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理學彙編/文學典/第232卷
欽定古今圖書集成 理學彙編 第二百三十二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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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卷目錄
詩部雜錄十七
文學典第二百三十二卷
詩部雜錄十七
[编辑]《藝苑卮言》:「李攀龍曰:『詩可以怨,一有嗟嘆,即有詠歌。 言危則性情峻潔,語深則意氣激烈,能使人有孤臣 孽子擯棄而不容之感,遯世絕俗之悲。泥而不滓,蟬 蛻汙濁之外者,詩也』。」
摯虞曰:「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造辭過壯,則與事相 違;辨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靡麗過美,則與情相悖。」 鍾嶸曰:「陳思為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 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 輔。」又曰:「《詩》有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 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 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專用賦體,則患在意 浮,意浮則詞散。又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 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差無故實;「明月照積雪」, 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李仲蒙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盡物也;索物以托 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 又曰:「《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 為優,正對為劣。」
獨孤及曰:「漢、魏之間,作者猶質有餘而文不足,以今 揆昔,則有『朱絃疏越,太羹遺味』之嘆。沈詹事、宋考功 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 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雖去《雅》寖遠,其利有過於 古,亦猶路鞀出於土鼓,篆籀生於鳥跡。」
劉禹錫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於 詩者能之。《風》《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殊而理一,達於 詩者能之。」
李德裕曰:「古人辭高者,蓋以言妙而工,適情不取於 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隻耦,故篇無足曲,詞寡 累句。」又曰:「譬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
皮日休曰:「百煉成字,千煉成句。」
釋皎然曰:「《詩》有四深、二廢、四離。四深謂氣象氛氳,深 於體勢;意度槃薄,深於作用;用律不滯,深於聲對;用 事不直,深於義類。二廢謂雖欲廢巧尚直而神思不 得直,雖欲廢言尚意,而典麗不得遺。四離謂欲道情 而離深僻,欲經史而離書生,欲高逸而離間遠,欲飛 動而離輕浮。」
梅聖俞曰:「思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 之意,見於言外。」
嚴羽曰:「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 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又曰:「盛唐諸公,惟 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 可輳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 言有盡而意無窮。」
唐庚云:「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 塗,學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取易。文章罕工,每 坐此也。」
葉夢得云:「『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初日芙 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 所能為,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彈丸脫 手』,雖是輸寫便利,然其精圓之妙,發之於手。作詩審 到此地,豈復更有餘事?」又有引《禪宗論》三種,曰:「其一 隨波逐浪,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截斷眾流」,謂 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函蓋乾坤。」謂泯然皆契, 無間可俟。
陳繹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發至情。」 李夢陽曰:「古人之作,其法雖多端,大抵前疏者後必 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一必虛,疊景者意必二。」又 云:「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 之中,輕重悉異。即如人身以魂載魄,生有此體,即有 此法也。」
何景明曰:「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
徐禎卿曰:「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 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然情實眑渺,必因思以窮其 奧;氣有粗弱,必因力以奪其偏;詞難妥貼,必因才以 致其極;才易飄揚,必因質以定其侈,此詩之流也。若 夫妙騁心機,隨方合節,或鈞旨以植義,或宏文以盡 心,或緩發如朱絃,或急張如躍栝,或始迅以中留,或 既優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壯,或悲悽而引泣,或因拙 以得工,或發奇而似易,此輪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詳 也。」又曰:「朦朧萌折,情之來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連翩絡屬,情之一也。馳軼步驟,氣之達也。簡練揣摩,思 之約也。頡頏纍貫,韻之齊也。混純貞粹,質之檢也。明 雋清圓,詞之藻也。」又云:「古詩三百,可以博其源;遺篇 十九,可以約其趣。《樂府》雄高,可以厲其氣;《離騷》深永, 可以裨其思。」
李東陽曰:「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聲。」 又曰:「法度既定,溢而為波,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 王維禎曰:「《蜩螗》不與蟋蟀齊鳴,《絺綌》不與貂裘並服, 戚懽殊愫,泣笑別音,詩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 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
黃省曾曰:「詩歌之道,天動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 古人搆唱,直寫厥衷,如春蕙秋華,生色堪把,意態各 暢,無事雕模。末世風頹,矜蟲鬥鶴,遞相述師,如圖繒 剪錦,飾畫雖嚴,割強先露。」
謝榛曰:「近體誦之行雲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 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 不純,是造物不完也。」又曰:「七言絕句,盛唐諸公,用韻 最嚴。盛唐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暇雕飾, 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混成無跡。宋人專重轉合,刻 意精鍊,或難於起句,借用旁韻,牽強成章。」又曰:「作詩 繁簡,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 皇甫汸曰:「或謂詩不應苦思,苦思則喪其天真,殆不 然。方其收視反聽,研精殫思,寸心幾嘔,脩髯盡枯,深 湛守默,鬼神將通之。」又曰:「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一 字之瑖,足以為玷,片語之纇,并棄其餘。」 何良俊云:「六義者,既無意象可尋,復非言筌可得。」索 之於近,則寄在冥漠。求之於遠,則不下《帶衽》。
四言詩須本《風》《雅》,間及韋、曹,然勿相雜也。世有白首 鉛槧,以訓故求之不解,作詩壇赤幟。亦有專習潘、陸, 忌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 者。毋論彼時諸公,即齊、梁纖調,李、杜變風,亦自可采, 貞元而後,方足覆瓿。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 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凝領之久,神與 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可尋,無色聲可指。 《三謝》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
《七言歌行》,靡非樂府,然至唐始暢。其發也,如「千鈞之 弩,一舉透革。縱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一入促節, 則凄風急雨,窈冥變幻,轉折頓挫,如天驥下坂,明珠 走盤。收之則如柝聲一擊,萬騎忽斂,寂然無聲。」 歌行有三難:起調一也,轉節二也,收結三也。惟收為 尤難。如作平調,舒徐綿麗者,結須為雅詞,勿使不足, 令有一唱三歎意奔騰洶湧,驅突而來者,須一截便 住,勿留有餘。中作奇峻語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 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祕 密大藏,印可之妙。
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以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 聽,而古色漸稀。」七字為句,字皆調美。八句為篇,句皆 穩暢。雖復盛唐,代不數人,人不數首。古惟子美,今或 于鱗。驟似駭耳,久當論定。
七言律不難,中二聯難,在發端及結句耳。發端盛唐 人無不佳者,結頗有之,然亦無轉入他調及收頓不 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大抵一 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 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 有虛有實,有沈有響,虛響易工,沈實難至。五十六字 如魏明帝《凌雲臺》,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 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 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 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而妙者,有直下不 偶對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完使之然。五言可 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韻,勿拈險韻,勿傍用韻,起 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造語,勿 用大曆以後事。此詩家魔障,慎之慎之!
絕句固自難,五言尤甚。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要腹 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吾常讀《維摩 經》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恆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 諸天不減。又一剎那定作六十小刦,須如是乃得。 和韻聯句皆易為詩害而無大益,偶一為之可也。然 和韻在於押字渾成,聯句在於才力均敵,聲華情實 中,不露本等面目,乃為貴耳。
《柏梁》,為七言歌行,創體,要以拙勝,「日月星辰」一句,和 者不及。「宗室廣大日益滋」,為宗正劉安國外家公主 不可治,為京兆尹,按當作「內史。」「三輔盜賊天下危,為 左馮翊;咸宣盜起南山為民災」,為右扶風李成信其 語,可謂強諫矣,而不聞逆耳。郭舍人齧妃女脣甘如 飴,淫褻無人臣禮,而亦不聞罰治,何也?若枇杷、橘、栗、 「桃李梅」,雖極可笑,而法亦有所自。蓋宋玉《招魂篇》內 句也。
「漢時衛霍營平,糾糾虎臣。然《柏梁詩》郡國士馬羽林材,和撫四夷不易哉」語,無愧七言風雅。《封建三王表》 及《屯田》諸疏,兩漢文章皆莫能及。然《三王表》或幕客 所為,《柏梁歌詠》咸依位序,獨驃騎在丞相前,大將軍 在丞相後,昔人云去病日貴,此亦一徵。按《古文苑註》 稱臺成於元鼎二年,登臺賦詩乃元封三年,而霍去 病以元狩六年卒,於時青蓋兼二職也。然則《郡國士 馬》之詠,亦出青口耶?
韋孟元成《雅》《頌》之後,不失前規,繁而能整,故未易及。 昌穀少之,私所不解。
鍾嶸言「行行重《行行》」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 心動魄,幾乎一字千金。後併去者日以疏。五首為十, 九首為枚乘作。或以「洛中何鬱鬱,游戲宛與洛」為詠 東京,「盈盈樓上女」為犯惠帝諱。按臨文不諱,如「總齊 群邦」,故犯高諱。無妨「宛洛」為故周都會,「但王侯多第 宅」,周世王侯,不言第宅,「兩宮雙闕」,亦是東京語意者 中間雜有枚生或張衡、蔡邕作,未可知。談理不如《三 百篇》,而微辭婉旨,遂足並駕,是千古五言之祖。 「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緩」字妙極。又《古歌》云:「離家 日趨遠,衣帶日趨緩。」豈古人亦相蹈襲耶?抑偶合也? 「以」字「雅」,「趨」字峭,俱大有味。
「東風搖百草」,「搖」字稍露崢嶸,便是句法為人所窺。「朱 華冒綠池」,「冒」字更捩眼耳。「青袍似春草」,復是後世巧 端。
李少卿三章,清和調適,怨而不怒,子卿稍似錯雜,第 其旨法,亦魯、衛也。
「上山采蘼蕪。四坐且莫喧,悲與親友別。穆穆清風至, 橘柚垂華實。」「十五從軍征,青青園中葵。雞鳴高樹顛, 日出東南隅。相逢狹路間,昭昭素月明。」昔有霍家奴, 洛陽城東路。飛來雙白鵠,翩翩堂前燕,青青河邊草。 悲歌緩聲,「八變艷歌《紈扇篇》」,《白頭吟》,是兩漢五言神 境,可與《十九首》蘇李並驅。
《詩譜》稱漢郊廟十九章,煆意刻酷,煉字神奇,信哉!然 失之太峻,有《秦風》《小戎》之遺,非頌詩比也。唐山夫人, 雅歌之流,調短弱未舒耳。鐃歌十八中有難解及迫 詰屈曲者,如絲如魚乎,悲矣!「堯羊」蜚從《王孫行》之類; 或謂有缺文斷簡,妃呼豨收中吾之類;或謂曲調之 遺聲;或謂兼正辭填調,大小混錄,至有直以為不足 觀者:「巫山高,芝為車」,非三言之始乎?「臨高臺以軒」,「桂 樹雙珠,青絲玳瑁」,非五言之神足乎?「駕六飛龍四時 和」,「江有香草目以蘭」,「黃鵠高飛離哉翻」,非七言之妙 境乎?其誤處既不能曉,佳處又不能識,以為不足觀 宜也。
《孔雀東南飛》,質而不俚,亂而能整,敘事如畫,敘情若 訴,長篇之聖也,人不易曉,至以木蘭並稱,木蘭不必 用「可汗」為疑,「朔氣寒光」致貶,要其本色,自是梁、陳及 唐人手段。《胡笳十八拍》軟語似出閨襜,而中雜唐調, 非文姬筆也,與《木蘭》頗類。
余讀《琴操》所稱記舜、禹、孔子詩,咸淺易不足道。拘幽 文王在繫也,而曰「殷道圂圂侵濁煩,朱紫相合不別 分,迷亂聲色信讒言」,即無論其詞,已內文明,外柔順, 蒙難者固如是乎?「瞻天案圖殷將亡」,豈三分服事至 德,「人語望來羊」,固因眼如望羊傅也。他如獻玉《退怨 歌》,謂楚懷王子平王。夫平王,靈王弟也,歷數百年而 始至懷王,至乃謂玉人為樂正子,何其俚也!《窮劫曲》 言楚王乖劣,任用無忌,誅夷白氏,三戰破郢,王出奔。 用無忌者,平王也。奔者,昭王也。太子建已死,有子勝, 後封白公,非白氏也。其辭曰:「留兵縱騎虜京闕。」時未 有騎戰也。《河梁歌》:「舉兵所伐攻秦王。」句踐時秦未稱 王也,句踐又無攻秦事。夫偽為古而傳者,未有不通 於古者也。不通古而傳,是豈偽者之罪哉?
子建「謁帝承明廬」,「明月照高樓」,子桓「西北有浮雲」,「秋 風蕭瑟」,非鄴中諸子可及。仲宣公幹,遠在下風。吾每 至《謁帝》一章,便數十過不可了,悲婉宏壯,情事理境, 無所不有。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 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其語意妙絕,千古稱之。然 《左傳》逸詩已先道矣。云:「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 姜,無棄蕉萃。」
陳思王《贈白馬王彪》詩全法《大雅》《文王》之什體,以故 首二章不相承耳。後人不知,有欲合而為一者,良可 笑也。
《子桓之雜詩》二首,《子建之雜詩》六首,可入「十九首」,不 能辨也。若仲宣、《公幹》,便覺自遠。
阮公《詠懷》,遠近之間,遇境即際,興窮即止,坐不著論, 宗佳耳。人乃謂陳子昂勝之,何必子昂,寧無感興乎 哉!
平子《四愁》,千古絕唱。傅元擬之,致不足言,大是笑資 耳。元又有《日出東南隅》一篇,汰去精英,竊其常語,尤 有可厭者。本詞「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於意已足, 綽有餘味。今復益以天地正位之語,正如低措大記, 舊文不全,時以己意續貂,罰飲墨水一斗可也子卿第二章,絃歌商曲,錯疊數語。《十九首》「齊心同所 願,含意俱未申」,亦大重犯,然不害為古。「奚必絲與竹, 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乃害古也。然 使各用之,山水清音,極是妙詠,灌木悲吟,不失佳語。 故曰:「離則雙美,合則兩傷。」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是《涉世語》。「貴者雖自貴,棄 之若埃塵。」是輕世語。「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是出 世語。每諷太沖詩,便飄颻欲仙。
石衛尉縱橫一代,領袖諸豪,豈獨以財雄之政,才氣 勝耳。《思歸引》《明君辭》情質未離,不在潘陸下,劉司空 亦其儔也。《答盧中郎》五言,磊塊一時,涕淚千古。 沈休文云:「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荊零雨 之章,正長朔風之句,並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 律取高前式。」然則少陵以前人固有詩史之稱矣。 實境詩於實境讀之,哀樂便自百倍。東陽既廢,夷然 而已。《送甥至江》,口誦曹顏遠「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 離」,泣數行下。余每覽劉司空「豈意百鍊鋼,化為繞指 柔」,未嘗不掩卷酸鼻也。嗚呼!越石已矣,千載而下,猶 有生氣。彼石勒、段匹磾,今竟何在?
王處仲每酒間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 心不已。」其人不足言,其志乃大可憫矣。余自庚申以 後,每讀劉司空二語,未嘗不欷歔罷酒,至少陵「千秋 萬歲名寂寞,身後事」,輒黯然低徊久之。
晉《拂舞歌》《白鳩獨漉》,得孟德父子遺韻。《白紵舞歌》,已 開齊梁妙境,有子桓《燕歌》之風。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不得已而托之名也。千秋 萬歲後,榮名安所之?名亦無歸矣。又不得已而歸之 酒,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且飲一杯酒。服食求神仙, 多為藥所誤。」亦不得已而歸之酒,曰:「不如飲美酒,被 服紈與素。」至於被服紈素,其趣愈卑,而其情益可憫 矣。
陸士衡之「來日苦短,去日苦長」,傅休奕之「志士惜日 短,愁人知夜長」,張季鷹之「榮與壯俱去,賤與老相尋」, 曹顏遠之「富貴它人合,貧賤親戚離」,語若卑淺,而亦 實境所就,故不忍多讀。
淵明托旨沖澹,其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入思來,琢之 使無痕跡耳。後人苦一切深沈,取其形似,謂為「自然」, 謬以千里。
「問君何為爾,心遠地自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清悠澹永有自然之味。然坐此不得入漢魏果中,是 未裝嚴佛階級語。
謝靈運天質奇麗,運思精鑿,雖格體創變,是潘、陸之 餘法也,其《雅縟》乃過之。「《清暉》能娛人」,「游子澹忘歸」,寧 在池塘春草下耶?「《挂席》《拾海》月」,事俚而語雅;《天雞弄 和》風,景近而趣遙。
延之創撰整嚴,而斧鑿時露,其才大不勝學,豈惟惠 休之評,視靈運殆更霄壤。如《應詔曲水讌》,而起語云: 「道隱未形,治彰既亂。帝跡懸衡,皇流共貫。惟王創物, 永錫洪算。」與題有毫髮干涉耶?至於《東宮釋奠》之篇, 起句「國尚師位,家崇儒門」,老生板對,唐律賦之不若 矣。
古詩四言之有冒頭,蓋不始延年也,二陸諸君為之 俑也。如皇太子宴宣猷堂應令,而士衡起句曰:「三正 迭紹,洪聖啟運;自昔哲王,先天而順」,凡十六韻而始。 及太子大將軍宴會,而士衡起句曰「皇皇帝祐,誕隆 駿命,四祖正家,天祿安定」,凡八韻而始。入晉亂,齊王 冏始平之,又士衡《贈斥丘令》而曰「於皇聖世,時文惟 晉,受命自天,奄有黎獻。」《答賈常侍》而曰:「伊昔有皇,肇 濟黎蒸。先天創物,景命是膺。」潘安仁為賈答,而曰:「肇 自初創,二儀煙熅,爰有生民,伏羲始君。」晉武《華林園 宴集》,而應吉甫起句云:「悠悠太上,民之厥初。皇極肇 建,彝倫攸敷。」若爾,則不必多費。此等語,但成一冒頭, 百凡宴會酬贈,可舉以貫之矣。若韋孟之諷諫,思王 之責躬應詔,靖節之贈族,叔夜之幽憤,仲宣之贈蔡 睦文,潁越石之贈盧諶,寧有是耶?其他仲宣之《思親》 云:「穆穆顯妣,德音徽止。」閭丘沖之《三月宴》云:「暮春之 月,春服既成。」裴季彥之《大蜡》曰:「日躔星紀,大呂司辰。 開口見咽。」豈不快哉!而選都未之及,何也?
延年五君,忽自秀於他作,如「沈醉,似埋照」,寓辭類托 諷。「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以比己之骯髒也。「韜精 日沈飲,誰知非荒宴」,以解己之任誕也。「屢薦不入官, 一麾乃出守」,以感己之濡滯也。語意既雋永,亦易吟 諷。
「明月照積雪」是佳境,非佳語;「池塘生春草」是佳語,非 佳境。此語不必過求,亦不必深賞。若權文公所論「池 塘」、「園柳」二語,托諷深重,為廣州之禍,張本王介甫取 以為美談,吾不敢信也。按權云:「池塘者,泉水瀦溉之 池。今曰『生春草』,是王澤竭也。」《豳詩》所配,「『一蟲鳴則一 候,今曰變鳴禽』者,候將變也。」
元暉不唯工發端,撰造精麗,風華映人,一時之傑。青 蓮目無往古,獨三四稱服形之。詞詠《登九華山》云:「恨不攜謝朓驚人詩來。」特不如靈運者,匪直材力小弱。 靈運語俳而氣古,元暉調俳而氣今。
謝山人謂元暉「澄江淨如練」,「澄淨」二字意重,欲改為 「秋江淨如練」,余不敢以為然,蓋「江澄」乃淨耳。
梁氏帝王,武帝、簡文為勝,湘東次之。武帝之《莫愁》,簡 文之《烏棲》,大有可諷。餘篇未免割裂,且佻浮淺卞建 業江陵之難,故不虛也。昭明鍳裁有餘,自運不足。 王籍「鳥鳴山更幽」,雖遜古質,亦是雋語,第合上句「蟬 噪林逾靜」讀之,遂不成章耳。又有可笑者,「鳥鳴山更 幽」,本是反不鳴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緣復取其本意 而反之。且「一鳥不鳴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 概如此。
何水部《柳吳興》,篇法不足,時時造佳致。何氣清而傷 促,柳調短而傷凡。吳均起語,頗多五言律法,餘章綿 麗,不堪大雅。
《吳興》:「庭皋朮葉下,隴首秋雲飛。」又:「太液滄波起,長楊 高樹秋。」置之齊梁月露間,矯矯有氣。上可以當康樂 而不足,下可以凌子安而有餘。
范沈篇章,雖有多寡,要其裁造,亦昆季耳。沈以四聲 定韻,多可議者,唐人用之,遂足千古。然以沈韻作唐 律可耳,以己韻押《古選》,沈故自失之。
楊用修謂「七始」即今《切韻》,宮、商、角、徵、羽之外,又有半 商、半徵,蓋牙齒舌喉唇之外,有深淺二音故也。沈約 以平、上、去、入為四聲,自以為得天地祕傳之妙。然辨 音雖當,辨字多訛,蓋偏方之舌,終難取裁耳。即無論 沈約今四詩騷賦之韻,有不出於五方田畯婦女之 所就乎,而可據以為準乎?古韻時自天淵,沈韻亦多 矛盾。至於葉音,真同鴂舌。要之為此格不能捨此韻 耳。「天地中和之氣」,似不在此。
沈休文所載八病,如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 旁紐、正紐,以上尾、鶴膝為最忌。休文之拘滯,正與古 體相反,唯于近律差有關耳,然亦不免商君之酷。「平 頭」謂第一字不得與第六字同平聲。律詩如「風勁角 弓鳴,將軍獵渭城」,風之與將,何損其美。「上尾」謂第五 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如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 雲齊」,雖隔韻何害?律固無是矣。使同韻如前詩,「鳴」之 與城,又何妨也。《蜂腰》謂第二字與第四字同上去入 韻,如老杜「望盡似猶見」,江淹「遠與君別者」之類,近體 宜少避之,亦無妨。《鶴膝》謂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 同,如老杜「水色含群動,朝光接太虛,年來頻悵望」之 類,八句俱如是,則不宜一字犯,亦無妨。五大韻為重 疊相犯,如「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爐」,又「端坐苦愁思, 㩜衣起西游。」「胡與罏」,「愁與游」犯六小韻,上十字中自 有韻。如「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明」與「清」犯七傍紐, 十字中已有「田」字不得著;「寅」、「延」字八正紐,十字中已 有「壬」字不得著。「衽」、「任」後四病,尤無謂,不足道也。 《白狼》《槃木》,夷詩也。夷語有長短,何以五言?蓋益部太 守代為之也。諸佛經偈,梵語也。梵語有長短,何以五 言?鳩摩羅什、元奘輩增損而就漢也。諸僊詩在漢則 漢,在晉則晉,在唐則唐,不應天上變格乃爾,皆其時 人偽為之也。《道經》又有命張良註《度人經敕表》,其文 辭絕類宋人之下俚者,至官秩亦然,可發一笑。 張正見詩律法已嚴於四傑,特作一二拗語為六朝 耳。士衡、《康樂》已於古調中出俳偶,總持孝穆不能於 俳偶中出古思,所謂今之諸侯,又五霸之罪人也。 梁元帝詩有「落星依遠戍,斜月半平林」,陳後主有「故 鄉一水隔,風煙兩岸通」,又「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在沈、宋集中,當為絕唱。隋煬帝「寒鴉千萬點,流水遶 孤村」,是《中唐》佳境。
吾覽鍾記室《詩品》,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為允矣。詞 亦奕奕發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盡然。邁、凱、昉、 約,濫居中品,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第乎下,尤為 不公,少損連城之價,吾獨愛其評。子建「骨氣奇高,詞 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嗣宗「言在耳目之內,情 寄八荒之表。」靈運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 「驛奔會,《越石》,善為悽悷之詞,自有清拔之氣。明遠得 景陽之詭諔,含茂先之靡嫚,骨節強於謝混,驅邁疾 於顏延,總四家而並美,跨兩代而孤出。」元暉奇章秀 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遠變色。文通詩體總 雜,善於摹擬,筋力於王微,成就於謝朓。此數評者,贊 許既實,措撰尤工。
唐文皇手定中原,籠蓋一世,而詩語殊無丈夫氣,習 使之也。「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昔乘匹馬去,今驅 萬乘來」,差強人意,然是有意之作。《帝京篇》可耳,餘者 不免花草點綴,可謂遠遜漢武,近輸曹公。
中宗宴群臣《柏梁體》,帝首云:「潤色鴻業寄賢才。」又:「大 明御㝢臨萬方。」和者皆莫及,然是上官昭容筆耳。內 薛稷云:「宗伯秩禮天地開。」長寧公主云:「鸞鳴鳳舞向 平陽。」太平公主云:「無心為子輒求郎。」閻朝隱云:「著作 不休出中腸。」差無愧古。
明皇,藻豔不過文皇,而骨氣勝之。語象則「春來津樹合,月落戍樓空。」語境則「馬色分朝景,雞聲逐曉風。」語 氣則「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開。」語致則豈不惜賢達, 其如高尚心,雖使燕許草創,沈宋潤色,亦不過此。 盧駱王楊,號稱四傑。詞旨華靡,固沿陳、隋之遺。骨氣 翩翩,意象老境,超然勝之。五言遂為律家正始。內子 安稍近樂府,楊盧尚宗漢、魏,賓王《長歌》,雖極浮靡,亦 有微瑕,而綴錦貫珠,滔滔洪遠,故是千秋絕藝。《蕩子 從軍》,獻吉改為歌行,遂成雅什。子安諸賦,皆歌行也, 為歌行則佳,為賦則醜。
五言至沈、宋,始可稱「律。」「律」為音律法律,天下無嚴於 是者,知虛實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敵 手。排律用韻穩妥,事不旁引,情無牽合,當為最勝。摩 詰似之,而才小不逮。少陵強力宏蓄,開闔排蕩,然不 無利鈍。餘子紛紛,未易悉數也。
兩謝《戲馬》之什,瞻冠群英;沈宋昆明之章,問收睿賞。 雖才俱匹敵,而境有神至,未足遂概平生也。時小許 公有一聯云:「二石分河寫,雙珠代月移。」一聯亦自工 麗,惜全篇不稱耳。沈、宋中間警聯,無一字不敵,特佺 期結語,是累句中累句;之問結語,是佳句中佳句耳。 亦不難辨也。
沈詹事七言律,高華勝於宋員外。宋雖微少,亦見一 斑。《歌行》覺自陡健。
裴行儉弗取《四傑》,懸斷終始,然亦臆中耳。彼所重王 劇、王勔、蘇味道者,一以鉤黨取族,一以模稜貶竄,區 區相位,何益人毛髮事,「千古肉食不識丁人」,舉為談 柄,良可笑也。
杜審言「華藻整栗」,小讓沈、宋,而氣度高逸,神情圓暢, 自是中興之祖,宜其矜率乃爾。
「梅花落處疑殘雪」一句,便是初唐「柳葉開時任好風」, 非再玩之,未有不以為中晚者。若萬楚《五日觀伎》詩 「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真婉麗有梁、陳 韻。至結語「聞道五絲能續命,卻令今日死君家」,宋人 所不能作,然亦不肯作。于鱗極嚴刻,卻收此,吾所不 解。又起句「西施漫道浣春紗」,既與五日無干;「碧玉今」 時鬥麗華,又不相比。
李、杜光燄千古,人人知之。滄浪並極推尊,而不能致 辨。元微之獨重子美,宋人以為談柄。近時楊用修為 李左袒,輕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響之間。 五言古選體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氣為主,以自然為 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 奇拔沈雄為貴。其歌行之妙,詠之使人飄揚欲僊者, 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歔欲絕」者,子美也。選體,太 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稚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 傖父面目,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 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聖矣!五七言絕,太白神矣!七 言歌行聖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 絕,皆變體間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揚之 則高華,抑之則沈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 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者,吾不能不伏膺少 陵。
高岑一時不易上下。岑氣骨不如達夫,遒上而婉縟 過之。《選》體時時入古,岑尤陡健,《歌行》磊落奇俊,高一 起一伏,取是而已,尤為正宗。
五言近體,高岑俱不能佳,七言岑稍濃厚。
「摩詰,才勝孟襄陽。」由工入微,不犯痕跡,所以為佳。間 有失點檢者,如五言律中「青門」、「白社」、「青菰」、「白鳥」一首 互用,七言律中「暮雲空磧時驅馬」,「玉靶角弓珠勒馬」, 兩「馬」字覆壓。「獨坐悲雙鬢」,又云「白髮終難變」,他詩往 往有之,雖不妨白璧,能無少損連城?觀者須略元、黃, 取其神檢。孟造思極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皮生擷 其佳句,真足配古人。第其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 出四十字外,此其所短也。
《居庸城外獵天驕》一首,佳甚,非兩「馬」字犯,當足壓卷。 然兩字俱貴難易,或稍可改者,「暮雲」句,「馬」字耳。 李頎《花宮僊梵》「物在人亡」二章,高適「黃鳥翩翩、嗟君 此別」二詠,張謂「星軺計日」之句,浩然「縣城南面」之篇, 不作奇事麗語,以平調行之,卻足一唱三嘆。
七言絕句,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工;中晚唐主意, 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遠公遁跡廬山岑」,刻本下皆云:「開山幽居,不惟聲調 不諧,抑意義無取。」吾弟懋定以為開士甚玅,蓋言昔 日遠公遁跡之岑,今為開士幽居之地。開士見佛書,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維、李頎、岑參耳。李有風調而 不甚麗,岑才甚麗而情不足,王差備美。
六朝之末,衰颯甚矣。然其偶儷頗切,音響稍諧,一變 而雄,遂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 正宗,不知其權輿於三謝,橐鑰於陳、隋也。詩至大曆, 高、岑、王、李之徒號為已盛,然才情所發,偶與境會,了 不自知。其墮者,如「到來函谷愁中月,歸去磻溪夢裡 山」,「鴻鴈不堪愁裡聽,雲山況是客中過」,「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非不佳致,隱隱逗漏。錢、劉出 來至「百年強半仕三已,五畝就荒天一涯」,便是長慶 以後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機藏隙。 盛者得衰而變之,功在創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由 趨下。」又曰:「勝國之敗材,乃興邦之隆幹;熙朝之佚事, 即衰世之危端。」此雖人力,自是天地間陰陽《剝復》之 妙。
摩詰七言律,自《應制》《早朝》諸篇外,往往不拘常調。至 《酌酒》《與君》一篇四聯,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無,尤 不可學。凡為摩詰體者,必以意興發端,神情傅合,渾 融疏秀,不見穿鑿之跡;頓挫抑揚,自出宮商之表可 耳。雖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變風,不宜多作,作則傷 境。
孟襄陽「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林花掃更落,徑草 踏還生。」韋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 雖格調非正,而語意亦佳。于鱗乃深惡之,未敢從也。 太白《鸚鵡洲》一篇,效顰黃鶴,可厭吳宮。「晉代」二句,亦 非作手。律無全盛者,惟得兩結耳:「總為浮雲能蔽日, 長安不見使人愁。」「借問欲棲珠樹鶴,何年卻向帝城 飛。」
太白不成語者少,老杜不成語者多。如「無食無兒」,舉 家聞若欬之。䫫凡看二公詩,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 為之護,正使瑖瑜不掩,亦是大家。 七言排律,創自老杜,然亦不得佳,蓋七字為句,束以 聲偶,氣力已盡矣。又欲衍之使長,調高則難續而傷 篇,調卑則易冗而傷句,合璧猶可,貫珠益艱。
劉隨州五言「長城如幽州白日寒」語,不可多得,惜十 章以還,便自雷同,不耐檢。
張為稱白樂天「廣大教化主」,用語流便,使事平妥,固 其所長,極有冗易可厭者。少年與元稹角靡逞博,意 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語》,「千篇一律,詩道未成,慎 勿輕看。」最能易人心手。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雲澹河漢,疏 雨滴梧桐」,楊汝士「昔日蘭亭無艷質,此時金谷有高 人。」尉遲斥「夜夜月為青塚鏡,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 不見入集中。楊用修嘗為《青塚黑山補》一首,終不能 稱。近顧氏編《國雅》,乃稱為用修得意語,可笑。
劉禹錫作詩,欲入「餳」字,而以《六經》無之乃已,不知宋 之問已用押韻矣,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劉用 字謹嚴乃爾。然其答樂天,而有「筆底心猶毒,杯前膽 不豩。」「豩」呼關反,此何謂也?
《款頭》詩「目連變破船」,「衛子如廁失貓」,「白日見鬼」,固是 謔語,然亦詩之病。
元輕白俗,郊寒島瘦,此是定論。島詩「獨行潭底影,數 息樹邊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淚流如并州, 及三月三十日二絕乃可耳。又「秋風吹渭水,明月滿 長安」,置之盛唐,不復可別。
絕句,李益為勝,韓翃次之,權德輿、武元衡、馬戴、劉滄 五言,皆鐵中錚錚者。「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真不 減柳吳興。《迴樂峰》一章,何必王龍標、李供奉。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用意工妙,至此 可謂絕唱矣。惜為前二句所累,筋骨畢露,令人厭憎。 《葡萄美酒》一絕,便是無瑖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爾。 劉駕《馬上續殘夢》,境頗佳,下云「馬嘶而復驚」,遂不成 語矣。蘇子瞻用其語,下云「不知朝日昇」,亦未是。至復 改為「瘦馬兀殘夢」,愈墮惡道。
杜詩善本勝者。如「把君詩過目」,作「把君詩過日。」「愁對 寒雲雪滿山」作「愁對寒雲白滿山」,「關山同一照」,作「關 山同一點。」「娟娟戲蝶過閑幔」,作「娟娟戲蝶過開幔。」「曾 閃朱旗北斗閑」,作「曾閃朱旗斗北殷。」「祗緣貧病人須 棄」,作「不知貧病關何事」,「握節漢臣迴」作「禿節漢臣回。」 「新炊間黃粱」,作「新炊聞黃粱。」又《麗人行》「珠壓腰衱穩 稱身下有,足下何所著。紅渠羅襪穿鐙銀」,皆泓渟,有 妙趣。
《王摩詰》。「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 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 欲動春風寒。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岑 嘉州》:「嬌歌急管雜青絲,銀燭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 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辭。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 深馬去遲。寄聲報爾山翁道,今日河南異昔時。」蘇子 瞻「我行日夜見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平淮忽迷天 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又轉 黃茅岡。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天蒼茫。」八句皆 拗體也,然自有唐、宋之辨,讀者當自得之。
岑參、李益詩語不多,而結法撰意雷同者幾半,始信 少陵如韓淮陰,多多益辦耳。
宋延清集中《靈隱寺》一律,見《駱賓王集》;《落花》一歌見 《劉希夷集》,所載「老僧」及害劉事,余已有辨矣。若究其 詞氣格調,則「靈隱」自當屬宋,「落花」故應歸劉。
盧照鄰語如「衰鬢似秋天」,駱賓王語如「候月恆持滿, 尋源屢鑿空」,絕似老杜僧皎然著《詩式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一曰駭俗。內 駭俗引王梵志詩「天公強生我,生我復何為?還你天 公我,還我未生時。」此俗語所不肯道者,何以駭為? 杜紫微掊擊元白,不減霜臺之筆,至賦杜秋詩,乃全 法其遺響,何也?其詠物如「僊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 暗數聲來」,亦可觀。
薛徐州詩差勝蔡邕州,其佻矜相類。蔡之譏四皓曰: 「如何鬢髮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譏孔明曰: 「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二子功名不終, 亦略相等,當是口業報。
晚唐詩押二「樓」字,如「山雨欲來風滿樓」,「長笛一聲人 倚樓」,皆佳。又「湘潭雲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大 是妙境,然讀之便知非長慶以前語。
李義山《錦瑟》中二聯是麗語,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 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詩之難也。 謝茂秦論詩,五言絕以少陵「日出籬東水」作詩法,又 宋人以「遲日江山麗」為法,此皆學究教小兒號嗄者。 若「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 西」,與「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 贈君」一法不惟語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圓緊,中間 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起結極斬絕,然中自紓緩, 無餘法而有餘味。
王少伯「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緩」字與 「隨意」照應,是句眼,甚佳。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鄉臺》他席「他鄉送客杯」,與于鱗 「黃舄一聲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風致。崔敏重「一 年又過一年春,百歲曾無百歲人」,亦此法也。調稍卑, 情稍濃。敏重「能向花前幾回醉,十千沽酒莫辭貧」,與 王翰「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同一可憐 意也。翰語爽,敏重語緩,其喚法亦兩反。
賈島「《三月正》當三十日」,與顧況「野人自愛山中宿」同 一法,以拙起喚出巧意,結語俱堪諷詠。
靈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驆,禍始田崔。是則然矣。 不知僖昭困蜀鳳時,溫李許鄭輩,得少陵「太白」一語 否?有治世音,有亂世音,有亡國音,故曰:「聲音之道與 政通也。」大力者為之,故足挽回頹運。沈幾者知之,亦 堪高蹈遠引。
宋詩如林和靖《梅花》詩,一時傳誦,暗香疏影,景態雖 佳,已落異境。是許渾至語,非開元大曆人語。至霜禽 粉蜨,直五尺童耳。老杜云:「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 去亂鄉愁。」風骨蒼然。其次則李群玉云:「玉鱗寂寂飛 斜月,素手亭亭對夕陽。」大有神采,足為梅花吐氣。 讀子瞻文,見才矣,然似不讀書者;讀子瞻詩,見學矣, 然似絕無才者。
唐人詩云:「海色晴看雨,鐘聲夜聽潮。」至周以言則云: 「海色晴看近,鐘聲夜聽長。」唐僧詩云:「經來白馬寺,僧 到赤烏年。」至皇甫子循,則云:「地自赤烏分教後,僧同 白馬賜經時。」雖以剽語得名,然猶未見大決撒。獨李 太白有「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黃魯直更之 曰:「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晁無咎極稱之,何也?余 謂中只改兩字而醜態畢具,真點金作鐵手耳。 又有點金成鐵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陳無己 則云「勤勤有月與同歸。」少陵云「暗飛螢自照」,陳則曰 「飛螢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陳則云「文章平日 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陳則云「乾坤著腐儒。」少陵云 「寒花只暫香」,陳則云「寒花只自香。」一覽可見。
昔人謂崔塗「漸與骨肉遠,轉於僮僕親」遠不及王維 「孤客親僮僕」,固然。然王語雖極簡切,入選尚未。崔語 雖覺支離,近體差可,要在自得之。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語雖涉議論,是佳 境。出《宋人表》用修故峻其掊擊,不無矯枉之過。 詩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稱廣大教化主者,於長慶 得一人,曰白樂天;於元豐得一人焉,曰蘇子瞻;於南 渡後得一人,曰陸務觀。為其情事景物之悉備也。然 蘇之與白塵矣,陸之與蘇,亦劫也。
嚴滄浪論詩,至欲如那吒太子,拆骨還父,拆肉還母, 及其自運,僅具聲響,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聯 云:「晴江木落時疑雨,暗浦風多欲上潮。」然是許渾境 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穉不如別本作「空江別浦」差穩。 嚴又云:「詩不必太切。」余初疑此言,及讀子瞻詩,如「詩 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聯,方知嚴語之當。又近一老 儒嘗詠道士號一鶴者云:「赤壁橫江過,青城被箭歸。」 使事非不極親切,而味之殆如嚼蠟耳。
元裕之好問有《中州集》,皆金人詩也。如「宇文太學虛 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党承旨懷英、周常山昂、趙 尚書秉文、王內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蘇、黃之外,要之 直於宋而傷淺,質於元而少情。
勝國之季,業詩者道園以典麗為貴,廉夫以奇崛見 推。迨於明興,虞氏多助,大約立赤幟者二家而已。才 情之美,無過季迪;聲氣之雄,次及伯溫。當是時,孟載、 景文、子高輩實為之羽翼,而談者尚以元習短之,謂「辭媺於宋,所乏老、蒼,格不及唐,僅窺季、晚。」然是二三 君子,工力深重,風調諧美,不得中行猶稱,殆庶翩翩 乎一時之選也。樂代熙朝,風不在下,斥沈思于宇外, 摭流景於目前,志逞則滔滔,大篇尚裁則寂寂。數語 武陵人之不知,有晉夜郎王之漢孰與?大非虛語也。 其後成弘之際,頗有俊民,稍見一班,號為巨擘。然趣 不及古,中道便止,搜不入深,遇境隨就,即事分題,一 唯拙速,和章累押,無患才多,北地矯之信陽嗣起昌 穀,上翼庭實,下毘敦古,昉自建安,《掞華》止於三謝。《長 歌》取裁李杜,近體定軌開元,一掃叔季之風,遂窺正 始之途,天地再闢,日月為朗,詎不媺哉!然而正變雲 擾,剽擬雷同,信陽之舍筏,不免良箴;北地之效顰,寧 無私議。以故嘉靖之季,尚辭者醞風雲而成月露,存 理者扶感遇而敓詠懷,喜華者敷藻於景龍,畏深者 信情於元和,亦自斐然,不妨名世。第感遇無文,月露 無質,景龍之境既狹,元和之蹊太廣,浸淫諸派,溷為 下流,中興之功,則濟南為大矣。今天下人握夜光,途 遵上乘,然不免邯鄲之步,無復合浦之還,則以深造 之力微,自得之趣寡。《詩》云:「有物有則。」又曰:「無聲無臭。」 昔人有步趍華相國者,以為形跡之外,學之去之彌 遠。又人學書日臨《蘭亭》一帖,有規之者云:「此從門而 入,必不成書道。」然則情景妙合,風格自上,不為古役, 不墮蹊逕者,最也。隨質成分,隨分成詣,門戶既立,聲 實可觀者,次也。或名為閏繼,實則盜魁,外堪皮相,中 乃膚立。以此言家,久必敗矣。
湯惠休、謝琨、沈約、鍾嶸、張說、劉次莊、張芸叟、鄭厚、敖 陶、孫松雪齋於詩人俱有評擬,大約因袁昂《評書》之 論而摸倣之耳。其宋人自相標榜,不足準則,吾獨愛 湯惠休所云「初日芙蕖」,沈約云「彈丸脫手」,鍾嶸云「宛 轉清便,如流風白雪,點綴映媚,如落花在草。」其次則 張芸叟云「春服乍成,醱醅初熟,登山臨水,竟日忘歸」, 鄭厚云:「秋蛩草根,春鶯柳陰。」不必盡當,而語頗造微。 松雪齋不知為何人,大似不知詩者。
高季迪如射雕胡兒,伉健急利,往往命中。又如燕姬 靚妝,巧笑便辟。劉伯溫如劉、宋好武諸王,事力既稱, 服藝華整,見王、謝衣冠子弟,不免低眉。袁可潛如師 手鳴琴,流利有情,高山尚遠。劉子高如雨中素馨,雖 復嫣然,不作寒梅老樹風骨。楊孟載如西湖柳枝,綽 約近人,情至之語,風雅掃地。汪朝宗如「胡琴羌管,雖」 非太常樂,琅琅有致。徐幼文、張來儀如鄉士女,有質 有情,而乏體度。孫伯融如新就銜馬,步驟未熟,時見 輕快。孫仲衍如豪富兒,入少年場,輕脫自好。浦長源、 林子羽如小乘法中,作論師,生天則可,成佛甚遙。解 大紳如河朔大俠,鬚髯戟張,與之周旋,酒肉傖父。楊 東里如流水平橋,粗成小致。曾子啟如封節度,募兵 東征,鮮華雜沓,精騎殊少。湯公讓、劉原濟如淮陰少 年,斗健作噉人狀。劉欽謨如村女簪花,穠艷羞澀,止 得各半。夏正夫如鄉嗇夫,衣繡見達官,雖復整飭,時 露本態。李西涯如陂塘秋潦,汪洋淡沲,而易見底裡。 謝方石如鄉里社塾師,日作小兒號嗄。吳匏庵如學 究出身人,雖復閒雅,不脫酸習。沈啟南如老農老圃, 無非實際,但多俚辭。陳公甫如學禪家,偶得一自然 語,謂為遊戲三昧。莊孔陽佳處不必言,惡處如村巫 降神,里老罵坐。陸鼎儀如吃人作雅語,多在咽喉間。 張亨父如作勞人唱歌,滔滔中俗子耳。張靜之如小 棹急流,一瞬而過,無復雅觀。楊文襄如老弋陽伎,發 喉甚便,而多鼻音,不復見調。《桑民懌》如洛陽博徒,家 無擔石,一擲百萬。林待用如太湖中頑石,非不具微 致,無乃癡重何喬希大如漢官出臨遠郡,亦自粗具 威儀。祝希哲如盲賈人,張肆頗有珍玩,位置總雜不 堪。蔡九逵如灌莽中薔薇,汀際小鳥,時復娟然,一覽 而已。王敬夫如漢武求僊,欲根正染,時復遇之,終非 實境。石少保如披沙揀金,時時見珤。文徵仲如仕女 淡妝,維摩坐語,又如小閣疏窗,位置多雅,而眼境易 窮。康德涵如靖康中宰相,非不處貴恇擾麤,率無大 處分。蔣子雲如白蠟糖,看似甘美,不堪咀嚼。王欽佩 如小女兒帶花,學作軟麗。唐虞佐如苦行頭陀,終少 元解。王子衡如外國人投唐武將坐禪威儀解悟中, 不免露抗浪本色。熊士選如「寒蟬乍鳴,疏林早秋」,非 不清楚,恨乏他致。張琦如「夜蛙鳴露」,自極聲致,然不 脫淤泥中。唐伯虎如「乞兒唱《蓮花樂》」,其少時亦復玉 樓金埒。邊庭實如洛陽名園,處處綺卉,不必盡稱姚、 魏。又如五陵裘馬,千金少年。顧華玉如春原盡花,萎 蘼不少。劉元瑞如閩人強作齊語,多不辨。朱升之如 桓宣武,似劉司空,無所不恨。殷近夫如越兵縱橫江 淮間,終不成霸王新建如長爪梵志,彼法中錚錚動 人。陸子淵如入貲官,作文語雅步,雖自有餘,未脫本 來面目。鄭繼之如冰凌石骨,質勁不華。又如天寶父 老,談喪亂事,皆實際,時時感慨。孟望之如「貧措大置 酒,寒酸淡泊,然不至腥羶。黃勉之如假山池,雖爾華 整,大費人力。高子業如高山鼓琴,沈思忽往,木葉盡脫,石氣自青。又如衛洗馬言愁,憔悴婉篤,令人心折。 薛君采如宋人玉葉,幾奪天巧。又如倩女臨池,疏花 獨笑。胡孝思如驕兒郎愛吳音,興到即謳,不必合板。 馬仲房如程衛尉屯西宮,斥堠」精嚴,甲杖雄整,而士 乏樂用之氣。豐道生如沙苑馬,駑駿相半,恣情馳騁, 中多敗蹶。王舜夫如「敗鐵網取珊瑚」,用力堅深,得寶 自少。孫太初如「雪夜偏師,間道入蔡,又如鳴蜩伏蚓, 聲振月露,體滯泥壤。」施子羽如「寒鴉數點,流水孤村」, 惜其景物蕭條,迫晚意盡。王履吉如「鄉少年,久游都 會」,風流詳雅,而不盡脫本來面目。又似揚州大宴,雖 鮭珍水陸,而時有宿味。常明卿如沙苑兒駒,驕嘶自 賞,未諧步驟。張文隱如藥鑄鼎,燦爛驚人,終乏古雅。 王稚欽如「良馬走坂,美女舞竿」,五言尤自長城。陳約 之如「青樓小女,月下箜篌」,初取閑適,終成凄楚。又如 過雨殘荷,雖爾衰落,嫣然有態。楊用修如「暴富兒郎, 銅山金埒,不曉喫飯著衣。李之中如刁家奴,煇赫車 馬,施散金帛,原非己物。廖鳴吾如新決渠,浮楚濁泥, 一瞬皆下。」皇甫子安如玉盤露屑,清雅絕人,惜輕縑 短幅,不堪裁剪。袁永之如王、謝門中貴子弟,動止可 觀。黃才伯如紫瑛石,大似靺鞨,晚年不無可恨。周以 言如中智芘芻,雖乏根具,不至出小《乘語》。施平叔如 「小邑民築室,器物俱完。張以言如甘州石斗,色澤似 玉,膚理麤漫。胡承之如病措大,習白猿公術,操舞如 度,擊刺未堪。華子潛如盤石疏林,清溪短棹,雖在秋 冬之際,不廢楓橘。張孟獨如罵陣兵,嗔目揎袖,果勢 壯往。張愈光如拙匠琢山骨,斧鑿宛然。又如束銅錮 腹,滿中外道。湯子重」如鄉三老入城,威儀舉舉,終少 華冶態。傅汝舟如言法華作《風話》,凡多聖少。喬景叔 如「清泉放溜,新月掛樹」,然此景殊少,不耐縱觀。蔡子 木如驕女織流黃,不知絲理,強自斐然。王道思如驚 弋宿鳥,撲刺遒迅,殊愧幽閒之狀。許伯誠如賈胡子, 作狎游,隨事揮散,無論中節。陳羽伯如「『東市倡,慕青 樓價』,微傅粉澤,強工顰笑。」王允寧如馬服子、陳師,自 作奇正,不得兵法。又如項王,「嘔嘔未了,忽發喑嗚。」徐 昌穀如白雲自流,山泉泠然,殘雪在地,掩映新月。又 如飛天僊人,偶遊下界,不染塵俗。何仲默如「朝霞點 水,芙蕖試風。又如西施、毛嬙,毋論才藝,卻扇一顧,粉 黛無色。」李獻吉如「金鳷擘天,神龍戲海。又」如韓信用 兵,眾寡如意,排蕩莫測。李于鱗如「峨眉積雪,閬風蒸 霞,高華氣色,罕見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異寶,貴堪 敵國,下者亦是木難火齊」,宗子相如「渥洼神駒,日可 千里」,未免囓決之累。又如華山道士,語語煙霞,非人 間事。梁公實如「綠野山池」,繁雅勻適;又如漢司隸,衣 冠令人驚羨,但非全盛儀物。吳峻伯如子陽在蜀,亦 具威儀;又如初地人,見聲聞則近,入大乘則遠。馮汝 行如幽州馬行客,雖見伉俍,殊乏都雅。馮汝言如晉 人評《會稽王》,有遠體而無遠神。張茂參如荒傖度江, 揖讓簡略,故是中原門第。盧少楩如「翩翩濁世佳公 子,輕俊自肆。朱子价如高坐道人,衩衣躡屐,忽發胡 語。陳鳴埜如子玉兵過三百乘則敗。」彭孔嘉如光祿 宴使臣,餖飣詳整,而中多宿物。徐汝思如初調,鷹見 擊鷙,故難獲鮮。黃淳父如北里名姬,作酒糾,才色既 自可觀,時出俊語,為客所賞。謝茂秦如大官舊庖,為 小邑設宴,雖食饌非奇,而餖飣不苟。魏順甫如黃梅 山人,談上乘,縱未透汗,不失門宗。
楊用修云:「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謂之詩 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以論詩也。夫《六經》各有體,《易》 以道陰陽,《書》以道政事,《詩》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 世之所謂史者,左記言,右記事,古之《尚書》《春秋》也。若 《詩》者,其體其旨,與《易》《書》《春秋》判然矣。三百篇皆納情 合性而歸之道德也,然未嘗有「道德」字也,未嘗有「道 德性情」句也。《二南》者,修身齊家,其旨也。然其言「琴瑟 鐘鼓,荇菜芣苢」,夭桃穠李,雀角鼠牙,何嘗有修身齊 家字耶?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至於變風、變雅,尤其 含蓄,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亂,則曰「雝 雝鳴鴈,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憫流 民,則曰「鴻鴈于飛,哀鳴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 存」也;傷暴斂,則曰「維南有箕,載翕其舌」,不必曰「哀哀 寡婦,誅求盡」也;敘饑荒,則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 必曰「但有牙齒存,可堪皮骨乾」也。杜詩之含蓄蘊藉 者,蓋亦多矣。宋人不能學之,至於直陳時事,類於訐 訕,乃其下乘末腳,而宋人拾以為己寶,又撰出「詩史」 二字,以誤後人。如詩可兼史,則《尚書》《春秋》可以併省。 又如今俗卦氣歌、納甲歌,兼陰陽而道之,謂之「詩」、《易》 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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