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論/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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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之士,借通達以濟淫欲,風俗既敗,夷狄乘之,遂喪中國。相隨渡江,而此風不改,賢者知厭之矣,而不勝其眾,俗亂於下,政弊於上,而莫能正也。東晉之不競,由此故耳。是時王導為相,達於為國之體,性本寬厚容眾,眾人安之。然生於衍、澄之間,不能免習俗之累,喜通而疾介,能彌縫一時之闕,而無百年長久之計也。更二大變,幾至亡國。元帝之世,王敦擁兵上流,有無君之心。劉隗、刁協剛介狷淺,見信於帝,專以法繩公卿,而深疾王氏恣橫。敦遂起兵,以誅君側為詞,兵再犯闕。幸而敦死。元、明既同,成帝幼弱,庾亮輔政,任法以裁物,复失人心。蘇峻擅兵歷陽,多納亡命,專用威刑。亮知峻必為亂,以大司農召之,眾人皆知不可,而亮不聽,遂與祖約連兵內向,塗炭京邑。此二釁者,皆導之所不欲,而隗、亮不忍以速其變。以隗、亮為是耶,敦、峻之禍發不旋踵;以導為是耶,使人主終身含垢,何以為國?魯自宣公,政在季氏,更三世至昭公,不能忍,將攻之,子家羈曰:“舍民數世,求以克事,不可必也。”公不從而出。隗、亮之敗,則昭公之舉也。齊景公以貪暴失民,田氏以寬惠得眾。公問於晏嬰,求所以救之。嬰曰:“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民不遷,農不移,工賈不變,士不濫,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公歎曰:“善哉!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為國。”嬰曰:“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與天地並。”晏子知之,而景公不能用,田氏遂代呂氏。蓋大家世族為患於其國,當若心腹之疾,必與人命相持為一,攻之以毒藥,劫之以針石,病若不去,命輒隨盡,非良醫賢臣,未易處也。子產為鄭,國小而逼,族大多寵。子產患之,有事伯石,賂以其邑。子太叔曰:“國皆其國也,何獨賂焉?”子產曰:“無欲實難,皆得其欲,以從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邑將焉往!”子太叔曰:“若四國何?”子產曰:“非相違也,而相從也,四國何尤?《鄭書》有之曰:'安定國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所歸。”既伯石懼而歸邑,卒以予之,又使為卿,以次己位,鄭乃少安。及其久而政成,大夫之忠儉者,從而予之,泰侈者因而斃之。逐豐卷,戮子晰,鄭乃大治。如導所為,知賂伯石以全其始矣,未知予忠儉,斃泰侈,以成其終也。以為賢於隗、亮則可,以論晏子、子產則遠也。
敵國相圖,必審於彼己。將強敵弱,則利於進取;將弱敵強,則利於自守。違此二者,而求成功,難矣。東晉渡江,以江淮為境,中原雖屢有變,而南兵不出,出亦無功,皆夷狄自相屠滅而已。石勒之死也,庾亮為北伐之計,石虎之老也,庾翼為徙鎮之役,皆無成而死。及苻堅之敗,謝安父子乘戰勝之威,有席捲之意,終以兵將奔潰,無尺寸之得。其後宋文自謂富強,以兵挑元魏,梁武志於併吞,失信於高氏,陳宣乘高氏之衰,攘取淮南,皆繼之以敗亡,何者?東南地薄兵脆,將非命世之雄,其勢固如此也。方石虎之斃,中原大亂,晉人皆謂北方不足復平,而蔡謨獨以為憂,或問其故,謨曰:“夫能順天奉時,濟六合於草昧,若非上哲,必由英豪。度今諸人,皆不辦此。必將經營分錶,疲人以逞。才不副意,徒使財殫力竭,終將何所至哉!吾見韓盧、東郭,俱斃而已矣。”至哉此言,實當時好事者之病也。自江南建國,惟桓溫東討慕容,西征苻健,兵鋒所及,敵人震動。及宋武破廣固,陷長安,所至盪定,有吊伐之風。此二人者,誠非常將也。然桓溫終以敗衄,不能成大功,宋武志在禪代,未能定秦,狼狽而返,而況其下者乎?惟晉元帝初定江南,未遑北伐,祖逖言於帝曰:“晉室之亂,非上無道而下怨叛也。由藩王爭權,自相誅滅,遂使戎狄乘釁,毒流中原耳。今遺黎既被殘酷,人有奮擊之志,誠能奮威命將,使若逖等為之統主,郡國豪傑,必有應者,沉溺之士,喜於來蘇,庶幾國恥可雪也。”帝以逖為豫州刺史,使進屯淮陰。逖兵力甚弱,乃鑄造兵器,招合離散,稍誅鋤叛渙,復進據譙,然未嘗為深入計也。石勒遣兵攻逖。逖輒就破其眾。每於兵間,勤身節用,禮下賢俊,懷撫初附,專以恩信接人,不尚詐力,故人爭為之用。自黃河以南,盡為晉土。雖石勒之強,不敢以兵窺其境。逖母葬成皋,勒使人修其墓,復遣使通好,且求互市。逖不答其使,而許其市,通南北之貨,多獲其利。方將經略河北,而帝使戴若思擁節直據其上。逖怏怏不得志死。蓋敵強將弱,能知自守之為利者,唯逖一人。夫惟知自守之為進取,而後可以言進取也哉!
苻堅、王猛,君臣相得,以成伯[1]功。雖齊桓、管仲,不能過也。猛之將死也,堅問以後事。猛曰:「晉雖僻處吳越,然正朔相承,親仁善鄰,國之寶也。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鮮卑羌虜,我之仇讎,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寧社稷。」言終而死。堅不能用,卒大舉伐晉,敗於淝上。歸未及國,而慕容垂叛之。既反[2]國而姚萇叛之,地分身死,終斃於二人之手。故後世皆多猛之賢,而咎堅之不明。吾嘗論之,堅雖有伯[3]者之略,而懷無厭[4]之心,以天下不一為深恥。雖滅燕、定蜀,並秦、涼,下四域,而其貪未已,兵革歲克[5],而不知懼也。晉雖微弱,謝安、桓沖為之將相,君臣相安,民未患晉,而欲以力取之,稽之天道,論之人情,雖內無垂、萇之釁,而堅之敗,必不免矣。然堅以夷狄之餘,而有帝王之度,其滅慕容、姚萇,收二姓之子弟,錄其才能而官使之,佈滿中外,凡其舊臣無不疑者。若以世俗言之,則以漸除之,如猛之計得矣;若以帝王之事言之,則堅之意,未必過也。 《大雅》之稱文王曰:「殷之子孫[6],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7]于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8]。」文王用人,其廣如此,而堅何尤焉!德雖不若文王,而竊慕焉,顧其所以處之何如耳。文、武既沒,周公、成王之際,殷之遺孽,猶與管、蔡間周之隙,曰:「『予復!』反鄙我周邦。」[9]故周公既克殷,改封微子於宋,而遷其頑民於雒邑,保釐東郊,作《多士》而撫寧之,所以慮其變者至矣。至君陳、畢公,皆迭居成周,而董師之,故康王之命畢公曰:「周公毖殷頑民,遷于雒邑,密邇王室,式化厥訓。既歷三紀,世變風移,四方無虞,予一人以寧。然猶曰:『邦之安危,惟茲殷士。』」由此觀之,文王之用殷人,豈苟然而已哉!今堅畜養豺虎於其腹心,而貪功務勝,不顧其後,宜其斃於垂、萇也哉!使堅信猛之策,南結鄰好,戢兵保境,與民休息,雖有垂、萇百人,安能動之。文王雖未可覬,然亦非王猛之所及矣。
東漢之衰,曹公始踐五伯之跡,挾天子以令諸侯,其志本欲盡掃群雄而後取漢耳。既滅二袁、呂布、劉表,欲遂取江東而不克,既破馬超、韓遂,欲並舉巴蜀而不果,再屈於吳、蜀,而公亦老矣。於是董昭進九錫之議,幡然聽之,而桓、文之業,至此盡矣。然方是時,公在河朔,而漢都許昌,雖使主盟諸夏,而不廢舊君,上可以為周文王,下亦不失為桓、文,公不能忍,而甘心王莽九錫之事,此荀文若之所以為恨也。至司馬仲達父子,其勢蓋與公異矣。擁兵天子之側,固已不順,既殺王凌,害諸葛誕,非人臣矣。又降劉禪,服曹氏之所不能服,非貪其土地,而利其民人也,志亦在九錫耳。雖欲復為桓、文,尚可得乎?宋武既誅桓氏,收遺晉而封植之,又克譙縱,執慕容超,逐盧循,擒姚泓,立四大功,天下莫能抗。然其志不在桓、文,而在九錫,亦已卑矣。方帝之克長安也,中原震恐,元魏雖姚氏之昏姻,而不敢救,羌氏雖關中之唇齒,而不敢爭。此其智力有餘,足以有為之時也。若能因其兵勢,據秦、隴之形勝,引吳、越之饒富,以經略中夏,成曹公河朔之勢,則王伯之功可冀,顧所以用之何如耳。然其兵未入秦,而使傅亮南走建業,發九錫之議。劉穆之死,南方無復可托,雖已入秦,而無留秦之意,舉千里之地,付一孺子而去。赫連勃勃乘之,兵將死者過半,狼狼而反,僅乃得脫。以帝之明,非不知諸將之不足以保秦,而志有所在,不暇他慮矣。悲夫!以目前之利,而棄百世之功,有曹公削平之業,而俯從司馬父子攘竊之陋,此君子之所追恨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古之為國,必具此四者,而後能成大功,如武帝之用兵,無敵於天下,可以言智矣。至其棄秦而歸,以求九錫之淫名,尚可以為仁乎?惟其仁智不具,故其功業止於是也。
晉獻公殺其世子申生,而立奚齊,國人不順。其大夫里克殺奚齊、卓子而納惠公,《春秋》皆以弒君書之矣。惠公既立,而殺里克,以弒君之罪罪之。《春秋》書曰:“晉弒其大夫里克。”稱人以殺,殺有罪也;稱國以殺,殺無罪也。里克弒君,而以無罪書,此《春秋》之微意也。奚齊、卓子之立,以淫破義,雖已為君,而晉人不君也。既已為君,則君臣之名正,故里克為弒君,而國人之所不君則勢必不免。里克因國人之所欲廢而廢之,因國人之所欲立而立之,則里克之罪,與宋華督、齊崔杼異矣。雖使上有明天子,下有賢方伯,里克之罪,猶可議也。惠公以弒得立,而歸罪於克,以自悅於諸侯,其義有不可矣。然惠公殺克,而背內外之賂,國人惡之,敵人怨之,兵敗於秦,身死而子滅,至其謀臣呂甥、卻稱、冀芮皆以兵死,蓋背理而傷義,非獨人之所不予,而天亦不予也。宋武帝之亡也,托國於徐羨之、傅亮、謝晦。少帝失德,三人議將廢之,而其弟義真,亦以輕動不任社稷,乃先廢義真,而後廢帝,兄弟皆不得其死,乃迎立文帝。文帝既立,三人疑懼,羨之、亮內秉朝政,晦出據上流,為自安之計,自謂廢狂亂以安社稷,不以賊遺君父,無負于國矣。然文帝藩國舊人王華、孔寧子、王曇首,皆陵上好進之人也,惡羨之、亮據其迳路,每以弒逆之禍激怒文帝。帝遂決意誅之。三人既死,君臣自謂不世之功也。是時寧子已死,華與曇首皆受不次封賞。文帝在位三十年,其治江左稱首。然元嘉三年,始誅三人,是歲皇子劭生。劭既壯而為商臣之亂,華、寧之子孫無聞於世,而曇首之子僧綽,以才能任事,亦並死於劭。於乎,天之報人不遠如此。不然,晉惠公、宋文帝禍發若合符契,何哉?謝晦將之荊州,自疑不免,以問蔡廓。廓曰:“卿受先帝顧命,任以社稷,廢昏立明,義無不可,但殺人二昆,而以北面,挾震主之威,據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為難耳。”善夫,蔡廓之言,不學《春秋》而意與之合。太史公有言:為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其意皆以善為之,而不知其義,是以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宋之君臣,誠略通《春秋》,則文帝必無惠公之禍,徐、傅、謝三人必不受里克之誅。悲夫!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自五帝三王以形器治天下,導之以禮樂,齊之以政刑,道行於其間,而民莫知也。文、武之後,雖召公、畢公之賢,君子不以為知道者。至春秋之際,管仲、晏子、子產、叔向之徒,以仁義忠信成功於天下,然其於道則已遠矣。孔子出於周末,收文、武之遺,而得堯、舜之極,其稱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嘗自謂我下學而上達者。於其門人,惟顏子、曾子,庶幾以道許之。一時賢者,若老子之明道,其所以尊之者至矣。史稱孔子既見老子,退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繒。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雲氣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老子體道而不嬰於物,孔子至以龍比之,然卒不與共斯世也。舍禮樂政刑而欲行道於世,孔子固知其難哉!東漢以來,佛法始入中國,其道與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謂形而上者,而漢世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晉以後,略知之矣。好之篤者,則欲施之於世,疾之深者,則欲絕之於世,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與吾道同,而欲絕之;老、佛之教,與吾教異,而欲行之;皆失之矣。秦姚興區區一隅,招延緇素,譯經談妙,至者凡數千人,而姚氏之亡,曾不旋踵。梁武繼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嘗見,至捨身為奴隸,郊廟之祭,不薦毛血,父子皆陷於侯景,而國隨以亡。議者觀秦、梁之敗,則以佛法為不足賴矣。後魏太武深信崔浩。浩不信佛法,勸帝斥去僧徒,毀經壞寺,既滅佛法,而浩亦以非罪赤族。唐武宗欲求長生,徇道士之私,夷佛滅僧,不期年而以弒崩。議者觀魏、唐之禍,則以佛法為不可牾矣。二者皆見其一偏耳,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說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古之君子,以之治氣養心,其高不可嬰,其潔不可溷,天地神人皆將望而警之。聖人之所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一用此道也。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絕;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 ”道之於物,無所不在,而尚可非乎?雖然,蔑君臣,廢父子,而以行道於世,其弊必有不可勝言者。誠以形器治天下,導之以禮樂,齊之以政刑,道行於其間,而民不知,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泯然不見其際而天下化,不亦周、孔之遺意也哉!
唐高祖起太原,其謀發於太宗,諸子不與也。及克長安,誅鋤群盜,天下為一,其功亦出於太宗。蓋天心之所副予,人心之所歸向,其在太宗者審矣。至立太子,高祖以長立建成,建成當之不辭。於是兄弟疑間,卒至大亂。
夫建成不足言也,其咎在高祖。其後武氏之亂,廢中宗,立睿宗,以睿宗長子憲為太子矣。及中宗之复,睿宗父子皆以王就第。韋氏之亂,臨淄以兵入討,睿宗踐祚,而唐室復安。又將以長立憲,憲辭曰:「時平,先長嫡;國亂,先有功。不如此必且有難,敢以死請。」睿宗從之,而後臨淄之位定。以太宗之賢,而不免於爭奪。玄宗之賢,不逮太宗,而晏然受命,則憲之讓賢於人遠矣。
吾嘗論之,高祖、睿宗,皆中主也,其欲立長,非專其私也,以為立嫡以長,古今之正義也。謂之正義,而不敢違,胡不考之前世乎?太王舍太伯、仲雍而立季歷,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而周以之興。誠天命之所在,而吾無心焉,亂何自生。雖然,太伯奔吳以避王季,亦畏亂故爾。廢長而立少,雖聖賢猶難之,憲與玄宗兄弟相安,終身無間言焉,蓋古今一人而已乎!
唐太宗之賢,自西漢以來,一人而已。任賢使能,將相莫非其人,恭儉節用,天下幾至刑措。自三代以下,未見其比也。然傳子至孫,遭武氏之亂,子孫為戮,不絕如線,後世推原其故而不得。以吾觀之,惜乎其未聞大道也哉!昔楚昭王有疾,卜之曰:“河為祟。”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淮、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遂弗祭。及將死,有云如眾赤烏,夾日以飛三日。王使問周史,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於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不穀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亦弗禜。孔子聞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吾觀太宗所為,其不知道者眾矣,其能免乎?貞觀之間,天下既平,征伐四夷,滅突厥,夷高昌,殘吐谷渾,兵出四克,務勝而不知止。最後親征高麗,大臣力爭不從,僅而克之,其賢於隋氏者,幸一勝耳。而帝安為之,原其意,亦欲誇當世、高後世耳。太子承乾既立十餘年,复寵魏王泰,使兄弟相傾。承乾既廢,晉王,嫡子也,欲立泰,而使異日傳位晉王,疑不能決,至引佩刀自刺,大臣救之而止。父子之間,以愛故輕予奪至於如此。帝嘗得秘讖,言唐後必中微,有女武代王。以問李淳風,欲求而殺之。淳風曰:“其兆既已成,在宮中矣。天之所命,不可去也。徒使疑似之戮,淫及無辜,且自今已往四十年,其人已老,老則仁。雖受終易姓,必不能絕李氏,若殺之復生壯者,多殺而逞,則子孫無遺類矣。”帝用其言而止。然猶以疑似殺李君羨。夫天命之不可易,惟修德或能已之,而帝欲以殺人弭之,難哉!帝之老也。將擇大臣以輔少主。李勣起於布衣,忠力勁果,有節俠之氣,嘗事李密,友單雄信。密敗,不忍以其地求利。密死,不廢舊君之禮。雄信將戮,以股肉噉之,使與俱死。帝以是為可用,疾革,謂高宗:“爾於勣無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即授以僕射。”高宗從之。及廢皇后,立武昭儀,召勣與長孫無忌、褚遂良計之,勣稱疾不至。帝曰:“皇后無子,罪莫大於絕嗣,將廢之。”遂良等不可。他日勣見,帝曰:“將立昭儀,而顧命大臣皆以為不可,今止矣。”曰:“此陛下家事,不須問外人。”由此廢立之議遂定。勣,匹夫之俠也,以死徇人不以為難,至於禮義之重,社稷所由安危,勣不知也。而帝以為可以屬幼孤,寄天下,過矣!且使勣信賢,托國於父,竭忠力以報其子,可矣。何至父逐之,子復之,而後可哉!挾數以待臣下,於義既已薄矣。凡此皆不知道之過也。苟不知道,則凡所施於世,必有逆天理,失人心,而不自知者。故楚昭王惟知大道,雖失國而必復。太宗惟不知道,雖天下既安且治,而幾至於絕滅。孔子之所以觀國者如此。
母后臨朝,據人君之地而私其親。有誌之士,將欲正之,常患不克。漢呂后欲王諸呂,王陵以高帝舊約爭之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背之不可。”言雖直,不見省。陵幸而不死,亦廢不用。唐武后廢廬陵王,立豫王。豫王雖在位,未嘗省天下事。徐敬業為之起兵於外,裴炎爭之於內,皆不旋踵為戮。何者,位尊權重,臣下所無奈何,勢必至此也。惠帝之亡也,陳平聽張辟疆計,封王諸呂,呂后安之。故平與周勃得執將相之柄,以伺其間。後復聽陸賈,交歡周勃。將相之權不分,故周勃得入北軍,左袒一呼,而呂氏以亡。豫王既立,武后革命稱帝,追尊祖考,封王子弟,戕殺天下豪俊,志得氣滿,以為武氏有太山之安矣。狄仁傑雖為宰相,而未嚐一言。及後欲以三思為太子,訪之大臣,仁傑乃曰:“臣觀天人未厭唐德。頃匈奴犯邊,陛下使三思募士,踰月不及千人。及使廬陵王,不旬浹得五萬人。今欲立嗣,非廬陵不可。”後怒罷議。久之,復召問曰:“朕數夢雙陸不勝,何也?”對曰:“雙陸不勝,無子也。意者天以此儆陛下耶。文皇帝身蹈鋒刃,百戰以有天下,傳之子孫。先帝寢疾,詔陛下監國。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餘年矣,又欲以三思為後,且母子與姑侄孰親?陛下立廬陵王,則千秋萬歲血食於太廟。三思立宮廟,無祔姑之禮。”後感悟,即日遣徐彥伯迎廬陵於房州而立之。蓋王陵、裴炎迎禍亂之鋒,欲以一言折之,故不廢則死。陳平、狄仁傑待其已衰而徐正之,故身與國俱全。惟呂后無子,親止於侄,故沒身而後變。武后有子,母子之愛,人情之所同,故老而自復。由此觀之,陳、狄之所以成功者,皆以緩得之也。然廬陵既立,而張易之、昌宗未去。仁傑猶置之不問,复授之張柬之,俟其惡稔而後取。豈以禍亂之根生於母子之間?不如是,則必至於毀傷故耶!老氏有言:“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勝剛,弱勝強。魚不可以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二公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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