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論
周文之先,自公劉後稷,積德累仁,以至於文王。天下之心歸焉,猶服事於商。武王從兆庶之心,順曆數之命,以取天下,既而有疾,嗣王幼弱,乃命周公旦以輔相成王。周公以弟之親,叔父之尊,公其心而不疑焉。攝天子履萬乘車輅,朝諸侯於明堂,以施教化。召公不悅,四國流言。伐四國,戮管蔡,以安社稷,然後制禮作樂。七年之後,成王齒長德懋,乃歸其政。公亦不離王室,乃命伯禽受封於魯,思不變四海之望。遠乎哉君子,即周防也若是。武王獨知周公之才之美,兄弟之國,天下之人,皆不知也。向非周公,則非成王之天下也,天下疑矣。然武王之心公乎哉?知子之弱而私之,知弟之德而讓之,且憂後世兄弟相及,豈周之盛,德為不及歟?曰是知之深也,所以能明輔相其子。若有疑焉,則與之天下,希存其子亦難矣。周公雖不為王者,然其道則與太王、王季、文王為同德矣。成康以降,名仁者多矣,孰可與之為伍?蓋姬周之得天下,未幾而武王崩。紂之子祿父猶存,若委少主,無聖人之助,則少康之舉,嗣夏(《左傳》作祀夏)配天,不其偉歟?此周公所以孜孜焉為而不有。夫其聖德,過於武王遠矣。今後王之嗣君也,亦莫不蔽於私愛,忘其善惡。曰「彼長也,塚嫡也,天下之本也,莫之可易也。」至有不離繈褓之中,童嬰之列,而即大位焉,亦使強臣而為之輔。其詔制之旨,曰「周公然也,成王然也」,豈惟政亂國危,殆宗廟不血食者有之矣。曹馬之君,即其人也。
自征伐以來,受命創業之主,或起自布衣之中,亭長之役,部尉之列,大夫之家,卿相之位,或曆試諸難,或十年軍中,足以知曆數在躬,時運興廢,經始之艱難,臣下之忠良,人情之巧偽。是以出一言,舉一事,易一法,必使合於典誥,垂於後世。守文之君也,生於深宮,長養婦人之手,慈愛之鍾焉,世子之教不行焉,身軀則安於玉堂金殿輿服之盛,耳目飽於聲色靡曼之樂。曷能知君臣父子之道,忠信邪佞之屬,農桑艱難之本?故小人易欺焉,況幼稚乎?且人君之心,為天下之晦明。仁者樂於明,而匪仁者便於暗。故時之晦也,盜竊興焉。魑魅行焉,君之晦也,賢良死焉,邪佞用焉。是以小人奸臣,唯樂於幼君少主,若保姆之態也,以提其耳目,導其言語,教其喜怒。行則行,止則止,易為之使。欲求天下之治可乎?況近世之嗣王也,始自誕生厥月,無問名之禮。至於婚冠,無金石之樂。告廟之儀,外莫了焉。春誦夏弦,秋詩冬禮,上庠齒胄之道,或縱不知。封爵之命,掌言者亦不知其誰。師保之道正其身乎?左右之人賢與處乎?其即位也,降先君之冊,塚宰與百執事,延頸內麵而朝新君焉。袞冕端拱元默於殿上,雉扇熒煌,香煙蓬勃,左右紛紛焉莫之知也。班列千百,稱慶而退。至於積年之中,宰執大臣,延英入閣,稱述聖德,舞蹈而已。使有言者,皆申有司,徒空言耳,敢及於時乎?敢及於執權亂政之人乎?設有一言,明日之制行矣,不複用矣。曆觀前代明王賢後,未嚐不與名臣賢士厚享宴之禮,接見之儀。俾其忠信相親,亡於畏憚,通於商較,以正先王之得失,以窮聖人之能事。故兩漢金馬石渠文章之選,以備顧問,為侍從之臣。至有大臣武帳之前亦奏謁,或排闥於危疑之際,以問安否,以圖後事。
太宗文皇帝貞觀之初,北門之選舉十六族也,皆建功定策,有布衣之交,非天下文行之士不預焉。既久與遊處,非唯知民間之疾苦,時之否臧,從而更之,以熙帝載。至於臣下之情性好惡,無不悉焉,他日之任用,莫不適其材矣。近世朝廷,豈無忠信謇諤之士,徒欲致身之危,救時之弊,指陳千百於上前,敷揚其達乎?諫章其覽乎,若複稍掛聖慮,左右天顏,得之矣。又有以惑之矣,其朝退也,黃門伎女,聲樂駢羅,俳優之人,調笑相雜,擁衛以至於內殿。又日幸於兩軍,遊於其所。其從樂乎,斷可知矣。故自乾符之亂,至於今日,莫可救止,蓋少主奸臣之所為也。
或曰:「塚嫡之幼,善惡未知,思欲易之,以卜長世。廢嫡立庶,聖人所惡,未知其可也。」曰:「君人者,上以安宗廟,下以庇蒸人。雖長嫡之義,其不善,易之可矣。且仲雍,王季之長子,讓西伯之聖德,斷髮文身,以避於吳,為吳太伯,蓋成父之志也。隱公,魯之賢君,居位稱攝,欲讓其弟,後其長矣。吾將與之,桓公聽羽父之譖,以疑其兄,致於纂弑。又晉厲公之薨也,子周有兄而不慧,不能辨菽麥,群臣迎公子周以立政,是以治三駕而楚不能爭。又襄公之亡也,君無長子,趙盾思欲立長君,乃迎公子雍於秦,將欲立之,穆嬴朝夕抱太子以朝,且泣曰:‘先君以此子之賢,吾受子之賜,此子不才,唯子是怨。今君雖終,言猶在耳。此子何罪,而外求君?’趙孟懼大義於眾人,遂背秦好立靈公。幼而好虐,竟為所弑,國是以亂。漢高帝遷都長安也,以呂後妒於糟糠,其子盈為太子,上以趙王如意似我,知盈懦弱,卒不能易。及惠帝之世,幾為呂嫗所滅。非平勃之(闕)不能加誅。及擇諸王之賢者,迎王於代邸,是為文帝。不十年,幾致刑措。又昌邑之亂,霍子孟定廢立之冊,立宣帝,遂獲中興。衛伯玉之於晉武也,君臣之交矣,知主鬯之不惠,必傾世祚。嚐撫其床而歎曰:‘此座甚可惜也。’帝心不悟,終以正度為君,果致元海倡四方之亂,宗廟焚毀,兩京版蕩,懷湣二帝,俱為俘執而崩。晉祚中絕,國分為十六。普天之下,皆墜爐炭。此惠帝之所為也。是知塚嫡賢,而臣擇立者必亡。若立嫡為亂,執古之道乎?擇善為治,曰亂嫡庶之制乎?且天子之孝,以安宗廟,克荷祖考之業,卜世於長久,豈以擇善廢不肖為罪乎?至唐虞之君,知其子朱均不肖,不可付以宗廟之重,又懼其流毒於生民,乃棄其子而禪於有德。若次子之賢,遽以配天之業,授於他人乎?是知君唯其明,不必拘伯仲之制。」
《易》曰:「明兩作離,洊雷震。」若不明不法,此覆國亡家之罪人也,何長之為?若君明於上,小人比周之黨,其能進乎?其獲用乎?其置於亂乎?主少不明者,亂之本也。故曰「元良者,天下之本也,莫若先以正之。」正之者,非在廢長,擇善而已。無使叔孫之禱曰:「主少,國家多難。祝我者使我速死,無及於亂。」此憂之深也,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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