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隱漫錄/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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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仙姓陳,名雯,平湖良家女也。幼失怙恃,育於舅家。舅固小康,且為邑中名士,所往來者多文人學士,覓句聯吟,留連詩酒,視為常事。女至六七齡,亦入塾讀書。授以字義,時有妙解。誦唐詩,瑯瑯上口。舅固無所出,愛若掌珠。女少即慧美,善伺人意旨。客來,以少小無所避。客有所作,時解與之聽,頗有領會。私告其妗氏曰:「文則吾不敢知;若五七言句,亦易與耳。舅如開詩社,願亦預一席,任教元白才人,亦當壓倒。」妗笑曰:「汝甫知四聲,略哦七字,便出此大言,不怕人笑倒耶?」轉述之於舅。舅頗奇其言,曰:「既欲入社,當有佳詩,豈容汝作曳白士子耶?」女即於妝台畔取一小冊示舅,曰:「此即甥女朝夕所閒吟者也。未知可登詞壇,讓執一幟否?」舅視其題簽曰《懺碧吟》,中有詠寒月云:「登樓人遠霜千里,倚檻天高笛一聲。」寒鐘云:「霜警客船千里夢,風清旅邸五更心。」寒燈云:「窗外光寒殘雪積,夜闌人去落花涼。」寒鬢云:「簾底風尖欹墮馬,鏡中霜冷壓修蛾。」散句如「積陰似作水雲響,落葉疑聞風雨聲。」均有思致。舅曰:「甥年僅十許齡,而落筆便爾如此,真我家不櫛進士也。嗣後社中當屈一座矣。」女於針黹組繡,初不經意,而所制精細,勝人百倍,咸謂女慧自天生,不假人力。詩文之外,又旁涉風鑒子平等書,精思妙悟,迥出尋常,與人略言休咎,百無一爽。以是人多奇之,遠近求婚者踵至,妗婉詢之女,女不可。舅以女年尚稚,託辭卻之。

  一日,女作詞二闋,繕寫正竟,忽為風吹至南鄰,乃顧氏別墅也,頗有池石亭台之勝。顧生冰,於春秋佳日,讀書其中。生素耳女能詩,曾囑賣花媼竊其詩稿,得之大喜,以為蘇蕙、左芬亦不過如是耳,娶妻若此,亦復何憾。時新喪偶,隱有下玉鏡台意。繼聞連卻諸家聘,未敢輕舉,特賄賣花媼常揄揚其家世品望於舅妗之前而已。舅妗以其為續弦,不甚注意。是日,生正在環碧亭邊巡欄閒步,忽睹一絳箋從天飛下。拾視之,其上並不署名,然簪花字格,娟妙異常,知出深閨手筆。

  其一調寄《點絳唇》,云:

  非病非癡,閉門鎮日無情緒。晝長如許,簾外瀟瀟雨。

  拚不相思,又聽相思語。愁無據,夜來好夢,化作漫天絮。

其二調寄《憶蘿月》,云:

  相逢無語,去也添愁緒。卻怪夢魂攔不住,夜夜枕邊來去。

  秋期曾約新涼,銀河咫尺相望。又是一番風雨,不知幾度思量。

  生吟哦久之,如獲珙璧,疑為隔鄰陳女所作,而語氣又稍不類。正躊躇間,見一雛鬟穿逕踏莎而至,四顧瞻望,若有所覓。瞥睹生,頗形瑟縮。後見生手中所持,遽前向生索取,曰:「何處不尋到,不意乃入君手耶?」生問之曰:「汝從何處來?此箋是誰所遺?明告我,當可畀汝。」婢曰:「我主姚姓,即君之北鄰。我家姑子姓陳,名霞仙。箋上之字,乃其所寫,頃被風吹入君家,故遣余來覓耳。幸即還我,毋致我家姑子聒絮。」生指亭外圓石磴,曰:「汝但坐此。余入即出,當遂還汝。」生入亭,良久,將紅箋折角付婢。雛鬟匆匆遽返,以箋呈女。女接觀之,則一箋忽為兩紙,一即己詞,詞是而字非,蓋生為之代書而留其真跡矣。一則生所作也,亦繫詞二闋,一調寄《喝火令》,云:

  濃綠遮簾軟,飛紅撲座香。背人兀自費思量。記得淡黃裙子幅幅繡鴛鴦。

  玉笛憐歌短,銀河怨路長。小姑居處是江鄉,記得門前,一樹碧垂楊;記得碧垂楊外,一帶短花牆。

其二調寄《台城路》,云:

  黃昏寂靜文窗閉,春風暗吹花氣。獸炭茶溫,鴨爐香燼,怎奈夜長滋味。新愁又起。歎缺月重圓,幾時有此。碧漢銀牆,都在夢痕裡。

  佳人天末有幾?悵明河咫尺,誰送雙鯉。貌到能憐,才還相妒,不愧文章知己。書生有例。總好事多磨,深情旖旎。金屋誰家,一燈先報喜。

女反覆閱之,默無一言,不慍,亦不喜,將紙擱於研底。起往東軒,臨窗刺繡。

  時近重陽,籬角黃花,爛熳開矣。女家蒔菊數畦,尤多異種。中有墨菊,推為奇品。園丁自以栽灌畢生,從未覯此,爰購古磁盆貯之,借供清玩,凡得十盆,盡置齋中。女舅特設盛筵,招同人作賞菊會,顧亦在列。女舅曰:「今日之集,實為僅事。對此名花,不可無佳作。詩如不成,自有金穀舊例在。」諸人咸曰:「善。」俱各擘箋濡墨,仰首思維。須臾,顧詩先就,諸人亦陸續呈閱。眾加評泊,當以顧為擅場。頃之,閨中一紙飛出,諸客傳觀,皆嘖嘖歎羨,曰:「驪珠為彼所獨探矣,吾輩所得誠鱗爪之不如。顧作雖佳,當讓一籌。」客散,女私告妗氏曰:「兒於屏角竊觀諸人風度舉止,似皆不如顧子,誠可謂鶴集雞樹,駿空馬群者矣。惟嫌清而不腴,文而不質,恐非功名中人。然兒自相口畔痕深,額間色黯,尚有寒齏三百甕未曾消受,與彼正相等耳。」妗會其意,諷賣花媼達意於生。生欣然出望外,亟遣冰人關說,婚議遂定。

  擇吉行親迎禮,一時儀幣之隆,騶從之盛,炫耀閭里。生家本素封,而以女故,百物具備。有劇盜偵知之,謀乘夜劫其家。於時賀客盈門,群悉女美而才,咸欲一覘女貌以為榮。紅巾既揭,儀態萬方,正如柳細迎風,荷嬌含露,皆曰:「新郎豔福不淺哉,何修而得此神仙中人!」更闌燭,賓朋盡去,掩扉入睡。忽聞簷際一瓦墜地,鏗然作響。女袖占一課,曰:「殆矣!」密謂伴媼曰:「今夕當必有警,戒諸人勿眠。」令於中庭及堂移几椅,縱橫相間,先以箸排列部位方向,又畫紙作圖,囑隨嫁婢紫鶯指示臧獲,按法佈置。既畢,命具繩索,明燭嚴妝,環坐以待,設有警,但靜觀勿懼,自有制之之法。諸人弗解其意,俱笑不信。部署甫竟,陡聽門外人聲鼎沸,似以馬策撾門。女傳語勿啟,並戒勿妄動。未幾,已斬關入矣,則見群盜數十人,操北音,皆持刀械,形狀猙獰,亂次爭先或由中庭,或竟登堂。但一入几椅中,疾趨狂奔,曲踴距躍,往來尋丈之間,俱不得出。久之,力盡氣促,或僕或蹲。紫鶯導諸人入內,一一縛之,撤去几椅,則已曙色在窗。報於官,悉置之法。人始服女之神。生問女:「此用何術?」女曰:「非術也,即武侯八陣圖法。但世人不得其真傳耳。」逾數日,有來報者,生布屋數十椽在李熱鬧處,是夕鄰居失火,救之將滅,忽反風燃及生屋,焚其半。女聞之,歎曰:「定數不可逃也。」

  生與女相得甚歡。每逢月夕花晨,輒瀹茗煮酒,互相酬唱,殊不以進取為意。曰:「人生如白駒過隙,得佳婦,猶與名花相對,春秋佳日,安可令其空過哉?」顧生自娶女後,收租多逋亡,行賈多折閱,輒事事不如意,而生怡然自得也,曰:「俗財易得,美妻難求。然則逆境不過身外,而順境自在心中。況才而賢如卿者哉!」女患不育,生行年四十,猶無子嗣。女力勸之納室,生終不應,曰:「百歲歡娛,能有幾何,豈可使他人間之哉?」一日,生赴友人之招,約十日必返。逮歸,阻石尢風,將逾一月。入室,見女與一娃對弈,丰韻娉婷,神情媚,更出女上。見生,急避去。生疑為鄰家碧玉。及夕登牀,燈忽驟滅。暗中摸索,微覺有異。呼婢媼,亦無應者。倦甚,遽入睡鄉,明晨乃知非女。笑謂女曰:「胡再不謀?」女亦笑曰:「此風姨之作合也。老奴又生修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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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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