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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第一部/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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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死魂灵 第一部
第九章
第十章 

有一天早晨,还在N市的访客时间之前,从一家蓝柱子,黄楼房的大门里,飘出一位穿着豪华的花条衣服的闺秀来了,前面是一个家丁,身穿缀有许多领子的外套,头戴围着金色锦绦的亮晃晃的圆帽。那闺秀急急忙忙的跳下了阶沿,立刻坐进那停在门口的马车里。家丁就赶紧关好车门,跳上踏台,向车夫喝了一声“走”。这位闺秀,是刚刚知道了一件新闻,正要去告诉别人,急得打熬不住。她时时向窗外探望,看到路不过走了一半,就非常之懊恼。她觉得所有房屋,都比平时长了一些,那小窗门的白石造成的救济所,也简直显得无穷无尽,终于使她不禁叫了起来道:“这该死的屋子,就总是不会完结的!”车夫也已经受了两回的命令,要他赶快:“再快些,再快些,安特留式加!你今天真是赶的慢得要命!”到底是到了目的地了。车子停在一家深灰色的木造平房的前面,窗上是白色的雕花,外罩高高的木格子;一道狭窄的板墙围住了全家,里面是几株细瘦的树木,蒙着道路上的尘埃,因此就见得雪白。窗里面有一两个花瓶,一只鹦鹉,用嘴咬着干子,在向笼外窥探,还有两只叭儿狗,正在晒太阳。在这屋子里,就住着刚才到来的那位闺秀的好朋友。对于这两位闺秀,作者该怎样地称呼,又不受人们的照例的斥责,却委实是一件大难事。找一个随便什么姓罢——危险得很。纵使他选用了怎样的姓——但在我们这偌大的国度里的那里的角落上,总一定会有姓着这姓的人,他就要真的生气,把作者看成死对头,说他曾经为了探访,暗暗的来旅行,他究竟是何等样人,他穿着怎样的皮外套散步,他和什么亚格拉菲娜·伊凡诺夫娜太太有往来,以及他爱吃的东西是什么;如果认出他的官位和头衔来——那你就更加危险了。上帝保佑保佑!现在的时候,在我们这里,对于官阶和出身,都很神经过敏了,一看见印在书上,就立刻当作人身攻击:现在就成了这样的风气。你只要一说:在什么市镇上,有一个儍家伙——那就是人身攻击,一转眼间,便会跳出一位一表非凡的绅士来,向人叫喊道:“我也是一个人,可是我也是儍的吗?”总而言之,他总立刻以为说着他自己。为豫防一切这种不愉快的未然之患起见,我们就用N市全部几乎都在这么称呼她的名目,来叫这招待来客的闺秀罢,那就是:通体漂亮的太太。她的得到这名目,是正当的,因为她只要能够显得极漂亮,极可爱,就什么东西都不可惜,虽然从她那可爱里,自然也时时露出一点女性的狡猾和聪明,在她的许多愉快的言语中,有时也藏着极可怕的芒刺!对于用了什么方法,想挤进上流来的人物,先不要用话去伤她的心。但这一切,是穿着一套外省所特有的细心大度的形式的衣裳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意思,喜欢抒情诗,而且也懂得,还把头做梦似的歪在肩膀上,一言以蔽之,谁都觉得她确是一位通体漂亮的太太。至于刚才来访的那一位闺秀,性格就没有那么复杂和能干了,所以我们就只叫她也还漂亮的太太罢。她的到来,惊醒了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叭儿狗:简直埋在自己的毛里面了的狮毛的阿兑来和四条腿特别细长的雄狗坡忒浦儿丽。两匹都卷起尾巴,活泼的嗥着冲到前厅里,那刚到的闺秀正在这里脱掉她的外套,显出最新式样,摩登颜色的衣服和一条绕着颈子的长蛇[1]。一种浓重的素馨花香,散满了一屋子。通体漂亮的太太一知道也还漂亮的太太的来到,就也跑进前厅里来了。两位女朋友握手,接吻,叫喊,恰如两个刚在女塾毕业的年青女孩儿,当她们的母亲还没有告诉她这一个的父亲,比别一个的父亲穷,也不是那么的大官之前,重行遇见了的一样。她们的接吻就有这么响,至于使两匹叭儿狗又嗥起来,因此遭了手帕的很重的一下,——那两位闺秀当然是走进淡蓝的客厅里,其中有一张沙发,一顶卵圆形的桌子,以及几张窗幔,边上绣着藤萝;狮毛的阿兑来和长脚的胖大坡忒浦儿丽,也就哼着跟她们跑进屋子里。“这里来,这里来,到这角落上来呀!”主妇说,一面请客人坐在沙发的一角上。“这才是了,这才对了!您还有一个靠枕在这里呢!”和这句话同时,又在她背后塞进一个绣得很好的垫子去;绣的是一向绣在十字布上的照例的骑士;他的鼻子很像一道楼梯,嘴唇是方的。“我多么高兴呵,一知道您……我听到有谁来了,就自己想,谁会来的这么早呢?派拉沙说恐怕是副知事的太太罢,我还告诉她哩:这蠢才又要来使我讨厌了吗?我已经想回覆了……”

那一位闺秀正要说起事情,摊出她的新闻来,然而一声喊,这是恰在这时候,从通体漂亮的太太那里发出来的,就把谈话完全改变了。

“多么出色的,鲜明的细布料子啊!”通体漂亮的太太喊道,她一面注意的检查着也还漂亮的太太的衣服。

“是呀,很鲜明,灵动的料子!但是普拉斯科夫耶·菲陀罗夫娜说,如果那斜方格子再小些,点子不是肉桂色的,倒是亮蓝色的,就见得更加出色了。我给我的妹子买去了一件料子;可真好!我简直说不上来!您想想就是,全是顶细顶细的条纹,在亮蓝的底子上,细到不过才可以看得出,条纹之间可都是圈儿和点儿,圈儿和点儿……一句话,真好!几乎不妨说,在这世界上是还没有什么更好看的。”

“您知道,亲爱的,这可显得太花色了。”

“阿呀,不的!并不花色!”

“唉唉,真是!太花色的利害!”

我应该在这里声明,这位通体漂亮的太太,是有些近乎唯物论者的,很倾于否认和怀疑,把这人生的很多事物都否定了。

但这时也还漂亮的太太却解说着这并不算太花色,而且大声的说道;“阿呀,真的,幸而人们没有再用折叠衣边的了!”

“为什么不用的?”

“现在不用那个,改了花边了!”

“阿唷,花边可不好看!”

“那里,人们都只用花边了,什么也赶不上花边,披肩用花边,袖口用花边,头上用花边,下面用花边,一句话,到处花边。”

“这可不行,苏菲耶·伊凡诺夫娜,花边是不好看的!”

“但是,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好看呀,真是出色的很,人们是这么裁缝的:先叠两叠,叠出一条阔缝来,上面……可是您等一等,我就要说给您听了,您会听得出惊,并且说……真的,您看奇不奇:衫子现在是长得多了,正面尖一点,前面的鲸须撑的很开;裙子的周围是收紧的,像古时候的圆裙一样,后面还塞上一点东西,就简直à la belle femme[2]了。”

“不行,您知道,这撑的太开了!这可是我要说的!”通体漂亮的太太喊了起来,还昂着头一摇,傲然的觉得自己很严正。

“一点不错,这撑的太开了,我也要这么说!”也还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那倒不,敬爱的,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罢,我可不跟着办!”

“我也不……如果知道什么都不过是时行……什么也都要完的!我向我的妹子讨了一个纸样,只是开开玩笑的,您知道。家里的眉兰涅,可已经在做起来了。”

“什么,您有纸样吗?”通体漂亮的太太又喊了起来,显出她心里分明很活动。

“自然。我的妹子送了来的!”

“心肝,您给我罢,谢谢您!”

“可惜,我已经答应了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诺夫娜的了。等她用过之后?”

“什么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诺夫娜穿过之后,谁还要穿呀?如果您不给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倒先去给了一个外人,我看您实在特别得很!”

“但她是我的叔婆呀!”

“阿唷,那是怎样的叔婆?不过从您的男人那边排起来,她才是您的亲戚……不,苏菲耶·伊凡诺夫娜,我不要听这宗话——您安心要给我下不去,您已经讨厌我,您想不再和我打交道了……”

可怜的苏菲耶·伊凡诺夫娜竟弄得完全手足无措。她很知道,自己是在猛火里面烧。这只为了夸口!她想用针来刺自己的胡涂的舌头。

“可是,我们的花花公子怎么了呢?”这时通体漂亮的太太又接着说。

“阿呀,真的,真的呀。我和您坐了这么一大片工夫。一个出色的故事!您知道么,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我给您带了怎样的新闻来了?”这时她才透过气来,言语的奔流,从舌头上涌出,好像鹰群被疾风所驱,要赶快飞上前去的一样。在这地位上说话,是她的极要好的女朋友也属于人情之外的强硬和苛酷的了。

“您称赞他,捧得他上天就是,随您的便,”她非常活泼的说。“可是我告诉您——就是当他的面,我也要说的,他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没有价值的人,没有价值的人!”

“对啦,但是您听着罢,我有事情通知您!”

“人家都说他好看,可是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他的鼻子——他就生着一个讨厌的鼻子。”

“但是您让我,您让我告诉您,心肝,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让我来说呀。这真是好一个故事,我告诉您,一个‘Ss’konapell istoar’[3]的故事,”那女朋友显着完全绝望的神情,并且用了恳求的声音说。——当这时候,写出两位闺秀用了许多外国字,并且在她们的会话里夹进长长的法国话语去,大约也并非过份的。然而作者对于为了我们祖国的利益,爱护着法国话的事,虽然怀着非常的敬畏,对于我们的上等人为了祖国之爱和它的统一,整天用着这种话的美俗,虽然非常之尊敬,却总不能自勉,把一句外国话里的句子,运进这纯粹的俄罗斯诗篇里面去,所以我们也还是用俄国话写下去罢。

“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唉唉,我的亲爱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可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一个心情呀!您想想看,今天,住持夫人,那住持的太太,那希理耳神甫的太太,到我这里来了;哪,您想是怎么样?我们这文弱的白面书生!您早知道的,那新来的客人,您看他怎么样?”

“怎的?他已经爱上了住持太太了吗?”

“那里那里!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要是这样,还不算很坏哩!不是的,您听着就是,那住持太太对我怎么说!‘您想想看,’她说,‘女地主科罗皤契加忽然闯到我这里来了,青得像一个死人,还对我说,哦,她对我说什么,您简直不会相信。您听着就是,她对我说的是什么!这简直是小说呀!在半夜里,全家都睡觉了,她忽然听到一个怪声音,这可怕是说也没有法子说,使尽劲道的在敲门,她还听到人声音在叫喊:开门!开门!要不,我就捣毁了……’唔,您以为怎么样?您看我们的花花公子竟怎么样?”

“哦,那么,那科罗皤契加年青,漂亮吗?”

“唉唉,那里!一个老家伙!”

“这倒是一个出色的故事!那么他是爱弄老的?哪,我们的太太们的脾气也真好,人可以说。一下子就着了迷了。”

“这倒并不是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和您所想像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您想想看,他忽然站在她面前了,连牙齿也武装着,就是一个力那勒陀·力那勒提尼[4],并且对她吆喝道:‘把魂灵卖给我,那些死掉了的,’他说。科罗皤契加自然是回答得很有理:‘我不能卖给您;他们是已经死掉的了。’——‘不,’他喊道,‘他们没有死。知道他们死没有死,这是我的事,’他说,‘他们是没有死的,没有死的!’他叫喊着。‘他们是没有死的!’总而言之,他闹了一个大乱子,全村都逃了,孩子哭喊起来,大家嚷叫着,谁也不明白谁,一句话,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您简直不能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当我听了这些一切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亲爱的太太,’我的玛式加对我说。‘您去照一照镜子罢!您发了青了!’‘唉唉,现在照什么镜,’我说,‘我得赶快上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那里去,去告诉她哩。’我立刻叫套车。我的车夫安特留式加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只是白痴似的看着他的脸。我相信,他一定以为我发了疯了。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能够知道一点我怎么兴奋呵!”

“哼!真是奇怪得很!”通体漂亮的太太说。“死魂灵,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老实说,这故事我可是一点也不懂,简直一点也不懂。我听说死魂灵,现在已经是第二回了。我的男人说,这是罗士特来夫撒谎!但一定还有什么藏在里面的!”

“不不,您就单替我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罢,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当我听了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呵!‘现在呢,’科罗皤契加说,‘我全不知道应该怎么着了!他硬逼我在什么假契据上署名,’她说,‘并且把一张十五卢布的钞票抛在桌子上。我,’她说,‘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无依无靠的寡妇,这事情什么也不明白。’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呀!阿唷,如果您能够知道一点我怎么的兴奋呵。”

“不不,您要说什么,说您的就是!这并不是为了死魂灵呀!有一点完全别样的东西藏在这里面的。”

“老实说,我也早就这么想的,”也还漂亮的太太说,有一点吃惊。她又立刻非常焦急,要知道究竟藏着什么了,于是漫然的问道:“但从您看来,那里面藏些什么呢?”

“但是,您怎么想呀?”

“我怎么想?……老实说,我好像在猜谜。”

“但我要知道,您究竟是什么意见呢?”

然而,也还漂亮的太太却什么也想不出,所以就不开口。对于事物,她只会兴奋,至于仔细的想像和综合,却并不是她的事,因此她比别人更极需要细腻的朋友,给她忠告和帮忙。

“那就是了,我来告诉您,这死魂灵是有什么意思的,”通体漂亮的太太说,她的女朋友就倾听,而且还尖着耳朵;她的耳朵好像自己尖起来了。她抬起身,几乎要离开了沙发,她虽然有点茁实的,但好像忽然瘦下,轻如羽毛,看来只要有一阵微风,便可以把她吹去似的了。

一样情形的是俄国的贵公子,他是一个爱养狗,爱打猎,也爱游荡的人,当他跑近森林时,从中正跳出一只追得半死的兔子,于是策马扬鞭,赶紧换上弹药,接着就要开火。他的眼睛看穿了昏沈的空气,决不再放松一点这可怜的小动物。纵使当面是雪花旋舞的广野,用了成束的银星,射着嘴巴和眼睛,胡须,眉毛和值钱的獭皮帽,他也还是不住的只管追。

“死魂灵是……”通体漂亮的太太说。

“怎样?什么?”那女朋友很兴奋的夹着追问道。

“死魂灵是……!”

“阿唷,您说呀,看上帝面上!”

“不过一种虚构,也无非是一个假托。其实是为了这件事:他想诱拐知事的女儿。”

这结论实在很出意料之外,而且无论从那一点来看,也都觉得离奇。也还漂亮的太太一听到,就化石似的坐在她的位置上;她失了色,青得像一个死人,这回可真的兴奋了。“阿呀,我的上帝!”她叫起来,还把两手一拍。“这是我梦也没有做到的!”

“我还得说,您刚刚开口,我就已经知道,那为的是什么了,”通体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这一来,那么,对于女塾的教育,人们会怎么说呢?这可爱的天真烂漫的!”

“好个天真烂漫!我听过她讲话了!我就没有这勇气,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您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现在的风俗坏到这地步,可真的教人伤心呀。”

“然而先生们还都迷着她哩。我可以说,我是看不出她一点好处来。……她做作得可怕,简直做作得教人受不住。”

“唉唉,亲爱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冷得像一座石像,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不,她多么做作,多么做作得可怕,我的上帝,多么做作呵!她从谁学来的呢?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有这么装腔作势的脾气的。”

“亲爱的,她是一个石像,苍白的像死尸。”

“唉唉,请您不要这么说罢,苏菲耶·伊凡诺夫娜,她是搽胭脂的,红到不要脸。”

“不的,您说什么呀,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白的像石灰一样,简直像石灰。”

“我的亲爱的,我可是就坐在她旁边的呢,她面庞上搽着胭脂,真有一个指头那么厚,像墙上的石灰似的一片一片的掉下来。这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母亲原就是一个精制过的骚货,但女儿可是赛过母亲了。”

“不不,请您原谅,不不,您只说您自己的,我可以打赌,只要她用着一点点,一星星,或者不过一丝一毫的红颜色,我就什么都输出来,我的男人,我的孩子,所有我的田产和家财!”

“阿呀,您竟在说些什么呀,苏菲耶·伊凡诺夫娜,”通体漂亮的太太把两手一拍,说。

“那里,您多么奇特呵!真的,我只好看看您,出惊了!”也还漂亮的太太也把两手一拍,说。

两位闺秀对于几乎同时看见的,简直不能一致,读者是不必诧异的。在这世界上,实在有很多东西,带着这种希奇的性质;一位闺秀看作雪白,别一位闺秀却看作通红,红到像越橘一样。

“那么,给您一个证据罢,她是苍白的,”也还漂亮的太太接着说。“我还记的非常清楚,好像就在今天一样,我坐在玛尼罗夫的旁边,对他说道:‘您看哪,她多么苍白呵!’真的,倘要受她的迷,我们的先生们还得再胡涂一点呢。还有我们的花花公子先生……我的上帝,这时候,他多么使我讨厌呵!您是简直想像不来的,他多么使我讨厌呵!”

“但有几位太太,对于他可也并非毫无意思的。”

“您说我吗,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这您可不能这么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可并不是说您,世界上也还有别的女人的呀!”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请您允许我通知一句,我是很明白我自己的;这和我不相干;但别的太太们,那些装作难以亲近的样子的,却难说。”

“那里的话,对不起,请您给我说一句,我可一向没有闹过这样的丑故事。别人会这样也说不定,然而不是我,这是您应该许可我通知您的。”

“您为什么这么发恼呢?您之外,也还有别的太太们在那里的,她们争先恐后的去占靠门的椅子,为的是好坐得和他近一点。”

人也许想,也还漂亮的太太一说这些话,接着一定要有一阵大雷雨了;但奇怪的是两位闺秀都突然不说话,豫期的风暴并没有来。通体漂亮的太太恰巧记得了新衣服的纸样还没有在她的手中,也还漂亮的太太也知道还没有从她最好的朋友听过新发见的底细,因此这么快的就又恢复了和平。况且这两位闺秀们,不能说她天性上就有散布不乐的欲望,性情原也并不坏,不过当彼此谈天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的,不知不觉的愿意给对手轻轻的吃一刀;那两人中的一人,间或因此得点小高兴,而这女朋友,有时是会说很亲昵的话语的:“这是你的!拿了吃去罢!”男性和女性,心里的欲望就如此的各式各样。

“我只还有一件事想不通,”也还漂亮的太太说,“那乞乞科夫,他不过是经过这里,怎么能决定一件这样骇人的举动来呢。他总该有一个什么帮手的。”

“您以为他是没有的吗?”

“您看怎么样,谁能够帮他呀?”

“是啰,替如——罗士特来夫!”

“您真的相信——罗士特来夫?”

“怎么不?他什么都会做的。您莫非不知道,他还想卖掉他的亲爷,或者说的正确一点,是拿来做赌本哩。”

“我的上帝,我从您这里得了多么有趣的新闻呵!罗士特来夫也夹在这故事里,我真的想也想不到。”

“我的上帝,我从您这里得了多么有趣的新闻啊!”

“我可是马上就想到了!”

“这真教人觉得世界上无所不有!您说罢,当乞乞科夫初到我们这市镇里来的时候,谁料得到他会闹这样的大乱子的呢?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知道我怎样的兴奋呵!倘使我没有您,没有您的友情和您的好意……我真要像站在深坑边上一样……我得向那里去呢?我的玛式加凝视着我,觉得我白的像死人,对我说道:‘亲爱的太太,您白的像一个死人了!’我还告诉她说:‘唉唉,玛式加,我现在想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呢!’真的,就是这样!而且罗士特来夫也伏在那里面!好一个出色的故事!”

也还漂亮的太太很焦急,要知道关于诱拐的详情,就是日期,时间,以及别的种种,然而她渴望的太多了。通体漂亮的太太不过极简单的声明,她一点都不知道。况且她是从来不撒谎的:一种大胆的推测——那是另外一件事,但这也只以那推测根据于甚深的内心的确信为限;真的一有这内心的确信,这闺秀可也就挺身而出,那么,即使有最伟大的律师,且是著名的辩才和异论的征服者,去和她论争一下试试罢:这时候,他这才明白:内心的确信是怎样的东西了。

这两位闺秀们把先前仅是推测的事情,后来都成为确信,那是毫不足怪的。我们这些人,简洁的说,就是我们,我们称之为聪明的人们,那办法就完全一样,我们的学者的讨论,就是最好的证据。一位学者,对于事物,首先是像真的扒手一样,非常小心,而且近乎胆怯的来开手的,他提出一个极谦和稳健的问题:“此国之得名,是否自地球上之某处而来?”或是“此种记载,能或传于后世,将来否!”或是“吾等不应解此民众为如何如何之民众乎?”于是他立刻引据了古代的作家,只要发见一点什么暗示,或者只是他算作暗示的暗示,他就开起快步来了,勇气也有了,随便和古代的作家谈起天来,向他们提出质问去,接着又自己来回答,把他那由谦虚稳健的推测开手的事,一下子完全忘记了;这时他已经好像一切都在目前,非常明白,以这样的话,来结束他的观察道:“而是乃如此。此民众应作如此解。此乃根据,应藉以判别此对象者也!”于是俨然的在讲座上宣扬,给大家都听得见——而新的真理就到世界上去游行,以赢得新的附和者和赞叹者。

当我们的两位闺秀用了许多锐利的感觉,把这么错杂纠缠的事件,顺顺当当的解释清楚了的时候,那检事,却和他的永久不动的脸孔,浓密的眉毛和𥅴着的眼睛,走进客厅里来了。两位闺秀便马上报告他一切的新闻,讲述购买死魂灵,讲述乞乞科夫诱拐知事小姐的目的,而且讲的这么长,一直弄到他莫名其妙。他迷惑似的永是站在老地方,𥅴着左眼睛,用一块手帕揩掉胡子上面的鼻烟,听到的话却还是一句也不懂。当这时机,闺秀们便放下他不管,跑了出去,各奔自己的前程,到市里去发生骚扰去了。这计划,不过半点多钟就给她们做到。市镇由最内部开始,什么都显了很野的激昂,一下子就没有人还知道别的事。闺秀们是善于制造这种烟雾的,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官员,都几乎茫然自失。她们的地位,开初就像一个中学生,用纸片卷了鼻烟,就是我们这里叫作“骠骑兵”的,探进睡着的同窗的鼻孔里面去。那睡着的人呼吸有些不通畅了,一面却以打鼾的全力,吸进鼻烟去,醒了,跳了起来,瞪着眼睛,看来看去,像一个儍子,却不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但接着又觉到了射在墙上的太阳的微光,躱在屋角里的同窗的笑声,穿窗而入的曙色,已经清醒的森林,数千鸟声的和鸣,在朝阳下发闪,在芦苇间曲折流行的小河,那明晃晃的波中,有无数稀湿的儿童在嬉游,叫人去洗澡——这时他才觉得,他鼻子里原来藏着骠骑兵。我们的市镇里的居民和官员的景况,开初就完全是这样的。谁都小羊似的呆站着,而且瞪着眼睛。死魂灵,知事的女儿和乞乞科夫;这一切都纠缠起来,在他们的脑袋里希奇古怪的起伏和旋转;待到最先的迷惘收了场,他们这才来区别种种的事物,将这一个和那一个分开,要求着清账,但到他们觉得关于这事件简直不能明白的时候,他们就发恼了。“这算是什么比喻,哼,真的,死魂灵是什么昏话呢?这故事和死魂灵,有什么逻辑关系呢?那么,人怎么会买死魂灵?那里会有这样的驴子来做这等事?他用什么呆钱来买死魂灵?他拿这死魂灵究竟有什么用?况且:知事的女儿和这事件又有什么相干?如果他真要诱拐她,为什么他就得要死魂灵?如果他要买死魂灵,又何必去诱拐知事的女儿?莫非他要把死魂灵来送知事的女儿吗?市里流传着怎样的一种胡说白道呵!多么不像样:人还来不及回头看一看,这胡涂话就已经说给别人了……如果这事件还有一点什么意义呢!……但别一面也许有什么藏在那里面,否则也不会生出这种流言来。总该有什么缘故的。但死魂灵能是缘故的吗?什么混帐缘故也不是。这实在就像‘一个木雕的马掌’,‘一双煮软的长靴’或是‘一只玻璃的义足’一样!”总而言之,凡是说话,闲谈,私语,以及全市里所讲述的,都不外乎死魂灵和知事的女儿,乞乞科夫和死魂灵,知事的女儿和乞乞科夫,一切东西,全都动弹起来了。好像一阵旋风,吹过了沈睡至今的市镇。所有的懒人和隐士,向来是终年穿着睡衣,伏在火炉背后,忽而归罪于靴匠,说把他的长靴做得太小了,忽而归罪于成衣匠或者他的喝醉的车夫的,却也都从他们的巢穴里爬了出来,连那些久已和他的朋友断绝关系,只还和两位地主熊皮氏先生和负炉氏先生相往来的人们(两个很出名的姓氏,是从“躺在熊皮上”和“背靠着炉后面”的话制成,在我们这里很爱说,恰如成语里的“去访打鼾氏先生和黑甜氏先生”一样,那两人是无论侧卧,仰卧,以及什么位置的卧法,都能死一般的熟睡,从鼻子里发出大鼾,小鼾,以及一切附属的声音来的);连那些请吃五百卢布的鱼羹和三四尺长的鲟鳇鱼,还有只能想像的入口即化的馒头,也一向不能诱他离家的人们,也统统出现了;一言以蔽之,好像是这市镇显得人口增多,幅员加广,到处是令人心满意足的活泼的交际模样。居然泛起一位希梭以·巴孚努且维支先生和一位麦唐纳·凯尔洛维支先生来了,这是先前毫没有听到过的;忽然在客厅里现出一个一臂受过弹伤的长条子,一个真的巨人来了,这大块头,是一向没有看见过的。街上是只见些有盖的马车,大洪水以前的板车,嘎嘎的叫的箱车,轰轰的响的四轮车——乱七八遭。在别的时候和别的景况之下,这流言恐怕绝不会被注意,但N市久已没有了新闻。从最近的三个月以来,在都会里几乎等于没有所谓谈柄,而这在都市里,是谁都知道,那重要不下于按时输送粮食的。忽然间,这市镇的居民分为代表两种完全不同的意见的,两个完全相反的党派了:男的和女的。男人们的意见胡涂之至;他们只着重于死魂灵。女党则专管知事女儿的诱拐。这一党里——为闺秀们的名誉起见,说在这里——用心,秩序和思虑,都好得差远。这分明是因为女人的定命,原在成为贤妻,到处总在给好秩序操心的。在她们那里,一切就立刻获得一种确凿而生动的外观,显豁而切实的形状,无不明明白白,透澈而且清楚,好像一幅完工的钩勒分明的图画。现在这事情了然了,说是乞乞科夫原是早已爱上了那人的,说是她也到花园里在月下去相会,说是倘使没有乞乞科夫的前妻夹在这中间(怎么知道他已经结过婚的呢,谁也说不出),知事也早把他的女儿给乞乞科夫做老婆了,因为他有钱,像犹太人一样,说是那女人的心里还怀着绝望的爱,便写了一封很动人的信给知事,又说是乞乞科夫遭了她父母的坚决的拒绝,便决计来诱拐了。在许多人家里,这故事却又说得有点不同:乞乞科夫并没有老婆,但是一个精细切实的汉子,他要得那女儿,就先从母亲入手,和她有了一点秘密的事,这才说要娶她的女儿,母亲可是怕了起来,这是很容易犯罪,违背宗教的神圣的禁令的,便为后悔所苛责,一下子拒绝了,那时乞乞科夫才决了心,要把女儿诱拐。也还有一大批说明和修正,那流言传得愈广,一直侵入市边和小巷里,这些说明和修正也发生得愈多。在我们俄国,社会的下层,是也极喜欢上等人家的故事的,所以便是那样的小人家,也立刻来谈这丑闻,虽然毫不知道乞乞科夫,却还是马上造成新的流言和解释。这故事不断的加上兴味去,逐日具备些新鲜的和一定的形态,终于成为完全确切的事实,传到知事太太自己的耳朵里去了。知事太太是一家的母亲,是全市的第一个名媛,为了这故事,非常苦恼,况且她真的想也想不到,于是就大大的,也极正当的愤激了起来。可怜的金头发,是挨了一场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很难忍受的极不愉快的面谕。质问,指示,谴责,训戒和威吓的洪流,向这可怜的娃儿直注下来,弄得她流泪,呜咽,一句话也不懂;门丁是受了严厉的命令,无论怎样,也决不许再放进乞乞科夫来。

闺秀们澈底的干了一通这位知事太太,完成了她们的使命之后,便去拉男党,要他们站到自己这面来。她们说明,死魂灵的事情,不过是一种手段,因为要避去嫌疑,容易诱拐闺女,所以特地造出来的。男人们里的许多便转了向,加进闺秀们的党里去,虽然蒙了他们同志的指摘和非难,称之为罗袜英雄和娘儿衫子——这两个表号,谁都知道,对于男性是有着实在给他苦痛的意义的。

然而男人们纵使这么的武装起来,想顽强的来抵抗,他们这党里却总是缺少那些女党所特出的秩序和纪律。他们全都不中用,不切实,不合式,不调和,不正当;脑袋里满是混杂和纷乱,思想上是缠夹和胡涂——一言以蔽之,就是把男人的倒楣的本性,粗鲁,拙笨,迟钝的本性,既不会齐家,又没有确信,不虔诚,又懒惰,被永是怀疑和顾忌恐怖所搅坏的本性,很确切的暴露出来了。据男人们说,诱拐一个知事的女儿,骠骑兵比文人还要擅长,乞乞科夫未必来做这种事,不要相信女人,她们统统是胡说白道的,女人就像一只有洞的袋子,装进什么去,也漏出什么来:那应该着眼的要点,是死魂灵,虽然只有鬼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也确有什么很不好,很讨厌的东西藏在那里面的。为什么男人们会觉得藏着什么很不好,很讨厌的东西的呢——我们不久就知道。这时恰恰放出一个新的总督到省里来了——这分明就是使官员们陷于不安和激昂情状的事件:于是永远要有各种查考和叱责了,于是头要洗得干净,摆得规矩了,于是上司照例办给他的下属的一切的羹汤,大家就总得喝尽了。——“上帝呀!”官员们想,“只要他一知道市镇上传播着这样的流言,他就不会当作笑话,可真的要发怒的呵。”卫生监督忽然完全发了青,他把这解释的很可怕了,怕“死魂灵”这句话,也许暗示着近来生了时疫,却因为办理不得法,死在病院里和别地方的许多人,怕乞乞科夫到底是从总督衙门里派出来的一个官,先来这里暗暗的探访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审判厅长。审判厅长说不会有这等事,但自己也立刻发了青,因为起了这思想:然而,如果乞乞科夫所买的魂灵确是死的呢?他不但许可了买卖契约,还做了泼留希金的证人。万一传到总督的耳朵里去了呢,那可怎么办?他把自己的忧虑去通知别几个,别几个也都忽然发青了:这忧愁刹时散布开去,比黑死病传染得还快。谁都在自己身上找出了并未犯过的罪案。“死魂灵”这句话显着很广泛的意义,至于令人疑心到它也许指着新近埋掉两个人的那两件事了。那两件案子都了结的还不怎么久。第一件,是几个梭耳维且各特的商人们闹出来的,他们在市镇的定期市集上,做过生意之后,就和几个从乌斯德希梭里斯克来的熟识的商人们来一桌小吃。俄国式的小吃,但用德国式的手段:羼水烧酒,柠檬香糖热酒,药酒,以及别的种种。这小吃,自然照例以勇敢的混战收场。梭耳维且各特的先生们,把乌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先生们痛打了一顿,虽然这一面在胁肋上也挨着很利害的几下,肚子上又受了伤,证明着阵亡的战士的拳头,有多么非常之大。胜利者中的一个,就像我们的拳斗家的照例的说法,张扬了起来,这就是说,鼻子给打扁了,只剰着一节指头的那么一点点。商人们都认了罪,并且声明,他们也太开了小玩笑。不久,大家就都说,为了这命案,他们每人出了四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此外就全都不了然。但据研讯的结果,乌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商人们却都是被煤气闷死的了。于是他们也就算是这样的落了葬。别一件,出的还不久,那是这样子的:虱傲村的官家农奴连络了皤罗夫村的,以及打手村的官家农奴,好像把一位宪兵,原是陪审官资格,叫作特罗巴希金的,从地上消灭了。这位宪兵,就是陪审官特罗巴希金,非常随便,时常跑到他们的村里去,那情形几乎有疫病一般的可怕。但那原因,大约是在他有一点心肠软,对于村里的女人实在太热心。这案子也没有十分明白,虽然农夫们简直说,这宪兵爱闹的像一匹雄猫,他们逐了他不只一两回,有一回还只好精赤条条的从一家小屋子里赶出。为了他的心肠软,宪兵是当然要受严罚的,但别一方面,如果虱傲村和打手村的农奴真的和谋害有关,其专横却也不合道理,难以推诿。事情总是莫名其妙;人看见那宪兵倒在路上;他的制服或是他的长衫,像一堆破布,相貌也几乎分辨不清了。案件弄到衙门里,终于移在刑事法庭,经私下的豫先商量之后,就发出这样意思来:人们聚集,即成惊人之数,故农奴中之何人,应负杀害宪兵之罪,殊不可知,况在特罗巴希金一方面,已系死人,纵使胜诉,亦属无聊,但农奴们是还在活着的,所以从宽发落,当有大益,于是下了判决,陪审官特罗巴希金应自负其死亡之责,因为他对于虱傲村和打手村之农户,加以法外之压逼,而且是在夜间乘橇归家之际,突然中风身故的。这案子好像已经了结得很圆稳;但官员们却又忽而觉得,这所谓死魂灵者,又即和这事件有关。正值这时候,可又来了一些事,即使没有这些事,官员们已经够在困苦的地位的了,然而知事又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通知,说据最近的密报,省中有人在造假钞票,用的是各种不同的姓名,所以应该立即施行严厉的查缉。别一封是邻省知事的关于漏网的强盗的通知,谓在贵省的绅士群中,倘忽见有可疑之人,既无旅行护照,又无别种正当之证明书,则应请即将此人逮捕。两封信惹起了全体的惶恐;所有先前的豫料和推测,忽然都毫无用处了。这里面,关于乞乞科夫模样的话,自然是一句也没有的。但大家各自回想起来,却谁也不很明白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他自己也不过很含混,很游移的发表过他的身世,他单是说,他生平经历过大难,因为他想给真理服役,所以只得惹起目前的猜疑。然而这些话还是太朦胧,太含混。而且他又说,他有许多要他性命的敌人,那就更得想一想了:莫非他正有生命的危险,莫非他正在被穷追,莫非他正要开手做什么……那么,他究竟是何等样人呢?当他制造假钞票的人,或者竟是一个强盗,那自然是不能的——他有一副那么堂堂的相貌;但首先是:他实在是何等样人呢?到这时候,官员诸公这才起了开初就该发生的疑问,就是在这诗篇的第一章里,就该发生的疑问了。大家又决定到卖给他死魂灵的人们那里,去研究几件事,至少,是想知道那交易是怎样的情形,死魂灵究竟该作怎样的解释,以及乞乞科夫是否在偶然间,或者滑了口走漏过一点他的计划和目的,或者对他们讲过他是什么人。最先是到科罗皤契加那里去,但所得并不多:他用十五卢布买了死魂灵,也还要买鸟毛,哦,他还和她约定,竭力来买她另外的一切。他也把脂肪供给国家,所以他的确是骗子;因为先已有人买了她的鸟毛,而且把脂肪供给过国家。他什么利益都垄断,住持太太就给骗去足足一百卢布了。此外也探不出什么来;她说来说去,总只是这几句,于是官员们即刻明白,科罗皤契加简直不过是一个痴呆的老虔婆。玛尼罗夫声明:他敢担保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犹如担保自己一样。只要他能有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那样出众的人格百分之一,他就极情愿放弃全部财产;一说到他,他大抵就细起了眼睛,还吐露了一点关于友情的思想。这思想,自然是尽够证明他温良的心术的;但对于这事件本身,他却并没有说明白。梭巴开维支回答道:由他看来,乞乞科夫是一个体面的人,他,梭巴开维支,只卖给了他最好的农奴,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壮健活泼的人物;然而他自然不能担保将来就不会出什么事。倘使他们吃不起移住的辛苦,在路上死掉了,那就不是他的罪;这全在上帝的手中,世界上时疫和别的死症多得很,已经有过全村死尽的事实了。官员诸公又用了别一种方法来救自己的急,这实在不能说是高明的,然而也常常使用。他们曲曲折折,使相识的奴仆,去打听乞乞科夫的跟丁,看他们是否知道自己主人的过往经历和生活关系中的一点什么节目。然而打听出来的也很少。从彼得尔希加,除了那一些住房的霉臭之外,他们毫无所得,绥里方也不过短短的说明道:“他先前是官,在税关上办事的。”这就是一切。这一流人,是有一种希奇古怪的脾气的:如果直截的问他们什么事,他们就什么也说不出。他们不能在自己的脑袋里把这事连结起来,或者只是简单的说,他们不知道。但倘若问他们别的事,可就什么都搬出来了,只要你愿意,而且还讲的很详细,连你从来并不想听的。官员们所做的一切的调查,只使他们明白了一件事:乞乞科夫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们实在不知道,但他一定总该是什么人。他们终于决定,关于这对象,要有一致的意见,至少是弄出一个切实的判断来,他们怎么办,他们取什么标准,他们该怎样调查,他是什么人,是政治的不可放过,应该逮捕监禁的人,还倒是一个能把他们自己当作政治的不可放过的脚色,加以逮捕监禁的人呢。为了这目的,大家就彼此约定,都到警察局长的家里去,读者也早经熟识,那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家里去了。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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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Boa,指女人用的做成蛇形的皮围巾。——译者。
  2. 法国话,可解作“成为美妇人”的意思。——译者。
  3. 夹着俄国语法的错误的法国语,意思是“所谓历史的事件”。——译者。
  4. Rinaldo Rinaldini,有名的强盗故事中的主角。——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