後世無子雲也!

鏡古篇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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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谿祝太守茹穹負不世出之才,海內事數著可了。遇異人,讀異書,隱於藥肆,以出寸七度世,博通經史,著書滿家,獨枿重其《鏡古篇》者。自天文、地理,以迄異聞,厘為十門。蓋鄭廣文薈萃段柯古《雜俎》之流,本天咫象物,宜搜神逵、穿理窟。今之儒者,莫能竟其說也。

祝子告余曰:「儒之與仙,其道一也。儒不通仙,螢幹蠹死,腐儒也。仙不通儒,龜息鳥伸,頑仙也。古者通天地人,曰儒,又曰列仙之儒。某之為此書也,儒與仙之間有志焉,有辨焉。李荃之授陰符也,有將略作《太白陰符》,有相業著《中台志》,強兵戰勝,殺機反覆,奉苦縣佳兵之戒,憚而弗敢學也。陶隱居之,作真誥也。甄神授以宗淨,明列仙階,以勸忠孝,指示符命,受禪勸進,傷銅仙辭漢之辭,薄而不欲效也。李肇稱『苕溪子,元和之異人也』。論人虎變化,有推遷之變化,有陶蒸之變化,有耗亂之變化。四指者,天虎也。五指者,人虎也。唯有道者窮焉。仁而為暴,聖而為狂,雌為雄,人為蛇、為虎,生化而後氣化,氣化而後形化。唯佛眼能知之,非吾所逮及也。無已,其孫思邈乎?思邈之論醫也,以謂陽用其精,陰用其形,人身與天地皆有危疹,有蒸否,有疣贅,有癰疽,有焦枯喘乏。良醫導之以藥石,救之以針劑。聖人和之以道德,輔之以政事。某之所聞於先儒,所授於異人者,約略如是。旁引曲喻,撰為斯篇,微言倍之,寓言蓰之。舍陰符圖讖之學,歸正一不二之門。將用斯篇為哢引,敢取衷於夫子。」

余告之曰:「余亦誦思邈之言矣。膽欲大,心欲小;智欲圓,行欲方。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謂小心也。赳赳武夫,公侯幹城,謂大膽也。不為利回,不為義疚,行之方也。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智之圓也。有宋大儒談性命、論格致,未有若斯之精要也。今吾子權奇跌宕,宏中肆外,可謂大且圓矣。以古為像,以心為鏡,逖然玄覽,修然自下,其進於心小行方也孰禦焉?吾向者無以相子,而今乃知其師思邈也。余學佛之人也,棄世間文字久矣,於子之書有動焉。六朝人呼書為黃爾,張丞相年百餘歲,無齒飲乳,張丞相以爾為乳,六朝以書為乳子,固將飲我刀圭,而先之以乳。余之所得於子者,不亦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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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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