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第一部/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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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晨,還在N市的訪客時間之前,從一家藍柱子,黃樓房的大門裏,飄出一位穿着豪華的花條衣服的閨秀來了,前面是一個家丁,身穿綴有許多領子的外套,頭戴圍着金色錦縧的亮晃晃的圓帽。那閨秀急急忙忙的跳下了階沿,立刻坐進那停在門口的馬車裏。家丁就趕緊關好車門,跳上踏臺,向車夫喝了一聲「走」。這位閨秀,是剛剛知道了一件新聞,正要去告訴別人,急得打熬不住。她時時向窗外探望,看到路不過走了一半,就非常之懊惱。她覺得所有房屋,都比平時長了一些,那小窗門的白石造成的救濟所,也簡直顯得無窮無盡,終于使她不禁叫了起來道:「這該死的屋子,就總是不會完結的!」車夫也已經受了兩囘的命令,要他趕快:「再快些,再快些,安特留式加!你今天真是趕的慢得要命!」到底是到了目的地了。車子停在一家深灰色的木造平房的前面,窗上是白色的雕花,外罩高高的木格子;一道狹窄的板牆圍住了全家,裏面是幾株細瘦的樹木,蒙着道路上的塵埃,因此就見得雪白。窗裏面有一兩個花瓶,一隻鸚鵡,用嘴咬着幹子,在向籠外窺探,還有兩隻叭兒狗,正在曬太陽。在這屋子裏,就住着剛才到來的那位閨秀的好朋友。對于這兩位閨秀,作者該怎樣地稱呼,又不受人們的照例的斥責,却委實是一件大難事。找一個隨便什麽姓罷——危險得很。縱使他選用了怎樣的姓——但在我們這偌大的國度裏的那里的角落上,總一定會有姓着這姓的人,他就要真的生氣,把作者看成死對頭,說他曾經爲了探訪,暗暗的來旅行,他究竟是何等樣人,他穿着怎樣的皮外套散步,他和什麽亞格拉菲娜·伊凡諾夫娜太太有往來,以及他愛喫的東西是什麽;如果認出他的官位和頭銜來——那你就更加危險了。上帝保佑保佑!現在的時候,在我們這里,對于官階和出身,都很神經過敏了,一看見印在書上,就立刻當作人身攻擊:現在就成了這樣的風氣。你只要一說:在什麽市鎮上,有一個儍傢伙——那就是人身攻擊,一轉眼間,便會跳出一位一表非凡的紳士來,向人叫喊道:「我也是一個人,可是我也是儍的嗎?」總而言之,他總立刻以爲說着他自己。爲豫防一切這種不愉快的未然之患起見,我們就用N市全部幾乎都在這麽稱呼她的名目,來叫這招待來客的閨秀罷,那就是:通體漂亮的太太。她的得到這名目,是正當的,因爲她只要能夠顯得極漂亮,極可愛,就什麽東西都不可惜,雖然從她那可愛裏,自然也時時露出一點女性的狡猾和聰明,在她的許多愉快的言語中,有時也藏着極可怕的芒刺!對于用了什麽方法,想擠進上流來的人物,先不要用話去傷她的心。但這一切,是穿着一套外省所特有的細心大度的形式的衣裳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很有意思,喜歡抒情詩,而且也懂得,還把頭做夢似的歪在肩膀上,一言以蔽之,誰都覺得她確是一位通體漂亮的太太。至于剛才來訪的那一位閨秀,性格就沒有那麽複雜和能幹了,所以我們就只叫她也還漂亮的太太罷。她的到來,驚醒了在窗臺上曬太陽的叭兒狗:簡直埋在自己的毛裏面了的獅毛的阿兌來和四條腿特別細長的雄狗坡忒浦兒麗。兩匹都捲起尾巴,活潑的嗥着衝到前廳裏,那剛到的閨秀正在這里脫掉她的外套,顯出最新式樣,摩登顏色的衣服和一條繞着頸子的長蛇[1]。一種濃重的素馨花香,散滿了一屋子。通體漂亮的太太一知道也還漂亮的太太的來到,就也跑進前廳裏來了。兩位女朋友握手,接吻,叫喊,恰如兩個剛在女塾畢業的年青女孩兒,當她們的母親還沒有告訴她這一個的父親,比別一個的父親窮,也不是那麽的大官之前,重行遇見了的一樣。她們的接吻就有這麽響,至于使兩匹叭兒狗又嗥起來,因此遭了手帕的很重的一下,——那兩位閨秀當然是走進淡藍的客廳裏,其中有一張沙發,一頂卵圓形的桌子,以及幾張窗幔,邊上繡着藤蘿;獅毛的阿兌來和長脚的胖大坡忒浦兒麗,也就哼着跟她們跑進屋子裏。「這里來,這里來,到這角落上來呀!」主婦說,一面請客人坐在沙發的一角上。「這才是了,這才對了!您還有一個靠枕在這里呢!」和這句話同時,又在她背後塞進一個繡得很好的墊子去;繡的是一向繡在十字布上的照例的騎士;他的鼻子很像一道樓梯,嘴唇是方的。「我多麽高興呵,一知道您……我聽到有誰來了,就自己想,誰會來的這麽早呢?派拉沙說恐怕是副知事的太太罷,我還告訴她哩:這蠢才又要來使我討厭了嗎?我已經想囘覆了……」
那一位閨秀正要說起事情,攤出她的新聞來,然而一聲喊,這是恰在這時候,從通體漂亮的太太那里發出來的,就把談話完全改變了。
「多麽出色的,鮮明的細布料子啊!」通體漂亮的太太喊道,她一面注意的檢查着也還漂亮的太太的衣服。
「是呀,很鮮明,靈動的料子!但是普拉斯科夫耶·菲陀羅夫娜說,如果那斜方格子再小些,點子不是肉桂色的,倒是亮藍色的,就見得更加出色了。我給我的妹子買去了一件料子;可真好!我簡直說不上來!您想想就是,全是頂細頂細的條紋,在亮藍的底子上,細到不過才可以看得出,條紋之間可都是圈兒和點兒,圈兒和點兒……一句話,真好!幾乎不妨說,在這世界上是還沒有什麽更好看的。」
「您知道,親愛的,這可顯得太花色了。」
「阿呀,不的!並不花色!」
「唉唉,真是!太花色的利害!」
我應該在這里聲明,這位通體漂亮的太太,是有些近乎唯物論者的,很傾于否認和懷疑,把這人生的很多事物都否定了。
但這時也還漂亮的太太却解說着這並不算太花色,而且大聲的說道;「阿呀,真的,幸而人們沒有再用折疊衣邊的了!」
「爲什麽不用的?」
「現在不用那個,改了花邊了!」
「阿唷,花邊可不好看!」
「那里,人們都只用花邊了,什麽也趕不上花邊,披肩用花邊,袖口用花邊,頭上用花邊,下面用花邊,一句話,到處花邊。」
「這可不行,蘇菲耶·伊凡諾夫娜,花邊是不好看的!」
「但是,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好看呀,真是出色的很,人們是這麽裁縫的:先疊兩疊,疊出一條闊縫來,上面……可是您等一等,我就要說給您聽了,您會聽得出驚,並且說……真的,您看奇不奇:衫子現在是長得多了,正面尖一點,前面的鯨鬚撑的很開;裙子的周圍是收緊的,像古時候的圓裙一樣,後面還塞上一點東西,就簡直à la belle femme[2]了。」
「不行,您知道,這撑的太開了!這可是我要說的!」通體漂亮的太太喊了起來,還昂着頭一搖,傲然的覺得自己很嚴正。
「一點不錯,這撑的太開了,我也要這麽說!」也還漂亮的太太囘答道。
「那倒不,敬愛的,您愛怎麽着,就怎麽着罷,我可不跟着辦!」
「我也不……如果知道什麽都不過是時行……什麽也都要完的!我向我的妹子討了一個紙樣,只是開開玩笑的,您知道。家裏的眉蘭湼,可已經在做起來了。」
「什麽,您有紙樣嗎?」通體漂亮的太太又喊了起來,顯出她心裏分明很活動。
「自然。我的妹子送了來的!」
「心肝,您給我罷,謝謝您!」
「可惜,我已經答應了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諾夫娜的了。等她用過之後?」
「什麽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諾夫娜穿過之後,誰還要穿呀?如果您不給自己最親近的朋友,倒先去給了一個外人,我看您實在特別得很!」
「但她是我的叔婆呀!」
「阿唷,那是怎樣的叔婆?不過從您的男人那邊排起來,她才是您的親戚……不,蘇菲耶·伊凡諾夫娜,我不要聽這宗話——您安心要給我下不去,您已經討厭我,您想不再和我打交道了……」
可憐的蘇菲耶·伊凡諾夫娜竟弄得完全手足無措。她很知道,自己是在猛火裏面燒。這只爲了誇口!她想用針來刺自己的胡塗的舌頭。
「可是,我們的花花公子怎麽了呢?」這時通體漂亮的太太又接着說。
「阿呀,真的,真的呀。我和您坐了這麽一大片工夫。一個出色的故事!您知道麽,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我給您帶了怎樣的新聞來了?」這時她才透過氣來,言語的奔流,從舌頭上湧出,好像鷹羣被疾風所驅,要趕快飛上前去的一樣。在這地位上說話,是她的極要好的女朋友也屬于人情之外的強硬和苛酷的了。
「您稱讚他,捧得他上天就是,隨您的便,」她非常活潑的說。「可是我告訴您——就是當他的面,我也要說的,他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沒有價值的人,沒有價值的人!」
「對啦,但是您聽着罷,我有事情通知您!」
「人家都說他好看,可是一點也不好看,一點也不——他的鼻子——他就生着一個討厭的鼻子。」
「但是您讓我,您讓我告訴您,心肝,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讓我來說呀。這真是好一個故事,我告訴您,一個『Ss’konapell istoar』[3]的故事,」那女朋友顯着完全絕望的神情,並且用了懇求的聲音說。——當這時候,寫出兩位閨秀用了許多外國字,並且在她們的會話裏夾進長長的法國話語去,大約也並非過份的。然而作者對于爲了我們祖國的利益,愛護着法國話的事,雖然懷着非常的敬畏,對于我們的上等人爲了祖國之愛和牠的統一,整天用着這種話的美俗,雖然非常之尊敬,却總不能自勉,把一句外國話裏的句子,運進這純粹的俄羅斯詩篇裏面去,所以我們也還是用俄國話寫下去罷。
「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唉唉,我的親愛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可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一個心情呀!您想想看,今天,住持夫人,那住持的太太,那希理耳神甫的太太,到我這里來了;哪,您想是怎麽樣?我們這文弱的白面書生!您早知道的,那新來的客人,您看他怎麽樣?」
「怎的?他已經愛上了住持太太了嗎?」
「那里那里!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要是這樣,還不算很壞哩!不是的,您聽着就是,那住持太太對我怎麽說!『您想想看,』她說,『女地主科羅皤契加忽然闖到我這里來了,青得像一個死人,還對我說,哦,她對我說什麽,您簡直不會相信。您聽着就是,她對我說的是什麽!這簡直是小說呀!在半夜裏,全家都睡覺了,她忽然聽到一個怪聲音,這可怕是說也沒有法子說,使盡勁道的在敲門,她還聽到人聲音在叫喊:開門!開門!要不,我就搗毀了……』唔,您以爲怎麽樣?您看我們的花花公子竟怎麽樣?」
「哦,那麽,那科羅皤契加年青,漂亮嗎?」
「唉唉,那里!一個老傢伙!」
「這倒是一個出色的故事!那麽他是愛弄老的?哪,我們的太太們的脾氣也真好,人可以說。一下子就着了迷了。」
「這倒並不是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和您所想像的,完全是另一囘事。您想想看,他忽然站在她面前了,連牙齒也武裝着,就是一個力那勒陀·力那勒提尼[4],並且對她吆喝道:『把魂靈賣給我,那些死掉了的,』他說。科羅皤契加自然是囘答得很有理:『我不能賣給您;他們是已經死掉的了。』——『不,』他喊道,『他們沒有死。知道他們死沒有死,這是我的事,』他說,『他們是沒有死的,沒有死的!』他叫喊着。『他們是沒有死的!』總而言之,他鬧了一個大亂子,全村都逃了,孩子哭喊起來,大家嚷叫着,誰也不明白誰,一句話,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您簡直不能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當我聽了這些一切的時候,我有多麽害怕。『親愛的太太,』我的瑪式加對我說。『您去照一照鏡子罷!您發了青了!』『唉唉,現在照什麽鏡,』我說,『我得趕快上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那里去,去告訴她哩。』我立刻叫套車。我的車夫安特留式加問我要到什麽地方去,我却說不出一句話兒來,只是白癡似的看着他的臉。我相信,他一定以爲我發了瘋了。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能夠知道一點我怎麽興奮呵!」
「哼!真是奇怪得很!」通體漂亮的太太說。「死魂靈,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我老實說,這故事我可是一點也不懂,簡直一點也不懂。我聽說死魂靈,現在已經是第二囘了。我的男人說,這是羅士特來夫撒謊!但一定還有什麽藏在裏面的!」
「不不,您就單替我設身處地的來想一想罷,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當我聽了的時候,我是怎樣的心情呵!『現在呢,』科羅皤契加說,『我全不知道應該怎麽着了!他硬逼我在什麽假契據上署名,』她說,『並且把一張十五盧布的鈔票拋在桌子上。我,』她說,『是一個不通世故的,無依無靠的寡婦,這事情什麽也不明白。』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呀!阿唷,如果您能夠知道一點我怎麽的興奮呵。」
「不不,您要說什麽,說您的就是!這並不是爲了死魂靈呀!有一點完全別樣的東西藏在這裏面的。」
「老實說,我也早就這麽想的,」也還漂亮的太太說,有一點喫驚。她又立刻非常焦急,要知道究竟藏着什麽了,于是漫然的問道:「但從您看來,那裏面藏些什麽呢?」
「但是,您怎麽想呀?」
「我怎麽想?……老實說,我好像在猜謎。」
「但我要知道,您究竟是什麽意見呢?」
然而,也還漂亮的太太却什麽也想不出,所以就不開口。對于事物,她只會興奮,至于仔細的想像和綜合,却並不是她的事,因此她比別人更極需要細膩的朋友,給她忠告和幫忙。
「那就是了,我來告訴您,這死魂靈是有什麽意思的,」通體漂亮的太太說,她的女朋友就傾聽,而且還尖着耳朶;她的耳朶好像自己尖起來了。她抬起身,幾乎要離開了沙發,她雖然有點茁實的,但好像忽然瘦下,輕如羽毛,看來只要有一陣微風,便可以把她吹去似的了。
一樣情形的是俄國的貴公子,他是一個愛養狗,愛打獵,也愛游蕩的人,當他跑近森林時,從中正跳出一隻追得半死的兔子,于是策馬揚鞭,趕緊換上彈藥,接着就要開火。他的眼睛看穿了昏沈的空氣,决不再放鬆一點這可憐的小動物。縱使當面是雪花旋舞的廣野,用了成束的銀星,射着嘴巴和眼睛,鬍鬚,眉毛和值錢的獺皮帽,他也還是不住的只管追。
「死魂靈是……」通體漂亮的太太說。
「怎樣?什麽?」那女朋友很興奮的夾着追問道。
「死魂靈是……!」
「阿唷,您說呀,看上帝面上!」
「不過一種虛構,也無非是一個假託。其實是爲了這件事:他想誘拐知事的女兒。」
這結論實在很出意料之外,而且無論從那一點來看,也都覺得離奇。也還漂亮的太太一聽到,就化石似的坐在她的位置上;她失了色,青得像一個死人,這囘可真的興奮了。「阿呀,我的上帝!」她叫起來,還把兩手一拍。「這是我夢也沒有做到的!」
「我還得說,您剛剛開口,我就已經知道,那爲的是什麽了,」通體漂亮的太太囘答道。
「這一來,那麽,對于女塾的教育,人們會怎麽說呢?這可愛的天真爛漫的!」
「好個天真爛漫!我聽過她講話了!我就沒有這勇氣,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您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現在的風俗壞到這地步,可真的教人傷心呀。」
「然而先生們還都迷着她哩。我可以說,我是看不出她一點好處來。……她做作得可怕,簡直做作得教人受不住。」
「唉唉,親愛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冷得像一座石像,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不不,她多麽做作,多麽做作得可怕,我的上帝,多麽做作呵!她從誰學來的呢?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有這麽裝腔作勢的脾氣的。」
「親愛的,她是一個石像,蒼白的像死屍。」
「唉唉,請您不要這麽說罷,蘇菲耶·伊凡諾夫娜,她是搽臙脂的,紅到不要臉。」
「不的,您說什麽呀,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白的像石灰一樣,簡直像石灰。」
「我的親愛的,我可是就坐在她旁邊的呢,她面龐上搽着臙脂,真有一個指頭那麽厚,像牆上的石灰似的一片一片的掉下來。這是她的母親教她的。母親原就是一個精製過的騷貨,但女兒可是賽過母親了。」
「不不,請您原諒,不不,您只說您自己的,我可以打賭,只要她用着一點點,一星星,或者不過一絲一毫的紅顏色,我就什麽都輸出來,我的男人,我的孩子,所有我的田產和家財!」
「阿呀,您竟在說些什麽呀,蘇菲耶·伊凡諾夫娜,」通體漂亮的太太把兩手一拍,說。
「那里,您多麽奇特呵!真的,我只好看看您,出驚了!」也還漂亮的太太也把兩手一拍,說。
兩位閨秀對于幾乎同時看見的,簡直不能一致,讀者是不必詫異的。在這世界上,實在有很多東西,帶着這種希奇的性質;一位閨秀看作雪白,別一位閨秀却看作通紅,紅到像越橘一樣。
「那麽,再給您一個證據罷,她是蒼白的,」也還漂亮的太太接着說。「我還記的非常清楚,好像就在今天一樣,我坐在瑪尼羅夫的旁邊,對他說道:『您看哪,她多麽蒼白呵!』真的,倘要受她的迷,我們的先生們還得再胡塗一點呢。還有我們的花花公子先生……我的上帝,這時候,他多麽使我討厭呵!您是簡直想像不來的,他多麽使我討厭呵!」
「但有幾位太太,對于他可也並非毫無意思的。」
「您說我嗎,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這您可不能這麽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我可並不是說您,世界上也還有別的女人的呀!」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請您允許我通知一句,我是很明白我自己的;這和我不相干;但別的太太們,那些裝作難以親近的樣子的,却難說。」
「那里的話,對不起,請您給我說一句,我可一向沒有鬧過這樣的醜故事。別人會這樣也說不定,然而不是我,這是您應該許可我通知您的。」
「您爲什麽這麽發惱呢?您之外,也還有別的太太們在那里的,她們爭先恐後的去佔靠門的椅子,爲的是好坐得和他近一點。」
人也許想,也還漂亮的太太一說這些話,接着一定要有一陣大雷雨了;但奇怪的是兩位閨秀都突然不說話,豫期的風暴並沒有來。通體漂亮的太太恰巧記得了新衣服的紙樣還沒有在她的手中,也還漂亮的太太也知道還沒有從她最好的朋友聽過新發見的底細,因此這麽快的就又恢復了和平。况且這兩位閨秀們,不能說她天性上就有散佈不樂的慾望,性情原也並不壞,不過當彼此談天的時候,總是自然而然的,不知不覺的願意給對手輕輕的喫一刀;那兩人中的一人,間或因此得點小高興,而這女朋友,有時是會說很親暱的話語的:「這是你的!拿了喫去罷!」男性和女性,心裏的慾望就如此的各式各樣。
「我只還有一件事想不通,」也還漂亮的太太說,「那乞乞科夫,他不過是經過這里,怎麽能决定一件這樣駭人的舉動來呢。他總該有一個什麽幫手的。」
「您以爲他是沒有的嗎?」
「您看怎麽樣,誰能夠幫他呀?」
「是囉,替如——羅士特來夫!」
「您真的相信——羅士特來夫?」
「怎麽不?他什麽都會做的。您莫非不知道,他還想賣掉他的親爺,或者說的正確一點,是拿來做賭本哩。」
「我的上帝,我從您這里得了多麽有趣的新聞呵!羅士特來夫也夾在這故事裏,我真的想也想不到。」
「我可是馬上就想到了!」
「這真教人覺得世界上無所不有!您說罷,當乞乞科夫初到我們這市鎮裏來的時候,誰料得到他會鬧這樣的大亂子的呢?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知道我怎樣的興奮呵!倘使我沒有您,沒有您的友情和您的好意……我真要像站在深坑邊上一樣……我得向那里去呢?我的瑪式加凝視着我,覺得我白的像死人,對我說道:『親愛的太太,您白的像一個死人了!』我還告訴她說:『唉唉,瑪式加,我現在想的却完全是別的事情呢!』真的,就是這樣!而且羅士特來夫也伏在那裏面!好一個出色的故事!」
也還漂亮的太太很焦急,要知道關于誘拐的詳情,就是日期,時間,以及別的種種,然而她渴望的太多了。通體漂亮的太太不過極簡單的聲明,她一點都不知道。况且她是從來不撒謊的:一種大膽的推測——那是另外一件事,但這也只以那推測根據于甚深的內心的確信爲限;真的一有這內心的確信,這閨秀可也就挺身而出,那麽,即使有最偉大的律師,且是著名的辯才和異論的征服者,去和她論爭一下試試罷:這時候,他這才明白:內心的確信是怎樣的東西了。
這兩位閨秀們把先前僅是推測的事情,後來都成爲確信,那是毫不足怪的。我們這些人,簡潔的說,就是我們,我們稱之爲聰明的人們,那辦法就完全一樣,我們的學者的討論,就是最好的證據。一位學者,對于事物,首先是像真的扒手一樣,非常小心,而且近乎膽怯的來開手的,他提出一個極謙和穩健的問題:「此國之得名,是否自地球上之某處而來?」或是「此種記載,能或傳于後世,將來否!」或是「吾等不應解此民衆爲如何如何之民衆乎?」于是他立刻引據了古代的作家,只要發見一點什麽暗示,或者只是他算作暗示的暗示,他就開起快步來了,勇氣也有了,隨便和古代的作家談起天來,向他們提出質問去,接着又自己來囘答,把他那由謙虛穩健的推測開手的事,一下子完全忘記了;這時他已經好像一切都在目前,非常明白,以這樣的話,來結束他的觀察道:「而是乃如此。此民衆應作如此解。此乃根據,應藉以判別此對象者也!」于是儼然的在講座上宣揚,給大家都聽得見——而新的真理就到世界上去游行,以贏得新的附和者和讚歎者。
當我們的兩位閨秀用了許多銳利的感覺,把這麽錯雜糾纏的事件,順順當當的解釋清楚了的時候,那檢事,却和他的永久不動的臉孔,濃密的眉毛和䀹着的眼睛,走進客廳裏來了。兩位閨秀便馬上報告他一切的新聞,講述購買死魂靈,講述乞乞科夫誘拐知事小姐的目的,而且講的這麽長,一直弄到他莫名其妙。他迷惑似的永是站在老地方,䀹着左眼睛,用一塊手帕揩掉鬍子上面的鼻煙,聽到的話却還是一句也不懂。當這時機,閨秀們便放下他不管,跑了出去,各奔自己的前程,到市裏去發生騷擾去了。這計劃,不過半點多鐘就給她們做到。市鎮由最內部開始,什麽都顯了很野的激昂,一下子就沒有人還知道別的事。閨秀們是善于製造這種煙霧的,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官員,都幾乎茫然自失。她們的地位,開初就像一個中學生,用紙片捲了鼻煙,就是我們這里叫作「驃騎兵」的,探進睡着的同窗的鼻孔裏面去。那睡着的人呼吸有些不通暢了,一面却以打鼾的全力,吸進鼻煙去,醒了,跳了起來,瞪着眼睛,看來看去,像一個儍子,却不明白他在什麽地方,出了什麽事;但接着又覺到了射在牆上的太陽的微光,躱在屋角裏的同窗的笑聲,穿窗而入的曙色,已經清醒的森林,數千鳥聲的和鳴,在朝陽下發閃,在蘆葦間曲折流行的小河,那明晃晃的波中,有無數稀溼的兒童在嬉游,叫人去洗澡——這時他才覺得,他鼻子裏原來藏着驃騎兵。我們的市鎮裏的居民和官員的景况,開初就完全是這樣的。誰都小羊似的獃站着,而且瞪着眼睛。死魂靈,知事的女兒和乞乞科夫;這一切都糾纏起來,在他們的腦袋裏希奇古怪的起伏和旋轉;待到最先的迷惘收了場,他們這才來區別種種的事物,將這一個和那一個分開,要求着清賬,但到他們覺得關于這事件簡直不能明白的時候,他們就發惱了。「這算是什麽比喻,哼,真的,死魂靈是什麽昏話呢?這故事和死魂靈,有什麽邏輯關係呢?那麽,人怎麽會買死魂靈?那里會有這樣的驢子來做這等事?他用什麽獃錢來買死魂靈?他拿這死魂靈究竟有什麽用?况且:知事的女兒和這事件又有什麽相干?如果他真要誘拐她,爲什麽他就得要死魂靈?如果他要買死魂靈,又何必去誘拐知事的女兒?莫非他要把死魂靈來送知事的女兒嗎?市裏流傳着怎樣的一種胡說白道呵!多麽不像樣:人還來不及囘頭看一看,這胡塗話就已經說給別人了……如果這事件還有一點什麽意義呢!……但別一面也許有什麽藏在那裏面,否則也不會生出這種流言來。總該有什麽緣故的。但死魂靈能是緣故的嗎?什麽混帳緣故也不是。這實在就像『一個木雕的馬掌』,『一雙煑軟的長靴』或是『一隻玻璃的義足』一樣!」總而言之,凡是說話,閒談,私語,以及全市裏所講述的,都不外乎死魂靈和知事的女兒,乞乞科夫和死魂靈,知事的女兒和乞乞科夫,一切東西,全都動彈起來了。好像一陣旋風,吹過了沈睡至今的市鎮。所有的懶人和隱士,向來是終年穿着睡衣,伏在火爐背後,忽而歸罪于靴匠,說把他的長靴做得太小了,忽而歸罪于成衣匠或者他的喝醉的車夫的,却也都從他們的巢穴裏爬了出來,連那些久已和他的朋友斷絕關係,只還和兩位地主熊皮氏先生和負爐氏先生相往來的人們(兩個很出名的姓氏,是從「躺在熊皮上」和「背靠着爐後面」的話製成,在我們這里很愛說,恰如成語裏的「去訪打鼾氏先生和黑甜氏先生」一樣,那兩人是無論側臥,仰臥,以及什麽位置的臥法,都能死一般的熟睡,從鼻子裏發出大鼾,小鼾,以及一切附屬的聲音來的);連那些請喫五百盧布的魚羹和三四尺長的鱘鰉魚,還有只能想像的入口即化的饅頭,也一向不能誘他離家的人們,也統統出現了;一言以蔽之,好像是這市鎮顯得人口增多,幅員加廣,到處是令人心滿意足的活潑的交際模樣。居然泛起一位希梭以·巴孚努且維支先生和一位麥唐納·凱爾洛維支先生來了,這是先前毫沒有聽到過的;忽然在客廳裏現出一個一臂受過彈傷的長條子,一個真的巨人來了,這大塊頭,是一向沒有看見過的。街上是只見些有蓋的馬車,大洪水以前的板車,嘎嘎的叫的箱車,轟轟的響的四輪車——亂七八遭。在別的時候和別的景况之下,這流言恐怕絕不會被注意,但N市久已沒有了新聞。從最近的三個月以來,在都會裏幾乎等于沒有所謂談柄,而這在都市裏,是誰都知道,那重要不下于按時輸送糧食的。忽然間,這市鎮的居民分爲代表兩種完全不同的意見的,兩個完全相反的黨派了:男的和女的。男人們的意見胡塗之至;他們只着重于死魂靈。女黨則專管知事女兒的誘拐。這一黨裏——爲閨秀們的名譽起見,說在這里——用心,秩序和思慮,都好得差遠。這分明是因爲女人的定命,原在成爲賢妻,到處總在給好秩序操心的。在她們那里,一切就立刻獲得一種確鑿而生動的外觀,顯豁而切實的形狀,無不明明白白,透澈而且清楚,好像一幅完工的鉤勒分明的圖畫。現在這事情了然了,說是乞乞科夫原是早已愛上了那人的,說是她也到花園裏在月下去相會,說是倘使沒有乞乞科夫的前妻夾在這中間(怎麽知道他已經結過婚的呢,誰也說不出),知事也早把他的女兒給乞乞科夫做老婆了,因爲他有錢,像猶太人一樣,說是那女人的心裏還懷着絕望的愛,便寫了一封很動人的信給知事,又說是乞乞科夫遭了她父母的堅决的拒絕,便决計來誘拐了。在許多人家裏,這故事却又說得有點不同:乞乞科夫並沒有老婆,但是一個精細切實的漢子,他要得那女兒,就先從母親入手,和她有了一點祕密的事,這才說要娶她的女兒,母親可是怕了起來,這是很容易犯罪,違背宗教的神聖的禁令的,便爲後悔所苛責,一下子拒絕了,那時乞乞科夫才决了心,要把女兒誘拐。也還有一大批說明和修正,那流言傳得愈廣,一直侵入市邊和小巷裏,這些說明和修正也發生得愈多。在我們俄國,社會的下層,是也極喜歡上等人家的故事的,所以便是那樣的小人家,也立刻來談這醜聞,雖然毫不知道乞乞科夫,却還是馬上造成新的流言和解釋。這故事不斷的加上興味去,逐日具備些新鮮的和一定的形態,終于成爲完全確切的事實,傳到知事太太自己的耳朶裏去了。知事太太是一家的母親,是全市的第一個名媛,爲了這故事,非常苦惱,况且她真的想也想不到,于是就大大的,也極正當的憤激了起來。可憐的金頭髮,是挨了一場十六七歲的女孩兒很難忍受的極不愉快的面諭。質問,指示,譴責,訓戒和威嚇的洪流,向這可憐的娃兒直注下來,弄得她流淚,嗚咽,一句話也不懂;門丁是受了嚴厲的命令,無論怎樣,也决不許再放進乞乞科夫來。
閨秀們澈底的幹了一通這位知事太太,完成了她們的使命之後,便去拉男黨,要他們站到自己這面來。她們說明,死魂靈的事情,不過是一種手段,因爲要避去嫌疑,容易誘拐閨女,所以特地造出來的。男人們裏的許多便轉了向,加進閨秀們的黨裏去,雖然蒙了他們同志的指摘和非難,稱之爲羅襪英雄和娘兒衫子——這兩個表號,誰都知道,對于男性是有着實在給他苦痛的意義的。
然而男人們縱使這麽的武裝起來,想頑強的來抵抗,他們這黨裏却總是缺少那些女黨所特出的秩序和紀律。他們全都不中用,不切實,不合式,不調和,不正當;腦袋裏滿是混雜和紛亂,思想上是纏夾和胡塗——一言以蔽之,就是把男人的倒楣的本性,粗魯,拙笨,遲鈍的本性,既不會齊家,又沒有確信,不虔誠,又懶惰,被永是懷疑和顧忌恐怖所攪壞的本性,很確切的暴露出來了。據男人們說,誘拐一個知事的女兒,驃騎兵比文人還要擅長,乞乞科夫未必來做這種事,不要相信女人,她們統統是胡說白道的,女人就像一隻有洞的袋子,裝進什麽去,也漏出什麽來:那應該着眼的要點,是死魂靈,雖然只有鬼知道那是怎麽一囘事,但也確有什麽很不好,很討厭的東西藏在那裏面的。爲什麽男人們會覺得藏着什麽很不好,很討厭的東西的呢——我們不久就知道。這時恰恰放出一個新的總督到省裏來了——這分明就是使官員們陷于不安和激昂情狀的事件:于是永遠要有各種查考和叱責了,于是頭要洗得乾淨,擺得規矩了,于是上司照例辦給他的下屬的一切的羹湯,大家就總得喝盡了。——「上帝呀!」官員們想,「只要他一知道市鎮上傳播着這樣的流言,他就不會當作笑話,可真的要發怒的呵。」衞生監督忽然完全發了青,他把這解釋的很可怕了,怕「死魂靈」這句話,也許暗示着近來生了時疫,却因爲辦理不得法,死在病院裏和別地方的許多人,怕乞乞科夫到底是從總督衙門裏派出來的一個官,先來這里暗暗的探訪一下的。他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了審判廳長。審判廳長說不會有這等事,但自己也立刻發了青,因爲起了這思想:然而,如果乞乞科夫所買的魂靈確是死的呢?他不但許可了買賣契約,還做了潑留希金的證人。萬一傳到總督的耳朶裏去了呢,那可怎麽辦?他把自己的憂慮去通知別幾個,別幾個也都忽然發青了:這憂愁刹時散佈開去,比黑死病傳染得還快。誰都在自己身上找出了並未犯過的罪案。「死魂靈」這句話顯着很廣泛的意義,至于令人疑心到牠也許指着新近埋掉兩個人的那兩件事了。那兩件案子都了結的還不怎麽久。第一件,是幾個梭耳維且各特的商人們鬧出來的,他們在市鎮的定期市集上,做過生意之後,就和幾個從烏斯德希梭里斯克來的熟識的商人們來一桌小喫。俄國式的小喫,但用德國式的手段:羼水燒酒,檸檬香糖熱酒,藥酒,以及別的種種。這小喫,自然照例以勇敢的混戰收場。梭耳維且各特的先生們,把烏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先生們痛打了一頓,雖然這一面在脅肋上也挨着很利害的幾下,肚子上又受了傷,證明着陣亡的戰士的拳頭,有多麽非常之大。勝利者中的一個,就像我們的拳鬭家的照例的說法,張揚了起來,這就是說,鼻子給打扁了,只剰着一節指頭的那麽一點點。商人們都認了罪,並且聲明,他們也太開了小玩笑。不久,大家就都說,爲了這命案,他們每人出了四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此外就全都不了然。但據研訊的結果,烏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商人們却都是被煤氣悶死的了。于是他們也就算是這樣的落了葬。別一件,出的還不久,那是這樣子的:蝨傲村的官家農奴連絡了皤羅夫村的,以及打手村的官家農奴,好像把一位憲兵,原是陪審官資格,叫作特羅巴希金的,從地上消滅了。這位憲兵,就是陪審官特羅巴希金,非常隨便,時常跑到他們的村裏去,那情形幾乎有疫病一般的可怕。但那原因,大約是在他有一點心腸軟,對于村裏的女人實在太熱心。這案子也沒有十分明白,雖然農夫們簡直說,這憲兵愛鬧的像一匹雄猫,他們逐了他不只一兩囘,有一囘還只好精赤條條的從一家小屋子裏趕出。爲了他的心腸軟,憲兵是當然要受嚴罸的,但別一方面,如果蝨傲村和打手村的農奴真的和謀害有關,其專橫却也不合道理,難以推諉。事情總是莫名其妙;人看見那憲兵倒在路上;他的制服或是他的長衫,像一堆破布,相貌也幾乎分辨不清了。案件弄到衙門裏,終于移在刑事法庭,經私下的豫先商量之後,就發出這樣意思來:人們聚集,即成驚人之數,故農奴中之何人,應負殺害憲兵之罪,殊不可知,况在特羅巴希金一方面,已係死人,縱使勝訴,亦屬無聊,但農奴們是還在活着的,所以從寬發落,當有大益,于是下了判决,陪審官特羅巴希金應自負其死亡之責,因爲他對于蝨傲村和打手村之農戶,加以法外之壓逼,而且是在夜間乘橇歸家之際,突然中風身故的。這案子好像已經了結得很圓穩;但官員們却又忽而覺得,這所謂死魂靈者,又即和這事件有關。正值這時候,可又來了一些事,即使沒有這些事,官員們已經夠在困苦的地位的了,然而知事又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通知,說據最近的密報,省中有人在造假鈔票,用的是各種不同的姓名,所以應該立即施行嚴厲的查緝。別一封是鄰省知事的關于漏網的強盜的通知,謂在貴省的紳士羣中,倘忽見有可疑之人,既無旅行護照,又無別種正當之證明書,則應請即將此人逮捕。兩封信惹起了全體的惶恐;所有先前的豫料和推測,忽然都毫無用處了。這裏面,關於乞乞科夫模樣的話,自然是一句也沒有的。但大家各自囘想起來,却誰也不很明白乞乞科夫究竟是什麽人,他自己也不過很含混,很游移的發表過他的身世,他單是說,他生平經歷過大難,因爲他想給真理服役,所以只得惹起目前的猜疑。然而這些話還是太朦朧,太含混。而且他又說,他有許多要他性命的敵人,那就更得想一想了:莫非他正有生命的危險,莫非他正在被窮追,莫非他正要開手做什麽……那麽,他究竟是何等樣人呢?當他製造假鈔票的人,或者竟是一個強盜,那自然是不能的——他有一副那麽堂堂的相貌;但首先是:他實在是何等樣人呢?到這時候,官員諸公這才起了開初就該發生的疑問,就是在這詩篇的第一章裏,就該發生的疑問了。大家又决定到賣給他死魂靈的人們那里,去研究幾件事,至少,是想知道那交易是怎樣的情形,死魂靈究竟該作怎樣的解釋,以及乞乞科夫是否在偶然間,或者滑了口走漏過一點他的計劃和目的,或者對他們講過他是什麽人。最先是到科羅皤契加那里去,但所得並不多:他用十五盧布買了死魂靈,也還要買鳥毛,哦,他還和她約定,竭力來買她另外的一切。他也把脂肪供給國家,所以他的確是騙子;因爲先已有人買了她的鳥毛,而且把脂肪供給過國家。他什麽利益都壟斷,住持太太就給騙去足足一百盧布了。此外也探不出什麽來;她說來說去,總只是這幾句,于是官員們即刻明白,科羅皤契加簡直不過是一個癡獃的老虔婆。瑪尼羅夫聲明:他敢擔保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猶如擔保自己一樣。只要他能有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那樣出衆的人格百分之一,他就極情願放棄全部財產;一說到他,他大抵就細起了眼睛,還吐露了一點關于友情的思想。這思想,自然是儘夠證明他溫良的心術的;但對于這事件本身,他却並沒有說明白。梭巴開維支囘答道:由他看來,乞乞科夫是一個體面的人,他,梭巴開維支,只賣給了他最好的農奴,無論從那一點看,都是壯健活潑的人物;然而他自然不能擔保將來就不會出什麽事。倘使他們喫不起移住的辛苦,在路上死掉了,那就不是他的罪;這全在上帝的手中,世界上時疫和別的死症多得很,已經有過全村死盡的事實了。官員諸公又用了別一種方法來救自己的急,這實在不能說是高明的,然而也常常使用。他們曲曲折折,使相識的奴僕,去打聽乞乞科夫的跟丁,看他們是否知道自己主人的過往經歷和生活關係中的一點什麽節目。然而打聽出來的也很少。從彼得爾希加,除了那一些住房的黴臭之外,他們毫無所得,綏里方也不過短短的說明道:「他先前是官,在稅關上辦事的。」這就是一切。這一流人,是有一種希奇古怪的脾氣的:如果直截的問他們什麽事,他們就什麽也說不出。他們不能在自己的腦袋裏把這事連結起來,或者只是簡單的說,他們不知道。但倘若問他們別的事,可就什麽都搬出來了,只要你願意,而且還講的很詳細,連你從來並不想聽的。官員們所做的一切的調查,只使他們明白了一件事:乞乞科夫到底是什麽人呢,他們實在不知道,但他一定總該是什麽人。他們終于决定,關于這對象,要有一致的意見,至少是弄出一個切實的判斷來,他們怎麽辦,他們取什麽標準,他們該怎樣調查,他是什麽人,是政治的不可放過,應該逮捕監禁的人,還倒是一個能把他們自己當作政治的不可放過的脚色,加以逮捕監禁的人呢。爲了這目的,大家就彼此約定,都到警察局長的家裏去,讀者也早經熟識,那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家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