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川文集/卷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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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宗皇帝即位八年,出嫡女冊封岐陽公主,下嫁于今工部尚書、判度支杜公悰。始,憲宗時,宰相權德輿有壻獨孤郁,為翰林學士,帝愛其才,因命宰相曰:「我嫡女既笄可嫁,德輿得壻獨孤,我豈不得耶?可求其比。」後丞相吉甫進言曰:「前所奉詔,臣謹搜其人。」因名我烈祖司徒岐公曰:「有孫兒悰,年始弱冠,有德行文學,秀朗嚴整。臣嘗為司徒吏,熟其家事,官族世婚,習尚守治,臣一皆忖度,疑悰可以奉詔。」帝即召尚書見,與語大悅,授殿中少監,服章金紫。以元和八年某月日,主下嫁于杜氏,上御正殿。禮畢,由西朝堂出,節幡鼓鐸,儀物畢備,引就昌化里賜第,上御延喜樓,駐止主輪,尚書及賓侍,酒食金帛,奉內樂降嬪御送行。賜第堂有四廡,繢椽藻櫨,丹白其壁,派龍首水為沼。主外族因請,願以尚父汾陽王大通里亭沼為主別館。當其時,隆貴顯榮,莫與為比。
主實憲宗皇帝嫡女,穆宗皇帝母妹,敬宗皇帝、今天子親姑,尚父汾陽王子儀外曾孫。太皇太后始以正妃事憲宗,以太后、太皇太后養愛三朝,凡四十年,德厚慈恕,化充六宮,主以一女之愛,降于杜氏,逮事舅姑。杜氏大族,其他宜為婦禮者,不翅〈音試。〉數十人,主卑委怡順,奉上撫下,終日惕惕,屏息拜起,一同家人禮度,二十餘年,人未嘗以絲髮間指為貴驕。始與尚書合謀曰,上所賜奴婢,卒不肯窮屈,奏請納之,上嘉歎許可,因錫其直,悉自市寒賤可制指者。自是閉門落然,不聞人聲,尚書讀書考今古治亂,主職婦事,承奉夫族。時歲獻饋,吉凶賻助,必親自經手,池塞館陊,闢毬場種樹,不數十年,搢紳間雜然稱尚書爲賢。
尚書旋出為灃州刺史,主後尚書行,郡縣聞主且至,殺牛羊大為數百人供具,主至,從不二十人、六七婢,乘驢闒茸,約所至不得肉食。驛吏立門外,舁飯食以返。不數日間,聞于京師,眾譁說以為異事。尚書在灃州三年,主始入後出,中間不識刺史廳屏。尚書治灃州,考治行為天下第一,後為大司徒、京兆尹、鳳翔節度使,朝廷屈指比數,以為凡有中外重難,非尚書不可。主賢益彰,雖至宮闈貴號,亦加尊敬。姑涼國太夫人寢疾,比喪及葬,主奉養早夜不解帶,親自嘗藥,粥飯不經心手,一不以進。既而哭泣哀號,感動他人。
尚書後為忠武軍節度使,所治許州創為節度府五十年,南迫於蔡,屋室卑痹,主居無正堂,處東支屋,恬然六年。許軍強雄,且撐劇寇,自始多用武臣,治各出己,部曲家人,疵政弛法,習為循常,有司用比邊障遠地,擲置不問,民亦甘心。尚書再治之,老民相率兩走闕下,遮丞相馬,叩頭乞留,請樹生祠。及詔追去,攀緣攜扶,哭於道路。尚書治外,主治內,尚書所至必稱,崱崱〈士力反。〉為名公偉人,主實有內助焉。穆宗以皇太后,敬主尤為親信,俯首益卑,車服侍使,愈自貶抑,覲謁溫清外,口不言他事。訖穆宗朝,人不以親貴稱。
當貞元時,德宗行姑息之政,王武俊、王士真、張孝忠子聯為國壻。憲宗初寵于頔,來朝,以其子配以長女。皆挾恩佩勢,聚少俠狗馬為事,日截馳道,縱擊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問,戚里相尚,不為以為窮弱。自主降于尚書,壁絕外之,初怒中笑,後皆敬畏。累聖亦指示主德以誡警之,至于今,以主、尚書顯重於中外,戚里亦皆自檢斂,隨短長為善,於是舊俗滅不復有。
尚書自許奉急追詔,主有疾小愈,強不肯留,曰:「去朝興慶宮,縱死於道,吾無恨。」以開成二年十一月某日,薨於汝州長橋驛,年若干。上廢朝三日。其年十二月某日,主喪至京師,比及葬,兩宮弔問,相繼於道。開成三年某月日,上御正殿,詔丞相嗣復攝中書令正衙宣冊,謚曰莊淑大長公主。某年某月日,祔葬于萬年縣洪原鄉少陵原尚書先塋,禮也。生男二人:長曰輔九,年十歲;次曰楊十,始二歲。女二人。某於尚書為從父弟,得以實銘。銘曰:
章武皇帝,唐中興主。刑于正妃,教及嫡女。婉婉帝子,下嫁時賢。影逐響答,隨順纏綿。杜氏大族,枝蔓蟬聯。上有舅姑,高堂儼然。螭綬龜章,玉佩金軒。養色悅意,待後承前。人不我貴,我敬我虔。始終盡禮,大小周旋。餘二十年,誰興間言。貴不召驕,富不期侈。是此四者,倏相首尾。自古名士,或泥於此。孰謂帝子,超脫擺棄。婦職是勤,夫言是指。池荒館陊,屏外不履。淑德柔風,天下傾耳。宜乎壽考,婦女婚子。不錫全祉,孰提神紀。幽石有誌,顯筆有史,流于千祀。
韋公會昌五年五月頭始生瘡,召子壻張復魯曰:「三稚女得良壻,死以是託。墓宜以池州刺史杜牧為誌。」復魯曰:「公去歲兩瘡生頭,今始一,尚微,何言之深?」公曰:「吾年二十九官校書郎時,嘗夢涉滻水,既中涴,有二人若舉符召我者。其一人曰:『墳墓至大,萬日始成,今未也。』今萬日矣,天已告我,我其可逃乎?」謝醫不問。以其月十四日,年五十八,薨於位。公從父弟某書公切行,以公命來命牧,牧位哭,序且銘之。
公諱溫,字弘育。韋氏自殷、周、秦、漢,丘明、馬遷、班固輩爭書其人,以光其所為書。至後周逍遙公敻,出世家富貴中,隱身行道,當其時及後代論者,以蜀嚴谷口不能為比。逍遙公五世生潞州上黨尉、贈諫議大夫希元,上黨生吏部侍郎、贈太尉肇,吏部生右補闕、翰林學士、右散騎常侍致仕、贈司空綬,常侍生公,於逍遙公為九代孫。年十一,以明經取第,為太常寺奉禮郎、祕書省校書郎,選判入等,咸陽尉、監察御史。公曰:「是官豈奉養所宜耶!」上疏乞免,改著作佐郎。
當貞元中,常侍公事德宗為翰林學士,帝深於文學,明察人間細微事,事有密切,多委之。歲久,憂畏病心,帝曰:「某之心,我其盡之。」以致仕官屏居西郊,公早夜侍側,溫凊飲食,迎情解意,一經心手,積二十餘年。丁常侍喪,自毀不欲生。後相國李公逢吉以相印鎮武昌,皆虛上職,書卑辭至門,公起赴武昌,未至府,拜監察御史,遷左補闕,事文宗皇帝。時宰相百吏,源條帝功德,選號上獻,公獨再疏曰:「今蜀之東川川溢殺萬家,京師雪積五尺,老幼多凍死,豈崇虛名報上帝時耶?」帝乃止,遂訖十五年不答尊號事。改侍御史、尚書吏部考功員外郎。
當大和九年,文宗思拔用德行超出者,以警𢥠天下,故公自考功不數月拜諫議大夫,召為翰林學士,遂欲相之。公立銀臺外門,下拜送疏入,具道先常侍遺誡,子孫不令任密職,言懇志決。乃命掌書舍人閣下,公復堅讓。不半歲,轉太常少卿。一歲,遷給事中、皇太子侍讀。公復陳先誡,以侍讀辭,自宰相皆曰:「帝以一子請教於公,是宜避邪?」公不聽,凡拜三章,帝終不能奪。
靈武節度使王晏平罷靈武,以戰馬四百疋、兵器數萬事去,罪成,貶康州司戶,不旬日,改撫州司馬。仙韶院樂官尉遲璋以樂官授光州長史。晏平以財膠貴倖,璋大有寵於上,公皆封詔書上還,上比諭之,公持益急,竟以康州還晏平,璋免長史。莊恪太子得罪,上召東西省御史中丞、郎官於內殿,悉疏莊恪過惡,欲立廢之,曰:「是宜為天子乎!」羣公低首唯唯,公獨進曰:「陛下唯一子,不教,陷之至是,太子豈獨過乎?」上意稍平。不數日,遷尚書右丞,朱衣魚章。遷兵部侍郎,亟請丞相,願為治人官,出為陝州防御使、兼御史大夫,服章金紫。
廻鶻窺邊,劉楨繼以上黨叛,東徵天下兵,西出禁兵,陝當其衝,公撫民供事就,不兩告苦。入為吏部侍郎,典一冬選,老吏無所賣。復以御史大夫出為宣、歙、池等州觀察使,賦多口眾,最於江南。公急惡寬窮,益自儉苦,刑律其俗,凡周一歲,無所更改,自至大治。
公幼不戲弄,冠為老成人,解褐得官,出羣眾中,人不敢旁發戲嫚。及為公卿,在朝廷省閣中,大臣見公,若臨絕壑,先忖度語言舉止,然後出發。其所執持不可者,筆一落紙,言一出口,雖天子宰相知不能奪,俯委遂之。不以德行尚人,人自敬畏;不施要結於人,人自親慕。後進凡持節業自許者,獲公一言,矜奮刻削,益自貴重。官卑家貧時,主將家事,在私閫內,高、曾兄弟,鐫琢教誘,嫁娶衣食,無有二等。疾甚將終,悉召親屬賓吏,稱先常侍詩句云「在室愧屋漏」,因曰:「今知沒身不負斯誡。」遂涕下不禁。當夫子世,得七十子,國小俗儉,復有聖人為之師,使生於今,與公相後先,必有能品之者。
夫人隴西李氏,贊善大夫慫之女,先公四歲終。四男︰長礭,前國子監四門助教;次曰璆,前明經;次曰襄;次未免乳。女四人:長嫁南陽張復魯,復魯得進士第,有名於時,為試太常寺協律郎、鄂岳觀察支使;其下皆稚齒相次。銘曰:
德則至矣,位其充乎?如其充兮,可大厥功。以施生人,天先告之。萬日之期,天實為之。
君諱方玄,字景業,刑部尚書、贈司空貞公長子。貞公事憲宗皇帝,兄弟受寄四鎮。在漢南時,戰淮西未利,監軍使崔談峻讒言中,入為太子賓客。後淮西平,李光顏移鄭滑,陳許無帥,帝閑讌獨言曰:「勁兵三萬,誰可付者?」談峻侍側曰:「有大臣,家不三十口,俸錢委庫不取,小僮跣足市薪,此可乎?」帝曰: 「誰為者?」談峻進,即以貞公言,帝即日起貞公為陳許帥。其儉德服人如此。
景業少有文學,年二十四,一貢進士,舉以上第,升名解褐,裴晉公奏以秘書省校書郎,校集賢殿秘書。聰明才敏,老成人爭與之交。後以協律郎為江西觀察支使裴誼觀察判官,有殺人獄,法曹官斷成,當死者十二人,景業訊覆,數日內活十二人寃,尚書以上下考奏。裴公移宣城,授大理評事、團練判官。後尚書馮公宿自兵部侍郎節鎮東川,以監察裏行為觀察判官。不一歲,御史府取為真御史,分察鹽池左藏史盜隱官錢千萬獄,竟遷左補闕,過事必言,不知其他。丞相固言以門下侍郎出鎮西蜀,奏景業以檢校禮部員外郎參節度軍謀事,仍賜緋魚袋。徵拜起居郎,出為池州刺史。
始至,創造籍簿,民被徭役者,科品高下,鱗次比比,一在我手,至當役役之,其未及者,吏不得弄。景業嘗嘆曰:「沈約身年八十,手寫簿書,蓋為此也。使天下知造籍役民,民庶少活。」復定戶稅,得與豪猾沉浮者,凡七千戶,裒入貧弱,不加其賦。堤州南五里,以涉為衢。凡裁減蠹民者十餘事。城東南隅樹九峯樓,見數十里,鑿齊山北面,得洞穴,怪石不可名狀,刊石於巖下,自紀其事。凡四年,政之利病,無不為而去之,罷去上道,老民攀哭。
景業季父刑部侍郎建,與貞公以德行文學俱高一時,時之秀俊,半歸李氏門下。景業復聰明少銳,儉苦溫謹,早與長者遊,備知天下之所治,實慨慷有意於經綸。少在諸侯府,入為朝官,出為刺史,早夜勤苦,為學不已,屈指計量,必伸己志,雖時之名士,亦以此許之。罷池,廉使韋公溫館于宣城。會昌五年四月某日,卒于宣城客舍,年四十三。
七代祖遠,後周柱國大將軍、都督熊‧陝十六州、陽平郡公。曾王父珍玉,綿州昌明令。昌明生雅州別駕、贈右僕射,僕射生貞公遜。先夫人滎陽鄭氏,贈本縣太君;後夫人范陽盧氏。男若干,女若干人。銘曰:
顯莫識其端,幽莫見其緒。已乎景業,何付與之多,而奪之何遽?夭顏病冉,孔子不知其故。於景業兮,杳欲何語?嗚呼哀哉!
亡友邢渙思諱羣。某大和初舉進士第,於東都一面渙思,私自約曰:「邢君可友。」後六年,某於宣州事吏部沈公,渙思於京口事王并州,俱為幕府吏。二府相去三百裏,日夕聞渙思佽助并州,鉅細合宜。後一年,某奉沈公命,北渡揚州聘丞相牛公,往來留京口。并州峭重,入幕多賢士,京口繁要,游客所聚,易生譏議,并州行事有不合理,言者不入,渙思必能奪之。同舍以為智,不以為顓;并州以為賢,不以為僭侵;游客賢不肖,不能私論議以一辭。公事晏懽,渙思口未言,足未至,缺若不圓。某曰:「往年私約邢君可友,今真可友也。」
盧丞相商鎮京口,渙思復以大理評事應府命。今吏部侍郎孔溫業自中書舍人以重名為御史中丞,某以補闕為賀客,孔吏部曰:「中丞得以御史為重輕,補闕宜以所知相告。」某以渙思言,中丞曰:「我不素知,願聞其為人。」某具以京口所見對。後旬日,詔下為監察御史。
會昌五年,渙思由戶部員外郎出為處州。時某守黃州,歲滿轉池州,與京師人事離闊,四五年矣,聞渙思出,大喜曰:「渙思果不容於會昌中,不辱吾御史舉矣。」渙思罷處州,授歙州,某自池轉睦,歙州相去直東西三百里,問來人曰:「邢君何以為治?」曰:「急於束縛黠夷。冗事弊政,不以久遠,必務盡根本。」某曰:「邢君去縉雲日,稚老泣送於路,用此術也。」復問:「閑日何為?」曰:「時飲酒高歌極歡。」某曰:「邢君不喜酒,今時飲酒且歌,是以不用繁慮,而不快於守郡也。」復問曰:「日食幾何?」曰:「嗜彘肉,日再食。」某凡三致專書,曰:「《本草》言是肉能閉血脈,弱筋骨,壯風氣,嗜之者必病風。」數月,渙思正握管,兩手反去背,仆于地,竟日乃識人,果以風疾廢。舟東下,次于睦,兩扶相見,言澀不能拜。語及家事,曰:「為官俸錢,事骨肉親友,隨手皆盡。蓋壯未期病,病未期死,今病必死,未死得生至洛,幸矣,妻兒不能知矣。」
君進士及第,歷官九,歷職八。始太子校書郎,協律郎,大理評事,監察御史,京兆府司錄,殿中侍御史,戶部員外郎,處州刺史,歙州刺史。職為浙西團練巡官、觀察推官、度支巡官,再為浙西觀察推官,轉支使,為戶部員外郎、判度支案;代劉稹,為制使,使鎮、魏料軍食,賜緋服銀章。初副李丞相回,再副高尚書銖,撫安上黨三面征師。大和三年六月八日,卒於東都思恭里,年五十。邢氏,周公次子靖淵封為邢侯,國滅因以為氏。西漢宇為太尉,子綏為司空。曾孫世宗,光武時為驃騎將軍;世宗玄孫顒因居河間。顒當曹魏時,參太祖丞相事,終於太常。邢有河間、南陽,君實河間人,太常後也。後至晉、魏已降,皆有官祿。唐麟臺郎中舉於君為曾祖,麟臺生奉天令待封,奉天生緱氏丞至和,君即緱氏子。
兩娶,前夫人隴西李氏,忠州刺史佐次女;今夫人南陽張氏,壽州刺史植女。四男,曰懌、𢝷、溫郎、壽郎。用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偃師縣某鄉里,葬有月日。其孤立使者,哭告于柩,來京師請銘。銘曰:
十五知書,二十有文。三十登進士,五十終刺史。才能溫良,并包與之,而止於斯。七政在天,一廻一旋。差以氂數,能窮知賢。賢者多夭,不肖壽考。誰為聖魁,孔不能究。無可奈何,付之以命,曰︰「其如命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