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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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生篇
作者:杨昌济
1915年
发表于1916年12月1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

昔者顾亭林之论学也,谓吾人不当徒言允执其中,而置四海困穷于不言。旨哉言乎!今之中国以贫为患矣,集无数之人民而成国,人民富足,则国力充实;人民穷蹙,则国力虚耗。吾今且不为政府言理财之道,而为社会言治生之方。

《大学》有言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此生计学之精义也。一国之生计有然,一家之生计亦何莫不然。

欲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则必使一家之人,咸勤厥职。于此有数义焉。第一,则不可使子弟起倚赖父兄之心也。方子弟幼少之时,必与以相当之教育,随其性之所近,各畀一业,使专习之,期于长成之后,能自谋生,而无藉于父兄之助。吾观英人遗传财产之制,与中国颇不相同。凡田宅之类,概归长子承袭,而众子不得与焉。吾国之俗,则父遗财产,众子均分。以两制相较,似吾国之制较为公平,然英人之为众子者,以不得父遗财产之故,不欲受其兄之豢养,竞出海外,自图立身之道。英人殖民事业之成功,实由于此。天助自助者,乃英国教育家之格言。人人有独立之精神,斯可铸成独立之国势。还观吾国,一家之中,往往仅有一人经营职业,岁有收入,以维持一家之生活,而安坐而食者,辄数十人、数人,是生之者寡而食之者众也。欲财之足,岂可得哉?汉邓禹有子十三人,读书之外,皆令各习一艺,彼已富贵矣,然犹为其子孙深谋远虑如此。君子爱人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不督子弟以各图自立,而使生仰给于人之心,是乃与于不慈之甚者也。仰给其父兄已为不义,若至不能仰给于父兄而不得不仰给于他人,则更为无耻,非仁人之所忍也。

秦商鞅之立法也,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此使人民各自谋生、人自为战之道也。儒家重亲亲之义,则诋之为杂霸。汉人之语曰:“子孝廉,父别居。”以父别居为子罪,此自儒家之论。吾观西人壮而有室,则与父别居,其家族制度,迥与吾国不同。此事当另作一篇论之。余独取其人各自立,实为使国力充实之一道。此一义也。

第二,则为父兄者,亦不可有倚赖子弟之心也。谚云:“养儿待老,积谷防饥。”此家人妇子之私情,似亦人情之所宜有。夫衰老之父母,不克自养,不得不有待于子妇之承欢,斯固然矣。余之为此言也,非欲为为子弟者免去其养亲之责,不过欲为为亲者筹其自养之方而已。待养于子,子而贤也,固可无忧;子而不肖也,不免有失所之叹。吾人于少壮有为之时,当勤俭贮蓄为衰老时自养之预备,纵使老而无子,或有子而不肖,亦可以其辛勤储积之资,送老来之日月。吾人之自为计,固当如此。且人人如此存心,则于国家亦大有益。盖老者以其平日之所积,足以自活,使少者无后顾之忧,得专心幷力以成其所企之业,其于开展国力,实非小补。故对于子而责其养我,以父子之关系而论,似可无惭;然子因养我之故,而阻其能力之发展,因以阻国力一小部分之发展,以小己与大群之关系而论,不免有愧。日本人老而传家政于其子,谓之隐居,有未老而隐居者。福泽谕吉氏曾痛言其弊,谓“人生在世一日,对于社会即有一日当尽之义务,未老而隐居,是自弃其天职”,正与余之所见相同。吾国人从前国家观念不甚发达,往往视其子为私有之财产,遂至有上文所举养儿待老之谚。如此,则生子纯以自利,不得为高尚之思想。须知子固为我之子,同时又为国之民。教育吾子,非徒自利,即所以造就国民。此吾人对于国家之义务也。此一义也。

第三,则兄弟不可互相倚赖也。由以上所言,父子之不可互相倚赖,其义甚明。兄弟之不可互相倚赖,亦同此理。予前言英人之为少子者,不得父遗之财产,亦羞受其兄之豢养,此固丈夫之志事也。吾国人重亲亲之谊,兄弟之不能自养者,多由其兄弟之能有馀力者资助之;同居共财,往往而有。论其一人之私德,岂不可钦,然自国民生计之全体言之,则实有无穷之弊害。盖一人生之,数人坐而食之,实大悖生计学之原则。兄弟之良善者,以不忍之故,而愿养其同气,其所以自尽者,固为得矣。彼兄弟之坐享其成者,怠惰因循,不求自立,以兄弟之资助为当然,而不知因人而食之为大可耻。受之者既大损其独立自助之精神,施之者亦不免养成倚赖根性之失。偏于厚亦君子之过也。此又一义也。

第四,则女子亦不可怠于治生之天职也。一家之中,男女分业,男子出外以营职,因有收入,女子则管理而运用之。男子虽岁入多额之金钱,若女子不善经理,则家计亦难恒足。西洋各国女子终身不嫁者有之,社会中女子可执之职业亦复不少。吾国近日女子职业学校已有萌芽,女子多有以织袜为生者,裁缝一科遂渐普及,女子多能自制衣服,不须雇人,此皆社会进步之征候也。然普通之人家,多有收入较丰,无需女子服此种工作者,惟操持家政之道,不可不亟为讲明。现今之女子,多有闲坐嬉游漫不以家政为意者,甚可叹也。此又一义也。

由以上所述而引伸之,更有数义,为改良社会者所不可忽者。欲求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则不可不戒早婚。泰西之人,早婚者极少。男子必有赡养室家之确实收入,女子必有操持家政之能力,始行结婚。结婚之后,与亲别居,自立门面。此种家族制度,虽似奇异,固亦有其生计学上之理由。吾国之人,以奉祀祖先为重,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说,故恒急于为子授室,以早日抱孙为莫大之幸福。夫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但须以子妇永久之幸福为断。今不问其子有赡养妻子之能力与否,而汲汲为之成家。成家之后,其子不能自谋,乃不得不仰赖其亲代负赡养之义务,此家累之重,常人所同叹也。其实即不早婚,亦未必遂有无后之叹,而徒自重其负担,使其子妇生仰给坐食之心,此胡为者?余尝见人少而娶妻,学未成,业未就,而儿女成行,既无赡养之资,复昧教育之道,徒多此不健全之子女,累及亲族而贻患社会,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据生计学家言,世界之人口,以几何级数增加,而供人食用之物品,则以算术级数增加,故世界之中常有人满之患。人浮于事,无业者众,生存竞争日益剧烈,水旱兵戈之惨剧,乃为芟除过多人类之一法,此真人类共同之忧患也。欲减杀此人类之苦痛,在积极的方面,宜讲增殖物品之方;在消极的方面,宜讲制限生育之道。昔希腊之斯巴达,持绝对的国家主义,人民生子者,必经官长之检查,体格不强者,则弃而不育。此残忍无人理,固不可行,人为淘汰,可行于他种生物,而不可行之于人类之间。然吾人虽不能行人为淘汰于既生之后,未尝不可行人类淘汰于未生之前,则所谓戒早婚者,亦不使社会多产生不健全分子之一法也。此一义也。

欲求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又不可不戒娶妾。信耶教者实行一夫一妻之制,回教徒则实行一夫多妻之制。吾国之人,有妻有妾,乃一种变形之一夫多妻制也。纳妾之可否,系伦理学上之问题,兹不具论,但自生计学上言之,纳妾亦增加消费之道,是不可不察也。

自余一人言之,实深信一夫一妇之义者。但欲禁止纳妾,此又为立法上之事,造端宏大,未易见诸施行。夫吾国人之主张保存纳妾制者,莫不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其极强之理由。乃有人儿女既已成行而纳妾者,或其妻虽未生子尚有生子之希望而纳妾者,此又何说乎?吾发此论,必为多数人之所骇怪,然余实见夫幷世之人,多有因未能制欲,多纳偏房,既酿家庭之不和,复来生计之困难者,以为诚有思虑之人,断断不宜出此。此与戒早婚之义相同,与社会生计有至大之关系,不可不加深察也。此又一义也。

又有一事,虽不如前二事之重大,然亦有关于生众食寡之义,则不多用仆婢是也。家中多用一人,即多一人之费用。于此有节,则家庭清简,淡中之趣味,有使人穆然意远者。多用仆婢,不外一种骄惰之习。骄使人浮,惰使人窳,非兴家之气象也。余观日本、西洋中上流之社会,其使用仆婢,皆不如吾国人之多。如英国之大学教授与敕任视学官,家中仅用一女仆,司炊爨扫除之事,其馀事件,皆主人躬自为之。俄国文豪托尔斯泰,主张“事必躬亲”之义,不惟不用仆婢,并不欲令子弟服劳。奴仆亦国民之一,私人多养一奴仆,即国家少一独立之国民,觇人国者,视其奴仆之多少,即可以知其国力之盈虚。曾国藩以侍郎假归,在其湘乡故宅,不带仆人,一仍其前日寒素书生之旧。豪杰之风度,固非常人之所能及也。总之,家中以不多住闲人为第一要义。仆婢之外,如亲族中之游民,亦不可顾恤情面,听其常久寄食,既非所以惜物力,亦非所以重人格,而此等寄食之人,又与恶影响于家庭之教育,其害有不可胜计者。此又一义也。

以上所言,多发明“食之者寡”之义,至“生之者众”,则尤有可言者。吾人欲谋生财,不可不慎选职业,要以能有益于社会者为断。往往有一种职业,自私家言之则为生利,而自社会言之则为分利者,此吾人之所当避也。姑举一例言之,如从前之贩卖鸦片者,岁有收入以肥其家,自其家言之,不能不谓为生利之人;而自社会言之,则此乃分利之尤者。凡不利于社会者,纵令暂时有益于个人,终不能长保其利益。从前贩卖鸦片之人,至今日尽失其生业,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据此大原则,以观察今日中国之社会,又有数义为吾人所不可不知者,请次第说明之。

第一,吾人不可不知仕非为贫之义。官吏者,非谋生之职业也。吾人苟对于国事,确有一种政见,欲得有事权以伸其行道济时之志,则可投身于政界。服官者,义务也,非权利也。能行其道,则服官为宣力于国家;不能行其道,而尸位素餐,则服官不过为私人谋生之具。夫谋生之道多端,何必服官哉?此义孟子尝言之矣。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今日之中国,承科举时代之积弊,才力稍强、欲望稍多者,群趋于官吏之一途。求过于供则物价上腾,供过于求则物价下落,此生计学上之公例也。今官吏止有此数,而求官者多至不可纪极,是供过于求也。供过于求,则物品必有滞销之时,求官者百而得官者一,私人之损失固甚大矣,而国家之损失尤大。向使以此多数人求官之心思日力,而用之于开发地力,扩充实业,则其所生之利,必有百倍千倍于今日者。吾观今之人徒知谋生之为急,而不知所以谋生之方,乃误认作官为一种职业,运滞销之货而侥幸万一之利,其智不亦甚矣!今者国体虽号称共和,而人民参政之权,则犹在若有若无之间,其所以致此之根原,要在于国民之无能力。举多数之人民,群致力于实业,不恃逢迎结纳为生活,始可以销灭倚赖政府之奴隶根性,始成为确能自立之国民,始能发生真正之舆论,始能举监督政府之天职。征诸历史,欧洲民权之发达,原于都市之勃兴,可以知其故矣。

类于官吏者,又有二种人焉,其一则为当兵者,而其他则为奉职于局所之人。今日鲜有以当兵为职业者,因其可以发明上条之义蕴,故不避繁琐,就之一言。夫当兵亦如服官,乃国民之义务,非可视为私人之权利者也。如德意志、日本各国,采征兵制度者,国民于一定年限,有服兵役之义务,此义务完毕之后,乃退而各自谋生。此亦如吾国古者寓兵于农之义。特在今日征兵各国,则不特农人应服兵役,无论何种之人,皆有为兵之义务而已。中国近世择雇兵之制,当兵者久留行伍之间,视为一种职业,遣散归农之后,则成为无业之游民。吾湘之人,于近数十年间投身于军营者甚众,近者一一遣散,民间猝添无数失业之人,此亦社会之隐患也。盖从前当兵之人,既不足任对外之战争,则于国家为无用,因此可证职业而不能有益于社会者,终必失其效力。以广东之人与湖南之人比较,广东人则从事于海外贸易,湖南人则多从事于政治、军事。今广东人之海外贸易方骎骎发达,而吾湘人军事上之势力扫地尽矣。此亦生利与分利之辨,吾湘人所宜深长思者也。又以湖南之人较江西之人,亦得有同一之结论。湘人之谚曰:“无江西人不成口岸,无湖南人不成衙门。”若以此自矜者,其实窟穴于衙门固非最上之业,且非长久之计也。前清限制旗人不得营农工商之业,惟得为官与兵。经二百馀年,满人乃尽失其生活之能力,几几乎无以自存。吾湘之人,虽从前多当兵者,然尚有多数之人营各种之生业,其受害较满人为浅,然已不胜其弊矣。今吾湘人暂无当兵之机会,正吾人当通盘筹画,早图变计之时。合全省之人专精幷力以图实业之发达,其收效之远大,有不可以数计者。此又指导社会者所不可不知也。

昔咸、同军兴之际,湘人当事者以军费无所出,法刘晏用士人之策,任用书生,办理釐金、督销两局之事,自是而后,衣食于此两局者甚多,此亦一种职业也。然任其事者,人皆能之,不必为特别之技能,不必经长久之学习,是以谋干者多难得而易失。其得之也全凭亲友之荐引,往往奔走营求,经一二年之停辛伫苦,仅乃得之,接事未久,或主者易人,又不免于撤换。此诚依人作计不得已之下策也。余恒劝亲友宜勤求一门专精之学问艺业,不可恃两局为生涯。我有学问艺业足以自立,但有人求我之事,而不必有我求人之事,岂不甚快。此亦选择职业者所不可不知之义也。近日人心浮动,有舍本逐末之趣势,乡人多弃其本业而争趋城市,余甚悯之。居乡务本业者,虽勤劳而寡获,然安而可久。入城市谋事者,虽间能多获,然飘泊无常,且易染恶习,或至丧其人格而不可恢复。余每见亲族欲弃乡里本业而远适谋事者,必劝阻之。余亦绝不肯为乡人荐引,以徒利目前或贻终身之损害也。此又选择职业者所不可不知也。

因论釐金、督销两局之事,又触发余之感慨。夫任此两局之事,乃人人之所能,故争之者多,难于长保其地位,斯固然矣。然两局之中,真能办事者亦颇难得,若久于其任,熟习公事,能保信用,则亦为当道者之所倚仗,而非新进者之所能与争。盖官场用人,亦未尝不重资格、重信用,真能办事之人,断不至于有失业之忧也。考两局肇设之时,原仿刘晏用士人之意,以士人能自爱,多廉洁也。行之既久,初意浸失,银钱经手,易有侵渔,因而失其信用者比比矣。信用既失,不可回复,此后乃永绝其谋事之机会。吾国之人思虑浅而眼光短,良为可哀。夫所侵渔者不过少数,而失其终身谋生之机会,所得小而所丧大。营目前之利而贻永久之害,可悲可痛,孰甚于此。且此非徒个人之失策,亦国家之大忧也。余在英国时,某英人问余:“中国商人,皆重信用,何以中国官吏,从上至下,皆不免侵渔之陋习?”余实颜汗,无以为辞。生于中国社会之中者,渐染积习,视为固然,流俗滔滔,恬不为怪。若夫东西各国,政法修明,乃罕闻此事。自非然者,何由富强?人民之廉贪与国家之兴衰有绝大之关系。若谓此风遂不可挽,则是中国竟无可为。曾涤生家书有曰:“近来带兵者,皆不免稍肥私槖,余不能禁人之苟取,但求自己不苟取。”苦哉此心,令人肃然起敬。所望有志之士,贞介自持,不染污俗,以廉耻相尚,以清俭为高。造端甚微,收效必巨。此则区区之愚所馨香而祷祝者也。此一义也。

夫失其信用,固治生之大戒,而忘分冒进,亦非永保职业之道也。近数年来,以社会经极大改革之故,人民大长其嚣竞,得业失业,易如反掌;拔帜立帜,曾不转瞬。安常守故,则嫌其枯寂。攀高竞进、则唯患不速。一有蹉跌,乃顿失其所据矣。既失业而悔之,欲求故地,不可复得。此等事乃余之所常见,往往旁观叹息而莫能相喻者也。余观英、德之社会,莫不尚老成而贵资格。少壮有为之人,初入社会任事之时,多居辅助之地位,听高年之指导;及其更事既多,乃随流平进,终至高位。人无侥幸之心,而社会之组织,异常巩固。英伦银行,世界金融之中心也,其势力之伟大,甚为可惊。及询其主持行务之人,以何法而取得其资格,乃皆由历试而来。现在主持行务之人,恒以储蓄后进、慎选替人为其重大之责任。以如此伟大之事业,乃归于自治团体之所经营,英人自治能力之强,于此可见,而其立法之精神,亦实有可师者。治生者固当力保其现有之职业,不可希高慕远,求进太速,反失其固有之地位也。此又一义也。

以上所言,均发明生众食寡之义,今将于“为之者疾”之义有所敷陈。以程功之敏速而言,吾国较之西洋各国,迥不相及。铁路尚未开通,则交通迟滞;机器尚未广用,则制造缓漫;此皆大悖于为之者疾之义者也,然此犹属社会生计之范围。今请就吾国现在之情状,个人能力之所及者,箴其阙失,而谋其变通,当亦读者诸君之所乐闻也。

欲求“为之者疾”,则首重惜时。荷兰人之谚曰:“时者金也。”人之生利,必需劳力,未有安坐而能获者。以劳力施于事物,又必需一定之时间,始能收其所期之效。故计功者不可无劳力与时间之二要素。劳力大而时间短与劳力小而时间久者,其效相等,此力学之所明示也。吾人治事,恒患力微,全赖积多数之时间以完成远大之事业。大禹惜寸阴,陶侃惜分阴,此历史上之美谈,以之处今日之时势,尤为对证之药。美国大富豪摩尔根氏,最惜时间,会客交谈,人不过五分钟,虽接见大统领,亦不违此定例。即日本人诸户清六氏之佚事,亦大有足称者。诸户氏白手成家,致富钜万,生平爱惜光阴。有来言事者,立门中与之谈,事毕即退,幷不延之入坐。食时常备饭二碗,更迭食之,以省添饭之时间。家中常备人力车,以便有事时即刻外出。盖商业利在乘机,一有违误,则损失不可胜计,故东西各国成功之人,莫不以急起直追,一日千里,为趋事赴功之秘诀。吾国之人全不知时间之可贵,因循玩愒,万事皆堕坏于冥昧之中,甚非开国进取之气象也。凡事有可于今日为之者,即宜今日为之,断不可留待明日,有因一日之迟而误事机者矣。且明日又有明日当为之事,今以今日当为之事留待明日,是先夺去明日一分之日力,而明日当为之事必有不能即办者矣。如此逐日积压,事愈多而心愈纷,如欠债然,将终身无有肃清之一日。常人动叹事忙,而不知由其平日之不勤有以致之。若案无留牍,判决如流,则虽处军务倥偬之中,仍能好整以暇。昔者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其急于礼见贤士也,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此真精勤孟晋,一向无前,三千年之下犹使人闻风兴起,宜其多才多艺,而能制定有周一代之礼乐也。嗟我兄弟,邦人诸友,毋再因循,因循则事愈不可为矣。此一义也。

惜时则不可不省无谓之应酬。夫人类者,乐群之动物也,岁时过从,礼俗相交,正人生之乐事,所谓社会之亲和力也,此安可无之?独不可太滥耳,太滥则废时失事,既非所以成己,亦非所以成物。周末文胜,孔子作《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吾观泰西之俗,颇有尚质之意,交际率真,不尚伪善。中国近今之习俗,则颇有文胜之弊。形式虽具,真意沦亡,如拜谒回候,请酒复席,多有出于勉强,幷非事势之所必须。人之精力,大率销磨于此中,而事之废弃者多矣。昔谭复生在长沙,曾创延年会,欲联合多人,将无谓之应酬,一概省去,彼此相谅,无复猜疑。其所以名为延年会者,谓人生年寿之长短,与其作事之多寡为正比例。作事多者,虽夭亦寿;作事寡者,虽寿亦夭。省去无谓之应酬,则人人可多办事,人人可以延年矣。遭遇厄会,志不获施,然此义实可悬之日月而不刊。民国成立以后,文法稍宽,人民益厌薄伪善,然社会中之交际仍有当省而不省者,盖缘办事之心未诚,故觉朋从之情难恝。若真做事人,则职务在身,责无旁贷,自不暇八面周全,虽应酬稍疏,人亦必能相谅矣。今姑举一事以为例。文酒宴游,此士夫之胜事,各国风俗,亦大抵相同。愚游英国之时,亦曾与其中流人家之宴会,每食四簋,较常餐不过稍丰。即结婚之筵席,亦与常同,初无过为盛设之事,其盛设者亦不过六簋、八簋止矣。款客而不伤于费,达情而不侈于欲,此可久之道也。中国酒席,则肴馔太多,往往略尝,即便撤去,食品过多而不为用,宁非暴殄?余妄倡一论,谓今后酒席,当以八簋为限,又宜同时而进,不可过事迁延,务减短会食之时间,庶无废事失时之患。此亦穷变通久之一道也。比较西洋人与吾国人之会食,抑犹有可论者。中国人会食之时间太长,往往宴毕即散。酒阑人散,兴味索然,似专以饮食为事者。西洋人会食之后,必留连时许,游戏歌唱,以相娱乐,宾主尽欢,始从容散去。此无关治生之旨,不过以示吾国宴会,尚多可以改良之馀地而已。余近赴友人之席,主客闲谈,对于此事皆颇有改良之希望,然相顾不发,敝俗何自而更新?此则区区私怀,所望于率先社会之勇者也。吾乡有李生者,求学日本,专心课业,同国人相访,读书如故,既不对话,亦不送迎,勤苦卓立,良可嘉尚。吾国游民太众,进见无时,非稍从简略,不复可以读书治事。吕新吾有言:“余尝自喜行三种方便:不面谒人,省其疲于应接;不轻寄书,省其困于裁答;不乞求人看顾,省其难于区处。”吾愿闲居无事之人,无轻于造访,使他人有勤修正业之馀日,盖亦一种之方便也。此一义也。

中国人之习俗,大悖乎“为之者疾”之义者,又在于不守时间。时间之可贵,前既言之矣,然我惜时而人不守时,则亦常受人之牵掣,而不能无浪掷光阴之患。西人最重守时,如与人约某时往晤,必如期前往,不差分秒。有违误者,则主人他出,不复坐候,将虚此一往返,而不能达其面晤之目的。且如此行为,甚为西人之所贱视,视之与不守约束、发虚伪之语者同科。又如赴人酒席,亦必如时,不可迟亦不可早,早则主家尚未准备,颇不相宜,迟则主家迳自开席,不复相待。社会中人皆视守时为天经地义,有犯之者,众不之齿,监督严重,良不可及。中国之人全无守时之观念,凡有约会,任意迟延,每次必使如期而至者,坐候一二小时,实为苦事。事之坐废者,不知凡几。此真吾国最大之积弊,不可不急行改良者也。此事在常居国内者,往往视为固然,不求改变;其曾游海外者,习于西俗之秩序整然,归国之后,深觉此事之苦痛,而无可如何。余每遇有约会,必如期而往,宁往而久待,不肯随俗苟且,尤而效之。区区之愚,或为旁观者所悯笑,不知流俗滔滔,骤不可挽。必有痛言其弊之人,始有变革之机;又必有实行改革之人,始有观摩之效。所愿同志君子,勇猛开先,一变至道,其有益于风俗人心,非浅鲜也。此一义也。

至于“用之者舒”,则可言者尤不止一事。今请先言储蓄之义。人生在世,寿长者七八十年,然二十岁以前,为受教育之时期,不惟不能有所收入,而且多需支出。二十以后,始为任职就业之时,人之能生利也。其尤有望者,仅此数十年间耳。迨其衰老,则精力不继,不复可以任劳,不得不舍弃生业,坐耗居诸。故人当少壮有为之时,不可不储蓄馀资,以为老年之豫备。且教育子女之费,嫁娶丧葬之需,皆不可不豫储之于平日。不独此也,人之治生,全赖心力与体力,若偶有病患,即收入顿微,又况失业闲居,乃社会中恒见之事,若其毫无贮蓄,岂不窘迫万端?此西洋学校教授修身,所为汲汲于养成勤俭贮蓄之思想也。大凡立身居家之道,先在知理财之方,使贮蓄有素,资用常馀,则置身社会之中,常有超然独立进退裕如之象。若漫无思虑,浪掷资财,及至手中拮据,或至丧其廉耻,可羞可痛,孰甚于斯。吾观西人保险之业,异常发达,如人寿保险,尤足征人民思虑之深,平时岁入数镑,取之不难,迨至寿命已终,寡妻弱子,坐享巨资,无虑失所。此牺牲现在之利益以为将来,智虑浅短之人民,不知出此。此余所以对照彼我慨然兴叹者也。考英人优待教员,亦有养老年金之设,其法使任教员者年纳若干,储为公积,老而退职,乃有所凭。近岁英国国会制定国家保险之法,凡为仆役者岁贮工赀若干,由主人扣存,主人、国家各益少许,集成巨款,用作基金,俾仆役衰老之年,得所赡养,法良意美,此乃国家社会主义之先驱也。英之立法家为人民谋贮蓄如此,吾国知此义者尚少,立为政策,以图进行,不知当俟诸何日?吾愿国人善自为谋,竞讲贮蓄,将来家给人足,百废具兴,强国利群,何施不可。吾观幷世之人,全不知储蓄之义,每岁所入,挥霍无馀,或且过之,毫不省记,一有疾病,或遇闲居,则借贷无门,困苦万状。余尝旁观太息,谓以若所为,困苦之来,无可幸脱,乃曾不知畏避,甘以身受其牵纒,虑浅智昏,良可嗟叹。近日生活程度,逐日加高,然以今日之收入,较之昔时,有增加十倍者。假如往年收入仅有百金,今则可获千金,若使维持旧状,无使生活程度骤然增高,纵使物价上腾,仍当有馀可蓄。何以收入愈多,馀存无几,岂非但顾今日,不虑明朝。此诚弱国之病源,窳群之败兆也。语云:“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须知收入虽多,不可长恃,奢侈成习,补救维艰。总之,无论所获多少,决不可一举而空之,所存虽属细微,积久可成大数,保家之道,莫切如此。此一义也。

举债者治生之大戒,非万不得已,断不可轻于一试。举债必须认息,年年还息,积久乃倍其本额,其为损耗不可胜言。夫举债以经营生业,偿息之外,尚有所赢,是固可为之事;若举债以供消费,则毫无生产,徒耗息钱,剜肉医疮,莫此为甚。至不能每年还息,则息又成本,展转增益,亏累愈深,破产之祸,将不可救。昔袁君载有言:“凡人之敢于举债者,必谓他日宽馀,可以偿矣,不知今日无宽馀,他日何为而有宽馀?譬如百里之路,分为两日行,则两日皆办。若欲以今日之路使明日并行,虽劳苦而不可至。”至理名言,吾辈所当深玩也。英人斯迈尔斯氏所著《自助论》,乃有益身心之书,余特钞其论借贷之害者一节,以证余说。其言曰:“人一负债,则其品行必不真实。盖借债之人,无以为偿,往往为延期限而捏造言辞,伪托事故,故借债进一步,欺伪亦进一步。借债欺伪,互相追随,岂不悲哉。”画家海昙向人借金,归金之日,叹曰:“古谚云,借债是借忧也,今日吾亲尝之矣。”可知借债不仅有关于生计,幷有关于品行。日本福泽谕吉氏,亦宁卖田产,决不借债。能者所见,大抵略同。人能以借债为戒,自不至于浪费。又人来借债,亦不可滥与,使彼负债而不能偿。是坏其品行也,非以爱之,实以害之,诚知借债之害者之所不忍出也。此一义也。

中国之恶俗,大足以增加消费者,其唯赌博乎?赌博者,一种之游戏也。游戏之冲动,乃人人之所有,独其以财物为孤注,乃大有害于治生。近日鬭牌之习,流衍全国,不染此习之人,寥寥可数,所谓钜人长德、旷世人豪者多不免此。虽已悬为禁令,然耻尚失所,禁绝为难,甚非兴国之气象也。上流之人,因博而负,则临财之际,不免苟且;下流之人,因博而负,则饥寒迫身,流为盗贼。余尝谓吾国之宜戒鬭牌,一如吾国之宜禁鸦片。此事自一人言之,不过消遣时日,本非绝对之罪恶,然合社会全体计之,则妨时废事,使人丧其生业,乃社会之大忧也。上流之人,一举一动,悉关风教。人谓明哲尚有此举,吾辈何不可为?即如吸食鸦片,若在富人,不须谋生,有资可购,与人无忤,与世无争,自其一人言之,似可无需禁戒,然事关全国,未便参差。鬭牌之习,理亦同此。若谓于我无伤,不妨任意,揆之公德,岂曰无亏?此则区区之愚,敢为海内人士正告者也。此一义也。

以上所述,皆箴砭时俗之言,所怀区区,未尽百一。近人之言曰,现在英、德竞争,其最后之胜负,决于国民之生产力,而实决于国民之道德力。道德颓败,生产力多因之衰微。国际竞争,何以存立,前途茫茫,不禁掷笔而三叹也。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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