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第一部/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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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的時候以前,在我的兒時,在我的不可再得的消逝了的兒時,如果經過陌生的處所,無論是小村,是貧瘠的村鎮,是城邑,是很大的市街,總一樣的使我很高興。孩子的好奇的眼光,在這里會發見出許多有趣的東西來!所有建築,凡是帶着顯豁的特色的,都使孩子留心,在精神上給以深刻的印象。高出於居民的木造樓房堆裏的,名建築家所造的裝着許多飾窗的一所石疊房屋或公署,高出於雪白的新的教堂之上的,一個圓整的,包着白馬口鐵的圓屋頂,一個小菜場,一個在市上逛蕩的鄉下闊少——都逃不出非常注意的兒童的嗅覺——,我把鼻子伸到我的幕車外面去,新奇的看着那剪裁法爲我從未見過的外衣,看着開口的木箱裝些硫黃華,釘子,肥皂和葡萄乾,在小菜鋪門口的滿盛着乾了的墨斯科點心的瓶盒間遠遠的發閃;或者凝視着一個走過的,由一種稀奇的宿命,送他到這鄉下的寂寞中來的步兵官長,或是凝視着坐在競賽馬車裏,趕上了我的一個身穿長袍子的商人——並且使我想得很遠,一直到他們的可憐的生活。一個小市上的官員從身旁走過,我就夢想,推究了起來:他究竟到那里去呢?他去赴他兄弟家裏的夜會,還不過是囘家,在自家門口閒坐半點鐘,到了昏暗,才和夫人,母親,小姨,以及所有家眷去喫那遲了的晚膳呢?喫過湯之後,戴着珠圈的娃兒或是身穿寬大的家常背心的孩子,拿了傳世已久的燭臺來,點上油脂燭火的時候,他們會談些什麽呢?臨近什麽地方的地主的村莊時,我就新奇的看着狹長的木造的鐘樓,或者陳舊的木造的教堂。一望見地主家的紅色的屋頂和白色的烟囱在樹木的密葉間閃爍,那麽,我只焦急的等着牠從園林的遮蔽中出現,在我眼前顯露了全不荒涼或全然無趣的面貌的一瞬息了。於是我又加以推測,這地主是怎樣的人,胖的還是瘦的,有兒子還是半打的女兒,全家就和她們那響亮的處女的笑聲,她們那處女的遊戲和玩樂過活,一羣快活的處女,有着永住的美麗和青春;她們是否黑眼珠,而主人自己,又是否會玩笑,或者正像寫在他簿子上和歷本上的九月之末一樣,僅是陰鬱的,偏執的看人,而且,唉唉!除了青年聽得很是無聊的䅘麥或小麥之外,再也不談別事的呢?
現在我却淡然的經過陌生的村莊,漠然的看着牠困窮的外貌,我的冷掉了的眼光裏不再有所眷戀,也沒有東西使我歡樂,像先前的過去的時光,使我的臉有一動彈,一微笑,使我的嘴迸出不竭的言論了,牠現在在我面前瞥然而過,而冷淡的沈默,却封鎖了我的嘴唇。唉唉,我的兒時,唉唉,我的蓬勃的朝氣!
當乞乞科夫正在沈思,暗笑着農夫們贈給潑留希金的出色的諢名的時候,他竟全未想到,那車子已經駛進一個有着許多道路和房屋的,又大又長的村子中央了。但鋪着樹幹的木路給他很有力的一震,立刻使他醒悟過來,和這一比,市上的鋪道就成了真的兒戲。這里的樹幹,是能一高一低,好像鋼琴的鍵盤的,旅客倘不小心,隨時可在後頭部得一個疙瘩,前額上來一塊青斑,或者簡直由自己的牙齒咬了舌尖,也不是我們這人間世的最大快意事。農奴小屋都顯着衰朽的景象。木材是蟲蛀,而且舊到灰色的。許多屋頂好像一面篩。有些是除了椽子之外,看不見屋蓋,其間有幾枝橫檔,彷彿骨架上的肋骨一樣。顯然是屋子的主人經了精確的思索,自己把屋頂板和天花板都抽去了,因爲如果下雨,小屋的屋頂也不濟,如果天氣好,那就一滴也不會漏下來的,况且和老婆睡在炕牀上,也毫無道理,可睡的地方另外多得很:酒店裏,街路上——一言以蔽之,惟汝心之所如。到處沒有窗玻璃。間或用布片或破衣塞着窗洞。簷下的帶着欄干的小曬臺,不知道爲什麽緣故,俄國的許多農家是常有的,却都已傾斜,陳舊了,連油漆也剝落得乾乾淨淨。小屋後面,看見好些地方躺着麥束堆的長排,分明長久沒有動:那顏色,就像一塊陳年的燒得不好的磚頭,堆上生出各種的野草,旁邊盤着蔓草根。麥是大約屬于地主的;由車子的變換方向,在麥束堆和爛屋頂後面,看見兩個鄉下教堂的尖塔,忽左忽右的指着晴空中。這兩塔彼此很接近,一個木造,別一個是石造的,刷黃的牆壁,顯着大塊的斑痕和開口的裂縫。時時望見了地主的住宅,到得小屋串子已經完結,換了圍着又低又破的籬垣,好像蔬圃或是菜園的處所,這才分明的站在眼前了。這長到無窮的城堡,看去好像一個跌倒的老弱的殘兵。有些是一層樓,也有兩層的。在沒有周到的保護牠的年紀的昏沈的屋頂上,見有兩個恰恰相對的望臺,都已經歪斜,褪色,曾經刷過的顏色,早己無蹤無影了。屋子的牆上,處處露出落了石灰的格子來。這分明是久經了暴雨,旋風,壞天氣和秋老虎的侵襲。窗戶只有兩個是開的;其餘的都關着罩窗,或者竟釘上了木板。但連這兩個開着的窗也還有一點瞎,一個窗上貼着三角形的藍色紙。
住宅後面,有一個廣大而古老的園,由宅後穿過村子,通到野地裏,雖然也荒涼,蕪穢了,但獨獨有些生氣,在這廣大的村莊和牠那如畫的野趣裏,顯着美妙的風姿。在大自由中,樹木的交錯的枝梢,繁盛地伸展開來的好像顫動的葉子織成的不整的穹門和碧綠的雲,停在清朗的蔚藍的天下。一株極大的白樺,被暴風或霹靂折去了樹頂,那粗壯的白色的幹子,從這萬綠叢中挺然而出,在空中圓得恰如修長美麗的大理石柱一般。但並無柱頭,却是很斜的斷疤,在雪白的底子上,看去像是一頂帽或者一匹黑色的禽鳥。綠閃閃的蛇麻的叢蔓,要從接骨木,山薇,榛樹的緊密的擁抱中鑽出,延上樹幹去,終于繞住了一株半裂的白樺。到得一半,牠又掛下來了,想抓着別株的樹梢,或者將長長的卷鬚懸在空中,那小鉤卷成圓圈,在軟風中搖動。受着明朗的陽光的碧林,有幾處彼此分離開來,顯出黑沈沈的深洞,彷彿一個打着呵欠的怕人的虎口;這是全藏在黑蔭中的,在這昏暗的深處依稀可見的東西,人只能猜出是:一條狹窄的小路,一些倒壞了的欄干,一個快要倒掉的亭子,一株爛空的柳樹幹,緊靠柳樹背後,露着銀灰色的樹叢,縱橫交錯的散亂在荒蕪中的枯枝和枯葉,還有一株幼小的楓樹,把牠那碧綠的紛披的葉子伸得遠遠的,不知道取的是什麽路,一枝上竟有一道日光,化爲透明的金光燦爛的星,在濃密的昏黑中煌然發閃。園的盡頭,有幾株比別的樹木長得更高的白楊樹,抖動着的樹頂上架着幾個很大的烏鴉窠。白楊之中,一株有折斷的枝條,却還沒有全斷,帶了枯葉凄涼的掛着。總而言之,一切都很美,但這美,單由造化或人力是都不能成就的,大抵只在造化在人類的往往並非故意,也無旨趣的創作上,再用牠的鑿子加以最後的琢磨,使笨重的東西蘇生過來,給牠一些輕妙和靈動,洗淨那粗淺的整齊和相稱,更除去惡劣的缺點和錯誤,將赤條條的主旨,赫然顯在目前,對于生在精練的潔白和苦痛的嚴寒之中的一切,灌入神奇的温暖去的時候,這才能夠達成。
車子又轉了幾個彎,他終於停在房屋前面了,現在看起來,這房屋就更顯得寒傖。牆壁和門上,滿生着青苔。前園裏造着樣樣的屋子:堆房,倉屋,下房等,彼此擠得很緊——而且無不分明的帶着陳舊倒敗的情形;左右各有一道門,通到別的園子裏。所有一切,都在證明這里先前是曾有很大的家業的,但現在却統統見得落寞凄涼了。能給這悲哀景象一點快活的東西,什麽也沒有:沒有開放的門戶,沒有往來的人,沒有活潑的家景!只有園門却開着,因爲有一個人拉了一輛蓋着席子的重載的大車,要進前園去;好像意在使這荒蕪寂滅的地方有一點活氣:別的時候,却連這門也鎖得緊緊的,鐵閂上就掛着一把堅強的大鎖。在一間屋子前面,乞乞科夫立刻發見了一個人樣子,正在和車夫吵嘴。許多工夫,他還决不定這人的是男是女來。看看穿着的衣服,簡直不能了然,也很像一件女人的家常衫子;頭上戴一頂帽子,却正如村婦所常戴的。「確是一個女人!」他想,然而立刻接下去道:「不,並不是的!」——「自然是一個女人!」他熟視了一番之後,終于說。那邊也一樣的十分留心的在觀察。好像這來人是一種世界奇蹟似的,因爲不但看他,連對綏里方和馬匹也在從頭到尾的注視。從掛在她帶上的一串鑰匙和過份的給與農人的痛駡,乞乞科夫便斷定了她該是一個女管家。
「請問,媽媽,」他一面跨下車子來,一面說,「主人在做什麽呀?」
「沒有在家!」那女管家不等他說完話,就說,但又立刻接着道:「您找他什麽事?」
「有一件買賣上的事情。」
「那麽,請您到裏面去,」女管家說,一面去開門,向他轉過那沾滿麪粉的背脊來,還給他看了衫子上的一個大窟窿。
他走進寬闊的昏暗的門,就向他吹來了一股好像從地窖中來的冷氣。由這門走到一間昏暗的屋子,只從門下面的闊縫裏,透出一點很少的光亮。他開開房門,這才總算看見了明亮的陽光。但四面的凌亂,却使他大喫一嚇。好像全家正在洗地板,因此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到這屋子裏來了。桌子上面,竟擱着破了的椅子,旁邊是一口停擺的鐘,蜘蛛已經在這里結了網。也有靠着牆壁的架子,擺着舊銀器和種種中國的磁瓶。寫字桌原是嵌鑲羅鈿的,但羅鈿處處脫落了,只剩下填着乾膠的空洞,亂放着各樣斑剝陸離的什物:一堆寫過字的紙片,上面壓一個卵形把手的已經發綠的大理石的鎮紙,一本紅邊的猪皮書面的舊書,一個不過胡桃大小的擠過汁的乾檸檬,一段椅子的破靠手,一個裝些紅色液體,內浮三個蒼蠅,上蓋一張信紙的酒杯,一小塊封信蠟,一片不知道從那里拾來的破布,兩枝鵝毛筆,沾過墨水,却已經乾透了,好像生着癆病,一把發黃的牙刷,大約還在法國人攻人墨斯科[1]之前,牠的主人曾經刷過牙齒的,諸如此類。
牆壁上是貼近的,亂到毫無意思的掛着許多畫:一條狹長的鋼版畫,是什麽地方的戰爭,在這里看見很大的戰鼓,頭戴三角帽的吶喊的兵丁和淹死的馬匹。這版畫裝在馬霍戈尼樹做的框子裏,框條上嵌有青銅的細綫,四角飾着青銅的薔薇,只是玻璃沒有。旁邊掛一幅很大的發黑的油畫,占去了半牆壁,上面畫些花卉,水果,一個切碎的西瓜,野猪的口鼻,和倒掛的野鴨頭。天花板中央掛一個燭臺,套着麻布袋,灰塵蒙得很厚,至於彷彿是蠶繭。屋子的一角上,躺着一堆舊東西:這都是粗貨,不配放在桌上的。但究竟是些什麽東西呢——却很不容易辨別;因爲那上面積着極厚的塵埃,只要誰出手去一碰,就會很像戴上一隻手套。從這垃圾堆中,極分明的顯露出來的惟一的物件,是:一個破掉的木鏟,一塊舊的鞋後跟。如果沒有桌上的一頂破舊的睡帽在那里作證,是誰也不相信這房子裏住着活人的。當我們的主角還在潛心研究這奇特的屋中陳設的時候,邊門一開,那女管家,那他在前園裏遇見過的,就走了進來了。但這囘他覺得,將這人看作女管家,倒還是看作男管家合適:因爲一個女管家,至少是大抵不刮鬍子的,然而這漢子刮鬍子,而且真也稀奇得很,他的下巴和臉的下半部,就像人們往往在馬房裏刷馬的鐵絲刷。乞乞科夫的臉上顯出要問的表情來;他焦急的等着這男管家來說什麽話。但那人也在等候着乞乞科夫的開口。到底,苦于這兩面的窘急的乞乞科夫,就决計發問了:
「哪,主人在做什麽呀?他在家麽?」
「主人在這里!」男管家囘答說。
「那麽,在那里呢?」乞乞科夫囘問道。
「您是瞎的嗎,先生?怎的?」男管家說。「先生!我就是這家的主人!」
這時我們的主角就不自覺的倒退了一點,向着這人凝視。自有生以來,他遇見過各色各樣的人,自然,敬愛的讀者,連我們沒有見過的也在內。但一向並未會到過一個這樣的人物。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特色來。和普通的瘦削的老頭子,是不大有什麽兩樣的;不過下巴凸出些,並且常常掩着手帕,免得被唾沫所沾溼。那小小的眼睛還沒有呆滯,在濃眉底下轉來轉去,恰如兩匹小鼠子,把牠的尖嘴鑽出暗洞來,立起耳朶,動着鬍鬚,看看是否藏着猫兒或者頑皮孩子,猜疑的嗅着空氣。那衣服可更加有意思。要知道他的睡衣究竟是什麽底子,只好白費力;袖子和領頭都非常齷齪,發着光,好像做長靴的郁赫皮;背後並非拖着兩片的衣裾,倒是有四片,上面還露着一些棉花團。頸子上也圍着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是舊襪子,是腰帶,還是繃帶呢,不能斷定。但决不是圍巾。一句話,如果在那里的教堂前面,乞乞科夫遇見了這麽模樣的他,他一定會布施他兩戈貝克;因爲,爲我們的主角的名譽起見,應該提一提,他有一個富於同情的心,遇見窮人,是沒有一囘能不給兩戈貝克的。但對他站着的人,却不是乞丐,而是上流的地主,而且這地主還蓄有一千以上的魂靈,要尋出第二個在他的倉庫裏有這麽多的麥子,麥粉和農產物,在堆房,燥屋和桟房裏也充塞着呢絨和麻布,生熟羊皮,乾魚以及各種菜蔬和果子的人來,就不大容易。只要看一眼他那堆着沒有動用的各種木材和一切家具的院子就是——人就會以爲自己是進了墨斯科的木器市場裏,那些勤儉的丈母和姑母之流,由家裏的廚娘帶領着,在買她的東西之處的。他這里,照眼的是雕刻的,車光的,拼成的,編出的木器的山:桶子,盆子,柏油桶,有嘴和無嘴的提桶,浴盆,匣子,女人們用牠來理亞麻和別的東西的梳麻板,細柳枝編成的小箱子,白樺皮拼成的小匣子,還有無論貧富,俄國人都要使用的別的什物許許多。人也許想,潑留希金要這無數的各種東西做什麽用呢?就是田地再大兩倍,時候再過幾代,也是使用不完的。然而他却實在還沒有夠,每天每天,他很不滿足的在自己的莊子的路上走,看着橋下,跳板下,凡有在路上看見的:一塊舊鞋底,一片破衣裳,一個鐵釘,一角碎瓦——他都拾了去,拋在那乞乞科夫在屋角上所看見的堆子裏。「我們的漁翁又在那里撈魚了,」一看見他在四下裏尋東西,農人們常常說。而且的確:經他走過之後,道路就用不着打掃;一個過路的兵官落掉了他的一個馬刺——剛剛覺到,這却已經躺在那堆子裏面了;一個女人一疏忽,把水桶忘記在井邊——他也飛快的提了這水桶去。如果有農人當場捉住了他,他就不說什麽,和氣的放下那偷得的物件;然而一躺在堆子裏,可就什麽都完結了:他起誓,呼上帝作證,說這東西原是他怎樣怎樣,如何如何買得,或者簡直還是他的祖父傳授下來的。就是在自己的家裏,他也拾起地上的一切東西來:一小段封信蠟,一張紙片,一枝鵝毛筆,都放在寫字桌,或者窗臺上。
然而他也曾經有過是一個勤儉的一家之主的時候的!他也曾爲體面的夫,體面的父,他的鄰人來訪問他,到他這里午餐,學習些聰明的節省和持家的方法。那時的生活還都很活潑,很整齊:水磨和碌碡快活的轉動着,呢絨廠,旋盤廠,機織廠,都在不倦地作工;主人的鋒利的眼睛,看到廣大的領地的角角落落,操勞得像一個勤快的蜘蛛,從這一角到那一角,都結上家政的網。在他的臉上,自然也一向沒有顯過劇烈的熱意和感情,但他的眼閃着明白的决斷。他的話說出經驗和智識,客人們都願意來聽他;和藹而能談的主婦,在她的相識的人們中也有好名望;兩個可愛的女兒常來招呼那賓客,都是金色髮,鮮活如初開的薔薇。兒子是活潑的,壯健的少年,跳出來迎接客人,不大問對手願不願,就和客人接吻。全家裏的窗戶是統統開着的。中層樓上住着一個家庭教師,法國人,臉總刮得極光,又是放鎗的好手:他每天總打一兩隻雉鷄或是野鴨來幫午膳,但間或只有麻雀蛋,這時他就叫煎一個蛋餅自己喫,因爲除他之外,合家是誰也不喫的。這樓上,還住着一個強壯的村婦,是兩位女兒的教師。主人自己,也總是同桌來喫飯,身穿一件黑色的燕尾服,舊是確有些舊的,但很乾淨,整齊;肘彎並沒有破,也還並沒有補。然而這好主婦亡故了,鑰匙的一部分和瑣屑的煩慮,從此落在他身上。潑留希金就像一切鰥夫一樣,急躁,吝嗇,猜疑了起來。他不放心他的大女兒亞歷山特拉·斯台班諾夫娜了,但他並不錯,因爲她不久就和一個不知什麽騎兵聯隊裏的騎兵二等大尉跑掉,她知道父親有一種奇怪的成見,以爲軍官都是賭客和揮霍者,所以不喜歡的,便趕緊在一個鄉下教堂裏和他結了婚。那父親只送給他們詛咒,却並沒有想去尋覓,追囘。家裏就更加空虛,破落了。家主的吝嗇,也日見其分明;在他頭上發亮的最初的白髮,更幫助着吝嗇的增加,因爲白髮正是貪婪的忠實同伴。法國的家庭教師被辭退了,因爲兒子到了該去服務的時候;那位女士也被驅逐了,因爲亞歷山特拉·斯台班諾夫娜的逃走,她也非全不相干。那兒子,父親是要他切切實實的學做文官——這是父親告訴了他的——送到省會裏去的,他却進了聯隊,還寄一封信給父親——這是做了兵官之後了——來討錢給他做衣服;但他由此得到的物事,自然不過是所謂碰了一鼻子灰。終于是,連和潑留希金住在一起的小女兒也死掉了,只有這老頭子孤另另的剩在這世界上,算是他的一切財產的保護者,看守者,以及惟一的所有者。孤獨的生活,又給貪婪新添了許多油,大家知道,吝嗇是真的狼貪,越喫,就越不夠。人類的情感,在他這里原也沒有深根的,於是更日見其淺薄,微弱,而且還要天天從這廢墟似的身上再碎落一小塊。有些時候,他根據着自己對於軍官的偏見,覺得他的兒子將要輸光了財產;潑留希金便送給他一些清清楚楚的父親的詛咒,想從此不再相關,而且連他的死活也毫不注意了。每年總要關上或者釘起一個窗戶來,直到終於只剩了兩個,而其中之一,讀者也已經知道,還要貼上了紙張;每年總從他眼睛裏失去一大片重要的家計,他那狹窄的眼光,便越是只向着那些在他房裏,從地板上拾了起來的紙片和鵝毛筆;對於跑來想從他的農產物裏買些什麽的買主,他更難商量,更加固執了;他們來和他磋商,論價,到底也只好放手,明白了他乃是一個鬼,不是人;他的乾草和穀子腐爛了,糧堆和草堆都變成真正的肥堆,只差還沒有人在這上面種白菜;地窖裏的麪粉硬得像石頭一樣,只好用斧頭去劈下來;麻布,呢絨,以及手織的布匹,如果要牠不化成飛灰,便千萬不要去碰一下。潑留希金已經不大明白自己有些什麽了;他所記得的,只有:架子上有一樣好東西,——瓶子裏裝着甜酒,他曾做一個記號在上面,給誰也不能偷喝牠,——以及一段封信蠟或一枝鵝毛筆的所在。但徵收却還照先前一樣。農奴須納照舊的地租,女人須繳舊額的胡桃,女織匠還是要照機數織出一定的布匹,來付給她的主人。這些便都收進倉庫去,在那裏面霉爛,變灰,而且連他自己也竟變成人的灰堆了。亞歷山特拉·斯台班諾夫娜帶着她的小兒子,囘來看了他兩囘,希望從他這里弄點什麽去;她和騎兵二等大尉的放浪生活,分明也並沒有結婚前所豫想那樣的快活。潑留希金寬恕了她,還至于取了一個躺在桌上的釦子,送給小外孫做玩具,然而不肯給一點錢。別一囘是亞歷山特拉·斯台班諾夫娜和兩個兒子同來的,還帶給他一個奶油麪包做茶點,幷一件嶄新的睡衣,因爲父親穿着這樣的睡衣,看起來不但難受,倒簡直是羞慚。潑留希金很愛撫那兩個外孫兒,給分坐在自己的左右兩腿上,低昂起來,使他們好像在騎馬;奶油麪包和睡衣,他感激的收下了,對于女兒,却沒有一點囘送的物事,亞歷山特拉·斯台班諾夫娜就只好這麽空空的囘家。
現在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這樣的人!但還應該補正,這一種樣式,在愛擴張和發展,更勝於退守和集中的俄國,是不常遇見的,更可詫異的情景,倒是隨時隨地可以遇見一個地主,靠着特出的門第來享樂他的生活,爲了闊綽的大排場,將他的財產化到一文不剩,由此顯出俄國式。一個還未多見世面的旅客,一看到這樣的府邸,是就要站住,並且問着自己的:如此華貴的王侯,怎麽會跑到這渺小卑微的農民中間來呢:像宮殿一樣,屹立着他的白石的房屋,和無數的烟通,望臺和占風,爲一大羣側屋以及造給賓客的住房所圍繞。這里還缺什麽呢!有演劇,有跳舞,有假面會,輝煌的花園,整夜妖艶的陳在斑斕的燈光下,響亮的音樂充滿了空間。半省的人們,都盛裝着在樹下愉快的散步,在這硬造的光彩裏,誰也沒有留意,沒有覺得粗野嚇人的不調和,這時候,有一條小枝,映着人造的光,做戲似的突然從樹叢中伸出;那失了葉的光澤的臂膊;愈高愈嚴正,愈昏暗,愈可怕,高舉在夜的天空中,蕭瑟的樹梢,深深的避進永久的黑暗裏,像在抱怨那照着牠根上的光輝。
潑留希金默默的站着,已經好幾分鐘了;乞乞科夫也不想先開口,看了他的主人和奇特的周圍的情景,他失去豫定的把握了。他想對他這樣說:因爲他聽到過潑留希金的道德和特出的品格,所以前來表示敬意,是自己的義務;然而又以爲這未免太離奇。他又偷偷的一瞥屋子裏的東西,覺得「道德」和「特出的品格」這兩個字,是可以用「節儉」和「整頓」來代換的;於是照這意思,改好了他的話:因爲聽到過潑留希金治家的節儉和非凡的管理,所以他覺得有趨前奉訪,將他的敬仰的表示,陳在足下的義務。自然,先前已經說過,也還有別樣更好的理由的,但他不想說,這很不漂亮。
潑留希金低聲的說了些話,僅僅動着嘴唇,——因爲他已經沒有牙齒了;——他究竟說了些什麽呢,聽不分明,但他的話裏大約是這樣的意思:「你還是帶了你的敬仰到魔鬼那里去罷!」然而我們這里,是有對客的義務和道德的,就是吝嗇鬼,也不能隨便跨過這規則,于是他接着說得清楚一點道,「請請,您請坐呀!」
「我的沒有招待客人,已經很長久了,」他說,「老實說起來,這是沒有什麽好處的。人們學着最沒用,最沒意思的時髦,彼此拜訪,——家裏的事情倒什麽也不管……况且馬匹還總得喂草呀!我早已喫過中飯了,家裏的廚房又小,又髒,烟囱也壞着:我簡直不敢在竈裏生火,怕惹出火災來。」
「竟是這樣的麽?」乞乞科夫想。「幸而我在梭巴開維支那里喫過一點乾酪餅和一口羊腿來了!」
「您只要想一想就是,這多麽不容易!如果我要家裏有一把乾草的話!」潑留希金接下去道。「真的,從那里來呢?我只有一點點田地,農奴又懶,不喜歡做工,總只記掛着小酒店……人是應該小心些,不要到得他的老年,却還去討飯的!」
「但人家告訴我,」到這里,乞乞科夫謙和的囘口道:「您有着上千的魂靈哩!」
「誰告訴您的?您該在這傢伙的臉上唾一口的,他造這樣的謠言,先生!那一定是一個促狹鬼,在和您開玩笑呀。人們總是說:一千個魂靈,但如果算一算,剩下的就不多!這三年來,爲了那該死的熱病,我的農奴整批整批的死掉了。」
「真的?真有這麽多嗎?」乞乞科夫同情的大聲說。
「唔,是的,很多!」
「我可以問,那有多少嗎?」
「要有八十個!」
「的確?」
「我不說謊,先生!」
「我還可以問一下嗎?這數目,可是上一次人口調查之後的總數呢?」
「要是這樣,就還算好的了!」潑留希金說。「照您說的一算,可還要多:至少要有一百二十個魂靈!」
「真的?竟有一百二十個?」乞乞科夫叫了起來,因爲喫驚,張開了嘴巴。
「要說謊,我的年紀可是太大了,先生:我已經上了六十哩!」潑留希金說,好像他因爲乞乞科夫的近乎高興的叫喊,覺得不快活。乞乞科夫也悟到了用一副這樣的冷淡和無情來對別人的苦惱,實在是不大漂亮的,就趕緊長歎一聲,並且表示了他的悼惜。
「可惜您的悼惜,對我並沒有用處!我不能把這藏進錢袋裏去呀!」潑留希金說。「您瞧,近地住着一個大尉,鬼知道他是怎麽掉進這里來的。因爲是我的一個親戚,就時常來伯伯長,伯伯短的,在我的手上接吻;如果他一表示他的同情,就發出一種實在是吼聲,叫人要塞住耳朶才好。這人有一張通紅的臉,頂喜歡燒酒瓶。他的錢大約都在軍營裏化光,或者給一個什麽坤伶從衣袋裏撈完了。他爲什麽這樣的會表同情呢,恐怕就爲了這緣故罷!」
乞乞科夫竭力向他聲明,自己的同情和那大尉的,完全不是同類,再轉到他並非只用言語,還要用實行來表示;於是毫不遲延,直截的表明了他的用意,說自己情願來盡這重大的義務,負擔一切死於這樣不幸的災難的農奴的人頭稅。這提議,顯然是出於潑留希金的意料之外了。他瞪着眼睛,看定了對手,許多工夫沒有動。到底却道:「您恐怕是在軍營裏的罷?」
「不是,」乞乞科夫狡猾的躱閃着,囘答說,「我其實不過是做文職的。」
「做文職的!」潑留希金複述了一句,於是咬着嘴唇,彷彿他的嘴裏含着食物一樣。「唔,這又爲什麽呢?這不是單使您自己喫虧嗎?」
「只要您樂意,我就來喫這虧。」
「唉唉,先生!唉唉,您這我的恩人!」潑留希金喊了起來,因爲高興,就不再覺得有一塊鼻烟,像濃咖啡的底脚一樣,從他鼻孔裏湧出,實在不能入畫,而且他睡衣的豁開的下半截,將襯褲給人看見,也不是有味的景象了。「您對一個苦老頭子做着好事哩!唉唉,你這我的上帝,你這我的救主!」潑留希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然而不過一瞬間,那高興,恰如在呆板的臉上突然出現一樣,也突然的消失,並不剩一絲痕迹,他的臉又變成照舊的懊喪模樣了。他是在用手巾拭臉的,就揑作一團,來擦上嘴唇。
「您真的要——請您不要見怪——說明一下,每年來付這稅嗎?收錢的該是我,還是皇家呢?」
「您看這怎樣?我們要做得簡便:我們彼此立一個買賣合同,像他們還是活着的似的,您把他們賣給了我。」
「是的,一個買賣合同……」潑留希金說着,有些遲疑,又咬起嘴唇來了。「您說,一個買賣合同——這就又要化錢了!法院裏的官兒是很不要臉的!先前只要半盧布的銅錢加上一袋麪粉就夠,現在却得滿滿的一車壓碎麥子,還要紅鈔票[2]做添頭。他們現在就是這樣的要錢。我真不懂,爲什麽竟沒有人發表出來的。至少,也得給他們一點道德的教訓。用一句良言,到底是誰都會被收服的。無論怎麽說,决沒有人反對道德的教訓的呀!」
「哪,哪,你就是反對的哩,」乞乞科夫想;但他立刻大聲的接着說,因爲對于他的尊敬,連買賣合同的費用,也全歸自己負擔。
潑留希金一聽到他的客人連買賣合同的費用也想自己付,就斷定他是一個十足的獃子,不過裝作文官模樣,其實是在什麽軍營裏做事,和坤伶們鬼混的。但無論如何,他總掩不住自己的高興,將各種祝福出格的送給這客人,對于他自己和他的孩子,雖然並沒有問過他孩子的有無。於是他走到窗口,用手指敲着玻璃,叫道:「喂!潑羅式加!」立刻聽到好像有人拚命的跑進大門來,四處響動了一陣,就有長靴的橐橐聲。終于是房門一開,潑羅式加走進來了,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他穿着幾乎每步都要脫出的很大的雨靴。究竟潑羅式加爲什麽要穿這麽大的長靴呢,讀者是就會明白的。潑留希金給他所有的僕役穿的,就只有一雙長靴,總是放在前廳裏。有誰受主人的屋子裏叫喚,就得先在全個前園裏跳舞一番,到得大門,穿上長靴,以這體裁走進屋子去。一走出屋子,又須在大門口脫下他的長靴,跕起脚後跟走囘原路去。假使有人在秋天,尤其是在早晨,如果初霜已降,從窗子裏向外一望,他就能欣賞這美景,看潑留希金家的僕役演着怎樣出色的跳舞的。
「您看這嘴臉,先生,」潑留希金指着潑羅式加,向乞乞科夫說。「這傢伙笨得像一段木頭。但是您只要放下一點什麽罷,嚇,他已經撈去了。喂,你來幹什麽的,你這驢子?唔,有什麽事?」這時他停了一停,潑羅式加也一聲不響。「燒茶炊呀!聽見嗎?鑰匙在這里!送給瑪孚拉去,再對她說,叫她到食物庫裏去。那里的架子上還有一個復活節的餅乾,是亞歷山特拉·斯台班諾夫娜送給我的;就拿這來喝茶……等着,你要到那里去了,昏蛋?這胡塗蟲!你脚跟上有鬼的麽。先要聽我的話!那餅乾的上面是不大新鮮了的。她得用小刀稍微刮一下;但那末屑不要給我拋掉!得留給鷄喫的。也不許你同到食物庫裏去,要不,就給你喫樺樹棍,知道嗎,那味道!你現在就有好胃口呢。我們就好好的多添些。給我到食物庫裏去試試看!我在窗口看着你的鬼花樣。這些東西是不能相信的,」當潑羅式加拖着他的七里靴,已經從門口不見了的時候,他轉過來對着乞乞科夫,接着說。於是向他射了一道猜疑的眼光。這樣的未曾聽到過的豪爽和大度,使他覺得難恃和可疑了,他自己想:「鬼知道呢,恐怕像所有的游手一樣,也不過是一個吹牛皮的!先撤一通謊,好談些閒天和喝幾杯茶,之後呢,是走他的路!」一半爲了小心,一半要探一探這客人,他就說,趕快寫好買賣合同,倒不壞,因爲人是一種極不穩當,非常脆弱的東西:今朝不知明朝事。
乞乞科夫聲明,契約是照他的希望,立刻可以寫的,只還要一張所有農奴的名單。
這使潑留希金放了心。他好像决定了一個計畫,而且真的掏出鑰匙串子來,走近櫃子去,開開了牠,在瓶子和碟子之間找尋了好久,終于叫了起來道:「現在找不到了;我還有一瓶很好的果子酒在這里的;如果那一夥沒有喝掉的話!那些東西實在是強盜。哦,在這里了!」乞乞科夫看見他兩手捧着一個小瓶,滿是灰塵,好像穿了一件小衫。「這還是我的亡妻做的呢,」潑留希金接着說,「那女管家,那壞東西,就把牠放在這里,再也不管,總不肯塞起來,那壞貨!上帝知道,多少蛆蟲和蒼蠅和別的灰塵都掉進去了,但我已經統統撈出,現在可又很乾淨了,我想敬您一杯子。」
然而乞乞科夫却熱烈的拒絕了這心願,並且聲明,他早已喫過,喝過了。
「早已喫過,喝過了!」潑留希金說。「自然,自然,上流社會的人,是一看就知道的;他不餓,總是喫得飽飽的,但是閒蕩流氓呢,你喂他多少就多少……例如那大尉罷:一到我這里來,立刻說:『阿伯,您沒有什麽喫的嗎?』我那里還像他的伯父呀,他倒是我的祖父哩。在自己的家裏他也實在沒有東西喫,所以只好逛來蕩去!您要一張所有那些懶蟲的名單嗎?自然,那不錯!這很容易,我早寫在另外的一張紙上了,原想待到這囘的人口調查的時候,就把他們取消的。」潑留希金戴起眼鏡來,開手去翻攪他的那些紙。他解開許多紙包的繩,又把牠們拋來拋去,弄得灰塵飛進客人的鼻孔中,使他要打嚏。他終于抽出一張兩面寫着字的紙片來。滿是農奴的姓名,密得好像蒼蠅矢,那上面各式各樣都有,其中有派拉摩諾夫和批美諾夫,有班台來摩諾夫,而且簡直還有一個格力戈黎綽號叫作「老是走不到」。一共大約有一百二十人。乞乞科夫一看見這總數,微笑了。他把紙片藏在衣袋裏,還對潑留希金說,他應該到市上去,把這件買賣辦妥。
「到市上去?我怎麽能……?我不能不管我的房子呀!我的當差的都是賊骨頭,壞傢伙;有一天,竟偷得我連掛掛我的外套的釘子也沒有了。」
「您在那里總該有一個熟人罷?」
「誰是呢?我的熟人都已經死掉,或者早不和我來往了。唉唉,有的,先生!怎麽會沒有!我自然有一個的!」他突然叫了起來。「那審判廳長,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先前常常來看我的;我怎麽會不認識他呢!他是我的年青時候的朋友。我們常常一同去爬籬垣的!沒有熟人?我告訴您,這就是熟人!……我可以寫信給他嗎?」
「那當然。」
「是很要好的熟人,是老同窗呀!」
呆板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種好像温暖的光,一種人情的稀薄的發露,或者至少是一點影子,使那死相有了活氣,恰如墜水的人,在忽然間,而且在不意中,竟在水面上出現,使聚在岸上的人們都高興的歡呼起來;然而懷着欣幸的姊妹和兄弟們投下施救的繩,焦急的等着他一隻肩膀,或是一隻痙攣得無力了的臂膊再露到水上來,却不過一個泡影——那浮出,已經是最末的一次了。周圍全都沈默,平靜的水面,這時就顯得更加可怕和空虛。潑留希金的臉也就是這樣的,感情的微光在這上面一閃之後,幾乎越發冰冷,庸俗,而且沒有表情了。
「桌上原有一張白紙的呀,」他說,「可是我不知道,這弄到那里去了:那些不要好的底下人!」——他望過桌子的上面和下面,到處亂翻了一通,終于喊起來道:「瑪孚拉,喂!瑪孚拉!」在他的叫喚聲中,一個女人出現了,手裏拿一個碟子,儼然坐在那裏面的,就是讀者已經熟識的那餅乾。這時候,他們倆就開始了這樣的對話:
「你把紙弄到那里去了,你這女賊?」
「天在頭上,老爺!我沒有看見什麽紙呀,除了您蓋着酒盃的那一片。」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撈了去了。」
「我撈牠做什麽呢?我不知道拿牠來做什麽用。我不會看書,也不會寫字!」
「胡說白道,你搬到教堂的道人那里去了,他是會劃幾筆的,你就給了他了。」
「如果他要紙,什麽時候都會自己去買的。他就從沒有見過您的紙!」
「等着就是,看到末日裁判的時候,魔鬼用了他們的鐵枷來着着實實的懲治你。要知道你會喫怎樣的苦頭!」
「我怕什麽呢,如果我沒有拿過那張紙。您可以責備我別樣的做女人的錯處,但我會偷東西,却還沒有人說過哩。」
「哼,看魔鬼來怎樣的懲治你罷!他們說,就因爲你騙了你的主人,還用了他們的燒得通紅的鉗,把你夾住!」
「那麽我就囘答說:我是沒有罪的,上帝知道,我是沒有罪的……但這紙就在桌子上呀。您總是鬧些無用的嘮嘮叨叨!」
潑留希金果然看見紙片就在桌子上,就停了一下,咬着自己的嘴唇,于是說道:「唔,爲什麽你就這麽嚷嚷的?這樣的一個執拗貨。人說你一句,你就立刻囘一打。去罷,給我拿個火來,我可以封信。且慢!你大約還要帶了油脂燭來的;油脂很容易化,走掉了,那就白費!你倒不如給我拿些點火的松香火柴來罷。」
瑪孚拉出去了,潑留希金却坐在靠椅上,拿起筆來,把那紙片還在手指之間翻來覆去的轉了好一會;他在研究,是否還可以從這里裁下一點來;然而終于知道做不到了;他這才把筆浸到墨水瓶裏去,那裏面裝着一種起了白花的液體,浮着許多蒼蠅,于是寫了起來;他把字母連得很密,極像曲譜的音符,還得制住那在紙上隨便揮灑開去的筆勢。他小心的一行一行寫下去,一面後悔着每行之間,總還是剩出一點空白來。
一個人,能夠墮落到這樣的無聊,猥瑣,卑微裏去的嗎?他會變化得這麽利害的嗎?這還是真實的模樣嗎?——是的!——這全是並非不真實的。人們確可以變成這一切!向一個現在熱烈如火的青年,倘給他看一看他自己的老年的小照,恐怕他會喫驚得往後跳的。唉唉,要小心謹慎地管好你們的生活的路,如果已經從你們那柔和嬌嫩的青年,跨到嚴正固定的成人時代去——唉唉,要小心謹慎地管好各種人類的感動,牠會不知不覺的在中塗消亡,失掉:你們再找不到牠!可怕而殘酷的是在遠地裏嚇人的老年,牠什麽也不歸還,什麽也不交付。墳墓倒是比牠還慈悲的;墓碑上也許寫着文字道:「有人葬此。」但在老人的冰冷的,沒有表情的臉上,却看不出一點文字記號來。
「您沒有一個朋友,」潑留希金折着信紙,一面說,「用得着逃掉的農奴的嗎?」
「您也有逃掉的?」乞乞科夫連忙問,像從夢中醒來一樣。
「那自然,我有。我的女壻已經去找尋過了,他說,連他們的蹤影也看不見;不過他是一個兵,只會響響馬刺的,如果要他在法律的事情上出力,那就……」
「但是究竟有多少呢?」
「該有七十個罷,至少。」
「真的?」
「上帝知道!沒有一年會不逃走一兩個的。現在的人,都喫不飽了;整天不做事,只想喫東西,我可是連自己也沒得喫……真的,我情願把他們幾乎白送。不是嗎,您告訴您的朋友去:只要找囘一打來,他就會弄到一筆出息的,一個出色的魂靈,要值到五百盧布。」
「連氣息也給朋友嗅到不得!」乞乞科夫想,他並且說明,可惜他並沒有這樣的朋友,况且單是辦理這件事,就得化許多錢;請教法律,倒不如保保自己,因爲那是連自己的衣服也會送掉半截的。然而如果潑留希金真覺得境遇很爲難,那麽他,乞乞科夫,他爲了同情心,可以付他一點小款子……但是這,已經說過,真是有限得很,不值得說的。
「但您想給多少呢?」潑留希金問。他簡直變了猶太人,兩隻手像白楊樹葉似的發抖了。
「每一個我給二十五戈貝克。」
「您現付嗎?」
「是的,您可以馬上收到錢。」
「聽哪,先生,我有多麽窮苦,您是知道的,您還是給我四十戈貝克罷。」
「最可佩服的先生,不但四十戈貝克,我還肯給您五百盧布哩!非常情願,因爲我看見一位最可敬,最高尚的人,却爲了他的正直,正在喫苦呀。」
「是的,可不是嗎!上帝知道的!」潑留希金垂了頭,使勁的搖起來,說。「就是因爲正直呵。」
「您瞧,您的品格,我立刻就明白了。我爲什麽不給五百盧布一個呢?不過我也是並不富裕的;再加五戈貝克倒不要緊,那就是每個魂靈賣到三十戈貝克了。」
「您再添上兩戈貝克罷,先生。」
「那就是了,可以的,再添兩戈貝克!魂靈有多少呢,您不是說七十個嗎?」
「不,一總七十八個。」
「七十八,七十八乘三十二戈貝克,那就得……」這時我們的主角想了一秒鐘,並沒有更長久,便說道:「那就得二十四盧布九十六戈貝克!」對於算學,他是很能幹的。於是使潑留希金寫一張收條,付給他款子,他用兩隻手抓住,極擔心的搬到寫字桌前去,彷彿手裏捧着一種液體,每一瞬間都在怕牠流出一樣。到得站在桌子的前面,也還要子子細細的看一通鈔票,然後仍然很小心的放在一個抽屜裏,大約錢是埋在這地方的了,一直到村子裏的兩個牧師,凱普長老和波黎凱普長老,來埋葬了他自己:給他的女兒和女壻一個難以言語形容的高興——也許還有大尉,那要和他扳親戚的。潑留希金藏好了錢之後,就坐在靠椅上,好像再也找不出什麽新的談話資料來了。
「怎麽,您要走了嗎?」當他看見乞乞科夫微微一動,想從衣袋裏去取手巾的時候,就說。這一問,使乞乞科夫悟到久在這里實在沒有意思了。「對啦,這是時候了!」他說着,就去取帽子。
「您不喝茶?」
「不,多謝您!還是別的時候再喝罷。」
「哦,爲什麽呢?我已經叫生茶炊去了!但老實說,我是也不喜歡茶的:這是一種很貴的物事,而且糖價錢也儘在漲起來。潑羅式加!我們不要茶炊了。把那餅乾交給瑪孚拉去!聽見嗎?她得放囘原地方;不不,還是放在這里罷,我自己會送去的。再見,先生;上帝保佑您!那封信請您交給審判廳長罷,是不是?他該會看的!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哦哦,從小就在一起玩的朋友呀。」
於是這奇特的形相,這打皺的老人領他到了前園,乞乞科夫一走,潑留希金即刻叫把園門鎖上了。接着是走到所有堆房和食物庫去,查考那些看守夫是否都在他們的崗位上,他們是站在屋角,用木勺敲着空桶,以代馬口鐵鼓的;他也到廚房裏去瞥了一眼,看看可曾給僕役們備妥了合式的,可口的食物,然而這不過是一句話,其實倒是自己喝了粥和白菜湯。其次是他終于把大家訓一通他們的做壞事,駡一頓他們的偷東西,然後囘到自己的屋子裏。待到他只有自己一個時,却忽然起了一種心思,要對于客人報答一下他那無比的義俠了:「我要當作禮物,把錶去送給他,」他想——「還是一隻漂亮的銀錶,並不是黃銅或白銅做的,自然破了一點,但他可以去修;他還是一個年青人,倘要引新娘子看得上眼,是得有一隻錶的。但是,且慢!」他再想過一會之後,接下去道,「還不如寫在遺囑裏罷,等我死後,他才得到錶,那麽,他到後來也還記得我了。」
然而我們的主角却即使沒有錶,也還是極頂愉快滿足的心情。這樣的出乎意外的收穫,才是真正的上天之賜。這實在是毫無抗議之處的:不但是幾十個死魂靈,還加上幾打逃走的,一共竟有二百枚!當他臨近潑留希金的村莊時,自然已經有一種豫感,覺得這地方可以賺一點東西,但這樣的好買賣,他却沒有計算到。一路上他都出奇的快活,吹口笛,唱歌,還把拳頭靠着嘴巴,吹了起來,像是吹喇叭。後來他竟出聲的唱着曲子了,很特別,很希奇,連綏里方也詫異的側着耳朶聽,搖搖頭,說道:「瞧罷,我的老爺多麽會唱呵!」
當他們駛近市街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光和暗完全交錯起來,連一切物事也好像融成一片。畫有條紋的市門,顯着很不定,很不分明的顏色;市上的警兵,彷彿那鬍子生得比眉毛還要高,他的鼻子却簡直不大見有了。車輪的響聲,車身的震動,報告着已經又到了鋪石的街路上,街燈還沒有點,只從幾處人家的窗戶裏,閃出一些光,在街角和橫街裏鬧着照例的場面;人們聽着密談和私語,這是小市的晚間常常要有的,這地方,有許多兵丁,車夫,工人和特別的人物,是閨秀的一種,肩披紅圍巾,沒有襪,在十字街頭穿來穿去,像蝙蝠一般。然而乞乞科夫並不留心她們,一樣的也不留心那拿着手杖,大概是從市外散步囘來的瘦長的官吏。時時有些叫喊衝到他的耳朶裏,好像是女人的聲音:「胡說,你喝醉了;我不許你這麽隨便!」或者是「又想吵架,你這野人,同到警察署去罷,那我就教你知道。」一言以蔽之,這些話的功效,就像對于一個從戲院囘來,頭裏印着西班牙的街道,昏黃的月夜,挾琴的美人的富于幻想的二十左右的青年,給洗一個蒸汽浴。極神奇的夢,極古怪的幻想,是縱橫交織的在他的腦子裏囘旋的。他覺得會飛上七重天,也會馬上到詩人希勒爾[3]那里去做客——現在這晦氣的話,像霹靂一樣,突然落在他的身邊,他覺得自己又囘到地上來了,唔,而且竟還在一家小酒店附近的「乾草市場」上,于是蒼老荒涼的忙日月,就從新把他吞去了。
篷車再猛烈的一震,像進地洞似的,終于鑽進了大門。乞乞科夫由彼得爾希加來迎接,他一隻手揑住了衣裾——因爲他是不喜歡衣裾分散開來的——用別一隻手幫他的主人下了車子。伙計也跑出來了,拿着一枝燭,抹布搭在肩膀上,對于他主人的囘來,彼得爾希加是否很高興呢,這可很難說,但當他向着綏里方大有意義似的䀹着眼睛的時候,在他那平時非常嚴正的臉上,却好像開朗了一點也似的。
「您可是真也旅行得長久了,」伙計在前面給他照着扶梯,說。
「是呀,」乞乞科夫說着,走上扶梯去。「你們怎麽樣呢?」
「托福!」伙計鞠一個躬,囘答道。「昨天來了一位兵官。他住在十六號。」
「中尉嗎?」
「我不知道。他是從略山來的,有匹栗殼色馬。」
「很好,很好!但願你以後也很好!」乞乞科夫說着,跨進房裏去。當他走過前房的時候,就聳着鼻子,向彼得爾希加道:「窗戶是你也可以開牠一開的。」
「我是開了的,」彼得爾希加囘答說;但是他說謊。他的主人也知道這是一句謊話。然而他不想反駁了。在長途旅行之後,他所有的骨節都很疲乏。他喫了一點很輕淡的晚膳,不過一片乳猪,就趕緊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裏,立刻睡得很熟,很熟了,這是一種神奇的睡眠,只有不想到痔瘡,不想到跳蚤,也不想到精神興奮的幸運兒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