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語錄/卷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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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二[编辑]

聖人首聰明睿智,《大學》先格物致知。人總以明白為主。若心裏不明白,則剛為暴,仁為懦,勇為亂,許多好字面,俱可變壞。孔子聖之至,亦是始條理與他聖異。兩漢人物盡好,然底裏病痛,只坐有些不明白。不明白,縱使天姿純粹,只做到兩漢之功業、節義而止,不能復向上。

記問之學,不能心得,都不濟事。得之於心,就是不得工夫讀書,亦日日進,禁他不得。「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心道流行,所謂「源頭活水」也。

讀書祇要心裏明白,便是「源頭活水」。昆侖一脈,處處貫注,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

老來見得讀書,祇要心裏一點明白,除此都是無用。若著一部書,天下家傳戶誦,心裏卻暗暗曉得有不妥處,更是為累。揚子雲配享孔子,王荊公位在孟子上,卻有賢聖在後,到底無用。佛家心裏亦有亮處,吾儒亮在理上,不知他亮在甚麽地方。然他卻見到這一點受用,不要人知。雖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有人信向,亦不可少,祇是本人若注意在此,便沒有底子了。

讀書博學強記,日有程課,數十年不間斷,當年吳下顧亭林,今四舍弟耜卿,皆曾下此工夫。亭林《十三經》盡皆背誦,每年用三個月溫理,餘月用以知新,其議論簡要有裁剪,未見其匹。耜卿亦能背誦《十三經》,而略通其義,可不謂賢乎?但記誦所以為思索,思索所以為體認,體認所以為涵養也。若以思索、體認、涵養為記誦帶出來的工夫,而以記誦為第一義,便大差。必以義理為先,開卷便求全體大用所在,至於義理融透浹洽,自然能記,郎偶然忘記亦無害。程朱亦然。

治《參同契》者,皆以為有外丹。某謂即有外丹,亦須內丹就,方能服得外丹,不然消化他不得。內丹就一團陽氣,如火之然,不拘金石,皆能消化,方有益。郎如穀食,須是脾氣好,方能成精液,畏氣血。若不消化,便都成病。讀書亦然,須要融洽,不然撐腸拄肚,便為害。

前歲為一友作時文序,彼時隨筆寫出,偶然翻閱篇中,有語云:「學求自得,則視傳世末也。」此語古人卻未曾說。想人身後,若全無知覺,則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要他傳何用?若是有知,生前浪得名,所作的不成物事,急忙不得消滅,更薨得苦。

今人作文字及選文字,都要多,某卻另一癖性,祇要少。又人都要傳世,某祇要愜心方快活。

刻板印書如此便當,河漢、唐人都想不到?然因此流布得廣,反將書本看得容易,不以為寶。人須有求明道理滾熱的心,如渴饑到十二分,滴水顆米,俱如甘露;如仙丹,立刻便要吞在肚裏。那有不消融滋益精氣之理。

賓實讀書,一切詩文曆算,都不甚留心,惟《四書》、《五經》中這點性命之理,講切思索,直似胎包中帶來的一般。此之謂「法嗣」。當時徐立齋、韓元少,每見輒問某,近又讀何異書。人好讀異書,便是大病。書有何異?《四書》、《五經》,如饑食渴飲、祖宗父母一般,終身相對,豈有厭時!不爾便是矣謁。和尚家不必說他道理偏駁,只丟了父母,別去認個師父;丟了兄弟,別去認個師兄、師弟。人只一本,彼有二本,便不是人。

偷兒欲以二三年工夫,學會算學,再同頭來耑心於經書道理。其意以算學有盡,而經旨熬窮也。不知經旨雖淵微,都是根本語,董易至簡。曆數之類,卻款項繁雜,難以譴罄。試觀一顆樹,還是根本多些?還是枝葉多些?況人要精於六藝,尤須以經書道理為根柢,則用力雖勤,而即末見本,自有從容悅心之樂。不然勉強先從繁雜處入,恐致心病。敝鄉有一秀才,於石齋先生《三易洞璣》極意彈精,必求其解,遂至失心,正坐此也。

看得《四書》淡而無味,就有些明白,亦以為不足奇。所以高者談性命,卑者工詞賦。豈知《四書》中,青紅碧綠,何所不有,其味至味也。不知其味者,保得他講的性命必不是性命,學的詞賦必不成詞賦。

自漢以來的學問,務博而不精,聖賢無是也。太公只廣卷《丹書》,箕子只一篇《洪範》,朱子讀一部《大學》,難道別的道理文字,他都不曉?然得力只在此。某嘗謂,學問先要有約的做根,再泛濫諸家,廣收博采。原亦不離約的,臨了仍在約的上歸根復命。如草木然,初下地,原是種子,始有根有幹,有花有葉,臨了仍結種。到結了種,雖小小的,而根幹花葉,無數精華,都收在裏面。

讀書不專是要博,須是湊成一堆。某十八九時,經書外,才看一部《性理》。聞長老援古證今,茫不知其端。然覺得其言間有不聯續處,又有違礙道理處,當時思其受病之根,為之說曰:「天上繁星萬有一千五百二十,若湊起來,比月還大。只因月是團園一物,所以月光比星大別。又如百十燈火,因散開了,反不如一火把之光。」昔有人力格數人,問之,渠云:「力兼二人,便敵得十人;兼三四人,則三四十人不足道也。」以此,見得須是合並,若散開,終是不濟事。荀子云: 「合二十五人之智,智於堯、禹。」只平常人合湊起來,便比得堯、禹,而堯、禹不多見者,以其散為二十五人也。

看書要逐條想一遍,不但為書,且將比心磨得可用。不然遇大事,此心用不入,便做不來。

人須要用心,但用過心,不獨悟過好,只疑過亦好;不但記得好,就不記得亦好。中有個根子,便有時會發動。

讀書以心為本,心不在,雖勤無益。佛家所謂「如磨麵驢,身雖行道,心道不行」是也。心襄通透一點,便為功甚大。心為諸事之根,然諸事又白有根,諸事之根,所謂「派頭」也。文不學《史》、《漢》、韓、柳,字不學鍾、王、顏、柳,理學不宗周、程、張、朱,雖終身專精何益。

無味處致思,至於群疑立興,是超凡入聖開頭。自記。

程子云:「祇是思便無邪,重在『思』字。」亦說得好。邪蕩之行,可悅者一時,而禍害無窮。《鄘風鶉之奔奔》,便接《定之方中》,其禍至敗國亡家,可不戒哉!問:「如此是懲創逸志分數多。」曰:「好處豈不用思?思吾之性情何以不如古人之厚,吾之行事何以不如古人之當,其處上處下,處常處變,內外大小,都有道理,如何不思?思卻到無邪方是。」

問:「讀書如何方有益?」曰:「且未說到躬行,祇要實在通一經,便有些為己之意。要通一經,須將那一經《注疏》細看,再將《大全》細看。莫先存一駁他的心,亦莫先存一向他的心。虛公共心,就文論理,覺得那一說是,或兩說都不是,我不妨另有一意。看來看去,務求穩當,磨到熟後,便可名此一經。當日虛齋只將《易經》如此做得一番工夫,後來天下傳其《蒙引》,曰:『欲《易》明,問蔡清。』故某作《重修虛齋祠堂記》曰:『自宋以後,得漢人窮經之意者,惟虛齋先生一人。』」

有人說《十三經》、《廿一史》皆看過,祇是不記得。總是他立意要看完經史,便不能記。何也?為其泛也。非切己要讀,如何能記!天下書原讀不盡,虛齋云:「欲為一代經綸手,須讀數篇要緊書。」書讀要緊者方好。文中子云:「不廣求故得,不雜舉故明。」某自己驗之,確是如此。孔子說得極平常,都是自己有得之言,說一個「溫故」,說一個「時習」。可見不溫、不習,便無處得「說」與「知新」。

京江張先生曾有對句云:「天下有讀不盡書,總非學問;心頭無打不過事,便是聖賢。」因戲謂曰:「若作『天下無讀不盡書,總非學問;心頭有打不過事,便近聖賢』。何如?」先生頷之。清植。

讀書要有記性,記性難強。某謂要練記性,須用精熟一部書之法。不拘大書、小書,能將這部爛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諸家說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比一部便是根,可以觸悟他審。如領兵十萬,一樣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無親疏厚薄,便不得一友之助。領兵必有幾百親丁、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氣肝膽,便此外皆可得用。何也?我所親者,又有所親,因類相感,無不通徹。祇是這部書,卻要實是丹頭,方可通得去。倘熟一部沒要緊的書,便沒用。如領兵,卻親待一夥極作奸犯科的兵;交友,卻結交一班無賴的友,如何聯屬得來?

若是要有所得,精熟一部經書,荊斨用之不盡。若要醞釀深厚,畢竟是多讀多通方得,「沈浸釀鬱」四字最妙。讀書不透,多亦無益,然亦未有不多而能透者。

人無所得,雖讀得《三通》,高談博辨,證佐紛羅,其歸如搦冰然。初非不盈把,漸搦漸消,至於無有。所以讀書以實得為主。

學問之道,最怕那地方派斷。如李中孚,幼為孝子,長為高士,半世讀書,所著論多未諦當,以關中派斷故也。所以孟子見得透,甚重見知。

讀書要搜根,搜得根便不會忘。將那一部書分類纂過,又隨章記,復全部串解,得其主意,便記得。某向看三角法,過而輒忘,後得其一線穿下之根,便再不忘。某於《河圖》、《洛書》,搜得其根,放下空空洞洞,一提起千頭萬緒,無不了然。孔明當日獨觀大意,今人解作草略,便不是。大意者,卻精英根源也。杜工部讀書難字過,便不屑記難字。如揚子雲,乃是要采其精英。

某少時好看難書,如樂書、曆書之類。郎看《易》,亦是將圖畫來畫去,求其變化巧合處。於《太極圖》,不看其上下三空圈,卻揀那有黑有白、相交相係處,東扯西牽,配搭得來,便得意,覺得朱子注無甚意味。及入館,幸遇德子諤、徐善長兩先生,辛未後,又得張長生、楊賓實。他們往復疑問,供是從道理根源上尋求。因此想出見頭來,再去看朱子書,方有滋味,有精采。

某年十八,手纂《性理》一部,十九,手纂《四書》一部,二十,手纂《易經》一部。凡某家某家如何說,皆一一能記,至今以為根基。不然雖閑時熟思,從何思起。

某先年只喜看有道理的書,近年方不擇書。看詩,便覺詩裏有許多理;看史,便覺史裏有許多理。如此方好讀書,而惜乎已老矣。朱子自廿來歲便是如此,所以無量精進。

「讀書千遍,其意自見」。某初讀《參同契》,了無入處,用此法試之,熟後遂見得其中自有條理。初讀《大司樂》亦然。用此法,又有入處,乃知此言果丹訣也。人做大司成,只糾合有志讀經者,且不要管他別樣。只教他將一部經,一面讀,一面想,用功到千遍,再問他所得便好。

有言不好讀經,而好史者。曰:「此不過是心粗,不耐細看道理。其看史,亦只於沒要緊處看取耳。到後來粗浮無比,安能區別是非,措之於用?」

學問須是熟,梅定九於曆算,四十年工夫,尚不能熟。讀書不熟,終不得力。魏伯陽所謂「千周萬遍」也。讀書著不得一點為人的心,著此便斷根,雖孜孜窮年,無益也。

梅定九筆算,乾淨有條理,信成耑家之學。可見學無內外,終日談身心性命,意卻要人知我,不妨是為人。曆算詞章之屬,務欲心通,有以自樂,不妨是為己。總在心中發念處分別。某十七八歲時,於《正蒙》、《觀物》,有幾處不明,到省試時,坐肩輿中,崎嶇登頓,一思輒竟日。子弟生性廓落不妨,但當有耑心之處便好。大凡一技之精,皆未有全焉為人起見者。

讀書要見得自己有新意,高出前人處。卻不可執定此意,以為至當不易。亦有此意初見甚確,久之覺得前人老老實實的一句,已似有此意。到得後來,確乎見得他那一句渾厚無弊,包得我的意思,足卻不可易,便到是處。

讀書人且要如和尚家,先記得六根十八戒,要緊的幾個公案。《四書》、《五經》中條款,效說不出,卻說我留心根本,此不過空疏之別名耳。祇是地名、人名,瑣瑣碎碎,記得許多,卻不必。郎如《孟子》,五個人倒忘了三個,都不妨。若如《大學》中八條目,《中庸》中九經,忘了一件,如何是個學者?

後代書更多,讀不盡,事更多,亦知不盡。莫若就我所能為、所能知者,求個著實。據所見者寫出來,再看所寫者,可能如意中所見否。若不差,便存著,不必定想傳世。如此甚簡易,近於為己。

朱子曾說有著棋高手人,向國手從學,國手經年不教一語,只令看他與人著。共人問故,國手曰:但是高著,你都曉得,令你看著者,要你知道低著耳。」此語最妙,他那規矩準繩,平平無奇處,正是妙處,困倒英雄。所謂低者,正是高之根。

讀書只讚其文字好,何益?須將作者之意發明出來,及考訂其本之同異,文義之是否,字字不放過,方算得看過這部書。

今耑門之學甚少,古來官制、田賦、冠服、地裏之類,皆無精詳可據之書。此等必實實考究得源源本本,確有條貫,方好。不然隨便著作,有何關係?如浙中萬氏《禮》學,極有佳處,但多是自己做主意,所引經史,只據來證吾此說,不管對面反面,尚有別義。如問官事,要偏在原告,便只取原告千證,不管被告千證;要偏在被告,便只取被告干證,不管原告干證,如此豈能歸於至是?

讀古人書詩,不將全部五七遍過,遽欲選他的,大都是強作解事。讀到五七遍,略能上口,辭意俱已明白,方才見得他出。郎如見一朋友,不是談到五七次,如何知其為人?

朱子譏永嘉學問,說王道,不說孔子,祇說文中子;說霸道,不說管仲,祇說王猛。其實不尋到源頭,連這半截亦不識得盡。郎講周、程、張、朱,不尋到孔孟,亦不能盡周、程、張、朱。既不見其疏漏處,定亦不知其精到處。

古法之壞,不壞於無知者,而壤於一知半解者。十分中曉得九分,那一分不解,不肯闕疑,定臆造以求合。承訛襲謬,久且不知其非,而古法之真益晦。聖人云:「多聞闕疑」,萬古讀書人,不可易此。

程子傳聖學,功甚大,但往往以絕學為言,卻起後來菲薄前賢、自我作古一輩人流弊。夫子自云「信而好古」。「好古敏求」。子貢答公孫朝,何難說不由師傳,默契道體,卻說「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尤妙在說賢不賢、識大識小,「莫不有文武之道,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立言多少穩實,有子平日所言一般。大抵風俗人心之壞,皆起於讀聖賢書,不信聖賢。某幼時,曾聞耆老云:「孔子之書,不過是立教如此,非是要人認以為實。」豈不是癡人說夢!明末人都是此見,風氣雖嘉靖以後方壞,卻是從陽明開此一派。

明代人讀書不細,大害事。王陽明為王守溪作傳,最表章他的《性說》。《性說》中引孔子語,云:「心之神明謂之性,以為吾止以孔子為斷。」不知原文乃「謂之聖」,非「謂之性」也。記不確,又不去查,落筆便成笑話。明道因濂溪教他尋孔、顏樂處,晚年欲作《樂書》。朱子曾笑云:「不知樂如何作書!」謂樂在心,作不得書耳。《性理》中載此語,恐人讀作「禮樂」之樂,乃於「樂」字下,旁注「洛」字。書生不看小注,於《問樂策》,往往答云:「明道常欲作書。」是讀為「禮樂」之樂矣。常州錢啟莘,又錯以旁注「洛」字為正文,因費許多心力,著一部《洛書》,皆畫作龜文,係之以詞,以竟明道未竟之志,豈非說夢!此殊有關係,非止文義少差而已。

明人讀書不及唐宋人。汝揖問曰:「病在何處?」曰:「前半截,以為程朱果高於漢、唐,遂不讀漢、唐人書,又不能讀透宋人書。後半截,知讀漢、唐書,卻只獵取一點詞采,為文字之用,與義理不相干。」

許魯齋云:「學問到有朱子,已經都說明,只力行就是了。」此語似是而非,恰像人已無不明白,只欠得力行。其實不能明白者盡多,乍見似顯淺,人人與知,卻中間難理會處無限。只當云熟講深思而力行之,方無弊。且如堯舜以來之道,至文武已無不明備,周公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何為也?《易經》,文、周闡發已明,孔子又「韋編三絕」,何為也?說是前人說明,亦要我在身心上實實體會親切方好。近人不是閑巑程朱之案,便謂程朱發明已盡,不必措意。都不是。申公曰:「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語雖結實,亦未詳盡,不講明如何行得。夫子拈一「信而好古」為宗,就中又開出許多方法。如所謂「闕疑」,「闕」殆擇善而從,不是見古不論是非,一概深信不疑也。

人於書有一見便曉者,天下之棄材也。須是積累而進,溫故知新,方能牢固。問:「這樣人若肯加功,豈不更勝?」曰:「便是他不肯加功。如富貴家兒,生來便有得用,他看錢物,天然不愛惜。惟辛勤成家,便一草一木,愛之護之。讀書從勤苦中得些滋味,自然不肯放下。往往見人家子弟,一見便曉者,多無成就。有人自訟其過,生平所讀書,不甚愛惜。此是大病。又有人自訟其過,生平好讀新書,不喜讀舊書。亦是大病。」

人略略知道有所不為,便出眾。若再講求學問,有些淵源,便不可測,必有成就。

某嘗以《曆論》質於猙氏衛先生,猗氏以示顧寧人,寧人曰:「曆之是否,吾不能知。論文字,則元人之文也。」某曰:「以先生之學,何謂不能知曆?」 寧人曰:「吾於經史,雖略能記誦,其實都是零碎工夫。至律曆、禮樂之類,整片稽考,便不耐心。此是大病,今悔之而已老矣。」梅定心,了然於手,卻不能了然於口。寧人則善談。論,其良訟處,實讀書要訣也。

出門之功甚大,閉戶用功,何嘗不好,到底出門聞見廣。使某不見顧寧人、梅定九,如何得知音韻、曆算之詳。佛門中「遍參歷扣』,最是妙義。豈必高明人,就是尋常人,亦有一知半解。

凡瓜某時候未到,縱將他煮爛,他終是生。人只知春生、夏長、秋收之為功,不知成物卻全在冬,五穀至秋已成矣,若當下便將來下地作種,終是不好,畢竟收過冬,生意才足。人見其已入倉圖,以為既死,不知他生意在內,自己收縮堅固,以完共性。可知貞下起元之理,一絲不錯。凡舉問工夫,火候未到暗,勉強為之,終是欠缺。

讀書已是見得如此,卻行脤在那裏,久之寫出方好。不但錯處須候其開悟,即是處亦須候其爛熟,爛熟後,向人解說,聽者不待吾言之畢,而已自領悟。到此時候,一筆寫出,自然枝葉渣滓盡去,不消多著言語,而義旨朗然矣。此境非可強致,程子自言十七八歲時,見得如是,至今仍見得如是,卻意味自別。正是此意。

學聚、問辨下,著一句「寬以居之」,大妙。如用武火將物煮熟,卻要用慢火煨,滋味餛人,方得他爛。以上致知。

人總以言行為要,凡一生之吉凶禍福,功業之大小成敗,皆於是定之。行者,人之禮也;言者,人之樂也。

人取益改過,自視宜小;容人納諫,自視宜大。「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何其小也!「犯而不校」,何其大也!不學人,往往與之相反。

人須是立心寬大,若褊急,縱使耿介特立,亦是自了漢,不能成大人物。要有陶鎔人一團熱氣,方是聖賢的派。

做官人不要貪逸樂,人乃得逸樂。武侯澹泊明志,食少事繁,把身子都拋開了做。佛家以大地黃金布施,不為希罕,須將身子布施,方是大布施。即是此意。他又推而上之,至虛空無我,不有其心,更是大布施。吾儒卻不然,到了不私其身,鞠躬盡瘁,自然連上一層都有了。

人心一味熱不得,一味冷亦不得。如關切人,便為之營私,大不是。去了此病,卻又一點不照顧人,連分人以財,教人以善都沒有。須要乾乾淨淨,卻又滿腔子都是仁厚相愛之意方好。

風氣淳厚便太平。聰明才智,多是天生的,至厚道,可以學得,大家都學厚道,便成風氣。有人問程子,古人對姑叱狗,炊藜羹不熟,便至出妻,何過耶?曰:「古人厚道,不可淺測,寧自己落些不是,必有宜出而不忍顯言者。所謂出妻令其可嫁,絕友令其可交。」此段說得甚好。東漢人多近古,便是勉為厚道耳。

問:「《小學》以恩怨分明,為非有德者之言。怨不必分明,恩上分明何害?」曰:「病在『分明』二字上。如人有恩於我,分數到那裏,我報他亦止到那裏,便是無情。如我有恩於人,亦論分數責報,豈不大差!且使其人有恩於我,而其人卻非好人,我明說報他,倘我有權勢,他竟倚以作威虐,將若之何?祇是遇他的事,於理不甚違礙,有可周全處,周全之,便是了,不必使他知。」

世間事變幻多端,吾輩遇之,卻要反觀自己。自己身心上有此,此事便是有根的;自己身心上無此,此事便是無根的。無根便可視之如無有矣。機心最不可用,他來害我,我又生法去害他,便兵連禍結而不可解。即消化了不有在胸中,猶非第一義。須是反到自己身上,追尋出我必有所以致之之處,求所以善處之方,才為有益。

人當大驚懼時,切不可就處置事,此時非本心之正。若以事機不可緩,因旁富亂聽,急忙應之,十件十錯。某自經鄭寇、耿逆之變,身嘗試之。當鄭寇狡猖時,欲招某出,某不應,遂致怒,聲言欲禍予家。彼時若一言稍靡,便貽名節之羞;若過抗,便可殃及父母。某只不勁聲色。至數日後,有王友者,問某作何計,某曰:「僕不過一窮百姓,彼若欲得而甘心者,遣一役來,牽之而去,郎與見面矣。」友曰:「招之不見,牽之而見,可乎?」某曰:「招之無可見之理,牽之便有可見之義。何也?招之而見,不為殿下臣,必為座上客。牽之而見,則為簿下囚矣。」友曰:「見面奈何?」某曰:「若能以禮待,則從容告以實情,僕非明之臣子,而實我朝之詞臣也。倘為不才,便不足用,如以為賢,未有賢而失節者。彼於明家失節之人,皆殺之、流之,則僕之不宜為用明矣。如慮僕有別圖生變者,請侍老父老母,摧妻子,傍城而居,教童蒙度日可已。若彼赫然而怒,發淡水洋,亦命也。」王友為之稱善。其後竟得瓦全。倘倉卒應之,則心氣驚惶,思慮未能周到,剛柔緩急之間,皆足以債事致禍矣。

當年某家貧賤時,被光棍衙役設計陷害,至辱及父母。及後寇亂,某起鄉兵保護鄉里,迎請大師。當時地方大吏皆仰重,生殺可以自由,有勸某因事報復者,某皆不應。此輩若積惡不悛,自有天道,不必參以人為。團結鄉兵,是為鄉里,為朝廷,藉此遂攙入一分報復私忿的意思,便覺差不可當。

當年有友謂某曰:「亂後長許多見識。」某扣之,曰:「平時極相厚者,皆掉臂不顧,疏慢不堪。此世果是佛家所云魑魅世界,看破虛幻,無復有情?」某應之曰:「果爾,則是我於斯世,先為疏慢以待人矣。豈是處世中正之道?惟當思吾平日所以感之者,恐未必誠,未必合理。苟誠而合理,則彼自負恩,亦不足校。凡極不得意時,吾心中必有事焉,則有所以處之。如人久在亮處行,忽入暗處,一物不見。彼時。狂躁無益,惟合目靜坐,再一開限,則虛室生白,不須願外。」

告狀者雖無直辭,然被訟者追尋受訟之由,畢竟有自己一點不是處,故自反是切實受用。若他人不是,與我何干?於禽獸又何難焉?

人貧窮時,有求志一段自己的快樂;貴盛時,卻有臨深履薄一層自己的受用。無此,便人生亦沒意味。且如此,方可不窮,若是窮了,便不是《易》。

當事祇要作退一步想,便自安詳審慎。如一味誇訊將去,必敗之道。鍾旺。

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急喚其屺頭。事每要回頭看。鍾旺。

聖賢只論當下,任千駟萬鍾,總不易吾此一刻一念之安。不與人論人非,論鬼責,這便是到頂要義。過去未來,皆所不計。

事到當頭時,惟有義所當為者便為之,不要思前算後。某當海氛擾攘之際,事勢甚危,想來別無巧法,只有義所當為,力所能為,進前做將去,幸得免難。鍾旺。

銳峰僧云:「截斷做。」最是。如今我們行一件事,說一句話,且求這件事、這句話有當於理,莫管後來時勢之有無翻覆。無論料不到,郎料得到,亦無益。未有拋了當下的道理,卻去預管後來者。

以氣加人,不惟累德,亦必害事。鍾旺。

委蛇遷就,固非君子之道。然苟徒恃義理之正,一任激烈做去,以致債事,甚且貽患無窮,祇是為血氣所驅耳。推其極,亦是一己之私,非出於天下之公也。鍾旺。

凡奸邪成黨時,切勿過激。彼既成黨,釁將自作,急之,彼反合勢;緩之,則自相攻擊必矣。乘其敝而去之,則事半而功倍。看史監中處此者,或得或失,無非天意。

人於既往事,便如根本,將來事,便如枝葉。如當下富貴,便忘卻窮時情狀,只覺得應該享用,便是忘本,枝葉必不茂盛,將來享用亦必有限。然不忘又有分別,不忘而知止知足是也。若怕將來再窮,便貪財厚蓄,以為備豫之計,便為大錯。

人能公其利,便自受其利。如山之出雲,本以為雨,及雨下,出雲之山亦被其澤,此自然之理勢。若施一小利,郎懷望報之心,一著計較,便索然沒趣。

人能勉強便好。六家叔少時,聞人家有不祥事,便有喜色,某規之曰:「叔父何為幸人之災,樂入之禍?」叔父頷之。自後便強為谘嗟,或作愁苦酸淒不可忍耐之狀。其始未必郎出於實心,到後來,便習而成性。他如今福祿壽考,甲於一族,若那意不變,便非享福之相。又人有一長,刻刻要施展,亦是大病。如吃得一物,卻不消化存在肚裏,豈不為害?所以顏子「有若無,實若虛』,謂之「亞聖」。

客有云:「學者以治生為急,父母日受饑寒,卻杜門不出,而日『我以立品』。此邀名之事,殊活於情實。」先生曰:「此乃佞以自文其說,事通賄之失,而便其私者。此等須論道理,若合道理的經營奉養。則郎此便是立品的切要事,不是兩件。若非道非分,則無營求之理。父母雖不免凍餓,有招之行竊者,從之可乎?」

夢中,遇極凶險事,只心不動,便不能為怪。推之日間,亦當如此。凡變故猝乘,只心不動,當不能為害。問:「心不動,自當有個道理出。」曰:「固是。且不必說到此,只以神之應感論之,亦自不爽。」又曰:「此須是涵養得到,不然亦當忍教不動。」

天下做得事來者,多是不要做的人,急躁便易敗。

張子房於高祖之欲廢惠帝,武侯於先主之東征,都暫且由他。蓋事到無可奈何時,只得放寬,以俟其機。不知天意如何,且聽天處分。若是天要如是,人有何本事?不然必有轉機,乘其機而用之可也。古人當此,是窮了只得用此法。某當年值耿、鄭之亂,曾用此,頗有濟。耿逆初平時,諸當道行事,殊失民心,某憂甚,知且再亂。或勸某進書言於親王,某念彼時雖進一書,如以小石投大海,何用?姑且由他。如天意有在,或反生出好機栝來。未幾,白頭賊聚夥萬數,劉國軒攻圍漳、泉,親王歸路已斷。於是督撫提鎮,一齊束手。某乃團聚鄉兵,使三舍弟引巡撫吳興祚兵,吳表弟引將軍拉哈達兵,自山立進,遂解泉州之圍。於時親王以下,皆視某為干城,而姚熙之得某一字,立刻施行。凡諸苛酷弊事,以次銷革。王荊公詩:「漢業存亡俯仰中,留侯當此每從容。」最妙。不知當日宋業未嘗存亡俯仰,荊公何以那樣不從容?

人必靠定道理不走作,至風波來,方可言命。祇是賢路崎嶇時,須委婉些方是。

立朝柄政者,苟非大賢,與之交好比附,未有不為所累。故仕宦以孤立為安身,的是名言。

人只當存至誠心。禍患之來,如何可定,天便來替你解救,是誰力量敵得過天?方正學論此一段甚好。

受暮夜金更不好,卻之亦是常事,何故楊關西便傳為美談?可見東漢雖風尚名節,而受暮夜金者尚多。立品不真,自古而然。

奸惡贖貨之人,竟似他終無死日。不知這罪過是要帶去的,人生須是刻刻辦著死時不裏礙。如做官的人,刻刻恐怕有贓款,日日造一交盤冊子,打算去官時,落得乾淨走路才好。

朱子云:「自古未嘗有被人殺死的聖人。」以聖人都是一團好生意思故也。賢者則有嚴氣正性,嫉惡如譬者矣,此便有殺機。佛家云:「羅漢見惡人,生嗔惡;菩薩見惡人,生憫度。」羅漢與菩薩,只差這線路,郎是比意。

狀貌雄偉人,須要現出善象,無意中流露一點仁愛渾厚意思,便有福,所謂心象也。若一味剛強快利,便多沒沒而死。某閱人,如此者甚多。

聖人不廢肉食。禽獸食草木,人又食禽獸,以其尊於萬物,而備有萬物之精英故也。若禽獸食人,則為變異矣。祇是不可貪饕,須存遠庖廚之心。父兄教子弟以權術,莫要說實話,畢竟郎先在父兄身上學起。

子弟懷利以相接,是無所不為之根,而其端在於詐。

有痛詆人惡者,先生曰:「子親見其事耶?」曰:「得之傳聞。」曰:「就使親見其事,立言固自有體。夫子惡稱人之惡,子貢惡訐以為直,正為此耳,況傳聞乎!」鍾旺。

人有不是處,雖子弟僮僕,且莫罵破他。某督學時,屬僚有無禮者,某立未當面質責,及他知悔來謝,某則慰而勵之,他便相安了。寶實督學時,教諸生極其至誠懇切,祇是當面他不通,他便難堪。某當時只與他透講書理,他這一邊明白,那一邊不是處,自然知道,何須罵破?所以「隱惡」二字最妙。不但是要存心長厚,亦是留他改過之路,好使人自新。

陽明云:「人有過,不可又加功去文飾其過。如一句話說錯,已是錯了,又添一句去塗飾,是兩句錯了。恐塗飾不工,又添一句去彌縫,是三句錯了。何若改向好處,十句話有後來九句是,那一句不是,人亦諒之矣。何必展轉回護,徒然增其破敗?」最為高明。

「不誠無物」,此理最奇。人說話才著些假,不但當時人不信,郎千百世後,人一見便知之。如諸質書之類是也。可見此理無形影,無聲色,充塞遍滿,斯須不可離。之銳。

古之聖賢,都亦隨時。孔子於弟子皆呼名,孟子七篇,便無對面呼名者。程子當面稱賢,背面呼名。至朱子,背面亦稱字。以上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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