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權素詩話
民權素詩話 作者:蔣箸超 中華民國 |
願無盡廬詩話(鈍劍)
[编辑]余十七歲時,曾作詠史小詩一百首,稿久已失去矣。忽於敗紙麓中覓得殘片,喜不可支,然已大半汙毀不可識。為抄錄幾章,存於詩話中,以見當時之思想一斑云。《孔子作春秋》:「外夷內諸夏,大道撐宇宙。所以文物邦,不化作禽獸。」《宋南渡》:「不免小朝廷,初誤李邦彥。恨不生致之,而我吐其面。」《韓信》:「王孫少傲骨,只合寄人食。無意為真王,假王弄不得。」《文中子》:「開口說禮樂,曠乎王佐風。蚍蜉撼大樹,還問朱晦翁。」《淝水之戰》:「安亦殷浩流,臨事稍靜默。天不欲傾晉,兒曹竟破賊。」《荊軻刺秦王》:「秦政非齊桓,奈何生之。倘遇樊於期,地下將何辭。」更有詠史樂府百餘首,已全歸烏無有之鄉矣。惜哉!
李叔同詩有時頗似龔定盦。如《昨夜》云:「昨夜星辰人倚樓,中原咫尺山河浮。沈沈萬綠寂不語,梨葉一枝紅小秋。」《丁未初夢》云:「雞犬無聲天地死,風景不殊山河非。妙蓮花開大尺五,彌勒松鸞腰十圍。恩仇仇恩若相忘,世界琉璃七寶妝。隔斷紅塵三萬里,先生自號水仙王。」此等境界,非他人所能到也。叔同自署其字曰息霜,其厭世之流歟?
此間有一女郎,略饒風韻,雅比綠珠。出自小家,無殊碧玉。芳齡二九,已過破瓜之年;繡枕低吟,憙續《采葛》之句。倚樓則未免有情,對鏡而無端生惱。羞為玉碎,恨欲珠沈。春水一池,干卿底事;芙蓉半盞,與世長辭。嗟乎!青年薄幸,大抵如斯;黃土無情,忍此終古。亦足勸乎?大可憐已。餘為作《怨詞》六解,又成《虞美人》詞以吊之。《怨詞》曰:「怨煞歡情薄,儂竟為情死。水流石不轉,磊砢常如此。(一解)秋風空庭響,落葉辭柯枝。可憐歡與儂,永無再見時。(二解)雖則死別離,心事儂已了。恨煞儂癡情,情癡生煩惱。(三解)歡若聞儂死,歡意竟如何。應添哭儂淚,灑向金巨羅。(四解)愁雨打香魂,楚楚酸酸怨。生生復世世,不願重相戀。(五解)胸中點點血,杜鵑無此紅。世間癡女子,請記歡與儂。(六解)」詞曰:「蛾眉遽肯癡如此,甘為蕭郎死。此生贏得那人憐,斷勿他生再住奈何天。
原來顏色難常好,玉碎珠沈了。蘭啼蕙歎恨何多,深怕滄桑刦數盡如他。」
慷慨激昂,固詩之佳處。然不善為之,易入譸張叫呶之習。自古詩人患此甚多,李白、放翁猶不能免,況下焉者乎。此病七言尤為易犯,作詩者不可不慎也。
作詩不可不學古人,亦不可太學古人。宋明以來學杜者眾矣,然多得其皮骨,能得杜之神髓者六人而已:退之、子瞻、半山、魯直、義山、放翁是也。以其雖學杜而仍有己之本色,己之氣概。若並此而無之,則即為偽詩人而已,又何貴哉!故余謂不可太學古人也。學杜之病如是,即學他人,亦何獨不然。
《居易錄》云:「張吏部序余《過江集》曰:『筆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覽之餘,別深懷抱。』知己之言也。蓋必如是而後為詩不妄作,否則味同嚼蠟,多此一番筆墨,甚無謂也。」漁洋詩殊不足當此,而四語卻不刊之論矣。有意攻擊古人,此固輕薄者之惡習;然毫無獨見而專以他人短長為短長者,亦未見其得也。何論文也、詩也,在己苟有自得之地,好惡荊斨迥異他人。歐陽修之不好杜詩,蘇東坡之不好《史記》,豈好惡與人殊哉,蓋別有所見耳。
憂廬有吊晚唐詩人曹唐詩三章,其慷慨激切,現於眉宇。非具一肚皮不合時宜者,無以解此。傳云:「黃冠拋卻帶儒冠,刻意吟詩思汗漫。快讀《遊仙》九十八,仿疑身在五雲端。」「明珠火齊繞盤行,荒誕迷離數不清。具此仙才占仙籍,自然金榜上無名。」「英雄無地各悲秋,郁屈瑰奇萬古愁。一代霸才窮幕府,衣冠那不到獮猴。」
東海褰溟氏詩無體不佳,而古詩尤峭折,奇偉可愛。《六盤山轉饣襄謠》云:「馬足,車軸折。人蹉跌,山岌崒。朔雁一聲天雨雪。輿夫輿夫爾勿嗔,官僅用爾力,爾何不肯竭?爾胡不思車中累累物,東南萬戶之膏血!」此作筆大如椽,漢魏盛唐人中,亦所罕見。至若《西域引》、《蛻團》等作,則又似學長吉體矣。
黃山谷律詩才氣無雙,能將太白歌行運於五十六字中,真為奇事。然有時失之生澀,少自然天趣,不若杜牧之之豪宕流轉,其氣勢更為浩然沛然也。餘意既稱為律,終究以音節和諧、風調圓美為上乘,若以奇險爭勝,去律字之詣遠矣。
作詩用書卷則深厚,不用則單薄。然不善用書卷者,反致意為詞累。如王荊公詩,純用白描,不使典故,彌覺遒勁清真。可知文字不專以富麗為工矣。
讀詩當先讀宋元明清諸大家,然後乃進觀三唐,進觀八代,更進而楚詞,而《三百篇》,則思過半矣。
中國舊時所稱詩人,乃狹義之詩人,而非廣義之詩人。若西國則所布龍、蘇克斯比、彌兒登諸人,稱之為世界大詩人者,非專指五七言之韻語而言,凡一切有韻之文,傳奇腳本之類,皆包括在內。餘謂必如此所謂詩者乃足盡其量。夫言者,人心之聲也。言之中於理者,則為文;而文之有音節者,則為詩。《三百篇》之詩,但有音節,而無一定章句。嗣後屈原、宋玉起,變《三百篇》而為《騷》。司馬相如、班固興,變騷而為賦。唐宋盛行五七言,而騷與賦遂衰矣。再傳而後,詞曲並作,演為傳奇。詩之日新月盛,至於如此,不亦人心進化之徵耶?今人但知曹子建、杜少陵、李太白、陸放翁之為中國大詩人,抑知屈原、司馬相如、湯若士、高東嘉、王實甫、孔雲亭、辛稼軒、姜白石等之亦為大詩人乎?明乎此理,而詩之變化盡焉矣。
世界日新,文界、詩界當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黃公度詩獨辟異境,不愧中國詩界之哥侖布矣,近世洵無第二人。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的詞,終不若守國粹的、用陳舊語句為愈有味也。林少泉往時以書寄我,所言可謂先得我心矣:「(前略)所示《歷史紀念歌》十八章,十九期《白話報》當為刊入,以貢於世。後有傑作,尚望勿過靳悶,使敝報常得藉以增重,至盼至盼。國事日亟,吾黨中才足以作為文章、鼓吹政治活動者,已如鳳毛麟角。而近猶復盛持文界革命、詩界革命之說。下走以為此亦季世一種妖孽,關於世道人心靡淺也。吾國文章,實足稱雄世界。日本固無文字,雖國勢甚至今日,而彼中學子談文學者,猶當事事丐於漠土。今我顧自棄國粹,而規亻放文辭最簡單之東籍,單詞片語,奉若《邱索》,此真可異者矣。」
戴南山之詩,餘未之見。其自雲好詩而不工詩,蓋實事也。但彼雖不能詩,而卻善說詩,與能詩無異。彼豈真不能詩耶?不苟作耳。南山之言曰:「《書》曰:詩言志。志者,詩之本也。荀子之論《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此詩之情也。今之人舉所謂本與情者而無之,相與為浮淫靡麗之作,而以為工。而作詩之旨,失之遠矣。」又曰:「古之人雖田夫、野人、女子,皆能自言其情。情之至而詩自工。今之人以詩為取名聲、爭壇坫之具,自汨其情,而忘其己之詩,以務摹擬夫古人之詩,此詩之所以衰也。數千年來,詩數變,而其變愈下,彼此訾謷,互起迭撲,淩遲至於今。而世之說詩者,其術更黠,而其說更譎詐而不可窮詰。」噫!明代詩人之狀態,唾駡盡矣。南山著有《齊謳集》,共一百餘首,惜不得見。南山常以身在窮困,而曾無發洩憤懣之什,每自惜且恨。其胸中殆有不可明言者矣。
唐初始專七律,沈宋精巧相尚,至王岑高李,格調益高矣。及大曆才子起,而詞意氣格更增完備,謂不逮盛唐者,此謬說也。宋明詩人,于此體佳句頗不乏,特少通體美善耳。餘近得兩詩,為錄於此。《樹顛鵲巢為頑童所毀為賦此章》:「看爾生離兼死別,一朝慘狀淚應流。獨遭喪亂休天怒,縱受漂搖不汝尤。只合因緣成劫數,豈關陰雨未綢繆。須知予室翹翹甚,同是清歌在漏舟。」「生憎日暮歎途窮,繞樹悲鳴覓故雄。自古高明原瞷鬼,到今寥廓信多風。嗷嗷黃口嗟何及,記取舟心又苦逢。只是一場春夢了,傾巢覆卵太匆匆。」
明季金冬心先生,奇士也。其詩多獨辟異境,淵淵有古心。所為七絕尤佳,錄六章於此。《詠斜陽》云:「板橋瓦曲酒壚荒,一段清愁百折腸。蝶散冷香花落紛,最難留住是斜陽。」《詠雨》云:「夜雨客惟冷撥冰,騷騷屑屑復懵懵。此聲如在黃茅驛,淘剩空杯聽一燈。」《詠淮堤柳》云:「綠柳一株紅板橋,東風用力媚春朝。可憐種向淮堤上,不是低頭便折腰。」《詠秋荷》云:「氵署宮水殿客依稀,不信人間秋漸非。連日敗荷傷夜雨,暗銷青蓋落紅衣。」《旅歲》云:「暮取琴彈之,久不成曲,感賦二首云:『軫上流塵撲又生,彈時十指少和平。枯泉僵木岩箝口,始信無聲勝有聲。』『相較伶人絕路憐,不成三歎輟哀弦。刺船吾欲尋師去,且住青山一百年。』」詞旨淒怨,雖千載下,如見其心事矣。僕本恨人,何堪卒讀耶。
《小敘》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記曰:「溫柔敦厚,詩教也。」蓋詩之為道,不特自矜風雅而已。然所謂發乎情者,非如昔時之個人私情而已;所謂止乎禮義者,亦指其大者、遠者而言。如有人作為歌詩,鼓吹人權,排斥專制,喚起人民獨立思想,增進人民種族觀念,其所謂止乎禮義而未嘗過也。若此者,正合溫柔敦厚之旨。或曰:如子之論,叫囂極矣,豈有合于孔聖之詩旨耶?不知《巷伯》之詩,譏刺奸佞,惡之至甚,乃欲「投畀有北」。《牆有茨》、《相鼠》諸詩,其措詞亦不尚含蓄。可知孔子所以不刪者,正以為有合詩教耳。夫「溫柔敦厚」四字,豈可專於其詞而決之乎?決之于詩人之心而已。苟其人以溫柔敦厚之心出之者,詞雖激,又奚傷于大雅乎!不然,無其心而專以和平柔順之言以取悅於世,又曷貴哉!孟子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餘之論詩,其亦庶乎免矣。(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六、七、八集)
秋爽齋詩話(經生)
[编辑]太白《登華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氣,可通帝座。恨不攜謝朓驚人句,來搔首問青天耳。」山峰高峻,所不必言,登者豈一太白哉?乃獨想到呼吸通帝座,奇矣;又想到攜謝朓驚人句問青天,更奇。其胸次空曠,偶一吐露,俱超超脫塵,故其為詩,大概如此。
陸士龍《穀風詩》云:「閒居物外,靜言樂幽。繩樞增結,甕牖綢繆。和神當春,清節為秋。天地則邇,戶庭已悠。」鍾伯敬評之曰:「眼中極靜,胸中極廓。」予所愛,尤在末二句。天地本悠也,反言邇,不言悠;戶庭本邇也,反言悠,不言邇。此等筆墨,此等胸次,亦豈是流輩可幾!
程子云:邵堯夫襟懷放曠,如空中樓閣,四通八達。如「須信畫前原有《易》,自從刪後更無《詩》。」這個意思,元古未有人道。
上蔡謝氏曰:邵堯夫直是豪才,嘗有詩云:「萬物之中有一身,一身中有一乾坤。能知造物備於我,肯把天人別立根。天向一中分體用,人從心上起經綸。天人安有兩般義,道不虛行只在人。」
朱子謂邵堯夫腹能包括宇宙,終始古今,做得大,放得下。因誦其詩云:「日月星辰高照耀,皇王帝霸大鋪舒。」真可謂人豪矣。
《六念齋筆記》述張句曲《澗阿》詩一首,最豪邁。詩云:「駕壑截流安尺宅,客來如入市簷壺。(句奇創)百年身外雲蒲局,四月山中櫻筍廚。雉雊煙叢朝日上,魚潛瓦影夕涼初。自餘眠食都忘卻,更擬求觀後世書。」
陳拾遺子昂《登幽州台》詩云:「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詩僅二十四字,而能包括上天下地、前古後今,氣勢何等浩瀚。「愴然涕下」一語,自視正不小,直可作一篇大文章讀。
晚唐李文山《贈魏某絕句》云:「名珪字玉淨無瑕,美譽芳聲有數車。莫放焰光高二丈,來年燒殺杏園花。」只二十八字耳,而形容出無限文彩,閃爍射人,見者稱怪。
東坡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以江流傾湧,月色如晝。登妙高臺,命歌者歌《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公自起舞,此一派興會甚好。作詩臨文,神遊其際,自有絕妙好辭,奔投腕下。劉仲修作《槎翁詩序》,有云:「陶潛、李白、杜甫、孟浩然、韋應物,皆魁壘奇傑之士,不得于時,而其胸中超然,無窮達之累,故能發其豪邁雋偉之才,高古沖澹之趣,以成一家之言,名世而垂後。可知詩之有豪氣者,未有不從曠爽得來也。」
陸放翁詩有云:「老去已忘天下事,夢中猶看洛陽花。」神情何等舒逸。又有句云:「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趣味何等酣適,每詠此,使人眉宇欲軒。
邵堯夫《夜吟》絕句云:「月到梧桐上,風來楊柳邊。夜深人復靜,此景共誰言?」蓋謂天光晶瑩,天氣和涼,此時一種靜趣,止堪自領,俗子何可與言。又詩云:「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氣味,料得少人知。」月到天心,則萬境空明;風來水面,則點塵無著。清味自是一般,而知之者絕少,吾自得其趣耳。
唐子西有詩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餘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世味門常掩,時光枕已偏。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辭旨雋永,可想其居心不染點塵。
昆陵郡士人李姓,有女年十六,能詩,多佳句,吳人多得之。有《詠破錢》云:「半輪殘月掩塵埃,依稀猶有開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時,買盡人間不平事。」
《廣異記》載鄭洚家,一日,忽有美人降臨。吟詩云:「忽然湖上片雲雨,不覺舟中飛濕衣。折得荷花渾忘卻,空將荷葉蓋頭歸。」憨態可掬,人咸以為神女云。
吳江鈕易庵著有《貞白樓詩稿》,中有《明樂府》,詠明叔季之事。《權門犬》云:「權門犬,吠權門。好官我自為,笑駡誰復論?皋以南,皋以北。權門有竇恣出入,鹵簿都城天地黑,徒令志士空歎息!一朝權門冷落車馬稀,群犬狺狺失所依。犬兮犬兮良可悲,搖尾權門空爾為。」《椒山膽》云:「椒山膽,何壯哉!一月官四遷,遠自狄道萬里來。君恩一何渥,臣心安敢灰。一腔熱血不敢冷,九死百折終不回。甯與夏曾同日死,不顧權奸怒若雷。捐此七尺軀,上報明天子。忠臣之心聊復爾,刀鋸鼎鑊甘如旨。十罪五奸義不移,疏草一入人人危。椒山自有膽,何用委蛇為。」其寫忠奸之不同處,可謂痛快淋漓,直抉無遺。
四川灌縣有楊妃池。黃荼村先生為令時,有詩云:「翠黛千年余暮柳,胭脂一點漾朝霞。」注云:妃父曾為灌州司戶,相傳妃墮池中,天癸適至。至今日出時,池中有紅一點云。」
閨秀有才無行,至李清照尤可惜。所著《漱玉集》詞,有云:「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閔夫人嘗題其上云:「錯玉編珠萬斛舟,從來才女更誰儔?自言人比黃花瘦,可似黃花耐晚秋?」
焦氏,宣城陸某婦。夫以賭傾家,將售妻以償賭。焦偵知,賦詩八章,投環死。其一云:「百結鶉衣冷不支,郎歸休在五更時。風酸月苦空閨裡,猶有床頭四歲兒。」字字酸辛,令人不忍卒讀。
元李有《舞姬脫奚吟》,為應制作也。君臣相謔,其時之風尚可見。吟云:「吳蠶越繭鴛鴦綺,繡擁彩鸞金鳳尾。昔時夢斷曉妝慵,滿眼春嬌扶不起。侍兒解帶羅襪松,玉纖微露生春紅。翩翩白練半舒卷,筍籜初抽弓樣軟。三尺輕雲入手輕,一彎新月淩波淺。象床舞罷嬌無力,雁沙踏破參差跡。金蓮窄小不堪行,自倚東風玉階立。」
嘉興徐簡,字文綺,吳子庭副室也。有詩云:「沉香亭子玉勾闌,植遍名花取次看。第一莫栽紅芍藥,此花開日已春殘。」
海門第一關,在小孤山。元天曆中立鐵柱於此,長三丈有奇,壁立江心,控扼吳楚。小孤去海千里而遙,其稱海門第一關者,或云為皖之海口而設也。海口在皖治西十五里,亦名海瀾。揭斯有「乾坤上下雄孤柱,吳蜀東南壯此關」之句。又云:「海潮至此而止,故名海門。」清彭玉麟破太平軍於此,有「彭郎奪得小姑回」之句。
皖口即海口,在安慶府十五里,懷、潛、太、望四邑之水,都從此入江。獨名皖口者,因舊郡在皖水之間,故獨尊皖水也。唐李涉泊此遇盜,盜知為涉,曰:不用В奪,久聞詩名,願賜一篇足矣。涉即投一絕云:「風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相逢不用相回避,天下而今半是君。」盜得詩,拜謝而去。
荊山一雲在皖之懷遠縣西南一里,周回十七里,上有啟王廟。山頂西北有玉坑,卞和得玉處也。其中白石晶瑩異常,他石色皆青黑。東有卞和洞,即抱璞岩,中可容數十人。石上鑿有「青螺石帳」四大字,內有《泣玉論》,明御史李循義筆。上有瀑布,下有流水,激石如碎。瓊山下有圓石,鐫二十字云:「元帝仙桃石,往來人不識。略剖與君知,萬古留蹤跡。」句亦古奧,類五言絕。
武穆被收,幼女抱銀瓶赴井死。按察梁大用作亭,覆其井,榜曰「孝娥。」劉銘之銘云:「天柱О,日為月。禍忠烈,奸檜孽。娥痛父冤冤莫雪,赴井抱瓶泉化血。血如霓,憤如鐵,曹江之娥符爾節。噫嘻?井泉可竭,名不可滅。」
詩有如神龍孥空、鯨魚橫海之不可方物者,宋徐積《詠李白雜言》似之。其詩云:「噫嘻欷奇哉!自開闢以來,不知其幾千萬餘年。至於開元間,忽生李詩仙。是時五星中,一星不在天。不知何物為形容,何物為心胸;何物為喉嚨,開口動舌生雲風。當時大醉騎游龍,開口向天吞玉虹。玉虹不死蟠胸中,然後吐出光焰萬丈淩虛空。蓋自有詩人以來,我未見深山大澤、雪霜冰霰、晨霞夕霏、萬化千變;雷轟電掣,花葩玉潔,青天白雲,秋江曉月,有如此之人,有如此之詩!屈子何悴,宋玉何悲,賈生何戚,相如何疲。人生胡用自縲糸曳,當須犖犖不可羈。乃知公是真英物,萬疊秋山聳清骨。當時杜甫亦能詩,恰如老驥追霜鶻。戴烏紗,著宮錦,不是高歌即酣飲。飲時獨對明月中,醉來還抱清風寢。嗟君逸氣何飄飄,枉教謫下青雲霄。大抵人生有用有不用,豈可戚戚反效兒女曹!采蟠桃於海上,尋紫芝於山腰,吞漢武之金莖沆瀣,吹弄玉之秦樓鳳簫。」吾讀此詩,吾無以名之,名之曰謫仙替人。
明姑孰范學士常賜,宅有花,朝紅,午紫,暮碧,名之曰「文官」,誇豔一時。陶安詩云:「如何顏色都更換,別有工夫染得成」之句,人雖稱以為奇,亦可悟其為物理之退化。
詩貴典雅,若俗題能雅,尤可貴。阮芸台撫浙時,課士畢,加試《鼠嫁女》七律,內一卷先成云:「迨吉宛同人有禮,於歸誰謂汝無家。」同人為之擱筆。
昔有一士人姓黃,致書者誤為王。士人作詩答之云:「江夏琅琊未結盟,廿頭三畫最分明。他家自屬周吳鄭,敝姓曾聯顧孟平。須向九秋尋鞠有,莫從五月問瓜生。右軍若把涪翁換,辜負籠鵝道士情。」可謂詼諧入妙。
宋閨秀鄭允端《詠楊妃襪》云:「輕輕小襪軟香羅,三寸量來不較多。斜縷細勻裁制好,亞頭休詫馬嵬坡。」有人《詠楊妃菊》云:「命委嵬坡萬馬泥,驚魂飛上傲霜枝。西風落日東籬下,薄幸三郎知未知?」
詩須不雕不斷,古色古香,自性情流出,令讀者油然生不匱之思,洵屬品詣超乘,得《三百篇》之遺響。如鄞縣李鄴嗣之《詠繡州孝女》詩云:「遠我父母,事人父母。誰無父母,誰有父母?(一解)少慕事親,十年不字。長慕事親,終身不字。(二解)謂我女子,謂我男子,宛然孝子,宛然處子。(三解)有父子倫,無夫婦倫。嬰兒之後,惟此一人。(四解)暮雨梨花,年年寒食。麥飯一盂,父母之側。(五解)」先生字杲堂,以著書為事,鄞人多師事之。按孝女李氏,志在事親,遂終身不嫁。年四十七卒。(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十五、十七集)
清芬室詩話(竺仙)
[编辑]前清乾隆三十三年,楊重英隨大將軍明瑞征緬甸,師敗被執,訛傳已降,實則抗節不屈也。緬人囚之於僧寺,越二十一年,緬酋奉表投誠,始送還,卒於途。得旨褒獎,有駕蘇武而上之語。並釋其子長齡出獄,授三等侍衛。重英有女曰瓊華,當父在緬時,素服持齋,時遣人周卹其弟,一時稱為孝友。有七律二首,記重英還朝,及長齡出獄事。詩云:「念載樓遲寄緬僧,累臣心跡玉壺冰。九重明詔稱蘇武,萬口訛言說李陵。地折金沙雲盡瘴,天開銅壁鐵為繩。白頭辛苦蜻蜒驛,痛哭迎親恨未能。」「乍聽金雞下赦竿,念年今始釋南冠。淚凝狴犴傷公冶,血灑弓衣愧木蘭。絕域風霜生馬角,九重雷雨洗忠肝。遙知多病垂衰老,應為嬌兒一進餐。」
無錫惠山寄暢園有樟樹一株,其大抱抱,枝葉皆香,千年物也。前清聖祖每至園遊覽,輒撫玩不置。回都後,猶時憶及之,問無恙否。查慎行嘗賦詩云:「合抱淩雲勢不孤,名材得並豫章無。平安上報天顏喜,此樹江南只一株。」迨清聖祖沒後,此樹遂枯,亦異事也。
《明詩別裁》載有《征夫》、《征婦詞》二首,落落四十字,而情文兼至,令人讀之亦心酸亦氣壯,較日本《祈戰死》諸歌,其雅俗之別,不啻天壤。吾願為國民男女同胞一朗誦之。《征夫詞》曰:「征夫語征婦,此行未可知。欲慰泉下魂,但視褓中兒。」《征婦詞》曰:「征婦語征夫,有身當殉國。君為塞下土,妾化山頭石。」讀《毛詩駟[A164]》、「板屋」諸什,知秦之必強;讀老杜《兵車行》,知唐之必弱。國之盛衰,視乎民氣。詩人秉筆,特為之代表耳。鑄造民氣,自有司其責者,非詩人之過也。
靖康間,京畿女子為金俘虜,如墮葉飄花,零落道左。一女自稱秦學士,題詩道中云:「眼前雖有還鄉路,馬上曾無放我情。」讀者無不下淚。
采薪女莫多於錢塘,負薪來往,煙眉霧臉,辛苦可憐。一日,杭妓承應客燕會,皆綠衣細馬。一女息擔掩泣而歌云:「亂蓬為鬢布為巾,曉踏寒山自負薪。一種錢塘江上女,著紅騎馬是何人?」亦佳作也。
前清甲午一役,有一軍統,自號今頗者,詩筆頗壯。統軍南進時,馬上口占一絕云:「輕寒惻惻入春衣,大纛南征莽鼓鼙。峻嶺摩天盤健馬,臨風一笑萬山低。」又《自團防暮飲歸營》云:「薄飲村醪趁醉歸,長河一帶晚煙圍。暮天風緊雪平野,匹馬沖寒山欲飛。」讀之能使人氣旺,惜未識其人姓名。
郝俁,太原人,字子玉。有七言兩句云:「功名角上無多地,風月壺中自一天。」別有風味,不能以言語形容,而自有不同者。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此東坡詞也。《野客叢書》謂坡至惠州,居白鶴觀,其鄰有溫都監者,有女年十六,聞坡至,欲嫁焉。坡吟詠,則其女徘徊窗外。坡亦知之,欲呼王說為媒,會坡有南海之行,遂止。其女旋卒。坡回聞之,乃作此詞,以記當日情事也。又秦少游南遷至長沙,有妓平日酷愛秦學士詞。至是知為少游,請於母,願托以終身。少遊贈詞,所謂「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是也。會時事嚴切,不敢偕往貶所。及少遊卒,喪還,將至長沙,妓前一夕得諸夢,即逆於途,祭畢,歸而自縊。按二公之南,皆逐客,且暮年矣,而諸女甘為之死,可見二公才名,震爍一時。且當時風尚,女子皆知愛才也。
吳烈士諱陽谷,辛亥之役,烈士光復皖省首義之人。于本年九月二十八日,為漢奸黃煥章、顧英等所害。烈士臨死,乃作絕命詩一章曰:「來來去去本無因,只覺區區不忍心。拚著頭顱酬死友,敢將多難累生靈。」作未畢,黃嗾衛隊以手槍逆擊,身受七彈而死。嗚呼慘矣!
革命健者黃君鍾傑,有絕命詩二首云:「無論風雨蕩殘舟,皇漢衣冠作楚囚。我欲鞭雷重起陸,好教割破一天秋。」「久將身世付蟲沙,生死原來只刹那。大好頭顱向天擲,血中濺出自由花。」聲情悲壯,真可泣鬼神而驚風雨矣。
李易安名清照,湖州趙明誠德夫之妻也。自少年即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南渡後嘗有句云:「南來猶怯吳江冷,北狩應知易水寒。」又云:「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忠憤激發,意悲詞明,所非刺者眾矣。又為詩誚應舉進士曰:「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應舉者服其工對,一時傳誦。然大為士林忌嫉。相傳德夫之沒,易安再嫁,至有「桑榆晚景,駔獪下材」之言,貽世譏笑。此所謂好事者為之也。易安兼工四六,《宋文粹拾遺》載易安《賀孿生啟》云:「無午未二時之分,有伯仲兩楷之似。既系臂而系足,實難弟而難兄。玉刻雙璋,錦挑對褓。」注言任文二子孿,德卿生於午,尊卿生於未。張伯楷仲楷兄弟相似,形狀無二。白亻及兄弟,母不能辨,區以五色彩繩,一系於臂,一系於足。其用事明當如此。
大梁有孟子廟,曰游梁祠。沈春祥題楹聯云:「千里而來,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百世之下,莫不興起,況於親炙之者乎?」相傳沈亦古時之詩人也。
楚北黃鶴樓,楹聯甚夥,論者以曾行東所題一聯為最。聯云:「樓未起時先有鶴,筆從擱後更無詩。」
鄭所南先生工畫墨蘭。不妄與人,有與者必高人名士。非其所心折,千金夷如也。邑宰某,狡猾吏也。既受事,聞先生名,遣使者往求之。不得,心恚甚,然無以窘先生。嗣訪得先生有田三十畝,因脅以賦役。先生怒曰:頭可斫,而蘭不可畫。嘗自寫一幅,長丈餘,高可五尺許,天真爛熳,超出物表。題云:「純是君子,絕無小人。深山之中,以天為春。」一舉筆之勞,何關輕重?而先生乃操守如此。古人高格,迥乎尚矣。天下有負萬民之托,而不能盡天職,眾可亦可,眾否亦否,隨俗浮沉。甚者惴惴於「莫須有」三字之獄,炸彈黑鐵不虞之來,昨日曰非,今日曰是,讀者應為汗顏矣。
吳下林蕊香,幼字同邑江氏子。值喪亂時,江氏移家北去。蕊香大母相繼歿於難。有舅氏宦粵東,蕊香往依焉。舅旋卒于任。越二年,妗亦謝世。蕊香淪落天涯,舉目無親,殯殮畢,遂以身殉。其遺稿中有《遣懷》一律曰:「媧皇難補別離天,七載崎嶇路八千。故國無家尋姊妹,他鄉何處覓姻緣?題殘紅葉常書恨,愁束纖腰懶學禪。客況不堪回首望,蘇台遙隔萬重煙。」情文淒惻,聲淚俱下矣。
安徽鮑作舟嘗遊幕杭州,賦有《西湖柳枝詞》八首云:「壯遊踏遍軟紅塵,願作西湖畫里人。怕見青青楊柳色,客中又是一年春。」「遠遠西泠接段橋,蘇堤一抹綠千條。誰家婀娜春遊女,故向風前鬥舞腰。」「楊花飛絮近清明,載酒提壺曉出城。十里長堤千萬縷,如何柳浪不聞鶯?」「嫋嫋盈盈嫩柳枝,籠煙濯雨細如絲。相逢蘇小墳邊路,不以長亭恨別離。」「岳王廟外碧初荑,白傅祠前綠已齊。今日東風吹萬樹,前番細雨暗雙堤。」「歲歲青黃幾度經,遊人只愛柳梢青。郎心亂擬風前絮,妾命輕如水上萍。」「冶葉柔條最惱公,長眉俏眼對春風。牽愁怪道多情甚,慣惹遊人系玉聰。」「隋苑飄零況漢南,章台攀折復何堪。獨憐新柳西湖畔,仿佛吳娃正十三。」細膩可誦,頗類小杜之筆。
維揚有地名對一聯,誠為天造地設,有一無二者。聯云:「缺口蝦蟆地,灣頭壁虎橋。」可謂工整,而又妙出自然。(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二集)
夫須詩話(夫須)
[编辑]閩縣鄭太夷京卿孝胥《海藏樓詩》,茹藻而不露,斂才而不放;精能之至,乃見平澹;蕭寥高曠,一語百折。唐之姚武功、宋之陳去非,往往有此意境。同時通州範無錯明經當世,亦主張宋人者,思想筆力,亦復空世所有。然以較海藏,則猶不逮。無他,一則極其才思而才思極,一則不極其才思而才思亦自無不極也。
海藏樓詩風骨高絕,一篇之中,往往無精語可見,而氣韻自爾不凡,此最難到。其最足指目者,如《微月》云:「殘霞紅滿天,微月澹不耀。豈知人定後,耿耿方相照。」《盟鷗榭雨夜獨坐》二首云:「江聲定奇絕,氣湧如排山。忍寒吹燈坐,得意風濤間。」「風江已自豪,妙雜秋雨響。寥不可名,閉目試一往。」《霜夜》云:「酒薄才堪助斷魂,燈清猶自伴微溫。窗前天共邊愁闊,莫傍星河望故園。」《望月懷沈子培》云:「天風海色颯成圍,獨倚三更萬籟稀。不覺肺肝生白露,空憐河漢失流暉。東溟自竄誰還憶,北斗孤懸詎可依。今夕太虛便相見,屋梁留照夢中歸。」《入山》云:「雲白山青青,望可數百里。我從山背來,對境心數起。」《待月》二首云:「峰明月未上,流碧滿庭除。空山獨吟人,百蟲來和餘。」「夜色不可畫,畫之以殘月。幽人偶一見,復隨清景沒。」
昔歲在都門,有友人視余一詩,紀嚴氏婦殺奴事,雲錄之近人某某集中。其名氏久已忘之,其詩則猶在篋衍中也。蕩奇崛,遠在黃兩當之上。急錄之以實我詩話:「琉璃廠邊殘月白,沙土園中血流赤。兩凶手刃色不動,是何女子智且勇。婦嚴氏,吳縣人。兵部司務清泰女,幼隨父宦居都門。夫張鈺,同鄉土。客京師,業商賈。有張八者鈺肆傭,鈺家梁嫗潛與通。婦覺議遣嫗,以鈺外出姑含容。嫗心忐忑恐事泄,計塞婦口敗婦節。辛丑閏月十九夜,鈺往三河未回轍。婦獨與兒眠左房,嫗納所歡紿婦出。婦見八,心驚猜。厲色叱問爾何為?八已被酒睨而ㄉ,奴來與主相歡諧。直前擁婦婦力拒,詈聲哭聲徹鄰宇。嫗搖手言奈何許。八捉廚刀指婦語:若不予從若安逃,若兒請先餐吾刀。撩衣作勢闞如虎,嫗前奪刀以身阻。謂八勿用強,謂婦勿聲張。聲張醜難濯,不若相從且謀樂。婦默久之應曰諾。八欲入婦房,婦曰兒在床。嫗攔婦入右房坐,八眼眈眈出饞火。嫗去外廂八身裸,促婦登床婦不可。汝但先寢無吾催,吾視兒去當即來。殘燈欲兒未寤,緊束衣襦縛窮。膾刀佩刀身挾藏,願以妾命酬寒。從容秉燭還右房,手酌秫酒勸八嘗,八就婦手累盡觴。頹然昏睡鼾大作,婦出膾刀項邊斫。夢中疾呼格刀落,鯽魚翻身陂池躍。燈光一閃屍壓衾,佩刀陡插狂奴心。嫗叩闥,喚張八,何太嬉,而叫聒?婦徐懷刀開戶延,嫗入含笑床幃搴。赫然死人赤體眠,嫗出不意魂飛天。乘嫗魄褫刃之斃,艾婁豬死猶侶。鈺聞遽歸心膽寒,婦曰無憂妾詣官。詣官自首呈血刃,殺所當殺律勿問。楊君請作紀事詩,我詩徵實憑讞辭。嗚呼!今夏海疆寇氛逼,棄城撤防走何亟。纖纖之手能殺賊,嗟爾鬚眉愧巾幗。」
寄禪和尚敬安,詩名滿天下,住錫吾郡太白山。戊申之歲,創立僧教育會。文書旁午,仍復不廢吟詠。所著《八指頭陀詩集》,湘潭王湘綺先生為之敘。其五言古詩大抵出入于六朝、初唐間,風格最高。近體亦清圓流利。余最愛其詠梅二語云:「偶從溪上過,忽見竹邊明。」真足與逋老「雪後園林」一聯抗手也。
古今詠梅詩多矣,然超遠得神之作,正復不能多覯。苑傳誦者,若老之「疏影暗香」一聯,雖體亻疑入微,然未離色相。要是下乘亻戔語,至若高季迪之「雪滿山中」、「月明林下」二語,傖俚之氣,直不可耐,吠聲聒耳,夫何為哉!惟逋老「雪後園林」二語及東坡「竹外一枝」七字,庶足稱傳神妙品。余尤賞者,則老杜之「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二語,空靈窈澹,又出林、蘇之右,信乎詩能吐屬之不凡也。然後人亦有迥出者,明宋其武(之繩)云:「于人疏落似無意,寫爾高空正自難。」近時林穀暾(旭)云:「芳波照影知誰見,斜日攀條卻獨來。」吾友應叔申(啟墀)云:「失喜橫波一枝見,蕭然照眼數花明。」皆所謂神出古異,澹不可收者,亦安見古今人之果不相及邪?
歸安楊見山先生峴《遲鴻軒詩存》,僅百餘篇。凝謐訁失宕,篇篇警絕。以視累尺浮詞,誠有雖多奚為之歎。集中有《長白山》一首,仿《焦仲卿妻》詩,可與鳳洲《鈐山高》樂府相抗行。予最愛其《聞雁寄內》絕句云:「蘆花似雪雁來天,失侶孤鴻劇可憐。昨夜西風吹客夢,與渠向是不曾眠。」又有《舟泊大勝關》一絕云:「大勝關上烏啞啞,大勝關下客舟嘩。夜深風雨不見月,對岸殺人如瓜。」
洪稚存取汪墨莊詩「斟酌橋西舊酒樓,樓中夜夜唱梁州。棗花簾外初圓月,一度銷魂便白頭」一絕,以為足與張夢晉「高樓明月清歌夜,此是人生第幾回」相抗衡。頃讀漁洋《感舊集》,有徐伯調《緘流螢篇》云:「井幹新螢數點流,美人腰細不禁秋。水晶簾外梧桐月,幾度黃昏便白頭。」汪詩殆脫胎於此,然而青勝於藍矣。
往見西湖畫舫中有聯云:「雙槳來時,有人似桃根桃葉;畫船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蓋集姜夔、俞國寶詞句,而少加裁翦者也,為譚復堂手筆。
寄禪上人敬安,今之皎然、貫休也。道韻淵沖,挹之無盡。余初識上人,在吾邑飯佛禪院。是日為重陽前二日,風雨颯遝中,相見一握手,即汨汨談詩不倦,至夜分始別。上人詩初學陶謝,五古多沖夷安雅之音。近歲又喜孟東野,所詣益超。嘗有句云:「袖底白生知海色,眉端青壓是天痕。」又云:「天痕青作笠,雲氣白為衣。」王葵園祭酒極賞之,稱為「天痕和尚」。上人口吃,又不工書,每字點畫,輒隨己意為增損。然餘則酷愛之,以為古拙有漢人遺意,勝於近今書家萬萬也。上人自撰二語云:「字不欲工,略存寫意;語不欲明,略存話意。」其風趣可想。
梁節庵廉訪鼎芬,詩筆超曠。十年前曾于孫和叔廣文樹禮處,見其所書近作。中有《洗肝亭雜詩》二首,尤淵微有氣韻,茲憶而錄之:「說食與夢飽,厥後同一無。何以口腹事,可縛人間姝?吾神貴自然,潛乃達之徒。願拂衣上塵,回念心地初。」「意質非神仙,勇退亦可敬。誰謂養生賢,世網不全命。曆塊易一蹶,萬里我不慶。深深隱淪者,天下以為柄。」
詩僧寄禪,吐屬風雅。餘嘗以近著示之,讀畢忽掀髯而歎。余問何歎,則曰:「讀君詩不能無和章,又須斷幾莖須。吾為吾須致惜,是以歎耳。」嘗言昔年為育王寺知客時,有武弁數人聯騎入山,坐寺中秋水閒房,絮絮論文,狀頗自負。寄禪與之語,落落不甚酬答,若甚蔑視者。日暮將行,一衣狐裘者作湖南鄉音曰:余等且漫漫汆乎?「汆」土懇切,「漫漫汆」猶言緩緩行也。遂吟云:「一步一步汆。」其一人云:「汆過育王嶺。」相與大笑。寄禪在旁應聲續云:「夕陽在寒山,馬蹄踏人影。」武弁皆驚絕,即長揖曰:「頃者肉眼不識聖僧,知為師所哂多矣。師必由儒而逃於佛者,不然何出語之神耶?」因堅問生平。寄禪曰:「過去已過去,何必問。」又問在寧波住何寺。寄禪曰:「孤雲野鶴,安有定所?」拂袖遂去。武弁皆瞠然,終莫測其所由來。余于十年前,曾聞人道此,而不知其即為寄公也。
寄禪詩善用「影」字。在長沙時,有以《寒江釣雪圖》索題者。寄禪題云:「垂釣板橋東,雪壓蓑衣冷。江寒水不流,魚嚼梅花影。」又與人游《嶽麓山》,分韻賦詩,寄禪得「領」、「影」二字,援筆吟云:「意行隨所適,佳處輒心領。林深無人,清溪鑒孤影。」湘人以其前曾有「馬蹄踏人影」句,呼為「三影和尚」。後與易實甫(順鼎)有《僧道鬥影卷子》絕句百餘首,江建霞(標)、黃公度(遵憲)輩皆有題詞。又與實甫同宿山寺,實甫賦詩云:「山鬼聽談詩,窺窗微有影。」寄禪笑謂實甫曰:「君寫鬼影未工。吾意易為『孤燈生綠影』,何如?」實甫詫曰:「摩詰詩中有畫,寄禪則詩中有鬼矣。」寄禪又有《麓山看紅葉詩》云:「日暮蒼翠外,霜楓紅轉淨。夕陽如畫工,畫出秋山影。」實甫亟賞之,欲以百金易為已有。寄禪謝之曰:「黃金易盡,佳句難得。窮和尚甘以窮餓死,舉卻阿堵物,勿溷乃公詩興也。」實甫大笑。
濟源李伯元(仁元)有《雨夜》一絕云:「燭燼寒房漸五更,暗風吹雨遍山城。十年前夜秋千院,闌外瀟瀟是此聲。」伯元,道光丁未進士,官江西樂平縣知縣。權鄱陽,寇至力戰死,一家盡死寇難。王湘綺與伯元夙交,曾為撰傳,固烈士也。而此詩卻纏綿婉篤若是,知從古無無情之英雄也。伯元又有《中嶽廟》一詩云:「嵯峨納群碧,莽莽見宮闕。二室接昏曉,萬象共突兀。杳冥山氣含,訁失蕩地靈結。樓觀敞肅穆,沈沈動日月。穹碑立無語,曾戴漢時雪。」(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五集)
澹園詩話(太牟)
[编辑]檳榔、茉莉,皆吾粵產,恰是天然巧對。正擬拈之入詩,及讀東坡集,則已有「紫麝襲人簪茉莉,江潮登頰醉檳榔」之句。好景佳典,前人皆已用盡,翻新出奇,是在善學。
蔡梅庵先生詩,悱惻忠愛之誠,自然流露。即偶寫性靈,亦自加人一等。如「豪俠氣粗緣學少,神仙分淺為情多」二語,足見先生之生平耳。
馮己蒼論律,極不服西江派。而于黃陳之作,尤詆駁不遺餘力,謂「如農夫指掌,驢夫腳根,本奧硬可憎,而西江派中以為強健;如老僧衾枕,嫠女床席,本穢惡可惱,而西江派中以為孤高;如村嫗訓媳,塾師訓徒,本迂腐可厭,而西江派中以為規矩。若山谷等再起,我必遠避海外。否則別尋生活,永遠不作韻語。」其痛恨如此。持論之偏,吾不敢附和也。
作詩之道有三:曰寄趣,曰體裁,曰脫化。夫碧海鯨魚,自別于蘭萏翡翠,此體裁也。唐人應制之作,皆合於西方象教,此寄趣也。少陵為詩人宗匠,從「精熟《文選》理」中來,此脫化也。
作詩須有師承,若無師承,必須妙悟。雖然,即有師承,亦須妙悟,二者不可偏廢也。故由師承得者堂構宛然,由妙悟得者性靈獨至。
詩乃清靈之府,眾妙之門,非鄙穢人可學。洗去名利二字,天機活潑,無在不舒,然後學詩,庶乎可矣。
太白之詩以氣韻勝,子美之詩以格律勝,摩詰之詩以理趣勝。太白千秋逸調,子美一代規模,摩詰則精大雄厚,篇章字句,皆合聖教。合三長而學之,斯無愧風雅矣。然猶未也:學詩而止學詩,則非詩;學詩而止學三家之詩,亦非詩。要必天地間之一物一名,古今人之一言一動,《國風》、漢魏以來之一字一句,大而至天地造化,陰陽生殺,西方象教,一切皆涵於胸中,充然沛然,而後因物賦形,遇題成韻,必如此始稱詩人之能事。
歌行最重頓挫,下句及接上之處,尤要警策。用意必須精密,收縱得宜,調度合拍。譬如跳獅子,鑼也好,鼓也好,球也好,而後三四五轉跳出來,方見全副精神。學古人詩不可過離,亦不可過即。離則傷法,即則傷氣。必須先從法入,後從法出,能以無法為有法,斯為得之。
吳紫瑋《即事》云:「蟲燈孤舀滅,蝶夢半床圓。」劉辰生《縱目》云:「地擁千林小,天圍四野圓。」姚賦秋《贈友》云:「客愁燈影逼,詩夢酒杯圓。」陳慧娟《秋興》云:「魚游秋水闊,蟬唱夕陽圓。」鄒翰飛《懷友》云:「風線吹夜細,月影抱秋圓。」金子久《行春橋》云:「雲動青山活,風旋碧浪圓。」葛蘭生女史和人韻云:「江上琴心杳,風前笛韻圓。」七押「圓」字,各有思致。
數十年前,浙中詩家,首推樊榭。然樊榭之詩雖長於用書,慎於眩ㄤ,終不若漁洋之風華典麗,而又波瀾壯闊,使人讀之,皆能稱快。嘗見錢塘汪韓門跋樊榭集云:「先生之詩,搜討精博,蹊徑幽微。取材新則有獨得之奇,使事切則無寡情之采。自成情理之高,不關身世之感。至若典僻而意或晦,藻密而氣為傷;一邱一壑之勝,登臨少助于江山;一觴一詠之情,懷抱勿觀於今古;以雲追漢魏而近《風》、《騷》,豈其薄而不為,儻所謂幽人之貞,獨行其願者耶!然先生全集,要無一字一句不自讀書創獲,所以雄視一時。後人效之者,不效其讀書,而惟割綴其詩詞內新異之字,以供臨時之攢湊。望之眩目,按之枵腹。昔人云:所作不可盡難,難便不如所出。是又不得以學者之不根而並咎作者之非法也。」韓門此跋,頗得樊榭真相。後人效之者云云,尤為痛下針砭,切近日學者之病。噫!是又豈特作詩者為然哉。(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十六集)
攄懷齋詩話(南村)
[编辑]詩話之作,濫觴小序。唐宋以降,其制大具。蓋其紀人事,繪風物,集一代之菁華,闡百家之妙緒,詩道因以大光,詩義因之愈顯,厥功固甚偉也。而況岩穴畢登,殘編罔遺,補史乘之遺墜,表幽光於沉沒,又烏能與尋常文字一例作娛玩觀哉!
保邑僻處萬山中,交通梗窒,民俗慓悍。然能文之士,代不乏人,亦山水之清奇有以胎胚之者也。予生晚,未獲親炙前賢。惟每于侍膳之余,聞家君子述一時名輩,輒默志其萬一。然疲駑善忘,不崇朝而十忘二三,困世以來所憶更鮮矣。
田鶴亭世居田家崗,鄉貢士也。性散誕,才學極樸厚,為前輩中最負聲望者。家君子嘗從之遊。先生贈詩曰:「遷陵佳氣育瓊瑰,幾度名流幾輩陪。東道昔從三益友,(謂羅、李諸公)南莊今貴二詩才。(兼稱謝古溪)幽蘭十步聞香至,駿骨千金買價來。愧我衰年思力盡,也將老眼向君開。」先生佳句頗多,於當日詩壇中,獨標一幟。而社友如羅李諸君子,亦不相下。一日群會於某園,刻燭賭詩,題為「南粵王」,限文字,以先成者勝。先生操筆直書,有句云:「帝號終須讓漢文」,於是座中咸贊服,因閣筆焉。
過桃源之詩,古今不少作者,如「草木自生無稅地,子孫常讀未燒書」之類,皆新穎可誦也。鶴亭先生一律云:「紅牆低亞水迢迢,何處溪煙鎖野橋。山寺疏鐘村艇酒,江樓明月玉人簫。喧天豺虎傷秦世,絕代衣冠想晉朝。隔岸漁家如可問,桑麻雞犬定非遙。」風致娟娟,別饒感慨。
羅李齊名,而李稍遜于羅,然論詩才則兩無多讓也。李字南支,官至同知。所為詩亦無完本,予家舊有雜鈔一冊,載其遺章若干首。予尤愛其《古意》一篇云:「桃花三月開,桂花八月黃。妾年才十五,誤嫁讀書郎。讀書輕別離,去觀上國光。不思早歸來,留妾守空房。西風當戶起,吹我羅衣裳。冷冷傷妾心,淚下自成行。不如嫁農夫,恩愛兩不忘。郎耕隴上田,妾采隴上桑。樹作連理枝,花作並頭香。」又《悼亡》云:「歸甯曾約早還家,一日三秋望眼賒。那識西風黃葉裡,扶來卻是病人車。」「參涼服盡藥無靈,虔許高皇一藏經。唯望慈悲施法雨,偏然相遇忍觀音。」「夜雨孤燈一枕涼,攜兒同上舊時床。嬌生未慣同爺宿,夢裡聲聲只喚娘。」情詞淒涼,不堪卒誦。他如《山居》之「山多風雨門常掩,村有牛羊路不平」,俱有畫意。
向笑吾,漵浦人,移居金陵,亦負詩名。生平風流放誕,詩多隨意揮灑,然有不可澌滅者。予僅記其《小喬一詠》云:「千古美人半可憐,小喬獨有福齊天。江東嫁得周公瑾,又是英雄又少年。」地下蛾眉,聞之亦當色喜。晚年境遇不佳,豪情日減,遂為《疑夢吟》百首,蓋以香溫玉軟之詞,作暮鼓晨鐘之懺也。就中如「門外青山埋骨好,世間紅粉誤人多」諸句,皆過來人痛定語也。又其納妾詩云:「愛聽鄰家諸妹說,新來人似牡丹花。」亦頗風騷可味。
謝古溪諱桂森,聰悟多辯,其生較晚于羅李。生平作詩不多,而又輕散失,故世幾無人知之者。予僅識其《竹雞塘》一章云:「竹雞塘裡竹雞啼,塘在湖天樹裡迷。白鷺鶯飛秋水闊,綠楊煙重晚風低。遠山拖翠如橫黛,軟浪搖青要上堤。一片清光誰寫得,蓼花紅過斷橋西。」一斑之窺,足見全豹。
余子剛與古溪同時,詩才極高。家君子嘗詔予曰:使子剛不早死,其造詣正未可量也。顧乃久困場屋,抑抑不得志。客京師,坎坷以死。遺稿無存者,世唯傳其《送胡春舫守杭》一絕云:「長沙一月作勾留,綠酒紅燈夜夜遊。寄語西湖小兒女,明年司馬領杭州。」或謂此詩本一律,中兩聯既失,傳者遂湊為絕耳。辛亥冬,予過潭城,晤哲臣,彼嘗誦所得子剛先生之《秋感》八首,蓋其旅都門時所作也。惜未獲留稿,今惟記其七字云:「經霜庭樹雜新紅」,此外則皆予所及見者,如熊端階、向敏吾、李翰仙、方予東,凡三四輩。熊向俱已即世,後嗣亦式微,其遺稿不可得。方又不得意於世,Т居鄉曲,好談堪輿相術,為詩極少。然每出一什,法義極整,唯沉悶無流亮之致,是其病也。予不好讀,故亦不能憶一語矣。
李翰仙於予家有葭莩親,相貌頎偉,善詼諧,詩才亦清妙。錄其《有斐亭》一律云:「誰開避暑傍招提,只隔江塵不隔溪。松菊就荒陶令杳,(亭為邑宰陶公建)樓臺留與浪仙棲。(亭前有佛閣曰觀音)犬知客到迎門吠,鳥解禪參傍佛啼。鷗鷺忘機常過我,紙窗伴到日頭西。」厥後忽好為冷詞峭語,極意雕鐫,如「兩字芳名人定可,五更同夢夜何其」之類,浸入魔障矣。然予不讀其近著幾二十年,今已歸賦遂初,霜雪盈鬢矣。想必庾信之文章老更成也。
與予同時之士,號稱能詩,而其詩又予嘗親睹者,則有陳子哲臣。哲臣之能詩,予舊不聞。辛亥冬,偶於漢湘邂逅,煮酒言歡,茗話之餘,承挑燈錄其近稿以示,蓋謬目予為知詩者也。明日更以七律一章索和,詩曰:「三年遠隔湖南北,邂逅潭州兩未期。萍水相逢偏絮語,容顏共道勝初時。樽前共勸客中酒,燈下同抄別後詩。兒戲世途歸去好,共和酒國建詩旗。」予答之云:「離亂親朋多阻隔,逢君客裡喜難期。欣看神采猶當日,漸愧飄零勝舊時。莫問黃粱皆是夢,且浮白著共論詩。更闌醉頰留餘渴,茗話重烹雨後旗。」
哲臣有姊曰夢棠,吾鄉閨閣中之麟鳳也。聰慧能詩,首倡天足,且著為詩文,刊以勸世。如「頻操井臼身無主,久立花陰動亦難」;及「月下嫦娥應笑問,卿何步步椅欄幹」,俱可哦詠也。又《送弟》五律一首云:「送我黃花瘦,送君白雪飛。老梅千樹冷,孤艇一身歸。骨肉情多梗,風雲願又違。臨歧渾滄惻,清淚滿棠衣。」是則其近日所作,工力較前厚到矣。其弟曰叔緯,學詩習畫,俱有可觀。詩如《別姊》之「從茲隔秋水,何日侍詩壇」等句,居然圓勁可誦也。
竹枝詞本巴渝間俚歌,唐貞元中劉夢得守巴土,惡其裡歌之褻陋,遂自著十二章,教市兒唱之。情詞盡妙,於是藝苑中乃有此體。竹枝之作,其難殆不亞於詩,或且過之,蓋其欲清新,欲雋永,而更欲雅俗共賞也。如世傳之「收拾廚房掛著麻,紅裙脫卻步如車。鄰東有事鄰西去,記得姑姑要杏花」諸什,則是其正宗矣。予幼聞人誦《田家峒竹枝》二十首,詞率鄙俚不足道。唯予家舊抄本有兩章云:「垂髫弟弟慢前行,路在田邊記不清。東岸桃花西岸柳,亂飛蝴蝶亂啼鶯。」「屋邊包穀十分收,火炕焦乾滿竹樓。老土財東真享福,熱伏常煮臘豬頭。」予絕愛第一章。竊謂此詩前後頗有懸殊,疑非一手之作也。又某學使有《五溪竹枝詞》一章,亦雋峭可喜,而蠻溪土俗,因之可以想見矣。詞曰:「五溪山水清且雅,五溪女子會當家。五溪男兒不識字,火墨壁上畫叉叉。」
酉水發源於黔,西南流入湘境,後折而北;東流至沅陸之浦,與沅水合。其流域自保邑而下,凡三百里,險灘怪石,幾占裡之半,其名乃不下數十。而灘之最以險惡稱者,則惟茨鳳。茨灘據鳳灘之上游,相距約八九里,水流極陡急,然不若鳳灘之悠長也。鳳灘凡三疊,每間不逾百丈,立岸觀之,若三鳳之聯翼而翔者,故名之曰鳳灘。灘之左倚山枕河,有居人數十家,自成村鎮。鎮西首有伏波祠,祠中題聯頗夥。齊文端公有二絕云:「伏波祠廟鳳灘頭,祠下灘聲三疊流。剩有誓蠻銅柱在,勒銘不是漢家侯。」「茨灘灘水矯游龍,一線銀濤萬弩沖。最是山僧閑看客,夕陽紅處寺樓鐘。」鐫以花楠,懸諸廳左,蓋其視學溪州時所著也。「銅柱」二語,亦當時事。蓋州屬之會溪坪,有楚王馬希范征蠻時所立之紀勳銅柱。公嘗以此為賦題,場中人率誤之為伏波舊事,故有「勒銘不是漢家侯」之語。
易復三詩才極清麗,風韻珊珊,讀之神往。著有《迷心室悔存稿》一卷,刊諸都門。寄售處絕少,故頗難購得,予未之獲覽。嘗聞哲臣誦一律云:「櫻桃花下叩朱門,小別江南恨莫論。無可奈何空握手,不曾真個也銷魂。春風楊柳人千里,秋水蘼蕪夢一痕。惆悵畫樓西畔月,更誰同倚到黃昏。」剩馥餘膏,溉人不少。
文廷式,醴陵人也。工於倚聲,所作多健邁不可當,豪氣千斛,直流字裡。有詞鈔一冊行世。予雅愛其《浪淘沙》一闕云:「高唱《大江東》,驚起魚龍。何人橫槊太匆匆。未鎖二喬銅雀上,那算英雄。杯酒酹長空,我亦飄蓬。被襟聊快大王風。長劍幾時天外倚,直上崆峒。」
暇日寡歡,小步市衢,見出售之畫幅兩幀,上有詩云:「野水準沙落日遙,半山紅樹影蕭蕭。酒樓人倚孤樽坐,看我騎驢過板橋。」「尋春獨自到山家,寂寂柴門鳥語嘩。流水半灣人不至,辛夷初放兩三花」。頗清逸可喜。畫亦簡古。惜不著姓氏,惟第一絕曾見之於《閱微草堂筆記》中。
孫甚堂,浙江人,流宦成都,遂家焉。性和易,以風流自喜,故所為詩,專學香奩。予嘗見其一絕云:「別時紅淚點青衫,盼我青雲志不凡。若說揚州無好夢,至今猶憶語喃喃。」蓋贈眷妓四章之一也。前秋相晤長沙,以萍水之逢,締文章之友。賭酒戰詩,極一時之樂。同寓曹振三,亦能事吟詠。猶憶和予《送別》二絕,有句云:「絕妙詞章眼底留,敢因才短忌楊修。」恰好關合語,令人失笑。至今思之,亦一番佳話也。
辛亥光復之前,予在武昌。睹時局日急,遂約同志數人,結「攄懷詩社」,以文字聯知交。一時社中,健者如鯽,而以老友石音為最。石音,蓋予之畏友也。其所作詩,俱入本社詩詞選中,茲不多贅,聊錄一二章於下。《塞上曲》云:「日落平沙塞[A061]黃,輕騎那識鐵衣涼。盡擒胡虜交河北,夜半歸來滿地霜。」《無題》云:「碧玉堂西碧[A061]齊,碧欄杆外月華低。夜憐私語鴛鴦病,鳥憶同心杜宇啼。春暖更教人繾綣,鬢松無奈夢癡迷。銀蟾漸轉紗窗曉,惱殺催歡碧樹雞。」《雜感》云:「酒醒月如弓,兵戈離亂中。古人悲異域,吾亦悵飄蓬。徒作廣武歎,空憐焦尾恫。豐城三尺劍,不復氣如虹。」
方子雲詩云:「小亭四面疊雲根,坐對澆愁酒一樽。西下斜陽東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溫。」眼前景寫來入妙,殆白石所謂「想高妙」者耶?
予少宿舅家,于窗紙上見一詩云:「遠山橫黛水橫腰,百尺紅闌柳萬條。中有騎驢人一個,灞陵橋上雨瀟瀟。」愛而識之。後讀《蟄廬遺草》,乃知為集中雋作。集凡一卷,詩俱不惡,而五古如《劍閣》諸篇,尤精警可誦也。
袁吉六聰慧好學,以文名於世,詩則鮮見也。丙午冬,予僑寓長沙,適與之同舍。相聚月餘,嘗出詩稿示予。錄其《口占》云:「扃舟不有腳,九次過洞庭。狂風吹水立,隔斷君山青。」《西施詠》云:「才從女伴浣春紗,忽入姑蘇擁翠華。養女竟成亡國恨,西家悔不若東家。」俱清健不落恒臼。五古學昌黎,亦極完整。
卜萼生宰吾邑,治尚嚴厲,不得於大吏,以酷虐被參。去任之日,作詩四章,留別士民。一時和者不下百餘人,然無一能駕原作者。茲錄其原唱云:「宦海浮沉二十年,今朝歸去始翻然。生成傲骨難為吏,偷得閒身便是仙。陸績舟輕裝有石,鄭虔坐冷客無氈。飄茵墮溷尋常事,搔首何妨更問天。」「一官簿領在岩阿,無計逢時可若何。巧宦恥居司馬後,謗書翻類樂羊多。杯蛇弓影由來幻,市虎人言自古訛。三十三灘灘水惡,只憑忠信涉風波。」「琴堂日日理棼紛,夢醒槐根有所思。毀譽姑隨輿論定,廉能曾受大賢知。勞心苦志嗟何補,鞅掌勾機枉自持。庭桂不知人意懶,今年花勝去年時。」「得失雞蟲未是真,者番來去悟前因。也知有淚揮耆老,自信無慚對鬼神。朝野政聲思召杜,豫章風氣慕徐陳。山川險隘苗民悍,撫緝還須望後人」。
社友石音語予,嘗見其窗友扇頭一絕云:「曾從海外訪麻姑,聞道君山自古無。本是昆侖山上石,因風吹落洞庭湖。」頗奇警可喜,惜不知作者誰氏也。
檢己酉家書,得家君手寫《春柳詩》二章云:「春含綠意柳先知,彈指繅成滿樹絲。從此天涯多惜別,有人樓上正相思。謝娘才調傳千古,張緒風流憶往時。回首杭州飄泊日,六橋煙雨最淒其。」「柔情縷縷意搖搖,舞遍山亭更野橋。攀折難禁羌笛怨,婆娑猶令老魂消。絕憐腰瘦驚風易,翻為春多作態勞。何處新栽最相憶,武昌無限短長條。」仲兄子言《消夏》七絕云:「炎炎夏日苦驕陽,喜得桐陰半畝涼。團扇緩搖閒散步,疏籬風過紫藤香。」「滿院蟬聲落照斜,繞籬行過比鄰家。門庭清寂無他事,閑看園丁種菜瓜。」嗚呼!墨瀋猶新,而兄之亡有日矣。撫念舊跡,涕淚無已。書竟有殘紙半幅,上系一絕云:「草草家書信手塗,墨痕濃淡影模糊。不須更問龍鍾態,紙上分明見老夫。」亦家君手筆。風木崦景之懼,令人悚然。男兒至此,何以為情也。
「綠釀新開菊正黃,與君薄醉倚秋光。人生無病無愁日,得意花前能幾場?」此華亭張女士對酌和外詩也,豔情曠思,讀之妒且羨。秋窗風雨,寂寞無聊,時復低吟,亦足以一消鬼也。
易淑班《除夕》詩云:「欲望兒成欣改歲,卻愁姑老怕添年。」此真人間無可奈何語,讀之黯然。
郭筠仙撫粵,以不能籌餉,奉旨開缺。臨行,賦留別詩有云:「積雨翻成噎噎陰,刺桐拂檻影蕭森。粵台氵頃洞龍蛇窟,虞宛銷沈草木林。無蹤詭隨民病亟,是何濡滯主恩深。誰言肺腑干戈起,慚愧生平取友心。」蓋郭之去,左文襄實忮之,故云云。
洪秀全據金陵時,立女館于秦淮間,令人自擇配,設女官媒以司其事。惟月晦許同宿,餘日不得犯。上元吳家楨詩有云:「六軍女館重閑防,廿五嬌娃聚一房。輪ツ今宵逢月建,滿城飛遍野鴛鴦。」即記其事也。
羅子源詩才極清麗,每讀其殘篇,輒有裁花憂玉之想。如《碧沙》云:「碧沙窗外午風涼,小院無人晝漏長。把卷不知春已去,落花紅上讀書床。」《桃源道中》云:「度盡山層與水層,桃源回首失がテ。天心似愛五溪好,不放青山到武陵。」《花枝》云:「花枝月上夜迢迢,門掩銀屏香懶燒。一枕清寒眠不得,可人天氣可憐宵。」語言靈妙,想見公子之翩翩。一才子之名,何嘗誣負哉!
老友藍田,攄懷社中舊吟侶也。從軍萬里,不見經年。比知南村有詩話之輯,抄寄數語,錄之以永風流。和予《紅粉青衫涕淚》「新」韻云:「黃絹千端蠶尾苦,青衫一領酒痕新。」《詠史》云:「一劍龍蛇分楚漢,杯羹父子況君臣。」《保陽感懷》云:「燕趙已無豪俠氣,澧沅猶有芷蘭香。」「三千世界花開遍,九萬前程鳥倦飛。」「最是江關蕭瑟後,陵夷雅頌待誰陳。」《詠春草》云:「花間不老英雄氣,化作流螢尚有光。」皆可誦之句也。
「韓園秋老漢宮荒,歌伎遊歸戀夕陽。塘內蓮花千萬朵,不知誰是美人香」。此大滌子自題墨蓮句,風致娟娟,畫亦清臒稱逸品,亦一雙絕之作也。
紀阿男,詩人紫伯之妹,名映淮,著《秦淮柳枝詞》。有「棲雅流水點秋光」之句,王阮亭極歎賞之。《秦淮雜詩》所云「十里秦淮水蔚藍,板橋斜日柳毿毿。棲雅流水空蕭瑟,不見題詩紀阿男」者是也。
明初于金陵聚寶、石城、西關諸處,建輕煙、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樓,以聚四方賓客,有「花月春風十四樓」之稱。厲樊榭《賣花聲》云:「花月秣陵秋,十四妝樓」,蓋是也。而秦伯虞太史《題板橋雜記》有云:「茉莉香中送晚涼,渡頭桃葉趁潮忙。十三樓上春如許,草草山河已夕陽。」樊雲門《調爽翁卜妾秦淮高陽臺》詞亦云:「墮策閑坊,一株紅桕遮門。十三樓下秦淮碧,側烏絲親訪桃根。」俱有「十三樓」之語,尚不悉所本。
饒漢祥在湖北民政長任時,有獻詩求用者。饒氏答以詩曰:「廣廈無萬間,大裘無萬丈。惟有愛士志,方寸自來往。安得出肺肝,化作彌天網。雕鳩與鵬鳥,钜細皆收養。近將掛冠去,身與心俱爽。白雲倘可悅,與子同遊賞。」此公狡獪,正復使人哭不得亦笑不得。
吳佩湘女士著有《遺室吟稿》,詩清妙可誦。如《春日絕句》云:「流鶯啼上綠楊枝,人倦紗窗刺繡遲。花壓闌干寒食近,一簾微雨燕歸時。」可見一斑也。
戊戌被難六君子,最以名聞者厥為譚壯飛,生平詩文尤膾炙人口。湖南有郭四者,郭嵩燾之子,以文自矜,目空千古。嘗評定前此文章之士,獨譚瀏陽得六十分,其他如韓、柳、歸、方諸賢,率在四十分以下也。所為詩有《莽蒼蒼齋集》行世。說者謂其謹嚴豪放,才兼杜蘇,洵不誣也。
譚復生之次有唐才常,世稱瀏陽二傑。戊戌之變,才常痛極,欲航海復仇不果。庚子漢口之役,事敗被難,論者痛之。素所為詩,傳者甚少,僅就見聞所及,一一錄之,片羽吉光,亦足以景行一世也。《贈友》云:「沉沉苦海二千載,疊疊疑峰一萬重。舊衲何因困蟣虱,中原無地走蛇龍。東山寥落人間世,南海慈悲夜半鐘。用九冥心湘粵會,行看鐵軌蹋長空。」
徐元歎詩清以淒,一唱三歎,錢虞山所謂「天寶貞元詞客盡,江東留得一徐波」者也。有《寄楚僧寒碧》詩曰:「楚鬼微吟上峽謠,中元法食可相招。憑師為譬興亡恨,雨打秋墳骨亦銷。」
擔當和尚,明遺民也。工詩畫,著有《橛庵草》。《題畫》云:「僧手披霜色有無,千層林麓盡皆枯。尚望人幹堅如鐵,畫裡何人識董狐。」「孤燈照影不勝情,近水茅堂冷氣生。不待西風搖落盡,筆尖動處有秋聲。」「過人窮壑總登臨,應接還須策斷藤。三昧在於無墨處,不須畫裡覓癡僧。」「地偏惟恐有人來,畫個茅堂戶不開。陵谷雖無前日影,老僧指點舊時苔。」逸語峭詞,別饒感喟。
熊端階先生為吾邑之碩士,詩文俱有精詣,而書法尤佳,名雄一世。惜坎軻終生,窮力糊口,著述之業,未遑留意也。身後益寥落,嗣絕家破,遺稿且不可求。嘗于哲臣處聞其《擬諸將》五章,雄渾蒼涼,允推巨制。事冗善忘,未獲章表。今春又晤哲臣於滬上,乃請重誦之,轉錄如下:「龍興戰績說松山,定難燕都入玉關。當日輿圖呈益地,只今金繒出民間。烽閃爍倭刀紫,炮火轟飛海日殷。塞外燕支山竟奪,遼東婦女已無顏。」「屬國蘇卿舊節標,海氛累歲未能消。虎賁遺報難追憶,雁足帛書久寂寥。遼海奇珍傳捕蚌,漢廷服制重金貂。效靈河嶽百年事,莫負馨香荷累朝。」「津門沽口日飛烽,倉卒遺憂到九重。『漢冶』郵傳三輔遠,秦關險恃一丸封。思歸將士元公憶,留守軍輸蕭相供。持重老臣趙充國,早將兵法寓三農。」「西羌曾築受降城,出塞麾旄早建旌。宿衛中宮方拜命,登壇專閫未休兵。強藩尚待調停策,君側何勞積穢清。萬乘千騎巡幸地,莫將紛飾說承平。」「洞庭秋氣逼人來,楚客蘅蕪賦九哀。子弟湖湘曾報國,風塵Е洞此登臺。好藏碧血收遺骨,為酹青一舉杯。馬革老臣原素志,回天疇是濟時才」。
唱經堂主人云:「詩至五六,始發亮音。」嘗味斯言,殊有至理。蓋律詩五六,世稱腰聯,承上起下,為全詩之大關鍵處。譬之人身之有腰也,腰健則足健,而周身皆健。故詩貴結句佳,而尤貴腰聯佳。木本水源,此勢理之自然者也。且以全詩而論,首聯破空而起,頸聯承意而下,末聯結束全篇作一收煞。其氣皆促,其勢皆專,求所謂慷慨低回、一唱三歎之致,固非寓之於五六不可。試讀古詩,便會此意。故予以詩至五六,始發亮音,為見到之言,而益見詩之五六之可矜可貴也。學者于此,可不精潛以求之哉!
涪翁論詩,謂一句之中,須有鼻孔,方是好詩。推譯此意,即古人所稱句中有眼也。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綠春須盡日,白髮好禁春」、「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等句之此數字,次序應為:「生」字,「入」字,「寒」字,「老」字,「有」字,「自」字,「須」字,「禁」字,「咽」字,「冷」字,「自」字,「非」字是也。又如「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之「欣欣」、「寂寂」、「蕭蕭」、「滾滾」,「震」字,「驟」字,「漠漠」字,「陰陰」字,即所謂一句之中,句無閑字也。於此而言,詩之好惡,只爭一字二字之間,律之精嚴,亦在一字二字之內。率爾操觚可乎哉?
絕句詩吃緊只在第三句,承上起下,表意寫情,如全詩之大轉關處,為律詩之有五六,即所謂轉語者是也。須如畫家畫龍,有點睛飛去之妙。世或分此體為三,曰上絕、中絕、下絕。謂絕句雲者,乃絕律詩之半解而成章也。故又名「截」,如劉禹錫之《阿嬌怨》、《石頭城》、《烏衣巷》等什,名之曰下絕。李商隱之「君問歸期未有期」,李建勳之「五原春色舊來遲」等什,名之曰上絕。而所謂中絕者,則老杜之「兩個黃鵬鳴翠柳」,其一例也。按此種體制,六朝人已有先例。如吳均之《山中雜詩》是矣。平平四句,最難見佳。倘不善用筆,便成木雕老鼠。後人鮮效法之者,其亦有故與。
周亮工墨竹一幅,曾于友人家見之。勁節疏,著葉不多,而尺幅間極蕭疏零亂之致。系詩一絕,亦沖逸雋永。詩曰:「稚子求無悶,抽鬥作難。莫言騰萬尺,節節報平安。」又周鏞山水中堂題詩曰:「生處牽歸一釣船,不談休咎不書年。將軍陣上千重甲,不敵青蓑半領堅。」亦饒有幽曠之趣也。
古之言作文者,莫不曰貴養氣。氣猶水也,詞理猶木也,水盛則木浮,氣足則詞充。若氣不刃實而徒恃章句,譬之翦彩為花,雖工亦形下之道,索索無味矣。相傳彭士如矜才好詩,嘗以事過黃村,以舊作若干首謁左西堂。西堂翻閱數通,謹於眾中擇二章加以圈點。彭見之不服,將面折左。左窺其意,徐曰:「君詩自佳,不可謂辭之不工,意之不新,音韻之不諧也。所欠一幅真氣耳。氣不足,故意盡而言已盡,言盡而趣亦盡。如觀死人作靚妝,美亦何取邪?」彭大慚沮,然心服先生之言,未敢辨也。揖而退,齲ㄉ作遍讀之,苦吟達旦,編韋為折,不覺喟然曰:左先生豈欺我哉!文固貴養氣,于詩又何莫不然。按此與顧樊桐事如出一轍。樊桐至京師,以詩謁某名公。某止選其絕句一首,全圈之,評曰一氣,餘不加點。顧頗以為未得當。繼又錄若干首呈之,自謂精之至者。某公又選其一首,全圈之,評曰一氣。如是者三。顧乃悟曰:詩貴一氣邪?因復取餘作及平日所最自重者細諷之,皆駁而不純,滯而不流,字句索索,詞有餘而氣不足者也。乃大駭服。
詠物詩以不粘不脫、不即不離,刻畫工而不落色相,寄意遠而不失物情為貴。袁隨園《鏡錢》諸什,最得此中神髓。近見方龍眠《詠錢》六律,亦甚工妙,雖不敢比駕倉山,而感喟遙深,語意警鏈,盡多不可磨滅處也。詩云:「頒從九府說奇珍,宛轉流行恰似輪。四面圓融終帶俗,幾人輸納竟通神。具將隻眼能窺世,安得探懷解濟貧。卻笑有時成棄物,床頭堆積聽生塵。」「龜文鵝眼肖來工,鄧氏曾傳蜀地銅。任爾炎涼終眷戀,仗兄酬應便圓通。幾朝文字留當代,一世奔忙在個中。未必咸陽能再雨,年年惆悵望東風。」「誰言豐嗇自為謀,撲滿猶貽在上憂。萬眩ü同才子賦,一文偏斷吏人頭。鑄來撒帳非誇富,佩到宜男亦解愁。堪歎牛郎真落寞,至今原騁未能酬。」「三生誰與締交深,歷數盈虛感不禁。曾櫻┈模妃子爪,難填溪壑佞臣心。歌傳牛讖形能復,質化蝶飛影易沉。輕重無關身外物,百年何事苦相尋。」「居然能令別離輕,與世紛紛著意爭。公室有時成怨府,貧家無計下愁城。每從聚散人情見,大抵恩仇此處生。落第更增寒士歎,長安無復買春名。」「金榆桐竹變無端,投贈誰憐客路難。北裡生涯商女樹,唐家恩賚洗兒盤。貧窮眼界卻嫌小,富厚形容總帶團。莫怪當年何嶠癖,此君能結世間歡。」
詩固貴用書卷,然貴活用而不宜死用,貴熟用而不宜生用,貴化用而不宜顯用。子才子「水中下鹽」之喻,雖世多詆笑之者,要為至理名言,不可偏廢。杜少陵詩中聖人,而其言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破」之一字,即運用書卷之妙訣也。聖歎氏有云:「要使古人聽命于我,不可使我受制于古人。」亦即斯意,而尤為明快率爽矣。
詩僧寄禪,名滿海內。一號八指頭陀,語言清妙,了無凡音。比見其遺詩一首,為錄於下。《引》云:「壬子夏五月,訪白道人于烏龍潭上。坐談良久,覺六朝無限興亡事蹟,都在石城楊柳莫煙中。塵海變遷,江山如故。白頭老衲,重見故人。回憶曩昔,都如夢痕。欲哭欲笑,云何云何。」詩曰:「石城殘照裡,楊柳碧餘春。獨放青天鶴,來尋白道人。溪雲涼入夢,潭水近為鄰。坐覺滄洲晚,微風動葛巾。」
寶廷字竹坡,清宗室中之賢達士也。痛朝政不綱,憤而嫉俗,于浙督學任內,娶江山船妓女,復上疏自劾,部議落職。竹坡往來西山,以詩酒自娛,灑然遺世。嘗有「微臣好色誠天性,只愛風流不愛官」之句,其佗傺可想,其狂放亦復可欽。其子伯福,亦綽有父風,以創「知恥學會」事,見迕於朝貴,飭其岳聯元嚴加約束。伯福遂嘗為元陳說時局大勢,元韙之。拳亂起,聯元力陳拳不可恃,遭騑戮。伯福痛其外舅為己而死也,則大慟。聯軍入京,遂與其弟壽富仰藥偕殉。瀕死有詩曰:「袞袞請王膽氣粗,竟輕一擲喪鴻圖。請看國破家亡後,到底書生是丈夫。」「薰蕕相雜恨東林,黨禍牽連竟陸沉。今日海枯見白石,兩年重謗不傷心。」視死如歸,躊躇滿志,誠一時之哲士也。
袁爽秋,桐廬人。文學治行,一時無兩。庚子之役,以抗疏劾端剛被戮,聞者惜之。張香濤為詩吊之,情文並茂。詩曰:「七國聯兵竟叩關,知君卻敵補青天。千秋人痛晁家令,曾為君王策萬全。」「民言吳守治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黔首青衿各私祭,年年萬淚咽中江。」「西江魔派不堪吟,北宋新奇是雅音。雙井半山君一手,傷哉斜日《廣陵》琴。」
七絕最難工。神機湊拍,合乎天籟,方擅勝場。唐人中工此者,如劉禹錫、王昌齡、杜牧輩,已不數觀。自唐以後,遂無人能工者。《湘綺樓詩集》不存七絕,《介白堂詩》亦然,蓋深知其難矣。
古人常有專工律、絕,不作古體者,殆以古體不易作故也。然古體詩亦不可不學。古詩源流甚雜,惟唐人則無體不備。近人所習,僅就選本順口者摩仿之,散整兼行,著一二拗句,即自號為古格。然如廬仝之《月蝕》詩,任華之《寄李白》,沈佺期之《李供奉彈箜篌歌》、《霹靂》引,格調奇異,各不相類。李杜韓白諸家,其古詩體裁,亦極變化。須于平日諷誦時,玩其神理,審其音節,必有途轍可循。王漁洋論詩,于《丹青引》、《石鼓歌》諸類,繩以一定平仄,而李白之《夢遊天姥》詩,不能得其節奏,遂目為英雄欺人,未免淺陋可笑。豈韓昌黎之《董生行》,元微之《古別離》,皆欺人語邪?此事至難,解人良不易。近人惟王湘綺、陳散原古體詩為不俗。若陳石遺、易實甫,亦以長篇自鳴於世,非啞鐘則蓮花落耳。
金冬心先生書法畫筆,皆自成一派,視世之調鉛殺粉貌擬形摹者,何殊天壤。往見其所作人物冊子,極古健樸茂之致。題詩數章,亦饒野逸雋味,如「團扇生衣捐已無,掩書不讀閉精廬。故人比似庭前樹,一日秋風一日疏。」「白雲忽自眉際出,黃葉亂飛衣上來。空亭久立非無故,攔路溪風不放回。」「野梅瘦得意欲無,多謝山僧分一株。此刻閉門忙不了,酸香咽罷數花須。」其他斷章,咸多高曠之趣。明窗幾,間一玩諷之,大可撲卻俗塵三斗也。
聖歎批書,獨具隻眼,辨才妖筆,照徹古今,幾於負販之流,咸知名姓,亦可謂評論家之雄長矣。特所選之《唐才子詩》,則未免非大雅之道。而取材說義,猶有奇僻章強,附會穿鑿之弊。是則文人好奇之過,非獨聖歎氏然也。而以評小說之眼光評詩,實其致病之要點。但俊眼靈思,於詩道特有發明處亦不少。學者于此,當深思嚴辨之,究不可一概抹殺也。
語有云:文人少達而多窮。又曰:詩以窮愁而後工。是「窮」之一字,誠鼓鑄詩文之良陶冶也。然昌黎草送窮之文,元亮有驅饑之歎,詩文雖佳,又何補於窮苦哉!味髯公「饑來據案坐,一字不堪煮」之言,能無感喟?其亦曰達人知命,聊以解嘲耳。偶得丹徒嚴吉人《送窮》四律,翻諷一過,覺滑稽之中,彌饒沉痛。錄兩章云:「記經離亂識君才,小別無多去復來。助我耽吟堪寡欲,饒卿磨礪出英才。貧非病也賢何諱,富可求乎聖亦ㄉ。落落天涯數知己,昌黎怊悵子雲猜」。「舉世爭馳勢利場,惟君古誼最悠揚。每逢佳士勞青眼,但值凶年更熱腸。戀舊喜能甘我忄在,謀新都為苦人忙。臨岐相執重相約,富貴他年莫便忘。」
律詩中兩聯最忌板滯,而不善著筆及氣力孱弱者,皆易染此病。欲補救之,「縱對」法可式也。縱對亦云「流水對」,如「遙聞畫閣秦箏逸,知是鄰家趙女彈」、「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之類是也。律中得此,增長神韻格力不少。
阮尚賢字鼎南,越南遺民也。所著《桑海淚談》,一字一淚,不忍卒讀,是我國人所亟宜人手一編者也。嘗見其《感成》一律云:「使節當年銜玉音,關河雙鬢雪華侵。豈知秦檜和金計,難遂包胥復楚心。石馬園陵秋草冷,銅仙宮闕夕陽沈。劍南家祭知何日,漢臘低徊愴不禁。」
偶于莫愁湖得息園居士詩云:「霜冷荷枯葉,湖天一色秋。日高晨落漲,風正夜回舟。茗話參禪榻,棋聲隱畫樓。莫愁美才貌,福慧幾生修。」又高占元有句云:「竹矮疑為山種穀,荷圓認是水生錢。」亦寫景有致。
晝公曰:「人云詩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齲ǔ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閒,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此語最好,學者所當服膺。又盧延遜云:「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個字,斷數莖須。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賦易,為著者之乎。」裴說云:「苦吟僧入定。」又云:「難得始為詩。」皆能言詩中艱苦,為初學者之油腔滑調,痛下針砭也。而衤能衤戴子瞀焉不察,以「老嫗能解」為可式。不知不經艱苦而遂為平淡,又安能免得「肥妻子」之譏乎。
近之名士,忄在誕不經,尤好以才自放,隨意謳吟。蓋以為有才如我者,何出不佳?奚事占嗶如老學究。不知學問之道,浩如煙海,溝渠自畫,得不詒笑大方哉。往聞臣誦某公詩云:「狗腳紛紛自稱政,羊頭袞袞盡封侯」。嗚乎,是誠何語哉!為詩如杜拾遺,而尤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言。餘子囂囂,得非亻真乎?用知真名士,乃無假文章也。
詩讖之說,由來久矣。如駱賓王之「倏忽搏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劉希夷之「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崔曙之「曙後一星孤」;趙嘏之「水邊歸去一閒人」等,記不勝書。雖事涉迷信,然言為心聲,亦未嘗絕無機兆也。特世人茫茫,不能預察耳。仲兄子言,在揚軍時,因勞成疾,嘗以一詩寄示云:「人生生死本尋常,海上難覓百歲方。一縷幽魂歸黑塞,十年春夢醒黃粱。寒鴉陣陣啼落月,荒塚累累對夕陽。寄語吾家諸弟妹,莫將消息問同行。」語慘音淒,當時特以為一時哀音之極耳,而不卜次年夏竟爾辭世。其夭亡之兆,固已早見於半年以前矣。瞀未能知,呼負靡極!
詩以不用事為第一,用事次之,但亦必運使靈活,不拘不澀,方為可取。所謂「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也。而今士往往好使詩書,拘攣補衲,有意裝琢,行同書抄。而自矜淹雅,以為韓碑、杜律,無一字無來歷也。不知顏任有拘庸之疵,劉楊多艱深之譏。詩寫性情,亦何事此,徒召子雲淺陋之誚,豈非《風》、《騷》之旁門哉!前有此條,茲更申之。
羅子源《江行》詩云:「十里長堤落照明,西風嫋嫋布飄輕。龍陽西去垂楊柳,一路吟蟬不斷聲。」
鄙見論詩,嘗謂豪放甚易,秀邁為難。豪放或可摹擬為之,姿肆淩亂,無甚神理,久乃墮入惡派,全與詩道相背,不足取也。秀邁二字,原於胸襟不俗,下筆輒有超脫出塵之概,蒼松拔石,長劍倚天,殆其似之。
七律固以氣魄為主,然鏈字鏈句之功,亦不可少。一字不愜,一句不稱,則足為全篇累。此體自以少陵為正宗,學者熟讀深思之,自必別有進境。
凡作七言絕、七言律詩,造句平仄須協。近人往往有一三五不論之拗句,誤也。凡七言詩句,第三字若用仄聲,則第五字必用平聲。蓋拗句亦有定格,第一字固平仄不拘,而第三用仄,第五用平;或第五用仄,則第三應用平,此為正法。但此就七言律、絕言之也,其他七古拗句,則平平仄仄下,亦有作平仄平,或平平平者。但無平仄仄平仄仄平之句法。
曩與友人論詩,友云:「作詩造句貴曲,曲則意多耐人尋味。如『有馬在江邊飲水』,直言之無足異也。須說『水流入馬之口』方有意致。」餘頗然其說。後讀蘇東坡《詠韓幹畫馬》七古詩,中有句云:「後有八匹飲且行,微流赴吻若有聲。」乃知友說從此出。而蘇詩造句之妙,不惟活畫出飲水之馬,而且飲且行之狀,如臨紙上。「微流赴吻若有聲」七字,真令人叫絕。此亦後學所宜法式者也。
五律鏈字,有虛有實,最宜著重,所謂「詩眼」是也。唐人「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如不用「蒸」、「撼」二字,而用浮、湧等字,則死句也。鏈字貴新警,若但求避俗,而於神理毫不相關,亦不足重。
凡善作詩,未有不善作文者,特其文不著耳。經、史、子、集未能貫通,必少可傳之作。蓋學識不博雅,則下筆虛枵無物矣。韓昌黎、蘇東坡兼工詩文,人盡知也。杜詩無一字無來歷,非博極群書,烏足語此。讀《公孫大娘劍器行》,所為《敘》文致逸宕,為韓蘇集中所無。下至陸放翁輩,詩格僅成宋人一派,而其所作古文,實清曠拔去。後人但言作詩,而于讀書作文,不知用心,失之遠矣。(村按:此條可為論詩專重性靈者借鏡。)
義山《無題》,韓《香奩》,其用意深婉,蓋別有所托,非詠閨事也。後人不明此旨,幾欲將身化為婦女,淫詞褻,至不堪寓目。王次回《疑雨集》,詩格既不高,而淫氣滿紙,直是描摩秘戲圖耳。豔體詩非不可作,然必取法乎上,勿染近人惡習為妙。(村按:「無題」、「香奩」之分,其說詳於《兩般秋雨盦隨筆》中。)體制不同,似選詞亦自各異也。次回詩雖不能如杜老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然靈思綺筆,亦足自成一家。就中固有過甚之處,要未可以一惡而掩百臧也。不過後人學之,要有分寸耳。若一概抹煞,則袁簡齋辨之於前,更毋庸南邨之冗於後矣。
近時名輩,講求作詩者,多學宋人黃山谷、梅宛陵一派,力矯平弱浮淺之習,可謂知所務矣。惟學識不富,才力不敵,多有寒儉枯澀之病。惟義甯陳伯嚴所著《散原精舍詩》,傀麗奇特,足以自成一家,閱之可以知諸家造詣之深淺。
散原各體詩,其勝人處在有輪鬱勃之氣,行乎其間,非筋緩脈弱者所能學步。然其造句鏈字之法,亦異常新警,多為前人所未道過。散原而外,有富順劉光第《介白堂詩》,亦為一時傑作。散原以古奧雄奇勝,介白堂則以清新俊逸勝也。
由來勝語,半屬天成,意境雙臻,妙手獨絕。後世之士,未可貌奪。李學士擱筆黃鶴樓,自是千古俊傑。二三才士,不讓當仁,思出偏師,以搴赤幟,藉有妙句,要無逮焉。荊公之「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山谷之「馬齧枯箕喧午夢,臥驚風雨浪翻江」,徒貽疵累,無補精神。即子瞻之「唯應山頭月,夜夜照來去」,亦難奪席,況夫嗣此而下者哉!
家君曰:謫仙《襄陽曲》,歐公亟賞其「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謂非他人所能道;予謂「遙看溪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潑醅」數聯,又豈第二人筆下所能有?
岑嘉州《走馬川》疊韻歌行,每三句一轉,論者謂本秦人「嶧山」等碑體。予觀《毛詩檜風素冠》之什,凡三章,章各三句,俱疊韻,尚在秦碑之前。
頃見六一頭陀錄寄禪遺詩一章云:「一磐墮瞑翠,高樓倚月明。天空憐雁渡,山靜覺寒生。雲氣迷鍾阜,秋潮撼石城。時聞清梵發,還似讀書聲。」蓋暮登掃葉樓所作,錘鏈至此,豈近今名士所能躋望者哉!
「禽言」亦詩中之一體,《寄園寄所寄》搜錄極多,皆作諷刺語。尤西堂亦有此體。家君子嘗以幼時所見黃佩蘭《禽言》四章錄示云。《交交桑扈》:「交交桑扈,桑滿牆陰三月暮。去年蠶時處深閨,今年蠶時涉遠路。道旁忽聞剪刀聲,令我躊躇不忍去。交交桑扈。」《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儂家舊在江南住。離家一程遠一程,飲食不同言語異。風塵淪落年復年,回首江南家何處?不如歸去。」《泥滑滑》:「泥滑滑。大姑三月采新筍,小姑三月采細茶。行過南山又北山,微雨沾衣塵漬襪。蓮鉤小,穩些踏,泥滑滑。」《酒醉癡》:「酒醉癡,清明節到鳥先知。王孫攜得佳人未?拾翠踏青正此時。登舊隴,賦新詩,酒醉癡。」流麗清圓,詞新句雅,洵佳構也。後二首體制稍異,或云姚瀛仙作。
《臨漢隱居詩話》云:「李光弼代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杜甫哀之曰:「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疊。」前人記杜甫句為詩史,蓋謂是也,非但敘塵跡、摭故實而已。或又謂「錦城歌管日紛紛。一絕為杜稱詩史之張本。愚意史之意義,要不當專指諷刺褒貶,凡足以備一代故實,抉擇嚴謹者,皆史也。《說文》曰:「史,記事者也。」若僅就一句二句、一首二首以為言,則《垂老》、《無家》、《石壕》、《潼關》、《兵車》、《哀江頭》等作,將無皆徒摭塵實之詞哉?大抵少陵生平,系心家國,遇世滄桑,所發多感時紀事之言,用有一代詩史之目,亦如和曼氏之稱詩史耳。儒生穿鑿,亦何足據。
歐陽永叔云:作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餘曰:豈獨文,徵詩亦然。
家君嘗云:眼前景,意中事,口頭語,見得到,寫得出,便是好詩。然而談何容易。
詩用書史,最忌晦混。以詞掩意,雖當何佳。僻典冷事,亦為魔道。狐穴之譏,可不慎乎!老杜自謂讀破萬卷,下筆有神,而其用事,實佳妙可式也。如「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過時如發口,君側有讒人」之類,數不勝數也。
後山云:「陶淵明之詩,切於事情,但不文耳。」余嘗思其不文之故,迄不得解。想與子瞻不好《史記》,永叔不愛杜詩,同一疑案矣。然後者或人情,前者則奇論也。
女子裝束,前代最重弓鞋,而以大作小,遂有種種醜態。呂曜如有七律一章,形容盡致。詩云:「淩波豈獨說生蓮,粉底彎彎劇可憐。且喜後塵多得地,只愁前路已升天。花陰立處痕長在,苔院行來印亦偏。一步一回頻納履,囑卿切莫進瓜田。」又誦其同鄉某先生席上詠醋一聯曰:「秀才氣味三分近,閨閣風情一半移。」亦可謂巧思俏語。每讀一過,輒為失笑。
家君曰:「白髮三千丈,緣愁若個長。」謫仙才語,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王荊公增為「澡成白髮三千丈」,直是不可解矣。「眉痕只覺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後長。」孫淵如《贈內》詩,可謂哀豔。《疑夢集》亻效之云:「情飛眼角雙眶綠,病染額心一點黃。」對句尚可,出句堪設想邪?惜其不讀《李夫人傳》耳。
宋庸字幸愚,保邑故家子。工書畫,能詩,曉歧黃。淪落不偶,挈家售藝于常,不知所終。作詩規摹老杜。茲錄其《書懷》五律一首:「戎馬關山道,獨從異國回。邊城寒角動,海月夜潮來。空有憐民意,誰為濟世才?臨風撫短鬢,潦倒且銜杯。」
後山云:「魯直《乞貓詩》云:『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狸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雖滑而可喜。」千載而下,讀者如新。因憶《菰荻對酒示友》詩曰:「只顧傾杯莫論錢,寒宵好借酒催眠。千金難買長生藥,何必長生便是仙。」詎非同此理趣?
「與郎酣寢渾忘曉,雞亦流連不肯啼。」歡娛之言,可謂工已。「最是五更留不得,向人枕畔著衣裳。」韓家自在窗中句也。同一兒女語,讀之令人欲喚奈何。蓋愁苦之音之感人易深耳。善乎太史公之言曰:《離騷》蓋自怨生也。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千古勝語。妙在意與物會,籟由天成。如春陽散和,不見斧鑿。後人以艱深求之,轉入魔道矣。陶彭澤「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同一理味。坡老《示明上人頌》曰:「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於是。」知此論也,可以言詩。
世傳浣花翁「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之詩,可禦瘧鬼。予味其剛厲雄莽之氣,誠哉匪誣。顧施肩吾之小鬼國家,亦足令山魈卻步。又何言哉!
往聞吾友石音,誦人扇面之詩,一時訁剪索,不知出所,曾並志之。頃夜清寒,孤燈破夢,坐翻《鑒誡錄》,乃識為程賀句。賀因此得名,時人呼為程君山。詩與所聞略異,或傳寫之失與?回更錄之:「曾游方外訪麻姑,說道君山此本無。雲是昆侖山上石,海風吹落洞庭湖。」
酉民以舒河槎先生《笈雲樓詩鈔》一卷寄示,乃舒氏家藏本,欲付剞劂而未遑者也。首弁吳樹梅一序,乃督學次辰時所撰,推崇特至,有「作者山川所曆,例付歌吟,慨歎之懷,時煩墨素。其中長句,尤運神工。接武盛唐,流行三楚。當推大雅,自是公言」等語,價值殆可想見。予披誦一過,覺五字較勝,長句亦多瑰麗雄偉之作也。
家君曰:左氏文好談鬼神。伯有楚靈,著墨無多,神情活現,讀之使人懍忄栗欲怖。漢代樂府如唐山夫人某歌,寫得精靈慌惚,雅有盲老公筆意。
屈子《天問》篇末,「彭斟雉帝何饗」以下凡十三句,便是漢魏以後七古歌行之先聲。
家君曰:讀古人詩,各有興寄,即各有感觸。人問王孝伯,《十九首》中以何等句最佳?王以「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應之。予每讀「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二語,為之愴恨。蓋由關塞飄零,飽諳斯味也。
詩言志。車馬輕裘,敝之無憾,仲氏志也。太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是追進一層法。又「回頭語小姑,莫嫁似兄夫」,語意亦從《孔雀東南飛》中化出。退之訾其輕薄矣。
梅都官曰:「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平淡雲者,歷徹甘苦,落盡芬華,沖然返於天人混洽之境也。老杜以超詣許陶謝二公,胸懷之高妙,要亦不可及耳。佘嘗見近世之士,多摭拙易鄙俗之詞,體同俳唱,平淡自許,性情妄矜。知者見之,不將冠隊纓絕乎!
作詩造意遣辭是一事,押韻亦是一事。嘗見多少好句,以用韻未工,都成瓦礫,良可愾也。然韻之工,非徒關於穩不穩也。凡啞響、巧拙、曲直、深淺、輕重、生熟,皆自有故,不可不知也。
家君曰:「揚子幼種豆詩,不過比興語,喻仕宦之不達耳。張晏臣瓚舊注,必為南山君象,蕪穢不治,言奸邪滿朝也。語意ㄙ昧,葉氏駁之最允。元微之《連昌宮詞》,「祿山宮中養作兒」等句,直是破口謾駡,不遭文致,亦云幸矣。才子之稱豈不大異。
家君曰:屈平《九章》,前五後三,皆從身世著筆;第六章間以《橘頌》,文心狡獪,使人不測。老杜《同穀七歌》,弟妹之下,插入「四山多風」、「南有龍」二首,未復收到本身上,章法全祖靈均。
五溪多三王廟,神為兄弟三人。相傳皆南宋名將,平苗有功,旌麾所蒞,箐洞懾服。為權臣所忌,貽鴆而卒。英靈不沒,往往為祟。後經敕封三天王,永享血食,患乃得寢。故俗亦呼之為「天王廟」,又以生職稱之為「三侯廟」。羅子源有《三侯廟詩》云:「萬縷蠻煙一戰收,百年廟貌大江頭。弟兄難得皆名將,士女都來拜故侯。灘水走雷龍欲起,山峰立劍樹常秋。遷陵聞說英靈在,鐵馬金戈夜夜遊。」又《出塞曲》云:「萬里秦城外,平沙接大荒。天寒征旆白,日落陣雲黃。號令風雷動,軍聲鼓角忙。前山烽火起,上馬正擒王。」《入塞曲》云:「百戰將軍捷,長歌壯士歸。明駝馳露布,番使擁降旗。沙闊千雕下,秋高萬馬肥。槍一掃蕩,鼓吹脫戎衣。」清健雄渾,俱可傳作。
嘗于金陵掃葉樓見一絕云:「濕雲如墨擁層巒,古寺秋陰佛殿寒。競說六朝山色好,有誰來向雨中看?」喜其新妙,惜乎姓字忘卻矣。
《道山清話》載石曼卿一日至李駙馬家,見楊大年寫「折戟沉沙鐵未消」一絕,後書義山二字。曼卿笑云:「昆」裡沒這般文章。塗去義山字,書其旁曰牧之。蓋兩家集中皆載此詩也。詩甚佳,但頗費解說。吾嘗思之,亦不悉其費解說之故。
張東墅《鎮道中》一絕云:「腰刀首帕半身衣,躡足登山似鳥飛。赤米白蝦滿寵負,夕陽人影趁墟歸。」于邊邑風俗,惟妙惟肖。(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一至十六集)
綺霞軒詩話(秋夢)
[编辑]詠物詩之有寄託者,如吾鄉商麓原先生。《詠秋燕》云:「遨遊京國計全非,王謝堂前故侶稀。絮語梁間猶刺刺,離情江上轉依依。小樓欲雨尋春過,深巷無人帶月飛。雲水萬重須道遠,長安雖好不如歸。」「烏衣門巷是家鄉,衰草離離塞路荒。不盡春江思舊雨,那堪秋水傍斜陽。關心簾箔身如寄,瞥目鶯花夢易涼。自顧紅襟毛羽敝,問儂底事一身忙。」「曾記斜飛萬綠新,無端棖觸也傷春。歸來村路迷黃葉,夢入江洲冷白蘋。搖落情深緣作客,炎涼閱盡奈依人。海梁玳瑁雙棲穩,不向繁華踏軟塵。」客中況味,慨乎言之。先生名書浚,為「杉湖十子。之一。其詩可傳者甚多,惜餘不復記憶耳。
龍翰臣先生《詠春柳》三律云:「昨夜東風展翠條,江南江北路迢迢。曾憐瘦影披寒渚,又寫濃痕上板橋。齊殿風流猶在眼,楚宮婀娜半垂腰。誰知鎮日濃煙裡,一例春愁鎖未消。」「綠水紅橋舊夢非,柔絲宛地忽依依。年光惜別歌《金縷》,眉黛嬌春試舞衣。殘月曉風人已去,碧波新草燕初飛。陌頭不是鶯花好,綰住長條未得歸。」「清明村店酒旗斜,漠漠青堤間白沙。隔岸馬聲嘶遠道,臨風鶯語喚誰家。戍樓望斷芳菲節,江水生憎泛白花。惆悵渭城攀折處,離愁應比去時加。」數詩神味風韻,不減漁洋,特春蘭秋菊,各殊其致耳。
詩詞有用俗字而愈傳神者,稼軒詞中,往往見之。《倚晴樓詩餘》中,亦有《蝶戀花》一闋云:「客衣單,人影悄。越是天涯,越是秋來早。雨雨風風增懊惱。越是黃昏,越是蟲聲鬧。別情濃,歸夢渺。越是思家,越是鄉書少。一幅疏簾寒料峭。越是銷魂,越是燈殘了。」一闋之中「越是」二字凡八見,而愈用愈靈活,愈疊愈悲感。以視浪用俗字而不知揀擇者,真所謂毫釐千里矣。
嘗見《余墨偶談》中,《詠詩魂》一律云:「一縷爐煙尚未消,酒痕燈影夜迢迢。輕盈每向花前斷,縹渺還從月下招。或共離懷吟碧草,偶隨清夢度紅橋。梅花詠罷香侵骨,細管銀箋淡淡描。」描寫「魂」字,運思入微。餘仿其意,作《花魂》一律云:「一縷飄零繞錦幃,漫尋柳色鬥芳菲。黯然銷處愁蜂采,偶爾離時化蝶飛。驚向風前容易斷,招從雨後總難歸。辦香焫盡何曾返,玉砌雕闌又夕暉。」噫!千古名花,飄零黃土,香魂渺渺,恨也何如!難尋返魂之香,聊譜招魂之曲。花神有知,當亦黯然魂銷矣。
作詩限韻,餘雅不喜。因有時韻與題相鑿枘,頗難牽合也。猶記《隨園詩話》中,有詠蝶二句云:「有時飛到江邊去,跟過賣花人上船。」真匪夷所思。一日余與內弟張筠士談及,頗欲效顰。因擬二題共詠,詠魚押「山」字,詠雞押「波」字。余詩先成,《詠魚》云:「濠梁流水碧潺潺,戲藻噓萍意自閑。避世早知高處險,幽人何苦尚漁山。」《詠雞》云:「棲塒莫問夜如何,壯士軍中尚枕戈,茅店一聲天未曙,浮雲如水月如波。」錄成覆視一周,而筠士之詩亦成矣。《詠魚》云:「圉圉洋洋豈等閒,揚髻常在碧波間。幾時乘浪來東海,也睹蓬瀛第一山。」《詠雞》云:「毛羽雖豐飛不起,雞冠鉤距待如何。臨流羨煞雙雙鴨,日日溪頭浴晚波。」東施之誚,自知不免。然見獵心喜,文人結習,終難懺除耳。
《西青散記》中,亦有善用疊字填詞者。錄其《鳳凰臺上憶吹簫》一闋云:「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後,酸酸楚楚,只似今宵。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嫋嫋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連用四十餘疊字,脫口如生靈心慧舌,不讓易安專美於前矣。
萍鄉文芸閣閣主之妹晚芳女士,頗嫻吟詠。於歸數年而卒,其遺稿多散佚無存。曾記有《詠針》一律云:「白戰爭教寸鐵持,紅爐钅鏈想難施。夜工欲學靈芸法,天巧宜傳織女絲。繡作文鴛留妙訣,壓將金線度幽思。閨中日日常偕伴,不惜三余當讀時。」又《登越王台》云:「朝漢高臺尚宛然,憑欄遙望思綿綿。雄圖海嶠三千里,大長蠻夷四九年。才見重岡罷歌舞,俄聞橫海下樓船。呼鑾道上遊人集,霸氣蒼茫吊木棉。」一則才思沉雄,一則刻劃精細,各臻其妙。
丹徒李吟白先生長於七絕,茲于《江鄉漁話》,中錄其《題桃花扇院本》三首云:「豔絕清溪水一鉤,媚香樓勝顧眉樓。諸君也自耽聲色,爭怪言家不解愁。」「玉樹歌殘璧月涼,碧山依舊送降王。南朝亡國都風雅,詩酒乾坤翰墨場。」「一夕金城鐵鎖開,過江青蓋總堪哀。桃花扇子梅花塚,都自情天血性來。」又《與人話南朝舊事》云:「清談名輩系興亡,襟帶逍遙似老莊。何物能支江左局?唾壺麈尾紫羅囊。」「山賊縱橫啟徑行,蔚宗末路誤彭城。才人作計都如此,不為披猖損盛名。」《詠昭君》云:「馬上紅顏塞上霜,閼氏位號抵昭陽。蛾眉也有虯髯志,笑抱琵琶別漢皇。」慷慨之中,雜以議論。可與論古,可與言詩。
以韻語發揮種族思想,除岳武穆《滿江紅》一闋外,陳白沙《厓山題壁》一詩,久已膾炙人口。近讀張蒼水集,見有《戊戌冬懷》八律,其於種族之辨,亦凜若秋霜。特當時民權之說未明,不免迷於君臣之義。茲錄其一律云:「九邊鎖鑰斷胡烽,醪纊先朝費歲供。猾夏已無秦塞險,防秋豈復漢家封?黃河凍解應回馬,碧海波揚欲起龍。寄語金微多舊戍,草枯蓬折為誰從?」又《和定西侯張侯服留題金山六首》之一云:「飛椎十載誤逋臣,蹀血憑誰破玄真?霸就鴟夷原去越,兵連牛女正當閩。投鞭不覺江流隘,傳檄兼聞鐃吹新。正為君恩留一劍,莫教龍氣渡延津。」愛國之情,溢於言表,數百年後,讀之猶有生氣。先生又有句云:「獨笑中華皆婦孺,幾回膜拜捧胡雛。」不知清德宗及宣統帝登極時,舉朝大臣,亦有曾讀此詩者否?
皖江呂惠如女士工詩。數年前于友人處,得閱其詩稿,近多遺忘。曾記其《秋日雜書》五古二首云:「斜陽下疏柳,秋蟬如一鳴。落葉黏成衣,似訴飄搖情。我生亦蕭瑟,歲月忽相驚。感此摧中懷,愴焉將淚傾。」「炊煙不在樹,化作秋雲碧。西風引微涼,吹此憑樓客。遙山招欲來,為有疏林隔。相對寂無言,夕陽紅脈脈。」又《詠霜》一律云:「乍疑疏雪落林間,細看空蒙薄玉顏。昨夜微黃上新橘,曉來一白接秋山。鐘飄殘月初沉水,雁逐征人正度關。指點板橋朝日出,馬蹄猶可認連環。」稿中佳句極多,不能盡憶,然豐神秀韻,亦可窺見一斑矣。女士有妹,名碧城,亦工詩詞,於女學界最知名。其詩雖嘗寓目,然多不能記憶。猶記其《清平樂》二闋云:「晚煙新斂,紅冷芙蓉院。銀漢迢迢更漏淺,風動雲華微卷。
水邊處處珠簾,月明時按歌弦。不是一聲孤雁,秋聲那到人間?」「大千塵世,總是銷魂地。粉怨香愁無限意,吹得滿腔紅淚。
臨風猶弄娉婷,回看能不關情?願誦《楞嚴》一卷,懺渠藩溷飄零。」前一闋未標題。後一闋則詠落花也。
能言人所欲言而不能言之意,其詩必佳。吳谷人先生詩云:「愁集燈前如有約,詩成枕上半無題。」二語確為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
閨閣詩之有鬚眉氣者,殊不多覯。《梅神吟館詩草》中,有《放言》四絕云:「天涯擾擾盡風塵,欲報君恩愧此身。若使朝廷用巾幗,高涼應有洗夫人。」「恨不沙場萬里行,豈辭馬上請長纓。笑他碌碌稱男子,投筆何嘗為聖明。」「對酒當歌感慨生,唾壺擊缺氣難平。卞和空抱瑤華泣,未遇良土豈得名。」「人呼靈運為山賊,眾指曾參妄殺人。今古謗言同一例,汨羅不獨有靈均。」音節悲壯,氣概雄豪,使怯弱男兒讀之,定當愧死。
昌黎作詩,好用僻韻。然則古詩為然,近體亦殊罕見。茲於《西青散記》中,得《登諸天閣》一律云:「到處貪奇不礙廉,半生慠骨向松謙。花蒸野粟香于米,雪煮山蔬味勝鹽。疲馬卸肩原未息,晚鶯饒舌有誰箝?掃雲願閉諸天閣,清磐聲中檢藏簽。」履險如夷,是能善用偏師者。
袁簡齋論詩云:「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旨哉斯言,洵足為千古騷人之代表矣。試觀《三百篇》中,呼彼蒼、呼父母者,數見不鮮。屈原作《離騷》,史遷亦為之解曰:人當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疾痛慘坦,未嘗不呼父母。然則古今詩文,可以傳世而行遠者,何一非本赤子之心而發見者乎?至太白「小時不識月,呼為白玉盤。」及「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諸詩,尤為天真爛漫,流露自然。可見古人詩以道性情之說,不我欺矣。吾鄉汪任之先生亦有五古一首云:「兒時視青天,謂僅高於屋。竟欲借梯登,星辰盈一掬。長成始自笑,神志太超忽。忽忽念餘年,且插塵中足。青天不可上,兒時不可復。翹首望穹窿,青蒼還鬱鬱。」讀此詩,覺萬千悲感,萃於一身。轉恨兒時光陰,去之太驟。
吾鄉馬君武先生舊有句云:「甘以清流蒙黨禍,恥于亡國作文豪。」人因呼之為「亡國文豪」。嗚呼!曾幾何時,亡國文豪竟一變為興國志士,誠非當時所及料。然今日權奸當國,民生塗炭,共和政治,漸就澌滅。文豪在今日,誠負有指導國民之責者。
庚子暮春,余與諸同志結海棠社於羊城,拈題分詠,得「玉人詞」數十首。其可誦者,如《怡情詩》曰:「燈光如水浸簾青,花外琴聲響又停。月正明時人半醉,倚屏閑共玉人聽。」《醉血詩》曰:「東風吹雨細如埃,點點苔痕綠上階。瞥見隔簾花影亂,鸚哥低報玉人回。」皆幽豔之作也。
汪精衛先生,民党中之優秀者也。以謀刺前清攝政王繫獄,曾有《獄中感懷》四律云:「西風庭院夜陰沉,徹耳秋聲感不禁。伏櫪驊騮千里志,經霜喬木百年心。南冠未改支離態,畫角中多激楚音。幸有青燐慰岑寂,殘宵猶自伴孤吟。」「煤山雲樹總淒然,荊棘銅駝屢變遷。行去已無乾淨土,憂來徒有奈何天。瞻烏不盡林宗恨,賦鵩應傷賈傅年。一死襟期殊未了,此頭須向國門懸。」「落葉空庭萬籟微,故人夢裡兩依依。風蕭易水今猶昔,魂度楓林是也非。入地相逢應不愧,劈山無路欲何歸。記從痛灑新亭淚,忍使啼痕又滿衣。」「憂來疾病亦綿綿,一讀黃書一泫然。瓜蔓已都無可摘,豆萁何可更相煎。笳中霜月淒無色,畫裡江城黯自憐。莫向金台回首望,荊榛落日帶寒煙。」數詩以淒婉之詞,寫悲慨之意。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深得詩人溫柔敦厚之旨。
古今悼亡之作,當以元微之《遣悲懷》三首為最。以其真情流露,不假修飾也。曩讀《漢南春柳詞鈔》,亦見有悼亡二十餘闋,茲選錄四闋於後。《浣溪紗》云:「八九年前憶畫眉,玉堂花底面如脂。南來塵土鎖燕支。但道眼前終有恨,若論身後總難追。天生薄命可憐伊。」「心怯空房不忍歸,夜涼禁得舊羅衣。銀缸無語麝蘭微。
畫裡傳神都仿佛,夢中握手也欷歔。鏡臺猶在玉容非。」《菩薩蠻》云:「綠窗月下鶯聲輭,羅幃斜掩春人倦。角枕繡鴛鴦,渠儂同一雙。而今春夢醒,雲去無留影。昨夜五更寒,覺來衾枕寬。」《憶蘿月》云:「夜涼無寐,往事從頭憶。夢裡相逢難盡意,何況夢兒不至。清晨獨上芳階,無人料理妝台。惟有遠山眉黛,隔窗猶自飛來。」詞旨淒涼,令人不忍卒讀。
余鄉龍翰臣方伯,工詩古文詞,著有《經德堂詩文集》若干卷、《漢南春柳詞鈔》一卷,皆入古人堂奧。其繼室何蓮因夫人,亦工詩詞。方伯終於江西任所,夫人殉焉。一時士夫,莫不高其節烈。其遺著有《梅神吟館詩草》一卷,聞有句云:「韓馮婦死夫同誓,化為連理不分開。」又云:「池有比目魚,山有連理枝。微物有情尚如此,人不如物生何為!」讀此詩,知夫人之節烈,殆非偶然。蓋早與方伯誓同生死矣。
予家舊有《倚晴樓詩餘》一卷,纏綿清麗,直與後主、易安相頡頏。予酷愛之。未幾失去,懊惱殊甚。久而忘之,一日忽得之於故紙堆中,不禁喜極欲狂。乃不數月,忽又失去,至今杳如黃鶴。每一憶及,如喪良朋,猶記有《浪淘沙》一闋云:「秋意入芭蕉,不雨瀟瀟。閒庭如此好良宵。月自纏綿花自媚,人自無聊。別恨幾時消,認取紅綃,鳳箏音苦雁書遙。醒著欲眠眠著醒,燈也心焦。」其他佳句,美不勝收。著者為海鹽黃韻甫,殆黃九之後身歟?
詞之善用疊字者,除李易安《聲聲慢》一闋外,殊不多覯。《倚晴樓詩餘》中,有《卜算子》一闋云:「淺淺玉池波,點點蒼苔雪。淡淡輕煙惻惻風,香在濛濛月。寂寂舊時春,渺渺誰家笛?曲曲欄幹楚楚人,無奈依依別。」句句用疊字,而豐神栩栩,情態翩翩。易安而後,當以此為嗣者。
詠物詩貴有寄託,否則精心刻劃,細膩熨貼,只須不著跡相,亦自可觀。此體元人最為擅長。瞿宗吉《詠鳳仙花》詩云:「金盆玉露搗仙葩,解使纖纖玉有瑕。一點愁凝鸚鵡喙,十分春在牡丹芽。嬌彈粉淚拋紅豆,戲搯花枝鏤絳霞。女伴相逢頻借問,幾回錯認守宮砂。」又《詠玉簪花》詩云:「白露初凝氣候涼,花神獻寶助新妝。移來銀色三千界,壓盡金釵十二行。秋水為神冰琢骨,龍涎作炷麝傳香。不須石上憂磨折,長在佳人鬢髮旁。」錦心繡口,鬼斧神工,非此生花妙筆,不能為花神寫照。
德清俞繡孫女土,蔭甫先生女也。工詩,早卒。嘗見其《遊天甯寺》七律一首云:「東風吹絮暮春時,客到禪扉有鶴知。松樹兩行青幛立,藤花一架紫雲垂。無緣佛地生歡喜,但祝人間少別離。歸去也應更回首,暮鐘聲裡意遲遲。」又《詠梅》云:「橫斜疏影舊題詩,獨佔東風第一枝。雪滿空山孤鶴守,香浮紙帳美人思。殷勤不厭水容冷,珍重休教玉笛吹。淡月黃昏無限好,賞心偏愛未開時。」《詠水仙》云:「細細幽香鼻觀通,珊珊瘦質玉玲瓏。半窗清影黃昏後,一點芳心冷淡中。自有因緣聯水石,不將榮落托東風。莫嫌相對渾無語,花意詩情處處同。」孤芳落落,不染塵氛。讀其詩,可想見其人。
吳綬卿先生,革命軍中之健將也。辛亥武漢起義後,清廷忌之,嗾賊刺之於石家莊。天下共憤,欲得奸人之首而甘心焉。先生置身軍界,有儒將風,尤工吟詠。余酷愛其《步王梧生己酉守歲原韻》十律,恐久而遺忘,特錄存之。詩云:「梭擲雙丸任往還,白雲終古自閑閑。一生梯米浮滄海,萬里風雲望故山。醉眼重邀燕市月,蹄痕曾遍漢時關。撫摩髀肉增惆悵,陳跡無端俯仰間。」「十年泛宅復浮家,萬里邊風拂鬢華。未必出山終小草,何辭傾國對名花。浮蹤笑比風前絮,詩句誰籠壁上紗。結習年來忘未得,吟髭撚斷手頻叉。」「錦帙牙籤列四圍,讀書日日侍慈闈。春暉愛護爭駒隙,鄉夢瞢騰逐雁歸。五夜聞雞猶起舞,一時屠狗亦雄飛。戎裝笑把宮袍換,聊當娛親萊子衣。」「壯年躍馬賦西征,仗劍思吞海底鯨。蔥嶺萬里輕舉足,秦關百二慣宵行。霸圖憑弔班都護,飛將長懷李北平。幾輩雄兵談紙上,扶桑日麗說東瀛。」「苦將事業望旗常,山上雲偏出岫忙。高視敢誇千里目,憂時徒轉九回腸。長安觀奕成殘局,列國爭雄啟戰場。滄海無情天地窄,馳驅容易誤年光。」「乘軺持節去悠悠,萬里臨邊玉塞秋。肯使龍蛇據山澤,直教狐兔匿林丘。一絲知否牽全域,大錯何堪鑄六州。孤憤滿腔鬱誰語,意思披髮大荒遊。」「底事王郎斫地歌,敢將身世怨蹉跎。骨經钅鏈豐裁峻,眼閱興亡涕淚多。好友乍來棋一著,舊書補讀硯重磨。竭來五夜閑吟慣,數盡殘更躍鼓{黽}。」「乍辭艱钜脫鉤魚,宦味蕭閑意自如。官閣梅花春酒豔,天階楊柳曉風疏。若非息壤難彌謗,豈是虞卿始著書。勘破雲枯心止水,小園新辟浚清渠。」「風人雅旨托於《詩》,三復流連有所思。時事是非千古定,纏綿忠愛幾人知。高情寧有饑寒懼,顧影誰憐水雪姿。太息窮愁孟東野,象誰燬齒豹留皮。」「從來江漢郁雲雷,士氣而今消歇才。三顧誰論天下計,九邊未見戰雲開。漢皇前席難為用,騷客離魂招不來。金粟堆前松柏老,人間誰唱得龍媒?」才思俊逸,氣象雄傑。讀此詩,覺諸葛亮之羽扇綸巾,羊叔子輕裘緩帶,猶未足擬其風雅也。
河南陸子明性豪爽,曾任南洋爪哇某校教職。余初不相識,南遊後,晤于巴城,因訂交焉。子明好吟詠,所為詩多不經意,然往往有精警可誦之句。曾記其七絕一首云:「西走咸陽北雁門,中原到處喚黃魂。鑄成十萬橫磨劍,只為仇仇不為恩。」頗有雄豪之概。又《吊萬丹王故宮》一律云:「一片殘碑矗道旁,萬丹雄主舊時場。故宮冷落埋荒逕,遺疊依稀臥夕陽。戰死原甘為厲鬼,偷生未肯作降王。當年霸氣今消歇,贏得千秋姓字香。」第三聯英氣奕奕,不亞吳道子寫生之筆。噫!吳夫差不受甬東之封,飲劍而死,後人壯之。今萬丹王一南蠻之酋長耳,不謂雄心壯志,亦足以震耀古也。
阮孚金貂換酒,千古播為美談。余鄉唐薇卿先生主講蓉湖經舍時,曾出「典衣買菊」詩題課士,有張某七律二首云:「小園秋好且勾留,卻少寒花點綴幽。掃徑尚遲良友至,開箱先與細君謀。輕衫持去書新券,歸路拚將插滿頭。一事古人差彷佛,青蓮換酒脫貂裘。」「愛花清興未闌珊,搜篋休雲割愛難。質庫償他三倍利,疏籬供我一秋看。始知佳色來非易,從此吟肩聳更寒。堪笑豪門誇富貴,黃金偏買牡丹看。」風人韻事,足與金貂換酒並傳千古矣。又周某有《曉起聞賣花聲》二律,亦應先生校課之作,附錄於後。詩曰:「曉起書窗報嫩晴,無端花市送春聲。雙鬟松綠妝慵理,一路呼紅耳乍傾。似共鶯歌齊宛轉,陡驚鴛夢不分明。最憐雛婢搴簾聽,疑隔房櫳喚小名。」「清晨喚醒畫樓春,最是兒家聽倍真。有價先尋金粉地,此聲偏動綺羅人。昨宵雨跡迷深巷,同伴花資贈隔鄰。況復賣饣易天氣暖,來宵紅紫更翻新。」濃豔清新,雅與題稱。
余鄉張婉儂女士性耽書史,工吟詠,著有《綠梅花館吟草》。未嫁而夭。所為詩詞多涉哀感,言為心聲,宜乎其不永年也。茲錄其《待月寄調虞美人》五闋云:「耐寒獨自窗前坐,沒個紅爐火。待看明月上雕櫳,爭奈嫦娥深避廣寒宮。夜深猶自慵臨鏡,那管離人悶。三分怨與七分愁,並作十分幽恨在心頭。」「幾回怕見銀蟾影,為恐添愁恨。早垂簾莫掩重關,獨抱一腔幽意向邯鄲。者番愁緒渾無著,擬對嫦娥說。偏他終夜只朦朧,恰是玉人深病繡幃中。」「蓮花漏急銅壺瀉,又是更殘也。鴨爐香冷水沉煙,寒氣侵肌陡覺縷衣寬。濃愁壓損眉峰翠,已分成憔悴。倩誰傳語問嫦娥,知否宵來贏得淚痕多。」「晨曦漸漸明窗紙,錯認心驚喜。捲簾惟見曉星稀,始覺一宵空自太情癡。離魂銷盡羅衣重,那有邯鄲夢。回頭蠟淚已成堆,剩有中心一寸不曾灰。」「殘宵易盡愁無盡,釀得朝來病。病愁自解自相憐,鎮日臨窗伏枕思懨懨。妝遲豈是耽嬌懶,只為柔腸斷。就中多半未分明,應怪如何直恁不關情。」又《憶蘿月》云:「澆愁無酒,獨自沉吟久。心是梧桐身是柳,禁得怎般消瘦?生來不解眉顰,秋風斷送癡魂。一樣閒庭涼月,惱人最是黃昏。」《踏莎行詠曉妝美人》云:「暖日烘簷,涼ざ穿牖。開簾花氣濃薰袖。雲鬟綠膩玉釵斜,枕痕紅暈胭脂透。一味悲秋,三分玻ㄆ。鏡中影比年時瘦。長眉原不解愁顰,無端也學春山皺。」
善化何鏡海先生以行伍出身,官至道員,工詩,著有《鏡海詩稿》。稿中佳句,以無題為多。余幼時酷愛之,諷誦常不去目。今強半遺忘,所能約略記憶者,如「寒雲吹斷不成雨,麗日當空散作霞」、「洛浦寒波涵夜月,杉湖微雨斷春鶯」、「匝地落花春後恨,在天孤月夜來心」。諸語置之《玉溪生集》中,幾不能辨。
德清俞蔭甫先生,經學家也。五年前得閱其詩稿,讀至終篇,殊少愜意處。惟記有《詠西瓜燈》四律,典雅貼切,且有寄託,洵為此題傑作,特追錄之。詩曰:「一場瓜戰夜初停,幻出團滿月形。聖火養成千歲綠,仙丹鏈就十分青。擎來何減琉璃碗,望去偏疑翡翠屏。不是金刀能割膜,癡皮那得化空靈。」「剝盡層層皮與膚,此中原自費工夫。光明豈減燃臍董,空洞真成割腹胡。笑爾燭奴無位置,比他雲母略莫糊。世間何物堪相擬,只有回回青亞姑。」「宵深移近讀書堂,伴我青燈興更長。要使腹中無磊塊,自然頂上有圓光。莫嫌焰焰膏將滅,只覺熒熒火亦涼。不解朱門歌舞地,高燒紅燭照紅妝。」「漫說光華竟夕增,居然清似一輪水。也同天上青藜火,不比人間黑漆燈。我輩生涯原淡淡,個中消息自騰騰。玉堂不少青蓮炬,讓與西清舊友朋。」此題不難於刻劃,而難於寄託。先生四詩,於刻劃之中,仿寓深遠之意,故稱佳構。
七絕之工,難於七律。蓋七絕以意勝,有詞無意亦不足觀也。前見某報載有七絕若干首,下署嘯邨,不知其為何許人。余愛其豐神秀韻,特錄存之,茲更擇尤,鈔錄數首,實餘詩話。《燕子磯》云:「燕子何從化作磯,苔深片石羽毛肥。年年高臥非關懶,許大江南沒處飛。」《青溪即事》云:「粉牆紅掃落花痕,一帶樓臺樹影昏。雨細風斜簾未卷,縱無人在亦銷魂。」《訪友人村居》云:「柴門松徑竹籬笆,一樣沿村十幾家。遙望即知君住處,春風牆角有梅花。」以意運詞,回非空逞詞華者比。又五律如《泊紫沙洲》云:「紫沙明水際,泊岸各爭先。鄉遠人千里,江空月一船。冷吟對花笑,薄醉枕書眠。宵柝無煩警,安危久任天。」寫景如繪,亦佳作也。
古今詞客,往往喜為扶乩之戲,又或故為清詞麗句,托于神仙鬼狐之名,以自欺欺人。文人結習,牢不可破。劉芙初所書《蕭紅仙子詩》,亦其例也。詩云:「翠袖佳人井臼操,洞天無力敢辭勞。片時萬里攀龍角,一匹三年織鳳毛。搗雪教成靈碧飯,烘霜親制廣寒糕。傳宣奉敕裁宮錦,半夜躊躇下剪刀。」詞旨瑰異,飄飄欲仙,雖非仙人手筆,讀之亦可撲去俗塵三斗。
呂惠如女士詩工雅秀韻,前已鈔錄數首,實餘詩話。茲更於故紙堆中,覓得昔年手鈔數首,補錄於後。《即景》云:「疏林下黃葉,飛鳥倏已返。寒煙淡欲沒,夕陽紅更遠。新詩不可吟,秋心托層。」《長江舟中雜詠》云:「念載京江路,重來認爪鴻。雲棲高士宅,草綠寄奴宮。北固青山在,南朝鐵騎空。幼安詞筆健,感慨古今同。」(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一、二、三集)
集雋詩話(記者)
[编辑]粵東荔支灣,有南漢廢苑多處,銷夏納涼,人多遊止其地。陳鶴儂有斷句云:「寥落故宮三十六,夕陽明滅荔支紅。」亦佳句也。
梧州城外准提閣,為一郡名勝,詩酒文宴,恒集於此。寺僧靜雲,雅好文字,四壁皆詩。有云:「會仙橋下雨瀟瀟,翠繞羊腸路轉遙。幾樹芙蓉夾楊柳,一僧扶傘過虹橋。」為順德詩人黎君蔭棠所題,真詩中有畫焉。
孫琴西(衣言),詩筆高邁,同時作者無與抗衡。嘗與俞曲園論詩,各有意見,不相合焉。蓋孫所師者黃山谷,而俞所師者白樂天也。然孫所著《遜學齋集》,只有曲園一序,此猶黃仲則與洪稚存論詩不合,而黃詩卒經洪手選定之也。
蘇州太湖,前清官制,有同知駐東山,車山即所謂莫厘峰也。有朱守和字璞山者,曾居是官,樂其民情之樸,山水之佳,謂仕宦清福盡此矣。嘗因京師舊友,問太湖政績,以詩報之云:「萬仞青山當西城,一湖煙雨放輪行。地真山水爭奇處,人是羲皇向上情。大半漁樵為世業,無多雀鼠任鄉評。武陵何用官經理,不必桃源問政聲。」詩體俊逸,然官則贅疣而巳。
杜牧之《題桃花夫人廟》詩:「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僕嘗謂此詩為二十八字史論。
畫米家山水者,有大米、小米之分。所難者層巒疊翠之中,須有層次,而分陰面陽面尤要,且點法亦極有考究,非可孟浪為之者。嘗見東台朱雨秋仿畫米山一幅,蓊蒼翠之氣,直入南宮室矣。自題一詩云:「米老從來不愛晴,畫山最怕是分明。而今識得分明害,又覺莫糊學不成。」
羅隱詩云:「只知事遂眼前過,不覺老從頭上來。」此殊有味。「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此陳無己得意句也。
李洞王孫《終南山詩》二十韻,全篇皆絕唱。又《贈司空侍郎》云:「馬饑餐落葉,鶴病曬殘陽。」《送人歸日本》云:「島嶼分諸國,星河共一天。」人但誚其僻澀,而不知其奇貴。惟吳子華深知之。子華才力浩大,八面受敵,以百篇示洞,洞曰:「大兄所雲百篇中,有一聯絕唱。《新亭》云:『暖漾魚遺子,晴游鹿引麋。」子華不怨所鄙,而喜其所許。(秋心)
李義山詩云:「留得殘荷聽雨聲。」與餘意極合。悼秋庭中,有白荷一缸,秋來風雨,零落盡矣。惟剩敗葉數枚,斜欹缸際。有客謂餘曰:何不剪去之?餘即以義山句答之。客無言而退。噫,俗夫焉知餘哉!
余二十初度,詩一絕云:「難遣愁魔與病魔,華年廿載太蹉跎。比來疲骨支離甚,嬴得填胸藥汁多。」余友仲康謂餘曰:此詩蕭瑟極矣。吾子正少年英俊,何故作此等語耶?餘曰:詩人之性情,不期然而然者。
作詩譬如畫山水,不可顯見蹊徑,而蹊徑自顯,所謂貴曲不貴直也。
鶯湖範天籟有《尋詩讀畫圖》一幅,徵題詩詞。雲間高天梅題二十言云:「落葉下蕭蕭,湖上秋風晚。欲喚畫中人,詩心天際遠。」語極高妙。
徐菱字鏡如,逵源第四女,吳縣宋守訓聘室也。性貞淑,能詩。所作不多,時有寄託。如《白秋海棠詩》云:「一掬西風淚,瑤階獨立時。可憐斷腸處,只有月明知。」《對菊》云:「無人憐瘦影,有月映霜姿。」《侍家大人奕》云:「明知無活計,難斷再生情。」貞孝之思,宛然可想。(垂釣客(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四集)
燕子龕詩話(釋曼殊)
[编辑]廢寺無僧,時聽墮葉,參以寒蟬斷續之聲。乃憶十四歲時,隨母羈異地,有女郎手書丹霞箋,以紅線系蜻蜒背上,使飛入餘窗,意似憐予蹭蹬也者。詩曰:「青陽啟佳時,白日麗陽穀。新碧映郊ぁ,芳蕤綴林木。輕露養皇榮,和風送芬馥。密葉結重陰,毓華繞四屋。萬匯皆專與,嗟我守煢獨。故居久不歸,庭草為誰綠?覽物歎離群,何以慰心獨。」讀之饒有蒼涼氣,疑非閨閣手筆。
《寥天一閣集》中,《古意》兩章最佳。詩曰:「磷磷日照鴛鴦瓦,姑射仙人住其下。素手閑調雁柱箏,花雨空向湘弦灑。」「六幅瀟湘曳畫繒,珠簾垂地暗香凝。春風不動秋千索,獨上紅樓第一層。」
劉三工詩善飲,余畫《文姬圖》寄之。病蟬為餘題飛卿句云:「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劉三以六言三章見答曰:「白頭天山蘇武,紅淚洛水文姬。喜汝玉關深入,將安闐此胡兒。」「東瀛吹簫乞者,笠予壓倒眉梢。記得臨觴嗚咽,忽忽三日魂銷。」「支那音非秦轉,先見婆羅多詩。和尚而定國號,國無人焉可知。」又貽餘絕句云:「早歲耽禪見性真,江山故宅獨愴神。擔經忽作圖南計,白馬投荒第二人。」時予將有印度之行,劉三詩故及之。
兵所以衛民,於粵中反為民害,真不祥之物也。力田《今樂府》有《梳篦謠》曰:「東家抱兒竄,西家挈婦奔。賊來猶可活,兵來愁煞人。況聞府帖下,大調土司兵。此物貪且殘,千里無居民。掠人持作羹,拆屋持作薪。莫言少為貴,國威嘗見輕。無功害尚小,有功害更深。問誰作俑者,必有林中丞。蕭條夔子國,城郭為荊榛。賊如梳,兵如篦。玀犬回來,更如剃。保甯賊未除,羈州賊又熾。買馬須快劍須利,從今作賊無反計。」仁人之言,滿腹悱惻,讀之令人扼腕撫膺。
海園湘南曹氏,天賦詩才,不幸短命。十四歲工豔體,有仙氣,非壽徵。十九歲牧牛村外,失足溺死。餘僅憶其「滴翠滿身彈竹露,落紅雙屐印苔泥」、「樂譜暗翻《金縷曲》,食單親檢水晶糖」數句。
自巴厘八版出石叻,途次多悲感。晦聞見寄七律一章,溫柔敦厚,可與山谷詩並讀。詩云:「四載離感索居,似君南渡又年餘。未遺蹤跡人間世,稍慰平安海外書。向晚梅花才數點,當頭明月滿前除。絕勝風景懷人地,回首江南卻不如。」後一年,余經廣州,留廣雅書院,一醉而去。抵日本,居士復追贈一律云:「五年別去驚初見,一醉殊辜萬里來。春事陰晴到寒食,故人風雨滿離杯。拈花眾裡吾多負,取缽人間子未回。自有深深無量意,豈堪清淺說蓬萊。」居士舊有蒹葭樓,結構頗不惡,餘因作《風絮美人圖》寄之。不知愛我閒人者,又嘔出多少心血也。
山寺中北風甚烈,忄忄逼人。讀放翁詩,淚痕滿紙,令人心惻。予最愛其「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過劍門」一絕。嘗作《劍門圖》懸壁間,翌日被香客竊去。
昔人賣子句云:「生猶如雛鳳,年荒值幾錢。此行須珍重,不比阿娘邊。」又女致母詩云:「挑燈含淚疊雲箋,萬里緘封寄可憐。為問生身親阿母,賣兒還剩幾多錢?」兩詩真一字一淚也。
金堡祝髮後,居吾粵丹霞寺,著有《偏行堂集》。昔余行腳至紅梅驛破詞龕旁,見手鈔淡歸和尚詩詞三卷,心竊愛之。想是行客暫為寄存,餘不敢攜去。猶記其《憶吳梅村》一律,大義凜然,想見其為人矣。詩曰:「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哭倒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嘗酒滿卮。」當日名賢可知也。
「山齋飯罷渾無事,滿缽擎來盡落花」,此境不足為外人道矣。
余有寄劉三《白門》二絕云:「玉砌孤行夜有聲,美人淚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點荒煙鎖石城。」「生天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
「豔女皆妒色,靜女獨檢蹤。任禮恥任妝,嫁德不嫁容。君子易求聘,小人難自從。此志誰與諒?琴弦幽韻重。」此孟郊《靜女吟》也。今者吾國女子,崇尚高乳細腰,羡慕婚姻自由者,將書諸紳可耳。
秦淮青溪上,有張麗華小祠,不知何代初建,至今圮跡猶存。新城王士禎有詩云:「璧月依然瓊樹枯,玉容猶似憶黃奴。過江青蓋無消息,寂寞青溪伴小姑。」二十八字可稱吊古傑作。《後庭花》唱樂,天下事已非,當年風景,亦禍蒼生之尤者耳。
張憲《崖山行》云:「三宮銜璧國步絕,燭天炎火隨風滅。間關海道續螢光,力戰崖山猶一決。」餘恒誦之。曩畫《崖山奇石壁圖》,太炎居士為錄陳元孝詩曰:「山木蕭蕭風更吹,兩崖雲雨至今悲。一聲杜宇啼荒殿,十載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門分上下,江山無地限華夷,傍舟我亦艱難日,愧向蒼苔讀舊碑。」風人之旨,無限愛國。此詩纏綿悱惻,讀之令我黯然。
英人詩句,以師梨為奇詭而兼流利。嘗譯其《含羞草》一篇,峻潔無倫。其詩蓋合中土義山、長吉而熔冶之者。太炎亦謂予曰:「師梨所作詩,於西方最為妍麗,猶中土之有義山也。」其目光殆與餘同。(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十三集)
洪武佳話(秋人)
[编辑]劉基初見,太祖問能詩乎?基曰:「儒者本事,何謂不能?」時帝方食,指所用斑竹箸,使賦之。基應聲曰:「一對湘江玉並看,二妃曾灑淚痕斑。」帝顰蹙曰:秀才氣味。基曰:「未也。漢家四百年天下,盡在留侯一借間。」帝大悅,以為有宰輔器,恨相見之晚。明兵團集慶路,與元兵大戰。元兵解去,乃堅守江左。見驛中有七歲兒居其中,太祖問之。對曰:「臣父當此役,已故。今臣代父耳。」太祖問能對乎?曰然。太祖曰:「七歲兒童當馬驛。」即對曰:「萬年天子坐龍庭。」太祖喜,因蠲其役。
太祖在軍中,喜閱經史,操筆成文。征偽漢瀟湘,賦詩云:「馬渡溪頭苜蓿香,片雲片雨渡瀟湘。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咸陽是洛陽。」昂頭天外,何慷慨乃爾。
又嘗作《接樹詩》云:「老幹將柯伐去燒,從新接起舊枝條。雖然未曆風霜苦,自是先沾雨露饒。四五鍬泥牢護足,二三皮蔑緊纏腰。東君看顧歸家後,分咐兒童莫去搖。」
臨海趙太守,洪武間,卒業太學,為中貴題《蠶婦圖》云:「蠶未成絲業已無,鬢雲擦亂粉痕枯。宮中羅綺輕如布,爭得王孫見此圖。」太祖幸中貴宅,見之,詰問。中貴以趙對。即召除肇慶知府,在郡有廉聲。及歸,歎曰:昔趙清獻持一硯,吾今倍之。遂持二硯以歸,號「趙雙硯」。太祖之愛才,趙之特彩,後世無不歎美。(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十集)
唐宋詩別說(寄禪)
[编辑]唐人詩,一家自有一家聲調,高下疾徐,皆合律呂,吟而繹之,如聞簫韶。宋人詩,譬則村鼓島笛,雜亂無倫。
或問余唐宋人詩之別。余答之曰:唐人詩純,宋人詩駁;唐人詩活,宋人詩滯,唐詩自在,宋詩費力,唐詩渾成,宋詩;唐詩縝密,宋詩疏漏;唐詩溫潤,宋詩枯燥;唐詩鏗鏘,宋詩散緩;唐人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人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
唐人詠物詩,于景意事情外,別有一種思致,不可言傳,必心領神會始得。此後人所以不及唐也。如陸魯望《白蓮》詩云:「素花多蒙別豔欺,此花真合在瑤池。還應有恨無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妙處不在言句上,宋人都識不得。如東坡詠荔枝,梅聖俞詠河豚,此等詩非詩,類俗所謂偈子耳。
唐人絕句,有重復字而不卹者。如杜牧《華清宮》云:「曉風殘月入華清。」又曰「朝元閣上西風急」。皇甫冉《酬張繼》云:「落日臨川問音信。」又曰:「寒潮惟帶夕陽還。」此等別是一例。唐人詩亦有不拘韻者。如王建《涼州歌》云:「三秋陌上早霜飛,羽獵平田淺草齊。錦背蒼鷹初出按,五花驄馬喂來肥。」齊」字不在微韻。
豁詩話(豁)
[编辑]南京鐘鼓樓東有大鐘亭,清光緒年末造。有無名氏題壁云:「太息神州事,夷氛滿域中。睡獅何日醒?驚世一聲鐘。」是亦有革命之思想者。
龔覺佳句頗多,驟難記憶,茲復憶其《旅懷》有句云:「群公袞袞愛虛譽,何處侯門好曳裾。」又「莫謂世間無漂母,只慚不是漢王孫。」待人自待,可想而知。第自吳門相見後,十載於茲。江湖載酒,落魄依然。「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悠悠蒼天,從何質問?
李堇庸詩、古文、詞、書、畫俱佳,聯語亦擅長者。前客松江,聞龍軼凡誦其安慶大觀亭聯云:「秋色滿東南,記赤壁以來,良夜泛舟無此樂;大江流日夜,問青蓮而後,舉杯邀月又何人。」
清彭剛直好遊山水,到處留題。而長聯以石鐘山昭忠祠者為得意作,其聯云:「烈士魂,忠臣魄,名賢手筆,菩薩心腹,合古今天地之精靈,同此一山結束;彭浦月,蠡水煙,馬當斜陽,匡廬瀑布,集東西南北之勝景,全憑兩眼收來。」又採石太白樓云:「到此莫題詩,誰個敢為學士敵?江心頻捉月,我來甘拜酒仙狂。」雙方身分,包括盡矣。
鄂中老名士楊某,晚年落拓,居恒鬱鬱,以詩自遣。聞客石言時有陰司十八景之詠,語多諷世,傳誦一時。惜僅記其《尖刀山散步》嵌字格一絕云:「尖風透過一身輕,刀尺誰家響玉砧?山上杖藜扶一個,思量還比世間平。」
嘗在蕪湖某處,見近人《題畫梅》云:「圈圈點點復牙杖,頃刻開成一樹花。幸遇孤山林處士,不教零落在天涯。」惜竟忘其姓字,風塵中我負斯人矣。
湘中某遊學先生,題也可園嵌字格一聯云:「也不設藩籬,恐風月畏人拘束;可大開門戶,就江山與我品題。」蓋斯園本無藩籬也。然語句則脫盡寒酸氣習矣。又嘗至一巨族,主人故名士也,適開湯餅之筵。先生長揖入席,主人怪而詰知其故,遂以「惡、索、角」韻,限成七絕一章。先生即應聲曰:「昨夜天宮降一惡,蛟龍沖斷黃金索。六丁六甲何處尋?尋到君家見頭角。」四座皆驚。主人起敬,因厚贈之,不謝而去。
太平金柱塔,最上一層有所謂南天門、北天門者。近年有無名氏留對句於壁云:「趨步來,南天門,北天門,一塔橫江,中流砥柱。」逾年無偶,其人重來,復自對云:「放眼去,東梁山,西梁山,雙峰排闥,半壁屏籬。」本地風光,天造地設,氣象堂皇,工力悉敵。噫,何人斯曷勝想像!
金陵劉某,酒狂也。有《漫興》云:「平生不解鎖眉頭,糊裡糊塗到處遊。問我功名領何職,酒泉太守醉鄉侯。」其門聯云:「名世大文《酒德頌》,傳家天爵醉鄉侯。」又「英雄無事且種菜,豪傑多情總愛花。」此其門下士黃惕冰親為餘言者。
湘陰名下左欽敏,今人中古人也。某士人為君「鮑叔」,遽奪中年。君為料理後事,絕無哀戚之容。有責備者,君置不答。及見其免聯云:「一滴染天,壯士感恩甯有淚;九歌窮路,騷人幽憤竟成孤。」其人恍然,服君學養之深矣。
湖南諸生,有綽號「吳脬」者,撰《桃花洞田千秋誕日中秋節秋報戲臺》聯云:「慶萬寶以告成,一曲霓裳,搖落天邊桂子;對千秋而祝壽,三通羯鼓,催開洞裡桃花。」點綴既工,構思亦巧,吐屬又風雅,真名人手筆也。
清左宗棠經略西域,出嘉峪關時,沿途插柳。初不過為志歸途也,而積久成蔭,風景一變。有湘中游士某,謁公於塞上,獻詩云:「大將征西久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惹得春風度玉關。」公大擊節,優禮遇之。有才愛才,於斯愈信。
絕對多偶得,故屬對綦難。江南燕子磯有廢武廟,僅保存雲長一勒馬橫刀偶像。士人某赴鄉試,系纜磯頭,入廟遊覽。猝成上聯云:「孤山獨廟一將軍,單刀匹馬。」竟無下聯。苦思不得,以為才盡江淹,遂致蹤追屈子。自此天陰常鬼泣,且念斯聯,不勝悽楚。越三年,復有赴試者,聞而對曰:「夾河兩岸二漁叟,對釣雙鉤。」亦是本地風光,其鬼從此遂絕。
彭剛直雖喜罵,倨傲屬僚,然甚愛才。相傳石鐘山消夏時,見部下謝浚佘遊擊《六十本梅花寄舫》一聯云:「三千里萍梗飄來,重向山頭折屣;六十本梅花開遍,好憑國手調羹。」大加歎賞,移置座中。
黃惕冰云:蔡德民精於繪事。某年落拓白門,有題畫句云:「偷眼霜禽知得否,冷花也有向陽時。」又友人某厚祿書斷,荏苒多年,忽郵絹索寫梅花。蔡君報之,題句有云:「寒酸本是和羹用,豈為奸雄止渴來。」一則諷而婉,一則謔而虐矣。
張晚溪名國威,解畫工書。豪飲善謔,為清武員,頗有文名。嘗記其《重到江陰詩》有云:「十載重來兒女換,似曾相識有君山。」意殊閒適,不類武夫。
彭舜臣名錫繩,長沙人也。大父某先生,清時出仕海州,以忤上官,傲同僚,宦海沉淪,賚志以沒。先生工漢隸,善畫竹,詩古文詞,超超元箸。嘗受知沈文肅,屢倩捉刀。先生守海州,即沈督兩江時也。後先生任滿,僑寓白門,自撰一聯,大書云:「沒世難忘知己感,平生甘被小人欺。」懸於廳事,見者為之奪氣。噫,想見前輩風骨矣!
泰興士人朱某,《吊高麗古戰場》云:「白玉山前戰骨香,紙錢吊鬼太淒涼。柳車馬革無消息,多少生妻已下堂。」饒有唐音,不堪卒讀。
某富家子弱冠時,請父命,以千金外出求學。旋病歸,囊空裘敝。父誤為流蕩使然,薄待之。子晏如也。一日,父檢其行篋,見《病歸詩》,有「比來一病輕如雁,扶上雕鞍馬不知。之句,父欣賞焉,愈加愛重。
聞蘇人士云:「貴陽陳筱石撫吳時,公餘之暇,伉儷間多酬唱。其夫人嘗以「酒、美人、馬、馬鞭、海棠花」限成一聯。陳不加思索,援筆書云:「醉罷玉人扶上馬,揚鞭敲落海棠花。」
湘鄉杜雲秋,需次吳門,獨行古道,於天涯淪落人尤相關切。某遊士以無度歲貲,戲獻詩云:「玉皇穩坐淩霄殿,不問臣家酒有無。」杜厚贈之,蓋杜亦隱於醉鄉者也。
蕭山王槐青,餘風塵中之摯友也。曾畢業於江南水師及皖路學校,後客死蕪湖。餘有免句云:「身在江淮湖海慣,學兼中外古今全。」蓋紀其實也。君善吟詠,多風華語。惜遺稿已散失。余僅記其游揚州天寧寺云:「眾佛有情開口笑,一僧無語抱頭眠。」亦可想見其風趣矣。
李堇庸遺稿不可得,佳句不多傳,餘深引為憾也。昨羅正朋過訪,又得其《游秦淮》詩云:「遠望名花魂已銷,樓船先泊復成橋。秦淮一色嬌人水,人比秦淮水更嬌。」君之墓現在白門清涼山下。嗚呼!草木同腐,骸骨無歸,龔覺之言,何沈痛也!
白門清涼山下,有諸葛祠,相傳其地為駐馬坡。住持僧竹屏,好飲能詩。有《遣興》云:「抽刀磨白畫,沽酒醉黃昏。」羅正朋面笑其非。未幾,果還俗,復姓周云。
羅正朋名辛渭,衡山人,將門種子也。以繼先人志,廢讀半途。工書法,亦偶作詩。余頗愛其《宿黃鶴樓》云:「偶攜琴劍渡瀟湘,黃鶴樓空漢水長。鴻雁一聲天地闊,破人歸夢到衡陽。」《贈迎江寺僧》云:「野鶴孤雲為甚忙,高山歸後一身藏。樓臺煙雨迎江寺,閑看漁舟拜塔王。」又《梟磯》云:「磯上水流無限恨,空江潮打美人魂。」如雨後看山,別有境界也。
彭盲魂祖父迪先生,清光緒朝官裕溪參將時,以富有票黨人起事,陰守中立,去官歸宣城,就其哲嗣品三先生之養。《解組》詩云:「驀地烽煙火四流,西風撩亂使人愁。心馳桑梓三千里,身寄江淮數十秋。作揖那堪經世用,耘田終不為人謀。老夫消受兒孫福,皖水南歸一葉舟。」武人能詩不易,工詩尤難。此詩怨而不怒,頗有古名將風。
近人聯語之可誦者,餘前已略存之。茲復憶有數聯,亦頗噲炙人口,因續記之。清荊州某將軍寵一妾,徐州人。後將軍死,妾殉焉。某遊士撰合免句云:「大樹忽傾,淚墮羊公碑上;小星同殞,魂歸燕子樓中。」典雅哀豔,對仗尤工,時推特色,洵足當之。(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一、三集)
萱園詩話(原名隨筆 卷)
[编辑]漢魏之詩醞釀深厚,一以雅馴為主。至六朝而體格一變,至唐之天寶而又一變,元和體老嫗都解,則日趨卑弱矣。昌穀出而救之,以古茂出入《騷》、《雅》,自是健才。如「黑雲壓城城欲催」、「欲剪湘中一尺天」、「楊花撲帳春雲熱」等句,才思橫逸,不可一世。極意經營,好作不經人道語,少陵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古人琢句之不輕易如此。
凡詩文以「陳言務去」為佳,然須讀書多,積理富,出以蘊藉深厚之筆,則去純茂不遠矣。宋元詩非無佳者,但比亻疑三唐,則淺露自見。
少陵七古,奇拔沈雄,自是絕唱,然終不若近體之多。故後世談近體者,以杜律為宗。王世貞曰:「太白筆力變化,極於歌行;少陵筆力變化,極於近體。」自是確論。
少陵五律云:「月生初學扇,雲細不成衣」。似齊梁句法。「學」字從「生」字看出,「不成」字從「細」字看出,可謂才大心細。
少陵詩無美不備,亦瘦亦腴,亦濃亦淡,合諸家之長而兼之。五言云:「花嬌迎雜樹,龍喜出平池。」已開義山詩派。義山固善學杜者也。近世作者專以摹擬瘦硬為工,非杜之至者也。然如「沙上草閣柳新暗,城邊野池蓮欲紅」,自是佳句。
初唐詩往往極寫當日繁盛,而欷歔感喟之意,自在言外。少陵亦然。如五言詩云:「仙人張內樂,王母獻宮桃。舞階銜壽酒,走索背秋毫」等句,鋪寫當日窮奢極欲之狀。惟結句云:「桂江流向北,滿眼送波濤。」略示傷悼意。以含蓄之辭,寓悲慨之旨,是唐人詩境高處。
周衰樂壞,遭秦絕學,古樂淪亡。漢河間獻王作《樂記》,劉向所校廿三篇《別錄》,亦未全錄其文。餘十二篇,僅存其名而已。《爾雅》釋樂紀樂器甚詳,雖非古樂之完書,然亦可補樂亡之闕矣。
古時歌、謠並稱,《說文》從言從肉,與《釋名》人聲之義合。《詩園有桃》章「我歌且謠」,《傳》曰:「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歌有章曲,謠無章曲;歌可以合諸樂章,謠則隨意獨歌之,故《正義》引孫炎消搖之義。漢時立樂府,而歌謠之名大著。唐以後,詩人恒以名篇,然能合樂者實鮮,則名存而實非矣。然《論語》「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則古亦有徒歌者。引伸而為童謠、怪謠之義,後世遂有「謠諑」之稱,則去古益遠矣。
作詩貴審題。古人得一絕好題目,不肯輕易放過。如工部之《北征》,退之之《南山》,樂天之《長恨歌》,梅村之《永和宮詞圓圓曲》等篇。於當日時勢,極有關係,不惜匠心獨運以成之,故後世有「詩史」之稱。當其下筆時,已知其必傳矣。
古詩尤貴章法,開合提頓,排搖曳,缺一不可,敘事之作尤要。香山之《長恨歌》,膾炙人口,千古傳誦,其實不及《琵琶行》之結構有法。最妙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二句,束上起下,擲筆空中,是全詩之筋脈,通篇之關鍵。《長恨歌》平鋪直敘,從選妃起至寄釵止,無提振關束之筆,似嫌平衍。惟其遣詞秀麗,情韻雙絕,為一時傳誦。所謂入時之眉樣,非詩律之極軌也。此詩閱者往往滑口讀過,特表而出之,敢以質諸博雅君子之論定焉。
唐人詩以自然渾成為上,如「楊柳青青渡水人」,「晴川歷歷漢陽樹」等句,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味在鹹酸以外」也。然自然之旨,須從讀書得來。若滑調浮聲,藉口「羚羊掛角」之論調,以文其淺俗,則亻真矣。王西莊先生「水中鹽味」之譏,不可深長思乎?
豔體不宜多作,以其褻也。然無題、香奩,強半寄託之詞,不必刻舟求劍也。予謂詩不嫌豔,麗萬不可俗。西昆雕麗,雖有浮豔之譏,然詩之聲固尚存也。若流入俚俗,則不可以言詩矣。昔人謂孔子刪詩《三百篇》,而存鄭衛。有淫詞無俚語,旨哉言乎!
輞川詩以淡遠勝,如「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曰「鳥邊」,曰「人外」,曰「閑」,寫暮色入畫。又如孟襄陽之「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妙在「連」「足」兩字。雨後夕陽,情境絕佳。若有夕陽而無雨,亦不足奇矣。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昔人謂襄陽之不見用,正坐此二語。不誦《洞庭》詩而誦《南山》詩,命也。吾謂明皇之英明,何至因此介介,殆亦傳記家之附會其說耳。馮唐之對漢文曰: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意與此略同,而詞更戇直。文帝拜唐為車騎都尉,豈玄宗不若漢文耶?抑亦有幸有不幸耶?
詠古之作近體與古體異。長古可著議論,律詩則以舍蓄為上。如義山之《南朝》、《陳後宮》二律,高情遠識,可於言外得之。若少陵《九成宮》,於荒淫亡國之由,慨乎言之;《玉華官》則但作物在人非之感。蓋九成作于隋時,玉華作於貞觀。一則斥言勝國,一則為尊者諱。風人之旨,而寓《春秋》之義焉。(編者按:以上原載第二、四集)
日日詩話(箸超 原名《今日詩話》,著者託名古香,今更正之)
[编辑](詩話之作夥矣。然記載矜其博,去取務於寬。求其博而不冗,寬而能精者,已屬僅見。至於別具體裁,俾有作用,蓋未之前聞。某也不才,略諳韻語。放懶輟筆,近二十載。比者國粹淪亡,異奇吠,思古之心,惄焉憂之。爰從時好,謬著是篇,以分類為主,以說詩為輔。俾後之學詩者,隨時興感,言皆有物,則救數典忘祖之弊,某實有宏願焉。書以乙卯四月一日為始,依日輯次,凡令節雙節無不詳,惟閏則從略。並按日尾拙作二首或一首,表存古之區區也。)
四月一日為天祺節,又為正陽日。有謂南方於是日降七宿者,此道家欺人語也。楊萬里是日遊西湖,有句云:「嬌雲嫩日無風色,幸是湖船好放時。」又云:「到得孤山翻作惡,海棠鬧日不曾來。」燕公是日赴荊州,句云:「比肩羊叔子,千載豈無人。」於慎行是日《曹常侍園看花》云:「不是東風催未得,天香綽約不勝寒。」皆風雅語也。董聞京是日京中得家君寄懷詩,敬和云:「燕趙星霜駒影催,半函庭誥下豐台。」寫來尤溫厚得體。至妓景翩翩是日《雨》雲,「應知雨意和愁約,雨到床頭愁亦多」,則為後世哀情家之監本矣。東坡《滿庭芳》闋有句云:「雞豚社飲,相勸老東坡。」亦為是日所作。鄉村遇令日,趣味正復不惡。餘近有《四月一日雜感》二首,借古刺時,蓋亦有所不得已也。其一:「九朝廟宇靳櫻桃,獨禦春衫傲爾曹。多少黔黎杌上肉,蛟蜃翻作廣陵濤。」《歲時記》:唐四月一日,內苑進櫻桃,薦寢廟訖,頒賜群臣。又《舊唐書》德宗興元元年,將士未給春衣,上猶夾服。漢中早熱,四月一日,左右請御暑服。上曰:獨禦春衫可乎?俄而貢物繼至。先給諸軍士,上始御之。又《耆舊傳》:四月一日,眾執韓秀升詣高仁厚,詰之曰:何故反?秀升曰:自大中皇帝晏駕,天下無復公道。紐解綱絕,今日反者,豈惟秀升?杌上之肉,惟所烹耳。仁厚為之愀然。又《虎穀閑抄》:衡山方廣寺,每歲至四月一日,在東壁則照見維揚官府樓堞,居民舍宇,並廣陵濤。其二:「第八鏡中著醜魔,冊封嵩嶽侈恩波。眼前歲月甲庚午,不識何時嫁石婆。」《異聞集》:煬帝大業八年,四月一日日蝕。王度整衣引寶鏡出,照無光。先是,汾陰侯生,天下奇士也,度師事之。侯終,以鏡贈度,此即黃帝所鑄第八鏡也。邪魔入鏡盡照,後失鏡所在云。又《事物紀原》:武后通天元年,四月一日尊嵩岳為皇帝。又《六帖》:後唐時,有瞽者張蒙,自言事太白神,言吉凶多中。房暠素信之,為帝使蒙問於神。神傳語曰:「三珠並一珠,騾馬沒人驅。歲月甲庚午,中興戊己土。」暠不曉其義。及四月一日,閔帝即位,受冊明宗柩前。冊曰:惟應順元年歲次甲午四月庚午朔。帝回顧暠曰:神言念矣。又《北史》;徐之才少解天文圖讖之學。晉太甯二年春,武明太后病。內史皆呼太后為「石婆」。時童謠云:「周裡跂求伽,豹祠嫁石婆。斬塚作媒人,惟得一量紫糸延靴。」之才謂:「豹祠嫁石婆」,斷無好事。惟得紫糸延靴者,得至四月。蓋紫之為字,此下系糸延者,熟當在四月之中;靴者革旁化,甯是久物?至四月一日後果崩。餘之詩故云云,所以譏當道者至矣。
《漢書》載成帝陽朔四年四月初二日,大雨雪,燕雀盡死。後許皇后卒以廢,為成帝帝德之累。意者天固所以示不祥歟?然目前中國之現狀何如,胡視天亦夢夢也。是日最風韻事,為宋太祖雍熙二年,詔輔臣三司使翰林樞密直學士尚書省四品兩省五品以上三館學士,宴于後苑。賞花釣魚,張樂賜飲,命群臣賦詩習射。其太平氣象,可以想像得之。方今多事之秋,服官者固無暇及此,加以肉食者鄙,讀「腹有詩書氣自華」之句,則亦自慚形穢而已。楊維禎是日泛震澤大小雷,望洞庭湖,吹笛飲酒,乘月而歸。賦七古一首,篇長不及備錄,茲舉其警句云:「大雷不動小雷伏,銀海空青光奪目。百神奔走會龍蛇,平展輕綃三百幅。」又「燒筍既憩彭城灣,采蓴復渡彭家浦」,又「老崖鐵笛上青雲,玉龍穿空卷秋水」,又「鴟盡入海人不識,漁媼漁王配寒食。鄉里小兒舞竹枝,乞與神童舞銅狄」,皆奇拔可誦。范成大是日直宿玉堂懷舊,有「桂海冰天老歲華,直廬重上玉皇家」之句,亦得體之作也。餘本日有二首,其一詠北京:「綺羅輿馬詣行宮,一笑送春運已終。明德不聞雄雉集,麥頭深怕打頭風。」按《宣府志》:每年四月二日,宣府傾城士女,俱詣北郊北嶽帝行宮焚香,輿馬聯翩,綺羅雜遝。至則奠獻,拜禱既畢,各尋隙地,享所攜酒食,醉笑而歸。又《玉海》:太宗貞觀元年,皇太子初立。四月二日有雄雉飛集東宮明德殿前。上問褚遂良何祥。對曰:昔秦穆時童子化為雉,雌者鳴陳倉,雄者鳴南陽。童子言曰:得雄者王,得雌者伯。陛下舊封秦,故雄雉見於秦地云。其二《反遊仙》:「堪笑長沙悟寂機,太虛生日已無稽。抬頭雲露西山月,嬴得腦花陣陣飛。」《楚通志》:長沙景岑,初住鹿苑,其後居無定所,隨宜說法,自稱「長沙和尚」,以至道三年四月二日示寂。又清潭州雲蓋寺僧,有師傳口訣曰:「雲蓋鎖口訣,擬議皆腦裂。拍手趁虛空,雲露西山月。」遂悟。以至道二年四月二日示寂。又道經謂四月二日為太虛元君生日,皆無稽之談也。詩故云然。
張宇初《四月三日赴演法觀視斷碑賦詩》中有「雨逐西風遍野蹊,翠林深密石橋迷」之句,寫景頗稱雅切。《列仙傳》中,載有茅氏昆仲俱貴,衷為西河太守,固為武威太守。鄉里送者數百人,時其兄盈亦在座,恒山道家也。笑曰:吾雖不作二千石,來年四月三日,送僕登仙,當不減於今日也。至期升仙,門前數頃地,忽自平治,無寸草,皆施青縑幄,下鋪白氈。少頃迎官畢至,朱衣玉帶者數百人,旌旗甲仗,光彩目。盈乃登車乘雲,冉冉而去。其誕妄抑何可嗤之甚。余於是日亦有詠古一章云:「葡萄漿酒玉杯斟,左史右經藥石箴。五色雲頭傍日現,人間知否翠華臨。」按《景龍文館記》:上幸司農少卿王光輔莊,是日駕還。中書侍郎南陽岑義,設葡萄漿並茗,與學士等討論經史。又《玉海》云:仁宗天聖八年,四月三日幸瓊林苑,賜從官悉射于苑亭。射畢遂宴,日傍有五色雲見云云。
據佛書言,四月四日為文殊生日。《華嚴經》中,則載四月四日善財童子出參事。而《高僧傳》中,又載晉支遁于太和元年四月四日示寂。越俗有謂小兒是日生者,至老必歸釋,其說蓋有所本也。至道家言,有四月四日天帝游東井,及玄天降各說,更怪誕不足信矣。宋孝宗三月二十六日幸玉津園,因雨霽,洪邁進詩。至四月四日,孝宗始和之,有「不似華清當日事,五侯車騎爛如花」之句。蓋邁原詩末句,曾引羯鼓催花事,故以華清車騎答之。舉朝為之稱賀,亦足見孝宗詩才矣。楊萬里四月四日午初出浙東入永豐界,有句云:「村酒淳春綠,林花倦午紅。」描寫風景亦韻亦雅。楊鐵崖四月四日偕蜀郡袁景文諸公游錢氏別墅,飲菊亭賦律,有「喬木尚傳錢氏宅,蒼苔已上岳王碑」,亦佳句也。餘有《四月四日雜感》二章云:「黃龍戊寅當頭見,水沃來禽活命無。欲借圍棋占禍福,竹簾風靜情人扶。」《魏書》:四月四日戊寅黃龍見,此帝王受命之符。又《史纂》:馬鈺字玄實,號「丹陽子」,甯海人。居華陽亭,牆外有來禽一株,枯已久矣。是日汲水沃來禽,曰純陽,來年四月四日生此樹下。又《廣義》:四月四日竹下圍棋,勝者獲福。詩故云云。其二:「衰朝政治出權門,省卻忠奸仔細論。塞上柳枝挑戰否,有誰中的射烏輪。」按《玉海》:宋真宗祥符八年四月四日,召輔臣於玉宸殿。王欽若、陳堯叟、馮拯、趙安仁預焉。始觀太宗御書,移禦別殿,觀皇王帝伯四論,良正忠奸權五論,復幸水軒垂釣。侍臣依次賦詩。又仁宗至和二年四月四日,幸瓊林苑宴射,上中的者十四。已而閱騎上射柳枝。射御不廢,宋時猶然。今則玉食萬方者,並無縛雞之能矣。為之一歎。
《春秋》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恒星不見。按辛卯即四月五日也。《丹鉛續錄》中,曾載其事。宋榭枋得至燕京,以四月五日死於驛。當其行時,餞詩盈幾,張子惠有句云:「此去好憑三寸舌,再來不直一文錢。」為千古傳誦。程克勤四月五日微雨免朝,偕李太史步出皇城門賦詩,有「班分輦道花迎佩,仗出宮牆柳映人」之句,寫景寫地,兩兩無漏,可稱工句,第不十分雅練而已。余有四月五日感賦一章云:「漫道今宵發七蓮,開元韻事判仙賢。御前可有《起居注》?右史左圖付講筵。」按唐玄宗開元十三年四月五日,敕中書門下禮官學士等宴集仙殿,上曰:今日與卿等賢才同宴,宜改「集仙殿」為「集賢殿」,「麗正書院」為「集賢書院」。又《事物紀原》載北齊有《起居注》。宋張泌于太宗淳化五年四月五日,奏復左右史之職,記錄以為《起居注》。太宗遂從之。又《古今類傳》:四月五日麗句有云:「此夕七蓮從地發,首在天明;今宵九扇自岩開,三更星雨。」余詩故援用之。
東坡于元豐七年四月六日別黃州,送行者皆至慈湖,獨陳季常至九江相別。東坡留別,有《和太白潯陽宮韻》一首云:「病瘡老馬不任蔑,猶向君王得敝帷。桑下豈無三宿戀,樽前聊與一身歸。長腰尚載撐腸米,闊領先裁蓋癭衣。投老江湖終不失,來時莫遣故人非。」古樸不華,讀之饒有趣味。至顧應祥《四月六日方思桂招飲松雪》,有句云:「廚供茗碗芟椿葉,僧啟經函理貝文。」又董友松《四月六日餞春賦酬皇甫羅浮留別》,有句云:「沂水東風憶昔遊,酒香花靚柳絲柔。」不過秀麗而已。先大父《聽雨樓詩集》中,有《四月六日海上送徐頌閣學士入都》一章云:「黃州今日別東坡,風送余春入海波。寵命早膺經史席,彩毫曾紀太平歌。生時驥馬容城載,去後刀魚莫縣多。京裡繁華知首善,故人遠道意如何。」按《明道集》中,載元佑二年四月六日,程正叔講讀邇英閣,而是時頌閣殿撰,方為起居注學士。既切人,又切日,于此可見古人琢句不苟極矣。《玉海》云:宋紹興十四年,處州言木柱內有「天下太平年」五字,以四月六日詔送史館,作《瑞木成文曲》。又元人劉駰,字夢驥,保定容城人。以四月六日生,生之時,父夢神人驥馬載兒至,因以名。又《莫州圖經》,有郝姑者,字女君。四月六日與鄰女坐水邊,忽有青衣童子至前云:「東海公娶女君為婦。」言訖,見茵褥于水上,女君即沿流而下。鄰女奔告其家,已無及。聞女君遙語云:幸得水仙,願勿憂怖。又言每至是日,送刀魚為信。至今四月間,莫州多有刀魚,而以六日為尤多云。余是日有《詠史》一絕云:「莫問縱橫奏凱還,將軍偉業震秦關。只憐不武坑降卒,兩廡儀容一杖刪。」按《宋史》:太祖建隆四年,四月六日幸太廟,閱土木之功,歷視兩廊下圖畫名將,指白起曰:此人殺已降,不武之甚,何得受享於此?因以杖畫去之。余謂太祖真一代之英主也。
康得涵《四月七日雨中同文浮山坐作》,有句云:「來年生意佳,枝旟望如織。」又董志林《四月七日至南昌適大人游景德志懷》,有句云:「西州遠色飛青雀,南浦清晴散綠煙。」皆可誦之句也。余是日有《村居即事》一章云:「燒得香煙幻綠雲,村婆四月不茹葷。勸君莫道人間過,便可完顏見帝君。」予弟昂孫,訾為頑固。然因果設教,不可謂非。只惜多少村婆,口口念佛,口口罵人,其墮落苦惱,有自來也。且予詩亦有切貼四月七日處,並非不典之作。按《太平廣記》載藍田尉楊師操,以老遠家,喜論人過。某年四月七日夜,忽見一青衣來,索魂去。數日乃蘇,自言見陰曹善惡報應狀,從此不復談人過。是亦修善家之殷鑒,正不必媚神亻妄佛為也。
案頭無曆書,問諸家人,亦無知者。以氣候推之,大約近三日內,當為小滿。餘因懸擬及之。小滿非令節,賦詩者甚不多見。惟華應昌有句云:「舂胸翠鬣初成甲,刺眼黃須小有秋。」董農山有句云:「萬紅千翠都含孕,九穗雙岐盡任身。」華句尚可,董句則呆板不成誦矣。
楊萬里於四月八日嚐新荔枝,有句云:「紫骨骼丁香瘦,白雪肌膚午暑涼。」細膩之至。党懷英四月八日賀左君錫生子,有句云:「燕寢香凝佳夢兆,與佛同生佛親抱。」湯顯祖《四月八日永安禪院作》,有句云:「解是雨花新浴佛,諸天誰供洗兒錢。」汪文楨四月八日有婁東之行,《口占》云:「含桃山客寄,豆莢野人投。」不過各有所切而已。汪伯熙十歲時,有《四月八日賦緣豆》一絕云:「一豆一聲佛,佛門結果緣。要知根本地,莫使豆萁煎。」相傳為七步之作,神乎技矣。樊山是日以次女金粟周ㄧ,作粥供佛,分貽朋好,伯熙以詩謝之。詩云:「歲時荊楚朔方通,佛粥香酣七寶融。濟物門當辟甘露,詈人口欲藥防風。且須近臘更相饋,便說和齏味亦同。記得兒時賦緣豆,頹然今日一衰翁。」詩後即自述賦緣豆事,良非誇語。樊山次韻答之:「儒門右佛門通,啜到瓊麋喜氣重。粥面略參茶社法,餅香剛送麥田風。前身龍女將毋是,小字蟲娘未許同。好與ㄧ盤添故事,新詩乞得意園翁。」兩詩相校,自以樊山為雄。余有《四月八日至彌陀寺觀眾僧打齋》四絕,中有句云:「生平也具十方願,只怕浮圖狗不如。」按《隋書》,文帝時魏州於四月八日立舍利塔。有一黑狗,耽耳白胸,于塔前舒左股,屈右腳,隨人行道持齋,非時不食,至解齋吃粥。寺內猛狗見之,悉低頭掉尾云云。是詩亦有筆有書,然余自嫌其深刻也。幼弟昂孫,有《四月八日游國恩寺臨江仙》一闋,嘗就正于余。不能憶其全作,中有句云:「這是誰家之舊宅,年來傳玩青蛇。」按六朝時多有舍宅為市者。《宛署記》載燕京西潭柘寺二青蛇,每年四月八日來見。寺中僧人,函盛傳玩,以為青龍施錢手摩免厄云云。是句亦有所本。又云:「舍利塔前無黑狗,布金值得什麼?」意與余同,而深厚過之。又云:「傾城傾國者,一半趕秋波。」《風土記》載玉泉山附近有地名秋波,每年四月八日,傾國伎女,競往逐焉,謂之「趕秋波」。詞中引用,句非不佳,然已落於纖巧矣。顧貞觀四月八日《臨江仙》一闋,有句云:「髻香單插密犀釵。法雲低英,一束縷金糸咼。」又云:「簾傍誰掛小參牌?碧霞幡底,添對合歡鞋。」亦典雅秀麗之作也。余是日赴友家賞芍藥飲,有即席一章云:「芍藥萬千朵,滿斟資福觴。有花堪浴佛,貢荔不稱王。欲說因緣法,遍生富貴坊。萱凋悲隔宿,(先慈於己亥四月七日見背)杯酒郁餘愴。」東坡集載四月八日大會於資福寺,有芍藥七十餘朵。又溪蠻聚笑,載蠻鄉競渡,預以四月八日飲讌。江岸舟子,各招他客,盛饌相誇,士女如雲,一年盛事,名「富貴坊」。餘詩故云云。
宋祥符九年四月九日,真宗幸瓊林苑宴射,作七言詩賜從臣,亦千古之韻事也。惜其詩不傳。楊萬里戊申四月八日宿釋迦寺,有句云:「出卻金宮入梵宮,翠微綠霧染衣濃。」又云:「藏室篷山真昨戲,園翁溪友得今從。」上二句尚可入口,下二句則不成句法矣。僧守仁四月八日與斯公、衍公登虎邱賦詩,有句云:「岩僧掃月千峰淨,山鬼吟風萬壑哀。」亦錘鏈之句也。余是日過友人家,適其妻產一孩,云產母病熱久矣。既歸,賦一絕云:「一服清涼散太和,殘春風雨亦無多。笑他九日懷中納,可是言言合度哥。」幼弟昂孫,見而笑曰:不是哥兒。我們家中,倒有個姐兒。餘為之大笑。按《唐書》太宗貞觀二十一年四月九日,公卿上言,請修太和殿。厥地清涼,可以避暑。詔從之。又宋史度宗諱礻基,嘉熙四年四月九日生。先是母夢日光照東室,又夢神人彩衣,擁一龍納懷中,已而有娠。及生,室有赤光,資識內慧。七歲,言言合度,理宗奇之。餘詩故云云。而讀者乃以輕薄譏之,其可笑孰甚。余故不願與昂孫共詩也。
黃巢能詩乎否?聞者曰必不能。余乃以黃巢列入詩話中,則亦論古者之掌故也。黃巢於四月十日夜,為李克用騎將龐從敗走,遂以不振。是故四月十日,亦吾祖吾宗之國慶紀念也。范成大是日出郊,賦句云:「漲江混混無聲綠,熟麥騷騷有意黃。」下句更切:「胡翰兒子來鳳翔,令歸營居殳山下。」有句云:「泉深出丹砂,地冷多琥珀。」則別有趣味矣。陳覺民《過武夷山詩》云:「升真洞口接天門,靈草丹桃日日春。聽說神仙來瑞世,三朝德業在斯民。」或謂真宗、神宗、哲宗,皆武夷仙真應世,故有「三朝德業」之句,然已荒誕不經矣。按神宗生於慶曆八年四月十日,群鼠吐五色成雲,至治平四年即位。宰臣等表,請以四月十日為同天節,豈其故有異歟?余有《四月十日雜感》六言一章云:「不見黃巢夜走,依然群盜如毛。可有廉能官吏,鵠奔夜會陰曹。」時城東某命案懸久未決,餘詩故言及之。《還冤記》有云:「漢時何敞為交州刺史,巡行至蒼梧郡高要縣,暮宿鵠奔亭。夜猶未半,有女從樓下出,自云蘇蛾,字珠娘,早失父母。兄弟有繒百二十疋,與婢致福,往縣售之。乃以前年四月十日到此亭,日暮,致福暴得病,因往亭長舍乞漿取火。亭長龔壽利予繒,以刀刺予死,又殺致福樓下。敢告於明使君。敞曰:今欲發汝屍,以何為念?女曰:白衣青屨猶未朽。掘之果然。即遣使捕壽,問與珠娘語同,遂斬之。」此事直與包公案同。
東坡四月十一日食荔枝賦詩,有「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罩白玉膚」。亦細膩,亦風流。此老畢竟不弱。有謂四月十一日為地破日,不可開山動土者,無稽孰甚。余新成一章云:「兔是月中物,名為盜裡魁。西湖塔景好,永不見巍巍。」唐李孝逸為武承嗣所誣,有「兔月中物,當有天分」數語,卒以則天垂拱二年四月十一日伏誅。近王某之槍斃,亦大快人心之一事也。王有孽財,家產至巨萬,在氵扈置一偉大洋房,心猶未饜,猶欲於西湖保ㄈ塔旁,再建一座。噫!辱沒山水甚矣。王某距孝逸伏誅之日,僅一星期間。餘以桑梓關係,不得不慨乎言之。
古人之著述闕佚而不傳者,殆不可數計。《中州集》載田琢從軍時,曲護室中雙燕,一日飛止坐隅,巧語移時不去。琢思明日秋社,燕當歸去,此必其留別語也。作詩細書為蠟丸,系其足上。有「君憐我處頻迎語,我憶君時不掩扉」之句。後八年,田為潞州觀察,四月十二日閑坐含翠堂。忽雙燕至,諦觀之,即前燕也,足上蠟丸尚在。詫為奇事。乃倩同年龐鑄畫為圖,自作序,求趙閱作詩。而趙詩既不傳,即詩史中並無田琢趙閱其人,此誠不可解者。東坡四月十二日,以卜築白鶴峰上新居告成,詩以紀之。有句云:「長江在北戶,雪浪舞吾砌。」又云:「青山滿牆頭,{髟妥}{髟}幾雲髻。」皆寫地寫景,清切不移之句也。定庵四月十二日過訪顧清,誦東坡《過清虛堂》詩句。顧即用原韻謝之,有句云:「高軒何自忽戾止,豁若暝霧騰金亞。」又云:「列缺卷舀雷停撾。」其推崇可謂備至。余戚陳姓,置新第落成,於四月十二日設宴志慶。余即席賦一律賀之:「鳩木庇材費苦衷,鏡湖右畔地三弓。鳥衣依舊窺香戶,刃鼻於今戲彩宮。雲髻老蘇顏白鶴,玳梁少蔡寫蒼龍。祝君代代兒孫福,靡麗畫圖奪化工。」第三、第五兩句詩解,已詳於前。《景龍文館記》載唐睿宗景雲元年四月十二日,幸隆慶池,結彩為樓。宴侍臣,泛舟戲象,即第四句之詩解也。《集異記》有云:陳留蔡少霞,幼奉道。一日沿溪行,忽得美蔭,就憩焉,不覺成寐。為鹿幘人召去,見一玉人當軒立,謂少霞曰:湣子虔心,今宜領此。少霞不解所謂,復為鹿幘人引去。至一石碑側,以筆硯授之。少霞凝神搦管,頃刻而畢。題曰:《蒼龍溪新宮銘》。而文中則有「雕玳盤梁,鏤檀竦」之語。尾綴「清寧二百三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建」數字。少霞欲更周視,則為鹿幘人所促,反而遂寤。又《宛署記》:四月十二日,燕都女士游戒壇,繁華靡麗,宛然圖畫云云。餘末句即引其事也。近時之講章句學者,只要擲筆成句,便可一世。而餘乃咕哩嚕蘇,至於如此,不且可笑之甚?顧余於此,有一自負語:余以前之詩人,雖才思奇溢,皆杜訁巽之徒耳。余後則姑待定論。
同邑陳友郇孝廉,年六十七,無子。以百金購某家婢為妾,於四月十三日育一男,大喜過望。詎未半日即氣絕,孝廉傷之甚。餘以詩慰之云:「報導喪明為阿官,善人無後亦心酸。只憐今日乾龍節,便是帝王牛馬看。」按《天中記》:宋欽宗于靖康元年四月十三日生,太宰徐處仁等請以是日為乾龍節。然而河山有半面之羞,囚虜吐金人之氣,所謂乾龍者安在耶?餘是詩不特慰喪子之痛,且有祖國之羞焉。燕公四月十三日赴宴甯王亭子,即賦有句云:「綠嫩鳴鶴洲,陰濃鬥雞道。」楊萬里四月十三日渡鄱陽湖,湖心一山曰康郎,其狀如蛭浮水上。賦詩有「天如琉璃鐘,下覆水晶碗。波光金汁瀉,日影銀柱貫。康山杯中蛭,廬阜帆前幔」諸句。顧清四月十三日送友詩,有句云:「垂角故人霜兩鬢,關心歧路草連空。」皆秀拔之句也。《紅豆村人集》中,有《四月十三日立夏》一章云:「節屆清和四月中,餘春猶在蕙蘭叢。雲峰層疊偏遮雨,潮鼓喧闐只嘯風。逢閏自應添晝景,(是年閏四月)得金甯果害農功。(軍行月令,立夏得金,五穀不成。是日立夏卻逢金。)何當覓處飛霜散,一洗煩囂萬慮空。」全詩不見費力之處,但備一格而已。楊了僧《送鈍初安葬詩》,有「南郊一路奔龍盾」之句,事在陽曆三月廿四;而引用之故事,則系四月十三日者。按《宋史》:太祖開寶十年四月上崩,十三日發引,群臣升梓宮于龍盾。又真宗景德三年四月十三日立夏,迎南郊。餘以說詩,故附及之。
四月十四日,古人無作詩者。惟宋陳翠虛于甯宗嘉定六年四月十四日,在潭州與會主云:我來當屍解。會主不以為意。翠虛留四句曰:「頂上雷聲霹靂,混沌落地無蹤。今朝得路便行,騎個無角火龍。」亦六言之體也。惟語氣超忽,我輩俗人,殊不解此。近人如錢塘袁樹《四月十四日賦雨》一章云:「正思祈雨慰輿情,忽聽芭蕉起點聲。地險豈宜逢歉歲,天高終是愛蒼生。已看沃野都回潤,還祝濃陰莫放晴。好是今宵清夢穩,桃笙淨拂晚涼輕。」又如金陵何士《四月十四夜天池道士招諸同人集雨花山房》三章,其一云:「閉門抱微屙,默坐結遐想。忽來紫府招,如鳥出羅網。入門塵事空,庭軒愛幽敞。疑聞步虛來,竹梧奏清響。一飲壺觴傾,舉坐盡蕭爽。不知留客遲,但見歸禽往。虛白襟袖生,前峰月初上。」其二云:「月上眾妙生,變幻弄煙靄。造物巧設施,水墨為圖繪。山樹盡福┱,點點梢在外。共喜置身高,縱觀得不昧。微風吹草香,露氣上衣帶。何處鳴疏鐘,餘音散深翠。」其三云:「深翠望無極,中有流鶯鳴。應為月所誤,深夜認天明。下界墮睡鄉,夜氣失其清。輸與獨醒客,靈境誰相爭。不須秉燭遊,暢我行樂情。動靜分頃刻,東方紅日生。」袁詩清圓流利,而何詩則含秀拔俗,深得悟境,皆可誦之作也。餘有《四月十四日晚郊》一章云:「占得龍潛氣候真,東南風色號長春。鄉農翹足團團坐,趁著晚涼說洞賓。」按《玉海》:唐高祖武德六年四月十四日幸龍潛宅。又《占候書》:晴主歲稔,得東南風尤吉。又《史纂》:丘處機號長春子。金世宗設二帳於禦幄之東,令長春子於是日居之。又呂岩字洞賓,以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日生。鄉人多好談仙怪,而於洞賓事尤詳。餘詩故云云。
《歲時紀》云:四月十五日,自堂廚至百司廚,通謂之櫻筍廚。故詩有「春事無多櫻筍來」之句。今則物侯漸移,所謂櫻筍之節,已在立夏許矣。皮日休四月十五日和陸龜豢書事,有句云:「竹葉飲為甘露色,蓮花作肉芝香。粉膏比雨凝雲磴,丹粉經年染石床。」蓋錘練之句也。《韋齋詩鈔》中,(宋朱松著)載《四月十五日上元道中》一章,有「一葦橫斜風葉度,千灘雪成堆。之句。張明弼《四月十五日懷家》,有句云:「亂中新句干戈氣,夢裡紅香兒女香。」皆奇而能麗者。李燧《四月十五日車駕臨雍恭紀》,有句云:「虎拜轎門千騎擁,龍飛壁沿五雲迎。」則雄壯而得體矣。尤西堂《四月十五日聖駕禱雨雨立降喜賦一詩》,有「今朝靈雨零三五」之句,亦系頌揚口吻。錢塘陸湄君女士,有《四月十五日龔浦川移樽隨園招同朱草衣史苕湄王梅坡分賦得識字》一章云:「雅會須良時,端居多暇日。誰歟載酒過,紛然眾賓集。人生至樂事,莫如新相識。漫把棋子敲,頻將釣竿拂。貼水出新荷,吹香媚佳客。朱陽隱層巔,素魄墜瑤席。春去已多時,月猶留春色。客歸月未歸,何以遣茲夕。」纏綿綺麗,誠閨閣中不可多得者。餘有《四月十五日高祖杏江公祭日散胙》一章云:「曰若哉生霸,剛逢禁足辰。牲牢沿俗例,櫻筍薦時新。麟趾千年應,螽斯百歲春。友於是亦政,堪以法宗人。」「哉生霸」見於《書經》、《荊楚歲時記》。僧尼四月十五就禪刹掛塔,謂之結夏。故《釋苑宗規》云:祝融在候,炎帝司方,當法王禁足之辰,是釋子護生之日。又《宋史》:元佑二年四月十五日,東坡代賜彰化軍節度使宗晟詔,有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卿以膝下之養,為宗人之法」數語。又同日賜宗晟第二韶,有「方慶瓜瓞之綿,欲觀麟趾之應」數語云。
李令哲四月十六日夜宿東柯,聽雨賦詩,有句云:「官私蛙兩部,倡和鳥三更。」讀之饒有趣味,疑為刺時之作。袁子才是日端州公宴晚香堂,有古體一章云:「七十老翁不知老,來看嶺南山色好。兩株荊樹忽相逢,一朵鐵花開未了。通家難得來楊修,招我披雲樓上游。閱江寶月次第到,此間風景胸全收。歸來晚香堂,弟問兄知否?即日五人同上壽。(楊蘭坡、劉瓚華、彭藹堂、袁龍文及子才)彭鏗斟雉,劉安進酒。龍文扛鼎阿香走。有如不期而會八百國,都為先生一張口。千里甫,五侯鯖。三十六種骨董羹,一一羅列求評,不怕忙殺天上天廚星。果然天星聞酒香,張嗉頤朵雷公狂。手持北斗仙槳,化為大雨猛如注。搖動一堂蠟燭光,合席蹲蹲人起舞。都道今宵得千古,十日平原何足數。師生昆季兼文武,誰是賓朋誰是主?個個忘形到爾汝,請各酣嬉將力努。珍羞吞盡珠璣吐,莫管衙外冬冬起三鼓。」雖非繩墨之作,而餘則絕愛之。此老天才,畢竟不弱。余是日有《農謠》一章云:「無谷與有穀,但看這十六。日月對黃昏,夏秋雨不成。我言如不信。請君量月影。夜立一丈竿,省得問青天。月影過竿影,大水且沒脛。影如九尺長,夏秋雨水忙。八尺雨逢六,七尺田大熟。五尺暑何酷,四蝗三餓腹。吾謂不如月上早,低田畝畝收好稻。鄉人且怕月上遲,高田一畝無人犁。其實稻與穀,只苦人民骨。銅龍鐵鳳好經營,晝夜張燈是北京。」按《玉海》:貞觀六年四月十六日,太宗避暑九成宮,王勃進頌有「銅龍對ニ,鐵鳳連甍」之句。《宋史》:祥符六年四月十六日,則聽京城張燈一晝夜云云。其量影事,則見於通書。
《逸史》載唐元和十二年,吳清之妻楊氏,號「監真君」,頭痛靜坐,忽然不見。至四月十七日夜,見楊氏裹坐屋上,稱先日有同行伴煎茶湯相待,汴州姓呂名德真,同州姓張名仙真,益州姓馬名辨真,宋州姓王名信真。及還,有一女冠賦詩相別云:「道啟真心覺漸清,天教絕粒應精誠。雲外歌聲笙管合,花間風引步虛聲。」詩雖不佳,要亦子才所謂理言也。董說四月十七夜焙茶,賦詩有句云:「玄味縱清香,亦略近煙火。」句中亦有悟境。餘有《四月十七日感事》一律,近作也。詩云:「中外人情好惡同,水災蝗禍迭相攻。利臣日進滿倉鼠,德教風衰當道熊。定國不聞知禮義,附民空自說公忠。最難堪處藤花盡,不見明駝謝赤龍。」《明道集》:熙寧三年四月十七日,程明道再上疏諫新法,有「中外人情,交謂不可。設令由此僥倖,事小有成,而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寢衰」云云。又蘇軾元佑二年四月十七日,代賜故夏國主嗣主乾順進奉謝恩馬駝回詔,亦有「惟忠可以附民,惟禮可以定國」之句。又《逸史》:玄宗微時,常至洛陽令崔日知宅。崔設饌未熟,因寢庭前,藤花初開。日知見巨蛇食花,逡巡不見。上覺曰:饑甚,夢中食藤花,甚美。日知乃知他日啟聖之念也。後景龍二年四月十七日,在廳事假寐,宋大辨等三十人,同見赤龍據案云云。
余友沈漱庵,四月十八日觀土穀祠道場,有句云:「今朝又是道場節,不見宮差賜齎來。」說本于《都梁紀》。盱眙縣之瑞岩庵,宗室女尼也,賞齎甚厚。後割于金,為南使駐節之所。每歲四月十八日,仍建道場。遠近士女,持香供絡繹彌月。漱庵之句,感既系之矣。孫仲益四月十八日李茂嘉惠茶,有「擬把金釵候湯眼,不將白玉伴脂床」之句,載《鴻慶集》中。范成大《四月十八日余杭道中》,有「桑眼迷離應欠雨,麥須騷煞已禁風」之句,皆肖物之句也。餘有《四月十八日山居箋經》絕句一章云:「箋注經文心血俱,逍遙山上亦清娛。無靈乞得天倉米,只自埋頭拔發須。」按《左傳》:孔子於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卒,諸說皆從之。其實十六年乃壬戌之歲,四月之朔為戊申,有乙丑而無己丑。己丑乃五月十二。「己」與「乙」文相近,故誤書也。所謂乙丑,則確為四月十八矣。又《蜀志》:成都府逍遙山壁上,有「漢安元年四月十八日會仙友」字。宋景德間,楊用悔隱居於此。又《月令》:四月十八日天倉開,拔白髮須吉。余年才四十而髮已蒼蒼,既窮且老,可既也!
四月十九日為中國四千年前之政治革命紀念。武王伐商,以是日告師周廟,後之人數典忘祖久矣。於立至元戊寅四月十九日,風雨大作,村民以為龍王嫁女,以詩紀之。有「西方龍君嫁龍女,雷車彭彭載風雨。鮫人獻綃珠淚泣,鸞裾行煙翠痕濕。燕脂紫土吹海腥,陽侯擊浪玻璃聲」諸句,皆詭麗之句也。康得涵四月十九宴東侍御園亭,賦詩八章。數其警句,如「風流不減分司典,喚出紅妝勸玉釭」、「玉面未從花裡出,瑤箏先向月中開」、「層層樓閣彎彎水,小小亭檯面面花」,亦秀麗可誦。餘有《四月十九日舟行至安昌鎮》云:「翠色十分酣,蓮光倒影涵。怕聞龍嫁女,樂聽燕宜男。錦繡新堆馬,鄉村才了蠶。前流簫鼓擁,像是百花潭。」按《蜀志》:冀國夫人姓任,漢上小家女。任媼嘗禱於神祠,夢神授以大珠,覺而有娠,明年四月十九日生。有僧過其家,疥瘡遍體,女獨敬事之。一日僧持衣求浣,女欣然濯之溪邊。每一漂衣,蓮花應手出,里人驚異。求僧不知所在,遂識其處為百花潭。後為唐寧節度,微服行民間。見女而悅之,納為妾。妻死,遂為繼室,封冀國夫人。每生日,置酒江上,泛舟徘徊,訪漂衣故處。故後人以四月十九日為百花潭之勝會,傾城皆出,錦繡夾道,即官員亦至潭上,置酒高會也。又柬綺老《入都絕句》云:「十哲祠堂香火緣,(譏文廟武廟)重華景世都升仙。(指愛伯蔭甫前輩)遙知師道文高古,贏得求賢萬世傳。」《唐書》:肅宗上元元年四月十九日,以星文變異,立武成王廟,選歷代良將為「十哲」:白起、韓信、諸葛亮、李靖、李列于左,張良、田禳苴、孫武、吳起、樂毅列於右。又《群仙錄》:張重華、鄭景世,皆於四月十九日升仙。又蘇軾元佑二年四月十九日同傅堯俞、孫覺狀奏:「徐州布衣陳師道,文詞高古,度越流輩。過壯未仕,實為遺才。欲望尊慈,特賜錄用。」詩故云云。余鄉有《分龍謠》云:「四月小分龍,五月大分龍。龍來非好事,少吉而多凶。」按小分龍即四月二十日也。《占候書》有云:四月二十日為小分龍。分嫩龍主旱,分健龍主雨,分白龍主大水,分青龍主小水。故謠中如此云云。此雖農夫口頭禪語,疑當初亦能文者作之也。和靖《四月二十日池陽山店即賦》,有句云:「驚鳥忽沖溪靄破,暗花閑墮塹風香。」寫景琢句,俱見工致。惟集中則傳為初夏之作,余於別本見之,乃四月二十日賦也。革新而後,余輩文人,無可粉飾。黨禍既株連無已,而水患又相逼而來。觸目驚心,彌勝感喟。因新成一章云:「冤人入地呼蒼穹,天禍東南是白龍。無補當今之切務,滿朝不見古人風。」「冤人」兩字,亦有所本。《續玄怪錄》云:張質授臨渙尉。日暮,見數人持符來,約與去。質乘高隨之,至柏林下馬,行百餘步,見大府門。入則美須衣緋者,據案責其曲。質言無此事,乃呼冤人證之。冤人言此非貞元十一年四月二十日推事者,乃臨渙尉張質也。判以姓名偶同放歸。而質伏于柏林下馬旁,已七日矣。又《宋文鑒》:四月二十日詔言過失與朝廷政事之闕,司馬光應詔,有「敢不為陛下別白當今之切務,少補萬分之一」云云。蘇軾元佑二年四月二十日,同李常、王存、鄧溫伯、孫覺、胡宗愈狀奏,謂給事中顧臨慷慨中立,無所阿撓,供職以來,封駁論議,凜然有古人風云云。今之為官者,聞此數言,亦負疚中心否乎?余料工於彈劾之肅政史,亦一時之叫豪而已。所謂古人之風者安在?
《玉海》載宋真宗景德二年四月二十一日幸龍圖閣,閱太宗御書,宴於崇政殿。帝作五言詩示從臣,是詩亦不傳。而詩史中且不言真宗能詩,亦一疑問也。徐時夏《四月二十一日山行》,有「櫻桃初染朱砂果,蠶豆新開水墨花」之句,酷似劍南集中語。余去年四月二十一日赴戚家小飲,座客有痛斥時事者,舉座為之不歡。歸而感賦一絕云:「一座蓬萊鎖帝王,妖星出沒更無常。狂夫負醉弄空影,唯諾何如執政堂。」亦傷心之語也。按《玉海》:唐高宗龍朔二年造蓬萊宮成,於四月二十一日徙居之。又《唐書》:肅宗上元元年四月二十一日,妖星見西方,至五月始滅。又道書:譚景升著《化書》,有「稚子弄影,不知為影所弄;狂夫侮像,不知為像所侮。化家者,不知為家所化;化國者,不知為國所化。醉者負醉,疥者療疥」,皆理語也。後授齊丘,號「碧虛子」,於嘉佑五年四月二十一日題其後序。又《朝野雜記》:宋神宗元豐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中書奉旨,給事中駁正事,赴執政堂稟議。餘不知無聲無臭之政事堂,將何以體國而經野也。為之一歎。
《禮志》載宋孝宗淳熙七年四月二十二日,御書「明堂門」三字。少傅史浩等三十四人進《明堂慶成詩》。是詩蓋未之見,意者必頌德之體也。餘輩耳目淺陋,至於如此,猶呶呶說詩,亦可笑甚矣。張耒《已未四月二十二日大雨雹》云:「木衰火濫氣浮泄,激此陰診成冰堅。」寫「雹」字甚切。劉基《四月二十二日郊外游得水字》云:「繁林溺深綠,清池散圓紫。鳥啼樹有風,帆過煙生水。」麗句也。余前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題外舅枚臣先生手藏宋拓《河南聖教序》云:「不見懷仁集右軍,同州贗本雁塔真。世南羸得唐皇惜,剩有河南第二人。」按《實錄》:唐太宗貞觀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自為真草,書屏風以示群臣。筆力遒勁,為一時之絕。謂魏徵曰:世南沒後,無一人可與論書。徵曰:褚遂良。又按:《河南聖教序》有三:行書一,懷仁集右軍者,今已無之;楷書二,一在雁塔,一在同州。雁塔乃原本,同州者,則河南歿後,好事者以雁塔本更刻一石,以志刺史之不忘也。
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講《易》終篇,賜宰相、侍讀以下犀帶牙簡、金鞍勒馬。餘知當日群臣必有以謝詩進者。其時金患未甯,江山愈小,而君臣泄遝若此,可既也。黃魯直以紹聖二年謫黔州,四月二十三日至摩圍,有「東縣聞銅臭,江陵換衤夾衣」之句,其刺時也深矣。余有《詠佚史》絕句云:「萬曆年間紀幻風,王家屋宇更西東。出人意外飛筵席,香滿杯盤酒滿盅。」此詩有議餘為怪誕者。按《居東錄》:萬曆庚子四月二十三日,緇川縣大風。有王氏屋宇三間,自西院移置東院,門窗戶牖,衣服筆記,宛然如初。國氏巷屋脊上,有桌一張。風平亟視之,香簌布列,杯中酒滿不溢,乃近地人家筵上物也。此事以年月日紀載,必非齊東之談。
東坡於四月二十四日游國通禪院,宿焉。院為老泉舊遊處,其明日為老泉之忌日,乃手寫寶積獻蓋頌佛一偈,以贈長老仙公。仙公附掌笑曰:昨夜夢寶蓋飛下,著處輒生火。豈此祥乎?東坡於是詩以紀之曰:「石耳峰頭路接天,梵音堂下月臨泉。此生初飲廬山水,上日徒參雪竇禪。袖裡寶書猶未出,夢中飛蓋已先傳。何人更識稽中散,野鶴昂頭未是仙。」事載《長公外紀》,而東坡集且不存其詩。玩其詩句,殊少警策,平鋪直敘,類乎初學者所為。雖云紀事之作,亦殊嫌直率。東坡蓋精於自刪也。戴石屏《四月二十四日喜晴》,有句云:「苔榻有泥妨座客,稻田貯水慰農心。」造句雖率,寫事頗能真切,惟「稻」字略有語病而已。余有《四月二十四日有友人自燕京歸,述某公子雄心,歎而賦此》:「北望帝王居,妖言綴簡書。雨天開玉璽,暮夜金魚。檄已驅胡馬,火將燒巧狙。無論應識者,十倍曹皇儲。」按《南史》:齊高帝四月二十四日,榮陽郡人尹千,于嵩山東南見天雨石。開之有玉璽在其中,文曰:「戊丁之人與道俱,肅然入草應天符。掃平河洛清魏都。」或云宋禪位於齊,此其符念也。又《實錄》:唐睿宗景雲二年四月二十四日,敕魚袋著紫者金裝,著緋者銀裝,故有銀青金紫之稱。又宋元豐末,親王賜玉魚以副金帶,金魚以副玉帶,謂為唐禮。故唐時又有金魚銀魚之別,如韓文公詩:「不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是也。又《三國志》:漢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先主知不起,乃泣語孔明曰:君才十倍曹丕,必安國而成大事云云。餘又有《四月二十四日柬何黻庭大令》一章云:「愷悌慈祥君子鄉,如公方不愧賢良。手書佛偈應天讖,(城中大善寺碑為公手書)躬御耕田督稼塌。(公專重農。)冰雪一年誇節操,風霜兩字入文章。高卑官職尋常事,不見金魚百世芳。」按《宋史》:高宗紹興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四日,置六科舉士。一曰文章典雅,可備制誥;二曰節操方正,可備台諫;三曰才識該通,可備刑讞;四曰節用愛民,可備理財;五曰慈祥愷悌,可備監司郡守;六曰智勇絕倫,可備將帥。令侍從歲舉之。第三句即東坡事也。又《玉海》:宋高宗紹興二年四月二十四日,謂侍臣曰:朕聞祖宗時,禁中有打麥殿。今於後圃,令人引水灌畦,種之,亦欲知稼穡之艱難云云。
朱逢年於四月二十五日夜夢至一處,流水被道,色清絕,若有欄檻而無屋宇,有筆硯皆浸水中。朱驚問何地?旁有應者曰:此玉欄堂也。夢中欲取水中筆硯作詩,詩未成而覺,雞已不再鳴矣。因賦一詩,曾載《玉潤集》。有「千尋濯足衣裳冷,六字哦詩筆硯香」之句,余極愛其髦秀。或謂逢年集以「玉潤」命名,即取此夢之意,亦可憑之言也。董炳文四月二十五日郊行,賦詩有句云:「催耕不憚一而再,打麥何辭倦復勞。」如此琢句,所謂吃力不討好,何苦何苦。余有《四月二十五日擲筆》絕句云:「論功已愧丹青手,應對未詳西朔方。幸有樂章遣漫興,曉來回憶玉欄堂。」按《玉海》:宋紹興九年四月二十五日,李德光上《五帝功臣繪象圖》。又唐天寶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問諸番國遠近,鴻臚卿王忠嗣對曰:謹按《西域圖》,自陀拔恩單國至史國,凡十有二。又《宋史》:景佑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御製雅樂曲及樂章。玉欄堂則已詳於前矣。
是日為芒種節,余因連類及之。范成大《芒種即賦》,有「己酉甲申雷雨驚,乘除卻賀芒種晴」之句。其後則董農山《芒種即事賦》有句云:「一犁浸足鸚歌粒,萬頃吹成翡翠鍼。」又云:「綠蘋數點迎梅雨,白雪千家絡繭風。」范句不切,董則過事雕琢,流於板滯。惟「白雪」句尚可耳。餘有《芒種日郊行》一章云:「鄉村四月閑童少,溪上老人罷垂釣。催耕打麥不憚勞,翡翠池塘梅雨繞。」亦不過即景而已,未能言之有章。大約詩人之成習,多勉其易而忽於難也。
四月二十六日,古人鮮有賦者。惟余廷璜丙寅四月二十六日同董中江張園小飲,即席賦,有「麥須迎舊ア,酒尾餞新鶯」之句,亦點景之切者也。會稽金也香為邑名諸生,戊戌歲試,竟不錄,心怏怏甚。以四月二十六日過訪余,余留之飲,並賦一絕以慰之云:「男兒事業在丹青,忠烈廟前香火靈。贏得一千七百貫,但與方正惜惺惺。」按《明雜記》:永樂年,進封蔣忠烈武順昭靈嘉佑王。四月二十六日為王之生辰,加一祭。又《七修類稿》:王佐與朱文公同科。四月二十六日,自狀元王佐以下,各賜錢一千七百貫。又《玉海》:宋元佑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復置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逾年即罷云云。蓋是時新說競進,屢有請罷科舉者,餘料必不久,故云云。
丁酉四月二十七日,內子以父病甯家。餘苦於岑寂,乃取《漢》、《史》讀之。至昌邑王時,感賦一絕云:「怎見狗頭幻赤雲,星台太史占天文。東行為順西行逆,社稷已歸博陸墳。」此紀其本事也。《漢書》昌邑王以四月二十七日廢。先是祥雲如狗,赤色長尾三枚,夾漢西行。占曰:天文以東行為順,西行為逆,主人臣運柄。祥雲為亂,此大臣欲行權以安社稷也。逾日遂有是事。而後之讀史者,幾將漢室威名,盡付于霍光之手。為大臣者以行權而得重名,此外殆未之見。餘詩故既乎言之。梅堯臣《四月二十七日與王正仲飲賦》,有「醉憶曩同吾永叔,倒冠落佩來西都。高吟特去擁鼻學,雅曲付唱纖腰姝。山東腐儒漫側目,洛下才子爭歸趨。」諸句自負殊甚。朱曰藩《四月二十七日行田雜歌》,摘其警句如「更憐村婦多新餉,潮落平沙蛤蚌鮮」、「雨過青坪不見人,剪葺新鹿白如銀」、「田田荷葉太湖西,千隊鴛鴦掠水低」,皆可誦之句也。余又于丁未四月二十七日宿湖州府城,旅舍旁民戶有被官中催租,雞犬不寧者,書此志感:「歌舞聲中不見春,眼前稅政虎于秦。州官愈老愈生事,(時宰某縣者頹唐殆甚)信口開河牧小民。」按東坡元佑七年《乞罷稅務歲終賞格狀》:竊見今年四月二十七日,敕廢罷諸路人戶買撲上產稅場,令下之日,天下歌舞云云。又《長公外紀》:元豐二年四月二十七日,東坡到湖州謝表: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云云。噫!若某縣令者,將何以見東坡於地下。
四月二十八,道家以為天休節,佛說以為藥王生,皆不可得而憑矣。張詠至道元年四月二十八日《悼蜀》云:「游女白玉璫,驕馬黃金絡。」又云:「花市春慚怍。」琢句之麗,殆無與匹。程敏政《四月二十八日起屢賜鮮筍鰣魚楊梅雪梨感賦》,有「緘發紫泥留榼,香生青{弱}帶冰鹽」,亦工而得體者。餘有《四月二十八日渡湖》云:「十萬湖光拜大蘇,山聲雲語疊相呼。水心勝似道心靜,照得紅塵一念無。」按東坡開西湖,於四月二十八日興工。申狀中有「添得十萬丈水面」之語。又《史纂》:老君於四月二十八日上升,弟子尹喜悲戀請留。老君告以「除垢止念、靜心守一」之旨。言訖,即聳身坐雲華上云。
周洪道自號「平園老叟」,曾於四月二十九日會同年設宴,晨起感賦,有「清晨自掃落花廳,小甕親萏竹葉青」之句,閒雅甚矣。張文潛《四月二十九即事》,有句云:「蝶衣曬粉花枝午,蛛網添絲屋角晴。」又云:「黃簾翠幕斷飛蠅,午影當軒睡未興。」又「枕隱海魚鐫紫石,扇涼山雪畫青繒」。又「廊陰日轉雕欄樹,坐冷風生玉碗冰」。寫景韻而切,且厚,似劍南集中作。餘有《四月二十九日遊湖自剛直祠歸得一律》云:「勝地數登臨,湖山眉目森。龍圖心似鐵,魚袋飾為金。偉績付青史,祠壇傍紫岑。雕欄閑坐久,怕有落花侵。」按坡西元佑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杭州行牒開西湖狀》云:「杭州之有西湖,猶人之有眉目」云云。又《事文紀原》:唐高宗永徽二年四月二十九日,給五品以上隨身魚袋,以防召命之詐。三品以上飾金,五品以上飾銀。又《玉海》:孝宗淳熙八年四月二十九日,召丞相趙雄等赴經筵,聽講正說。終篇,浩等請付史館。又玄宗天寶九年四月二十九日,謂侍臣曰:宜於皇城西南改置黃帝壇,朕當親祀云云。尾聯解見前。
孔臨江《四月三十日送子敦都運待制赴河北》,有句云:「君能安輯之,千蒼與萬輈。」語近獎飾,贈行者常套也。董說四月三十日作,有「花事闌珊看百藥,感懷將次到三閭。吳郎衣摺蓴條闊,諸葛皮膚骨幹疏。」讀之饒有趣味。說自注:吳道子畫釋像,衣摺如蓴條;諸葛孔明手膚,疏如松柏紋云云,不知出於何書。吾人寡讀儉腹,良自恧也。餘有《四月二十九日書感》云:「四交五月不自如,花事年年九折餘。形槁還如諸葛手,心慈欲上百僚疏。無多兄弟驚離散,焉有災荒屬子虛。到此出家已不得,牢懷疊疊到三閭。」按《中州風士記》:洛陽花事,至四月杪,只剩一折。諸葛手見董詩注。又《白孔六帖》:漢成帝河平元年四月三十日日食,詔公卿百僚,疏陳過失,無有所諱。劉向對曰:四月交於五月,月同孝惠,日同孝昭,其占恐害繼嗣云云。又《漢紀》:和帝永元十五年四月三十日日食,時帝遵肅宗孝章帝故事,有司以陰盛對,宜遣就國。上詔非之。又《貽謀錄》:宋時民間訴水旱,舊無限制,往往欺網無以實。至淳化二年,詔訴水旱,夏以四月三十日為定制。又《楚通志》:道悟,荊州天皇寺僧。神儀挺異,幼而生知。年十四,求出家,父母不聽。遂損減飲膳,形體羸瘁,父母不得已而許之。以憲宗元和二年四月三十日告寂。三閭見董詩。端陽節近,一般憂國志士,又將起若何之感觸。藎心苦節,悉付東流,良可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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