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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文鈔/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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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錄於:《唐宋八大家文鈔

卷十•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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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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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夜歸自外庭,有設祠者,{衍食}餌馨香,蔬果交羅,插竹垂綏,剖瓜犬牙,且拜且祈。怪而問焉。女隸進曰:「今茲秋孟七夕,天女之孫將嬪於河鼓。邀而祠者,幸而與之巧,驅去蹇拙,手目開利,組糸任縫製,將無滯於心焉。為是禱也。」

柳子曰:「苟然歟?吾亦有所大拙,儻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纓弁束衽,促武縮氣,旁趨曲折,傴僂將事。再拜稽首稱臣而進曰:「下土之臣,竊聞天孫,專巧於天,翏轕璿璣,經緯星辰,能成文章,黼黻帝躬,以臨下民。欽聖靈、仰光耀之日久矣。今聞天孫不樂其獨得,貞卜於玄龜,將蹈石梁,款天津,儷於神夫,於漢之濱。兩旗開張,中星耀芒。靈氣翕欻,茲辰之良。幸而弭節,薄遊民間,臨臣之庭,曲聽臣言:臣有大拙,智所不化,醫所不攻,威不能遷,寬不能容。乾坤之量,包含海嶽,臣身甚微,無所投足。蟻適於垤,蝸休於殼。龜黿螺蜯,皆有所伏。臣物之靈,進退唯辱。仿佯為狂,局束為謅,籲籲為詐,坦坦為忝。他人有身,動必得宜,周旋獲笑,顛倒逢嘻。己所尊昵,人或怒之。變情徇勢,射利抵巇。中心甚憎,為彼所奇。忍仇佯喜,悅譽遷隨。胡執臣心,常使不移?反人是己,曾不惕疑。貶名絕命,不負所知。抃嘲似傲,貴者啟齒。臣旁震驚,彼且不恥。叩稽匍匐,言語譎詭。令臣縮恧,彼則大喜。臣若效之,瞋怒叢己。彼誠大巧,臣拙無比。王侯之門,狂吠狴犴。臣到百步,喉喘顛汗。睢盱逆走,魄遁神叛。欣欣巧夫,徐入縱誕。毛群掉尾,百怒一散。世途昏險,擬步如漆,左低右昂,鬬冒衝突。鬼神恐悸,聖智危慄。泯焉直透,所至如一。是獨何工,縱橫不恤。非天所假,彼智焉出?獨嗇於臣,恒使玷黜。遝遝騫騫,恣口所言。迎知喜惡,默測憎憐。搖唇一發,徑中心原。膠加鉗夾,誓死無遷。探心扼膽,踴躍拘牽。彼雖佯退,胡可得旃!獨結臣舌,喑抑銜冤。擘眥流血,一辭莫宣。胡為賦授,有此奇偏?眩耀為文,瑣碎排偶。抽黃對白,啽哢飛走。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宮沉羽振,笙簧觸手。觀者舞悅,誇談雷吼。獨溺臣心,使甘老醜。嚚昏莽鹵,樸鈍枯朽。不期一時,以俟悠久。旁羅萬金,不鬻敝帚。跪呈豪傑,投棄不有。眉臏頞蹙,喙唾胸歐。大赧而歸,填恨低首。天孫司巧,而窮臣若是,卒不餘畀,獨何酷歟?敢願聖靈悔禍,矜臣獨艱。付與姿媚,易臣頑顏。鑿臣方心,規以大圓。拔去呐舌,納以工言。文詞婉軟,步武輕便。齒牙饒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臠,為世所賢。公侯卿士,五屬十連。彼獨何人,長享終天!」

言訖,又再拜稽首,俯伏以俟。至夜半,不得命,疲極而睡,見有青袖朱裳,手持絳節而來告曰:「天孫告汝,汝詞良苦,凡汝之言,吾所極知。汝擇而行,嫉彼不為。汝之所欲,汝自可期。胡不為之,而誑我為!汝唯知恥,諂貌淫詞,寧辱不貴,自適其宜。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堅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為大,失不汙卑。凡吾所有,不敢汝施,致命而升,汝慎勿疑。」

嗚呼!天之所命,不可中革。泣拜欣受,初悲後懌。抱拙終身,以死誰惕!

斬曲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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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皇植物,所貴乎直。聖主取焉,以建家國。亙為棟楹,齊為閫閾。外隅平端,中室謹飭。度焉以幾,維量之則。君子憑之,以輔其德。末代淫巧,不師古式。斷茲揉木,以限肘腋。欹形詭狀,曲程詐力。制類奇邪,用絕繩墨。勾身陋狹,危足僻側。支不得舒,脅不遑息。餘胡斯蓄,以亂人極!追咎厥始,惟物之殘。稟氣失中,遭生不完。托地墝垤。反時燠寒。鬱悶結澀,癃蹇艱難。不可以遂,遂虧其端。離奇詰屈,縮恧巑岏。含蠍孕蠹,外邪中乾。或因先容,以售其蟠。病夫甘焉,制器以安。彼風毒敗形,陰沴遷魄。禍氣侵骨,淫神化脈。體仄筋倦,榮乖衛逆。乃喜茲物,以為己適。器之不祥,莫是為敵。烏可昵近,以招禍癖。且人道甚惡,惟曲為先。在心為賊,在口為愆。在肩為僂,在膝為攣。戚施踦跂,匐匐拘拳。古皆斥遠,莫致於前。問誰其類,惡木盜泉。朝歌回車,簡牘載焉。昭王市骨,樂毅歸燕。今我斬此,以希古賢。諂諛宜惕,正直宜宣。道焉是達,法焉是專。谘爾君子,曷不乾乾!既和且平,獲祐於天。去惡在微,慎保其傳。

宥蝮蛇文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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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僮,善執蛇。晨持一蛇來謁曰:「是謂蝮蛇。犯於人,死不治。又善伺人,聞人咳喘步驟,輒不勝其毒,捷取巧噬肆其害。然或慊不得於人,則愈怒,反齧草木,草木立死。後人來觸死莖,猶墮指、攣腕、腫足,為廢病。必殺之,是不可留。」余曰:「汝惡得之?」曰:「得之榛中。」曰:「榛中若是者可既乎?」曰:「不可,其類甚博。」余謂僮曰:「彼居榛中,汝居宮內,彼不即汝,而汝即彼,犯而鬥死以執而謁者,汝實健且險,以輕近是物。然而殺之,汝益暴矣。彼耕獲者,求薪蘇者,皆土其鄉,知防而入焉,執耒、操鞭、持芟,撲以遠其害。汝今非有求於榛者也,密汝居,易汝庭,不淩奧,不步闇,是惡能得而害汝?且彼非樂為此態也,造物者賦之形,陰與陽命之氣,形甚怪僻,氣甚禍賊,雖欲不為是不可得也。是獨可悲憐者,又孰能罪而加怒焉?汝勿殺也。」余悲其不得已而所為若是,叩其脊,諭而宥之。其辭曰:

吾悲夫天形汝軀,絕翼去足,無以自扶,曲膂屈脅,惟行之紆。目兼蜂蠆,色混泥塗,其頸蹙恧,其腹次且,褰鼻鉤牙,穴出榛居。蓄怒而蟠,銜毒而趨,志蘄害物,陰妒潛狙。汝之稟受若是,雖欲為鼃為螾,焉可得已?凡汝之為惡,非樂乎此,緣形役性,不可自止。草搖風動,百毒齊起,首拳脊努,呥舌搖尾。不逞其凶,若病乎己。世皆寒心,我獨悲爾。吾將吾庭。葺吾楹,窖吾垣,嚴吾扃,俾奧草不植,而穴隟不萌。與汝異途,不相交爭。雖汝之惡,焉得而行?

嘻!造物者胡甚不仁,而巧成汝質。既稟乎此,能無危物?賊害無辜,惟汝之實。陰陽為戾,假汝忿疾。餘胡汝尤,是戮是抶。宥汝於野,自求終吉。彼樵豎持芟,農夫執耒,不幸而遇,將除其害,餘力一揮,應手糜碎。我雖汝活,其惠實大。他人異心,誰釋汝罪?形既不化,中焉能悔?嗚呼悲乎!汝必死乎!毒而不知,反訟其內。今雖寬焉,後則誰賚?陰陽爾,造化爾,道烏乎在?可不悲歟!

憎王孫文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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猨、王孫居異山,德異性,不能相容。猨之德靜以恒,類仁讓孝慈。居相愛,食相先,行有列,飲有序。不幸乖離,則其鳴哀。有難,則內其柔弱者。不踐稼蔬。木實未熟,相與視之謹;既熟,嘯呼群萃,然後食,衎衎焉。山之小草木,必環而行遂其植。故猨之居山恒鬱然。王孫之德躁以囂,勃諍號呶,唶唶強強。雖群不相善也。食相噬齧,行無列,飲無序。乖離而不思。有難,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踐稼,所過狼藉披攘。木實未熟,輒齕咬投注。竊取人食,皆實其嗛。山之小草木,必淩挫折挽,使之瘁然後已。故王孫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猨群眾則逐王孫,王孫群眾亦齚猨。猨棄去,終不與抗,然則物之甚可憎,莫王孫若也,餘棄山間久,見其趣如是,作《憎王孫》云。

湘水之浟浟兮。其上群山。胡茲鬱而彼瘁兮,善惡異居其間。惡者王孫兮善者猨,環行遂植兮止暴殘。王孫兮甚可憎!噫,山之靈兮,胡不賊旃?跳踉叫囂兮,衝目宣齗。外以敗物兮,內以爭群。排鬥善類兮,嘩駭披紛。盜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驕傲歡欣。嘉華美木兮碩而繁,群披競齧兮枯株根。毀成敗實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號穹旻。王孫兮甚可憎!噫,山之靈兮,胡獨不聞?

猨之仁兮,受逐不校。退優遊兮,惟德是效。廉、來同兮聖囚,禹、稷合兮凶誅。群小遂兮君子違,大人聚兮蘖無餘。善與惡不同鄉兮,否泰既兆其盈虛。伊細大之固然兮,乃禍福之攸趨。王孫兮甚可憎!噫,山之靈兮,胡逸而居?

弔屈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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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先生蓋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汨羅兮,攬蘅若以薦芳。願荒忽之顧懷兮,冀陳辭而有光。

先生之不從世兮,惟道是就。支離搶攘兮,遭世孔疚。華蟲薦壤兮,進御羔襃。牝雞咿嚘兮,孤雄束咮。哇咬環觀兮,蒙耳大呂。堇喙以為羞兮,焚棄稷黍。犴獄之不知避兮,宮庭之不處。陷塗藉穢兮,榮若繡黼。榱折火烈兮,娛娛笑舞。讒巧之嘵嘵兮,惑以為《咸池》。便媚鞠恧兮,美逾西施。謂謨言之怪誕兮,反置瑱而遠違。匿重痼以諱避兮,進俞、緩之不可為。

何先生之凜凜兮,厲針石而從之。但仲尼之去魯兮,曰吾行之遲遲。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議夫子兮,曰胡隱忍而懷斯?惟達人之卓軌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覆墜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窮與達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義。矧先生之悃愊兮,滔大故而不貳。沉璜瘞佩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猶仿佛其文章。托遺編而歎喟兮,渙餘涕之盈眶。嗬星辰而驅詭怪兮,夫孰救於崩亡?何揮霍夫雷霆兮,苟為是之荒茫。耀誇辭之黨朗兮,世果以是之為狂。哀餘衷之坎坎兮,獨蘊憤而增傷。諒先生之不言兮,後之人又何望。忠誠之既內激兮,抑銜忍而不長。羋為屈之幾何兮,胡獨焚其中腸。

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俞風之不可去兮,懷先生之可忘!

三戒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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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強,竊時以肆暴,然卒迨於禍。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臨江之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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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抵觸偃仆,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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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憖憖然莫相知。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後,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衝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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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餘也。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齧鬥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後人來居,鼠為態如故。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謗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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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之獲謗譽於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小人在下位則多譽,在上位則多謗。何也?君子宜於上不宜於下,小人宜於下不宜於上,得其宜則譽至,不得其宜則謗亦至。此其凡也。然而君子遭亂世,不得已而在於上位,則道必合於君,而利必及於人,由是謗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殺可辱,而人猶譽之。小人遭亂世而後得居於上位,則道必合於君,而害必及於人,由是譽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寵可富,而人猶謗之。君子之譽,非所謂譽也,其善顯焉爾。小人之謗,非所謂謗也,其不善彰焉爾。

然則在下而多謗者,豈盡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譽者,豈盡仁而智也哉?其謗且譽者,豈盡明而善褒貶也哉?然而世之人聞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則群而郵之,且置於遠邇,莫不以為信也。豈惟不能褒貶而已,則又蔽於好惡,奪於利害,吾又何從而得之耶?孔子曰:「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善人者之難見也,則其謗君子者為不少矣,其謗孔子者亦為不少矣。傳之記者,叔孫武叔,時之貴顯者也。其不可記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時得君而處乎人上,功利及於天下,天下之人皆歡而戴之,向之謗之者,今從而譽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則聞謗譽於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徵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苟吾不能分於善不善也,則已耳。如有謗譽乎人者,吾必徵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舉且信之也。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榮且懼也。苟不知我而謂我盜蹠,吾又安取懼焉?苟不知我而謂我仲尼,吾又安取榮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

對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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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以罪貶永州,有自京師來者,既見,曰:「余聞子坐事斥逐,余適將唁子。今余視子之貌,浩浩然也,能是達矣,余無以唁矣,敢更以為賀。」柳子曰:「子誠以貌乎,則可也。然吾豈若是而無志者耶?姑以戚戚為無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吾之罪大,會主上方以寬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貶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夫為天子尚書郎,謀畫無所陳,而群比以為名。蒙恥遇僇,以待不測之誅。苟人爾,有不汗栗危厲偲偲然者哉!吾嘗靜處以思,獨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於聖朝,下無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苟生幸存,庶幾似續之不廢。是以償蕩其心,倡佯其形。茫乎若升高以望,潰乎若乘海而無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誠以浩浩而賀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愚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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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見夢曰:「子何辱予,使予為愚耶?有其實者,名固從之,今予固若是耶?予聞閩有水,生毒霧厲氣,中之者,溫屯嘔泄;藏石走瀨,連艫糜解。有魚焉,鋸齒鋒尾而獸蹄,是食人,必斷而躍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惡溪。西海有水,散渙而無力,不能負芥,投之則委靡墊沒,及底而後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汨泥淖。撓混沙礫,視之分寸,眙若睨壁,淺深險易,昧昧不覿,乃合涇渭,以自彰穢跡,故其名曰濁涇。雍之西有水,幽險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惡弱,六極也;濁黑,賤名也。彼得之而不辭,窮萬世而不變者,有其實也。今予甚清與美,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載方舟,朝夕者濟焉,子幸擇而居予,而辱以無實之名以為愚,卒不見德而肆其誣,豈終不可革耶?」

柳子對曰:「汝誠無其實,然以吾之愚而獨好汝,汝惡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見貪泉乎?有飲而南者,見交趾寶貨之多,光溢於目,思以兩手左右攫而懷之,豈泉之實耶?過而往貪焉,猶以為名,今汝獨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雖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時,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今汝之托也,遠王都三千餘里,側僻回隱,蒸鬱之與曹,螺蜯之與居。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遊汝,闖闖以守汝。汝欲為智乎?胡不呼今之聰明皎厲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經於汝,而唯我獨處?汝既不能得彼而見獲於我,是則汝之實也。當汝為愚而猶以為誣,寧有說耶?」

曰:「是則然矣。敢問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柳子曰:「汝欲窮我之愚說耶?雖極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無知,冰雪之交,眾裘我絺;溽暑之鑠,眾從之風,而我從之火。吾蕩而趨。不知太行之異乎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遊,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以沒吾舟。吾足蹈坎井,頭抵木石,衝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喪何得,進不為盈,退不為抑,荒涼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願以是汙汝可乎?」

於是溪神深思而歎曰:「嘻!有餘矣,是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籲,涕泣交流,舉手而辭。一晦一明,覺而莫知所之。遂書其對。

設漁者對智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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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氏既滅范、中行,志益大,合韓、魏圍趙,水晉陽。智伯瑤乘舟以臨趙,且又往來觀水之所自,務速取焉。

群漁者有一人坐漁,智伯怪而問焉。曰:「若漁幾何?」曰:「臣始漁於河中,今漁於海。今主大茲水,臣是以來。」曰:「若之漁何如?」曰:「臣幼而好漁。始臣之漁於河,有魦、鱮、鱣、鰋者,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餌,日收者百焉。臣以為小,去而之龍門之下,伺大鮪焉。夫鮪之來也,從魴鯉數萬,垂涎流沫,後者得食焉。然其饑也,亦返吞其後。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為螭龍。及夫抵大石。亂飛濤,折鰭禿翼。顛倒頓踣,順流而下,宛委冒懵,環坻漵而不能出。向之從魚之大者,幸而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猶以為小。聞古之漁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於是去而之海上,北浮於碣石。求大鯨焉。臣之具未及施,見大鯨驅群鮫。逐肥魚於渤澥之尾。震動大海,簸掉巨島。一啜而食若舟者數十。勇而未已,貪而不能止,北蹙於碣石,槁焉。向之以為食者,反相與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猶以為小。聞古之漁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釣而得文王。於是舍而來。」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漁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晉之侈家,若欒氏、祁氏、羊舌氏以十數,不能自保,以貪晉國之利,而不見其害。主之家與五卿。嘗裂而食之矣。是無異魦、鱮、鱣、鰋也,腦流骨腐於主之故鼎,可以懲矣,然而猶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貪人之土田,侵人之勢力,慕為諸侯,而不見其害。主與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脫其鱗,鱠其肉,刳其腸,斷其首而棄之,鯤鮞遺胤,莫不備俎豆,是無異夫大鮪也。可以懲矣,然而猶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範、中行以益其肥,猶以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無厭。驅韓、魏以為群鮫,以逐趙之肥魚,而不見其害。貪肥之勢,將不止於趙,臣見韓、魏懼其將及也,亦幸主之蹙於晉陽。其目動矣,而主乃慠然。以為咸在機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輔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禍,段規深怨而造謀,主之不寤,臣恐主為大鯨,首解於邯鄲,鬛摧於安邑,胸披於上黨,尾斷於中山之外,而腸流於大陸。為鱻薧。以充三家子孫之腹。臣所以大懼。不然,主之勇力強大,於文王何有?」

智伯不悅,然終以不寤。於是韓、魏與趙合滅智氏,其地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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