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第一部/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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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主角却還是擔心得很。車子雖然用了撒野的速率在往前跑,羅士特來夫的莊子,已經隱在丘岡,田野,小山後面了,他總還在惴惴的四顧,好像以爲就要跳出追兵來似的。他呼吸的很沈重,把手按在心上,就覺得跳得像是一隻籠子裏的鵪鶉。「我的上帝,真教我出了一身大汗。這東西!」於是他從羅士特來夫本身咒起,一直到他的祖宗。其中確也有幾句很不好聽的話;但有什麽用呢:一個俄國人,又是在生氣呀!况且這事情完全不是開玩笑:「無論怎麽說,」他對自己道,「如果這局面上沒有地方審判廳長出現,恐怕我現在也不能夠還在欣賞這美麗的上帝的世界了!恐怕我就要像水泡似的消滅,不留一點我在這世間的痕迹,沒有後代,也沒有錢財和田地以及好名望傳給我的兒子和孫兒了!」我們的主角,實在替他的子孫愁煩得很。
「這麽一個壞老爺,」綏里方想。「這樣的一個老爺,我一生一世裏就還沒有看見過。真的,應該對臉上唾他一口。不給人喫,那還可以,可是馬却總得喂的呀。因爲馬是喜歡燕麥的。這就是所謂牠的養料;我們要糧食,那麽,牠就要燕麥。這正是牠的養料呵。」
馬匹也好像因爲羅士特來夫而顯着不高興的態度。不但阿青和議員,連阿花也不快活。雖然牠的一份,燕麥一向總比別的兩匹少,而且綏里方放進槽去的時候,一定說這一句話:「喫罷,你這廢料!」不過這總歸是燕麥,並非平常的乾草:牠便愉快的嚼起來,還時時把牠的長𩓐子伸到兩位鄰居的槽裏去,估量一下牠們得到的是怎樣的養料。當綏里方不在馬房裏的時候,牠就更加這麽幹。但這囘却都不外乎乾草——這是不行的!牠們都不滿足了。
然而,這不滿足,却在牠們的悒鬱中,被突然的而且意外的事件打斷了,當六匹馬拉的車子向牠們馳來,坐在車裏的女人們的喊聲和車夫的叫駡聲已經到了耳邊的時候,這邊的一切連着馬夫這才心魂歸舍。「喂,你這流氓,該死的,我大聲的告訴了你:向右讓開,老昏蛋!你喝昏了,還是怎的?」綏里方知道自己不對了;但俄國人,是不喜歡在別人面前認錯的,他就也威風凛凛的叫道:「你怎麽瞎七瞎八的衝過來?!你把你眼珠當在酒店裏了罷?」同時他使勁的收緊韁繩,想使車子退後,從糾結中脫開。但是,阿呀,他的努力沒有用;馬匹由牠們的馬具叉住了。阿花很覺得新奇似的嗅着在牠身邊的新朋友。這時坐在車裏的女客是憂容滿面,看着一切的糾紛。一個已經有了年紀,別一個是十六七歲的姑娘,金色頭髮,光滑的貼在她小巧的臉上。她那漂亮的臉盤圓得像一個嫩鷄蛋,閃着雪白,透明的光,也正像嫩鷄蛋,在剛從窠裏取出,管家女的黑黑的手,拿着映了太陽,查看一下的時光。她那嬌嫩的菲薄的耳朶,當被逼人的溫熱照得潮紅時,也在微微的顫動。還有從那張着不動的嘴唇,閃在眼裏的淚珠上的受驚的表情,也無不非常漂亮,至於使我們的主角失神的看了幾分鐘之久,毫不留心車子,馬匹和馬夫的糾葛了。
「退後!老昏蛋!」那邊的馬夫向綏里方叫喊道。他勒一勒韁繩,那邊的同行也這麽辦,馬匹倒退了幾步,但立刻仍舊囘上來,那些皮條又從新纏繞起來了。在這樣的情境裏,那新相知却給了我們的阿花一個很深的印象,至於使牠不再想從那因爲意外的運命,陷了進去的輪道中走出。牠把嘴臉擱在新朋友的𩓐子上,還似乎在耳朶邊悄悄的說些什麽事:確是些可怕的無聊事。因爲那對手總在搖耳朶。當這大混亂中,從幸而住得並不很遠的村子裏,有農民們跑來幫忙了。一場這樣的把戲,對於農民,實在是一種天惠,恰如他們的日報或聚會之對於德國人一樣,車子周圍即刻聚集了許多腦袋的堆,只有老婆子和喫奶孩子還剩在家裏。人們卸下皮帶來,阿花在鼻子上挨了很重的幾下,因爲要使牠退走:一句話,馬兒們是拆散,拉開了。但那剛到的馬匹,不知道是不願意和新朋友分離,還是倔強呢,——任憑馬夫儘量的抽,也總像生了根似的站着。農人們的同情和興味,大到不可限量了。大家爭着擠上來,給些聰明的意見。「去,安特留式加,把右邊的馬拉一下。米卡衣叔騎在中間的一匹上,上去呀,米卡衣叔!」那又長又瘦的米卡衣叔,是一個紅鬍鬚的漢子,便爬在中間的馬上了。他就像鄉下教堂的鐘樓,或者要更確切,就是一個汲井水的瓶子。馬夫鞭着馬,然而沒有效,米卡衣叔也做不出什麽大事情。「慢來!慢來!」農人們喊着,「你還是騎到邊馬上去,米卡衣叔;米念衣叔騎在中間的馬上罷!」米念衣叔是一個廣肩闊背的農夫,一部漆黑的絡腮鬍子,那肚子,就像足夠給一切市場上受凍的人們來煑甘甜的蜜茶的大茶炊,他高高興興的騎在中間馬上了,使牠爲了這重負,幾乎要彎到地面。「現在行了,」農人們喊道。「打!打呀。給牠一鞭;喂,給這黃馬!——爲什麽要小蜻蜒似的張了腿不聽話的。」但一看出做不到,打也無用,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就都騎在中間這一匹馬上,使安特留式加爬到邊馬上去了。馬夫到底也耐不下去了,便雙雙趕走,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都滾他的蛋。這正好,因爲馬匹好像一息不停的,跑了一站似的正在出大汗。他先給牠們喘過氣來,牠們也就自己拉着車走了。當鬧着這事變的時候,乞乞科夫却浸在對于不相識的年青小姐的考察中。他有好幾囘,想和她去扳談,然而總是做不出。這之間,那小姐就走掉了,漂亮的頭帶着標緻的臉相,和那苗條的姿態,都消失了,像一個幻景;乞乞科夫又看見了村路,他的馬車和讀者早已熟識的三匹馬,還有綏里方這一流人,以及四面的空無一物的田野。凡在人間,在粗笨的,冷酷的,窮苦的,在不乾淨的,發黴的下等人們裏——也如在乾淨的,規矩的,單調的上流人們裏一樣——無論在那里,我們總會遇到一囘向來從未見過的現象,至少也總有一囘會燃起向來無與相比的感情。這在我們,就是一道燦爛的光,穿過了用苦惱和不遇所織成的我們的一生的黑暗,恰如黃金作飾,駿馬如畫,玻窗發閃的輝煌的箱車,在突然間,而且在不意中,馳過了向來只見有看熟的鄉下車子經過的寒村一樣:農人們就還是張開嘴巴,詫異的站着,不敢戴上帽,雖然那體面的箱車早已遠得不見了。這年青的金髮小姐在我們的故事裏,也就是這樣的在突然間而且在不意中出現,又復這樣的不見了的。倘使這時並非乞乞科夫,却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個驃騎兵,或是一個大學生,或是一個剛剛上了他那人生之路的平常的凡夫俗子——那麽,我的上帝,他會怎樣的激昂奮發,他會怎樣的魂飛神往呵!他將要久久的癡立在那地方,眼睛望着遠處,忘記了道路和旅行的目的,忘記了因爲他的遲延而來的一切訶斥和責難,是的,他並且忘記了自己,職務,世界,以及在世界上的一切東西了!
然而我們的主角是已經到了中年,且有一種冷靜,鎮定,切實的性格的。他也曾沈思了一番,還想到過許多事,但他的思想却是更加着實的東西:他的思想决不如此胡塗,倒是很清楚,很有根據。「一個出色的姑娘!」他說,其時就打開他的鼻煙壺,嗅了一下。「但在她那里,最好的是什麽呢……她那最好的是,她好像剛剛從學堂或者女塾畢業,還沒有特別的女形女勢,這相貌,只使全體顯得難看。她現在還是一個孩子,什麽都樸實,單純;想到了就說,髙興了就笑。要使她成爲什麽還都可以,她能成爲一個佳人,却也一樣的會變一個廢物——會變的,如果請嬸子或是媽媽來教育。只要一年,就滿是女形女勢,連她自己的父親也會覺得她是別一個人了。她會成一個驕傲的,裝腔的人,只在外面的學來的規矩上彷徨,佩服,心思都化在她和什麼人講什麼事以及講多少話,她怎樣瞟她的情人這些事情上;于是駭怕得很,連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終于就該做什麽也簡直不明白了,一生就像是一個大謊在那里逛蕩着。呸,媽的!」到這里,他沈默了一會,這才接下去道:「我願意知道,她是什麽人呢?她的父親是做什麽的?是有名望的地主,還不過是一位正人君子,只從辦公上積了一點小錢的呢?——如果那娃兒帶着二十萬盧布來——那可就並非不好的——决非不好的貨色。一個規矩人,就可以和她享福了。」這二十萬盧布對他發着很動人的光芒,使他心裏怪起自己來,爲什麽不在叉車的時候,向馬夫問一聲她們的名姓呢。但這時梭巴開維支的村莊已經分明可見,他的思想就被趕走,轉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去了。
這莊子,在他看起來是很大的;兩面圍着白樺和黑松的樹林,像是一對翅膀,這一隻顯得比那一隻暗一點;中間站着一所木房子,紅色的屋頂,暗灰色的——實在是粗糙的牆壁——恰如我們造給屯田兵和德國移民的房屋一樣。一看就知道,關於建築的設計,建築家是很和主人的趣味鬭爭了一下的。建築家是內行,喜歡兩面相稱,主人却第一要便利,所以一面的牆壁上,一切通氣的窗戶都堵塞了,只有一個該在昏暗的堆房上那樣的小小的圓窟窿。還有一個破風,雖然建築家怎樣費力,也總不能弄到屋子的中央去;主人一定要把一枝柱子竪在旁邊,於是原是四枝的柱子,便見得只有三枝了。前園是用很堅實,粗得出奇的木柵圍起來的。到處都顯得這家的主人,首先是要牢固和耐久。馬房,堆房,廚房,也都用粗壯的木材造成,大約一定可以很經久。農奴的小屋,也造得非常堅牢。沒有一處用着雕刻裝飾的雕牆,以及別樣的兒戲——所有一切,爲主的只有一個堅實。就是井幹,也用厚實的槲樹做成,這種材料,普通是只用於造水磨和船隻的。一句話——凡有乞乞科夫所看見的,無不堅固,而且屹然的站在地面上,排排節節,還似乎有着深沈的不可動搖的布置。當馬車停在階沿前面時,乞乞科夫看見了兩張臉,幾乎同時的從窗子裏望出來:一張是女的,狹長到像一條王瓜,裹着頭帕,一張是圓圓的男人臉,很大,像那穆爾大比亞的南瓜,就是俄國却叫作「壺盧」,用牠來做巴羅拉加,那二絃的輕快的樂器——這在不怕羞,愛玩笑的農家少年們,是榮耀和慰藉,那些修飾齊整的青年,就由此向着那聚到周圍,來聽妙音的粉頭酥胸的姑娘們,使眼色,發歡聲的。那兩張臉在窗口一瞥之後,就又消失了。一個灰色背心上帶着藍色髙領子的家丁,便出到階沿上,迎乞乞科夫進了大門,主人已經在那里等着。他一看見客人,只簡短的道了一聲「請」,就引他到裏面去了。
當乞乞科夫橫眼一瞥梭巴開維支的時候,他這囘覺得他好像一匹中等大小的熊。而且彷彿爲了完全相像,連他身上的便服也是熊皮色:袖子和褲子都很長,脚上穿着氈靴,所以他的脚步很莽撞,常要踏着別人的脚。他的臉色是通紅的,像一個五戈貝克銅錢。誰都知道,這樣的臉,在世界上是很多的,對于這特殊的工作,造化不必多費心機,也用不着精細的工具,如磋子,鋸子之類,只要簡單的劈幾斧就成。一下——瞧這里罷,鼻子有了——兩下——嘴唇已在適當之處了;再用大錐子在眼睛的地方鑽兩個洞,這傢伙就完全成功。也無須再把他鑤平,磨光,就說道「他活着哩」,送到世上去。梭巴開維支也正是這樣的一個結實的,隨手做成的形相:他的姿勢,直比曲少,不過間或轉一下他的頭,爲了這不動,他就當然不很來看和他談天的對手,却只看着爐角或房門了。當和他一同經過食堂的時候,乞乞科夫再瞥了他一眼,就又心裏想:「一隻熊,實在完全是一隻熊。」而且這是運命的怎樣奇特的玩笑呵:他的名字又正叫作米哈爾·綏米諾維支[1]。乞乞科夫是知道梭巴開維支的老脾氣,常要踏在別人的脚上的,便走得很小心,總讓他走在自己的前面。但那主人似乎也明白他那壞脾氣,所以不住的問道:「恐怕我對您有了疏忽之處了罷?」然而乞乞科夫稱謝,並且很謙虛的聲明,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覺得有什麽疏忽之處。
他們進得客廳,梭巴開維支指着一把靠椅,又說了一聲「請。」乞乞科夫坐下了,但又向掛在壁上的圖畫看了一眼。全是等身大的鋼版像,真正的英勇脚色,即希臘的將軍們,如密奧理,凱那黎,毛羅可爾達多等,末一個穿着軍服,紅褲子,鼻梁上戴眼鏡。這些英雄們,都是非常壯大的腰身,非常濃厚的鬍子,多看一會,就會令人嚇得身上發生雞皮皺。奇怪的是,在這希臘羣雄之間,也來了巴格拉穹[2]公,一個瘦小的人,拿一張小旗兒,脚下是一兩尊砲,還嵌在非常之狹的框子裏。其次又是希臘的女英雄:羅培里娜,單是一條腿,就比現在掛滿在這客廳裏的無論那一位闊少的全身還要粗。這家的主人,自己是一個非常健康而且茁壯的人,所以好像也願意把真正健康而且苗壯的人物掛在他那家裏的牆壁上。羅培里娜的旁邊,緊靠窗戶,還掛着一個鳥籠,有一匹灰色白斑的畫眉,在向外窺視,也很像梭巴開維支。主客兩位,彼此都默默的坐着不到兩分鐘,房門開處,這家的主婦,是一位髙大的太太,頭戴綴着自家染色的帶子的頭巾,走進來了,她脚步穩重,頭筆直,好像一株椰子樹。
「這是我的菲杜略·伊凡諾夫娜。」梭巴開維支說。
乞乞科夫就在菲杜略·伊凡諾夫娜的手上接吻,那手,是幾乎好像她塞到他嘴裏來的一般;由這機會,他知道了她的手是用王瓜水洗的。
「心肝,我可以紹介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給你麽?」梭巴開維支接着說。「我們是在知事和郵政局長那里認識的。」
菲杜略·伊凡諾夫娜請乞乞科夫就坐,她一樣的說了一聲「請」,把頭一動,彷彿扮着女王的女戲子似的。於是她也坐在沙發上,蒙着她毛織的頭巾,眼睛和眉毛,從此一動也不動了。
乞乞科夫又向上邊一瞥,就又看見了粗腰身,大鬍子的凱那黎,羅培里娜以及裝着畫眉的鳥籠子。
大約有五分鐘,大家都守着嚴肅的沈默,來打破的只有畫眉去喫幾粒麪包屑,用嘴啄着鳥籠的木板底子的聲音。乞乞科夫又在屋子裏看了一轉:這里的東西也無不做得笨重,堅牢,什麽都出格的和這家的主人非常相像。客廳角上有一張胖大的寫字桌,四條特別穩重的腿——真是一頭熊。凡有桌子,椅子,靠椅——全都帶着一種沈重而又不安的性質,每種東西,每把椅子,彷彿都要說:「我也是一個梭巴開維支」或者「我也像梭巴開維支」。
「我們在審判廳長伊凡·格里戈利也維支那里,談起了您呢,」乞乞科夫看見在場的人誰也沒有開口模樣,終于說。「那是上一個禮拜四了。我在那里過了很愉快的一晚上。」
「是的!那一囘我沒有到審判廳長那里去,」梭巴開維支道。
「是一位很體面的人物,不是嗎?」
「您說誰呀?」梭巴開維支說,看着曖爐角。
「說審判廳長!」
「在您,恐怕是會覺得這樣的:他其實是共濟會員,可又是世上無雙的驢子。」
乞乞科夫一聽到這過分的評論,頗有點蒼黃失措了,但他即刻又有了把握,于是馬上接下去道:「自然,人總是各有他的弱點的;但可對呢?那知事,却是一位很出色的人罷?」
「怎麽?那知事——一位出色的人?」
「是的!我說得不對嗎?」
「是強盜,像他的找不出第二個。」
「怎麽?——知事是一個強盜?」乞乞科夫說,怎麽知事會入了強盜夥,他簡直不能懂。「我老實說,這可實在是沒有想到的,」他接着道。「但請您許我提幾句:他的行爲,却全不是這一類;倒可以說,他有很溫和的性格。」作爲證據,他還拉出知事親手繡成的錢袋來,並且竭力讚揚了他那可親的臉相。
「然而這可就是強盜臉呀!」梭巴開維支說。「您給他一把刀拿在手裏,送他到街上去,——他就殺掉您,毫無情面,——只爲一文小錢,他和那副知事,——是真真正正的——戈格和瑪戈格[3]。」
「唔,他和他們大約有些不對的,」乞乞科夫想。「我還是和他談談警察局長罷,那人,我看起來,是他的朋友。」——「但是,照我看來,」他說道,「老實說,我覺得警察局長是最愜人意了。多麽直爽坦白的性格;他很有點質樸,誠實。」
「是一個騙子!」梭巴開維支很冷靜的說。「他有本領,會先來騙了您,賣了您,又立刻和您一同喫中飯。我知道他們:真正的騙賊。全市鎮就是這模樣;這一個騙賊騎住了別一個,追捕着他們的還有第三個,全都是猶大,卑鄙的奸細。還有點什麽用處的只有一個推事——不過到底也還是一隻猪。」
在這些雖然略短,却是好意的傳記的評論之後,乞乞科夫覺得其餘的官員們的敍述,也不大記得起來了,而且他悟到,梭巴開維支是不喜歡說人們一點好處的。
「你看怎麽樣,心肝,我們去坐起來?」梭巴開維支夫人對她的男人說。
「請」,梭巴開維支說着,就走向菜桌那里去;照着古來的好習慣,主客各先喝過一杯燒酒,並且喫起來,這是廣大的俄羅斯全國裏,無論城鄉,在中飯之前,總是豫備的先是各種鹹漬和開胃食品的小喫,——然後大家都到食堂去。主婦走在最前面,好像一匹浮水的天鵝。小小的桌子上,擺着四個人的刀叉。那第四位上,立刻有一個人坐下去了,要說這人,是頗不容易的,她究竟是什麽呢:是太太還是姑娘,是親戚,是管家婦,還不過是住在這家裏的女人呢——她大約三十歲,沒有頭巾,用一條花布圍巾披在肩膀上。在這世界上,是有這樣的創造物的,她並非獨立的存在,倒僅僅是別個上面的一個斑,一個點。她總是坐在同一的地方,頭總是保着同一的姿勢;人們拿她當家私什物看,也想不到她在一生中,會張開嘴來說句話;倘要相信她會笑,倒是得到使女屋子或是堆房裏去觀察的。
「今天的菜湯很出色,我的寶貝,」梭巴開維支喝着湯,一面說,一面又拿過一大塊包肚來,這有名的食品,普通是和菜湯同喫,用蕎麥粥,腦子,蹄子肉,灌在羊胃裏做成的。「這樣的包肚,」他又轉向着乞乞科夫,接續說,「您走遍全市也找不出;在那里,鬼知道賣給您的是什麽呢!」
「但在知事那里,倒也喫的很不壞,」乞乞科夫道。
「是的,那麽,您可知道,那東西是怎麽做的呢?您一知道,可就不要喫了!」
「那東西是怎麽做的,我自然不能明白:但那猪排和魚,却出色的。」
「在您,恐怕是會覺得這樣的。我很知道他們在市場上買東西的事情。廚子這壞蛋,受了一個法國人的指教,就只買一隻老雄猫,剝掉皮,當作兔子用。」
「呸!你說的是多麽討厭的事情呀!」梭巴開維支的太太說。
「叫我有什麽法子呢,寶貝?他們那里,就是這麽幹的呀;他們慣是這麽幹,可不是我不好呀。所有末屑,我們的亞庫拉是就教拋到垃圾桶裏去的,他們却拿牠來做湯。總是做湯,統統做湯。」
「在食桌上,你總說些這樣的事!」梭巴開維支太太抗議道。
「這有什麽要緊呢,寶貝?」梭巴開維支說。「如果我自己也是這樣子呢,然而我爽爽快快的告訴你:這樣的髒東西,我可是不喫的。青蛙,即使是糖煑的,我不喫,蠣黃也一樣;蠣黃看起來好像什麽,我明白得很。請您再用一塊燒羊肉,」他向着乞乞科夫,接續說。「這是羊後身加粥,不是斯文的紳士們喜歡喫的,用市場上躺了四天的羊肉做出來的肉餅子。那都是德國呀,法國呀的醫生先生們想出來的計策;因此我真想統統絞死掉他們。節食法——也是他們的發明。好法子——用餓肚子來治病。因爲他們自己是又乏又躁的體子,就以爲俄國人的肚子,也只要這麽辦一下就成。那里,這統統是不對的——這是真正的胡鬧,這統統是……」於是梭巴開維支氣忿地搖搖頭。「他們總在說什麽文明,但他們的文明却不過是一個……哼……!我幾乎要說出口來了,但這樣的話,喫飯時候是不該說的。我這里却完全不一樣。我這里呢,如果是燒猪或燒鵝,那就拿出一隻全猪或全鵝來。我寧可只有兩樣菜,不過要給我喫一個飽,直到心滿意足。」梭巴開維支就用着實行,鮮明地支持了他的言論:他拿半爿羊脊肋放在盤子裏,喫了下去,連骨頭也嚼一通,直到一點也不剩。
「哦,哦,」乞乞科夫想,「他也知道什麽是上算的。」
「我這里却完全不一樣,」梭巴開維支用飯單擦着手,說:「我不是那什麽潑留希金;他有八百個魂靈,那過活和喫喝,却比我們的看牛人還要壞。」
「這潑留希金是什麽人呢?」乞乞科夫問。
「是一個賤種,」梭巴開維支說,「這樣的吝嗇鬼,人是想也想不到的。囚犯的生活,也還要比他好:他把他所有的傢伙都餓死了。」
「真的?」乞乞科夫顯着同情的樣子,插嘴說。「這是真的麽,像您說過,他那里餓死了很多的農奴?」
「像蠅子一樣。」
「不,真的麽?像蠅子一樣?我可以問一下,他家離這里有多遠嗎?」
「大約五維爾斯他罷。」
「五維爾斯他!」乞乞科夫叫了出來,還覺得他的心有點跳了。「如果從這里的大門出去,他的莊子在右邊,還是在左邊呢?」
「去找這狗的道兒,您還是全不知道好!我通知您,您倒不如不要關心他罷,」梭巴開維支說,「如果有誰到不成體統的地方去,比去找他倒還情有可原哩。」
「不,我也並不是有什麽目的,在這里打聽的。我單是問問,因爲對於風土人情,我是有很大的興味的。」
羊後身之後,來了乾酪餅,每個都比盤子還要大,於是又來一隻小牛般大的火雞,塞滿着各種好東西:白米,雞蛋,肝,以及只有上帝知道的別的什麽,都夾着裝在肚子裏,好像一個核。中飯這算是收場了;但當站了起來時,乞乞科夫覺得自己加重了整整一普特。大家又走進客廳去,却已經有一盤果醬,擺在桌上了;——然而不是梨子,不是李子,也不是什麽莓子的——但主客兩面,誰也沒有去碰一碰。主婦走出去了,要再取幾樣果醬來。趁這機會,乞乞科夫就轉臉向了梭巴開維支,他却埋在一把靠椅裏,只是哼;他飽透了;嘴巴一開一閉的,吐出幾聲不清楚的聲音來,用手劃過十字,就又去掩住了嘴巴。但乞乞科夫轉向了他,說道:「有一點事情,我很願意和您談一談!」
「您不再用一點蜜餞麽?」主婦又拿了一個果碟來,說。「這是蘿蔔片,蜜煑的!」
「慢慢的!」梭巴開維支說。「現在進去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和我,我們要脫了外套,休息一下子了!」
那主婦又立刻要叫人去拿墊子和枕頭,但梭巴開維支却道:「不必,我們已經坐在靠椅上,」於是他的太太就走掉了。
梭巴開維支略略伸長着𩓐子,準備來聽是怎樣的事情。
乞乞科夫遶得很遠,首先是通論俄國的廣大,他竟無法稱讚,恐怕古代的羅馬帝國,也未必有這麽大,外國人覺得詫異,是一點都不錯的……(梭巴開維支仍然伸着𩓐子,傾聽着。)而且看這光榮無比的國度裏的現行的法律,還有登在人口册上,即使他已經不在這世上生活了,但在下次的新的人口調查之前,却還當作活着一樣看待的農奴;這自然爲的是不給衙門去多擔任無聊的無益的調查,也就是省掉事務上的煩雜,因爲雖是沒有這麽辦,國家機關也已經足夠煩雜了……(梭巴開維支仍然伸着𩓐子,傾聽着。)但要知道,這方法好固然好,不過總不免使多蓄農奴的人,有了很重的負擔,因爲他們還得繳已經不在了的農奴的人頭稅,和活着的相同。但是他自己,乞乞科夫,對於他梭巴開維支是懷着萬分敬仰之意的,所以很願意來分任一點這沈重的義務。關於主要之點,乞乞科夫是說得非常留心的,而且也不說死掉的,却只說「不在的」農奴。
梭巴開維支仍然略略伸長了𩓐子,坐着,聽是聽的,但臉上竟毫不露出一點什麽的表情。幾乎令人疑心對着一個不活的,或是沒有魂靈的人,否則雖有魂靈,也不在身子裏,恰如那不死的可希牽[4]似的,遠在什麽地方的山陰谷後,還帶着一個厚殼,裏面即使怎麽震動,外面也絕無影響了。
「那麽?」乞乞科夫問道,有些藏不住心裏的焦急,等着囘答。
「您要死掉了的魂靈麽?」梭巴開維支很平靜的說,絕無驚疑之色,好像說着蘿蔔白菜似的。
「對啦,」他又想把話說得含胡一點,便添上一句道:「那些已經不在的。」
「那是有的,有的是!怎麽會沒有呢?」梭巴開維支說。
「唔,是罷?您既然有,那麽,您一定是很願意脫手的罷?」
「可以!我是很願意賣給您的,」梭巴開維支說,還把頭一抬。他分明已經看穿這買主是要去賺一筆大錢的了。
「畜生!」乞乞科夫心裏想。「這傢伙倒要賣給我了,我還一句也沒有提呢!」於是提髙聲音道:「那麽,可否問一下,您要賣多少呢?雖然……這樣的貨色……也很難定出價錢來。……」
「那麽,克己一點:每隻一百盧布罷,」梭巴開維支說。
「一百盧布!」乞乞科夫叫起來了,他張開了嘴巴,喫驚的看着梭巴開維支的臉;他已經摸不清,是自己聽錯了呢,還是梭巴開維支的舌頭向來不方便,原是想說別一句的,却說了這樣的一句了。
「哦,您以爲太貴麽,」梭巴開維支說,又立刻接下去道:「那麽,您出什麽價錢呢?」
「我的價錢?我看我們是有點纏錯的,或者彼此都還沒有懂,而且,忘記了說的是什麽貨色。乾乾脆脆。我說,八十戈貝克——這是最高價了。」
「天哪!這成什麽話!八十戈貝克?」
「可不是麽?我看是只能出到八十戈貝克的。」
「我不是在賣草鞋呀!」
「但您也得明白,這也並不是人。」
「哦,您以爲您能找到誰,會二十戈貝克一個,把註册的魂靈賣給您的嗎?」
「不然,請您原諒,您爲什麽還說『註册』呢?魂靈是早已死掉了的。剩着的不過是想像上的抓不住的一句話。但是,爲了省得多費口舌,我就給您一個半盧布,一文不添。」
「您可真是不顧面子,竟會說出這樣的數目來!請您老老實實,還一個實價!」
「這不能,米哈爾·綏米諾維支;實在不能了!做不到的事,總歸做不到的,」乞乞科夫說,但因了策略,立刻又添了五十戈貝克。
「爲什麽您要這麽儉省的呢,」梭巴開維支說,「這可真的不貴呵。您如果遇到了別人,他會很很的敲您一下,給您的並不是魂靈,倒是什麽廢物。您從我這里拿去的,却是真正的挑選過的茁實的好脚色,都是手藝人和有力氣的種田人。您要知道,例如米錫耶夫罷,他是造車子的,專造帶彈鐄的車子,而且决不是只好用一個鐘頭的墨斯科生活。决不是的,凡是他做出來的,都結結實實;他做車子,還自己裝,自己漆哩。」
乞乞科夫提出抗議來,說這米錫耶夫可是早已不在這世界上了,然而梭巴開維支講開了興頭,總是瀑布似的滔滔不絕。
「還有那木匠斯台班·潑羅勃加呢?我拿我的腦袋來賭,您一定找不出更好的工人來。如果他去當禁衞軍,——是再好也沒有的!身長七尺一寸!」
乞乞科夫又想提出抗議,說這潑羅勃加是也不在這世界上的了;然而梭巴開維支講得出了神。他的雄辯彷彿潺潺的溪流一般奔下來,至于令人樂於傾聽。
「還有彌盧錫金,那泥水匠,會給您裝火爐,只要您願意裝在什麽地方,那一家都可以。或者瑪克辛·台略忒尼科夫,靴匠:錐子一鑽,一雙長靴就成功了;而且是怎樣的長靴呀!他並且滴酒不喝。還有耶來美·梭羅可潑聊辛哩!他一個,就比所有的人們有價值。他是在墨斯科做工的,單是人頭稅,每年就得付五百個盧布。這都是些脚色呀!和什麽潑留希金賣出來的廢物,是不同的。」
「但請您原諒,」給這好像不肯收梢的言語的洪水冲昏了的乞乞科夫,終于說。「您給我講他們的本領幹什麽呢?現在是什麽意思也沒有了。他們是死了的人呀!俗諺裏說的有,死人只好嚇鳥兒。」
「他們自然是死了的,」梭巴開維支說,好像他這才醒悟,明白了他們確是死人一樣,但即刻說下去道:「但所謂活人,是些什麽東西呢?那是蒼蠅,不是人。」
「不過那至少是活的!您說的那些,却究竟單單是一個幻影。」
「呵,不然,决不是幻影;我告訴您,這樣的一個傢伙,像米錫耶夫的,您就很不容易找到第二個;這樣的一個工匠,是不到您這屋子裏來的。不然,决不是幻影。這傢伙肩膀上有力量,連馬也比不上。您在別處還見過這樣的一個幻影嗎,我倒願意知道知道。」說到末一句,他已經不再向着乞乞科夫,却向了掛在牆上的可羅可爾德羅尼和巴格拉穹的畫象了,這在彼此談論之際,是常有的,不知道爲了什麽緣故,一個忽然不再看着對手,就是批評他的議論的人,却轉向了偶然走來,也許他全不相識的第三者,雖然他明知道不會得到贊同的囘答,或者意見,或者表示的。然而他把眼光注在他上面,好像招他來做判斷人模樣,於是這第三者就有點惶恐,他竟來囘答這並未聽到的問題好,還是寧可守着禮節,先站一下,然後走掉的好呢,連自己也難以决定了。
「不成,兩盧布以上,我是不出的,」乞乞科夫說。
「好罷,因爲免得您說我討得太多,您可簡直還得太少,那就是了,就七十五個盧布一隻——但是要鈔票的——賣給您罷。看朋友面上。」
「這傢伙在耍什麽呀,」乞乞科夫想,「他在把我當驢子看待哩!」于是他說出來道:「這可真真奇特,看起來,幾乎好像我們是在這里玩把戲,演喜劇似的。我是說不出別的什麽來了,您顯得是一位聰明人,一切教養都有。在商量的是什麽物事呢?這不過是——噓,——一個真正的空虛!這有什麽價值,這有誰要?!」
「但是您在想買;那麽,您一定是要的了!」這時乞乞科夫只好咬咬嘴唇,找不出囘答。他喃喃的講了一點家裏的情形,梭巴開維支却不過聲明道:
「我全不想知道您府上的情形;我不來參與家務——這是您個人的事,您要魂靈,我就來賣給您。在我這里不買,您是要後悔的。」
「兩盧布,」乞乞科夫說。
「唉唉,您竟是這樣的一個人!像俗諺裏說的,黃鶯兒總唱着這一曲。咬住了兩盧布,簡直再也放不掉了。您給一個克實價錢罷。」
「嚇,這該死的東西!」乞乞科夫想。「不要緊,我就再添上半個盧布罷,給這猪狗,使他可以好一些。」——「那就是了,我給您兩個半盧布!」
「很好,那麽,我也給您一個最後的價錢:五十盧布!這還是我喫虧,這樣出色的傢伙,您想便宜是弄不到手的!」
「這可真是一個吝嗇鬼!」乞乞科夫想,於是不高興的說下去道:「那不行,您聽一下罷!您的模樣,好像真在這里商量什麽緊要事似的!這東西,別人是會送給我的。我到處可以弄到,用不着化錢,因爲如果能夠脫手,誰都高興。只有真正老牌的驢子,這才願意留着,還給他們去納稅的。」
「不過您可也知道,這樣的買賣——這是只有我們倆,並且爲了交情,這才說說的——是並不准許的呢?假如我,或者別的誰講了出去的話,這買客的信用就要掃地;誰也不肯再來和他訂約,他想要恢復他的地位,也就非常困難了。」
「瞧罷,瞧罷,他就在想這樣,這地痞!」乞乞科夫想,但他的主意並沒有亂,一面用了最大的冷靜,聲明道:「您料的全不錯;我到您這里來買這廢物,倒並不是拿去做什麽用,不過爲了一種興趣,由於我自己生成的脾氣的。如果兩盧布半您還覺得太少,那麽,我們不談罷。再見!」
「放他不得!他不大肯添了,」梭巴開維支想。「好罷,上帝保祐您,您每個給三十盧布,就統統歸您了。」
「不成,我看起來,您是並不想賣的;再見再見。」
「對不起,對不起,」梭巴開維支說着,不放開他的手,並且踏着他的脚;我們的主角忘記留心了,那報應,便是現在發一聲喊,一隻脚跳了起來。
「對不起的很。我看我對您有些疏忽了。您請坐呀,那邊,請請。」他領乞乞科夫到一把躺椅那里去,教他坐下了。他的舉動,有幾手竟是很老練的,恰如一匹已經和人們混熟,會翻幾個筋斗,倘對牠說:「米莎,學一下呀,娘兒們洗澡和小孩子偷胡桃是怎樣的?」牠也就會做幾種把戲的熊一樣。
「不行,真的,我把時光白糟蹋了。我得走了,我忙哩!」
「請您再稍稍等一下。我就要和您講幾句您喜歡聽的話了。」梭巴開維支于是挨近他來,靠耳朶邊悄悄的說,好像在通知一種祕密。「四開,怎樣呢?」
「您是說二十五盧布嗎?不行,不行,不行!再四開也不行。一文不添的。」
梭巴開維支不囘答,乞乞科夫也不開口。這靜默大約繼續了兩分鐘。巴格拉穹公用了最大的注意,從牆壁上的自己的位置上,凝視着這交易。
「那麽,您到底肯出多少呢?」梭巴開維支說。
「兩盧布半!」
「一到您這里,一個人的魂靈就同熟蘿蔔差不多了。至少,您出三盧布罷!」
「我看辦不到。」
「我賣掉罷,自己喫點虧!但這有什麽法子呢?我是有狗似的好性情的。我不會別的,只是總想給我的鄰舍一點小歡喜。我們還得立一個合同,事情那就妥當了。」
「自然!」
「您瞧,我們還得上市鎮去哩!」
於是交易成功了。决定明天就到市裏去,給這交易一個結束。
乞乞科夫要農奴們的名册。梭巴開維支是贊成的;他走到寫字桌前面,去寫出魂靈來,不但姓名,還歷舉着他們的特色。這時乞乞科夫沒有事情做,便考察着這家主人的大塊的後影。當看見闊到活像短小精悍的瓦忒加馬背的他的脊梁,很近乎一對路旁鐵柱的他的兩脚的時候,他就禁不住要叫起來道:
「敬愛的上帝的做起你來,可是太浪費了,真可以引了俗諺來說:裁得壞,縫得好。你生下來就是這樣的熊,還是草莽生活,田園事務,以及和農奴們的麻煩,使你變成現在似的殺人兇手的呢;並不是的,我相信,即使你在彼得堡受了簇新的,時式的教育,剛剛放下,或者你一生都住在彼得堡,不到田野裏來過活,你也總還是一個這樣的人。所有的區別,不過你現在是嚼完半身羊脊肋和粥之後,再來一個盤子般大的乾酪餅,在那地方呢,却在中飯時候,喫些牛排加香菇。你現在穩穩當當的管理着你的農奴,對他們很和氣,自然也不使他們有病痛,挨窮苦。他們都是你的私產,倘用了別樣的辦法,倒是你自己受損的。但在都會裏,你所管理的却是你竭力欺壓的公務人員了,你知道他們並不是你的家奴,於是你就從金元搶到紙票。如果誰有一個鬼拳頭,你不能把牠攤成毛爪子。你也能挖開他一兩個指頭來的,但這鬼就更加壞。他先從什麽藝術或科學上去喝過一兩滴,于是飄到出衆的社會地位上來了,那麽,真懂一點這藝術或科學的人,就要倒運;後來他還要對你說哩:我要來給你們看看,我是什麽人。於是他忽然給你們一個大踏步走的聰明透頂的規則,消滅了許多耳聞目見。唉唉,如果統統是這殺人兇手……」
「册子寫好了。」梭巴開維支轉過頭來,說。
「寫好了?那就請您給我罷!」他大略一看,驚奇了起來,這造得真是很完備,很子細:不但那職務,手藝,年齡和家景,都寫得很周到,册邊上還有備考,記着經歷,品行之類。總而言之,看看册子,就是一種大快樂。
「那麽,請您付一點定錢,」梭巴開維支說。
「爲什麽要定錢?到市裏,就全部付給您了。」
「哪,您要知道,這是老例,」梭巴開維支反駁道。
「這怎麽好呢?偏偏我沒有帶錢。但這里,請您收這十盧布!」
「唉唉,什麽,十個,您至少先付五十!」
乞乞科夫樣樣的推諉,說他身邊並沒有這許多錢;但梭巴開維支堅决的申說,以爲他其實是有的,終於使他只好從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來,說道:「哪,可以!這里再給您十五盧布。一總是二十五盧布。請您寫一張收條。」
「爲什麽要收條?」
「您知道,這就穩當些!好事多磨!會有種種變化的。」
「好的,那麽您拿錢來呀!」
「怎的?錢在我手裏呢。您先寫好收條,立刻都是您的了。」
「唔,請您原諒,這可叫我怎麽能寫呢?我總得先看一看錢。」
乞乞科夫交出鈔票去,梭巴開維支連忙接住。他走到桌子前面,左手的兩個指頭按住鈔票,用別一隻手在紙條上寫了他收到賣出魂靈的帝國銀行鈔票二十五盧布正。寫好收條之後,他又把鈔票檢查了一番。
「這一張舊一點,」當他拿一張鈔票向陽光照着的時候,自己喃喃的說,「也破一點,用爛了。但看朋友交情上,這就不必計較罷。」
「一個吝嗇鬼!我敢說,」乞乞科夫想。「而且是畜生!」
「您不要女性的魂靈嗎?」
「謝謝您,我不要。」
「價錢便宜。看和您的朋友交情上,一隻只要一盧布。」
「不,我沒有想要女性的意思。」
「當然,如果這樣,那就怎麽說也沒有用。嗜好是沒法爭執的;諺語裏也說,有的愛和尚,有的愛尼姑。」
「我還要拜託您一件事,這囘的事情,只好我們兩個人知道,」當告別之際,乞乞科夫說。
「那還用說嗎!兩個好朋友相信得過,彼此所做的事,自然只該以他們自己爲限,一個第三者是全不必管的。再見!我謝謝您的光降,還請您此後也不要忘記我!如果有工夫,您再來罷,再喫一囘中飯,我們還談談閒天。也許還會有什麽事,要大家商量商量的。」
「謝謝你,不來了,我的好傢伙!」乞乞科夫坐上車,心裏想。「一個死魂靈騙了我兩個半盧布,這該死的惡霸!」
乞乞科夫很氣忿梭巴開維支的態度。他總要算是自己的熟人了。在知事和警察局長那里,他們早經會過面,但他却像完全陌生人一樣的來對付他,還用那樣的廢物弄他的錢去。當車子拉出大門口時,他再囘顧了一下:梭巴開維支却還站在階沿上,像在偵察客人走向那一方面去似的。
「他還站着,這流氓!」乞乞科夫在嘴裏喃喃的說;他就吩咐綏里方,向着農村那面轉彎,使地主府上再也不能望見這車子。他的主意,是在去找潑留希金的,據梭巴開維支說,那里的人,是死得像蒼蠅一樣。然而他不願意梭巴開維支知道這件事。車子一到村口,他就把最先遇到的農夫叫到自己這邊來。這人剛在路上拾了一棵很粗的木材,抗在肩上,像不會疲倦的螞蟻似的,想拖到自己的小屋子裏去。
「喂!長鬍子!從這里到潑留希金家去,是怎麽走的,還得不要走過主人家的住宅。」
這問題,對於他好像有點難。
「哪,你不知道嗎?」
「是的,老爺,我不知道。」
「唉,你!可是這傢伙頭髮倒已經花白了!連給他的人們挨餓的吝嗇鬼潑留希金都不知道。」
「哦,原來,那打補釘的!」那農人叫了起來。在這「打補釘的」的形容詞之下,他還接着一個很愜當的名詞,但我們從略,因爲在較上流的人們的話裏,這是用得很少的。然而這表現的非常精確,却並不難于推察,因爲車子已經走了一大段路,坐客也早已看不見那農夫了,乞乞科夫還是笑個不住。俄羅斯國民的表現法,是有一種很強的力量的。對誰一想出一句這樣的話,就立刻一傳十,十傳百;他無論在辦事,在退休,到彼得堡,到世界的盡頭,總得背在身上走。即使造許多口實,用任何方法,想擡髙自己的諢名,化許多錢,請那塞飽了的祕書從古代的公侯世家裏找了出來,也完全無濟于事。你的諢名却無須你幫忙,就會放開了烏鴉喉嚨,清清楚楚的報告了這鳥兒是出於那一族的。一句愜當的說出的言語,和黑字印在白紙上相同。用斧頭也劈不掉。凡從並不夾雜德國人,芬蘭人,以及別的民族,只住着純粹,活潑,勇敢的俄羅斯人的俄國的最深的深處所發生的言語,都精確得出奇,他並不長久的找尋着適宜的字句,像母雞抱蛋,却只要一下子,就如一張長期的旅行護照一樣,通行全世界了。在這里,你再也用不着加上什麽去,說你的鼻子怎麽樣,嘴唇怎麽樣,只一筆,就鈎勒了你,從頭頂一直到脚跟。
恰如虔誠的神聖的俄國,散滿着數不清的帶着尖頂,圓頂,十字架的修道院和教堂一樣,在地母的面上,也碰撞,擁擠,閃爍,洶湧着無數羣的國民,種族和民族。而這些民族,又各保有其相當的力量,得着創造的精力,有着分明的特徵以及別樣的天惠,由此顯出牠固有的特色來,在一句表現事物的話裏,就反映着他那特有性格的一部份。我們在不列顛人的話裏,聽到切實的認識和深邃的世故;法蘭西人的話,是輕飄飄地飛揚,豪華地發閃,短命地迸散的;德意志人則聰明而狡猾地造出了他那不易捉摸的乾燥的謎語;但沒有一種言語,能這麽遠揚,這麽大膽地從心的最深的深處流出,這麽從最內面的生活沸騰,赤熱,躍動,像精確的原來的俄羅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