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度記/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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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人巧天又巧,明欺暗豈欺?莫道天高遠,天高聽卻低。這五言四句怎說?只為這村中有一人,貧而無守,不能耐窮,卻又淫而多欲,專好鑽隙姦淫人婦。探聽把來思到鄉下取討帳目,知他數日不歸。來思的妻貌甚嬌,乃夤夜鑽穴隙要奸他婦,等到昏夜,悄地出門,來鑽穴隙。忽然路遇著一個陰魂,口稱是他祖宗,涕涕泣泣叫他學個好人,莫壞心術。這人問道:「你叫我學個甚麼好人?」那陰魂道:「魯男子閉門不納,柳下惠坐懷不亂。」這人一派淫欲心腸,哪裡聽信?往前直走。又聽那陰魂恨了一聲,說道:「賭必為盜,奸必遭殺,何苦執迷不悟?」這人只是不聽,一直徑到把來思家,悄地入門,躲於空室。卻說世有貧無衣食的,卻豈肯凍餓殺你?蟲蟻兒也生個草根兒與他食,你若守貧,自不虧你。乃又有一個壞心術的,思量做個穿窬,乘來思下鄉,掘窟行偷,方才到得把家後地,只見一個精怪叫道:「莫要做賊。」這人始疑是人,卻又忽然不見。乃問道:「做賊便怎麼?」只聽那精怪又叫道:

    莫做賊,做賊難逃殺身厄。世間萬物各有主,人物怎教與你得?或家偷,行路劫,噁心便造惡冤孽。一朝犯法五刑加,問伊解救將何策?此時叫天天不應,便濯清流洗不白。可憐名節與殘生,不守清貧一旦滅。

  這賊聽了,哪裡肯信?卻來到門邊,見戶緊閉,無處可入。乃挖一堵牆穴鑽將進去,摸到空屋,卻好撞了這淫人。賊只道是來思,執著挖牆鐵器便打。這淫人也當來思,奪賊鐵器,兩下奪打。賊力勇猛,把個淫人一下打死。賊心慌了,仍從牆穴鑽出,不想那牆日久磚塌,賊方鑽出頭與兩肩,忽然牆磚往下壓著賊腰,進退兩難,身體不傷,猶活潑潑的。及到天明,地方鄰里見了報官,把賊審問。這來思回到家中,備說這一番情由,那賊卻認殺了淫人。正是來思拒那淫婦這一時日。來思暗想,正是:

    色慾人人愛,皇天不可欺。

    我不淫人婦,人難淫我妻。

  來思正暗想:「那日這淫婦我不奸她,家中就有這事。若是我奸了她,不但妻被人辱,或者又遭賊手。」正嗟歎間,只見空中一個白鸚哥飛來飛去,半晌方去。來思想起胡僧之言,乃望空禱謝。

  這來思警戒了這一件事,又經過幾年,家有一童僕得病伏枕。來思有一女,夜沉病在牀。來思乃日夜看視童僕調理湯藥,把個自己親生女兒倒不管。其妻怨道:「不顧親生,卻看奴僕,是何道理?」來思道:「親生女兒有你母看,異姓童僕可憐,他無父母在旁,又無親人在面,主人便是他父母一般。我不顧他,家下奴婢誰肯相近?」且寬慰這僕說:「你莫要焦躁,待你病略好些,我送你還家,見你親戚。」這童僕病勢漸滅,來思恩養更深。一夕,來思夢見一人,說是童僕之父,道:「感謝恩主愛念我子,救活他病,不但我感恩地下,且是冥司說,恩主存心仁厚,你女與子俱在難保,只因你這點陰功,成就三人活路。」來思道:「便是成就活路,也只你子你女二人,如何三人?」其父道:「恩主也得了活路。」說罷,夢覺。眼中恍然,白、綠兩個鸚哥在目。來思驚異,乃堅卻好善之心。卻到了今日,正在家門閒立,見兩差役鎖著男女兩人。那兩人哭啼啼,叫冤說苦,差役罵道:「你做的事,誰來冤你?便是苦,也是你自討的。」來思見了,乃扯著差役問道:「何事鎖此男女?為甚叫冤說苦?」那差役卻與來思熟識,乃答道:「把尊長,你不知這兩口子惡毒異常,他將一個孩子賣與張大戶家為奴僕,不過數月,便串同心腹叫孩子開門偷盜大戶家財物,約有十餘兩。孩子逃在他家,拿出供招是的,如何是冤?我們做公差的靠的是差錢,他卻不與分文。難道我們不行些法度,實是叫他吃些苦兒。」那兩口子哭著,也向來思訴道:「爺爺呀,青天白日,冤枉人拐帶做賊,怎不是冤?只因賣兒女的人哪裡有錢給他?便受這二位公差之苦。我兩口子當初為欠官糧,把個心愛的孩子賣與張大戶家為僕,方且感他恩愛孩子,怎起得這意?」說罷又哭。來思便動了不忍心腸,乃邀公差到個酒肆中,暗與公差幾貫錢鈔,道:「我說這兩口子有冤枉,古語說得好,『公門中好修行』。且問如今孩子在哪裡?」公差道:「張大戶叫僕人到他家拿來,現今鎖在家。」把來思聽了,又問:「那兩口子只是叫屈,說這孩子何嘗到我家,真是冤枉。」把來思慈心要救這兩口子,卻又不知真假。只恐這兩口子情真作假,故意佯推,乃又問:「你兩口子在家做甚營業?」男子道:「我在家做人的傭工,只因這一宗屈事,人家說我不是好人,便逐出來了。可憐這屈哪裡去伸?婦人也靠在人家,為此也讓人家不容,便怎生度活?」兩人只是叫苦聲冤。

  話分兩頭,卻說狐、鼠二怪說到庵聽經,便來到庵前,二怪卻不敢進庵門。為甚不敢?只因高僧在內,正不容邪,把門威神遵奉護教威靈,莫說邪妖遠避,便是吃五葷三厭、身體不潔淨的婦人男子,知道不淨的避忌,不敢入門,不知誤入的,便墮了罪孽。狐、鼠不敢入庵,卻在庵前求把門的神放他入門,說道:「我二怪雖是畜生業障,只為前生心地奸狡,輪回這劫。卻又自知皆非,久歷塵世,得了日精月露正氣,曉得些變化神通,今欲悔改前非,投托釋門,消災懺過,以求度脫。望神司放入聞經聽法。」威神道:「汝等據要入門,真假未必,且尚有怪氣妖腥,便容了你進門,到了殿上,那高僧聖眾見聞,連我把門的也作孽。你等必要進庵,須是在外積一功德,行一善事,便可進門上殿。」狐、鼠問道:「如何行一善便入得?」威神道:「善人天堂也上登,希罕小庵觀寺廟。」狐妖聽了,乃與鼠怪離了庵門,去尋些善事修積。正走到酒肆門前,只聽得店內兩個男婦啼哭,二怪乃變了兩人走入店來,正見把來思與公差講話。二怪聽得明白,狐妖與鼠怪道:「我見這人分明是存心方便,要救這兩口子,他做他的功德,我們積我們善心。」便也來席上與公差說道:「天下人間方便第一,二位你可放了這兩口子罷,我們三個人保著。」公差道:「如何放得?除非是你弟兄宗族,婦人就是我這位的親姐。」公差道:「豈有正身放了,拿你替頭?除非我們得了你一注大錢鈔也說不得。」來思便道:「二位果與兩口子認親,代他去審,我便替他送你幾貫錢鈔。」公差聽了道:「你且拿現錢來。」狐妖聽得,便地下拾一塊磚變了一塊銀子,遞與公差。那公差心喜,卻把兩口子放回家去,道:「見了大戶再作計較。」這兩口子如夢方醒,自驚自疑,忖道:「世間哪有這樣熱心腸好人?」拜了兩拜,回家去了。

  卻說公差鎖著狐、鼠變的人,來思也隨著去看。只見到了張大戶門道,張家走出一個少年奴僕,出來見了公差鎖的二人不是正身,便道:「你如何不拿正身來,卻是得錢賣放?」狐妖見這僕人辭色古怪,乃向鼠怪道:「這兩口子,果有些冤枉。待我弄個手段,查他真實去來。」乃把鎖褪了,將身一變,變了個張大戶看家的狗子。入得門來,逕奔屋裡,東走西望,只見屋內鎖著一個孩子。那僕人走進屋來,狗子卻隱著身聽那僕人向孩子說道:「你家娘老子未拿來,拿了你家親族來了。你只好說是你娘老子,叫你開了家主的房門,銀物是他拿了去。你若不這等說,便要打你二百皮鞭。」孩子道:「說了卻怎麼?可打了?」僕人道:「說了不但饒打,我還把果子你吃,早晚也要我看顧你。」孩子道:「我便饒打,可打我娘老子麼?」僕人道:「自然打她。」孩子說:「她是我的娘老子,如何苦了她?」僕人道:「想她賣了你,不管你在人家死活受苦,還想顧她作甚?」孩子道:「便是賣了我,也只因少了官錢,沒的飯吃,不得已了。我如今寧捱二百皮鞭罷。」僕人道:「你前日已招出了,如今怎改得?」孩子只是不言語。狐妖變作狗子在旁聽了,說道:「我疑這僕辭色古怪,果然這事有些冤枉。」只見僕人走出屋,又向一個心腹人說道:「孩子言語忽變,怎生奈何?」心腹道:「當初你不該詭計,坐在他娘老子身上。事已冤著他,說不得了。把孩子好歹再藏了外邊去,只說又是他親族來偷拐去了。我們偷的銀物,便費些與公差也可。」按下二人計議。

  狐妖聽了,乃出門,把這情節說與鼠怪。鼠怪道:「我也弄個神通。」卻把塊石頭假變個人,與公差鎖著,他卻復了老鼠原身,走入張家屋裡。先看見僕人哄那孩子,把他藏拐在外,後卻開了箱籠,拿出一包銀子,稱得幾件出屋去與公差說話。那公差伺候了一會,只見張大戶出得屋來。公差二人帶著孩子家親戚人去。少頃,張大戶請了地方一個巡捕長官,到得他家,坐在堂上。狐妖變的假人鎖在旁邊。但見那長官:

    頭戴一冠,上有無情結;足登雙履,下綻鷂子皮。破圓領束著一條角帶,窮模樣蹙了兩道愁眉。只因地方淡薄,他又只吃鄉村一碗清水;無奈官債逼迫,哪裡有處借貸半釐低銀?奶奶衙中報怨,一旦回鄉,盤纏哪討?爺爺心上快活,三年考績,殿最必然。

  鼠怪見那長官,坐在堂上叫公差帶過二人來。二人大喝起來:「青天白日,家僕盜了家主銀物,卻冤平人串拐!」長官又叫拿出孩子來對證。公差忙入屋,僕人已將孩子藏出。卻不防鼠怪變了一個孩子,出到堂前,也大叫:「白日青天,僕人偷了主銀,贓現收在箱籠,卻叫人冤我爺娘!」長官聽了,看著大戶說道:這小廝如何今日又供差了。」乃叫公差,即同大戶到僕人房內箱籠一搜,只見銀物均在。一時便把家僕刑起,滿口供招,便放了鎖的二人出去。這鼠怪變了孩子,想道:「僕人奸計藏匿了孩子,冤他爺娘。幸喜我替他伸冤,如今將計就計,把藏匿的孩子送還了那兩口子,叫他母子在一堆過活,卻怎麼消了張家這一宗卷案?」好鼠怪,想了一會,趁著那官長與大戶坐在堂上,究問那盜銀家僕,這鼠怪乃變了一錠大銀子,忙叫狐妖變了孩子宗族,同公差進得屋來,說道:「家僕誘我孩子坑害娘老子,今幸長官審明。這孩子公心明說,卻也難安在大戶家了,願將原賣禮銀交還,贖歸家去。」長官准了,大戶只得與他贖去。二怪大喜,自謂行此一善,辭了把來思而去。把來思在張家門外,只等聽了這事情完結回家。只見兩個鸚哥兒,飛來飛去。來思見了,合掌念佛,道:「想胡僧與道士之言不差,果是我有惡孽,又救了一種。」乃回家只想行善。這二怪乃把藏匿的真孩子領到兩口子家,還了他。兩口子疑問道:「二位恩人,不知我夫婦有何緣何德,受恩主莫大救拔之義?」二怪笑道:「還是你二人平日有甚好心腸,今日遇著災難冤枉,得善人來救了你。」兩口子道:「我們為覓人家傭工,有甚好心?」二怪道:「你試想一想看。」兩口子道:「我們也只是僱在人家,出了一點忠心與人家做事。往常見傭工躲懶的,誤了主家之事,還有偷盜主家物件的,還有作踐他家器物的,我想那人家與你飯食吃、工錢用,圖你出力,你卻壞了心腸,天豈肯祐?」二怪道:「這便是你善行好心處了。」兩口子得了孩子,留二怪酬謝。二怪一心想著進庵聽法,哪裡肯留?乃辭了他,一陣風到了庵前,便要闖門而入。把門的人哪裡肯容?二怪說道:「我等遵諭行了一善,特來求賜放人。」威神笑道:「吾神聰明,你們舉動便知。這善是那把來思的,你二怪不過因人成事。算不得,算不得。難入,難入。」二怪聽了,自思果然這事乃別人起根的,便離了庵門,又往他方,尋行善的事。

  二怪正變了兩個人在村鄉里閒走,只見村中十字街頭,一個愁和尚在那街石上撞頭化緣。二怪看那和尚,怎麼愁?但見他:

    蹙著雙眉兩道,露著一個光頭。非瘡非癤又非瘤,卻是撞出來皮肉。聽他聲聲喊叫,化齋化那饅頭。苦肉計好沒來由,還是前因今受。

  鼠怪見了,說道:「你看這和尚,愁眉皺臉,喊叫化齋,卻把那父娘皮肉,撞得光頭上長起個大瘤,果然是為生死道行,便碰破了頭也無怨。只為化齋,不過是飽腹,為何這等自苦?」狐妖道:「修道人苦行,或者該是這等。我們自行修善,便該齋他一飽。」鼠怪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只叫化饅頭,我與你哪裡去尋饃饃扁食燒餅饅頭?」狐妖道:「這卻不難。」卻怎不難,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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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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