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生篇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治生篇
作者:楊昌濟
1915年
發表於1916年12月1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

昔者顧亭林之論學也,謂吾人不當徒言允執其中,而置四海困窮於不言。旨哉言乎!今之中國以貧爲患矣,集無數之人民而成國,人民富足,則國力充實;人民窮蹙,則國力虛耗。吾今且不爲政府言理財之道,而爲社會言治生之方。

《大學》有言曰:「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此生計學之精義也。一國之生計有然,一家之生計亦何莫不然。

欲生之者衆、食之者寡,則必使一家之人,咸勤厥職。於此有數義焉。第一,則不可使子弟起倚賴父兄之心也。方子弟幼少之時,必與以相當之敎育,隨其性之所近,各畀一業,使專習之,期於長成之後,能自謀生,而無藉於父兄之助。吾觀英人遺傳財產之制,與中國頗不相同。凡田宅之類,概歸長子承襲,而衆子不得與焉。吾國之俗,則父遺財產,衆子均分。以兩制相較,似吾國之制較爲公平,然英人之爲衆子者,以不得父遺財產之故,不欲受其兄之豢養,競出海外,自圖立身之道。英人殖民事業之成功,實由於此。天助自助者,乃英國敎育家之格言。人人有獨立之精神,斯可鑄成獨立之國勢。還觀吾國,一家之中,往往僅有一人經營職業,歲有收入,以維持一家之生活,而安坐而食者,輒數十人、數人,是生之者寡而食之者衆也。欲財之足,豈可得哉?漢鄧禹有子十三人,讀書之外,皆令各習一藝,彼已富貴矣,然猶爲其子孫深謀遠慮如此。君子愛人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不督子弟以各圖自立,而使生仰給於人之心,是乃與於不慈之甚者也。仰給其父兄已爲不義,若至不能仰給於父兄而不得不仰給於他人,則更爲無恥,非仁人之所忍也。

秦商鞅之立法也,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此使人民各自謀生、人自爲戰之道也。儒家重親親之義,則詆之爲雜霸。漢人之語曰:「子孝廉,父別居。」以父別居爲子罪,此自儒家之論。吾觀西人壯而有室,則與父別居,其家族制度,迥與吾國不同。此事當另作一篇論之。余獨取其人各自立,實爲使國力充實之一道。此一義也。

第二,則爲父兄者,亦不可有倚賴子弟之心也。諺云:「養兒待老,積穀防飢。」此家人婦子之私情,似亦人情之所宜有。夫衰老之父母,不克自養,不得不有待於子婦之承歡,斯固然矣。余之爲此言也,非欲爲爲子弟者免去其養親之責,不過欲爲爲親者籌其自養之方而已。待養於子,子而賢也,固可無憂;子而不肖也,不免有失所之歎。吾人於少壯有爲之時,當勤儉貯蓄爲衰老時自養之預備,縱使老而無子,或有子而不肖,亦可以其辛勤儲積之資,送老來之日月。吾人之自爲計,固當如此。且人人如此存心,則於國家亦大有益。蓋老者以其平日之所積,足以自活,使少者無後顧之憂,得專心幷力以成其所企之業,其於開展國力,實非小補。故對於子而責其養我,以父子之關係而論,似可無慚;然子因養我之故,而阻其能力之發展,因以阻國力一小部分之發展,以小己與大羣之關係而論,不免有愧。日本人老而傳家政於其子,謂之隱居,有未老而隱居者。福澤諭吉氏曾痛言其弊,謂「人生在世一日,對於社會卽有一日當盡之義務,未老而隱居,是自棄其天職」,正與余之所見相同。吾國人從前國家觀念不甚發達,往往視其子爲私有之財產,遂至有上文所舉養兒待老之諺。如此,則生子純以自利,不得爲高尙之思想。須知子固爲我之子,同時又爲國之民。敎育吾子,非徒自利,卽所以造就國民。此吾人對於國家之義務也。此一義也。

第三,則兄弟不可互相倚賴也。由以上所言,父子之不可互相倚賴,其義甚明。兄弟之不可互相倚賴,亦同此理。予前言英人之爲少子者,不得父遺之財產,亦羞受其兄之豢養,此固丈夫之志事也。吾國人重親親之誼,兄弟之不能自養者,多由其兄弟之能有餘力者資助之;同居共財,往往而有。論其一人之私德,豈不可欽,然自國民生計之全體言之,則實有無窮之弊害。蓋一人生之,數人坐而食之,實大悖生計學之原則。兄弟之良善者,以不忍之故,而願養其同氣,其所以自盡者,固爲得矣。彼兄弟之坐享其成者,怠惰因循,不求自立,以兄弟之資助爲當然,而不知因人而食之爲大可恥。受之者旣大損其獨立自助之精神,施之者亦不免養成倚賴根性之失。偏於厚亦君子之過也。此又一義也。

第四,則女子亦不可怠於治生之天職也。一家之中,男女分業,男子出外以營職,因有收入,女子則管理而運用之。男子雖歲入多額之金錢,若女子不善經理,則家計亦難恒足。西洋各國女子終身不嫁者有之,社會中女子可執之職業亦復不少。吾國近日女子職業學校已有萌芽,女子多有以織襪爲生者,裁縫一科遂漸普及,女子多能自製衣服,不須僱人,此皆社會進步之徵候也。然普通之人家,多有收入較豐,無需女子服此種工作者,惟操持家政之道,不可不亟爲講明。現今之女子,多有閑坐嬉遊漫不以家政爲意者,甚可歎也。此又一義也。

由以上所述而引伸之,更有數義,爲改良社會者所不可忽者。欲求生之者衆、食之者寡,則不可不戒早婚。泰西之人,早婚者極少。男子必有贍養室家之確實收入,女子必有操持家政之能力,始行結婚。結婚之後,與親別居,自立門面。此種家族制度,雖似奇異,固亦有其生計學上之理由。吾國之人,以奉祀祖先爲重,有「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之說,故恒急於爲子授室,以早日抱孫爲莫大之幸福。夫男子生而願爲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爲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但須以子婦永久之幸福爲斷。今不問其子有贍養妻子之能力與否,而汲汲爲之成家。成家之後,其子不能自謀,乃不得不仰賴其親代負贍養之義務,此家累之重,常人所同歎也。其實卽不早婚,亦未必遂有無後之歎,而徒自重其負擔,使其子婦生仰給坐食之心,此胡爲者?余嘗見人少而娶妻,學未成,業未就,而兒女成行,旣無贍養之資,復昧敎育之道,徒多此不健全之子女,累及親族而貽患社會,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據生計學家言,世界之人口,以幾何級數增加,而供人食用之物品,則以算術級數增加,故世界之中常有人滿之患。人浮於事,無業者衆,生存競爭日益劇烈,水旱兵戈之慘劇,乃爲芟除過多人類之一法,此眞人類共同之憂患也。欲減殺此人類之苦痛,在積極的方面,宜講增殖物品之方;在消極的方面,宜講制限生育之道。昔希臘之斯巴達,持絕對的國家主義,人民生子者,必經官長之檢査,體格不强者,則棄而不育。此殘忍無人理,固不可行,人爲淘汰,可行於他種生物,而不可行之於人類之間。然吾人雖不能行人爲淘汰於旣生之後,未嘗不可行人類淘汰於未生之前,則所謂戒早婚者,亦不使社會多產生不健全分子之一法也。此一義也。

欲求生之者衆、食之者寡,又不可不戒娶妾。信耶敎者實行一夫一妻之制,回敎徒則實行一夫多妻之制。吾國之人,有妻有妾,乃一種變形之一夫多妻制也。納妾之可否,係倫理學上之問題,茲不具論,但自生計學上言之,納妾亦增加消費之道,是不可不察也。

自余一人言之,實深信一夫一婦之義者。但欲禁止納妾,此又爲立法上之事,造端宏大,未易見諸施行。夫吾國人之主張保存納妾制者,莫不以「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爲其極强之理由。乃有人兒女旣已成行而納妾者,或其妻雖未生子尙有生子之希望而納妾者,此又何說乎?吾發此論,必爲多數人之所駭怪,然余實見夫幷世之人,多有因未能制慾,多納偏房,旣釀家庭之不和,復來生計之困難者,以爲誠有思慮之人,斷斷不宜出此。此與戒早婚之義相同,與社會生計有至大之關係,不可不加深察也。此又一義也。

又有一事,雖不如前二事之重大,然亦有關於生衆食寡之義,則不多用僕婢是也。家中多用一人,卽多一人之費用。於此有節,則家庭清簡,淡中之趣味,有使人穆然意遠者。多用僕婢,不外一種驕惰之習。驕使人浮,惰使人窳,非興家之氣象也。余觀日本、西洋中上流之社會,其使用僕婢,皆不如吾國人之多。如英國之大學敎授與勅任視學官,家中僅用一女僕,司炊爨掃除之事,其餘事件,皆主人躬自爲之。俄國文豪托爾斯泰,主張「事必躬親」之義,不惟不用僕婢,並不欲令子弟服勞。奴僕亦國民之一,私人多養一奴僕,卽國家少一獨立之國民,覘人國者,視其奴僕之多少,卽可以知其國力之盈虛。曾國藩以侍郎假歸,在其湘鄉故宅,不帶僕人,一仍其前日寒素書生之舊。豪傑之風度,固非常人之所能及也。總之,家中以不多住閑人爲第一要義。僕婢之外,如親族中之游民,亦不可顧恤情面,聽其常久寄食,旣非所以惜物力,亦非所以重人格,而此等寄食之人,又與惡影響於家庭之敎育,其害有不可勝計者。此又一義也。

以上所言,多發明「食之者寡」之義,至「生之者衆」,則尤有可言者。吾人欲謀生財,不可不愼選職業,要以能有益於社會者爲斷。往往有一種職業,自私家言之則爲生利,而自社會言之則爲分利者,此吾人之所當避也。姑舉一例言之,如從前之販賣鴉片者,歲有收入以肥其家,自其家言之,不能不謂爲生利之人;而自社會言之,則此乃分利之尤者。凡不利於社會者,縱令暫時有益於個人,終不能長保其利益。從前販賣鴉片之人,至今日盡失其生業,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據此大原則,以觀察今日中國之社會,又有數義爲吾人所不可不知者,請次第說明之。

第一,吾人不可不知仕非爲貧之義。官吏者,非謀生之職業也。吾人苟對於國事,確有一種政見,欲得有事權以伸其行道濟時之志,則可投身於政界。服官者,義務也,非權利也。能行其道,則服官爲宣力於國家;不能行其道,而尸位素餐,則服官不過爲私人謀生之具。夫謀生之道多端,何必服官哉?此義孟子嘗言之矣。仕非爲貧也,而有時乎爲貧。爲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今日之中國,承科舉時代之積弊,才力稍强、欲望稍多者,羣趨於官吏之一途。求過於供則物價上騰,供過於求則物價下落,此生計學上之公例也。今官吏止有此數,而求官者多至不可紀極,是供過於求也。供過於求,則物品必有滯銷之時,求官者百而得官者一,私人之損失固甚大矣,而國家之損失尤大。向使以此多數人求官之心思日力,而用之於開發地力,擴充實業,則其所生之利,必有百倍千倍於今日者。吾觀今之人徒知謀生之爲急,而不知所以謀生之方,乃誤認作官爲一種職業,運滯銷之貨而僥倖萬一之利,其智不亦甚矣!今者國體雖號稱共和,而人民參政之權,則猶在若有若無之間,其所以致此之根原,要在於國民之無能力。舉多數之人民,羣致力於實業,不恃逢迎結納爲生活,始可以銷滅倚賴政府之奴隸根性,始成爲確能自立之國民,始能發生眞正之輿論,始能舉監督政府之天職。徵諸歷史,歐洲民權之發達,原於都市之勃興,可以知其故矣。

類於官吏者,又有二種人焉,其一則爲當兵者,而其他則爲奉職於局所之人。今日鮮有以當兵爲職業者,因其可以發明上條之義蘊,故不避繁瑣,就之一言。夫當兵亦如服官,乃國民之義務,非可視爲私人之權利者也。如德意志、日本各國,採徵兵制度者,國民於一定年限,有服兵役之義務,此義務完畢之後,乃退而各自謀生。此亦如吾國古者寓兵於農之義。特在今日徵兵各國,則不特農人應服兵役,無論何種之人,皆有爲兵之義務而已。中國近世擇僱兵之制,當兵者久留行伍之間,視爲一種職業,遣散歸農之後,則成爲無業之遊民。吾湘之人,於近數十年間投身於軍營者甚衆,近者一一遣散,民間猝添無數失業之人,此亦社會之隱患也。蓋從前當兵之人,旣不足任對外之戰爭,則於國家爲無用,因此可證職業而不能有益於社會者,終必失其效力。以廣東之人與湖南之人比較,廣東人則從事於海外貿易,湖南人則多從事於政治、軍事。今廣東人之海外貿易方駸駸發達,而吾湘人軍事上之勢力掃地盡矣。此亦生利與分利之辨,吾湘人所宜深長思者也。又以湖南之人較江西之人,亦得有同一之結論。湘人之諺曰:「無江西人不成口岸,無湖南人不成衙門。」若以此自矜者,其實窟穴於衙門固非最上之業,且非長久之計也。前清限制旗人不得營農工商之業,惟得爲官與兵。經二百餘年,滿人乃盡失其生活之能力,幾幾乎無以自存。吾湘之人,雖從前多當兵者,然尙有多數之人營各種之生業,其受害較滿人爲淺,然已不勝其弊矣。今吾湘人暫無當兵之機會,正吾人當通盤籌畫,早圖變計之時。合全省之人專精幷力以圖實業之發達,其收效之遠大,有不可以數計者。此又指導社會者所不可不知也。

昔咸、同軍興之際,湘人當事者以軍費無所出,法劉晏用士人之策,任用書生,辦理釐金、督銷兩局之事,自是而後,衣食於此兩局者甚多,此亦一種職業也。然任其事者,人皆能之,不必爲特別之技能,不必經長久之學習,是以謀幹者多難得而易失。其得之也全憑親友之薦引,往往奔走營求,經一二年之停辛佇苦,僅乃得之,接事未久,或主者易人,又不免於撤換。此誠依人作計不得已之下策也。余恒勸親友宜勤求一門專精之學問藝業,不可恃兩局爲生涯。我有學問藝業足以自立,但有人求我之事,而不必有我求人之事,豈不甚快。此亦選擇職業者所不可不知之義也。近日人心浮動,有舍本逐末之趣勢,鄉人多棄其本業而爭趨城市,余甚憫之。居鄉務本業者,雖勤勞而寡獲,然安而可久。入城市謀事者,雖間能多獲,然飄泊無常,且易染惡習,或至喪其人格而不可恢復。余每見親族欲棄鄉里本業而遠適謀事者,必勸阻之。余亦絕不肯爲鄉人薦引,以徒利目前或貽終身之損害也。此又選擇職業者所不可不知也。

因論釐金、督銷兩局之事,又觸發余之感慨。夫任此兩局之事,乃人人之所能,故爭之者多,難於長保其地位,斯固然矣。然兩局之中,眞能辦事者亦頗難得,若久於其任,熟習公事,能保信用,則亦爲當道者之所倚仗,而非新進者之所能與爭。蓋官場用人,亦未嘗不重資格、重信用,眞能辦事之人,斷不至於有失業之憂也。考兩局肇設之時,原仿劉晏用士人之意,以士人能自愛,多廉潔也。行之旣久,初意浸失,銀錢經手,易有侵漁,因而失其信用者比比矣。信用旣失,不可回復,此後乃永絕其謀事之機會。吾國之人思慮淺而眼光短,良爲可哀。夫所侵漁者不過少數,而失其終身謀生之機會,所得小而所喪大。營目前之利而貽永久之害,可悲可痛,孰甚於此。且此非徒個人之失策,亦國家之大憂也。余在英國時,某英人問余:「中國商人,皆重信用,何以中國官吏,從上至下,皆不免侵漁之陋習?」余實顏汗,無以爲辭。生於中國社會之中者,漸染積習,視爲固然,流俗滔滔,恬不爲怪。若夫東西各國,政法修明,乃罕聞此事。自非然者,何由富强?人民之廉貪與國家之興衰有絕大之關係。若謂此風遂不可挽,則是中國竟無可爲。曾滌生家書有曰:「近來帶兵者,皆不免稍肥私槖,余不能禁人之苟取,但求自己不苟取。」苦哉此心,令人肅然起敬。所望有志之士,貞介自持,不染汚俗,以廉恥相尙,以清儉爲高。造端甚微,收效必巨。此則區區之愚所馨香而禱祝者也。此一義也。

夫失其信用,固治生之大戒,而忘分冒進,亦非永保職業之道也。近數年來,以社會經極大改革之故,人民大長其囂競,得業失業,易如反掌;拔幟立幟,曾不轉瞬。安常守故,則嫌其枯寂。攀高競進、則唯患不速。一有蹉跌,乃頓失其所據矣。旣失業而悔之,欲求故地,不可復得。此等事乃余之所常見,往往旁觀歎息而莫能相喻者也。余觀英、德之社會,莫不尙老成而貴資格。少壯有爲之人,初入社會任事之時,多居輔助之地位,聽高年之指導;及其更事旣多,乃隨流平進,終至高位。人無僥倖之心,而社會之組織,異常鞏固。英倫銀行,世界金融之中心也,其勢力之偉大,甚爲可驚。及詢其主持行務之人,以何法而取得其資格,乃皆由歷試而來。現在主持行務之人,恒以儲蓄後進、愼選替人爲其重大之責任。以如此偉大之事業,乃歸於自治團體之所經營,英人自治能力之强,於此可見,而其立法之精神,亦實有可師者。治生者固當力保其現有之職業,不可希高慕遠,求進太速,反失其固有之地位也。此又一義也。

以上所言,均發明生衆食寡之義,今將於「爲之者疾」之義有所敷陳。以程功之敏速而言,吾國較之西洋各國,迥不相及。鐵路尙未開通,則交通遲滯;機器尙未廣用,則製造緩漫;此皆大悖於爲之者疾之義者也,然此猶屬社會生計之範圍。今請就吾國現在之情狀,個人能力之所及者,箴其闕失,而謀其變通,當亦讀者諸君之所樂聞也。

欲求「爲之者疾」,則首重惜時。荷蘭人之諺曰:「時者金也。」人之生利,必需勞力,未有安坐而能獲者。以勞力施於事物,又必需一定之時間,始能收其所期之效。故計功者不可無勞力與時間之二要素。勞力大而時間短與勞力小而時間久者,其效相等,此力學之所明示也。吾人治事,恒患力微,全賴積多數之時間以完成遠大之事業。大禹惜寸陰,陶侃惜分陰,此歷史上之美談,以之處今日之時勢,尤爲對證之藥。美國大富豪摩爾根氏,最惜時間,會客交談,人不過五分鐘,雖接見大統領,亦不違此定例。卽日本人諸戶清六氏之佚事,亦大有足稱者。諸戶氏白手成家,致富鉅萬,生平愛惜光陰。有來言事者,立門中與之談,事畢卽退,幷不延之入坐。食時常備飯二碗,更迭食之,以省添飯之時間。家中常備人力車,以便有事時卽刻外出。蓋商業利在乘機,一有違誤,則損失不可勝計,故東西各國成功之人,莫不以急起直追,一日千里,爲趨事赴功之秘訣。吾國之人全不知時間之可貴,因循玩愒,萬事皆墮壞於冥昧之中,甚非開國進取之氣象也。凡事有可於今日爲之者,卽宜今日爲之,斷不可留待明日,有因一日之遲而誤事機者矣。且明日又有明日當爲之事,今以今日當爲之事留待明日,是先奪去明日一分之日力,而明日當爲之事必有不能卽辦者矣。如此逐日積壓,事愈多而心愈紛,如欠債然,將終身無有肅清之一日。常人動歎事忙,而不知由其平日之不勤有以致之。若案無留牘,判決如流,則雖處軍務倥偬之中,仍能好整以暇。昔者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其急於禮見賢士也,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髮,此眞精勤孟晉,一向無前,三千年之下猶使人聞風興起,宜其多才多藝,而能制定有周一代之禮樂也。嗟我兄弟,邦人諸友,毋再因循,因循則事愈不可爲矣。此一義也。

惜時則不可不省無謂之應酬。夫人類者,樂羣之動物也,歲時過從,禮俗相交,正人生之樂事,所謂社會之親和力也,此安可無之?獨不可太濫耳,太濫則廢時失事,旣非所以成己,亦非所以成物。周末文勝,孔子作《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吾觀泰西之俗,頗有尙質之意,交際率眞,不尙僞善。中國近今之習俗,則頗有文勝之弊。形式雖具,眞意淪亡,如拜謁回候,請酒復席,多有出於勉强,幷非事勢之所必須。人之精力,大率銷磨於此中,而事之廢棄者多矣。昔譚復生在長沙,曾創延年會,欲聯合多人,將無謂之應酬,一概省去,彼此相諒,無復猜疑。其所以名爲延年會者,謂人生年壽之長短,與其作事之多寡爲正比例。作事多者,雖夭亦壽;作事寡者,雖壽亦夭。省去無謂之應酬,則人人可多辦事,人人可以延年矣。遭遇厄會,志不獲施,然此義實可懸之日月而不刊。民國成立以後,文法稍寬,人民益厭薄僞善,然社會中之交際仍有當省而不省者,蓋緣辦事之心未誠,故覺朋從之情難恝。若眞做事人,則職務在身,責無旁貸,自不暇八面周全,雖應酬稍疏,人亦必能相諒矣。今姑舉一事以爲例。文酒宴遊,此士夫之勝事,各國風俗,亦大抵相同。愚遊英國之時,亦曾與其中流人家之宴會,每食四簋,較常餐不過稍豐。卽結婚之筵席,亦與常同,初無過爲盛設之事,其盛設者亦不過六簋、八簋止矣。款客而不傷於費,達情而不侈於欲,此可久之道也。中國酒席,則肴饌太多,往往略嘗,卽便撤去,食品過多而不爲用,寧非暴殄?余妄倡一論,謂今後酒席,當以八簋爲限,又宜同時而進,不可過事遷延,務減短會食之時間,庶無廢事失時之患。此亦窮變通久之一道也。比較西洋人與吾國人之會食,抑猶有可論者。中國人會食之時間太長,往往宴畢卽散。酒闌人散,興味索然,似專以飲食爲事者。西洋人會食之後,必留連時許,遊戲歌唱,以相娛樂,賓主盡歡,始從容散去。此無關治生之旨,不過以示吾國宴會,尙多可以改良之餘地而已。余近赴友人之席,主客閑談,對於此事皆頗有改良之希望,然相顧不發,敝俗何自而更新?此則區區私懷,所望於率先社會之勇者也。吾鄉有李生者,求學日本,專心課業,同國人相訪,讀書如故,旣不對話,亦不送迎,勤苦卓立,良可嘉尙。吾國遊民太衆,進見無時,非稍從簡略,不復可以讀書治事。呂新吾有言:「余嘗自喜行三種方便:不面謁人,省其疲於應接;不輕寄書,省其困於裁答;不乞求人看顧,省其難於區處。」吾願閑居無事之人,無輕於造訪,使他人有勤修正業之餘日,蓋亦一種之方便也。此一義也。

中國人之習俗,大悖乎「爲之者疾」之義者,又在於不守時間。時間之可貴,前旣言之矣,然我惜時而人不守時,則亦常受人之牽掣,而不能無浪擲光陰之患。西人最重守時,如與人約某時往晤,必如期前往,不差分秒。有違誤者,則主人他出,不復坐候,將虛此一往返,而不能達其面晤之目的。且如此行爲,甚爲西人之所賤視,視之與不守約束、發虛僞之語者同科。又如赴人酒席,亦必如時,不可遲亦不可早,早則主家尙未準備,頗不相宜,遲則主家逕自開席,不復相待。社會中人皆視守時爲天經地義,有犯之者,衆不之齒,監督嚴重,良不可及。中國之人全無守時之觀念,凡有約會,任意遲延,每次必使如期而至者,坐候一二小時,實爲苦事。事之坐廢者,不知凡幾。此眞吾國最大之積弊,不可不急行改良者也。此事在常居國內者,往往視爲固然,不求改變;其曾游海外者,習於西俗之秩序整然,歸國之後,深覺此事之苦痛,而無可如何。余每遇有約會,必如期而往,寧往而久待,不肯隨俗苟且,尤而效之。區區之愚,或爲旁觀者所憫笑,不知流俗滔滔,驟不可挽。必有痛言其弊之人,始有變革之機;又必有實行改革之人,始有觀摩之效。所願同志君子,勇猛開先,一變至道,其有益於風俗人心,非淺鮮也。此一義也。

至於「用之者舒」,則可言者尤不止一事。今請先言儲蓄之義。人生在世,壽長者七八十年,然二十歲以前,爲受敎育之時期,不惟不能有所收入,而且多需支出。二十以後,始爲任職就業之時,人之能生利也。其尤有望者,僅此數十年間耳。迨其衰老,則精力不繼,不復可以任勞,不得不舍棄生業,坐耗居諸。故人當少壯有爲之時,不可不儲蓄餘資,以爲老年之豫備。且敎育子女之費,嫁娶喪葬之需,皆不可不豫儲之於平日。不獨此也,人之治生,全賴心力與體力,若偶有病患,卽收入頓微,又況失業閑居,乃社會中恒見之事,若其毫無貯蓄,豈不窘迫萬端?此西洋學校敎授修身,所爲汲汲於養成勤儉貯蓄之思想也。大凡立身居家之道,先在知理財之方,使貯蓄有素,資用常餘,則置身社會之中,常有超然獨立進退裕如之象。若漫無思慮,浪擲資財,及至手中拮据,或至喪其廉恥,可羞可痛,孰甚於斯。吾觀西人保險之業,異常發達,如人壽保險,尤足徵人民思慮之深,平時歲入數鎊,取之不難,迨至壽命已終,寡妻弱子,坐享巨資,無慮失所。此犧牲現在之利益以爲將來,智慮淺短之人民,不知出此。此余所以對照彼我慨然興歎者也。考英人優待敎員,亦有養老年金之設,其法使任敎員者年納若干,儲爲公積,老而退職,乃有所憑。近歲英國國會制定國家保險之法,凡爲僕役者歲貯工貲若干,由主人扣存,主人、國家各益少許,集成巨款,用作基金,俾僕役衰老之年,得所贍養,法良意美,此乃國家社會主義之先驅也。英之立法家爲人民謀貯蓄如此,吾國知此義者尙少,立爲政策,以圖進行,不知當俟諸何日?吾願國人善自爲謀,競講貯蓄,將來家給人足,百廢具興,强國利羣,何施不可。吾觀幷世之人,全不知儲蓄之義,每歲所入,揮霍無餘,或且過之,毫不省記,一有疾病,或遇閑居,則借貸無門,困苦萬狀。余嘗旁觀太息,謂以若所爲,困苦之來,無可倖脫,乃曾不知畏避,甘以身受其牽纒,慮淺智昏,良可嗟歎。近日生活程度,逐日加高,然以今日之收入,較之昔時,有增加十倍者。假如往年收入僅有百金,今則可獲千金,若使維持舊狀,無使生活程度驟然增高,縱使物價上騰,仍當有餘可蓄。何以收入愈多,餘存無幾,豈非但顧今日,不慮明朝。此誠弱國之病源,窳羣之敗兆也。語云:「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須知收入雖多,不可長恃,奢侈成習,補救維艱。總之,無論所獲多少,決不可一舉而空之,所存雖屬細微,積久可成大數,保家之道,莫切如此。此一義也。

舉債者治生之大戒,非萬不得已,斷不可輕於一試。舉債必須認息,年年還息,積久乃倍其本額,其爲損耗不可勝言。夫舉債以經營生業,償息之外,尙有所贏,是固可爲之事;若舉債以供消費,則毫無生產,徒耗息錢,剜肉醫瘡,莫此爲甚。至不能每年還息,則息又成本,展轉增益,虧累愈深,破產之禍,將不可救。昔袁君載有言:「凡人之敢於舉債者,必謂他日寬餘,可以償矣,不知今日無寬餘,他日何爲而有寬餘?譬如百里之路,分爲兩日行,則兩日皆辦。若欲以今日之路使明日併行,雖勞苦而不可至。」至理名言,吾輩所當深玩也。英人斯邁爾斯氏所著《自助論》,乃有益身心之書,余特鈔其論借貸之害者一節,以證余說。其言曰:「人一負債,則其品行必不眞實。蓋借債之人,無以爲償,往往爲延期限而揑造言辭,僞託事故,故借債進一步,欺僞亦進一步。借債欺僞,互相追隨,豈不悲哉。」畫家海曇向人借金,歸金之日,歎曰:「古諺云,借債是借憂也,今日吾親嘗之矣。」可知借債不僅有關於生計,幷有關於品行。日本福澤諭吉氏,亦寧賣田產,決不借債。能者所見,大抵略同。人能以借債爲戒,自不至於浪費。又人來借債,亦不可濫與,使彼負債而不能償。是壞其品行也,非以愛之,實以害之,誠知借債之害者之所不忍出也。此一義也。

中國之惡俗,大足以增加消費者,其唯賭博乎?賭博者,一種之遊戲也。遊戲之衝動,乃人人之所有,獨其以財物爲孤注,乃大有害於治生。近日鬭牌之習,流衍全國,不染此習之人,寥寥可數,所謂鉅人長德、曠世人豪者多不免此。雖已懸爲禁令,然恥尙失所,禁絕爲難,甚非興國之氣象也。上流之人,因博而負,則臨財之際,不免苟且;下流之人,因博而負,則飢寒迫身,流爲盜賊。余嘗謂吾國之宜戒鬭牌,一如吾國之宜禁鴉片。此事自一人言之,不過消遣時日,本非絕對之罪惡,然合社會全體計之,則妨時廢事,使人喪其生業,乃社會之大憂也。上流之人,一舉一動,悉關風敎。人謂明哲尙有此舉,吾輩何不可爲?卽如吸食鴉片,若在富人,不須謀生,有資可購,與人無忤,與世無爭,自其一人言之,似可無需禁戒,然事關全國,未便參差。鬭牌之習,理亦同此。若謂於我無傷,不妨任意,揆之公德,豈曰無虧?此則區區之愚,敢爲海內人士正告者也。此一義也。

以上所述,皆箴砭時俗之言,所懷區區,未盡百一。近人之言曰,現在英、德競爭,其最後之勝負,決於國民之生產力,而實決於國民之道德力。道德頹敗,生產力多因之衰微。國際競爭,何以存立,前途茫茫,不禁擲筆而三歎也。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