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賢奏議/卷十八
文成公 李珥
[编辑]進聖學輯要箚
[编辑]伏以小臣將螻蟻之微生,荷天地之洪造,恩深河海,義重丘山。思欲竭智殫誠,仰報萬一,而顧惟受氣旣駁,用功亦淺。以言其才,則疎闊而不適於實用;以言其學,則荒頹而不見其實效。內叨侍從,無以贊煥王猷;外忝嶽牧,無以宣布德化。百爾忖度,歸田之外,更無他策。只緣愛君一念,根於秉彝,銷鑠不得,遲回惓戀,已退復進。必以芻蕘之愚,磬陳冕旒之下,小效涓埃之補,然後庶獲食息之安。
竊念帝王之道,本之心術之微,載於文字之顯。聖賢代作,隨時立言,反復推明,書籍漸多,經訓子史,千函萬軸,夫孰非載道之文乎?自今以後,聖賢復起,更無未盡之言。只可因其言而察夫理,明其理而措諸行,以盡成己成物之功而已。後世之道學不明不行者,不患讀書之不博,而患察理之不精;不患知見之不廣,而患踐履之不篤。察之不精者,由乎不領其要;踐之不篤者,由乎不致其誠。領其要然后能知其味,知其味然後能致其誠,臣之誦此言久矣。嘗欲裒次一書,以爲領要之具,上以達於吾君,下以訓於後生,而內省多愧,有志未就。
歲癸酉,恭承特召,未敢固辭,拜命供職,逐隊隨行,無功於國,有害於學。自歎辜負盛恩,無以塞責,始定輯書之計。探索經傳,搜剔史籍,功未半途,以病去國。畎畝之間,微誠未歇,居閑處獨,續其餘緖,猶未脫藁。又受海西之命,困于簿牒,不能專功,加以疾作,廢業累月。今秋之初,始克成編,其名曰《聖學輯要》。凡帝王爲學之本末,爲治之先後,明德之實效,新民之實跡,皆粗著其梗槪。推微識大,因此明彼,則天下之道,實不出此。此非臣書,乃聖賢之書也。雖臣識見卑陋,撰次失序,而所輯之言,則一句一藥,無非切己之訓也。程子曰:「有學不至而言至者,循其言,可以入道。」假使此書出於臣手,亦不可以人廢言,況聖賢之言乎?玆昧萬死,謹將三冊,裹以白袱,拜獻丹墀。儻垂乙覽,深味前訓,益加緝煕之功,以臻高明博厚之域,則小臣區區願忠之志,亦得以少伸矣。
旣而竊思帝王之學,莫切於變化氣質;帝王之治,莫先於推誠用賢。變化氣質,當以察病加藥爲功;推誠用賢,當以上下無間爲實。伏睹殿下聰明睿智出類拔萃,孝友恭儉發於天性,聲色利欲絶乎本原,求之前史,罕有比倫。此臣所以注心皇極,結情紫闥,必欲見允德成就,追踵三五者也。第論病痛,則英氣太露,而受善之量未弘;天怒易發,而好勝之私未克。此病不除,實妨入道。是故溫言巽辭者,多蒙採納;直言面折者,必至違忤,恐非聖帝明王虛己從人之道也。今以見諸事者言之。殿下待婦寺素嚴,無少係戀之念,而言者斥以偏護,則輒厲聲氣,反示偏護之意;見國事日頹,非無矯革之志,而言者詆以膠守,則輒加牢拒,反示膠守之旨。發言處事,大抵類此,雖緣群下不知聖心,亦由殿下量未弘而私未克也。
古之聖王有不然者。慢遊傲虐,決非大舜所行,而伯益戒以無若丹朱;不矜細行,決非武王所爲,而召公戒以功虧一簣。大舜、武王虛心敬受,寧有一毫不相知之憾乎?今殿下資質粹美,學問高明,爲舜爲武,莫之敢禦,奈之何立志不篤,取善不廣?群臣繩愆糾謬,欲置無過之地,則必疑其不相知;陳善責難,引以堯、舜之道,則必拒以不敢當。未知殿下燕閑之中,隱微之際,所玩味者何書,所用功者何事歟?質美而不能充養,病深而不能醫治,則豈但臣隣隱痛於下哉?竊恐皇天祖宗亦必憂惱於上也。
伏望殿下先立大志,必以聖賢爲準,三代爲期,專精讀書,卽物窮理。有言逆于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志,必求諸非道。樂聞讜直之論,不厭其觸犯,以恢受善之量;深察義理之歸,無恥於屈己,以去好勝之私。日用之間,踐履誠礭,無一事之或失;幽獨之中,持守純篤,無一念之或差。不怠於中道,不足於小成,悉去病根,克完美質,以成帝王之學,不勝幸甚。
臣又伏睹殿下深惟付托之重,慨歎時運之衰,勵精圖治,禮賢下士。敬大臣如尊長,視臣僚如朋友,憂念黎元,猶恐有傷,三代以下,誠所未見。此臣所以不揣己分,妄叫天閽,必欲見旋乾轉坤,一變世道者也。第於君臣之間,誠信或未相孚,下情有所不達,上意有所未曉,恐未足以委任責成,陶鑄至治也。自古君臣不相知心,而能濟事功者,未之前聞。三代以上,固不容議。至於光武軫念關中,而深信馮異,知其必不稱咸陽王;黃權路絶投魏,而深信昭烈,知其必不誅妻子。此皆忠信素結于內,讒間無自而入也。況聖主賢臣,志同道合,魚水相歡,一日三接,薰陶相益,言無不聽,諫無不從,何善不行?何事不成?此是後王所當取法者也。後世人君則不然,高居深拱,疎外臣隣,知其善而不示嚮用之意,見其惡而不下屛黜之命。自以爲樞機之密,群下莫敢窺測,眞得人君之體,而終至於君子不敢盡其誠,小人有以伺其隙。邪正雜糅,是非糢糊,國不可爲矣,此則可以爲戒者也。
今殿下好善非不至,而又疑士類之未必眞是;嫉惡非不深,而又疑鄙夫之未必眞非。故直士與色厲者,同得矯激之名,而賢者不能盡其忠;柔佞與老成者,同得淳厚之稱,而愚者益以墮其節。加之以接見稀罕,情意阻隔,政令未見合乎天心,黜陟未見因乎國人。儒者之說不行,而徒取大言之譏;病民之法不除,而猶患更張之過。是以好善而無用賢之實,嫉惡而無去邪之益,議論多岐,是非靡定,忠賢無腹心之寄,奸細有窺覬之路。未知殿下所擬可托六尺之孤者誰歟?可寄百里之命者誰歟?聖心必有所屬,而群下則未之知也。此豈上下無間之實乎?
伏望殿下必以大臣之忠良可信者,擬諸股肱之重,言聽計從,終始勿貳。而又擇學明行潔者,置之經幄,使得出入無時,恒侍左右,盡心啓沃,俾一時士類咸懷興起之志。至於巖穴之賢,亦以至誠徵辟,量才授官,必置有用之地。其終不可致者,亦加褒奬,以成其高。若夫度時宜、揣力量,雖不可猝變世道,而朝廷之上,常使淸議不屈,以盡好賢之實。敢有异色之人,或唱爲邪論,顯排先王之道;或改頭換面,陰沮有爲之勢者,形跡已著,不可容掩,則亦宜流放竄殛,以盡嫉惡之實。必使賢者登庸,不肖者屛跡,上無所蔽,下無所疑,上下之間肝膽洞照,以至一國之人亦得仰睹聖心,如靑天白日無絲毫未盡之蘊。君子有所恃而盡誠展才,小人有所畏而革面從善,正氣長而國脈壯,紀綱振而善政行,以成帝王之治,不勝幸甚。
嗚呼!明王之作千載一時,而世道之降如水益下,今不急救,後悔無及。古人有言曰:「不怨暗主,怨明君。」蓋暗主欲爲而不能,故民無所望;明君可爲而不勉,故民怨轉深,豈不大可懼哉?臣方投進所輯之書,不宜更贅他言,而猶且云云者,誠以殿下無變化氣質之功,無推誠用賢之實,則雖進是書,亦歸之空言,故僭論至此。伏惟殿下恕其愚妄,垂仁察納焉。取進止。
臣按:李珥必欲格君,嘗輯經史要語,次第彙分,以修己、正家、爲政爲序,且以變化氣質、推誠用賢之說,具此箚子以進。翌日,上謂李珥曰:「其書甚切要,此非副學之言,乃聖賢之言也。甚有補於治道。」蓋其褒奬至矣。竊伏聞殿下曾講此書,王世子亦將進講云:「果能體驗服行,不但爲一番講說而止。」則豈非宗社臣民之幸也?伏乞聖照。
聖學輯要序
[编辑]臣按道妙無形,文以形道。《四書》、《六經》旣明且備,因文求道,理無不現。第患全書浩渺,難以領要,先正表章《大學》,以立規模。聖賢千謨萬訓,皆不外此,此是領要之法。西山眞氏推廣是書,以爲《衍義》,博引經傳,兼援史籍。爲學之本,爲治之序,粲然有條,而歸重於人主之身,誠帝王入道之指南也。但卷帙太多,文辭汗漫,似紀事之書,非實學之體,信美而未能盡善焉。學固當博,不可徑約。但學者趨向未定,立心未固,而先事乎博,則心慮不專,取舍不精,或有支離失眞之患。必也先尋要路,的開門庭,然後博學無方,觸類而長矣。況人主一身,萬機所叢,治事之時多,讀書之時少。若不撮其綱維,定其宗旨,而惟博是務,則或拘於記誦之習,或淫於詞藻之華,其於窮理正心脩己治人之道,未必眞能有得也。
臣以腐儒遭遇明時,仰睹殿下聰明睿智出於天資。誠以學問之功,涵養成就,以充其量,則東方可見堯、舜之治。千載一時,幾不可失。顧臣輕疎浮淺,才器旣下,鹵莽滅裂,學術又荒,葵藿之誠雖切,效忠之路末由。竊念《大學》固入德之門,而眞氏《衍義》猶欠簡要。誠能倣《大學》之指以分次序,而精選聖賢之言以塡實之,使節目詳明而辭約理盡,則領要之法其在斯矣。以是進於吾君,則芹曝之獻,雖不免傍人之笑;螢燭之光,庶有裨日月之明矣。於是廢棄他功,專事摭要,《四書》、《六經》以及先儒之說、歷代之史,深探廣搜,採掇精英。彙分次第,刪繁就要,沈潛玩味,反覆檃括,兩閱歲而編成,凡五篇。
其一篇曰統說者,合脩己治人而爲言,卽《大學》所謂「明明德,新民,止於至善」也。其二篇曰脩己者,卽《大學》所謂「明明德」也,其目有十三:其一章則摠論也。其二章曰立志。三章曰收斂者,定趨向而求放心,以植《大學》之基本也。其四章曰窮理者,卽《大學》所謂「格物致知」也。其五章曰誠實。六章曰矯氣質。七章曰養氣。八章曰正心者,卽《大學》所謂「誠意正心」也。其九章曰檢身者,卽《大學》所謂「脩身」也。其十章曰恢德量。十一章曰輔德。十二章曰敦篤者,申論誠正脩之餘蘊也。其十三章則論其功效,而脩己之止於至善者也。其三篇曰正家,四篇曰爲政者,卽《大學》所謂「新民」,而正家者齊家之謂也,爲政者治國平天下之謂也。正家之目有八:其一章則總論也。其二章曰孝敬。三章曰刑內。四章曰敎子。五章曰親親者,言孝於親,刑于妻子,友于兄弟之道也。其六章曰謹嚴。七章曰節儉者,推演未盡之意也。其八章乃說功效,則齊家之止於至善者也。爲政之目有十:其一章則總論也。其二章曰用賢。三章曰取善者,卽《大學》所謂「仁人能愛能惡」之意也。其四章曰識時務。五章曰法先王。六章曰謹天戒者,卽《大學》所引「儀監于殷,峻命不易」之意也。其七章曰立紀綱者,卽《大學》所謂「有國者不可以不愼,辟則爲天下僇」之意也。其八章曰安民。九章曰明敎者,卽《大學》所謂「君子有絜矩之道」,而興孝、興弟、不倍之意也。其十章則終之以功效,而治國平天下之止於至善者也。其五篇曰聖賢道統者,是《大學》之實跡也。合而名之曰《聖學輯要》。
終以傳道之責望於殿下者,亦非過言。
殿下當五百之期,居君師之位,有好善之智、寡慾之仁、斷事之勇。誠能終始典學,勉勉不已,則勝重致遠,何所不至乎?只緣愚臣見聞不博,識慮未透,其於銓次,固多失序。但所引聖賢之言,則無非建天地而不悖,質鬼神而無疑,俟後聖而不惑者也,不可以愚臣之誤分條理,輒輕前訓也。或有愚臣一得之說,廁乎其間,而亦皆謹稽謨訓,依倣成文,不敢肆發瞽言,以失宗旨。臣之精力於斯盡矣。如賜睿覽,恒置几案,則於殿下天德王道之學,恐不無小補矣。
此書雖主於人君之學,而實通乎上下。學者之博覽而泛濫無歸者,宜收功於此,以得反約之術;失學而孤陋寡見者,宜致力於此,以定向學之方。學有早晩,皆獲其益。此書乃《四書》、《六經》之階梯也。若厭勤勞、安簡便,以學問之功爲止於此,則是只求其門庭,而不尋其堂室也,非臣所以次緝是書之意也。
萬曆三年,歲次乙亥秋七月旣望,通政大夫、弘文館副提學、知製敎、兼經筵參贊官、春秋館修撰官臣李珥拜手稽首謹序。
臣按:《聖學輯要》編進曲折,已具於李珥所陳箚子中,而今此序文益致其詳。珥以此書爲《四書》、《六經》之階梯,其言眞不誣矣。臣又敢依李彦迪《九經衍義》例,旣錄序文,且以本書中李珥所自爲說者,一倂附載,仍亦書云「右在某條下」,仰備考覽。伏乞聖照。
聖學輯要
[编辑]統說第一
[编辑]臣按:聖賢之說或橫或豎,有一言而該盡體用者,有累言而只論一端者。今取體用摠擧之說爲首篇。
臣按:聖賢之學,不過脩己治人而已。今輯《中庸》、《大學》首章之說,實相表裏,而脩己治人之道,無不該盡。蓋天命之性,明德之所具也;率性之道,明德之所行也;脩道之敎,新民之法度也。戒懼者,靜存而正心之屬也;愼獨者,動察而誠意之屬也;致中和而位育者,明德新民止於至善,而明明德於天下之謂也。但所及有衆寡,而功效有廣狹。致中和之功,止於一家,則一家之天地位、萬物育,而明德明於一家;〈一家豈別有天地萬物乎?只是父子夫婦兄弟各正其分,是天地位氣象;慈孝友恭唱隨各盡其情,是萬物育氣象。〉止於一國,則一國之天地位、萬物育,而明德明於一國;及於天下,則天下之天地位、萬物育,而明德明於天下矣。三代之後,一家之位育者,世或間出,而一國天下之位育者,寂寥無聞。以是深有望於殿下焉。
右在「物格而后知至」條下。
脩己第二上
[编辑]臣按:《大學》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脩身爲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是故帝王之學莫先於脩己。
摠論脩己章第一
[编辑]臣按:脩己工夫有知有行,知以明善,行以誠身。今取合知行而言者,著于首。
臣按:脩己之功,不出於居敬、窮理、力行三者。於此章略發其端,其詳在下。
右在「子曰君子博學於文」條下。
立志章第二
[编辑]臣按:學莫先於立志,未有志不立而能成功者。故脩己條目,以立志爲先。
臣按:志者,氣之帥也。志一則氣無不動。學者終身讀書,不能有成,只是志不立耳。志之不立,其病有三:一曰不信,二曰不智,三曰不勇。所謂不信者:聖賢開示後學,明白諄切。苟因其言,循序漸進,則爲聖爲賢,理所必至,爲其事而無其功者,未之有也。彼不信者,以聖賢之言爲誘人而設,只玩其文,不以身踐。是故所讀者聖賢之書,而所蹈者世俗之行也。所謂不智者:人生氣稟,有萬不齊,而勉知勉行,則成功一也。踊躍築埋,孟子所嬉,而卒爲亞聖;暮歸喜獵,程子所習,而卒爲大賢。何必生知,然後乃可成德乎?彼不智者,自分資質之不美,安於退托,不進一步,殊不知進則爲聖爲賢,退則爲愚爲不肖,皆所自爲也。是故所讀者聖賢之書,而所守者氣質之拘也。所謂不勇者:人或稍知聖賢之不我欺,氣稟之可變化,而只是恬常滯故,不能奮勵振發。昨日所爲,今日難革;今日所好,明日憚改。如是因循,進寸退尺,此不勇之所致。是故所讀者聖賢之書,而所安者舊日之習也。人有此三病,故君子不世出,六籍爲空言。嗚呼!可勝歎哉?苟能深信聖賢之言,矯治不美之質,實下百千之功,終無退轉之時,則大路在前,直指聖域,何患不至乎?
夫人以眇然一身,參天地而竝立,學問之功,至以位育爲能事。故匹夫而得其君,尙以一夫之不被澤爲己憂,況人主都君師之位,負敎養之責,爲四方之表準,其任之重爲如何哉?一念之差,至於害政;一言之失,至於僨事。志乎道,遵乎道,由是而使一世爲唐爲虞,由我也;至於慾,趨於慾,由是而使一世爲叔爲季,亦由我也。志之所向,人主尤不可不愼也。薛文淸曰:「吾心誠有志於學,天其遂吾願乎!」又曰:「學不進率,由於因循。」伏惟殿下留念焉。
右在「仁人之安宅」條下。
收斂章第三
[编辑]臣按:敬者,聖學之始終也。故朱子曰:「持敬是窮理之本。未知者,非敬無以知。」程子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此言敬爲學之始也。朱子曰:「已知者,非敬無以守。」程子曰:「敬義立而德不孤,至于聖人亦止如是。」此言敬爲學之終也。今取敬之爲學之始者,置于窮理之前,目之以收斂,以當小學之功。
臣按:此言王言雖微,其利害之效則甚大,不可不愼也。
右在「王言如絲」條下。
臣按:志滿,謂得少爲足,侈然自大也。
右在「敖不可長」條下。
臣按:南塘陳栢所作《夙興夜寐箴》,甚切於學者受用。故謹錄于左,於收斂最有力。
右在「涵養須用敬」條下。
臣按:收放心,爲學問之基址。蓋古人自能食能言,便有敎,動罔或悖,思罔或逾,其所以養其良心、尊其德性者,無時無事而不然,故格物致知工夫,據此有所湊泊。今者,自少無此工夫,徑欲從事於窮理脩身,則方寸昏擾,擧止踰違,其所用功,若存若亡,決無有成之理。故先正敎人靜坐,且以九容持身,此是學者最初用力處也。然所謂靜坐者,亦指無事時也,若應事接物,不可膠於靜坐也。況人主一身,萬機叢集,若待無事靜坐,然後爲學,則恐無其時。但不問動靜,此心未忘,持守不解,如許魯齋所謂「雖在千萬人中,常知有己」。則無事而虛寂,可養其體;有事而照察,可正其用,聖學根本,於斯立矣。聖賢之訓,昭然不誣。願留睿念焉。
右在「箴曰鷄鳴而寤」條下。
窮理章第四
[编辑]臣按:收斂之後,須窮理以致知,故窮理次之。程子曰:「凡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皆窮理也。」窮理工夫,大要如此。其詳如左。
臣按:格物致知之說,經文不詳。先賢多所發明,而程子、李氏、朱子三先生之說,最爲明切,謹錄其略如左。
右在「不明乎善」條下。
臣按:讀書是窮理之一事,而讀書亦有次序,故謹採聖賢之說,編之如右。第於《四書》、《六經》之外,亦有宋世眞儒周、程、張、朱等書性理之說,皆切於聖學,不可不細玩而深繹之也。竊思自有經傳以來,士子孰不讀書,然而眞儒罕作;人君孰不讀書,然而善治鮮興,其故何哉?讀書只爲入耳出口之資,不能爲有用之具故也。廬陵羅大經有言曰:「于今之士,非堯、舜、周、孔不談,非《語》、《孟》、《庸》、《學》不觀,言必稱周、程、張、朱,學必曰致知格物。此自三代而後所未有也,可謂盛矣。然豪傑之士不出,禮義之俗不成,士風日陋於一日,人才歲衰於一歲,是可歎也。」此言正是今日之病也。
嗚呼!士子之讀書,將以求富貴利達,故其病固如此矣。若人君則崇高已極,富貴已至,所勉者窮理正心,所求者祈天永命,捨此他無所望。猶有多搜博考,務以華外,不作切己之用者,豈非不思之甚乎?伏願殿下深懲此弊,務精性理,實之以躬行,不使經傳爲空言,國家幸甚。
右在「讀史須見治亂」條下。
臣按:物必有理,皆須窮格。今所引夫子《繫辭》之說,爲理學之源本,次引經傳諸說,略明在物在身之理,以爲求端之資。若因其所已言,推廣其所未言,則致知之功,其庶幾乎!
右在「是故形而上」條下。
臣按:動靜之機,非有以使之也;理氣,亦非有先後之可言也。第以氣之動靜也,須是理爲根柢,故曰:「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若執此言,以爲太極獨立於陰陽之前,陰陽自無而有,則非所謂陰陽無始也,最宜活看而深玩也。
右在「太極動而生陽」條下。
臣按:太極在天曰道,〈此道字,以天命流行之道言;率性之道,以人物當行之道言。〉在人曰性。元亨利貞,道之流行者也;仁義禮智,性之所具者也。元,於時爲春,在人爲仁;亨,於時爲夏,在人爲禮;利,於時爲秋,在人爲義;貞,於時爲冬,在人爲智。〈元亨利貞,以流行之用爲序;仁義禮智,以對待之體立名。〉
右在「元亨利貞」條下。
臣按:以天言之,則謂之命;以人言之,則謂之性,其實一也。
右在「惟皇上帝降衷」條下。
臣按:人之一心,萬理全具。堯、舜之仁,湯、武之義,孔、孟之道,皆性分之所固有也。惟是氣稟拘於前,物欲汩於後,明者昏,正者邪,迷而爲衆人之蚩蚩,實與禽獸無異。而本具之理,則其明自如,其正自如,但爲所掩蔽,而終無息滅之理。誠能去其昏、絶其邪,則堯、舜、湯、武、孔、孟之聖,非外假而成。譬如有人自家無限寶藏,埋諸幽暗之地,而不自知焉,貧寒丐乞,流轉四方。若遇先覺,指示藏寶之處,篤信不疑,發其所埋,則無限寶藏,皆所自有者也。此理甚明,人自不覺,可哀也哉!若徒知此心之具理而已,不復力去其掩蔽,則是實不知藏寶之處,而謾說我有寶藏云爾,亦何益之有?願留睿念焉。
右在「萬物皆備於我」條下。
臣按:本然之性,氣質之性,非二性也。就氣質上單指其理,曰本然之性;合理與氣質而命之,曰氣質之性。
右在「形而後有氣」條下。
臣按:理之在物在身者,皆所當窮。但在物者博而泛,故略言之;在身者要而切,故其論稍詳。非謂在身者可詳,而在物者可略也。近思而類推,無所不盡,則一物之細、一事之微,莫不洞明其理。況天地之大、鬼神之妙,有所不詳者乎?
臣竊謂先儒心性情之說詳備矣。然各有所主,而言或不一,故後人執言而迷旨者多矣。「性發爲情」、「心發爲意」云者,意各有在,非分心性爲二用,而後人遂以情意爲二岐。〈性發爲情,非無心也;心發爲意,非無性也。只是心能盡性,性不能檢心;意能運情,情不能運意。故主情而言,則屬乎性;主意而言,則屬乎心。其實則性是心之未發者也,情意是心之已發者也。〉四端專言理,七情合理氣,非有二情,而後人遂以理氣爲互發。〈四端,猶性之言本然之性也;七情,猶性之合理氣而言也。氣質之性,實是本性之在氣質者,非二性。故七情實包四端,非二情也。須是有二性,方能有二情。〉情意二岐、理氣互發之說,不可以不辨。
夫心之體是性,心之用是情,性情之外,更無他心。故朱子曰:「心之動爲情。」〈朱子語止此。〉情是感物初發底,意是緣情計較底,非情則意無所緣。故朱子曰:「意緣有情而後用,故心之寂然不動者謂之性,心之感而遂通者謂之情,心之因所感而紬繹思量者謂之意。」心性果有二用,而情意果有二岐乎?〈或問:「意固是緣情計較矣。但人未與物接而無所感時,亦有念慮之發,豈必緣情乎?」答曰:「此亦紬繹舊日所發之情也。當其時,雖未接物,實是思念舊日所感之物,則豈非所謂緣情者乎?」〉五性之外無他性,七情之外無他情。孟子於七情之中,剔出其善情,目爲四端,非七情之外,別有四端也。情之善惡,夫孰非發於性乎?其惡者本非惡,只是掩於形氣,有過有不及而爲惡。故程子曰:「善惡皆天理。」朱子曰:「因天理而有人欲。」然則四端七情果爲二情,而理氣果可互發乎?〈程、朱之說,乍看若甚可駭。然深思之,則可以無疑。人之喜怒哀樂,聖狂同有焉。其所以喜怒哀樂之理,則性也;知其可喜怒哀樂者,心也;遇事而喜怒哀樂之者,情也。當喜而喜,當怒而怒者,情之善者也;不當喜而喜,不當怒而怒者,情之不善者也。情之善者,乘淸明之氣,循天理而直出,可見其爲仁義禮智之端,故目之以四端。情之不善者,雖亦本乎理,而已爲汚濁之氣所掩,反害夫理,不可見其爲仁義禮智之端,故不可謂之四端耳。非不本乎性,而別有二本也。此所謂善惡皆天理,因天理而有人欲者也。雖然,遂以人欲爲天理,則是認賊爲子矣。譬如夏月之醢,變生蟲蛆,蟲蛆固因醢而生也,然遂以蟲蛆爲醢,則不可也。蟲蛆生於醢,而反害醢;人欲因乎天理,而反害天理,其理一也。〉
夫以心性爲二用,四端七情爲二情者,皆於理氣有所未透故也。凡情之發也,發之者氣也,所以發者理也。非氣則不能發,非理則無所發,理氣混融,元不相離。若有離合,則動靜有端,陰陽有始矣。理者太極也,氣者陰陽也。今曰太極與陰陽互動,則不成說話。太極陰陽不能互動,則謂理氣互發者,豈不謬哉?昔有問未發之前心性之別者。朱子曰:「心有體用,未發是心之體,已發是心之用,如何指定說得?」以此觀之,則心性之無二用可知。心性無二用,則四端七情,豈二情乎?
或問曰:「朱子曰:『情有善惡,性則全善。』然則氣質之性,亦無有不善者乎?」臣答曰:「氣質之性,固有善惡之不同矣。但此所謂性,專指未發而言。人雖至惡者,未發之時,固無不善,纔發便有善惡。其惡者由於氣稟物欲之拘蔽,而非其性之本體也,故曰性則全善。」或又問:「人心道心,旣是二心,則四端七情,豈可不謂二情乎?」臣答曰:「此亦執言迷旨之類也。心一也,豈有二乎?特以所主而發者,有二名耳。故朱子曰:『危者,人欲之萌也;微者,天理之奧也。心則一也,以正不正而異其名耳,非以道爲一心,人爲一心也。』觀此言,則心之非二可知矣。」
○或以因天理有人欲之說爲可疑。臣解之曰:「天理人欲,初非二本,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者而已。人欲何嘗有所根脈於性中哉?惟其氣有淸濁,而脩治汩亂之不同,故性發爲情也,有過有不及。仁之差也,則愛流而爲貪;義之差也,則斷流而爲忍;禮之差也,則恭流而爲諂;智之差也,則慧流而爲詐,推此可見其餘。本皆天理,而流爲人欲。故推原其本,則可知天性之善;檢察其末,則可遏人欲之流。朱子昭示學者,其亦切矣。」
○或問:「心一也,而或曰情,或曰志,或曰意,曰念曰慮曰思,何其名目紛紜不一耶?」臣答曰:「情者,心有所感而動者也。纔動便是情,有不得自由者。平居涵養省察之功至,則情之發自然中理中節;若無治心之力,則多有不中者矣。志者,心有所之之謂,情旣發而定其趨向也,之善之惡皆志也。意者,心有計較之謂也,情旣發而商量運用者也。故朱子曰:『情如舟車,意如人使那舟車一般。』念慮思三者,皆意之別名,而思較重,念慮較輕。意可以僞爲,情不可以僞爲,故有曰誠意,而無曰誠情。」
問曰:「志與意,孰先孰後?」答曰:「志者,意之定者也;意者,志之未定者也。似乎志在意後,然或有志先立而意隨而思者,或有意先經營而志隨而定者,不可以一槪論也。情志意皆是一心之用也,隨其所主,而各立其名,非有許多別樣心也。」
問:「人心道心,是情是意?」答曰:「通情意而言也,發出底是情,商量底是意。四端,偏指道心;七情,人心道心之總稱者也。」
有問於臣者曰:「理氣,是一物,是二物?」臣答曰:「考諸前訓,則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理氣渾然無間,元不相離,不可指爲二物。故程子曰:『器亦道,道亦器。』雖不相離,而渾然之中,實不相雜,不可指爲一物。故朱子曰:『理自理,氣自氣,不相挾雜。』合二說而玩索,則理氣之妙,庶乎見之矣。論其大槪,則理無形,而氣有形,故理通而氣局。〈理通者,天地萬物同一理也;氣局者,天地萬物各一氣也。所謂理一分殊者,理本一矣,而由氣之不齋,故隨所寓而各爲一理。此所以分殊也,非理本不一也。〉理無爲,而氣有爲,故氣發而理乘。〈陰陽動靜,而太極乘之。發者氣也,乘其機者理也,故人心有覺,道體無爲。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無形無爲,而爲有形有爲之主者,理也;有形有爲,而爲無形無爲之器者,氣也。此是窮理氣之大端也。」
○又問:「理有體有用,當何分辨?」臣答曰:「《中庸》曰:『君子之道費而隱。』朱子釋之曰:『費,用之廣也;隱,體之微也。』理之散在事物,其所當然者,在父爲慈,在子爲孝,在君爲義,在臣爲忠之類,所謂費也,用也。其所以然者,則至隱存焉,是其體也。理以在物而言,道以流行而言,其實一而已矣。」
右在「盡其心者知其性」條下。
臣按:佛氏之說有精有粗。粗者不過以輪迴報應之說,廣張罪福,誘䝱愚迷,使之奔走供奉而已。其精者則極論心性,而認理爲心,以心爲萬法之本;認心爲性,以性爲見聞作用。以寂滅爲宗,以天地萬物爲幻妄;以出世爲道,以秉彝人倫爲桎梏。其用功之要,則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頓悟之後,方可漸脩。若上根之人,則或有頓悟頓脩者。逹磨於梁武帝時,入中國,始傳其道,所謂禪學者是也。至唐而大盛,其徒遍天下,揚眉瞬目,捧喝大笑,以相印證。大槪以無意爲得道,不論善惡。若以意思而得,則皆以爲妄見,必也任情直行,不用意思,然後乃以爲眞見。其未及乎此者,則必以一二句無意味話頭,〈若「狗子無佛性」、「庭前柏樹子」之類。〉作無限妙理看。遂生大疑,專心窮究,積功不已,靜定之極,略見心性影子於髣髴想象之際,則遂擬之以豁然大悟,倡狂自恣,謂之了事。宋初其徒猶熾,自程、朱廓淸之後,其勢始衰,于今所謂禪學者,殆至於絶矣。又有陸象山,與朱子竝世而生,揮斥致知之功,以爲支繁失眞,專用功於本心,此於涵養不爲無助。但學者知行必須竝進,若不知道理,不辨是非,則所謂存心者,亦將何據?若只靜坐而萬理自明,則孔子何必曰「博學於文」,子思何必曰「道問學」乎?此不幾於禪學詖淫邪遁之說乎?象山旣沒,其學不絶,至今與朱子正學竝立而相抗。一種厭勤勞、樂簡便之徒,相與作爲幽深恍惚之說以附之。嗚呼,其亦斯道之不幸也歟!禪學雖足以惑人,其言非儒,其行滅倫,世間稍知有秉彝者,固已疑阻,又經程、朱之闢,宜乎其跡若掃矣。陸學則不然,言必稱孔、孟,行必本孝弟,而其用心精微處,乃是禪學也。闢之之難,豈不十倍於佛氏乎?佛氏之害如外寇之侵突,陸氏之害如奸臣之誤國。此不可不知,故竝著焉。
臣按:事物之可窮者,不可殫錄,惟是王霸之略、異端之害,最不可不辨。故略述焉,他可類推矣。
臣竊謂聖賢窮理之說,大要不出乎此章所引。苟因其言,實下工夫,循序漸進,則貫通之效不期自臻矣。蓋萬事萬物莫不有理,而人之一心管攝萬理,是以無不可窮之理也,但開蔽不一,明暗有時。於窮格之際,或有一思而便得者,或有精思而方悟者,或有苦思而未徹者。思慮有得,渙然自信,沛然悅豫,灑然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則是眞有得也。若雖似有得,而信中有疑,危而不安,不至於氷消凍釋,則是强揣度耳,非眞得也。今遇事理會,及看聖賢之語,若心慮澄然,略綽一見,便會於心,無少可疑,則此一思便得者也。若更生疑慮,則反晦眞見。如明道嘗在倉中,見長廊柱,默數之,疑以爲未定,屢數愈差,遂至令人敲柱數之,乃與初默數者合,正謂此也。如或思而未得,則專心致志,抵死血戰,至忘寢食,方有所悟。如延平先生云:「『一故神,兩故化』,理會不得,終夜椅上坐思量,以身去裏面體認,方見得平穩。」管仲曰:「思之又思,鬼神將通,非鬼神之力,精神之極也。」正謂此也。又或苦思之久,終未融釋,心慮窒塞紛亂,則須是一切掃去,使胸中空無一物,然後却擧起精思。猶未透得,則且置此事,別窮他事,窮來窮去,漸致心明,則前日之未透者,忽有自悟之時矣。朱子曰:「此處旣理會不得,若專一守在這裏,却轉昏了,須著別窮一事,或可因此而明彼也。」正謂此也。此三條互相發明,是窮理要法。從事於斯,無少懈怠,澄以靜養,以培其本,資以問辨,以暢其趣。積功之久,一朝豁然貫通,至於物無不格、心無不盡,則我之知見吻合聖賢,嗜欲之誘、功利之說、異端之害,擧不足以累吾靈臺。而大路坦然,行遠無疑,以至誠意正心,處大事,定大業,若決江河,莫之能禦矣。學而不造此域,則安用學爲?
抑又惟念人君之職,與匹夫不同。匹夫則必脩己而待時,得君而行道,故學苟不足,則不敢徑出焉。人君則不然,已爲臣民之主,已荷敎養之責,若曰「我今脩己,不暇治人」云,則天工廢矣。故脩己治人之道,不可不一齊理會也。一日之間,所接萬機,每遇一事,必求至當之理,去其非而行其是。親近儒臣,講明義理,容受諫諍,惟善是主,此皆人君窮理之事也。如或尋章摘句,採英掇華,付諸空言而已,不施脩己治人之實功,則眼目雖高,議論雖精,終不見典學誠身之效,亦何益哉?慈溪黃氏曰:「酌水者必浚其源,浚其源爲酌水計也,反舍其水而不酌,何義也? 食實者必漑其根,漑其根爲食實地也,反棄其實而不食,何見也?正躬行者必精性理,精性理爲正躬行設也,反置躬行於不問,何爲耶?」此言深切,伏惟殿下留念焉。
右在「佛氏之言比之楊墨」條下。
脩己第二中
[编辑]誠實章第五
[编辑]臣按:窮理旣明,可以躬行,而必有實心,然後乃下實功。故誠實爲躬行之本。
臣按:天有實理,故氣化流行而不息;人有實心,故工夫緝煕而無間。人無實心,則悖乎天理矣。有親者莫不知當孝,而孝者鮮;有兄者莫不知當弟,而弟者寡;口談夫婦相敬,而齊家之效蔑聞。長幼、朋友亦莫不然。至於見賢知其當好,而心移於好色;見邪知其當惡,而私愛其納媚。居官者說廉說義,而做事不廉不義;莅民者曰養曰敎,而爲政不養不敎。又或强仁勉義,外似可觀,而中心所樂不在仁義,矯僞難久,始銳終怠。如是之類,皆無實心故也。一心不實,萬事皆假,何往而可行?一心苟實,萬事皆眞,何爲而不成?故周子曰:「誠者,聖人之本。」願留睿念焉。○臣又按:誠意爲脩己治人之根本。今雖別爲一章,陳其大槪,而誠之之意實貫上下諸章。如志無誠則不立,理無誠則不格,氣質無誠則不能變化,他可推見也。
右在「孟子曰誠者」條下。
矯氣質章第六
[编辑]臣按:旣誠於爲學,則必須矯治氣質之偏,以復本然之性。故張子曰:「爲學大益,在變化氣質。」此所以矯氣質次於誠實也。
臣按:一氣之源,湛然淸虛。惟其陽動陰靜,或升或降,飛揚紛擾,合而爲質,遂成不齊。物之偏塞則更無變化之術,惟人則雖有淸濁粹駁之不同,而方寸虛明,可以變化。故孟子曰:「人皆可以爲堯、舜。」豈虛語哉?氣淸而質粹者,知行不勉而能,無以尙矣。氣淸而質駁者,能知而不能行,若勉於躬行,必誠必篤,則行可立而柔者强矣。質粹而氣濁者,能行而不能知,若勉於問學,必誠必精,則知可達而愚者明矣。且世間衆技,孰有生知者哉?試以習樂一事言之。人家童男稚女,初業琴瑟,運指發聲,令人欲掩耳不聽。用功不已,漸至成音,及其至也,或有淸和圓轉,妙不可言者。彼童男稚女,豈性於樂者乎?惟其實用其功,積習純熟,而凡百伎藝,莫不皆然。學問之能變化氣質者,何異於此哉?嗚呼!百工技藝,世或有妙絶者,而學問之人,未見其變化者,只資其知識之博、言論之篤而已。剛者終不足於柔善,柔者終不足於剛善,貪者未見其爲廉,忍者未見其爲慈,輕者未見其爲沈重。然則人之實功,只在百工技藝而已,不在於學問也,可勝歎哉?願留睿念焉。
右在「果能此道矣」條下。
養氣章第七
[编辑]臣按:矯治固當克盡,而保養不可不密。蓋保養正氣,乃所以矯治客氣也,實非二事,而言各有主。故分爲二章。
臣按:上章以克己言,故曰窒慾;此章以養心言,故曰寡欲。窒慾之慾,專指私欲言;寡欲之欲,泛指心所欲而言。故曰:「人之所不能無。」但多而不節,則便是私欲。
右在「孟子曰養心莫善」條下。
臣按:仁義之心,人所同愛,而資稟有開蔽;眞元之氣,人所同有,而血氣有虛實。善養仁義之心,則蔽可開而全其天矣;善養眞元之氣,則虛可實而保其命矣。其養之之術,亦非外假他物,只是無所撓損而已。天地氣化,生生不窮,無一息之停,人之氣與天地相通,故良心眞氣,亦與之俱長。惟其戕害多端,所長不能勝其所消,展轉梏亡。故心爲禽獸,氣至夭札,可不懼哉?害良心者,耳目口鼻四肢之欲,而害眞氣者,亦不出是欲焉。蓋耳目之好聲色,固害於心,而淫聲美色爲敗骨之斧鉅;口體之有嗜好,固害於心,而快口之味必傷五臟。宴安之便,能解筋脈,遂使動息乖方,喜怒失中。心日益放,氣日益蕩,終至於一氣絶貫,百骸解紐矣,將何以立命而長世乎?然則養心養氣,實是一事。良心日長而無所戕害,終至於盡去其蔽,則浩然之氣盛大流行,將與天地同其體矣。死生脩夭,雖有定數,在我之道則有以盡之矣,豈不自慊乎?願留睿念焉。
右在「子之所愼齊戰疾」條下。
正心章第八
[编辑]臣按:上二章工夫,莫非正心,而各有所主。故別輯前訓之主於正心者,詳論涵養省察之意。朱子曰:「敬乃聖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間斷。」故此章大要,以敬爲主焉。〈第三章收斂,敬之始也;此章,敬之終也。〉
臣按:孟子所謂存養,通貫動靜而言,卽誠意正心之謂。但先賢論靜時工夫,多以存養涵養爲言。故採其切要之語,錄之如左。
臣按:未發之時,此心寂然,固無一毫思慮。但寂然之中,知覺不昧,有如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也。此處極難理會,但敬守此心,涵養積久,則自當得力。所謂敬以涵養者,亦非他術,只是寂寂不起念慮,惺惺無少昏昧而已。
○或問:「未發時,亦有見聞乎?」臣答曰:「若見物聞聲,念慮隨發,則固屬已發矣。若物之過乎目者,見之而已,不起見之之心;過乎耳者,聞之而已,不起聞之之心。雖有見聞,不作思惟,則不害其爲未發也。故程子曰:『目須見,耳須聞。』朱子曰:『若必以未有見聞爲未發處,則只是一種神識昏昧底人。睡未足時,被人驚覺,頃刻之間,不識四到時節,有此氣象。聖賢之心,湛然淵靜,聰明洞徹,決不如此。』以此觀之,未發時亦有見聞矣。」
○又問曰:「常人之心,固有未發時矣。其中體,亦與聖賢之未發無別耶?」臣答曰:「常人無涵養省察工夫,故其心不昏則亂。中體不立,幸於須臾之頃,不昏不亂,則其未發之中,亦與聖賢無別。但未久而或頹放,或膠擾,旋失其本體,則霎時之中,安能救終日之昏亂,以立大本乎?」
○又問:「延平先生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未發作何氣象?朱子曰:『李先生靜中,體認大本。』此說何如?」臣答曰:「纔有所思,便是已發,旣云體認,則是省察工夫,非未發時氣象也。故朱子晩年定論,以『體認』字爲下得重,此不可不察。但學者靜坐時,作此工夫,輕輕照顧未發時氣象,則於進學養心必有益,是亦一道也。」
右在「孟子曰存其心」條下。
臣按:敬體義用,雖分內外,其實敬該夫義。直內之敬,敬以存心也;方外之義,敬以應事也。朱子《敬齋箴》發明親切,故謹錄于左。
右在「敬勝怠者吉」條下。
臣按:夫子此言,爲論《詩》而發。第以思無邪是誠,故載乎正心之章。
右在「詩三百一言」條下。
臣按:誠者,天之實理、心之本體。人不能復其本心者,由有私邪爲之蔽也。以敬爲主,盡去私邪,則本體乃全。敬是用功之要,誠是收功之地,由敬而至於誠矣。
右在「程子曰思無邪」條下。
臣按:心之本體,湛然虛明,如鑑之空,如衡之平,而感物而動,七情應焉者,此是心之用也。惟其氣拘而欲蔽,本體不能立,故其用或失其正,其病在於昏與亂而已。昏之病有二:一曰智昏,謂不能窮理,昧乎是非也。二曰氣昏,謂怠惰放倒,每有睡思也。亂之病有二:一曰惡念,謂誘於外物,計較私欲也。二曰浮念,謂掉擧散亂,〈掉擧,念起之貌。〉相續不斷也。〈此念非善非惡,故謂之浮念。〉常人困於二病。未感物時,非昏則亂,旣失未發之中矣;其感物也,非過則不及,豈得其已發之和乎?君子以是爲憂,故窮理以明善,篤志以帥氣,涵養以存誠,省察以去僞,以治其昏亂。然後未感之時,至虛至靜,所謂鑑空衡平之體,雖鬼神有不得窺其際者。及其感也,無不中節,鑑空衡平之用,流行不滯,正大光明,與天地同其舒慘矣。學者之用力最難得效者,在於浮念。蓋惡念雖實,苟能誠志於爲善,則治之亦易。惟浮念,則無事之時倏起忽滅,有不得自由者。夫以溫公之誠意,尙患紛亂,況初學乎?〈程子曰:「君實嘗患思慮紛亂。有時中夜而作,達旦不寐,可謂良自苦。」他日又曰:「君實近年病漸較煞放得下也。」○臣按:不知學者,放心而任其所思,故不自知其爲浮念。學者靜坐收心,然後乃知浮念之爲擾。〉
學者須是恒主於敬,頃刻不忘,遇事主一,各止於當止。無事靜坐時,若有念頭之發,則必卽省覺所念何事。若是惡念,則卽勇猛斷絶,不留毫末苗脈;若是善念,而事當思惟者,〈此善念之適乎時者。〉則窮究其理,了其未了者,使此理豫明。若不管利害之念,或雖善念而非其時者,則此是浮念也。浮念之發,有意厭惡,則尤見擾亂,且此厭惡之心,亦是浮念。覺得是浮念後,只可輕輕放退,提掇此心,勿與之俱往,則纔發復息矣。〈念慮紛亂時,此心省悟,知其爲浮念,勿爲所牽而俱往,則漸當自息。〉如是用功,日夕乾乾,不求速成,不生懈意。如未得力,或有悶鬱無聊之時,則亦須抖擻精神,洗濯心地,使無一念以來,淸和氣象。久久純熟,至於凝定,則常覺此心卓然有立,不爲事物所牽累,由我所使無不如志,而本體之明無所掩蔽,睿智所照權度不差矣。〈張子曰:「定然後有光明,若常移易不定,何由光明?」〉最不可遽冀朝夕之效,而不效則輒生退墮之念也。正心是終身事業,其要則方氏所謂「中虛而有主宰」者是也。願留睿念焉。
右在「程子曰思無邪」條下。
檢身章第九
[编辑]臣按:正心,所以治內;檢身,所以治外。實是一時事,非今日正心,明日檢身也。第其工夫有內外之別,故分爲二章。
臣按:心爲身主,身爲心器。主正則器當正,但不可任其自正,不爲之檢攝。故《大學》之序,脩身在正心之後。其用功之方,不過容貌視聽言語威儀,一循天則而已。形色天性也,一身之中,一動一靜,孰無天則者乎?格物致知,所以明此則也;誠意正心脩身,所以蹈此則也。二者備矣,然後可臻踐形之域矣。世之人或有脩飾容儀甚是可觀,而內無操存之功者。此固穿窬之比,不足議爲。若其天資寡慾,不被物誘,而坦率自樂,以爲但當內正其心,不必拘拘於外貌者,亦不可入道,終爲俗中好人而已。況外貌不莊,中心亦懈,未可保其不流於放蕩也哉?此所以旣正其心,又不可不檢其身也。然彼身無檢束者,心必不得其正故也。苟能正心,則事事無不求正矣,豈有以己身安於不正之理乎?然則身之不脩,乃心不正之故也。願留睿思焉。
右在「夙夜罔或不勤」條下。
脩己第二下
[编辑]恢德量章第十
[编辑]臣按:上篇九章,已論脩己之序詳矣。復以恢德量、輔德、敦篤三章,申論其餘蘊。蓋德量未弘,則得少爲足,偏於一曲,未可進於高明博厚之境。故恢德量次於檢身。
臣按:量之不弘,出於氣質之病。恢德量,無他工夫,只是矯氣質之一事,而別爲一章者,人君之德尤在於大其量,故表而出之。人固有得千乘之國而欿然自謙者,亦有得一命之官而肆然自多者,量有大小故也。量之小者,其病有三:一曰偏曲,二曰自矜,三曰好勝。偏曲者,滯而不周,不能公心以觀理;自矜者,足於少得,不能遜志以進德;好勝者,安於飾非,不能虛己以從善。三者都是一箇私而已。嗚呼!天人一也,更無分別。惟其天地無私,而人有私,故人不得與天地同其大焉。聖人無私,故德合乎天地焉;君子去私,故行合乎聖人焉。學者當務克其私,以恢其量,以企及乎君子聖人焉。治私之術,惟學而已。學進則量進,天資之美惡,非所論也。勉勉不已,至於此心曠然,無一毫私意干其間,則雖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文王之望道而未之見,不是過也。伏惟殿下留意焉。
右在「無偏無陂」條下。
輔德章第十一
[编辑]臣按:自天子至於匹夫,莫不須友以成其德。曾子所謂「以友輔仁」是也。自治之目,已備於前。故次之以輔德,以論親正士、從諫改過之意。
臣按:輔成德業,莫切於親近正士,而又必以從諫改過合爲一章者,人君之好賢,不徒近其人而已,將取其善以補其不逮。故諫則必從,過則必改,乃所以資於進德脩業者也。如或徒慕其名,而謾置左右,有諫不從,有過不改,則賢者豈肯拘於虛禮,以失其所守乎?將必見幾而退,樂於《考槃》,而在君左右者,不過佞倖之徒而已。如是而國不至於危亡者,未之有也。若名爲賢者,而坐受榮寵,無忠讜匡救之益,則亦安用賢者爲哉?是故明王愼擇正士,日與之處,涵養薰陶,克己從善,而德日以崇,業日以廣矣。程子曰:「君德成就,責經筵。」伏惟殿下留念焉。
右在「易曰迷復之凶」條下。
敦篤章第十二
[编辑]臣按:脩己之功,畢陳於前,猶慮其中道而廢,故次之以敦篤。《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所謂敦篤者,敦篤於終也。
臣按:君子之學誠篤而已,任重道遠,不進則退,若非誠篤,何能有成?孔子曰:「先難後獲。」功至則效必臻,何可預期乎?今人患在先獲,惟其預期而功不至,故行之未幾,厭倦之心生焉。此學者之通病也。行遠者非一步而可到,必自邇而漸往;升高者非一超而可詣,必自卑而漸登。苟能不失其路,而勉勉循循,日有功程,有進無退,則無遠不屆,無高不及矣。人情各有所樂,其不能以學爲樂者,必有所蔽故也。知其所蔽,而用力以祛之。蔽於聲色者,務放聲而遠色;蔽於貨利者,務賤貨而貴德;蔽於偏私者,務舍己而從人。凡有所蔽,莫不務絶其根本,實用其功,不計難易,勇趨力進,喫緊辛苦,斷然不退。用功之狀:初甚險塞,而後漸條暢;初甚棼亂,而後漸整理;初甚艱澁,而後漸通利;初甚澹泊,而後漸有味。必使情之所發以學爲樂,則擧天下之物,無以加於此學矣。何假有慕於外,而怠緩於此乎?此顔子所以欲罷不能也。願留睿念焉。
右在「宰予晝寢」條下。
脩己功效章第十三
[编辑]臣按:用功之至,必有效驗。故次之以功效,以盡知行兼備、表裏如一、入乎聖域之狀。
臣按:知行雖分先後,其實一時竝進,故或由知而達於行,或由行而達於知。
右在「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條下。
臣按:聖人之德,與天爲一,神妙不測,雖似不可企及,誠能積累工夫,則未有不至者也。人患不爲,不患不能。若堯、舜、周、孔,則生知安行,固無漸進之功。自湯、武以下,莫不學知利行,已有反之之功。下於此者,雖困知勉行,及其成功,則一也。人見明道,樂其渾然天成,而不知從事於煞用工夫;見晦菴,樂其海闊天高,而不知從事於銖累寸積。故不能遵其路,躡其步,歷其藩籬,入其閫奧,而徒取前訓,以資口耳。此所以規矩在目前,而善學者不世出也。夫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夫聖人天資之美,固有非常人所可企及者矣,若君子則不論天資之美惡,皆可學而及之矣,亦不可得見者何哉?君子而進進不已,則豈不至於聖域乎?始自可欲之善,終至於參天地、贊化育者,只在積知累行,以熟其仁而已。聖賢指示大道,明白平坦,而人鮮克由之,可勝歎哉?
嗟呼!匹夫之爲學,尙以參天地、贊化育爲準的,況於帝王乎?古之帝王,不必生而自善也。如太甲顚覆典刑,而至於克終允德;成王不察流言,而至於畢協賞罰。後之帝王,皆知以二王之初爲可戒,而考其所行,皆不及於二王者何哉?不能遜志勉學之故也。大抵帝王之質,必與庸人不同,加之以聚精多而用物弘,故雖亡國之君,才器多有過人者。惟其用才於不當用,反爲才所累,而崇高自尊,不畏拂士;宴安自娛,不思倚伏;頹墮自畫,不能振起。日卑月汚,小則身危國削,大則身死國亡,豈不大可懼哉?
嗚呼!萬善備於性而不假外求,積功由於己而不資他力。濟世仁民亦在於我,而莫之敢禦如是,而不事乎學以臻昭曠,乃事乎欲以究汚下。噫!亦不思之甚也。伏願殿下反求乎己,心企慕乎先聖,上念皇天祖宗付畀之責,下從臣隣衆庶顒若之望。篤信聖學,誠實下手,循序而進,罔晝夜孜孜,必臻高明博厚之境,以盡脩己之功,使斯世得見堯、舜之君,使斯民得被堯、舜之澤,萬世幸甚。
右在「惟天下至誠」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