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文鈔/卷09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卷八 柳州文鈔
卷九
卷十 
本作品收錄於:《唐宋八大家文鈔

卷九•說、讚、雜著[编辑]

天說[编辑]

韓愈謂柳子曰:「若知天之說乎?吾為子言天之說。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饑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殘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為使至此極戾也?』若是者,舉不能知天。夫果蓏,飲食既壞,蟲生之;人之血氣敗逆壅底,為癰瘍、疣贅、瘺痔。蟲生之;木朽而蠍中,草腐而螢飛,是豈不以壞而後出耶?物壞,蟲由之生;元氣陰陽之壞,人由之生。蟲之生而物益壞,食齧之,攻穴之,蟲之禍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於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壞元氣陰陽也亦滋甚:墾原田,伐山林,鑿泉以井飲,窾墓以送死,而又穴為偃溲,築為牆垣、城郭、台榭、觀遊,疏為川瀆、溝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萬物不得其情,倖倖衝衝,攻殘敗撓而未嘗息。其為禍元氣陰陽也,不甚於蟲之所為乎?吾意有能殘斯人使日薄歲削,禍元氣陰陽者滋少,是則有功於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舉不能知天,故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聞其呼且怨,則有功者受賞必大矣,其禍焉者受罰亦大矣。子以吾言為何如?」

柳子曰:「子誠有激而為是耶?則信辯且美矣。吾能終其說。彼上而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者,世謂之元氣;寒而暑者,世謂之陰陽。是雖大,無異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報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氣,大癰痔也;陰陽,大草木也;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子而信子之義以遊其內,生而死爾,烏置存亡得喪於果蓏、癰痔草木耶?」

觀八駿圖說[编辑]

古之書有記周穆王馳八駿升昆侖之墟者,後之好事者為之圖,宋、齊以下傳之。觀其狀甚怪,咸若騫若翔,若龍鳳麒麟,若螳螂然。其書尤不經,世多有,然不足采。世聞其駿也,因以異形求之。則其言聖人者,亦類是矣。故傳伏羲曰牛首,女蝸曰其形類蛇,孔子如倛頭,若是者甚眾。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今夫馬者,駕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視之,毛物尾鬛,四足而蹄,齕草飲水。一也。推是而至於駿,亦類也。今夫人,有不足為負販者,有不足為吏者,有不足為士大夫者,有足為者,視之圓首橫目,食穀而飽肉,絺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於聖,亦類也。然則伏羲氏、女蝸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驊騮、白羲、山子之類,若果有之,是亦馬而已矣。又烏得為牛,為蛇,為倛頭,為龍鳳麒麟螳螂然也哉?

然而世之慕駿者,不求之馬,而必是圖之似,故終不能有得於駿也。慕聖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頭之問。故終不能有得於聖人也。誠使天下有是圖者,舉而焚之,則駿馬與聖人出矣。

捕蛇者說[编辑]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

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吾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鶻說[编辑]

有鷙曰鶻者,穴於長安薦福浮圖有年矣。浮圖之人,室宇於其下者,伺之甚熟,為余說之曰:『冬日之夕,是鶻也,必取鳥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旦則執而上浮圖之跂焉,縱之,延其首以望,極其所如往,必背而去焉。苟東矣,則是日也不東逐,南北西亦然。」

嗚呼,孰謂爪吻毛翮之物而不為仁義器耶?是固無號位爵祿之欲,里閭親戚朋友之愛也,出乎鷇卵,而知攫食決裂之事爾,不為其他。凡食類之饑,唯旦為甚,今忍而釋之,以有報也。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愛其死,以忘其饑,又遠而違之,非仁義之道耶?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難得也。

余又疾夫今之說曰:以喣喣而嘿,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翹翹而厲,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今夫梟鵂,晦於晝而神於夜;鼠不穴寢廟,循牆而走。是不近於喣喣者耶?今夫鶻,其立然,其動砉然,其視的然,其鳴革然,是不亦近於翹翹者耶?由是而觀其所為,則今之說為未得也。孰若鶻者,吾願從之。毛耶翮耶,胡不我施?寂寥太清,樂以忘饑。

說車贈楊誨之[编辑]

楊誨之將行,柳子起而送之門,有車過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於世乎?材良而器攻,圓其外而方其中然也。材而不良,則速壞。工之為功也,不攻則速敗。中不方,則不能以載,外不圓,則窒拒而滯。方之所謂者箱也,圓之所謂者輪也。匪箱不居,匪輪不途。吾子其務法焉者乎?」曰:「然。」

曰:「是一車之說也,非眾車之說也,吾將告子乎眾車之說。澤而杼,山而侔,上而輊,下而軒且曳。祥而曠左,革而長轂以戟,巢焉而以望,安以愛老,輜以蔽內,垂綏而以畋,載十二旒,而以廟以郊以陳於庭,其類眾也。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圓其外而方其中也。是故任而安之者箱,達而行之者輪,恒中者軸,挶而固者蚤,長而撓,進不罪乎馬,退不罪乎人者轅,卻暑與雨者蓋,敬而可伏者軾,服而制者馬若牛,然後眾車之用具。

今楊氏,仁義之林也,其產材良。誨之學古道,為古辭,衝然而有光,其為工也攻。果能恢其量若箱,周而通之若輪,守大中以動乎外而不變乎內若軸,攝之以剛健若蚤,引焉而宜御乎物若轅,高以遠乎汙若蓋,下以成乎禮若軾,險而安,易而利,動而法,則庶乎車之全也。《詩》之言曰:四牡騑騑,六轡如琴。孔氏語曰:左為六官,右為執法。此其以達於大政也。凡人之質不良,莫能方且恒。質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圓遂。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遇陽虎必曰諾,而其在夾谷也,視叱齊侯類蓄狗。不震乎其內。後之學孔子者,不志於是,則吾無望焉耳矣。」

誨之,吾戚也,長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於世,懼圓其外者未至,故說車以贈。

伊尹五就桀讚[编辑]

伊尹五就桀。或疑曰:「湯之仁聞且見矣,桀之不仁聞且見矣,夫胡去就之亟也?」柳子曰:「惡,是吾所以見伊尹之大者也。彼伊尹,聖人也。聖人出於天下,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曰:『孰能由吾言?由吾言者為堯、舜,而吾生人堯、舜人矣?』退而思曰:『湯誠仁,其功遲;桀誠不仁,朝吾從而暮及於天下可也。』於是就桀。桀果不可得,反而從湯。既而又思曰:『尚可十一乎?使斯人蚤被其澤也。』又往就桀。桀不可,而又從湯。以至於百一、千一、萬一,卒不可,乃相湯伐桀。俾湯為堯、舜,而人為堯、舜之人,是吾所以見伊尹之大者也。仁至於湯矣,四去之;不仁至於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不然,湯、桀之辨,一恒人盡之矣,又奚以憧憧聖人之足觀乎?吾觀聖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若於五就桀。」作《伊尹五就桀讚》:

聖有伊尹,思德於民。往歸湯之仁,曰仁則仁矣,非久不親。退思其速之道,宜夏是因。就焉不可,復反亳殷。猶不忍其遲,亟往以觀。庶狂作聖,一日勝殘。至千萬冀一,卒無其端。五往不疲,其心乃安。遂升自陑,黜桀尊湯,遺民以完。大人無形,與道為偶。道之為大,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聖之首。既得其仁,猶病其久。恒人所疑,我之所大。嗚呼遠哉!誌以為誨。

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编辑]

自吾居夷,不與中州人通書。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為《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為怪,而吾久不克見。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於文也。世之模擬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為辭者之讀之也,其大笑固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故學者終日討說答問,呻吟習復,應對進退,掬溜播灑,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遊焉」之說。不學操縵,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縱也。大羹玄酒,體節之薦,味之至者。而又設以奇異小蟲、水草、樝梨、橘柚,苦堿酸辛,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咸有篤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菹,屈到之芰,曾晳之羊棗,然後盡天下之味以足於口。獨文異乎?韓子之為也,亦將弛焉而不為虐歟!息焉遊焉而有所縱歟!盡六藝之奇味以足其口歟!而不若是,則韓子之辭,若壅大川焉,其必決而放諸陸,不可以不陳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細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韓子窮古書,好斯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為之傳,以發其鬱積,而學者得之勵,其有益於世歟!是其言也,固與異世者語,而貪常嗜瑣者,猶呫呫然動其喙。彼亦甚勞矣乎!

晉問[编辑]

吳子問於柳先生曰:「先生晉人也,晉之故宜知之。」曰:「然。」「然則吾願聞之,可乎?」曰:「可。晉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陽起之,黃河迤之,大陸靡之。或巍而高,或呀而淵。景霍、汾、澮,以經其壖。若化若遷,鉤嬰蟬聯,然後融為平川,而侯之都居,大夫之邑建焉。其高壯,則騰突撐拒。聱岈鬱怒,若熊羆之咆、虎豹之嗥,終古而不去;攫秦搏齊,當者失據,燕狄惴怯,若卵就壓,振振業業,覷關蹀戶,惕若僕妾。其按衍則平盈旋緣,紆徐夷延,若飛䳒之翔舞,洄水之容與;以稼則碩,以植則茂,以牧則蕃,以畜則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其河則濬源昆侖,入於天淵,出乎無門,行乎無垠,自匈奴而南,以界西鄙,衝奔太華,運肘東指;混潰后土,濆濁糜沸,黿鼉詭怪,于于汨汨,騰倒䭿越,委泊涯涘,呀呷欱納,摧雜失墜。其所盪激,則連山參差,廣野壞裂,轟雷努風,撼𪁟于𡼛;崩石之所轉躍,大水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彌數千里,若萬夫之斬伐。而其軸轤之所負,橦檣之所御,鱗川林壑,隳雲遁雨,瞬目而下者,榛榛沄沄,百舍一赴,若是何如?」

吳子曰:「先生之言豐厚險固,誠晉之美矣。然晉人之言表裏山河者,備敗而已,非以為榮觀顯大也。吳起所謂「在德不在險」,此晉人之藉也。願聞其他。」

先生曰:「太鹵之金,棠谿之工,火化水淬,器備以充。為棘為矛,為铩為鉤,為鏑為鏃,為槊為鍭,出太白,征蓐收,召招搖,伏蚩尤,肅肅褷褷。合眾靈而成之。博者狹者,曲者直者,歧者勁者,長者短者,攢之如星,奮之如霆,運之如縈。浩浩弈弈,淋淋滌滌,熒熒的的,若雪山冰谷之積。觀者膽掉,目出寒液。當空發耀,英精互繞,晃蕩洞射,天氣盡白,日規為小,鑠雲破霄。跕墜飛鳥。弓人之弓,函人之甲,膠角百選,犀兕七屬。乃使跟超掖夾之倫,服而持之,南瞰諸華,北讋群夷,技擊節制,聞於天下,是為善師。延目而望之,固以拳拘喘汗,免胄肉袒,進不敢降,退不敢竄。若是何如?」

吳子曰:「夫兵之用,由德則吉,由暴則凶,是又不可為美觀也。先軫曰:『師直為壯,曲為老』,況徒以堅甲利刃之為上哉!」

先生曰:「晉國多馬,屈焉是產。土寒氣勁,崖坼谷裂,草木短縮,鳥獸附匿,而馬蕃焉。師師讚兟兟,溶溶紜紜,畾轠轔轔,或赤或黃,或玄或蒼,或醇或駹,黭然而陰,炳然而陽,若旌旃旗幟之煌煌。乍進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躓,若江、漢之水,疾風驅濤,擊山蕩壑,雲沸而不止。群飲源槁,回食野赭,浴川蹙浪,噴震播灑,潰潰焉,若海神駕雪而來下。觀其四散惝怳,開合萬狀,喜者鵲厲,怒者人搏,決然坌躍,千里相角。風騣霧鬛,劚山抉壑,耳搖層雲,腹捎眾木,寂寥遠遊,不夕而復。攫地跳梁,堅骨蘭筋,交頸互齧,鬥目相馴,聚溲硬噓,昂首張齗。其小者則連牽繳繞,仰乳俯齕,蟻雜螽集,啾啾潗潗,旅走叢立。其材之可者,收斂菌教,掉手飛縻,指毛命物,百步就羈。牽以荀息,御以王良,超以范鞅,軒以欒針,以佃以戎,獸獲敵摧。若是何如?」

吳子曰:「恃險與馬』者,子不聞乎?故曰『冀之北土,馬之所生』,『是不一姓』。請置此而新其說。」

先生曰:「晉之北山有異材,梓匠工師之為宮室求大木者,天下皆歸焉。仲冬既至,寒氣凝成,外凋內貞,沈液不行,乃堅乃良。萬工舉斧以入,必求諸岩崖之欹傾,澗壑之紆縈,淩巑岏之杪顛,漱泉源之淦瀯,根絞怪石,不土而植,千尋百圍,與石同色。羅列而伐者,頭抗河漢,刃披虹霓,聲振連巒,梯填層溪。丁丁登登,硠硠稜稜,若兵車之淩。其響之所應,則潰潰漰漰,氵匈氵匈薨薨,若騫若崩,若螭龍之鬥,風霆相騰。其殊而下者,劄戛捎殺,摧崒坱圠,霞披電裂,又似共工觸不周而天柱折。鶤鸛鹙鶬,號鳴飛翔,貙豻虎兕,奔觸讋慄,伏無所入,遁無所脫。然後斷度收羅,捎危顛,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於河而流焉。蕩突硉兀,轉騰冒沒,類秦神驅石以梁大海;抵曲鱗蹙,彙流雷解,前者汨越,後者迫隘,乃下龍門之懸水。摺拉頹踏,捽首軒尾,澒入重淵,不知其幾百里也。濤波之旋,滔山觸天,既淳既平,彌望悠焉。良久,乃始昂屹湧溢,挺拔而出,林立峰崒,穿雲蔽日,渙然自撓,復就行列,渾渾而去,以至其所。唯良工之指顧,叢台、阿房,長樂、未央、建章、昭陽之隆麗詭特,皆是之自出。若是何如?」

吳子曰:「吾聞君子患無德,不患無土;患無土,不患無人;患無人,不患無宮室;患無宮室,不患材之不己有。先生之所陳,四累之下也;且褫祁既成,諸侯叛之。」

先生曰:「河魚之大,上迎濤波,羅壅津涯,千里雷馳,重馬輕車,遂以君命矢而縱觀焉。大罟斷流,修網亙川,罩罶罣轆,織紝其間。巨舟軒昂,仡仡回環,水師更呼,聲裂商顏。於是鼓噪遝集而從之,扼龍吭,拔鯨鰭,戮白黿,逐母螭,叱馮夷,立水湄。搜攪流離,掬縮推移,梁會網蹙,騰天彌圍,掉躃擁踴,以登夫歷山之垂。如川之歸,如山之摧,如云之披。其有乘化會神,振拔漣淪,摛奇文,出怪鱗,騰飛濤而上逸,生電雷於龍門者,猶仰綸飛繳,頓踏而取之,莫不脫角裂翼,呀嚇匍匐,復就臠切,莫保龍籍,具糅五味,布列雕俎,風雲失勢,沮散遠去。若夫魦、鱨、鮪、鯉、鰋、鱧、魴、鱮之瑣悄蔑裂者,夫固不足悉數,漏脫紘目,養之水府,而三河之人,則已填溢饜飫,腥膏舄鹵,聞鱠炙之美,則掩鼻蹙頞,賤甚糞土而莫顧者也。若是何如?」

吳子曰:「一時之觀,不足以誇後世;口舌之味,不足以利百姓。姑欲聞其上者。」

先生曰:「猗氏之鹽,晉寶之大者也,從之賴之與穀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但至其所,則見溝塍畦畹之交錯輪囷,叵稼若圃,敞兮勻勻,渙兮鱗鱗,邐漲紛屬,不知其垠。俄然決源釃流,交灌互注,若枝若股,委曲延布,脈寫膏浸,潗濕滑汩,彌高掩庳,漫壟冒塊,決決沒沒,遠近混會,抵值堤防,瀴瀛霈濊,偃然成淵,漭然成川,觀之者徒見浩浩之水,不愛其美。無聲無形,熛結迅詭,回眸一瞬,積雪百里。皛幕幕,奮僨離析,鍛圭推璧,眩轉的。乍似殞星及地,明滅相射冰裂雹碎,巃嵸增益。大者印累,小者珠剖,湧者如坻,坳者如缶,日昌熠煜,螢駭電走,亙步盈車,方尺數斗。於是褒斂合集,舉而堆之,皓皓乎懸圃之巍巍,乎溔乎,狂山太白之淋漓。駭化變之神奇,卒不可推也。然後驢贏牛馬之運,西出秦、隴,南過樊、北極燕、代,東逾周、宋。家獲作咸之利,人被六氣之用,和鈞兵食,以徵以貢。其齎天下也,與海分功,可謂有濟矣若是何如?」

吳子曰:「魏絳之言曰『近寶則公室乃貧』,豈謂是耶?雖然,此可以利民矣,而未為民利也。」先生曰:「願聞民利。」

吳子曰:「安其常而得其欲,服其教而便於己,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賦力。所謂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先生曰:「文公之霸也,援秦破楚,囊括齊、宋,曹、衛解裂,魯、鄭震恐,定周於溫,奉冊受錫,夾輔糾逖,以為侯伯,齊盟踐士,低昂玉帛。天子恃焉,以有諸侯;諸侯恃焉,以有其國;百姓恃焉,以有其妻子而食其力。叛者力取,附者仁撫;推德義,立們讓;示必行,明所向;達禁止,一好尚。《春秋》之事,公侯大夫,策文馬,馳軒車,出入環連,貫於國都,則有五筵之堂,九幾之室,大小定位,左右有秩,禽牢餼饋,交錯文質,饗有嘉樂,宴有庭實,登降好賦,犧象畢出,犒勞贈賄,率禮無失。六卿理兵,大戎小戎,鍾鼓丁寧,以討不恭。車埒萬乘,卒半天下,鼓之則震,旆之則畏。其號令之動,若水之源,若輪之旋,莫不如志。當此之時,咸能呈以奉其上,故其民至於今,好義而任力。此以民力自固,假仁義而用天下,其遺風尚有存者。若是可以為民利也乎?」

吳子曰:「近之矣,然猶未也。彼霸者之為心也,引大利以自向,而摟他人之力以自為固,而民乃後焉。非不知而化,不令而一,異乎吾向之陳者,故曰近之矣,猶未也。」

先生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而平陽,堯之所理也,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於今儉嗇;有溫恭、克讓之德,故其人至於今善讓;有師錫、僉曰、疇谘之道,故其人至於今好謀而深;有百獸率舞、鳳凰來儀、於變時雍之美,故其人至於今和而不怒;有昌言、儆戒之訓,故其人至於今憂思而畏禍;有無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於今恬以愉,此堯之遺風也。願以聞於子何如?」

吳子離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此固吾之所欲聞也。夫儉則人用足而不淫;讓則遵分而進善,其道不鬬;謀則通於遠而周於事;和則仁之質;戒則義之實;恬以愉則安而久於其道也。至乎哉!今主上方致太平,動以堯為準,先生之言,道之奧者,若果有貢於上,則吾知其易易焉也。舉晉國之風以一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賜。


 卷八 ↑返回頂部 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