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齋記事/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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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學有周公禮殿,及孔子像在其中。其上壁畫三皇、五帝及三代以來君臣,即晉王右軍與蜀守帖,求三皇、五帝畫像是也。其柱鍾會隸書刻其上。其屋制甚古,非近世所為者,相傳以為秦、漢以來有也。殿下有二堂:曰溫故,曰時習,東西相對。堂各有碑,碑曰「左生某、右生某」,皆隸書,亦西漢時諸生姓名也。其門屋東西畫麟鳳,蓋取「感麟歎鳳」之義。其畫甚精,亦不知何代所為。蔣密學堂謁廟,令圬墁之。莫測其所謂也。其西有文翁石室。其南有高朕石室,比文翁石室差大,背有石像。「朕」或以為「勝」,宋溫之璋洗石以辯之,乃「朕」字也,【音持稟反】相傳東漢人也。殿之南面有石刻九經,蓋孟氏時所為,又為淺廊覆之,皆可讀也。【周公禮殿乃古之學,祀周公為先聖,孔子為先師。至唐明皇,始以孔子為先聖也。】
武侯廟柏,其色若牙然,白而光澤,不復生枝葉矣。杜工部甫雲:「黛色參天二千尺」,其言蓋過,今才十丈。古之詩人,好大其事,率如此也。工部詩及段相國文昌記石龕於廟堂中。
大慈寺禦容院有唐明皇鑄像在焉,又有壁畫明皇按樂十眉圖。其地有瑞草紋,謂之「瑞草地」,亦謂之「花錦地」。張乖崖公嘗令剗平之,封其門戶,後五日開,復生如故。灧澦堆在夔州江中,傳者雲:「與成都石筍根相連,往時石筍下熾火,而灧澦水沸。」蓋妄也。或雲出圖經。
劍門山崖壁,相傳有誌公和尚隱像,戴笠以拄杖擔經,望之宛然如真。又傳有白檀立崖石上,若雪色然。予慶曆末得告歸,過劍門關。關使羅君天錫遺予香數兩,且言:「有一卒曾為井匠,由崖縫中以兩肘拐石而上,伐一巨枝,乃枯柏也。」其香酷烈,非常柏之類。二物者幾千百年,行人往來無不瞻仰,至天錫時始知為柏,則誌公亦可知矣。
嚴仙觀即嚴君平拔宅仙處。今其地可一二頃,陷尺許,謂之嚴仙觀。至今有拖腸鼠,相傳當時墮地者遺種。又雲嚴卜真人乘鶴上昇之地。南宋元嘉三年,建有七星巖。
初,孟氏時,蜀之邑裏常患盜,眉州陳氏常依青神縣東山以避之。蜀既平,公弼之祖母史氏議徙族於邑中,乃西過江,擲金釵中流曰:「今聖天子在上,吾不復過此。」以與賊為讎也。噫!婦人女子乃知喜治如此,況賢哲乎。可以見一方之人情也。
淳化中,張鄧公士遜為梓州射洪縣令,會歲旱,禱於白崖山陸使君祠,遂雨。公立庭下,若聽命然,須雨足,乃退。蜀人刻石記其事於祠中。
初,蜀人雖知向學,而不樂仕宦。張公詠察其有聞於鄉裏者,得張及、李畋、張逵,屢召與語民間事,往往延入臥內,從容款曲,故公於民情無不察者,三人佐之也。其後,三人皆薦於朝,俱為員外郎,而蜀人自此寢多仕宦也。
張尚書詠在蜀時,米㪷三十六文,絹疋三百文。公計兵食外,盡令輸絹。米之餘者,許城中貧民買之,歲凡若干,貧民頗不樂。公曰:「他日當知矣。」今米㪷三百,絹疋三貫,富人納貴絹,而貧人食賤米,皆以當時價,於官無所損益,而貧富乃均矣。此張公之惠,於蜀之人懷思之不能已也。
張尚書再任蜀,承甲午、庚子年後,戶口雕喪。久之,乃諭僧司,令作大會,集四路僧,以觀民心,與其登耗。是時,薦更亂離,人家稍復生業,公大喜。文潞公守成都,僧司因用張公故事,請作大會,公許之。四路州軍人衆,悉來觀看,填溢坊巷,有踐踏至死者,客店求宿,一夜千錢。自張公至是,四五十年間,蕃滋不啻數千百倍。地不加廣而人衆如此,取之又日益多,可不慮哉。初,人家門前,各以闊狹管認僧衆茶湯。其一僧遺袈裟、笠子而去。行茶者至,衆皆以為聖僧羅漢,爭分袈裟、笠子無孑遺者。頃之,僧還,乃登廁來。衆大笑,復集錢市袈裟、笠子償之。至今傳之為笑。
田元均密諫況,寬厚明辯,其治成都最為有聲。有訴訟,其懦弱不能自伸者,必委曲問之,莫不盡得其情,故決遣未嘗少誤。蜀人謂之「照天蠟燭」。
蜀州江有硬堰,漢州江有軟堰,皆唐章仇公兼瓊所作也。鮮于惟幾蜀州人,為漢州軍事判官,更為硬堰。一夕,水暴至,蕩然無孑遺者。蓋蜀州江來遠,水勢緩,故為硬堰。硬堰者,皆巨木大石。漢州江來近,水聲湍悍,猛暴難制,故為軟堰。軟堰者,以粗茭細石,各有所宜也。自惟幾改制,甫畢工而壞,前人之作,豈可輕變之哉。惟幾名享多學,能碁又善醫,其為人自強,人謂之「鮮于第一」。
文潞公任成都府日,米價騰貴,因就諸城門相近寺院,凡十八處,減價糶賣,仍不限其數,張榜通衢。翌日,米價遂減。前此或限升鬥以糶,或抑市井價直,適足以增其氣焰,而終不能平其價。大抵臨事當須有術也如此。
蜀人正月二日、三日上塚,知府亦為之出城置會。是時,薛公奎以是日會於大東門外。有戍卒扣鄭龍腦家,求富貴,鄭即以銀匙、筯一把與之,既出,隨以告人。至第二巷尾客店,升屋放火殺傷人。相次都監至,捕者益多。卒自知不免,即下就擒。都監往白薛公,公指揮只於擒獲處令人斬卻。民以為神斷。不然,妄相攀引,旬月間未能了得,又安其徒黨反側之心也。
薛長孺為漢州通判,戍卒閉營門,放火殺人,謀殺知州、兵馬監押。有來告者,知州、監押皆不敢出。長孺挺身叩營,諭之曰:「汝輩皆有父母妻子,何作此事。元不預謀者,各作一邊。」於是不敢動,惟首謀者八人突門而出,散於諸縣村野,捕獲。是時,非長孺則一城之人盡遭塗炭矣。鈐轄司不敢以聞,遂不及賞。長孺乃簡肅公之姪,質厚人也,臨事乃敢決如此。
廣安軍俗信巫,疾病不加醫藥。康定中,大疫,壽安縣太君王氏家婢疫染相枕藉,他婢畏不敢近,且欲召巫以治之。王氏不許,親為煮藥致食饍。左右爭勸止之,則曰:「平居用其力,至病則不省視,後當誰使者。」王氏之子黎洵錞,嘗與予同舉太學,為予言之。儔侁即其孫也。
蜀有孫太古知微,善畫山水、仙官、星辰、人物。其性高介,不娶,隱於大面山,時時往來導江、青城,故二邑人家至今多藏孫畫,亦藏畫於成都。今壽寧院十一曜絕精妙,有先君題記在焉。又有李懷袞者,成都人,亦善山水,又能為木石翎毛。其常所居及寢處,皆置土筆,雖夜中酒醒、睡覺得意時,急起,畫於地或被上,遲明模寫之,則優於平居所為也。又有趙昌者,漢州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遶欄檻諦玩,手中調采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人謂:「趙昌畫染成,不布采色,驗之者以手捫摸,不為采色所隱,乃真趙昌畫也。」其為生菜、折枝、果實尤妙。三人者,平生至意精思,一發於畫,故其畫為工,而能名於世。又有王有者,漢州卒也。州將每令趙昌畫,則遣有服事供應之。久,其畫遂亞於昌。其為人亦精潔有巧思,非卒之流輩也。
黃筌、黃居寀,蜀之名畫手也,尤善為翎毛。其家多養鷹鶻,觀其神俊以模寫之,故得其妙。其後,子孫有棄其畫業,而事田獵飛放者,既多養鷹鶻,則買鼠或捕鼠以飼之。又其後世有捕鼠為業者。其所置習不可不慎。人家置博弈之具者,子孫無不為博弈。藏書者,子孫無不讀書。置習豈可以不慎哉!予嘗為梅聖俞言,聖俞作詩以記其事。
蜀有朝日蓮,蔓生,其花似蓮而色白,其大如錢。人家以盆貯水而植之,朝生於東,夕沈於西,隨日出沒,可以測候時刻。又有虞美人草,唱虞美人曲,則動搖如舞狀,以應拍節,唱他曲則不然。予熙寧乙卯還鄉,見朝日蓮,日出則出,日沒則沒,無東西也;虞美人草,唱他曲亦動。此傳者過爾。
蜀江有鹹泉,有能相度泉脈者,卓竹江心,謂之「卓筒井」,大率近年不啻千百井矣。每筒日產鹽數百斤,其少者亦不下百十斤。兩蜀鹽價不賤,信乎食口之衆。
蜀之產茶凡八處,雅州之蒙頂、蜀州之味江、卭州之火井、嘉州之中峯、彭州之堋口、漢州之楊村、綿州之獸目、利州之羅村。然蒙頂為最佳也。其生最晚,常在春夏之交。其芽長二寸許,其色白,味甘美,而其性溫暖,非他茶之比。蒙頂者,書所謂「蔡、蒙旅平」者也。李景初與予書言:「方茶之生,雲霧覆其上,若有神物護持之。」其次羅村,茶色綠,而味亦甘美。
蜀之蚊蚋惟漢州為最著,瀕水處蛙聲亦為多。唐相房公琯作西湖,無蚊蚋及蛙聲。周禮:「蟈氏掌去■〈雨上黽下〉黽,焚牡鞠,以灰灑之則死;以其煙被之,則凡水蟲無聲。」殆用此術。然不載蚊蚋之禁如何,而同歷數百年,其術不衰。予熙寧乙卯宿西湖,雖無蛙聲,然有蚊蚋。或雲近始有,或雲誤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