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禁二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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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禁二年記
Two Years in the Forbidden City

作者:裕德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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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父裕庚任法使四年。既廟瓜代,乃挈眷歸,從者為余母暨頭貳等參讚、海陸軍隨員與其眷屬、僕役等,都五十五人。於一千九百零三年一月二日,乘安南船,由巴黎行抵上海。

上海道及上海縣等,俱公服相迓。舊例:顯者過境,為縣之長者,飲食器用,皆有供給,且鮮有拒絕者。而余父於此,無不以婉言卻之。

二月二十二號,余等離滬。旋於二十六號抵津。津海關道及其他官員之迎迓者,一如上海。

舊制:顯官歸國,例有一奇特之禮儀,蓋當至中土時,必有請聖安之製。其左近之督撫,為之布置。若道台職卑,尚不足與此焉。其時督直隸者為袁世凱,余等初至,渠即遣一吏來,預於存問,俾行此殊禮。布置既周,余父及袁世凱,皆服朝服,冠朝冠,花翎朝珠,一如其職,以往萬壽宮。萬壽宮者,特為行此禮之地也。其時下級官吏,來者頗眾。宮之最後進有案,案之中,設皇帝及太后牌位,上書「萬歲萬歲萬萬歲」。其時直督袁及其他官吏先至,袁督立於案之左,官員分兩行以侍。未幾余父至,即跪於萬歲牌下,口稱「請皇安」焉。旋起方,問聖躬安康,袁督當以「健豫」答。禮遂畢。

吾父在津時,即電京中友人某,為之覓屋以居。未幾遂得一名屋。屋蓋李鴻章與列強簽辛丑條約之所。李亦旋捐館於此者。李既故後,居是屋者,以余家為第一。華人迷信重,僉以為居是者,必遇不祥。第余家處此甚安適,並無鬼怪如友人所言者。

當一千九百零三年三月一號,慶親王及其子貝子載振來拜晤。並謂太后將於翌晨六時,召見余母及余姊妹二人於頤和園。時余母告慶王:「旅歐者久,卒著西服,無旗服可稱身者。」慶王謂已將此節奏明。並謂太后頗願吾徒衣西服覲見,不必斤斤於旗服也。蓋太后欲一見西衣之穿著如何耳。時余與妹,滿志躊躇。意謂此際必衣何者為當。幼時,吾母輒以同色衣服衣余姊妹二人。時余妹願著一淺藍鵝絨外褂,以此色與彼甚稱故。而余則選一鵝絨外褂之紅色者,蓋意此或可得太后歡心也。躊議者久,卒從余說。並議定冠紅色之冠,翠羽為飾。若鞋若襪,其色亦同。余母則衣海青色長衣,緣以紫色之鵝絨。冠黑絨冠,白羽為飾。

方聞慶王傳命時,驚惶特甚。繼念得此機緣,或可一瞻宮中景象,而見所未見焉。余離中國久,且余父又未將余妹及余之名,報之內務府。故余入宮之望,曾縈夢寐。然以是恐終其身不可一得。迨至余父返自巴黎,太后始知其有子女也。至余父不報余姊妹名於內務府之故,則欲余等受相當之教育,惟是必不可令太后知之。不寧此地,滿洲舊制:一二品大員之女子,年滿十四者,當入宮聽選。中者得為妃嬪。余父出此,良亦由是。若慈禧太后者,則咸豐所選中者也。

聞人言:如余等者,或有留居宮中之望。果爾,或可以余之力,使后改革政治,而所以裨益中國者,甚匪淺鮮。思至此,愉快無似。並決誌:苟能如願,當注全力以為之,俾中國之進步與其福利,日進無疆。思念方殷,忽有一縷紅光,遠見天際,余以此而卜今日天氣之必佳也。天既明,百物可辨。漸見宮牆作紅色,閃隱目前,隨山上下。牆之頂與屋之頂,僉覆以青黃瓦,耀似白日,絢爛若畫圖焉。途中佛塔種種,經過余前。旋至一村,名海澱,去宮門約四里。官吏告余:距宮頗近矣。余以困頓久,頗有永不能至之想。遽聆斯言,甚快。此村居屋俱平房,以磚建成,與北方居屋無異。且頗修潔。村童見吾徒經此,爭相出視,且相告曰:「此等貴婦,將往宮中而為皇后矣。」聞之殊可笑。

既離海澱,旋至一牌樓,刻鏤精美,華人絕佳之建築也。至牌樓,始見宮門,相去約百碼。門凡三,俱函宮牆中。中門甚大,左右二門略小,中門非太后進出不啟。余等之轎,止於左門,門已啟。門前五十碼有屋兩所,禁衛軍寓之。

方余等初至時,見官吏等相語甚雜。旋有入門呼者曰:「至矣,至矣。」既下轎,有四等太監二人,迓子道左,並率小太監十人,持黃絲簾,圍轎作幕。此蓋太后所賜,用之有殊榮。簾長十尺,高二尺,由二太監持出者。

此四等太監二人,遇吾徒甚恭,各立門之左右,肅吾徒入。既入門,至一廣院,平鋪白石,約方三百尺。院中花台極多,中植古松,松上懸群鳥之籠。其後有紅牆,為門亦三,與初入之門同。門之左右,各有矮屋一行。每行內有房十二間,朝房也。廣院中官吏甚眾,各衣公服如其職,視之頗作無謂之忙碌。見余等至,立即靜肅無嘩。時此二太監導余等入一室中,室之廣長約廿方尺,中陳紅木台椅,各鋪紅墊。有窗三,悉懸絲簾。余等入室未五分鍾,即有一麗服之太監入室而言曰:「太后有諭,召見裕太太及諸位小姐於東宮。」言甫畢,二太監即跪下而答曰:「是!」滿製:聞太后或帝諭者,其臣庶當一如帝后親臨,跪以答之。渠等隨令吾徒從其後。復入一左門,以達廣院。院之大小,與前院若。其不同者,有一仁壽殿在其北。其余房屋,較前為大耳。太監導余等入東側之室中,陳紫檀椅,雕刻極工細,上鋪藍緞墊褥。四壁所懸之幕,色質亦同。壁之四方,懸鐘種種,數之得四十架。有頃,有女婢二來相告曰:「太后方臨裝,稍候片時可也。」彼之所謂片時者,實不啻兩小時有半。然華人視之,殊平淡。故吾徒亦不甚焦灼也。此後太監時有來者,送朱奶,送雜物,其類極繁,約得廿余事,俱太后之賜。繼又賜金戒指各一,上嵌明珠。旋太監總管李蓮英又至,服二品公服,紅頂孔雀翎。滿宮太監之有孔雀翎者,僅李一人而已。李為人極醜且老,皺紋滿面,惟舉止翩翩耳。謂余等曰:「太后立即召見。」且又致玉戒指各一,亦后之賜。余等拜受之下,驚喜特甚。意謂太后尚未見余等,疊賜珍物如許,則其人之慈愛可知矣。

李方去,又有兩宮女來,僉慶王公主也。問太監曰:「彼等能華語否?」余聞之殊可捧腹,當先諸人答曰:「吾等本華人,雖能作數國方言,華語固所諳也。」渠輩聞之驚甚,且言曰:「大奇事!彼等所言,與吾徒殊無歧異者。」余等聞之,驚異之心,幾與渠輩相若,蓋不謂宮中竟有愚魯至是者。且可知渠輩所受之教育。固極膚淺。繼又云:太后方候余等入見。余等乃隨之行。

余等及大殿之門,復遇一婦人,裝束與慶王公主等。惟首戴鳳凰,與眾殊耳。婦人笑容可掬,與吾徒握手相見,與西人無稍差異。詢之他人,始知即光緒皇后也。皇后告余曰:「太后特命余來相迓者。」觀其舉止,溫藹可親,體態亦都麗,惟容顏不甚美耳。旋又聞大聲發自殿中,召余等曰:「即來陛見!」余等旋即入內。見太后著黃緞長衣,繡淡紅牡丹其上。頭披亦類是。珠玉之花,飾其左右。珠纓係於左。頂上戴玉鳳凰。長衣之外,復有一披肩,肩係明珠所織。俱精圓,大如黃鳥之卵,色澤無二,共三千五百粒。余生實未之前見。披肩形如魚網。復以美玉之鉤二,係一玉纓垂其上,以外復戴珠釧兩雙,玉釧一雙。第三指及五指上有戒指數事,均玉製者。右手罩以金護指,長約三寸。左手兩指,罩以玉護指,長短與右手同。鞋上滿係珠纓,飾以各種寶玉。

太后見余輩至,旋即起立,相與握手,面呈笑容,殊可親。且以余等嫻於宮禮,似甚驚奇者。旋謂余母曰:「裕太太!爾以何術育爾子女至於如是,誠奇事!彼等久居異邦,吾知之也。何以的語者又與語無二?且何以貌之美麗復若此也?」余母旋答之曰:「渠父督責殊嚴耳。先教彼等習中國文字,後及其他,且甚勤。」太后旋謂:「吾甚悅渠父之悉心撫育,且授以良善之教育焉。」太后乃挽余手,審余面,笑親余之兩頰。而謂余母曰:「吾甚願有爾女與吾共晨夕也。」吾聞之甚說,且謝其仁藹焉。太后復詢余等所著之巴黎衣履甚詳,並囑余等必時時著西服。因居宮中,不常之見。太后於西服中,悅路易十五式之高底女鞋尤甚。與太后語時,見一人立於其側,相去咫尺間。太后旋言曰:「余且導爾以見光緒帝。但爾必呼之萬歲爺,而呼余老祖宗也。」帝與余等握手,有忸怩態。高約五尺七寸,甚瘦,但舉止英挺,隆準廣額。睛黑,奕奕有光,口大齒白,神采甚佳。余察帝,雖時時呈笑容,然中含憂色。其時太監總管李蓮英至,跪石板上,而語太后曰:「輿已備矣。」太后旋命余等偕至朝堂,太后接見各部尚書及各軍機之所也。步行約二十分鍾可達。是日天氣清明,太后之露輿以太監八人舁之,各衣其公服,殊奇異。太監總管,處輿之左;其次級者,處輿之右。各以其手護輿而行。太監之五品者四人行於前,其六品者十二人行於後,其手中各有所持,如衣,如鞋,如手巾、梳、刷、粉、鏡、針、紅黑墨、黃紙、煙、水煙袋等物。其末一人,則負一黃椅。此外尚有阿媽二人,婢女四,亦各有所持。余見此,頗饒興趣,質言之,即一婦女之梳櫳室,而以人負之行者。皇帝隨行輿之右,皇后及諸宮眷,則行輿之左。

朝堂長約二百尺,廣約一百五十尺。堂中有長案一,上鋪黃緞。太后既降輿,即升堂登寶座。座設長案之後。皇帝之寶座較小。居太后之左。各尚書一一跪於后前之長案下。

朝堂之後,有廳若暖閣者甚大,長約二十尺,寬約十八尺。繚以雕鏤之闌幹,高約二尺。僅有二門,可容一人出入。門之前有階六級。暖閣之後,張以小屏風。屏風前,太后之寶座在焉。小屏風後,又有極大之刻木屏風,長二十尺,高十尺。實余所僅見之美物也。

暖閣係檀木所製,上雕鳳穿牡丹圖,極精美。全閣雕紋,無不類是。太后寶座之兩旁,有翣二,下端為黑檀,上插孔雀羽,成扇形。一切鋪飾,俱黃鵝絨也。太后方登寶座時,乃命余等與皇后及諸宮眷等立於屏後。吾等於此,聞太后與諸大臣之言甚清切。余將以所聞,告之讀者。

是日也,所可永誌不忘者極眾。余於諸宮眷中,為一新奇人也。生長異邦,習染異俗,因是種種,惹人疑問者甚易。且余以是得悉此等婦人好奇之心,固與西人無殊。慶王之四格格,孀婦而極美者也。問余曰:「爾固生長歐土,而受其教育者。吾聞人言:‘凡有往是土者,必飲其水,飲後率忘故土。’爾稔西語,習之歟?抑以飲水而能之歟?」余答曰:「爾兄載振往倫敦,賀英皇愛德華加冕禮,道經巴黎,余曾遇之。其時吾父亦得請柬,吾等本可同行,卒以雲南交涉事亟,未遂所願。」格格忽問曰:「英土固有君耶?吾意太后,固世界之君也」四格格之姐,為皇后弟之妻,敏慧閑靜,聆是言而笑。卒之,皇后謂格格曰:「爾何若是其愚,吾知諸國各有其君,且有數國而為共和政體者,美國其一也。對於吾邦頗形友愛,惜吾人之赴美者,率下等社會。彼土人士,乃以華人無不爾爾。吾甚願滿人貴族,一臨彼土,使知吾人之真相焉。」彼繼告余:曾讀譯本之各國曆史。視其人,見聞殊博。

太后之所愛者,為花草禽鳥犬馬等,一與常人無異。有一犬,太后愛之極篤。彼之所至,犬必隨之,犬誠馴良,余未之前見。太后以其美,名之曰海獺。

去朝堂不遠,至一廣院。院之兩側,有大花籃二,以天然木植,編製成者。高約十五尺,滿覆以紫藤之花。籃極精美,太后殊愛之。花含苞時,太后必集群眾賞之,意甚得也。由廣院入循廊,廊沿山坡,遂達劇場。劇場之殊特,誠有出人意慮者。場共繞廣院之四面,面面不相連屬。凡樓五層,面臨空場。而戲台則有二,連級以上。其樓之在第三層者,為布景及藏儲各物之用。其台之在第一層者,一如常式。第二台則如廟寺,專演鬼神劇者,以太后喜此故也。

劇場兩旁,翼以循屋,稍低,而循廊護其外,為各大臣被召聽戲之所。劇場對面,有室三,專建之以供太后者,高約十尺,與戲台等平。室外設活動玻璃窗,夏時則易以綠紗之簾。其兩室為太后起坐之所。右側一室,太后休息於此。室前設長榻,坐臥一如其意。是日太后則導余等入此室中。繼聞人言,太后觀劇,率在此室。視聽有間,則晝寢焉。太后善眠且熟,雖聲浪極大,不能擾之。讀者苟有曾入中國劇場者,必知於此喧嘩之地,欲睡神之惠臨,其艱難為何如也。

余等既入太后之休息室,戲即開幕。戲為蟠桃會,亦鬼神劇也。此劇殊饒興趣。自始至終,余樂之不疲。所演諸節甚靈敏,且與真者無異。余深訝太監等之詎能演此。太后告余:「戲中諸景,俱太監等所手繪,而為彼所教導者。且此劇場,與中國所築者殊。場有懸幕可上下,以節劇之起迄。」太后固未嘗觀西劇也,余不知渠果以何術竟與西劇暗合。太后愛讀宗教書及小說,時編輯成戲而自演之,且頗自負其能。

太后坐而言,余等侍立。有頃,詢余曰:「爾知戲中情節否?余以「知」對。太后似頗愉悅者,旋復欣然謂余曰「與爾長談,忘命餐矣。爾饑否?當爾旅歐時,爾能得中國食物否?曾思家否?苟余離國如是其久,思家必切。惟爾久居異土,非爾之咎。蓋余命裕庚之往巴黎也,然今亦不之悔。爾且自思,爾今足以輔余者實繁,且可使外人知滿人婦女中,亦有能操西語者,與彼等固無殊也。」方太后言時,余見太監置長桌三,上各覆以精美之白台布。並見太監甚多,各攜食盒,靜立院中。盒為木製,漆作黃色,其大可容小碗四,大碗二。太監置桌既畢,院中太監,列作雙行,以達院之彼端一小門外,互遞食盒,至於房門。內有衣履清潔之太監四人,受之以置於案上而去。

據此以觀,則太后進餐,固無一定餐室,隨其足跡之所至而定焉。凡所用之碗,俱黃色,覆以銀蓋。間有繪青龍及中國之壽字者。

余計其食品,共約一百五十種,列三長行。大碗居先列,碟次之,小碗又次之。布置既畢,有宮眷二,各攜一黃盒入。余見之頗驚,意宮眷且司此賤役,將來余之入宮,得毋類是。盒雖重,然宮眷持之甚敬。旋有小台二,置太后前,置盒其上而啟之,中陳小盤數事,殊精巧,各盛糖果、糖蓮子、核桃仁以及及時之瓜果。太后謂渠樂之甚,其味蓋勝於肉。賜賚甚多,並囑余等家居時,亦食之。余等感太后之仁愛逾恒,食之頗夥。余見太后食糖不鮮,頗訝其何以能再進餐也。食畢,宮眷二人復至,持盒去。太后復謂:渠時以余食,賜宮眷食之云。

此後又有一太監入,持一茶杯以獻。杯係白玉,其托與蓋則金。旋又一太監人,捧一銀盆,內玉杯二,一盛金銀花,一盛玫瑰。兩太監俱跪太后前,上捧其盆,俾太后能及之也。太后揭去金茶蓋,取金銀花少許,置之茶內,繼乃飲之。並告余等:渠愛花如何之篤,並花之味使茶如何之美。又謂:將使爾等,一嚐余茶,觀爾等嗜之否也。隨命太監以其所飲之茶畀吾徒。茶既至,復置金銀花其中,余嚐之,誠精美,加以花之香洌,尤覺芬芳無似。

茶畢,太后乃命余等同往隔壁房內進餐,以餐桌置於此也。余初疑太后食糖後,有一定之房間用膳。繼考之,竟不果然。既入其室,太后乃命將菜碗之蓋揭去,隨坐於桌之首位,命余等立其側,且謂:「曩時觀劇,恒由皇帝伴食。今以新客在座,頗覺羞澀,吾願皇帝毋再如此之羞縮。爾等三人,今且伴我可也。」余等聞之,覺太后恩寵出於儕眾,乃叩首以謝之,然後進食。初次叩首,使人頭眩不置。久之乃慣。

方進膳,太后又命太監置菜碟吾徒前,銀箸銀匙與焉。太后曰:「爾等立而食,余心滋歉,然祖宗成例,余不能違,雖皇帝也,亦不克坐吾前。吾知西人稔此,必以吾之遇待宮眷,頗不規於禮。故宮中成例,余殊不願西人知之。爾且觀吾於西人前,舉止將大異是。蓋不欲示彼等以真相耳。」

牛肉為宮中禁品,以服力之獸,食之將獲重戾也。食品以豚肉、羊肉、家禽、蔬菜為最多。豚肉之製,約得十種。如肉丸也,有紅白之別,紅者烹以醬油,味甚可口。又有筍炒肉絲,櫻桃燒肉,蔥炒肉片等。蔥炒肉太后所嗜,余嚐之果佳。又有雞蛋餅,菌子炒肉,白菜煨肉,蘿卜煨肉等。雞、鴨、羊肉,亦有數種。案之中有黃磁大盆一,約二尺對徑。中盛清湯雞鴨魚翅。魚翅中國之珍品也。此外有烤雞、烤鴨。上置松針,取其香也。另有一盤為太后所最喜者,則烤肉也。

滿人嗜麵,不常食米。今日所食者,種類極繁。有炕者、蒸者、炒者,或製以糖,或以椒鹽,或作龍形,蝴蝶形,以及花卉形。另有一種,中有肉餡。此外有醬數種,太后亦甚嗜之。又有綠豆糕,花生糕數事,配以糖製之湯。

食畢,太后乃起立,謂余等曰:「且隨我往休息室,俾皇后及宮眷等進膳。渠等食時,固恒在余後也。」余等既入休息室,余乃立於門首,以觀皇后等進餐。渠等環案而立,毫無聲息,且無一坐者。

此時劇尚未已,惟所演者,不如第一出之饒有興趣也。太后入室後乃坐於長榻上,太監獻茶。太后又命進之余輩、讀者試思:余蒙如此榮幸,其欣慰如何?華人之視其君上也,至尊無與倫,其言無異法律,凡有面之者不得仰視,非是不敬。今吾等所遇,實非常之愛寵矣。且聞人之言,太后性情暴厲甚。但以余所身受者斷之,誠慈善,言語亦和藹可親,世界中極仁厚之婦人也。或告者之過歟?

此後,余等遂別太后、皇后及諸宮眷等而歸。至家後,又見太監數人,持太后所賜之貢緞,人各四匹,專候余等歸來者,遂又謝恩如儀。此次賜物,係送至家中者,余等乃置貽緞於堂中之台上,叩首謝恩。並告太監,敬達太后余等謝忱之如何誠且甚也。此外尚有一事,則送物之太監,例應有所賞給,以報其勞。余等遂與太監銀,人各十兩。繼始知太監之送賜物歸者,太后必詢受物者之若何感戴,及賞給之幾何。此等賞給,太后亦允彼等受之。且又詢余家居屋甚詳,並吾等愛戴與否。太監等極喜饒舌,余第二次入宮時,又以當日太后所語者,一一見告。

余母以父病,余一旦入宮,將無人為之左右,以是憂懣甚。然太后旨,所不能違,遂於三日後復往。

入宮之第一日甚忙。當初到宮時,即面太后謝前日之賜,太后當語:「今日忙甚,將接見俄國公使夫人勃蘭康。渠之來,攜有俄皇闔家影片,為俄皇贈品。」太后當詢余:「能俄語否?」余以「不能」對,並告太后:「俄人知法語者多。」太后聞余言,似甚欣悅。旋又目一宮眷而詰之曰:「爾胡不謂能俄語耶?余固不得而知之也。」余聞此言,意必有以誑言欺太后者。以太后聞余言不偽,似甚喜者。不久果有一宮眷見逐。蓋渠自稱能操數國語,實則一無所能也。

今日除受俄使夫人朝見外,又值太后之侄德裕納聘期,宮中復演劇。滿人貴族聘禮,例有福晉二人,往新婦家。新婦盤膝,閉目坐床上以候,彼等至,乃置玉如意一於新婦衣上,復懸荷包二於新婦之紐扣上,內裝金錢各一,復為新婦戴金戒指二,上鐫大喜二字。行禮時甚靜且速。既畢返宮,告禮成於太后。

余等今日所衣者,甚單簡且短,蓋以地無氈毯,若以紅絨長衣行於其上,極易破損,且魯鈍之太監,又時時踐踏之。易以短者,似較簡捷。故特易之。殊今日俄使夫人之朝見也,事前未之或聞,必更長衣,乃可接待。故以此意奏知太后。太后曰:「爾何故必欲易之耶?吾見爾長衣,拖於地上,其形如尾。以今較之,其美甚殊。爾第一次之入宮也,吾甚非笑之。」時余方欲解明其故,太后又曰:「衣長衣,想較短者尊嚴。吾語然否?」當應之曰:「誠然。」旋又曰:「果爾,速易爾之極佳麗者來。」余等乃如命立即更之。余妹及余之所衣者,為水紅縐紗外褂,飾以普魯士之線帶。余母則著一灰白色之縐紗外褂,上繡黑玫瑰花,領衣及衣帶略帶灰青色。方更衣時,太后時命太監來,視余等著就未。以此故,匆遽特甚。比太后見余等至,忽呼曰:「斯誠三仙子而曳長尾者!」旋問曰:「爾等行時,以手牽衣,曾覺倦否?裝束誠都麗,但余不悅其尾耳。衣之有尾,殊不意義。吾知外人見爾等作此裝束,必有猜度吾之命意者,且必不為彼等所喜。至吾之意,僅使外人見爾等能著西衣,俾知吾之於此道,本非茫然。吾敢謂西婦之來吾前者,吾未見其衣有如爾三人之美者。且吾亦不信西人如中人之富,彼所戴之珠寶固甚少也。有告余者,謂余於世界君后中,為珠寶最多之人。今余且時時收集之。」

時余等以迎勃蘭康夫人故,甚形忙碌。是日十一時,勃蘭康夫人至,余妹迓之於第一院之朝房,導之入仁壽殿,太后在焉。時太后坐暖閣內之寶座上,皇帝坐其左,余立其右,為之翻譯。太后衣黃花緞外衣,繡蜀葵及壽字其上,飾以金邊。衣扣上懸一明珠,大如雞子。又有手釧戒指金護指等。所梳之髻,與常式同。

勃蘭康夫人既入朝堂,余妹復導之至於暖閣之門,渠乃與太后為禮。余即趨下,導之入暖閣,太后與之握手,渠隨獻俄皇所贈之影片。太后遂謝俄皇之厚贈,其措詞絕佳,余即為之譯作法語,以夫人不能英語故也。太后又命余導夫人見帝,余從之。帝起立,與之握手,並問俄皇安好。既畢,太后下座,引夫人入其寢宮,並命之坐,相與昭談,約定十分鍾。而余為之譯,此後余復導之見皇后。滿禮以姑媳之間為最嚴。太后受朝時,皇后方坐屏風後以伺。余尋之至此,始得之。見皇后畢,遂導之入餐室。所備者滿席也。

余今且述漢席與滿席之別。漢席之菜,率一一置於桌中,人各以箸,取所嗜者食之。滿席則大異是,人各有專菜,幾與西人同。太后甚悅此,謂其省時。而較漢菜為清潔,則未嘗道及也。宮中之菜,本精且潔,至宴西賓則尤佳,蓋略有所變更也,如魚翅、燕窩、布丁之類。惟不盡然耳。

太后與帝,曩不與人同食,故陪宴者,隻福晉及宮眷等。食方及半,忽有太監來云:太后立欲見吾。余聞之甚恐,意豈有乖誤耶?抑有太監以讕言中吾者耶?此蓋宮中惡習也。及見太后,乃滿面呈笑容,殊出意外。太后告余:「婦女之來宮中者,從未有如勃蘭康夫人之美麗端莊者。且有數婦人,品態殊不佳,惟余不願言之耳。」又曰:「彼等以吾輩為華人也。曾一無所知,頗加冷眼。吾於此等事,殊加之意。以彼自許為學識高而文化美者。乃所行若是,余見之誠不能無疑。彼等時稱吾人為野蠻,吾思彼之所謂野蠻者,較彼等實文明,而禮度為佳耳。’太后之接待西婦也,無論其人品態之如何,恒遇之以禮。俟其既去,乃與吾等衡其美惡。時太后語畢,乃出一極美之綠色寶玉,命余持贈夫人。夫人受訖,欲見太后面謝之。余又謝之見太后。膳畢,夫人復告余:謂荷太后之賞賚,及顏色之慈霽,欣慰無似云。旋即興辭去。

凡客去後,吾等必將各事告之太后,其定例也。以太后之舉止觀之,其喜閑話,蓋與常人同。如問勃蘭康夫人所言者何事,喜其寶玉與否,其菜愛食與否之類。

余將勃蘭康夫人所言者述畢,太后謂余興之夙也,作事且多,勢將疲憊,今日將不需余矣。余乃請晚安,如儀而退。

吾等所居之屋,共大房間四,廳房一,如上所言者。余母暨余姐妹居其三,其第四間則令僕婢居之。時太后命一太監來伴吾徒行,渠謂太后曾遣小太監四人,供驅使焉。倘有不是處,可告渠知之。渠並稱其姓李。但宮中太監,除總管外,姓李者多,殊難從而辨別之。

行有頃,始抵居室,渠指室之東偏屋而謂余曰:「此即太后寢宮,余等適從此間來者。」余聞此言惑甚,既距太后如是其近,何步行時,乃如是其遠也。當以此節詢之。渠乃曰:「此室較小,居皇帝宮之左偏,本有一道,由此處直達太后之宮,已為太后斷絕,其故不可以告爾。」繼又曰:「此室宜東向,不應面湖也。」余曰:「面湖風景甚佳,余則樂其如是。」渠笑而言曰:「稍待,爾當有所聞,乃知此處之不良也。」余聞其言驚甚,頗不願再有所詢問矣。渠又謂皇帝之宮,即在吾等所居者之後,甚大,與太后宮相若。由此室望之,可見其院中之樹,露出屋顛也。渠又指皇帝宮後之居屋一所,較大而低,亦有廣院者,謂即皇后之宮。宮旁另有兩宅,為之左右翼。渠指其左者而言曰:「皇妃居於是焉,此兩宮間,本有道路,老佛爺封閉之。以是故,帝之與后,不經太后前,不能往來也。」余聞此言,意太后出此,特以之監視彼等之行為耳。是實余所罕聞,而不能思其故者。且恐李太監再以此等事見告。遂謂之曰:「余疲甚,頗思休息矣。」渠聞之乃退。去後,余乃得入室。舉目四矚,覺布置精美悅目。所有器用,俱紅木製,各蒙以紅緞墊褥。窗上悉退紅絲簾。室之大小各相似。窗前為炕,即榻也。砌之以磚,上亦蒙以紅木。榻上有竿,甚高,板片駕其上,相交作十字形,紅絲帳懸焉。其余諸炕,其製甚奇,前面有洞,冬令置火於中,炙磚使熱。日間有物如幾,置其上。夜則去之。

次日余於五鍾興,並開窗遠矚。時甫黎明,天作深紅色,反照湖中。湖波不揚,萬籟俱寂。此景誠足怡人!遠見太后之牡丹山,載牡丹殆遍,其景尤美。余立即著衣,以往太后宮。時皇后坐於廊下,余乃與之請晨安焉。皇妃亦在坐,余並未與之周旋,蓋有所受命也。其意或以宮妃不足齒於儕輩歟?此外尚有宮眷數人,多余所未見者,皇后一一為余介紹。且告余曰:「彼等亦宮眷也。」僉滿人貴族女,甚都麗。皇后又謂此十人,均初入宮學習者,不得近太后側云。所著之衣,均滿式中之華美者,其服製與皇后同。

余與此宮眷相談數語後,即隨皇后入內,於此遇慶王之四格格,年念四而孀者也。及所謂袁大奶奶者,亦嫠歸,太后之侄媳也。彼等以預備太后用物故,殊忙碌。皇后告余等,宜即入太后寢室,助其穿著。乃入見太后而呼之曰:「老祖宗吉祥!」時太后仍臥床上,視余等而笑,問夜眠安否?當以「安適」對。但余自思夜眠固甚適,惟為時太短,尚不及半。且曰昨事太辛勤,殊不之慣。加以奔走為勞,人幾跛矣。

太后習慣,必和衣眠,故著衣時,以襪為首。襪絲製,白色,以一錦帶束之踝上。但太后雖和衣以眠,然日必易之,取其潔也。是后著一淡紅色之內衫,質甚柔,外加一短綢袍,上繡竹葉。太后晨興時,率著拖鞋,故亦不衣長褂。衣畢,太后乃趨一窗前,其下有長桌二,梳具布滿其上。

方太后梳洗時,謂余母曰:「余之臥床,極不願婢僕太監等鋪疊,以其穢也。故此等事,必令宮眷等為之。」時余與妹方立其旁,太后顧余姊妹曰:「爾等慎無以為宮眷而執婢役之事也。須知以吾之老,為爾祖母不難。稍有服役,尚無所損。且至值班時,爾等僅需監視。俾他人為之,固不必躬與其事也。」又顧余曰: 「德菱,爾可以助余者甚多,吾將使爾為宮眷領袖。西婦朝見時,爾可為吾譯人,由爾布置一切,余事毋庸多為之。且吾之珠寶,亦需爾掌管,煩重事不必為之也。龍菱則選一可任者任之。此外尚有四格格及袁大奶奶,與爾等而為四,各事可協為之。至對於彼等,亦不必過事謙撝。苟有無禮於爾等者,可告余知之。」余聞命樂甚,但必先辭職,於理始當。乃致辭太后前,謝其榮命之恩,並自陳淺陋,恐不足以當重任,願退隨宮眷後,悉心惕勵,俾供鞭策。乃太后不俟言畢,笑謂余曰: 「速毋言,爾何謙撝若是?於此可見爾之敏慧過人,而毫無自負心也。滿人婦女中,竟有完美似爾者,誠足令余驚異。爾雖離國久,而於此小節,亦復知之甚稔。」 太后之為人,極喜笑謔語。旋又囑余且試為之。苟不能是,必責詬余,而令他人代之云。語畢,吾乃受職。旋之臥榻前,觀其鋪置之如何,始悉其事固甚易也。此事今屬余分內,特監視之,以俟其事畢。方太后下榻時,太監等乃取其衾曝之院中。繼以帚掃床,鋪氈其上。氈之上置厚褥三,俱黃錦緞製者。其上又布軟綢被單種種,其色各異。上又蒙黃緞被單,單繡金龍及綠雲。太后之枕頭甚多,刺繡極美。日間均置之床上。另有一枕,內裝茶葉,太后率枕之,謂可以明目。此外又有一枕,其式甚奇,長約十二寸,其中有洞,約三寸見方。枕中所盛者,為曝幹之花。云太后臥時,置耳洞中,可聞聲息。余意太后用是,蓋無人敢至其前者矣。

黃緞被單上,有被六,其色為月白、為棗紅、為綠、為淡紅、為青、為紫,各各相疊。床為木製,雕刻極精,懸白色繡花縐紗帳其上。床架上懸綢袋甚多,內盛香料。惟香味太濃,嗅之幾令人病,其後乃慣之。太后又喜麝香,亦時時用之。

鋪床約費時十五分鍾乃畢。回首見太后方理發也。余乃趨侍太后旁,視太監為之梳之。太后年雖高,其發甚美且長,柔如天鵝絨,黑如鴉羽。太監中分其發為兩股,置於耳後,編之成辮,乃挽一髻於頂上。既挽成,以兩長針貫其中。后乃盥面。太后性如幼女,苟太監所為,有不如意者,必呶呶不休。有香水十余事,外又有香皂,洗面後,復以軟巾擦之,敷以花製之蜜油,繼復敷以淡紅香粉。

太后梳洗畢,回顧余曰:「以余之老,而梳洗精細若是,爾見之得無非笑?雖然,余性喜修飾,且喜他人之修飾也。余見少女之修飾美者,余心滋悅,蓋以是誠足令人年少耳。」余當告太后,謂其態頗類少艾,且甚美。余雖幼,殊不敢與之較。太后喜諛辭,聆是言甚喜。是日晨,余欲探悉太后好惡所在,以此頗覺辛勤云。

此後太后乃引余入一室,並示余珠寶所在。室之三面有架,中積檀木盒甚多,珠寶藏其中焉。盒之上各標黃簽,上書所藏之物。室之右偏有盒一行,太后指謂余曰:「此中珠寶,皆余所日用者。得間,爾一一視之,當知其所藏也。此室內約有盒三千具,其外尚多,另儲別室。余得暇,亦將云爾。」旋又言曰:「吾甚惜爾不識字也。不者,當以物單與爾,俾爾簽注。」余聞言驚甚,果誰謂余不識字者,心頗欲知其人,然又不敢詢之太后。遂告太后曰:「余雖非士子,然嘗學問,略能寫讀。苟以物單畀吾,當試習之也。」太后曰:「實奇事,爾至此之第一日,曾有以爾毫不識字告者。惟為何人,余亦忘之矣。」語時乃舉目四矚,吾意太后必知其人,特不欲語吾耳。旋又曰:「午後有暇,當以物單示爾。爾且取架之第一行內,其盒有五,來吾前!」吾如命取之,置案上。太后先開第一盒,中藏極美之牡丹花,為珊瑚與寶玉所製,與真者無二。花瓣係珊瑚,葉則寶玉,以細銅絲連綴成之。太后乃取此花簪於右側。太后又開一盒,中盛一蝴蝶。此為太后所心裁,以珊瑚及玉綴之成瓣,瓣瓣下端有孔,銅絲穿其中。此外兩盒,內藏手釧及戒指甚多,其形各異。有金釧二,上鑲明珠。又有兩釧,鑲以寶玉,金鏈係其上。鏈之端亦垂寶玉。其末一盒,則藏珠纓。余從未見有似之者,心甚愛之。太后乃取其中之梅花式者,纓以小珠五,環大珠一,成梅花形。其下係一珠,其下又一梅花,連累而成。甚長。太后懸之於外衣紐扣上。

值是時,有宮眷數人,持外衣數襲。至太后前,俾其自擇。太后視之,謂無一可稱身者,令持去,另易一他者來。惟以余視之,無不精美,色既鮮豔,刺繡復華麗也。有頃,宮眷復持數襲至,太后乃於其中,選一海青色上繡仙鶴者,衣之。臨鏡自視者久之。復將所戴之玉蝴蝶取下而言曰:「余於微末處,不厭精詳。著此衣而戴玉蝴蝶,其色嫌綠,且恐其損吾衣也。其置此盒中,另將三十五號中藏珠鶴者取來。」余於是復入珠寶房,適得盒之為三十五號者,乃取之置太后前。太后啟盒,取一鶴出。鶴全身以珠編成,其體為銀,鶴嘴為珊瑚。珠之編紥絕精,不細察之,不能知其體之為銀也。工極細,珠之光與形亦完美,太后乃取以戴之。視之果都麗。太后復取一紫色披肩衣外衣上,亦繡仙鶴。至手帕、鞋子所繡者,無非鶴,視之幾如鶴人矣。太后著衣方竟,光緒帝至,衣禮服,其製與官吏同,惟無頂翎耳。帝跪太后前而呼之曰:「親爺爺吉祥!」宮中自帝以次,率以父稱太后,其故,蓋以太后極願為男,故命人亦以男呼之。然此僅其特性中之一耳。

余之見帝,其應致敬與否,因未有告余者,余不得而知也。繼思多禮,較之缺禮者為佳,行之當無妨。然於太后前,例不得向他人致敬,故擬俟帝或太后外出乃行之。有頃,帝出至廳堂中,余隨其後而致禮焉。適太后亦以其時外出。渠目吾,呈異色,一若大不豫者然。然未有所言也。時余頗不自安。繼念禮既多矣,此後絕不為之可也。

於是余復入室,見一小太監捧黃盒甚多,置於室之左偏案上。太后取小寶座坐之,此太監乃啟其盒,將盒內之黃紙封,一一呈之太后。太后以牙刀揭而讀之,此乃各部尚書及各省督撫之封奏也。帝復入室,立於案側。太后讀畢,乃授之帝。時余方立於寶座後,觀帝覽奏章,一目了然,曆時甚速。覽竟,一一復納之盒中。當此時,內外靜肅,毫無聲息。覽奏方竟,太監總管入,跪太后前而告曰:「駕已備矣。太后旋即起立,行至室外,余等隨其後。當下台階時,余則掖其肋而行。太后既登駕,帝與后暨余等從之。如常儀。而太監婢僕等所持各物,一如余第一日所見者。既抵朝堂,余等仍隱於屏風後。而朝儀於是始矣。時余急欲知朝堂之情形,及所行者為何事,奈宮眷等時時不離余之左右也。后幸彼等與吾妹語,余乃潛至屏風之角上。其處有椅,可坐以休息,並得聞太后與諸大臣之言語。婦女性喜窺探,蓋誠然矣。

朝堂之上段,以人眾語龐,不得悉其為何事也。繼由屏風窺之,方見一將軍與太后語。語畢,軍機入見,慶王為之領袖,與太后論簡放事。有一名單,呈太后前,太后乃取名單,口擇數人焉。慶王於時,又舉數人,奏太后曰:「此數人者,雖未列名單內,然亦應簡派,且覺人地之相宜也。」太后曰:「甚善!任爾為之可也。」旋又聞太后謂皇帝曰:「此舉當否?」:帝應曰:「是。」於是名軍機及尚書退。早朝畢。余等復由屏風出,至太后前。太后謂頗思散步,藉吸新空氣焉。時婢僕乃取太后之鏡,置於桌上。太后於是取去頭飾,僅余一髻矣。余思此頗適。太后又欲易其玉花。一太監授余一盒,余啟之,取出精美之珠花數枝於太后前。太后取其一,簪於髻右,並取一玉蜻蜓,簪於髻左。太后謂此種小花,渠愛之甚,去頭飾時,恒喜戴之。時吾於側,悉心而觀。忽念太后御下之花,將何以處置之。裝花之盒,因不知朝後太后復將易裝,並未攜來,繼念將如之何則可,且不知太后將作何語。思至此窘甚。乃忽有一太監,持盒至,見之大慰,余隨置花其中。時皇帝已返宮,太監總管亦不之見。太后登山時,且言且笑,一若世間困難事,以及境內需解決之重要問題,毫不足介之意者。以余所目睹者斷之,渠之性質,誠極溫和。旋太后又回顧而言曰:「爾且視隨余後者,何其多也!」余回首視之,果見諸人曾隨太后赴朝堂者,皆一一從其後。

余等行經一廣院後,旋至一遊廊。廊瀕湖濱,作之字形,極長。余視之,不知其所屆終。廊之全體,刻鏤均極精麗。廊間之天花板上,悉懸電燈,夜間燃之,其景尤美。

太后步行極速,余等力行,始克及之。所有太監及婢僕等,悉行於太后之右。僅有一太監之負黃緞椅者,得隨太后之後。此太監幾與太后之犬同,跬步不離左右。至其所負之椅,則為太后步行時,用以休息者也。行既久,余已覺倦。太后雖年老,其行仍速,毫無倦意。太后詢余:「若是宮者,果否悅之?與之起居,愜意也不?」余告太后:「幸供驅使,誠大樂事。此誌縈夢寐間,曆有年所,今夢境果真,殊願足矣!」

及其既也,始抵一處,有大理石製之舟在焉。而余之精力殆竭。余之生平,從未有老嫗如太后之強健者,誠無異乎馭臨華夏能治安之若是其久也。此舟甚大,以一大理石所雕刻成者,但其中已盡損。太后乃一指示吾輩,余時方覽舟之破壞處。太后曰:「爾等試觀窗上之彩色玻璃,與其美麗之圖畫,皆於一千九百年,為西兵所損,吾誠不欲修治之。蓋於所身受者,頗不欲其遺忘,此大可紀念者也。」

余等立有頃,其負黃緞椅之太監,乃趨前,太后坐其上而休息焉。值話語時,余見有兩舟,甚大,而裝飾華麗者,移泊余等前。另有數舟,較小,隨其後。及其既近,余見其製亦精美,視之如浮塔,雕刻甚佳。塔之窗,悉懸紅紗簾,以綢飾之。太后曰:「此即舟也,余等必至湖之西岸,始進食焉。」於是太后乃起立,行至湖濱,太監二人左右扶掖之。既登舟,余等皆隨之。舟之內,甚精美,紅木器用,布滿其中,上各置以綠緞墊褥。各窗之外,有花盆無數。座室後,有房兩間,太后命余入內視之。其一室之小者,為更衣室,滿置梳具。其別一室,有榻二,椅數事,太后倦時,休息於是。時太后居寶座,命余等坐地板上。太監等隨持紅緞褥來,俾余等坐焉。但著中服者,坐其上甚便。惟余所著之巴黎外褂,則殊不適,惟余不欲言之耳。余擬易西服以旗衣,因其安適,且利於作事。但不得太后旨,不敢易之。惟太后見余坐地板上之不便狀,旋謂余曰:「苟爾願立者,其起立,且可視舟之行吾後者。」余探首窗外,見皇后與諸宮眷等,方居后舟上。彼舟棹而前,吾舟則後退以就之。旋太后笑謂余曰:「與爾一蘋果,爾其持此擲之。」言時,即於桌中之盆內,取一枚授吾,吾力擲之,乃蘋果未達彼舟,而墜湖中矣。太后太笑。復語余曰:「再試之。」然終未達。太后乃取一枚自擲之,蘋果自趨彼舟,擊一宮眷之首,於是諸人大笑。余復取蘋果戲擲之。此外尚有數舟,無艙,太監等居其上。另有一舟,婢僕乘之。其余則餐船也。湖景甚美,日光照之,呈碧綠色。吾語太后:「今見湖色,頗憶海洋中景況。」太后曰:「爾旅行如是其久,尚猶未足,而戀戀於海洋耶?」爾且與吾共晨夕,毋得再適彼異土。且願爾享受此湖風景,以代彼風濤險惡之海洋也。」余聞言,立允之。且謂很侍起居。至足樂也。誠言之,余心實樂是。蓋以宮中風景之怡人,天氣之明媚,日光之燦爛,與夫太后之仁愛,育吾幾如慈母,使吾愛之之心,油然而生,與時俱進,而不自覺矣。雖以巴黎之樂,余所念念不忘者,今以欣悅之極,亦復不之記憶矣。

其後,余等遂達湖之彼岸。復有一溪,甚狹。僅容一舟出入,兩岸遍植垂楊。余見此景,恍如中國小說中,曾有是者。至此時,所有婢僕太監等,各攜箱簏,行於兩岸,僅皇后與余等之舟,行於溪中。太后曰:「不數分鍾,將抵一山麓矣。」行近岸,有黃轎一,紅轎數具,遲於是焉。余等登岸,行至轎側,余見太后之駕,並非晨間所用者。其杠黃,由兩太監各以一杠置肩上負之行。駕之四角,由四太監輔之。太后方登時,語余母曰:「吾賜爾與爾女以紅輿,並得用紅素。此殊恩也,不輕賜人者。」語時,皇后目視余輩,吾知其意,囑余等叩首謝也,乃如其言以為之。並侍其登駕後,乃覓余等所乘者。詎余等所用之太監,已各立於轎後,心甚奇之,並見轎杠上,已有吾等之名。余問太監以故,太監謂太后昨夜命為之也。乘此轎登山,甚適。余見太后行於前,皇后隨之。上山時,其行甚險,蓋轎役之在後者,必舉轎過首,使其相平。余見之窘甚,頗虞其顛覆。致受損傷,時余之太監行於側,余謂之曰:「吾甚懼夫轎役之踣也。」渠囑余回顧,乃視彼等之轎,所有轎役之在後者,靡不舉轎杠以及於首,心稍釋。渠並謂此種轎役,習練已熟,專拱驅使,毫無危險也。回顧時,見宮眷等之轎隨余後,婢僕太監等行於道左,以是心大定。久之乃至山巔。余等既扶太后下轎,乃隨之至一極麗之宮殿內。余視之,頤和園中之最佳處也。其名為清風閣,宮內有室兩間,四周皆窗也。太后取其大者為餐室,其小者為梳妝室。凡太后所至之處,蓋無不有其梳妝室也。太后引余等周覽各處,並示余等所植之花。花極美,隨在有之。時有大小太監告余曰:「太后食物備矣。」余即外出,見有大黃盒二,內藏各種糖食水果甚多,一如昨日所述。余每次持碟二,往返九次始畢。置於太后前之方桌上。時太后方與余母述其所植之花。然語時,確又窺察余之所為。方余置碟案中時,甚矜持,且以余日前窺伺所得,知太后好惡之所在,乃將渠之悅愛者,一一置於其前。太后笑謂余曰:「爾所事甚佳,且爾何以知吾悅愛所在,而置之余前也,果誰語爾者?」余答以:「並無相告得,特日前窺伺所得,知何者為老祖宗所喜者耳。」太后曰:「吾見爾,誠不似吾之左右,無往而不用心者。彼等腦力,幾不若一禽鳥也。」時太后進食甚健,並給吾糖食甚多,且囑吾即於其前食之,無妨也。吾於是復謝之。蓋以為多謝,終較少謝為佳,故時時憶之。太后曰:「以後凡有所賜給,其事之小者,爾僅謂老祖宗謝謝可矣,不必叩首也。」有頃,食畢。乃命將盤盂持去,而謂余曰:「今日應爾值班,故此等事屬爾,爾可取出,坐廊下自食之。食物所余者甚多,因余不能盡之也。倘爾悅此,可命爾之太監攜回室中也。」余於是將盤盂放之盒中,置廊下之桌上,並請皇后食之,余不審此舉於理當否。然苟試為之,與皇后固無損也。皇后當謂甚美,渠將食之。時余方取一糖果置口中,忽聞太后呼余名,余急趨入見,太后方坐桌上,將進餐矣。太后曰:「昨日勃蘭康夫人,尚有何所語耶?渠誠欣悅否?爾視外人,果愛吾否?吾意則不若是,外人恐終不忘光緒二十六年拳匪之亂也。至謂此變,由吾守舊所致,吾並不以為意。惟謂中國必用西法,吾誠不明其故耳。曾有西婦告爾,謂吾形容暴厲者否?余聞是言,驚甚。奚以方進餐時,特呼余入而以此事見質也。時太后狀極嚴肅,一若甚煩惱者。余當西人除讚美外,曾無他語答之。並謂外人語我:「太后誠美,且極和藹也。」太后聞之似悅。即笑語余曰:「西人語爾,固必若是。謂爾主之良善,不過使爾聞之而欣慰耳。余所知者,較爾為廣,今余亦不能再事煩惱。惟中國之貧,一至於此,余心恨之。雖余之左右,日以列強友愛中國相慰,余終不之信。惟願中國終有強盛之一日耳。」時吾聆其言,似甚煩悶,不知所以答之。僅以強盛終有其時,吾等皆甚盼之等語相慰。其時,頗擬有所忠告,繼念方值盛怒,不知另俟機遇之為佳。余心甚憫太后,甚願舉世人對於彼之觀念,而為人所不敢言者告之,並陳世界大勢,輔其不逮。然此時似有囑余勿言者。方太后語時,吾計之至熟。其後,乃知苟有勸告,尚非其時也。且余愛太后日篤,極不願有以忤之。必有一時,滿吾奢望。今先探悉太后之為人何若,後乃思所以感化之,俾中國之能實行改革也。

余立太后側,至其食畢始已。太后乃以其圍巾與余。巾係綢製,方三尺,其色甚多。其一角內折,一金製之蝴蝶在其上,蝶背有鉤,俾懸巾於領上者。太后謂余曰:「吾知爾必饑矣,其命皇后及諸宮眷來進餐,爾可擇所喜者,任意食之無妨也。」此時余實饑甚。憶自晨五時興,僅略食早餐。乃奔走不已。至太后食時,日將傍午,而太后又緩緩食之,余侍其側與之語也,頗意其將永不能畢之矣。太后食肉,固甚多也。時皇后立桌之首坐,余則立於兩旁。余等以不欲爭前也,故立於桌之彼端。今日之食,與第一日所食者,無稍差異。時太后入室梳沐,並易外衣,後復外出。所易之衣,清素而華美,乃以淡紅與灰白絲織成。行時,爍爍有光。太后既出,乃言曰:「吾甚願視爾等之進食也,爾何故立於桌之彼端,美饌悉不在是,其速來此,近於皇后可也。」余等如其言,盡趨至桌之彼端。太后立近余側,並指一熏魚,囑余試食之,此蓋彼所嗜也。且言曰:「爾毋自外,今正爾與眾人競食時也,爾知之否?苟有不善視爾者,可告余知之。」語畢,乃出,謂將往散步。余時觀諸宮眷等,狀頗有不懌者,蓋以太后重視余耳。余知彼等稍稍嫉余,余固未嘗介之意也。

食畢,余乃隨皇后左右。因余所應為之事,及應隨太后與否,又不得而知之矣。且以嫉余者多,更事事加意,不願稍有舛誤,貽人笑柄。時聞太后與太監語,詢執掌園事者為誰,謂彼等惰甚,樹枝頗有應修削者。余聞此,乃至太后前。太后謂余等曰:「凡事余必躬與,不者,余之花將盡萎矣。彼等都不足恃,不知其果何所能也。園之內,彼等應逐日周視之,凡枝葉之凋朽者,則當刪削。蓋彼等以久未懲治,而日疏之耳。」太后復笑而言曰:「余必不使彼等失望,凡有所希冀者,余必予之。」時余默念此罪得毋土偶,焉有人而日希鞭笞者。太后旋顧余言曰:「爾曾目睹行刑否?」余當告以幼時曾於陝西某縣署內,目睹一囚之被鞭笞者。太后曰:「斯何足道,此囚之罪,尚不及太監之半,故懲治彼等,亦應視此囚為重。」繼又囑余與彼習骰子戲,因曩以習此者少,未能為之。於是太后乃復入室,即頂間進餐處也。室中有方桌一,及太后之小寶座,面南,太后坐於其上,而謂余曰:「吾且示爾以戲此之術,爾視此圖,自忖能悉讀其字否?」余當見有一圖,置桌上,其大小與桌同。上敷色種種,圖之中,則書其法則焉。所書者如下:此戲名八仙過海。八仙之名,為呂仙、張仙、鍾仙、藍仙、韓仙、趙仙及鐵仙,此七仙者俱男,僅有一荷仙為女云云。至圖上所繪者,則中國地圖也。另有象牙竿八,對徑約寸半,厚約寸之四分之一,上鐫八仙之名。此戲可由八人為之:或四人各執兩仙以當八人焉。圖之中,置一瓷盤,以六骰擲其中,而計其點之數。如四人戲此,先以一人擲骰,計其點之數若干,其點之最多者為三十六。倘有得三十六點者,則其所執之仙,當至杭州,而遊覽其風景焉。如執呂仙者,有三十六點,乃以呂仙置於杭州,再擲一次,以視其列一仙之所在。故四人戲者,卜擲兩次。若八人,則人擲一次。其點不同,則其所至之地亦不同。數點之法,則取其成雙者,由一雙至於三雙。最小之點,為雙一、雙二、雙三,苟有擲得者,則當遊配而出局焉。其仙之遊行圖中,而無先至皇宮者,則勝。

余既畢述之太后前,視其色甚喜,曰:「爾詎能如是,殊非余意念所及。此戲及余所獨創,曾授宮眷三人,使習之。教授時極艱阻,且又教之誦讀,俾作此戲。而彼等習此,久久不成,余亦因之氣沮矣。」余聞之,不圖宮眷輩之愚頑,一至於此。初意彼等才智必憂,故余於其前,輒未敢以中文自炫也。余等既入局,而太后殊順利,其所執之兩仙,悉在余等前。一宮眷語余曰:「太后無不勝者,爾見之必奇愕。」太后乃笑語余曰:「爾決不能及余之仙。」又曰:「爾作此戲,乃第一日也,倘爾有一仙及余之一,將有美物相贈,其速為之!」余自思:必不能追至太后前,因相去太遠也。但太后囑余以所期之骰點,呼而擲之,故余為之頗力。惟雖如此,而擲出者仍不果是。太后大悅。至曆時已久,余亦不之置念。旋數骰點時,而余所執之仙,乃適在太后之次。太后乃謂余曰:「吾決爾必不能勝余,因無一能勝我者。今爾雖在余次,余亦將與爾贈物,一若勝余者。」語時,因命一婢,持其繡花手帕來。旋此婢持種種手帕至其前。太后且詢余所愛者為何色也。旋取一淡紅及一淡青者與吾,上各繡紫藤花。而言曰:「此兩帕最佳,願爾取之。」時余方欲叩謝,詎兩膝已不能移動矣。勉為之,雖能屈下,然殊覺甚難。太后視余大笑,而謂余曰:「爾不慣直立至如是其久也,今爾兩膝亦不能屈曲矣。」時余之兩膝固甚酸痛,然殊不欲直陳之,乃語太后曰:「殊無妨,僅兩膝覺強硬爾。」太后曰: 「爾必去坐廊下,稍事休息。」余聞得坐,大喜。乃出至廊下,見皇后與數宮眷亦坐於此。皇后曰:「爾立久必倦矣,來坐余側。」其時余膝強直,而背亦疲殆。太后坐寶座上,其安適如何,焉知吾等之困苦也。且衣西衣者,尤非宜於北京之皇宮,余固甚盼太后之命吾易旗衣也。方太后與余論西衣服式時,恒語余曰:「西服決不若吾等所衣者之美,且回繞腰部,其困難殊甚。若余則絕不衣是。」惟太后言雖如此,然初無命余等更易之意。故余仍靜待後命焉。其時皇后由袋中取一表出,謂余曰:「此戲已曆兩小時矣。」余當以意念中,覺此為久答之。方言時,見余之太監攜圓盒四,以一竹竿肩之而行,置於余等坐前。乃有一太監,取茶一杯與余。旋余母及余妹至,又各進之。其時與余等語者殊多,渠並未之進也。余旋見廊之彼端,亦有兩盒,與此相若。有一太監甚高,方以黃瓷茶碗,而用銀為其托與蓋者,進茶皇后前。彼亦未嘗進之他人。

余方由太后室中退出,見尚有宮眷兩人,仍居其中,未與吾偕退。中一人告余曰:「吾今甚樂,可暫事休息,蓋吾午後坐此,今已相繼三日矣。」吾初聞此言,不解所謂。旋又曰:「今尚未值爾班也,不知爾曾得有命令否耶?爾知當太后晝寢時,必有兩人守其旁,以監視太監及婢僕等也。」余聆是言,殊可笑,誠未之前聞。不稔太后室中,究應居幾何人也。旋皇后趣余曰:「吾等速去,各自休息。不爾,太后將於吾等休息前興矣。」以是乃返室中。余初尚不知疲憊,及坐後,始自覺精力殆竭,思睡甚。蓋五時而興,殊之不慣耳。惟今所遇之事,於余靡不新奇,因之余之思慮,又及於巴黎。繼又念曩在巴黎時,恒以跳舞,五時始得就寢。今乃以五時興,誠奇事也。環余之景況,又無不新異者。太監以伺余故,蹀躞室中,擾擾不已,一若寢室中之女婢然。余告以今已不之需,頗願其出室,俾余寢也。乃又持茶至,持糖食至,並又詢所需焉。太監去後,余方思易衣之稍適便者,忽又來前曰:「有客至矣。」視之為宮眷二人,及一少女之約十六七者,余每晨率於宮中見之,作事殊碌碌,但未與之通詢問耳。宮眷曰:「余等特來視爾,且察爾果暢適否?」余思彼等來視余,其意良厚,惟其面目,余殊不欲視之,其偕來之女子,色亦卑陋,渠等復介紹於余,而以其名為長壽也見告。此女子似非永年者,蓋以其太瘦弱也卜之。視其色甚病,較余尤弱。余初不知渠果如何人,與余致敬,余則答以半禮。其儀詳述之如下:對於太后、皇帝及皇后等叩首。對於賤於余者,則立而屈膝焉可矣,然必俟其禮畢,乃稍屈膝以答之。此余之所以答長壽也。

於是兩宮眷曰:「長壽之父,職甚卑,故不能長侍宮闈。渠固非宮眷,然亦非婢僕也。」余聞此言幾欲笑出,然終不知伊究何如人。晨間曾見伊與宮眷等並坐,故今亦肅其坐焉。宮眷復詢余倦未,並愛慈禧究何似也。余當告以太后為最可敬愛者,余殊未之前見。余入宮雖未久,愛之之心已甚篤矣。彼等聞此,乃與長壽相視而笑。余見其此出奇異之行動,覺煩悶甚。又詢余曰:「爾愛居此否?且欲居是,果至何時已也?」余謂:「甚願久居此,並當竭吾力之所至,以侍太后。以余至未久,太后視余已仁愛若是,是犧牲吾身,以服事君上,亦分內事也。」彼等乃笑而言曰:「吾等甚憐爾,並為爾惜。縱爾勤於所事,爾固難望正當之鑒別耳。果如爾言以行,恐將為眾人所嫉惡矣。」

余聞之,始終不知其所言者為何事,且不知其命意之所在,念此殊奇特,莫若別設他論,避其言鋒之為愈。於是詢彼等之髻,誰為梳櫳,彼等之鞋,誰為工作,一若其所詢余者。彼等乃以一切皆其女僕為之見答。時長壽復與兩宮眷言曰:「可以宮中事詳告之,彼苟為自身計者,將必易所誌矣。」余固不喜長壽者,其面目尤不足動余。以彼稚女,額尖唇薄,笑時,人僅聞其聲,其面目間,率不克呈喜怒色。余方思亟以他語雜之。乃彼等黠甚,竟不容吾有所言。而謂余曰:「今且以各事為爾詳述之,他人無知之者。余等愛爾篤,故願有所忠告,俾爾於艱困時,克自衛也。」吾答以:「於事靡不竭心力以為之。當不至遇艱困。」彼等笑而言曰: 「此無與也,太后將尋爾愆尤矣。」余聞此,殊不之信,頗擬以不願聞是拒之。繼念莫若姑聆其語,免致見忤,以余平生不欲植仇敵也。余乃告以:「老祖宗和藹如此,而心復慈善,想不至惟孤立無助之女子如余輩者,愆尤是尋。余等固其子庶也,苟有所欲為,為之可矣。」彼等乃曰:「爾固不之知也,此間之黑暗,爾尚毫無聞知,其悲慘與苦難,誠非爾之所能臆度者。吾知爾得侍慈禧故,欣慰必甚,且將以宮眷自榮。惟爾新至,其日月尚未至焉耳。渠今待爾誠極慈善,但爾久於此,渠心厭怠,爾將知彼行為矣。余等居是久,故宮闈生涯,亦知之甚悉。彼李蓮英者,方於慈禧太后後,以執掌宮中事,想爾早有所聞矣。吾等無不畏之。彼固偽為不能惑誘老祖宗者,然凡有所征治,無不由伊議定,為余等所盡知之者。故余等苟獲愆尤,率挽伊為之開脫。渠恒謂無力足以左右太后,且不敢多言,言多必遭詬責云。余等無不恨太監者,以其惡劣也。渠輩以爾方得太后之歡心也,與爾輒作傲岸之禮貌。此余等所親見者。其狀如此,久之恐將如余輩,非爾所能堪者矣。老祖宗性極無恒,今日愛是人,翌日則恨之如毒。存心深,而衡人輒不得其當。雖皇后也,亦畏李蓮英甚,視之殊有禮。質言之,無一人而不敬禮伊者。」彼等之言,刺刺不休,吾頗意其將無已時矣。其時王太監入室,進茶吾輩前。忽聞呼聲甚遠,余乃詢王閹以故,彼宮眷等亦聞是。忽一太監踉蹌入而言曰:「老祖宗醒矣!」渠等旋起立,語余曰:「當往視太后也。」乃盡去。渠等來謁余,而作種種駭人之談,余心滋不懌。且述太后行為,至於如是,余心尤戚。蓋余第一日之至此也,即愛太后甚。故自念凡彼所言,決不之置念。

此外又有所不幸者,則以彼等之來,無暇更衣,而即趨太后前也。余至其臥室時,見太后方盤膝坐床上。另有一幾置於其前,笑謂余曰:「爾休息安否?曾寢否?」余以未寢對,因日間不能成眠也。太后曰:「俟爾及余之年,爾將無裏而不能眠者。今爾方壯,貪嬉戲耳。吾思爾必往山中采花,否則曾作長行者,以爾外觀似甚疲也。」余於此僅能答之曰:「是。」時兩宮眷適在余室,此譏非太后者亦入室,相助持梳具焉。余見之,念頃間方力刺其非,今又面之,為之羞慚不置。太后既盥面畢,復櫛其發。婢僕等持鮮花如素馨、玫瑰之類至其前,太后乃一一簪之。而謂余曰:「吾愛花甚,以其較玉與珠之為佳也。且愛物植之漸以長成,而余自灌溉之。爾至此前,余以此殊忙碌,今則久不視之矣。其命速備餐,余將於其後稍遊憩焉。」余出室傳命,既復進糖食其前。時太后已著衣竟,出坐廳堂,而作骨牌戲焉。乃詢余曰:「如是日月,爾究樂之否?」余答以:「得與太后俱,甚樂之。」又曰:「恒有於余前述巴黎之美者,其地究奚似?爾居之樂否?願歸來否?離中土至三四載之久,必甚苦是。當爾父期滿,得余之命,其來歸也,想爾等俱甚欣悅矣。」

太后之言若是,余之不能以離巴黎故而甚悲戚也告之。乃僅答之曰:「是。」太后又曰:「吾思中國無物不具,其不同者,僅人之生活耳。且向所謂跳舞者,有語我者:謂二人攜手而跳躍室中也。苟如此,則誠無樂趣。爾曾與人跳躍未?並有語余者:白髮老嫗,亦跳舞也。」余乃詳述種種跳舞戲,如總統所設者,私人所設者,以及所謂假面跳舞者。」太后曰:「余誠不樂假面之跳舞,苟人焉而戴假面具也,則與之舞者,將不識為何如人。」余於是又詳述主人之設宴也,其邀客之若何審慎,品行有不端者,絕不能與上等社會為伍。太后乃曰:「吾甚願爾舞,爾可稍示我否?」余聞命,乃往尋吾妹,渠方與皇后作長談,即告以太后願吾徒跳舞,必為之也。時皇后及諸宮眷等聞是,僉欲一瞻云云。吾妹謂曾於太皇室中,見一留音機,或可於此得音樂焉。余思其言甚當,乃見太后,乞用其留音機。太后曰:「跳舞尚需樂乎?」余聞之欲笑,乃語之曰:「用樂較佳,否則不能整齊步伐耳。」太后乃命太監將留音機取出堂中,而曰:「爾跳舞,余進餐也。」余取機尋之,其音片中,盡中國樂。其後乃得一二人跳舞之曲,於是乃舞。其時觀者甚眾,彼等視之,或將以余為發狂矣。舞畢,太后視余等而笑曰:「若吾則絕不為此,爾等頻頻旋轉室中,不眩暈否?吾意爾脛必疲甚。斯誠足樂,中國數百年前之女子,恒為是。吾知此大不易,且舞者必有殊榮。但余終以為男女相攜而舞,殊不雅觀耳。且男以手抱女之腰,尤吾所反對。惟吾甚悅女子之相舞也。且吾決不令華人為此,以男女殊無芥蒂。吾知西人頗不以此為意,以此見西人度量較吾徒為洪耳。聞西人殊不敬其親,謂可以笞之,且可以逐之他適。斯言確否?」余答以: 「殊不如是,告者言之誤耳。」太后又曰:「或其下等人中,間有之。以傳言之誤,遂相率以西人之無不如是也。中國亦有與是相若者。」余聞是殊愕,果誰以此種讕言相告,而使之深信不疑耶?

余等食既,已五時又半。太后謂將往廊中散步,故吾徒復隨之。渠方以花示余,謂其所手植者。凡太后所至之處,從者之眾,一如早朝時。行至長廊之彼端,約需時十五分始達。太后乃命將其坐椅置之一涼室中。此室為竹所建,一切器用,無不作竹形。太后既坐,閹人乃進茶與金銀花。太后復命之給余輩,而言曰: 「此則余之自奉者也。吾最愛鄉景,此外尚有佳處甚多,將一一示爾。且可必爾見之,將不再樂彼異邦矣。世界風景,固無一若中國者。使臣之由外國歸者,恒謂彼土山林,視之殊頑惡。此言信否?」余聞之,知必有語是博其歡心者。故者太后:「余足跡幾遍各國,亦曾見有風景之美麗者,惟終不若中國耳。」語時,太后謂甚寒,且以之詢余,並謂余曰:「爾之太監,俱立此,曾一無所事。此後可命之攜衣襄相隨,吾思西衣極不適,非太冷,則太暖。爾之腰覺縛束否?不知爾奚以能飲食者?」太后語畢,乃起立,余等從其後,緩緩行,以返宮。渠坐於堂中寶座上,復戲骨牌,余乃出至廊下。皇后語余曰:「吾知爾必不慣終日工作,而莫之稍息也,爾必倦矣,莫若易旗衣衣之蓋較此為適,且便於工作。視爾長裾行時且必牽之也。」

吾告皇后,謂:「苟能易旗衣,豈不甚願?但未得太后命,而余又不敢自陳也。」皇后曰:「爾不必言之,吾必太后行將使爾易之矣。今之欲爾著巴黎衣者,蓋欲悉西婦之衣,如何與時更易也。渠見西婦之來頤和園者,率衣毛製之衣。吾等初見之,亦以西人不若吾等之奢。及見勃蘭康夫人,乃知其不果是。爾猶憶太后之言否,渠固謂勃蘭康夫人,較所見之西婦不同,即其所衣者,亦與眾異也。渠之衣,蓋紗質,繪花其上,太后甚悅之。」值語時,電燈忽燃,余乃復至太后前,觀其有所需否。太后曰:「今可以寢前再作骰子戲。」余等於是復入局,此與千後所為者無異。此次太后復勝,然僅曆一小時已畢事。太后語余曰:「奚以爾終不能或勝也?」吾知渠喜嘲語,乃以命運不佳答之。太后答而言曰:「明日其著爾靴,左右顛倒之,此必勝矣。」余告太后必為之,似覺使伊甚悅者。然值是時也,余乃悉心省察太后之性情,蓋於渠前,除服從外,無一可使之欣悅者。太后繼謂甚憊,余等乃以牛乳進。又語余曰:「每晚於吾寢前,爾其往次室中為吾焚香,稽首佛前,余甚望爾之非基督教徒也。若果如是,則爾將永不能為余所有矣,其速應吾非是也!」此問殊出余意料,極難置答。為余個人計,必謂非基督教徒也始可,然以此欺太后,覺為罪至深,但除是又無他術,勢必出此而後可。然默念時,吾已不自禁而應之矣。因不能稍有所踟躊,不者,將啟其疑竇。時余面色雖未稍異,然余心之怦怦,固未之或已。以欺愚太后故,自問殊慚。蓋余最初所受之訓誡,則無以真言為羞也,而今乃反是。時太后聞余之非基督教徒也,笑曰:「余甚欣羨,爾雖久與外人居,竟未嘗信其宗教。不獨此也,爾必堅守爾之所舊有者,且永守之,及爾終身。爾今蓋不知余心快慰之奚似也!余頗疑爾已信外人之上帝矣,雖爾不願如是,渠等亦必有術使爾信之。余今就寢矣。」

余等乃助之解衣,而余則置其珠寶於室中,一如平時。太后則戴一玉釧,並易臥衣以眠於綢被中而言曰:「爾今可以去矣。」乃相與之致敬,而向室中退出。時見廳內之石板上,坐有太監六人,皆守夜者,終夜不得寢息。太后臥室中,又有太監二、婢二、及老婢二,有時且有宮眷二人焉,此數人者,亦不得寢息。每夜兩婢則按摩太后之脛,由老婢二人監視之,太監二人又監視老婢,而太監復以宮眷二人監視,蓋慮其或有舛誤也。凡此數人,互相輪值,而宮眷等之必需終夜守者,則以閹人為不足恃也。太后固深信宮眷者。此上所言,皆余詢之太監而告余者。聞之,為之驚愕不置。此後又有一宮眷告吾:宮中常例,每晨必輪值一人,至太后臥室,喚之興也。翌晨值余,其下一日則值余妹。言時面呈奇異之笑容,余初不解其故,後乃知之,繼詢之,究以何術而喚之醒也?渠答曰:「是無他術,由爾自決可矣,但必審慎,毋使太后怒也。今晨值余,余知太后昨日大忙,意其必倦,故喚之之時,僅揚吾聲音,俾之始醒。乃太后興後大怒,痛責余,謂稍晏矣。凡太后起遲,恒咎人之聲音不揚,未能醒之也。然余知太后,必不如是待爾,以爾方來未久,但非所論於數月後耳。」凡彼所言,使余悶甚。但太后之為人,以余所目睹者決之,苟所事甚當,而必謂太后之怒之也,吾終不之信耳。

次日,興時較早,著衣亦至匆遽,蓋恐後時也。至太后宮時,已有宮眷數人坐廊下,彼等笑而逆余,且囑與之偕坐。因為時尚早,僅及五句鍾。而告余者則謂五時十三分,喚醒太后也。有頃,皇后亦至,群與之致敬,請晨安焉。皇后與吾徒作數語後,即詢曾喚醒太后未,並謁輪值者為誰,余因自承。皇后乃立命入太后室。余入室時,未使稍有聲息。旋見婢僕數人,立於其中,一宮眷坐地板上,蓋昨夜之輪值者。彼見余至,即起立,低聲語余,謂余既至,渠將去更衣,並稍稍梳掠。太后未醒前,莫或離此室也。彼既去,余乃至太后榻側而言曰:「老祖宗!今已五時三十分矣。」時太后面牆臥,未見呼者之為誰也。旋叱曰:「去!毋溷我。吾未曾語爾以五時三十分也。以六時喚我。」語畢,復眠。余乃候至六時復喚之。太后乃醒而言曰:「誠足令人驚怖,爾何若是惹人厭惡也!」太后言畢,舉目四囑,見余立榻側,大愕,呼曰:「是爾耶,果否是爾?誰命爾來喚我者?」余答曰:「一宮眷告余,今日輪余侍老祖宗寢室也。」太后曰:「是誠奇異,彼等竟敢不俟余訓誨,而輒以命人,彼等因此事之甚辛勤也,乃舉以畀爾,以爾初來不知之耳。」余聞是,未之置答。是日太后事事苛責,余悉心左右之,果覺此非易事。但至下次,余則力以新奇事,或其饒興趣者分其所思,而艱困亦因之稍減。

讀余書者,必不能想象余於此時,得返室中,其樂果何極也!蓋此時僅午前十時三十分耳。時余倦極,且思睡甚,未及解衣,徑臥床上,首方及於枕,而已成眠矣。

至此以後,所事無不同。每晨必有早朝,其時甚忙。余直至十五日以後,始得悉宮中真相焉,從此宮中日月,余頗樂之。而愛之之心,亦與日俱永。太后視余等極仁慈,並引吾周視各處。一日曾往視太后農圃。圃在湖之西岸,行經一橋,橋名玉帶,太后時偕余輩,乘舟來其下,或步行其側。此橋蓋太后所悅者也。時攜其椅,坐橋頂上而飲茶焉。每隔四五日,太后必一至其圃。苟於其中,而得蔬與穀也,則樂甚,並取而自烹之於院中。余思此誠足樂,亦卷余袖而助之。圃中時時產有雞子,太后且教吾如何與紅茶煮而食之也。太后之灶,其製甚奇,係銅製,外砌以磚,無煙突,可到處移置之。太后教余先煮雞子使熟,破碎其外殼,加紅茶半杯許,與鹽與香料煮而食之。太后曰:「吾極樂鄉居,以此較宮中為天然也。且甚樂少年之嬉戲,其嚴肅之貴婦人如余等者,甚惡之。余固不能再還童年,然嬉戲之心,仍甚篤也。」凡有所烹調,太后必先嚐之,且囑余等遍嚐而詢曰:「此味不較庖人所製者為美歟?爾等以為何如?」余等無不以精美答。故余在宮中,遊嬉時蓋居其大半。

余每晨必見光緒帝,苟得間,渠必詢余英文。余見其頗嫻拚切,甚異之,且覺其頗有興趣。彼與吾等居,幾判若兩人,有笑,有戲謔。但一至太后前,則立嚴肅,若甚懼其將死者然。有時似甚愚蒙。其侍帝入朝者,恒告余以帝之為人,謂其頗不聰穎,且絕不言語也。但余每晨見之,故知之較詳。且以居宮中久,覺帝誠華人中之最穎敏者。渠極善外交,理解力亦極富,惟無機遇,不得一展布之耳。外人頗有以光緒果有剛氣,及其理解力見詢者。彼固不知宮中法律,其母子間,嚴厲之甚,豈若吾徒對於父母者耶?帝之生活極苦,幼稚時復多病。渠生而為音樂家,種種樂器,僉不學而能。極愛洋琴,時迫余教之。朝堂中有琴數具,均甚美。渠固嗜西樂者也。余曾教以一種跳舞曲,渠按拍之果佳。余覺其殊可友,且嘗以其困苦為余訴之。西邦文化,余等屢述之,詎意帝無不知之,頻頻告余,頗思所以福利其國也。帝愛民殊切,苟值饑饉,必思有以拯之。余察其頗心憐黎庶。而太監等,時作讕言汙之,謂其殘酷,余未入宮前,已有所聞矣。帝視太監甚善,惟主僕間,不無隔溝。不與閹人語,不得與之語,且不得作閑談。余居宮中久,知閹人之殘毒甚悉。彼等對於其主,毫無敬意。蓋悉由下等社會中產出,無教育,無道德,並無感情。雖其儕輩也亦若是。外間所述,多謂帝之足格不善。余敢告讀者,此種議論,率由閹人以語其家庭,而家庭中復互相傳述,以作美談,而彌布於外耳。北京居人,大半得悉此種言語。即余居宮中,亦頻聞之。

一日值太后晝寢時,余等忽聞一種可駭之聲浪,聆之類爆竹然。此類聲音,宮中絕不得有是,以爆竹為宮中禁物也。太后旋以是驚醒。不數秒後,人大亂,東西奔突,一若居屋被焚者。太后旋下令命;太監等無嘩。而彼等若不聞知,奔走呼號,狀若狂。太后大怒,命余等以黃袋與之。袋係黃布製,內裝竹板,形式大小各殊,專以之笞太監、婢女、及老婢者。凡太后所至,袋必隨,俾意外事用之。故藏袋處,吾等靡不知也。既從袋中取竹板出,太后命余等持往院中,以笞太監,以女子如宮眷及婢女者,各手一板,以笞聳動之群眾,此狀誠足娛矣。余自思此事殊足嬉,不禁大笑。回顧諸人亦無不笑者。時太后立廊下監視,但相去甚遠,不能明了一切。及聞種種聲浪,故知余等之笑,亦必不能盡聞也。時余等頗擬竭力將群眾分開,奈以笑之劇也,幾天力足以製之矣。乃忽然間,群閹立靜,無有語者。蓋中有一人,見李蓮英及其僕從至其前也,彼等見之,懼甚,直立如土偶。余等亦止其笑,各持一竹板,以趨太后前。蓋李亦於是時晝寢,聞喧嘩聲,特來詢究,俾告之太后者。蓋一小太監捕得一鴉,鴉為不祥鳥,太監等深恨之。而人又率以鴉名太監,以其令人厭惡也,故恨之尤甚。彼等時以機捕之,懇一大爆竹於其爪上,乃燃爆竹而釋鴉焉。鴉既高翔,火藥爆裂,此鳥遂於空中炸成片片。彼等為此,似非一次。有告余者:謂其恒以此殘酷行為事為樂,且恒設宴飲酒以賀。但率於朝堂外為之。詎今日之鴉,乃徑向太后宮中飛去,行經廣院,火藥爆裂,而太后方寢也。時李總管,即以此情畢陳之太后前。太后大怒,命將此閹執之來前,而鞭樸之,總管乃立命臥之地上,兩閹立其側,各執大竹板二,而笞其脛。被刑者絕不敢聲息,總管一一數之,數其至百,始命停止,而跪太后前,以俟后命,並嗑響頭,求懲其荒疏之罪。太后謂非其咎,且命將犯罪者逐去。時犯者仍臥地上,未敢或動。於是太監二人,各執其足,曳之以去。余等侍於側,呼息亦不敢稍揚,蓋畏太后謂吾等目擊行刑,而背議其殘酷也。至此種刑事,幾日有之,殊不以為意。余初至時,頗憐憫之,及一經寓此,心胸亦為之一變矣。

余第一次所見之被刑者,婢女也。因渠為太后取靴,誤擇其非配偶者。太后察出後,乃命一婢掌其頰,每頰十掌。惟此婢掌之不力,太后遂謂其友愛甚,致不遵其命令,乃反令被掌者掌掌者。余思此,極可嬉,幾欲笑出,惟不敢耳。是夜,余乃詢此兩婢,既互相掌頰,其感情覺何似也。至余之所以詢此之故,因見彼等方出太后寢室,而嬉笑一如平時矣。渠等告余,是無足異。蓋已久慣之,此等細故,殊不足煩悶也。余不久亦習是。其感情之淡薄,幾與渠等相若。

余今乃述彼婢女也,彼等蓋較之太監優甚,率為滿人士卒女,俱必入宮,侍太后十年而後嫁。余入宮之第一月,即見有一婢嫁人者,太后曾賞之銀五百兩,極愛之。其出宮也,殊非易易。人極慧,其名曰秋雲。太后以其秀麗若秋時之雲,故以是名之。余與之處,為時雖暫,然亦殊愛之。伊曾告余:宮中人語,勿信之。並謂太后曾於其前,謂愛吾篤也。是年三月二十六日出宮。余等於其去也,無不黯然。太后於其未去前,尚不以為意。及去後,始覺伊之不能稍離矣。以此數日,余等日居困難中也。凡事幾無一可當太后意者。太后並非無秋雲不懌,奈余婢心甚怯,雖竭力從事,期博太后歡,其能力竟不能達,故余等不得已助之,免激太后怒也。孰意太后立止余輩前,而言曰:「爾等所事,已甚冗,不願爾之再助婢女也。即若是,殊不足令余欣悅。」太后言時,顏色甚厲,蓋深知余等所為,不足當其意也。旋又顧余笑而言曰:「吾知爾誠能助之,俾余不致忿怒。惟諸婢之黠太甚,彼等之不能是,非真不能也,蓋知余將選一敏慧者侍余寢室。而此事又非彼等所喜,故作愚頑,俾余怒而遠之,得從事於尋常事耳。至太監等則尤劣,蓋無一願居秋雲位置者,吾知之審矣。自今以往,余將擇其愚頑者,俾余驅使可也。」時諸人驚怖無似,余見之欲笑,繼思其人,並非懶惰者,或真愚也。乃逐日與之從事,始知其不果然。至太監輩,則幾如全無腦係,舉止奇特,毫無感覺,其狀態終日如一。至其狀態,余當以殘酷二字形容之。方太后有所命,無不應之曰:是。乃一至余等之憩室中,又一一詢之諸人,而言曰:「頃間何所命,余已盡忘之矣。」於是必趨頃間之在太后前而聞是命者之前,而懇之曰:「乞爾以所命告我,因太后語時,吾未之聞也。」余等恒以是非笑之,因知彼等不敢面詢太后,乃舉而詳告之。有一太監能書,日間太后有所命,渠必錄之。因太后於事無不欲記載也。共有太監二十,曾受教育者,學識均甚優。太后於中國文學本嫻熟,然凡有所詢問,均能答之。吾見苟有能答太后者,或所答不若其所知者,均足使之欣悅,蓋彼恒非笑之,而以是甚樂也。太后亦喜戲弄,彼固知宮眷輩之不能中文也,然必時時詢之。苟所答者,能仿佛近是與否,靡不足使太后笑者。曾有告余:謂人之太慧者,為太后所不喜。其愚者亦不之悅。余初頗以為憂,及三星期後,始知所以侍之之術,固不難也。凡敏慧之女子,太后固未嘗不愛慕;惟太自炫者,實所惡耳。至余之所以能得太后歡心者,其術則若是:凡余侍其側,無不注全力以為之,且事事加之意焉。有所命,無不如其願以遂之。此外尚有一事,惟余所察出者,則太后凡有所欲,如芋與手帕之類,渠則先視其物,后則以目視侍於其則者,而不明言也。蓋太后室中,有桌一,其日用所需者皆置其上。余既習其性,僅視太后之目,不轉瞬間,即知其所需為何物,鮮有誤者。渠之悅余,亦良由是。太后性極強執,其所謂是者,必為之,且自信極堅。有時,余見其狀,一若甚悲戚者,彼之情緒極深,而願望尤深,能使其貌之美不稍衰,且願人與之同情。但僅可於行為中表著之,不可以言。蓋其心中事,不欲人知之也。吾知讀者閱此,必以為人而為慈禧太后之宮眷,誠非易事。但余於是則適相反,蓋余深悅之也。以太后之為人,殊饒趣致。即欲使之欣悅也,亦並非大難事耳。

是年四月初一,太后以久旱故,憂甚。每朝後,必禱。相繼至於十日,而卒無效。而吾徒亦無敢有言語者矣。太后終日一無所命。且未與人交一語。吾知太監等恐怖甚,故不俟其進食,徑往宮中。是日晨,余所事極多,且又饑甚,凡諸宮眷,無不盡然。而余中心,則甚憐太后。及其既食也,太后謂頗思休息,余可暫去云。余於是乃返室中,詢王太監曰:「太后究以何故,因無雨而煩困至於此極。余等固無日不覺天氣之甚佳也。」彼謂:「老祖宗實為貧困之農人而煩困耳。久無雨,其所植之穀,殆枯槁矣。」王太監復謂自余入宮,從未雨也。余初不信無雨,竟至兩月七日之久。繼又念其時似較此為長,因宮中歲月,殊足愉樂。而太后待余之慈善,幾若識余為時已甚久者。是晚太后所食甚少,各處都無聲息,人亦無敢語者。而皇后則囑余努力速食,余幾為此語所迷。其後,余等入憩室中,皇后告余:「太后甚為貧農煩憂,且將禱雨而禁肉三四日焉。」是夜,太后寢息前,下命北京城內,無得屠豕。其故,蓋以人各戒肉,以自犧牲,天或憫而降之雨。旋又命各人必沐浴,且滌其牙齒,俾洗除汙穢,而克禱於上帝前也。皇帝且必入禁城某寺行禮,帝亦不得食肉,或與人語,並禱上帝,憫彼貧農,而施霖雨。身懸一玉牌,上鐫齋戒兩字,字為滿漢體。而隨帝之太監等亦懸此。其意蓋欲儆其行禮時,敬肅將事也。

次日,太后興時較早,並命余勿以其珠寶與之,著衣甚促。所食之早餐,僅牛乳麵饅而已。而余等所食者則菜粥,加鹽少許,殊無味。太后除命令外,從不與人語。故余等亦無語者。是日太后衣淡灰色長褂,都無修飾。鞋亦灰色者,手帕亦然。余等隨之至一廳堂,有太監一人,手持大柳枝一,跪其中。太后摘取一枝簪頭上。皇后亦若是,並囑余等效之。光緒帝亦取一枝插冕上。而太后復命太監婢女等亦取而簪之。故各人頭上,柳葉招展,狀甚奇特,見之殊可哂也。太監總管入,跪太后前曰:「已於宮前廳堂中,備齊一切,候行禮矣。」太后乃謂今往祈禱,願步行。行不數分鍾,已過庭院,而達此室。余見室中置大方桌一,上有黃紙一方,暨一玉版,內盛銀朱,以之當墨者。復有大筆二。桌之兩側,置大瓷瓶二,亦插柳枝其中。時各人俱靜肅無嘩。而余之意念中,則頗以戴柳枝為奇,亟欲得其故焉。時太后所衣之黃緞外褂,則置於桌之前。太后立此,取檀香而置於炭盆內焚之。皇后乃密囑余,前往相助,余乃如囑,置香其中,俟太后謂已足乃止。於是太后跪其外褂前,皇后跪其後,余等復居其後而跪,作長行焉。祈禱乃於是始。是日晨,皇后曾授余等以禱辭,其辭為:「敬乞上天與其諸佛,垂憐余輩,而赦貧農於饑饉之中。謹願犧牲以代,而乞天降之雨也。」

余等讀禱詞三次,而叩首亦三次,至九叩乃已。禱畢,太后視早朝,亦如常。是日退朝較早,因午時將遷回禁城中也。蓋光緒帝應往禁城祈禱,而帝之所至,太后必欲隨之。退朝時在是日晨九句鍾。太后旋命余母攜珍寶入禁城。因渠將不禦是。余於是乃往珠寶室中,書鎖各物,而置鑰匙於黃袋內,復書之,以置於諸袋中,而授之執掌鑰匙之太監。復選太后喜用之物,而檢拾之。其中以太后所衣之長褂,惟最重要。然以太多,勢難盡攜。

平時余見管太后長褂之宮眷,惟最煩也。渠乃選之,俾四五日間所應需者,而告余曰:「已選出五十襲,或可應用矣。」余謂:「太后居禁城中僅四五日耳,似無需如是之多也。」渠謂:「多攜較妥,因不能必其意中究何所欲耳。」惟居宮中,檢拾各物,其事蓋甚簡。時太監等攜來黃匣甚多。匣木質,漆以黃色,約長五尺,寬四尺,深一尺。余先置黃絲巾其中,後置長褂,復以厚黃布蓋之。其他各物之檢束也亦如是。共檢束五十六匣,約曆兩小時始畢。先以太監攜之去。太后駕出宮門時,光緒帝與后暨諸宮眷,均跪於道左。駕過,乃各覓其輿而乘之。駕行時,鹵簿甚眾,且都。兵士行駕前,親王四人乘馬,居駕之左右。其後有太監四五十人,亦各乘馬從之,各服禮服。帝與后之駕,其色與太后同。妃嬪者,作深黃色。宮眷則紅色。各以四人荷之行。而太后者則八人也。余等之太監,亦各乘馬相隨。行甚久,始見帝之駕,息於鋪石之道上,余等從之。繼見太后之駕仍前行,余等則由徑路,趨萬壽寺迎之。余等下轎後,旋即備茶及其他食品。余復扶太后出駕。上台階時,並掖其右臂以行。太后坐寶座上,余等乃置桌其前,而余妹進茶。余等復置食物太后前,始退而休息焉。至所謂萬壽寺者,則太后由頤和園至禁城時,恒憩於是焉。

方余居輿中時,種種思慮,縈於腦際。是日天氣甚和美,余見太后默默無言,心憫憐之。居常,太后甚欣樂,且時有以令余等歡喜者。繼復思及柳枝,而終不明其用意所在。抵寺有頃,太后乃偕帝進餐。而余則外出。旋見皇后方坐院左之小室中,有宮眷數人與之偕。皇后見余,乃招余去。至則見彼等方飲茶也。皇后謂余曰:「吾知爾必倦且饑矣,可坐余側,少飲茶。」吾謝之,乃傍之坐,而互談途中所見,並述此行之樂。皇后曰:「尚須一小時,始可達禁城。」渠並敘晨間祈禱禮,且囑余等各宜虔城,以致甘霖。而余則以柳枝之疑團未釋,不復能忍,乃急以其故詢之。皇后笑而告余:謂佛教以柳枝可致雨也,而宮中習俗,凡祈雨時,必簪之。渠又告余:以後每晨仍必禱,俟得雨乃止。

時聞太后方於院中話語,聆之,知其已畢膳矣。余等乃隨皇后入廳堂,食太后之余,一如曩日。今日之食,雖無肉,然余覺其甚美。及食畢,出至庭院時,則見太后方緩步其間,謂余等曰:「以乘輿故,余脛殊強直。去此之前,當稍行動。爾等覺疲否?」余等以不疲對。渠命余等從之行。太后居前,余等從其後,環繞院中而走,見之殊兄發噱。旋太后回顧而言曰:「吾等大類馬之行於廄中者然。」此言也。殊足令余追念賽馬場也。時李蓮英來,跪太后前,謂:「此時宜啟駕,不者,恐不能於所選之吉時至禁城中。」以此,余等遂離萬壽寺。此時,駕行甚速,約一小時余,已抵宮門。余等從帝駕後,由徑路行,而宮門則大啟也。帝與后之駕,徑入宮門。余等則下輿步行入內。復有小輿,遲吾徒焉。既至朝堂之廣院中,帝與后方在相候。太后駕至,帝跪於前,皇后暨余等跪其後,列作長行以迎之,亦如往時。抵此,午後及夜間,均行禱禮。俟太后寢息後,余等乃返臥室。及至其中,各物已布置有序。而余之榻,亦由太監安置妥帖矣。太監於余,殊有益,以有種種之事,不能自為之也。時余倦極,四肢亦憊,因亟就寢,直至聞叩窗聲,乃醒。余亦不自知成眠曆幾何時矣。旋驅睡魔而興,興時見天光黑暗,疑雲之彌布也,中心甚樂,意天或降雨,而太后之心,或以是舒。乃急急著衣,衣竟,忽見對面窗上已有日光,不禁大失所望。

禁城內之宮殿曆年已久,其貌殊古,而結構亦甚奇。庭院小,而循廊寬。凡所居室,無不黑暗,不燃電燈,夜間以燭,人居室中,不能見天日,非於院內仰視不可。今日之興也。日尚未出,猶未清醒,雙目瞀迷,故疑其有雲也。余既至太后之宮,而皇后已先余在是。每晨之至太后宮者,恒以皇后為第一,而裝束亦甚齊整,余不知其果以何時興也。皇后告余:「今尚未晚,太后雖醒,尚未起床。」余乃入太后臥室,而與之請晨安焉。一見即問天氣如何?余乃以無雨象實對。於是太后下榻,著衣進晨餐,如昔時。且告余今日將不視朝矣。而帝則入某寺祈禱。余無要事可注意者。余等之禱也,繼續至於三日,仍無雨。余覺太后甚沮喪,旋命余等日各禱二十次。每禱一次,以銀朱蘸水記點於黃紙。

四月初六晨,天始有雲。余見之,即趨至太后臥室告之,孰知已有語之者矣。太后笑而謂余曰:「以是佳音告余者,爾尚非第一人也,吾知爾等必各欲為之首也。今日余覺甚倦,思稍臥,爾且去。當吾興時,將命人呼爾。」余乃出,往尋皇后,而諸宮眷等均在焉。既見余,群詢余知欲雨未。及余等由憩室外出,見庭院已濕。有頃,雨大至。太后乃起,復禱如常。幸雨未止,終日如傾盆焉。

方太后戲骨牌時,余立其椅後視之,旋見皇后及婢女等,俱立於廊下,而太后亦見之,乃謂余曰:「速去,命彼等往憩室中以伺,獨不見廊已濕歟?」余於是至其前,乃未及啟齒,皇后已告余憩室中亦甚濕,而水復流入也。蓋此室曆年久,且無溝渠。如上所述者,太后之宮甚高,有階十二級。憩室在宮之左,築於平地上,故無階級。時余方立廊下相語,乃不數分鍾,而余服亦濡矣。太后以手敲窗之玻璃,囑余等趣入。蓋宮中定例:非侍太后左右,或有職務者,雖皇后,不得太后命,不能入其宮。是日太后甚樂,見余等大笑,謂吾等似溺湖中而援出者。時皇后著淡綠外褂,首飾上懸紅纓,紅水滴滴,漬衣上殆遍。太后笑謂余等曰:「視諸女衣盡汙矣。」旋命諸人退而易衣。

彼等既去,余復入太后室。太后視余言曰:「爾亦濕矣,惟衣上不顯著耳。」蓋余所衣者,為加修米爾絨,甚清素。太后撫余臂曰:「爾衣何若是其濕也,莫若易之,且衣其稍厚者。吾思西衣甚不適體,腰亦太細,居諸人中殊不稱。吾可必爾易旗衣後,當尤美。吾願爾易之,置爾之巴黎衣為記念物可也。吾僅欲知西婦之穿著如何耳,今吾視之已甚稔。下月將屆端午節,吾將為爾製美衣數襲焉。」余聞是,乃叩首以謝。並告太后,謂:「余苟能易旗衣,則誠大慰。前以久居他邦,所衣者盡西製,其他則無有也。未入宮前,固思易旗服,因得命令,雲老祖宗欲吾等衣西衣入覲而止。至余之因易旗衣而欣悅者,則有數故:其一,則以初入宮時,宮眷恒以外人目余輩。其二,則余知太后本不喜此,且居宮中,尤非所宜,故決意易之,以此較適也。況終日所事多,而立時尤久,尤非得有疏散之長衣不可。」時太后乃命太監,以其衣授余試著之。余乃返臥室,去其濕者而易之。吾試著太后衣,覺太寬大。惟衣之長短,與袖之大小頗適。太后乃命太監之能書寫者,將余衣之尺寸記錄,俾為余製之,並謂此尺寸必適於余。至太后之於余母暨余妹也,亦若是。並命太監:凡吾等之衣,趣成之。繼又與吾研論衣之顏色,謂余必著色之淡紅或淡綠者,蓋於余等甚適,而又為太后所喜故也。余見此,知太后甚樂。旋又論及吾等之頭飾,並命人製之。一如諸宮眷所簪者。續語余曰:「吾知爾能著吾之鞋也。爾第一日至此,吾曾試著爾之鞋,爾憶之否?吾必為爾擇佳日,俾爾再為滿人,而此後永不著西衣也。」時伊且言且笑。旋取曆書讀之。有頃,言曰:「是月十八日最佳。」而太監總管李蓮英,尤知所以博太后歡心者,乃自陳屆時必命各件之預備齊全也。後太后又囑吾等之髻,宜若何始可,且簪何種之花。質言之,太后甚喜為吾等布置,俾成旗裝也。無何,太后乃命余等退出。而天之雨,滂沛至於三日未止。至雨之第三日,帝乃歸。而各禮亦自是日停矣。太后雅不喜寓禁城中,余亦深恨之,故亦與太后表同情。每晨著衣,必以燭,因室中極黑,雖至午後,亦無不如是。惟為雨阻,未能即歸。其後,太后乃謂翌晨必返頤和園,不計其雨與否也。余等無不大喜。月之初六,乃返頤和園。是日天色晦暗,惟未雨耳。余復檢束各件,一如來時,並憩於萬壽寺進餐。而余等之食肉也,亦於是日始。余見太后極嗜肉,且詢余食無肉,可悅不?余答以:「雖無肉,而各味甚美,深愛之也。」太后則謂:「此種食物,不能下箸。苟非齋戒,不撤肉也。」

是年第一次之遊園會,為慈禧太后所設,以宴外交團中歸女者也。會在是年四月間。此會,太后欲使與曩昔稍異,乃命園中置櫥種種,而以珍奇繡貨花卉置其中,一若陳列所者。而此諸物,則將以之贈來賓者也。其所宴之客,則美公使康格夫人,美使館參讚韋廉夫人,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及其女公子,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暨其使館中之婦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爾密得夫人,法使館參讚勘利夫人及其士宮諸婦人,英使館頭等參讚瑟生夫人,德使館婦人二及法國士官諸婦人。此外則海關關吏之婦人數人焉。是日太后選一極麗之外褂衣之,褂色作孔雀綠,上繡鳳凰,凸出衣上。鳳凰口內,各綴細珠一串,約長二寸,行時珠串前後移動,甚悅目。頭之所飾,則玉鳳凰。鞋之與帕,亦無非繡鳳凰者,一如往時也。余母則衣納芬得製之綢外褂,飾以銀辮。頭上所飾者稱是,復益之羽毛焉。余妹及余均衣淡綠色之中國綢外褂,上以愛爾蘭絲繡作古錢紋,復以極細之絨編飾之。所戴之帽,作綠色,上簪淡紅之玫瑰花。其余諸宮眷,無不衣極華麗之外褂。方行於朝堂時,景色之美,實所罕見。

是日晨,太后狀極樂。謂余曰:「余苟著西衣,其態不知奚若。余腰誠細,惟衣此博大之外褂,不能稱身耳。即使縛腰如爾之緊,余思當不至有所苦。惟余終不信世界中,有能如旗衣之美者。」今日之客,太后與帝先受其朝覲。有日耳曼公使杜揚氏及各使館中之翻譯,與之偕來。入朝堂時,諸賓作長行,由杜揚氏代陳頌辭。頌辭譯成華語,達之慶王,由慶王轉達於帝,帝旋以華語答之,而由杜揚氏之譯人為之譯。於是杜揚趨至暖閣之台階上,與太后及帝行握手禮。其余諸賓,乃次第以進。彼等俱立於太后之右。方趨前時,各自呼其名與其所代表之使館焉。太后與諸賓各有數語語之。及見有面生者,必詢其駐華之年月幾何,及曾否樂居於此等語。凡此諸語,均由余為太后譯述之。各人致敬畢,復趨下以立於朝堂中而俟其余。

其偕來之譯人,行禮時,不與焉。但立於朝堂中,俟禮既畢,由慶王率之至於別宮。茶點之屬備於是。譯人既去,太后與帝乃下座,以雜於諸賓之中。

常禮既畢,遂有椅座持來朝堂中,各人得以自適。太監等後進茶,略作數語,乃延諸賓入茶點室。而太后與帝、后、妃嬪不與。太后既退,乃由其繼襲之公主作主人焉。入座時,康格夫人居其右,西班牙公使夫人則佳瑟居其左。所食者俱華菜,但有刀叉以備諸賓用。進食時,公主起立,作歡迎詞,余為之譯作英法語。食畢,乃延賓入宮園。太后與帝均候於是。有鼓樂一班,奏歐洲曲調。

時太后為諸賓導,周覽園中。凡經陳品之櫥前,各賓俱立而觀,互相讚賞其品物。而此諸物者,太后將以之持贈諸賓,作此次之記念品也。既行抵園中新建之茶室內,各人乃坐而休息,且飲茶焉。於是太后乃與諸人興辭。余輩導諸室至其轎前而別。諸賓既去,余等至太后前,以所遇之事告,並述諸賓之如何欣悅,一如往昔。太后曰:「西婦之足,奚以皆如是之巨也。其鞋形似舟,而步履時,殊可哂,余誠不能讚美之。且西婦之手,余從未見其有摻摻者。其皮膚雖白皙,而面目間則白毛被之。爾固以為美否?」余答以外出時,曾於美國婦女中,見有美者。太后曰:「固無論其容美之若何,惟晴作綠色,殊不秀媚,望之令人憶彼貓眼也。」不數語後,太后謂余等必倦,囑退去。時余等精力已竭,聞之樂甚,乃向之行禮而退。

自余之入宮也,且兩月余矣。而吾父之病,未或有瘳,卒無時機可出而省視。且可否請假外出,茫如也。吾父時有書來,勖余自勵,且盡職焉。余母曾詢皇后:「苟乞假太后前,而歸去一兩日,於理當否?」皇后旋告余等:「此舉甚當,惟能俟至初八日以後,則更佳,以是日為節期也。蓋每年四月八日,宮中率有食青豆之禮。據佛教,自此日以後,人之生命,乃次第以分。即謂善者死後升天,而不善者入凶處受苦難焉。太后於是日,必擇其所愛者,給豆一盤,共八粒,與食之。」皇后謂余:「苟以豆還進太后,伊必欣悅,其意蓋謂此後可相遇也。而俗則謂之吃緣頭。」余如其囑以為之。是日太后甚樂,遊湖之西濱,而於是處進餐。時太后與余母,述余等第一日之入宮情狀。旋謂余母曰:「吾不稔裕庚病已瘳未,果以何時始可來宮?自渠使法後,吾尚未見之。余母當以其病稍痊,惟兩脛殊弱,步履維艱為答。太后乃曰:「吾忘語爾,苟願回去者,可請假也。近來余大忙,忘語爾知之。」余等乃俱謝太后,並告以頗願歸去,一視父病奚若。太后遂發命,余等以次日出宮。旋又問余等家居需幾何時始可?余等如常儀,而以候其後命對。太后乃謂兩三日足否?余等對曰:「於意甚滿足矣。」初余聞太后語,私忖不知果有以余等所欲者告之否者,抑其意本若是乎?心甚異之。

當太后午後晝寢時,余乃以暇往視皇后。后之為人,慈善和藹,見余至,命坐其側。彼之太監,復以茶飲余。其室中所鋪設者,一如太后,惟視太后為精,而外觀殊美耳。相與語宮中事既久,皇后乃謂渠愛余甚篤,而太后亦然。余乃以太后曾命余等歸去兩三日告之,並述吾頗異太后之留心於事也。皇后謂余等入宮已兩月,曾有人以此事提醒太后者。事後,余乃知總管李,固知余等之歸心切也。皇后旋語余曰:「吾將有以教爾,益爾智慧。蓋太后雖命爾明日歸家,然尚未有一定之時,爾且不必以此事語人,且不可以急切思歸狀現於色,毋易爾衣,仍作事如恒,似並未曾以此事置懷抱間者。苟太后忘速爾去,爾亦不必為述之,而依常例,以次日歸去可也。爾之返宮,可較定時早一日,以示爾之急欲視太后也。」余聞言大樂,並詢皇后:返宮時,可否持物獻太后?皇后謂此乃應為事。故余次日仍操作如常,並侍太后入朝常也。朝畢,太后命於別墅之茶室中進膳。此室居牡丹山頂,殊精美,以竹建成,覆以茅草,一如鄉村居室然。所有器用,亦竹製。窗之架,則作壽字與蝶形,而懸淡紅綢簾其上。室後有竹棚,繚以欄幹,上懸紅燈。倚欄設座,俾座者安適也。吾意此棚,蓋將作宮眷之憩室用者。食後,余等復侍太后作骰子戲。戲既久,余竟得勝。太后大笑而語余曰:「爾今日誠幸甚,吾思爾以得歸故,樂甚。因是爾之仙子,助爾勝也。爾今可以歸矣。」蓋今日之戲,即余所述之八仙過海也。太后語時,顧一太監,詢以今何時矣。彼以二時三十分對。余等乃向之叩首,立其側,以俟后命。太后曰:「余見爾去,甚淒惻,固知爾必於兩三日內歸而慰余也。」又顧余母曰:「裕庚當善自珍衛,速已其疾。余已命太監四人,隨爾去。且予以余食之米。」於是余等又叩首謝恩。終乃言曰:「爾等今可以去矣。」

余等既退出,見皇后方坐廊下,余等即向致敬,並與諸宮眷告別返室,預備一切,以備啟行。余等之太監甚佳,已將各物檢束妥當。乃各賞之銀十兩,轎役各四兩,其常例也。行至宮門,余等之轎已遲於是。乃與太監告別而去。其可奇者,則太監等狀殊戀戀,且囑余等之速歸也。太后所命之太監四人,往視余家者,方候於此,余等登輿後,乃乘馬相隨。余居宮中兩月,恍如入夢。而今日之離太后也,心殊悵然。而同時願見吾父之心,又至急切。行兩小時,始臨家。見吾父舉止較健,其得見吾輩也,樂可知矣。同來之太監,乃入客室,而置黃米袋於案。吾父乃叩首以謝太后。諸太監則各有所贈。彼等亦稱謝而去。

吾隨以宮中情狀,及太后待余之慈藹,一一稟告吾父。父問余能否感誘太后從事改革,並謂頗望於其生前,得目擊之。惟此事能達與否,固久縈余懷者也。當允吾父,竭余心力以為之。

抵家之第二日,太后又遣太監二人,來視吾輩,且賜食物果品甚夥。彼等謂太后以吾等之去,殊悵惘。並囑彼等問吾輩亦如是否也。吾輩當以翌日返宮告之。居家僅兩日,來視余等者又至眾,故終日甚忙碌。吾父囑於夜間三時啟行,俾於太后未興前至頤和園。吾等於是於三時首途,維時天色甚黑,其景一如兩月前之所遇,而事之變遷乃異是矣。私念余誠世界極快樂之女子也。恒有告余者,謂太后愛吾至篤。中以皇后言之尤切。況吾又聞太后,固不喜少年人也。顧余雖樂,而宮眷中,頗有忌余者。且太后之事,究應如何而可,若輩殊不願見告,致余時覺困難。當太后以愛余語余母時,若輩相視而笑。幸余時時審慎,必使有所以悅之。今則返宮,行將又見若輩矣。惟然,吾當決意以驅此困難,吾但願能於太后有所裨益。其余諸人,則所不計也。

抵頤和園時,方過五句鍾,余等太監,相見喜甚。並謂太后尚未興,已備早餐,可往室中食之未晚。余等乃先往見皇后,渠方擬往太后宮,晤面亦喜甚。並謂曾見吾等之旗衣,已製成,且極美。時覺甚饑,乃往室中進朝餐,食甚多。食後往見太后,時太后已醒,故逕往其臥室中。見太后即行請晨安之常禮,並叩首其前,謝寧家所賜什物之恩。太后乃坐於床上,笑謂余曰:「爾歸去樂否?吾知凡有來此與吾居者,不久,即不願再去矣。」顧余母曰:「見爾甚樂,裕庚果奚似?」 余母當以吾父痊可答之。又問家居兩日,究何所事?並欲悉吾等前此所選易衣之日,曾憶之也不?余等當以頗悉其期對。於是太監等乃攜大黃匣三入室,內盛華麗之外衣與鞋、白絲襪、手帕、荷包、頭飾之類,質言之,則全套也。余等乃叩首以謝,並言所賜諸物,無不足令余等愉快者。太后又命太監逐一取出,令吾等視之,而謂余曰:「吾今為爾製禮服全襲,計琥珀頭飾一副,繡花長褂兩襲,常用長褂四襲,忌辰長褂兩襲,一天藍色,一紫色者,稍有裝飾,此外尚有內衣甚多。」雲。余見之,興致大奮,當告太后,亟欲著之。太后笑曰:「爾稍候,吾已選定吉日矣,必俟之。爾必先櫛爾發,此事殊不易,可請皇后教爾。」吾知太后雖命余稍候,然苟見吾興致奮發,必更喜也。太后旋問余:第一日入宮,發何屈曲乃爾?吾乃稟太后:特以紙使之屈曲者。是後太后乃恒以是嘲余矣。太后並謂余:苟不能梳發使直,而著旗衣,則狀必奇醜云。是晚,余方坐廊下,一宮眷來笑語曰:「苟爾衣旗衣,不知爾究能美麗否?」吾告以但願其自然耳。渠又謂:「爾出外數年,吾等頗以西人目爾也。」余告以自太后目余,一如其所出,中心殊自足,不勞代煩。吾知其甚嫉余,故余貽彼獨居此,而往尋皇后。時余方與皇后於憩室中相話語,而此宮眷又至,傍余而坐,自笑不已。時又一宮眷,方為太后摘取鮮花者,見之,並詢其自笑之故。繼皇后亦見之,亦以此事相詢,渠概不置答,仍自笑不已。適其時一太監入,謂太后需余,乃去。後余嘗以其自笑之故詢皇后,然終不能得。是後數日間,甚安謐,太后殊愉悅,吾亦然。一日皇后告余等:「各事須早置備,備十八日易旗衣也。」因為時已促,僅余兩日矣。是夜太后寢息後,余乃返室中,戴旗裝之頭飾,往見皇后。渠謂余較差,且可必太后見余衣旗服,將更摯愛。余告皇后:「未赴歐洲前,恒衣旗服,故知所以戴之。」並告渠宮眷輩恒以異邦人目余,誠不識其故。渠謂以是僅足見彼等之愚耳。並謂彼等嫉余,余可不必置之念云。

次日興時,較恒常為早,而著新衣焉。衣後自視,乃並己之目力,亦不克自信,頻頻詢之他人:果是吾否也?此類裝束,雖余不恒著之,然今自視,似尚不陋。時皇后入覲太后,途經余室,來俟余輩,與之偕往。及抵憩室中,來視余輩者頗眾。且議論不休,使余頗覺羞縮,群謂余衣此衣,較西服美甚。惟光緒帝與眾特異。渠謂余曰:「爾之巴黎裝,實較是為美。余向之含睇而笑,未之置答。渠乃頻搖其首,而往太后寢室中。繼李蓮英至,及見余輩,乃興致奕然,囑余即往謁太后。余告之曰:「人爭來睨余,一若余為奇物者。」渠曰:「爾不自知己之美也,願爾後勿再著西衣矣。」及太后見余,大笑不已,余以是頗不自適,蓋慮今之裝束,或不自然。太后曰:「余殊不信爾猶是前此之女子也。」旋指一鏡語余:「爾且監鏡自窺之,視爾姿態,其變更果何似。吾思爾後誠屬吾有矣。將再置外褂與爾。」時李蓮英謂是月二十四日為夏至,各人之釵,均於是日易金以玉。而余等尚未之有云。太后乃謂李曰:「爾以是語吾,吾心殊悅。既使彼等衣旗衣,吾必各給以一玉釵。」李乃去,旋復持翡翠玉釵一盒,至其前。太后乃取一美者以予余母。並告之曰:「簪此者,已有太后三人矣。」又取釵之較美者二,與余及余妹,謂此兩釵本為偶。其一東太后恒簪之,其一則渠幼時所簪者也。余見太后賜物甚多,而余殊未有以報答。思之良恧。余等乃竭真誠以謝,並示感戴之意焉。渠曰:「吾今視爾,一如吾有。至為爾所製之外褂,誠最佳者,且將給爾以宮服,與皇后同製。爾固余之宮眷,其階級本相若也。」時李蓮英侍其後,與余作暗號,使叩首以謝。是日也,余叩首頻頻,幾不能憶其數矣。其頭飾太重,戴之殊不慣,且虞其墜落。太后且謂將於其七十壽辰,昭示吾等之職位於宮中。蓋太后萬壽,每進一秩,渠可賜殊恩於其所愛者,或有功績而有所裨益於太后者,太后固無論何時,可以晉人職位,惟此際特覺殊異耳。旋皇后來賀余,謂太后已選得一親王匹吾,便余嫁之。渠亦喜戲弄者。余乃以所遇寵眷,一一丞告吾父。父諭余受此寵眷,頗冀余內省無愧,思有所以裨益之,且必忠藎無惰,以終其身也。

余時歡忭無似,宮中日月,誠有足令人愛慕者。太后慈藹,始終不衰。且自余易旗裝後,待命優異,大與前殊,誠如伊所自述。一日,月下侍太后棹舟湖中,太后嘗詢余仍思適歐否。是夜月光皎潔,余舟之後,尾有數舟。其一舟中,有太監數人奏笛,聲韻悠揚,頗足悅耳。並弄一樂器之名月琴者,太后復引聲而歌,聲極柔媚。余聞是音,乃告太后:「得奉晨夕,於願至足,任彼何處,亦不願去矣。」太后復勖余誦詩,而彼日為余訓迪。余告以吾父曾使余習之,能稍自作。太后聞之,狀似驚異,而言曰:「前此奚不我告?吾樂詩,爾可時時為吾誦之。余蓄詩甚多,各體無不備。」余告太后:「中文知識,殊有限量,頗不敢以淺陋自陳。蓋讀書僅得八載耳。」太后告余:「宮中僅皇后與彼。嫻習文字。曾思啟迪宮眷輩,俾能書誦。卒以彼等荒惰,遂爾中止矣。」昔吾父語吾:「苟有所能,無見詢者,切毋自炫。」故余之於詩,遂秘而未宣。迨宮眷既知之,遂頗有與余不洽者。且自是而怨日積矣。

四月也,除此外堪稱歡愉之日月,今已過矣。至五月既朔,宮中人無不大忙。蓋自朔日以至初五,為毒蟲節,或亦謂之龍舟節。是日除皇族宮眷太監外,凡督撫將軍顯宦,靡不有精美之貢品,其貢物之多,實余所未曾見。凡貢進者,人有一黃帖,帖之右角,書貢者之名,名之下,復書叩進二字。至其所貢之品,亦書於其上。太監輩乃以大黃匣,一一攜之入。此五日中,無不繁劇,尤以太監為甚。至貢進之多,余亦不能計數之。貢物靡不有,如居屋器用,絲綢珍寶,種類極繁。其最多者為舶來品。余且見有刻鏤極美之御座與繡貨焉。太后命將諸物,均儲諸別室,僅留舶來品於其宮中。蓋多所未見者也。

五月三日,為宮中各人進獻之期,其情狀殊足娛目。余等以置備故,前一夜迄未眠,且為皇后襄助,至翌日晨,乃陳各人進獻之物於一廣院中,而置諸黃匣之內。皇后之物,列匣作第一行。凡彼所獻,悉其自製,為鞋十雙。余則繡花絲帕,橄欖袋,煙荷包種種,靡不精美。至宮眷所獻者,人各異。蓋於節前,不克請假外出以購之市中也。至余等日必有一二人居太后側,尤無一可以外出者,故頗樂以所購之物語人。余等固未嘗請假出宮,然所有獻物,已早為之備矣。而宮中人又無不各就獻物,預測太后之愛憎。吾母暨吾姊妹,曾函致巴黎,購有法國之華麗錦緞數段,及法國古式之器用一副。余等居宮中,為時雖短,而太后嗜尚所在,已盡悉之。故此外又購行箑扇、香粉、胰皂,以及法邦之新物焉。凡所獻物,太后必逐一視之。苟見有惡劣者,必究獻者之姓氏。下至太監婢僕等,亦有所貢獻,且頗不惡。太后於諸物中,擇其所愛者留之,其余則令持去,竟有永不寓目者矣。至其所最慕愛者,為外國品,尤以法國之錦緞為最。蓋渠幾無日而不製外褂也。他若香粉、胰皂、亦頗使之愉悅,足以美其顏色也。渠以是恒謝余輩,為狀至殷。且謂余等思慮周詳,能為渠選得佳品。不寧此也,即對於太監婢僕等,太后亦必婉言慰之。眾人以是大快。

五月四日,則為太后賞賚余輩之日也。親王顯宦婢僕太監等,亦均有之。太后記憶力極強,凡所貢物,盡悉靡遺,且能知獻者姓氏。是日余等又大忙,太后一視其人所獻者,為賞賚之等第。有一黃紙,凡將有所賞賚者,姓名悉書其上。某親王福晉,所進之品極劣,太后大怒之,囑余將其進物,置室中,謂將重視之,以究其果為何物也。閱其面色,似滋不懌。繼命余等短長其綢緞,加以絲辮,而置之廳堂中。辮之尺寸各殊,均太短,不足以緣外褂。至其衣料之品質,亦至不良。太后謂余曰:「爾今可以知之矣,其所進物,果佳否耶?吾悉此諸物,必人之贈。彼特留其佳者自用,而以其余畀之吾耳。即其所進,蓋殊出於不得已,非其本心。然疏忽至於是極,令余甚為驚異。彼或以余受物至多,不得悉加審察。殊不知其最劣者,余最措意。蓋必如是,而各物始能悉識之。凡所進獻,其欲悅余者余知之。其出於勉強,而非其本心者,余亦知之。余將如其所進以報之可也。」是日各宮眷,太后悉賚之美麗外褂一襲,銀百兩,皇后妃嬪亦然。至所賚余等者,則稍異是。有繡花外褂兩襲,青素者數襲,短衫暨無袖短衫數襲,外則有鞋與所簪之花。太后謂余等外褂不多,故不賚銀,而特為余等製之。此外又賚余極美之耳環一雙,而余妹則無之。蓋太后見余所服者為金,而余妹則飾以珠玉也。一日太后謂余母曰:「裕太太,吾見爾於二女間,蓋有所偏愛。龍菱乃有美麗之耳環,而德菱則無之。」時余方侍其座後,太后未俟吾母置答,而回顧余曰:「吾將製一美者與爾,爾今為吾有矣。」繼余母以余不欲服耳環之重者告太后。太后笑曰:「此無與彼,今已為吾有,吾將視彼所需,一一與之,爾可不與聞其事矣。」太后所賜之耳環,果甚重。太后語余:「苟日服之,必慣。」乃不幾時,余果覺如無物者矣。

今且至節期矣,是節亦謂之龍舟節。凡五月五日午時,於諸毒蟲最不利,鱗介類如蟾蜍百足蛇蠍等,無不深藏泥土中。蓋此時殊足令之麻痹,故製藥者,率於此時捕之,藏之瓶中,俟其既幹,而製藥焉。太后曾舉是告余。故余於是日,遍掘土中以捕之,然率無所獲,舊俗:太后率於午時,取酒一小杯,置雄黃少許其中,以筆醮酒,於吾輩之耳與鼻下塗黃點一二。以此可避暑季之蟲類毒人身體也。至其又謂龍舟節之故:蓋以周之戰國時;國分為七,各有其君以臨之。楚國大夫屈原,曾諫其君與其余六國相聯合。其議未行,而慮其國之必將沉淪也。彼意既不能感喻其君,乃抱石投江而死。死之日,即五月五日。楚王哀之,乃乘龍舟而投角黍江中以祭之。從此國人乃以是日為節期矣。今日官中演劇,其第一出,即此曆史也。殊有興趣。繼又演介鱗之於午時前,所以自藏其身者。宮中諸人,無不著虎鞋,蓋鞋之顛形如虎首也。且又以黃綢製作虎花簪之頭飾上。虎花本童子所簪者也,而太后亦命余等簪之。滿洲貴族夫人,僉來宮中,見之無不非笑。余等乃以太后所命答之。凡宮眷生辰,太監總管,無不登記之。五月十日,余之生辰也。彼於數日前,告余宮中舊俗,值生辰者,必有所進於太后,其物則果品糕饅之類也。以是故,余乃命人購之,共計八盒。

是日黎明,余盛妝,著宮服,且整飾端詳,力求娟好,趨太后前請晨安焉。俟其裝束既竟,太監乃以進物入,跪地上,余獻之太后前,叩首者九。太后謝余,並祝余壽,復賜余檀香手釧一雙,雕鏤絕美。並有錦緞數匹。且謂以余生辰故,已為余備麵矣。此面亦謂之長壽麵,習俗如是也。余於是又叩首謝之。繼復向皇后叩首,得鞋兩雙,繡花頸帶數事,為回禮焉。比余返臥室,宮眷等所贈之禮,已滿其中矣。

綜言之,余之生辰,蓋極樂者也。

五月十五,余終身所不忘之日也。蓋此日之於宮中,無不凶者。是日晨,余等一如往日以往太后臥室。乃渠腰痛甚,不能即興。於是輪流按摩其背。其後乃下榻,惟為時稍晏,然其意殊怏怏也。繼皇帝入室,跪其前,請晨安,而太后乃若毫不經意者。余見帝以太后不適故,鮮有所語而退。而往昔為太后櫛發之太監,又以是日病,於是又命一人來,為太后佐助。太后乃命余等監察之,毋使之落一發也。蓋落其一發者,率不能稍有所容忍。而此太監,又不若向之櫛發者之黠,彼恒有術以藏之,使不之見。此監則不知所措矣,時惶懼甚。而太后又於鏡中窺得之,乃詢曾落其發未,渠以實對。於是太后大怒,命易其人。余見欲笑。但此太監,悚栗無似,不禁大哭。太后命其立離室中,且謂將有以懲治之。余等不得已而為太后助,此事良不易,蓋太后之發太長,梳之實難耳。

於是太后復臨朝,一如恒昔。朝畢,乃舉其事以告李蓮英。李誠狠毒人也。當謂太后曰:「何不於其時撲殺之!」少間,太后命李以其人來,於其宮中加之刑焉。既畢,又謂食物粗惡,命取庖人而刑之。有人告余:值太后怒時,蓋無一事而不非者。余以是故,雖以今日所遇,而處之漠然。太后曾謂余等之髻,垂於後者太低,殊覺過事修飾。余等之髻,固無一日不如是,而太后未嘗道及之。當時彼目余等而語曰:「余今視朝,無需爾輩,其各歸室重櫛之,苟再見有如是者,余必立削其發。」余聞太后語,嚴厲如此,驚懼之甚,實生平所未有。余不知太后曾指余而言否也,但漫允之為宜,遂如其言以應之。余等方擬返室,太后復立出監視。行不數武,又聞其詬叱長壽,謂渠之自以其髻為是,亦命之去。途中頗有非笑長壽者,以是頗使之憤憤。當太后怒時,恒謂余輩所事,特欲使之怒者。實則余等無不兢戰,誰敢出此,蓋無不力求所以愉悅之,而適得其反耳。

是日也,太后之怒終不已,故余時謀離其左右。余見太監輩,有趨其前以陳白者,且間有緊要者,太后乃讀書不已,始終不之睨。實言之,此日余實自覺愴惻也。初時,余尚以為太監皆僕役之忠藎者。乃逐日視之,始盡悉其為人。偶爾鞭笞,殊未嘗有所苦之也。

旋皇后囑余仍入太后室,侍之如常。謂余苟諷太后作骰子戲,彼或以是而忘其煩懣焉。余初懼將有所譴責,頗不願往。繼見后為狀至誠,乃以試為答之。當入太后座室時,彼方觀書。既見余,乃言曰:「其來前,吾願有以語爾。爾知宮中諸人,固無一良善者否,余深惡之。以後爾髻毋再太低,以垂於腦後。今晨余未怒爾也,吾知爾與眾人殊,慎毋為他人煽誘。頗願爾日居余側,如吾所語爾者,以從事可也。」太后語時,狀極慈藹,其面色亦不如晨間之厲。吾當許太后:苟能有以愉悅之者,實所大慰也。凡所語者,一如慈母之語愛子,故余之誌慮,亦因之以變。且念太后,畢竟無不是之處,但恒聞吏人言:謂人之為太監者,無不凶惡,蓋時時思所以傾害人,而實則毫無理由也。

是日,各人之從事,無不格外審慎。有謂太后一經嗔怒,則無休時。然所以語余者,溫藹實甚,似盡忘其困擾者。例此言。適得其反。太后固不難於侍奉者,惟必觀其舉動耳。余思其魔力甚大,蓋一經語余後,幾令余忘其曾經盛怒者矣。而余之思慮,又似已為太后覺察。彼謂余曰:「吾能令人恨吾如毒,然亦能令人愛吾。吾固具此權力者也。」余思此言良然。

五月二十六日早朝,慶王奏太后:「美使夫人康格,來請私覲,乞示時日焉。」太后諭俟至明日覆之。意蓋欲得暇思索之也。時余仍居屏風後,方傾耳以聽,而宮眷輩嘩甚。

旋太后乃命視朝時,無得或語者。余心大樂。蓋如此。太后與宰臣之言,余或得聆其一二。其言固至饒興趣也。朝後,太后命余排雲殿備餐。殿居某山之巔,去時,太后願徒行,故吾等乃緩步隨之。共登山二百七十二級,且行崎嶇之石上者,約十分鍾乃達其地。太后於登山時,若毫不介之意者。有小太監二人,左右掖其兩臂,扶之以上,其狀至可哂。余見太后步履絕健,恒及太監之先,且不與一人語。當抵殿時,余等憊極,精力弱竭。太后固善行者,視此狀大笑。蓋太后之為人,苟其智與毅力,有能勝人者,輒歡悅。彼言曰:「吾老矣,然吾步履,猶能較爾少年為速。爾輩誠無所能,果以何事而至是耶?」太后性尤喜讚美,吾居宮中久,頗知設辭以悅之。然有讚美而不得其當者,彼又恨之。故雖諛辭也,亦靡不審慎出之。

排雲殿,一瑰麗宮殿也。殿前有一廣場,如庭院然,中植紅白夾竹桃殆遍。院中有瓷桌一,及瓷椅數事。太后坐御座上飲茶,默不一語。是日天甚清朗,且有日光,惟風甚厲。坐其中,不數分鍾,謂風至巨,遂入殿中矣。吾見其如是,喜不自勝,耳語皇后:風將吹吾頭飾去也。時太監輩,方置食物於台上,皇后暗示余等隨之去,余等從之。及至殿後之遊廊,遂共席窗台以坐,蓋宮內窗牖,無不低者。廊之內,窗之下,砌磚如椅,廣約及寸,謂之窗台。而宮殿中,除御座,從未見有椅者。皇后及問余:「曾知太后有所思否?」余告以太后所思者,或晨間慶王所述之私覲事也。皇后謂余所度者甚是,且詢余曰:「爾究知私覲果何所事?且將於何時舉行耶?」吾告:「太后尚未之置答也。」

方是時也,太后已食畢,緩步室中,而視吾等進食。旋至吾母前而謂之曰:「吾甚異夫康格夫人欲覲吾之故也,殆有所事與吾語耶?頗欲知之,備為之答。」吾母謂:「或有人欲見太后,而使康格夫人居間耳。」太后曰:「否,不可若是。欲入宮者,必先呈名單。若常例朝覲,吾殊不置意,而今固無所用其私覲者。吾極不願人有詢問。爾等盡知之:彼西人也,依其習俗,固和藹且恭謹。惟其禮儀,則不能與吾徒並論。余且作保存之言可也。蓋中國俗尚,吾深佳之,終吾之身,頗不欲其或有更易。爾試思之:凡吾黎庶,何一非自髫年,授之揖讓。爾且以最古之訓諭,與新道德衡之。然彼人民或樂是也。至吾之所謂新道德者,蓋指基督教言也。以毀其高曾考妣之神主,而付之火。此間人民,以教士之故,而室家仳離者,不知其幾。彼固恒誘惑青年,以信其教者也。至吾之因其朝覲,而中心不適者,蓋以彼凡有所請托,吾等終覺謙撝過甚,不忍有以拒絕之。而彼外人,乃若不明其故者。今吾將以所籌度之語語爾。設彼等之言,而有涉於請索者,吾將語以凡事必與宰臣商之,吾不能主之也。吾雖為太后,然國法在所必遵。若日使尤西德夫人者,余則愛之甚。人既和善,且從無呆笨之疑問。日人本與吾人相若,其進化之懸殊,尚不遠耳。去歲,在爾等未來之前,曾有一牧師夫人與康格來者,勸吾設一女校於宮中。當時吾不願拒之,乃以容再計議答。今且就此言論之,苟設女校於宮中,豈非大愚?且吾又從何處而得如許之女子耶?事之類此者甚多,余實厭之矣。而貴族中之子弟,余殊不願其來吾宮中,從事誦讀也。」

太后語時,視余等而笑,諸人亦無不笑者。太后曰:「吾固知爾等之必笑也。彼康格夫人者,人誠和善。而美人之對於中國,亦極友愛。吾於光緒二十六年,頗感其惠,但吾終不悅彼教士耳。李蓮英告余,謂教士之在此間者,恒以藥食華人。人乃無不願從基督教者矣。然必偽為誠善,而使華人慎重思之,一若不願嬲人之信其宗教,而稍違其本願然者。且又恒取貧苦之幼童去,而抉其目,以作藥劑也。」余於是告太后,謂:「是誠不確。余會見教士甚多,其心無不慈善。且頗願有以輔助貧民者。」並告太后:「教士之所以待孤兒者奚若,如庇之居屋,給之衣食之類,恒以時身入內地,取瞽兒之不能奉事其親者,而教養之。余所知,蓋不一端也。有時鄉人以其殘棄之兒女,給之教士,以家貧不克撫育之也。」且又述彼等之學校,與其所以輔助貧民之術。太后笑語余曰:「余固信爾之言也。惟教士又奚以不居國中,而謀所以裨益其國民者?」余聞此,思多言亦復無濟。惟吾甚欲於此時使教士之在中國者,所遇駭聞之事,俾太后知之也。當一千八百九十二年,曾有教士二人,被暴民殺斃於武穴,而教堂亦毀於火。時張之洞督兩湖,余父奉檄,往查其事。疊經困難,始獲三犯,而依律縊殺之。被難教士之家族,政府復與以賠償焉。其翌年,宜昌左近之麻城,一天主教堂,復毀於火。暴民謂於該堂中,見有瞽童甚眾,皆目之被抉而從事工作者也。宜昌守亦謂教士確曾取兒童之目而製藥也。余父於時,乃取瞽童入署中,面詢之,守之為人極戾,亦極排外,及給諸童以食而教之,謂教士確抉其目。乃翌日詢之諸童,僉謂教士待之極優,給之寢居。而與之豐衣美食。未入教前,瞽已久矣。並謂宜昌守曾授之意,佯稱教士之見虐。惟此殊不確耳。且求仍返校中,謂彼處誠足樂也。

太后曰:「彼等之拯濟貧民,而救其苦難也,良或有之。蓋如佛祖之以其肉而食饑禽也。苟彼等能置吾民而他適。則所深願。吾等且信吾固有之宗教可也。爾抑知拳匪之亂之所由興乎?彼中國教民,誠不能辭其咎矣。拳匪受其虐已久,故思從而報復之。此固下等社會中恒有之事。惟其舉動太暴,且又火北京居室,藉以致富也。其火居室也,不問其誰氏之屋,而同歸於盡。蓋欲延長其時間,而為攫取錢財之計。至中國教民,又庶民中之最劣者。鄉民之土地財產,彼等恒奪為己有。而彼教士,又從而庇佑之,俾有所分潤焉。其有拘至縣署中者,皆不跪,不服從法律,且時時侮辱官長。教士又不計其有罪與否,出全力以蔭之。教民之言,輒以為實,而使縣長釋其罪。光緒二十四年,爾父曾訂有官吏與教士往來之規則,爾尚憶之否耶?吾知庶民信彼基督教者多矣。但高級官吏,吾終不信其有信教者。」語至此,太后四顧,而低聲言曰:「康有為曾勸皇帝信此教矣,但終吾之生,無一人得而信之也。至西人政事中,亦有吾欣欣羨者,如其海陸軍與機械之類。惟論其文化,吾必謂中國實居首選。至拳匪之亂,人民頗信其與政府相聯絡,此實大謬。當發難時,吾疊降諭旨,以兵力逐之。奈已燎原,不可收拾。於是,余決意不出宮門一步。以余之老,死生何足置念。惟端王及那公,力速余去,且勸吾易裝焉。余大怒之,未之立允。迨余返鑾,恒有語余者,謂人民頗信余微服去也。且謂余衣一女僕之衣,乘一破騾車,而此女僕,乃作太后裝束,乘吾之轎以去。吾誠不知誰造謠者。人既信之,則居北京之外人,自不難得而悉之矣。今再與爾述拳匪之事也。其時,奴婢待余之虐,蓋已甚矣。方吾去時,幾無一人願與吾偕,且遷都之議,宮中尚未籌及,而彼等已於其先相率避去。其不去者,則環立吾側,以覘動作,而不事所事。余見其如是,決意親詢之,以視願隨者有幾人焉。故語之曰:‘願從者從,不願從者,離此也可。’乃余言甫畢,而侍側以聆是者,已寥寥。吾見之,誠不能不驚奇也。僅得太監十七,老婢二人,婢女一人,即長壽是也。渠等僉謂無論如何,必與吾俱。吾之太監共三千人,乃不俟吾點驗,而去者殆盡。中有劣者,且有所無禮於吾,擲吾寶貴之瓶於石板上而破碎之,蓋知吾之將去不能有所懲治也。吾涕泣終日,而禱於太祖太宗之前,祈其護佑。從吾者亦隨吾禱。至吾之家族相從者,僅皇后一人而已。戚族某,吾最愛之,凡有所需,均如其願,乃亦竟不我偕。至其所以不偕之故,蓋以為外兵見宮人之走者,無不殺之耳。」

余等行後七日,余遣一太監歸,見此戚人仍居北京。伊詢太監:曾否有外後追逐,而余之見殺未也?但此後數日,日兵占居宮殿,彼即見逐。蓋彼初意,慮其必死。繼以余尚未見殺,故意來居宮中,或可與余等偕去。至彼遄征之速,余迄今尚不得其故。一日晚,余等方居鄉人陋室中,彼忽與其夫偕至,其夫固甚佳者。彼當告余,以余之去,如何悵惘及急欲知余安危之狀,且言且泣。吾當禁其弗語。僅以所言殊不之信告之。自此以後,遂與吾絕矣。而余之旅行,艱困殆極,日居轎中,自日之未出,以至於既暮。夜則宿於鄉村中。爾今聞是,必且憫余。以余之老,猶且受此苦難也。

行時,帝則乘車,以騾負之,后亦若是。余於途中,仍自禱高曾,乞加冥佑。惟帝則終始無言,從未啟齒。某日,又遇數事:是日雨大至,轎役逃者數人,而騾又暴斃數口。天既天熱,雨如傾盆,一一注余頭上。另有小太監五人,又復逃去。至其所以逃去之故,則以前夜余見其虐待縣官,而不得不懲治之也。此縣官曾供給周至,務期安適,惟食物本難致。余曾聞彼與縣官爭鬥,而縣官則跪其前,乞其勿語,且允其所索。余於斯不禁大怒,夫以旅行之景況如是,苟有為之供給者,誠不能不自足矣。

行經月余,始達西安。余之疲困,幾不堪為爾言。而余心煩悶之甚,更不待言矣。以是致余大病,幾三月始愈。終余之身,余不能忘之也。

光緒二十八年春,余等始返北京。及余得見宮闈,誠不能無恐怖之觀念。蓋凡百事物,大異初觀。籲,可哀矣!宮中華飾,其可寶貴者,非經破損,即經劫竊。三海內之珍寶,幾無一存。即余所日禱之白玉佛,亦復有人壞其手指。外人且有登余寶座,而攝影去者。當余居西安時,雖以督署備余行宮,然其建築太老,濕重,且易致病。余寓其中,如入地獄。繼皇帝又因是病矣。今欲一一語爾,為時頗長。思余生平,備嘗艱阻,而以末年為最。苟余有暇,當為爾詳言之。吾頗願爾知其真相焉。

今吾且再論康格夫人私覲事可也。此次私覲,必有特故,吾但願其再勿有所呈請,以余深不願卻之也,爾能度其一二否?余告太后:「必不致有特故。或康格夫人,以其嫻習禮也,故爾有是舉。且吾亦不信其有所呈請。」太后曰:「吾之所反對者,僅以康格夫人,恒偕一女教士來,為之譯人也。今吾既有爾母及爾姊妹,吾思之,必且足用矣。彼之此舉,吾誠不能謂其必是。且譯人之華語,吾又不能盡解。外交界中諸夫人,吾甚願見之,但非所論於教士也。苟有機遇,吾且禁之。」

次日晨,慶王告太后謂:「美國海軍大將伊文斯暨其夫人,及其偕行諸人,欲覲太后。美國公使,特請分兩次朝見,並謂:昨日所陳康格夫人自請私覲事,實誤也。」

早朝既畢,太后乃笑而言曰:「昨日吾非語耳,既請朝覲,必有其故耶?吾寧見美國海軍大將及其夫人也。」又回首語余等曰:「其整齊各物,務期悅目。凡吾室中所有,其盡易之。必如此,則吾等起居狀況,始不致為外人所知也。」余等均知此舉,不啻舉宮殿而翻覆之,事大不易。然皆應之曰:「是。」

當預定朝見日之前一夜,余等乃舉障窗紅簾,而易之以天藍色者。他若椅機之墊褥,亦易之,色與是同。於是時也,余等方督太監輩從事工作,忽見數太監入室,攜一大匣,滿盛時鍾,而太后亦於時入,乃命將青玉之佛,一一移去,而寶玉華飾,亦間移之,而置時鍾焉。蓋以為世所希有,不輕欲外人見之也。余等又易繡門簾三襲,而以綠色者代之。至此門簾,亦所希有。蓋簾為金絲織成繡佛五百尊其上,道光帝曾用之。太后以為懸此於戶外,可辟百邪。故太后特命朝見後,必以一人復懸之。毋或忘。繼余等又整齊其器用,伊之梳妝台,為諸物中之最重要者,恒不欲人見之,雖官吏之夫人亦然,故乃為之移置密室中,而加鎖焉。繼又易其榻,凡有紅者,盡以綠代。其原有之器用,皆檀香製,榻上之雕刻物,質亦同。而此檀香,於未製器用前,率分置於佛寺中,以聖潔之,故亦不可使西人見。然以榻上之雕刻物,非余等所能移動也,乃以繡幔幛之。方是時,太后趨入,囑其臥室,暫緩布置。蓋以次日,僅有海軍大將及其隨員朝見,必不致入私室。若伊文斯夫人與其他婦人之朝覲也,則在是日之後。並謂朝堂中,不知果如式布置否,當視之,此要事也。旋言曰:「其僅於吾廳堂中。鋪地毯可也,吾深惡之,然殊無如之何!」

余等工作既畢,太后乃以諸夫人朝覲時,余等當衣何服見諭。顧余曰:「翌晨爾無庸來吾御座前,彼間皆男子。吾當於外部卿丞中,命一人來。吾殊不欲爾與生人語,此非滿人禮。彼等皆不相識者,一經返至美土,或將以爾之顏色語諸人。」其時太后又命次日取其黃袍來前,俾臨朝衣之。謂於此際,伊必衣其公服。此袍係黃緞製,上繡金龍,且帶一頸環,共有珠一百八粒,亦公服中之一。旋又曰:「吾殊不願衣公服,頗不美觀,吾懼夫將必衣是也。」又謂余等曰:「爾等所衣,固不必殊異。」

次日,太后興時較早,亦較曩日為忙。以余所知,凡有朝覲,余等無不受騷擾,時有舛誤,頗足激太后之怒。太后曰:「余方力求嬌妍,而此輩乃恒使余嗔怒。吾知美國海軍大將歸國時,必以吾之容止語人,吾殊不願其觀念或有差謬也。」其發,約兩小時始櫛成。而常例早朝,為時已晚。太后乃命俟人去後行之。頻頻引鏡自窺,謂彼殊不悅公服。且詢余:「苟外人見之,曾知此為公服否耶?」又言曰:「吾衣黃袍,致余色亦陋,余面幾與袍色相若矣。」吾當告太后:「今日乃私覲也,苟願衣他服,當無不可。」渠聞此,似甚喜。而吾則深懼夫所言之或誤。然以大忙,亦不之置慮。太后乃命將其種種外褂,一一持來。選之既久,乃取一淡青緞袍,上繡壽字,而飾以寶石與明珠者衣之。太后衣畢,謂此衣始足稱身,且命余入珍寶室取花以飾其髻。其花之簪於頭飾左者為壽字,右者為蝙蝠,若靴與帕以及他物所繡者無不類是。裝竟,笑而言曰:「今余始覺不媸,且往朝堂中候之,並可於暇時作骰子戲焉。」於是又謂余等曰:「臨朝時,爾等可居屏風後,欲窺視者亦可。惟終不願爾等為人所見耳。」於時,太監等置圖桌上,將入局矣。忽有一高級太監趨入,跪太后前而言曰:「美國海軍大將已入宮門,美公使與之偕,約得十一二人。」太后笑語余曰:「吾料僅有美國公使與其海軍大將,暨隨員一二人而已。其余果為誰耶?雖然,此無與也。吾頗願受其朝覲。」余等乃扶之登暖閣內之寶座,並整拭其衣履,而以所備答詞受之。乃偕皇后退居屏風中。其時甚靜,都無聲息。朝見者行於石板上之履聲,猶得聞之。余等乃從屏風向外窺探,見有親王數人,引導諸人升殿階而入朝堂。海軍大將及美國公使既入,立作一行,與太后鞠躬者三。時帝亦坐寶座上,居太后左。其寶座甚小,幾與尋常之椅同。太后之答辭甚簡,僅歡迎海軍大將之來中國而已。諸賓於是趨至暖閣前,與太后及帝行握手禮。其升降也,各異其側。旋由慶王導入別宮而宴之,於是早朝遂畢。此蓋極單簡而僅具儀式者也。

朝畢,太后謂曾聞吾輩有於屏後笑者,他人聞此,或將訾議,伊極恨之。余告太后:「笑者實非余也。」太后曰:「此後再有外人朝覲者,爾不必再來朝堂中,但非所論於尋常早朝,來覲者皆吾之臣庶耳。」

是日午後,太后未入寢室。彼謂願俟諸人既去而聆其作何語也。約兩小時後,慶王來前,謂諸人已畢膳,以得見太后顏色,靡不歡忭無極,今已去矣。至此次海軍大將之入宮,乃由左門入。其中門僅太后與帝得出入之,惟獻國書者,亦克行之。故海軍大將之退,亦由其所入之門以出。繼太后詢慶王:「曾否引諸人周遊宮殿?彼等見之,意態何以?曾否有所語?覺歡忭否?」復語慶王曰:「爾今且去,明日為諸夫人覲見期,凡有所需,速預備之。」是夜,太后又謂余等曰:「明日所衣,務期其同。且擇其最麗者衣之。今來宮之夫人,後或不能再與吾徒相見,今苟不以所有示之,無機遇矣。」乃命吾等均衣淡青色之衣,皇后與皇妃亦然。又語余曰:「苟諸夫人,詢誰為皇妃者,爾則告之。倘不見詢,余不願爾介之相見。余之為人,無不審慎。蓋以宮中諸人,不慣與人周旋。恐其舉止,或有乖誤,而為西婦非笑也。」又與余等曰:「疇昔婦女之來宮中者,余恒有所贈。而前次入覲,則全無。今果應投贈與否,吾不得而知之矣。」顧余曰:「爾可預置寶玉數事,備余之需,以精匣盛之,務期妥當。惟不得余命,勿持之來前。」又曰:「吾等話語已久,爾等可去休息矣。」余等乃與致敬,請晚安焉。余以得返室中,心中大快。

次日晨,各事無不順適,且亦無所騷擾,諸人靡不悉心修飾,太后以是大慰。旋語余曰:「爾之面色,脂澤太淡,人將以爾為嫠,且爾唇吻,可塗丹朱,習尚如是。今且不需爾,可返室中,重敷顏色焉。」余於是復歸己室,施脂粉如眾。惟自窺姿色變異,不禁大笑。於時又入太后室。太后曰:「爾之顏色,今誠美矣。苟爾以脂粉為縻費者,吾將為爾購之。」太后且言且笑,彼固恒戲弄余者也。

此時太后飾妝已畢,乃有數宮眷持來外褂甚多,備之選擇。彼謂將衣其色之淡青者,乃選之至二三十襲,訖無一當。命再持數襲來。其後,選得一外褂之綠色者,上繡百蝶。復衣一紫色坎肩,亦繡蝶者。褂之下端,垂珠纓。太后並戴明珠,其中之一,大如雞子,蓋彼所最愛者。非有要事,不懸之也。頭飾左右,簪玉蝴蝶花各一。手釧與指環,亦無不有蝴蝶者。質言之,無物不與之相配也。其頭飾上,珠寶之中,仍簪鮮花。白茉莉,其最愛者。皇后與宮眷,不得簪鮮花,但出於太后殊恩而賞之則可。余等可簪珠與玉之類。太后謂鮮花僅彼可用。其意以為余等年太幼,簪之恐損花也。太后裝束既竟,乃隨之入朝堂,當囑將骨牌攜之與俱,蓋將於此時戲之以消遣。戲牌時,且與吾等語,謂吾等對於美國婦人,各宜和悅,且宜恭謹,並可引之周覽各處。太后曰:「今之各物都已更易,此固無妨也。」又曰:「吾思之,頗欲自笑,今更易各物,果何為乎?彼等見之,將意余等起居,無不如是。此後如有詢爾者,爾可以並不如是,每有朝覲,則更易對。俾令彼等為之驚奇也,且爾必語此。不者,將無人知之。而前此之忙碌,太不值矣。」今日固私覲也,故太后未用其寶座之大者,僅坐小寶座上,居朝堂之左,每晨受諸臣之朝,是於此,而皇帝立於其側。時一太監入,即昨日之人,謂諸婦人已至宮門,共九人焉。太后乃令宮眷數人於院中迓之,並導之入朝堂。彼等如命以去。余則立太后座右。繼見彼等僉登堂階,太后低聲詢余曰:「誰為伊文斯夫人耶?」余以從未與之謀面,遂以不識答。及其既近,余見一婦人,與美使夫人偕行,決其必為伊文斯夫人也。乃以之告太后。既近前,太后曰:「彼女教士又偕康格夫人來矣,每次渠必與俱,吾將告以恒喜見之,視渠果能明吾意之所在否?」

康格夫人既與太后握手,復引伊文斯及其他諸夫人,與太后相見。余侍側,窺伺太后,見其狀極和藹,笑容可掬,與曩狀大殊。而謂彼等今得相見,實所欣慰。乃命太監攜椅入堂,俾諸婦坐。同時太監又進茶焉。太后乃詢伊文斯夫人:曾否愛悅中國?以北京之地為如何?寓此者已得幾時?尚有幾時淹留及居停何處焉。余已熟聞太后語,故凡所詢問,無不一一知之。旋康格夫人語其譯人,謂久不見太后,謹詢起居。太后告余曰:「爾告康格夫人,余之起居殊健,且余見之殊喜。惜余不克時時視朝,不者,可恒相見。」又續言曰:「公主將陪宴也。」於是朝覲始畢。

宴設於太后宮後之養雲軒,特鋪陳此地以作餐室者。凡果食等均備於此。除太后皇后皇妃外,均與宴。余以布置餐桌,約費兩小時始畢。太后諭用外國之白台布,似覺淨潔。而掌花園之太監,又以鮮花飾台上。太后又命座位之如何安設,曰:「伊文斯夫人尊客也。康格夫人雖為美公使之妻,然居京者久,故宜以伊文斯夫人居首。」后又告余:「各人座位,一依其階級為先後,公主及太后侄女為女主人,各相向坐。」余等乃置金製之菜單盤於桌上,及金盤之盛杏仁、瓜子者。其余諸物則銀製。且設箸焉。太后並諭:外國之刀叉亦必備。餐為滿式,共二十四盤。外則有甜菜及水果等。太后復諭用最美之香檳酒,而言曰:「吾知西婦桓喜酒也。」

時諸宮眷中,竭誠以待客者,吾自思,惟吾一人而已。其故,蓋以太后時規範彼等之舉止,而訓責過嚴,聞外人之朝覲也,漸生厭惡矣。方余等進食時,一太監來謂余曰:「太后方於其宮中相候。食畢,可導諸夫人往見之。」故余等食既入太后宮,見其方於此遲吾輩。太后起立,囑吾詢伊文斯夫人:曾有所食否?以所饗者,殊不精美也。。旋又謂:渠甚願以其私室,示伊文斯夫人,備渠或知其起居狀況。於是乃導之入其臥室中,而請伊文斯及康格夫人坐焉。太監等於時進茶,一如恒時。太后乃請伊文斯夫人稍羈於京,而觀各處寺廟焉。曰:「吾國雖古,然無精美之建築如美國者,知爾見之,必覺各物無不奇特,吾今老矣!不者,吾且周遊全球,一視各國風土。吾雖多所誦讀,然較之親臨其處而周覽之,則相去遠甚。雖然,其中蓋有難言者,此後吾或可一行。但吾甚懼夫離國也。方吾回鑾時,所有各處,幾不復能辨識,至今猶有餘恐。此間各事,無不惟余是賴。皇帝固太幼也。」

太后乃回顧余等,命延諸夫人周覽宮殿及著名之龍王廟焉。廟居頤和園湖中之小島上。旋康格夫人謂將有所陳白,而語女教士趨前申其說。康格夫人方與此婦人語時,太后已急不可待,欲知其所言者為何事,乃以之詢余。以余一人,欲聆兩婦之語,又欲聆太后語,誠覺大難。余所僅得而聞之者,僅有一字,則繪像也。以是始得猜其余事。乃余方未能以是告太后,而此婦已進前陳詞曰:「康格夫人之來,特有命意之所在,蓋有美國畫家加爾女士,意欲繪一太后肖像,送之聖路易博覽會中。俾彼美人士,得知君臨中國之太后,其美果奚似,而乞太后之俞允也。加爾女士者,則煙台海關稅務司加爾之妹也。」

時太后狀甚驚異,蓋此婦言時,渠固悉心聽之,惟渠不願自言不稔其言語耳。乃回首視余,此蓋預先布置,欲余翻譯之暗記也。然余未即為之譯,而康格夫人又囑其友女教士再為太后述之,蓋以太后不洞悉其所語也。太后乃謂余曰:「此婦所言,余殊不明了,余思爾為余言之,當稍佳。」故余乃一一為之詳解,惟余知太后必不知繪像之意義,因太后至今尚未攝有肖影故耳。

吾今且釋中國人繪像事,彼等必死後為之,蓋欲留為紀念,而使其後世拜禱之也。吾見太后有驚詫色,殊不願其於外人前而呈昧於此事之情狀,因潛攝其袖,而語以稍待,將以各事一一為之詳釋焉。太后答曰:「今且稍為吾釋之!」吾乃以宮中習語為之解,語與原有之華語稍異,來賓聞之,僉不得而知。太后於是乃略知其大意,於是謝康格夫人之厚誼,而允稍待以答之。太后語余曰:「爾告康格夫人,凡事余不能獨斷,必與諸臣商議後,乃能決之,想彼亦有所知。且謂余凡有所舉,必格外審慎,毋令國人議余之後。祖先之成規,余固不得不遵守之。」云云。余聆此言,知太后於此事,蓋不欲再有所討論矣。

方是時也,太監總管入跪太后前而奏曰:「舟已齊備,諸夫人可乘此渡湖遊廟矣。」太監等此種行為,率由宮眷示以暗號而致之,以太后已疲於話語,而不願再有所計議此等事故也。余今特於此詳釋之:凡值外人朝覲時,必派宮眷一人,以伺察太后之舉動。苟於某事,覺有不悅,或倦怠狀,宮眷乃以暗號示太監總管,渠即入室如前狀,中輟其議論,而解其煩困焉。於是太后乃與諸婦人興辭,而謂其意蓋恐諸人歸去之太遲,且願其多得時間,俾可優遊以周覽各處云。

於是諸夫人乃乘太后之御舟,如上所述者,以赴此島而遊廟焉。廟築於小島上,島之中有一洞,蓋從未有人入其中者。俗傳此洞為龍王之居,太后深信之。而廟遂以是得名。

余等留廟片刻,回抵宮內,諸夫人即興辭登轎。既至宮門,易來時之轎而歸。余循常例以諸賓所述之言及曾否表示歡迎之感忱,詳以入告。太后曰:「吾愛伊文斯夫人,吾料渠乃極佳之女子也,窺其舉止,似與向所見之美國女子迥異,余雅喜接晤嫻習禮儀之人。」旋又述及繪像一事曰:‘奇哉!’康格夫人何發此想?何謂繪像?趣語吾來!」余謂日須端坐數小時。言未竟,太后面呈驚態,似憚其煩,急問端坐何為。余謂坐之必端,終始如一,蓋便畫士之臨繪耳。太后曰:「像成而余將耋矣。」余告以前旅巴黎時,亦嘗倩加爾畫士繪有一像。太后即命取視之,俾知真像。余隨命身旁太監至余家中取之。太后曰:「曷為必余坐而繪之?豈他人不能為代乎?」余謂:「此乃老祖宗之像,他人焉能代?故必親坐而後可。」太后問:「坐時每次服飾須同否?余以「必同」答。太后謂:「中國畫家,一面其人,即能揮毫而成,殊不費事。泰西高等畫家,當亦能爾也。」余乃詳述中西畫法不同之處,且謂伊苟一見畫像,即明其殊異之所在,而所以必坐多日之理由,亦可了然也。太后謂余曰:「女畫士性情如何?能華語否?」余答:「素稔加爾女士之為人,固一極端正之女子也,惟不諳華語耳。」太后曰:「渠兄久司海關,渠何以不諳華語?」余謂:「加爾女士離華已久,其旅華時日,計之極短。蓋長從事於歐美間也。」太后曰:「渠不諳華語,殊慰余懷。余之躊躇不願繪像者,即為須留外國人於宮耳。蓋宮人類喜閑談,或將以余不願人知之事語之。」余謂:「此乃必無之事,加爾女士既不諳華語,宮中舍余等母女三人外,又無諳英語者。」太后曰:「良難深恃,渠等寓宮少時,將能諳習。」又曰:「繪像究須幾時蕆事?」余謂:「此全恃坐次之多寡,坐時之修短。」余不欲以實情告,蓋恐其不耐此,第謂:「俟女畫士抵時,當囑其速成蕆事也。」

太后曰:「康格夫人之請難卻。故余諉謂須商之諸大臣,俾得有暇斟酌,此爾所知者也。如爾素稔女畫士之為人,且以為可以容其入宮,則不妨召之來。而余命慶親王答覆康格夫人可也。惟是如何布置,吾等要當先為商酌。蓋外國女子留居宮內,向無此例。且吾每入夏季,必避暑頤和園。其地距城甚遠,吾意女畫士必不能逐日奔波也。然則將何以處此,且必有人長日防守之。茲事良不易解決,余殊無主見,爾又曷能任防守之役耶?縱爾以為能之,而令宮中之人,日間無與談話之機矣。然夜間又誰與同寢處而守之者。」太后繞室而走,沉思良久,旋忽笑曰:「得矣,吾能幽之如囚,而使之不自覺也。然此則全賴爾母女三人,為吾為之。爾等其各謹慎從事,余亦將為留意焉。余將諭令以醇親王之府邸為加爾女士稅駕之所。」醇親王為光緒帝之生父,其府邸密邇太后之宮,車行約十分鍾可達,在頤和園之外,而不與宮院相接者也。

太后又曰:「爾晨與同來,暮與同歸相處,吾意此為艱難中極妥當之法。惟女畫士收發之函件,須時留意,爾其不免倍增辛勤歟!然爾當知余於此類事務,若此不憚煩瑣者,蓋求免將來之周折耳。尚有一事,亦須格外謹慎,則為監視加爾女士,俾勿與皇帝語。余作此言,蓋以皇帝靦腆性成,爾所素知,言語間恐或忤之耳。余於繪像之際,擬另派太監四人,伺候一切。」太后於是又曰:「爾曳余袖時,余見康格夫人注目視爾,不知彼作何想。第爾且不必措意,聽其作何想可也。爾之意,縱康格夫人有所誤會,余固知之也。且知爾之此舉,實所應然。」余謂:「康格夫人,或疑余將勸老祖宗勿允其請。」太后曰:「豈有此理,苟非爾素稔女畫士,則余無論如何必不之允。余所慮者,非繪像也,恐將因此發生重大之事端耳。」

翌晨,余接康格夫人來書,懇余勿進間太后,蔑視加爾女士。余即譯呈太后。太后閱之,怫然不悅曰:「無人有以此辭達爾之權,彼何人,敢疑爾譖毀加爾女士乎?余今語爾:當爾曳余袖時,彼嘗注目而視乎?爾可隨意答之,惟須如來書之辭旨。或告以中國宮眷,向無運動太后之例則更佳。且當聲明:媒蘖人短爾尚不至卑鄙如此。爾不願作此語,則可言加爾女士素至交,中心從無譖毀之想。」余乃仍循常例,覆書康格夫人,以免失禮焉。

是日下午,太后舍繪像外,未談他事。少頃復曰:「加爾女士寓宮之際,余願康格夫人勿遣彼女教士為其伴侶。苟有此舉,余必不坐而繪像。」翌晨,太監攜余畫像至,未及進呈太后,宮人爭來飽觀。或謂酷肖,或謂粗劣,余亦不與計較焉。迨余入告太后,太后即命攜入御寢。及接畫在手,凝神審閱,且手加撫摩,甚以為異。卒乃大笑言曰:「畫誠有趣,若以油畫者然。如此小技,實生平所未見。像果酷肖,中國畫家,鮮有能得其神情者。畫上之衣,誠可怪,何兩臂與頸,皆袒裼乎?余聞外國婦女之衣,無袖無領,然尚不料有如畫上之惡劣焉。爾曷為亦衣此?余意爾必羞以此裝示人也。嗣後勿再衣此,余睹之甚詫。以此為文明,庸不可怪,其偶爾衣之乎?抑時衣之乎?豈男子在前,亦作此裝乎?」余謂:「此乃婦女尋常晚衣,每臨盛宴跳舞會輒衣之。」太后笑曰:「是更不堪!是更不堪!外國事事似見退步。中國婦女於男子之前,禮不得露手腕。而外人竟與吾華理想大異。皇帝常言變政,以此征之,尚不如守吾人舊習為愈也。爾對於西俗之成見,曾變更否?爾以為吾國風俗果遠美於外國否?」余見太后厭惡西俗若是之甚,惟能以誠然為答。太后復閱余像,驚問曰:「爾面曷為半白半黑乎?此殊不近情理。爾面固未嘗黑,而頸亦如是何耶?」余謂:「黑色之一面,乃背陰之故。蓋畫士由坐處望之,固應爾也。」太后曰:「加爾女士為余繪像,其黑亦將若是乎?是乃送往美國者,余不願彼都人士,見余面半白半黑也。」余聞太后言,心思不便以實情告。乃許太后:「俟女畫士抵時,將以此意達之。」太后問余:「何時開繪?」余謂: 「女畫士現仍留滬,康格夫人已致書招之來京,預備一切矣。」後一星期,余接加爾女士書,謂:「擬即日晉京。如蒙太后見召,繪其御容,無任歡幸!」余以來書譯呈太后。太后曰:「余殊喜爾親知加爾女士,令余省事多矣。爾知余或有事告知女士,而不願康格夫人知之者,余之意,蓋謂或有應告女士之事,而為康格夫人所聞,則將以余為極難取悅者。諒爾能知余意者也。此婦既為爾友,則有事語之,當能出以從容,而不致冒昧。余實告爾:此婦苟非爾之契友,則余斷不容其至此。蓋此事大反常例也。」

閏五月初三日,慶親王面奏:「女畫士已抵京,現與康格夫人同居,請示何日開繪?」太后曰:「容明日復之。余將先查曆書,免於凶日為之也。」翌晨朝罷,即查閱曆書。良久,卒乃謂余曰:「查曆書,須十余日後,始有吉日。」言時授書示余。后乃擇定閏五月二十日為大吉日。繼復擇定戍時為吉時,乃晚間七點鍾也。余聞之窘甚。蓋時已日落,不能開繪。余乃以此意婉告太后。太后答曰:「無妨,此間多電燈,光線甚足。」余謂燈光下為之,不能如日光之佳。」讀者當知余汲汲求請易時之意。蓋余知加爾女士,決不願於電燈之下作畫故也。太后答曰:「何煩瑣乃爾,余自作畫,任何光皆可。加爾女士當亦能之。」磋商良久,卒乃擇定閏五月二十日晨間十鍾開繪。定議後,余心大慰。當日太監攜余面像進呈太后時,且攜有余在巴黎所攝肖像數張,余恐太后見之,將主攝影,而不主繪像。蓋攝影速而且易,復無逐日端坐之勞。故余決意不以影片示太后。余等選定繪像日辰之第二日晨間,太后偶過余寢室外廊,即緩步而入。四周顧瞻,蓋視器物是否潔淨,布置是否得宜,此蓋太后第一次入余寢室也。余見太后,頓失所措。蓋宮眷之室,御趾不輕臨。余既不能任其久立,又不便請其稍坐。清製:皇帝皇后,各有御座。凡有所適,輒由太監攜之與俱,不輕坐他人之椅也。余正欲令太監將太后御座攜入,太后止余,謂將隨便坐之。言已,即坐於一安樂椅上。斯實余之榮幸也。太監乃送茶入,由余接呈太后,以免太監久侍。此蓋宮闈之禮,亦藉以示敬耳。太后飲茶畢,即起坐,繞室行,覽閱陳設各物。且啟余抽屜箱籠,以視衣物之是否折疊整齊也。偶舉目,見室隅室上所置之影片,指而問曰:「案上置者,乃何畫乎?即近前視之。既取在手,驚而言曰:「噫!此皆爾之影片乎?較爾之畫像佳甚,且益逼真,曷為不早示余!」余聞言,茫然不知所對。太后見余有窘狀,乃亂以他語。太后凡見宮眷答語時,猝不及備,則輒談述他事,俾吾人有暇思忖。少頃,復問前事,則吾人即能應聲答之矣。

余之影片,皆作歐裝以攝者。太后閱之既久,乃言曰:「佳哉此片,美於畫像多矣!惟余既有成言,自必踐之。余縱須攝影,而與畫像一事,毫無與也。所苦者,不能招市肆攝影者入宮,誠難事也!」

余母乃進告太后:言余之一兄,曾研究攝影術有年,其藝尚佳。可即招入為之,當能稱意。余於此,須表明余二兄之行狀。是時二人皆在宮內當差,一管頤和園電燈處事務,一管太后御用小汽輪。清製:凡滿員之子,皆須在宮當差二三年不等。渠等在宮中,可自由行走,且逐日見太后。太后之遇諸少年也,極形仁慈,常與閑談,如慈母焉。諸少年每日清晨至宮,公務既畢,即須歸家。宮中例不準留人過宿也。太后聞余母言,極為驚詫。即問:「何以向不聞述及此事?」余母答稱:「因不知太后亦欲攝影,故不敢冒昧進告。」太后笑曰:「嗣後有事,盡可隨意直陳。蓋余於新穎之事,必求一試。好在外間無人得知也。」言已,即命傳余兄至。余兄既至,太后謂之曰: 「吾聞爾乃一攝影家,今將有事煩爾。」余兄時已跪下,蓋按宮廷之禮,太后有諭,必跪而恭聆,即皇帝之尊,亦不免也。惟宮眷獨蒙恩免。蓋宮眷長日伺候,太后時與閑談,故特命免行此繁縟之禮,以免消耗時光也。

太后問余兄以何時得入宮為之攝影,以何種天氣適宜。余兄謂擬於今夜歸取攝影器來,隨時可為之。聽老祖宗便,天氣不妨事也。太后聞言,乃決意於翌晨為之,且曰:「余擬先攝一乘輿視朝之狀,然後再攝他影數種。」復問:「攝影時,須坐許久?」余兄以數秒鍾對。太后作驚異狀。旋續問:「攝影後,幾時可成?俾得早睹之也。」余兄答:「晨間攝影,下午可成。」太后謂:「如是妙極!」並言擬親視余兄工作。乃告余兄任於宮內擇一相當之室,以為工作之處。並命太監一人,預備一切。

翌晨,天氣晴好。八點鍾時,余兄攜攝影器數具,候於宮院內。太后步入院,一一視之。旋曰:「奇哉!豈以此即能攝人之影?」及聞余兄詳解攝影之法後,即命太監一人立於器前,俾彼可由聚光鏡片中,望其形狀。旋忽驚問曰:「爾首曷為顛倒!倒立乎?抑直立乎?」余等告以攝影之後,其狀即不如是。太后得此觀象,歡然自得。且嘖嘖稱奇,卒命余立器前,仍由聚光鏡中視余作何狀。繼復與余易地而處,命余由聚光鏡中視之,揮手不置。及聞余述其舉動也,色殊愉悅。

太后旋登御輿,命輿夫舁之行。將過攝影器時,余兄已攝得一影。既過,太后回顧問余兄已否攝取其影,兄以已攝對。太后曰:「曷為不先告余?容過嚴肅。後再攝時,須先語余,俾令面容和悅也。」

余知太后極為愉快。臨朝之際,余等鹹處屏後。余見太后狀,似欲急術退朝,以便再攝數影者。是日臨朝僅二十分鍾,蓋罕有之事也。

各大臣既去,余等由屏後出迎太后。太后曰:「天氣極佳,盍往再攝數影。」太后即步入朝堂之院內,余兄已備鏡箱於此,且已攝有一影矣。太后謂欲於御座上攝一影,一如臨朝之狀。余等聞言,乃舁御座入院,後置屏,下置足凳。不數分鍾,即部署妥帖。太后又命一宮眷取長袍數襲,俾其選擇。於時余復往取太后平日最愛之首飾數事。太后命將接見伊文斯海軍大將及其夫人時兩次所用之服飾取來,分別衣之,各攝一影。旋又欲攝一衣素服之影。且命余兄將所已攝者從速成之,渠急欲視其何似也。繼又謂余兄曰:「姑少待,余將與爾同去,以視爾之工作。」顧洗片等事,恒在黑室,余意太后或不耐,故初未詳細以告。今知不可秘,乃為一一說明。太后曰:「此無妨,余願一往視之,固不問室之如何也。」余等同赴黑室,視余兄工作。置一椅室中,俾太后坐而視之。太后謂余兄曰:「爾當作事如尋常,勿以為有余在此可也。」太后注視良久,迨見片上出現人形,若是之速,大喜。余兄持玻璃片,置紅光之前,以示太后,俾較為清楚也。太后曰:「此不甚清晰,余僅能辨明自己之肖像。惟面與手曷為黑耶?」余等謂俟印紙上後,則黑處轉白,而白處轉黑。太后曰:「原來如此,誠可謂到老學不盡矣。此事以余視之,洵屬新穎。今余攝影,中心慰甚。惟望畫像之佳,亦能如是耳。」旋復謂余兄曰:「俟余下午休息之後,再為工作。余願目睹爾成之也。」下午三點半鍾,太后午睡甫醒,即匆匆著衣,迥異恒時。衣畢,即赴余兄處。余兄已將各物預備妥當,乃將曬印之法,述之太后。時當夏季,陽光極烈,下午四時,日輪猶高。太后坐視余兄印片,足有二小時之久。且見曬出極為清楚,欣然自得。既得第一張,手持弗釋,更閱其他數張,乃復視手中者,詎已變黑,乃不解其故。驚問曰:「胡為變黑?抑晦氣乎?」余等乃言印後必用藥水洗之,否則一經烈光,將使之褪色,如此張然。太后曰:「是誠有趣,且視將如何為之。」

諸片印成後,余兄即置於藥水盆中,卒以清水洗之。此皆常法也。太后見片上形像,既明白呈露,益為詫異曰:「何奇特若是!無不翼然如生者。」及工成,乃悉取入御寢,坐於小寶座上,審視良久。甚至取鏡自照,以與頃間攝之影相比較。

是時余兄仍鵠立院內,以候後命。太后偶忽憶及,乃言曰:「噫!余將爾兄全忘之矣。可憐渠必仍立院中,以待余命。爾往告之。止!余親往為佳。渠終日勞苦,余必稍以數語慰之也。」太后乃命余兄每片再印十張,且命將攝影器留置宮內,俾次日再為之也。自次日起,霾雨十日。太后極為焦急,蓋須俟天晴,始能攝影也。太后欲在朝堂攝數影,而堂深且暗,其上層之窗,皆糊以厚紙,惟下層之窗,可透光。余兄雖經屢試,卒不獲一佳影。

天雨之際,余等移寓三海,蓋以皇帝將至地壇致祭也。歲舉一次,其禮節與其他歲行之祭同。太后因天雨之故,命將各艇移泊頤和園之西岸,於是乃率宮眷,分乘各艇,赴城之西門,至最末之橋而登岸。岸上有轎預候,余等乘之至三海之門,復入艇渡湖,約一英里之遙。湖中蓮花盛開,清香撲鼻。太后曰:「余等在此盤桓,至少三日。余望天公放晴,則余擬於湖上艇中,攝數影也。余尚有一佳思,即攝一觀音像是也。以二太監總管為侍者,其應衣之服,早已備就,余偶嘗衣之。余逢盛怒,或有所煩惱時,輒作觀音裝,則余氣頓平,儼然一觀音後身矣。此舉與余,大有裨益。蓋令余心中不忘‘大慈大悲’四字也。今作觀音裝而攝一影,則可隨時視之,而生慈悲之心矣。」

余等行抵私宮時,雨始止。地濘滑不易行,余等仍步入太后御寢。太后有奇癖,喜於雨中步行出遊,苟非大雨滂沱,且不用雨具焉。而太監輒攜余等之雨具以從。惟太后不用,則余等亦不敢用之,宮中事,莫不如此。太后步行,余等亦步行。太后乘輿,余等亦乘輿。所不同者,太后疲憊而坐,余等不能坐其前,惟能立候耳。太后之愛三海,勝於禁城之宮殿。蓋其華麗,遠出禁城之上,且能使太后之性情怡悅也。

是日,太后命余等早歸休息,蓋步行後,極形委頓故也。且謂明日苟晴,將作觀音裝攝影。詎意天不作美,連雨三日,故決意再居數日。其末一日,天放晴光,已能攝影,事畢,余等復回頤和園。

余等抵頤和園之次日,太后謂宜預備接見女畫士各事,命太監總管傳諭各太監不得與加爾女士語,惟以禮遇之可矣。余等宮眷,亦同受此諭。並諭余等遇加爾女士在太后前時,不得白事。皇帝所受之諭亦然。繼復傳諭收拾醇親王府邸。后謂余曰:「余以監守女畫士事,委爾三人,余已命外務部供給加爾女士膳品。余所鬱鬱者,此間無外國食品耳。」太后又命以余等家內之爐灶,移入醇親王府邸,以便加爾女士隨時點製食品。太后曰:「爾舍終日監守加爾女士外,且須晨與同來,暮與同歸,誠苦爾矣。雖然,余知爾必不以此為苦,爾蓋為吾盡力也。」既復笑曰:「余何自私乃爾,余命以爾家之物,移置該處,爾父將如何?今最佳者,莫若請爾父同來相處。該地空氣,頗與爾父相宜也。」余等急叩首以謝,良以醇親王府邸,從未準官員等居住。太后今發此諭,實為特恩也。且以此之故,余能逐日見余父之面矣。以視從前之僅一月一次,而猶須請特別假者,其慶幸為何如也!

翌日,太后派余等至醇親王府邸,部署一切。府邸極為壯麗,附屬之小屋,均彼此隔開,不與正屋毗連,如普通室者。院中有小地,有曲徑,風景與頤和園仿佛,惟規模則遠遜之。余等擇夏居之屋一宅,為加爾女士寓所。屋內陳設,應有盡有,美逾尋常,俾有賓至如歸之樂。余等之居,在加爾女士之側,既便呼應,又可時時窺守之。當晚,余等回抵頤和園,以部署情形報太后。太后曰:「余願爾等謹慎將事,勿使此婦知爾等以防守為務也。」觀太后狀,似極憂慮此事,蓋加爾女士未抵之前,嘗頻頻以此語叮嚀余等也。

接見加爾女士之前一日,諸事悉已預備妥帖,太后深為滿意,而余亦極覺心慰。太后命余等早退,蓋彼願休息,以期明晨容光稍美也。翌晨,諸事皆匆匆畢之,即早朝亦然。俾加爾女士至時,不致匆忙。

余立屏後如常日。有一太監來,謂:「康格夫人偕女畫士及他婦一人已至,現在朝房之內。」是時早朝將畢矣,太監總管入告太后:「外國女賓已來,候於他室。」太后謂余等曰:「余思當入院中迎之也。」向例:太后輒在朝堂接見外賓。今因加爾女士非賓客比,故以為不當常禮遇也。

余等下階之際,見諸女賓已入宮院之門,余乃指加爾女士告太后,太后注視頗切。既抵院內,康格夫人趨前向太后行禮,並介紹加爾女士焉。女士笑容可掬,太后一見之下,欣慰無似,蓋太后喜人以笑容對之也。乃低語余曰:「視其貌,若一極歡樂者。」余答太后:「果作此想,余心殊慰。」蓋余正慮太后見女士後,不知作何態度也。女士與余行禮之際,太后睇視頗悅。旋語余,謂見加爾女士與余接晤時,為狀極樂。且曰:「窺其舉止,良易處置。」言已,乃回寢宮,余等隨之。既抵宮,女士謂已自備畫布,長六英尺,闊四英尺。余曾預告女士:「太后之繪像,不喜縮至極小,其大必與身量相埒。」及女士出畫布示之,太后猶嫌過小,殊為悵悵。於時畫案已部署妥帖。太后乃問坐以何處為宜,而是室窗戶頗低,除近窗地面外,光亮熹微,余知女士頗難遽決。審度再四,卒定於近門處鋪畫布也。太后以須易衣故,命康格夫人等稍坐休息。余乃隨太后入寢室。啟口即問余意女士年近幾何,渠觀其髮,色淡,而幾全白,殊不能決其年齡也。余聞之,不禁欲笑。乃謂:「髮色之淡,固由天生。」太后謂:「曩見之西婦髮作金黃色,除老人外,無白髮者。」又曰:「女士容貌極美,為吾繪像,諒亦佳也。」

時太后回顧一宮眷,命其取一黃袍來。此袍雖為彼所不喜,然彼意繪之畫圖中,色為最美。乃從宮眷所持諸袍內,選得一襲。上所繡者,則紫藤也。其鞋與帕,均與此相配。袍之外復披一綠緞肩巾,上繡壽字。每一字中,嵌一明珠。又戴玉釧一雙,與玉護指焉。頭飾之一邊,簪玉蝴蝶與纓繸之類。其別一邊,則鮮花,一如常時,此時太后,狀誠美矣。

當太后由室中外出時,加爾女士已將各物預備妥貼。及見太后作如此裝束,不禁呼曰:「太后著此服,何都麗乃爾!」余旋以此言,譯告太后,太后以是悅甚。

太后乃坐於寶座上,以備臨繪,其姿勢甚自然。安樂與燕居無殊,而置其一手於墊褥之上。加爾女士曰:「姿勢絕佳,以其自然也。乞毋移動!」余乃以女士之言告太后。渠詢吾:其狀佳否?不者,當易其姿勢焉。余謂其狀,望之確自然。渠乃又詢皇后及宮眷輩之意見,彼等無不稱美,而未以加矣。然吾於時見彼等方欣欣然視女士之工作,蓋從未一睇太后也。

方女士為太后繪草圖時,諸人無不張口而視,以從未見有工作如是之易而天然者。皇后耳語余曰:「吾雖不知像畫,然固能決其為良畫家也。吾等之服與頭飾,彼從未之見,而所臨者,無不酷肖。苟思中國畫家,而為西婦畫像,則其混淆不知何似矣!」草圖既成,太后甚喜。且以女士作此,速且肖也,深異之。余乃為之鮮明其說,謂此僅草圖,一俟設色時,則彼將知其區別矣。太后命余詢女士倦未,思休息否?並告伊渠終日甚忙,每日僅可坐數分時也。余等乃肅女士及康格夫人進餐。餐畢,乃偕太后入劇場。

康格夫人去後,余乃延加爾女士入余室中,從事休息。乃方坐定,而太后命一太監來,召余赴彼寢室。太后曰:「方余午後寢息時,殊不願此婦繪畫。彼於此時,亦可寢息。俟余醒時,爾肅之來可也。今見各事,較余預期者為佳。余甚忻慰。」余乃以太后之意,告之加爾女士,並謂太后寢息後,苟此時可當其意,尚可稍事繪畫焉。女士頗為太后所感動,語余無庸休息,惟盼即從事繪事也。今日為渠入宮之第一日,余固不願以各事詳告之,蓋慮其煩惱耳。且亦未告以此即太后之命令也。經余之種種運用,乃使女士去其急欲繪畫之觀念,且未有以忤之。旋太監入室,預備餐桌,余導之出至廊下,皇后與之語,呶呶不休,而余則為之譯人焉。有頃,一太監來,謂太后已畢膳,願吾等入而進食。既入室中,余見已設有座椅,不勝大愕,蓋前所絕無者。平時,除太后外,無不立而食也。皇后之驚愕,較余尤甚,詢余曾知其故否?余謂或因加爾女士在此故也。皇后語余至太后前,面詢之。蓋以不得太后命,不敢坐。太后耳語余曰:「吾之所以待皇后及宮眷者,頗不願加爾女士知之,而以吾徒為蠻野也。宮中儀禮之由來,彼不得而知之,將能免於誤會。爾等僅可坐而食,不必來謝吾,一若日日固無不如是,而已習慣然者。」

太后盥手後,乃來余等食桌前,於是余等起立。太后囑余:詢加爾女士曾愛此食物否?及聞女士答以愛之,較彼固有者為甚,殊欣悅,且頗令釋然。

膳既畢,余告加爾女士與太后興辭,余等則與太后、皇后致敬,並與宮眷輩辭別,而導女士至於醇王府邸。乘車而行,約十分鍾始達。既以女士之寢室示之,遂辭出。入己室中,心殊愉悅,蓋以得有安息也。

翌晨,余等又與加爾女士入宮。至宮時,方早朝。女士外人也,不能入御座旁,余等乃坐朝堂之後廊下,俟朝之畢。以是故,反致余不能追隨太后,一如往時。而余固有之位置,一時恐難復得。心焉思之,不勝沮喪矣。不寧惟是,余之居宮,其惟一之目的,乃欲以西方俗尚與其文化,循誘太后,使之欣悅。以余所知,深信太后於此已得樂趣,且恒以余等所言之事物,語諸大臣,而諮詢意見也。如余以旅法時所攝之海軍操演肖影示太后,覺其頗有所感觸,且謂甚願中國亦有若是之表彰。旋以商之諸大臣。而彼等乃亟以遁辭答之曰:「為此頗需時日也。」由此以觀,則太后幾全無改革之望。縱彼心願為之,然一經商之諸臣後,諸臣雖無不讚從,而輒設辭延宕,以擱置之。且以余宮中經驗之所得,知無有敢以新事語太后者,蓋恐以是而生困難也。

當太后出自朝堂時,加爾女士趨其前,而吻其手,致渠大愕,惟面色間未呈露耳。然此後余等獨居時,乃詢余等:「此非華禮,加爾女士之何故出此也!」迨知此乃西禮,遂無他言。

於是太后乃步行返其寢宮而換衣飾,備畫像焉。是日晨,天氣甚佳,太后坐約十分鍾,乃告余覺倦甚,並詢:苟請女士延長其時間,於勢當否?余答以女士之居宮,尚有時日,延期一日,固無妨也。維時余固知女士之必因此沮喪,然又必竭力徇太后之所欲。不者,將全局盡隳矣。女士謂:苟太后欲事休息,渠可於時繪寶座及屏風。若尚願坐而臨畫也亦可。此語使之甚喜。謂下午休息後,必再坐。旋諭吾於十二鍾,延加爾女士餐於吾之室中,吾母吾妹及吾之與俱焉。若宮中晚餐,約於六時。此次則俟太后食後,女士乃與皇后暨諸宮眷用膳。太后又諭香檳或他酒之為加爾女士所愛者,必備。謂彼知西俗,婦女食時,恒樂飲酒。至太后何以有此意念,則無人能知之。吾意必告者之誤。但於此時而正其謬,則又非計。蓋太后極不願人非其所是也。僅可稍俟機遇,於無意中正之耳。

是日午後,值加爾女士之休息。太后命人召余去,而以其常設之疑問詢余。如加爾女士有何所言之類。觀其狀,似亟欲知女士對於渠之意見。迨余告之女士謂其極美,且覺少艾也。太后曰:「誠然,女士語爾,固必如是。」然經余之確切陳辭,謂女士此意,並未曾詢之而自語余者,渠聞此,其狀似尚不怏然也。太后忽語曰:「吾思果加爾女士能繪吾之寶座以及屏風,則吾之衣飾,彼必可繪之,而不必吾之親臨矣。」吾告以此必不能,因無人可衣此,俾女士之得其真相也。而太后之答語,乃使余驚愕不置。太后曰:「此固甚易,爾可為吾衣之。」余聞此,幾不解所謂。繼思之,必謀所以舒此困難,而語以女士或不悅此。然太后則知女士於此,必無反對處。蓋當繪渠面容時,渠固親臨也。故余乃婉言以此意達之女士。卒之,凡值太后疲倦時,余乃衣其外褂,飾其珍寶焉。以是故太后之繪像始得成。僅有數小時,女士欲繪太后面容者,則由太后親臨也。余晨坐兩小時,午間復坐兩小時,直至像成始止。

吾父之四月假期,於今已滿。六月一日,太后與帝,乃御殿受其朝覲焉。吾父病體殊健痊,惟仍苦於風濕,當登丹墀時,太后見其狀,乃命太監二人扶之。

吾父首謝太后眷顧余妹及余之恩,循例去冠,叩首及地有聲。凡官吏之受有殊恩者,輒作此禮。繼乃置冠首上,仍跪太后前。太后乃詢其居巴黎之情狀,慰勞有加。且見其不能久跪也,特諭太監賜以氈墊,此亦殊恩也。以氈墊惟大學士為能用之。太后當謂吾父,狀殊老耄,不欲其再適異國,且以欲留吾姊妹於宮中,不爾,則將攜其子女以去。並謂余等離國雖久,然猶習於滿人俗尚殊為欣慰。吾父謂其所以教養吾等者,一依本國之俗尚,其於此事,蓋甚致意云。

於是太后又詢皇帝:尚欲有所詢問否?帝答以欲問吾父能否法語。及聞其不能也,似甚奇愕。吾父乃以公冗,無暇習此以釋之。且謂自念老邁,殊難從事外國方言也。太后又問:法國對於中國之感情如何?吾父答:初頗友愛。惟自拳匪之亂後,為使臣者,困難特甚。太后謂:此誠不幸事,惟近來百務,均得滿意之解決,殊為欣慰。旋又諭吾父,善自珍攝,期其速愈。而朝事乃畢。

此後,太后恒謂吾父歸自巴黎,頓呈老態。當病體復原之先,必宜珍重,而各事務期安樂。且以吾父因太后之善視吾姊妹也,殊形感激,為之大快。

光緒帝萬壽,為是月二十八日。宮中於是始預備慶賀禮焉。帝之生辰,實月之廿六,因值先皇忌辰,不克宴會,遂改是日,歲以為常。慶賀期,共得七日。在廿六前者三日,後者四日。宮中無人不著禮服。凡百事務,靡不停止。是年為帝之三十二生辰,其大禮則十年一行,如二十萬壽,三十萬壽之類。而其宴會,亦不甚煩重。然此已足為萬幾之障。而此七日間,且罷朝焉。僅有太后一人,於此時不甚裝束,宴會亦不恒與。至此次慶賀禮之所以不大舉者,尚有別故。蓋以太后尚存。依滿製,太后實居帝上而君臨全國,帝猶其次焉。帝頗知其故。方太后命人預備慶禮時,帝恒謂此次不必舉行慶祝,以未屆十年也,且極不願宴會。帝之於此,苟遵行規定之儀則,似嫌非禮。惟其臣庶,則無不承認其誕辰,而如常儀以行慶祝耳。於斯時也,繪像亦因之停止矣。既至二十五日之晨,皇帝乃衣公服,服為黃袍,上繡金龍,加天青色外褂。其帽之頂,則大珠也。以珠為帽頂,隻有帝僅用之。帝先往太后處請晨安,一如常儀。繼往宗廟祭祖。禮畢,復至太后前叩首。凡華人之生辰,無不叩首親前,表其敬意。此後,帝乃御殿,受群臣之朝賀焉。朝賀時,人約數百,以叩首故,紛紛上下其首,苟不先為之齊一,則其上下也尤甚,狀極可哂,雖帝也,見此殊特之情狀,亦有時為之粲然。方朝賀時且作樂。今略述之:其最要之樂器,係一堅木所製。其底平,約三尺對徑,上作半球形,距地高約三英尺,中空,另有一木杆,質與此同,用如鼓捶焉,特派一吏專司之。樂作時,竭力擊鼓,其聲可想見矣。帝登御座時則擊之以儆眾。此外有一器,形如虎,亦以堅木製成。虎之背,有音格十二,而置於丹墀中。此器不擊之,僅以物沿虎背之音格而刮之,所作之聲,如同時燃放無數之爆竹然。朝賀時,則作之。此器之外,益以鼓聲,幾令人聾矣。行禮時,有一吏專司讚禮,其所呼者,如:跪、叩首、起立之類。但以樂音嘈雜,其所語者,幾不能聞一字。又有一樂器,其狀如架,亦木製。約高八尺,寬三尺,架之上有橫木三,上懸鍾十二,俱黃金製,以木梃擊之,其聲與用齒輪旋轉之洋琴相若,惟較為洪大耳。此器置於朝堂之右。至朝堂之左,亦有一器,與之相若。其不同者,則所懸之鍾,為白玉所雕琢耳。此兩器所作之音樂,甚和美。

各大臣朝賀既畢,皇帝乃返於私宮。皇后、皇妃、及諸宮眷,均聚於是。與之叩首畢,各宮眷以皇后為領袖,跪於其前,而獻如意。如意者,介圭之類,或以玉製,或以木嵌玉製之,為吉祥之標識,獻之其人,俾使之愉樂且利達焉。行禮時,亦佐以樂,樂為絲屬,極和美。

其後帝則受太監之慶賀,其禮相似,惟無樂耳。太監之後,則婢僕等。而禮遂告終矣。於是皇帝復入太后宮,跪其前而謝之。蓋以此次典禮,實彼之賜也。既畢,太后乃往劇場觀劇,諸宮眷皆從之。

既至劇場,余等諸人,各蒙太后賜以糖果,蓋此日之俗尚也。有頃,太后退,作午後之寢息,而典禮遂終。典禮之後兩日,則七月之朔。而七月七日者,又宮中之令節也。

有兩星,一名牛郎,一名織女。相傳為耕織之鼻祖而匹偶也。繼因爭論,遂遭貶謫,而隔銀河以居,每年七月七日,始得相遇,喜鵲為之架橋以渡。

是節典禮,頗覺奇特,有盤數四,各盛以水,而置於日中,俾日光可以照其上。於是太后乃取細針,而置之盤中,盤各一焉。針浮水面,射盤底成影。影之狀,因針之位置而殊。苟其中有成形狀,而為人所預期者,則投針者,必吉且巧。若形狀與所期者殊,其人必拙。太后並焚香而拜禱此兩星焉。

巧節既過,太后最悲惻之時期至矣。蓋以其夫咸豐帝崩於是月。月之十七日,為其忌辰故也。其十五日,則為祭祀諸死亡之節。是日侵晨,宦廷乃遷入三海,備行祭禮。華人相傳之死者,其靈魂仍存於地。屆此節則焚以紙幣,亡者之靈魂,將得其所焚之數,取而用之。太后故於是節,集僧徒數百,超度靈魂之孤獨而無苗裔祭祀之者。是日之夜,太后暨諸宮眷,相率泛舟湖中。糊紙如荷花為燈,中置以燭,飄於水上,蓋浮燈之一種也。意謂將以光明畀之是年死亡諸鬼,導引之來,享其所賜。太后命余等親燃其燭,而置花於水上。彼謂死者之魂,將知所感。有太監告太后,謂彼確見有鬼者,信之甚篤。太后雖未嘗有所見,然相謂其位至尊,鬼不敢近,惟囑余等注目一視,苟有所見,則告之。余等固必無所見者也。然有宮眷輩,輒懼甚。緊閉其目,不敢稍視,深恐或見之。

太后之對於咸豐帝也,依戀至切,故當此時,悲愴不可言,且至抑鬱。余等靡不謹慎從事,深恐有以怒之。因伊輒於小故尋瑕疵焉。又寡與人語,時時啼泣不輟。吾念咸豐帝賓天已久,頗不明太后如此悲戚之故。亙七月間,宮眷中所著之衣,無得稍有彩色。余等皆衣墨綠或淡青者,而太后則純黑。逐日如此。無或稍異。雖彼所用之手帕其色亦黑。月之朔望,宮中必演劇,而七月間則無之,且不得有音樂聲。凡百事物,無不令之呈淒戚狀。質言之,宮闈間,無一而不悲痛者。

七月十七日之晨,太后親祭於咸豐帝之廟,跪神位前,涕泣良久,因欲致虔敬於咸豐也。余等於此三日間,無得有食肉者。此為余第一年之居宮,常日相習於娛樂,今見此狀,驚訝不置。而余之對於太后,殊憐憫之,觀其悲戚,係出自至誠。且又無術可以止之。以余為太后之所愛也,值此愴惻之時,恒不欲余離其左右。一日皇后謂余曰:「太后狀殊戀爾,吾意爾於此時,莫若與之同居為佳。」余即從之,而余亦不禁自悼。太后哭時,余亦隨之俱哭矣。及太后見之,乃立止其涕泣,而囑余之勿悲也。渠謂余年少,不可以涕,且尚不知何所為哀痛者。值此相語之時,太后恒以其已事,為余述之。有一次謂余曰:「自余髫齡,生命極苦,爾所知也。以余非雙親所愛,尤覺毫無樂趣。吾姊所欲,親必與之。至於余者,靡不遭嗬叱。方余入宮之始,以余之美,嫉妒者眾。幸余穎慧,卒排眾難,而獲勝利焉。余之初來,先帝戀余至切,其余諸人,鮮加顧盼。幸余繼獲一子,致先帝之寵眷未衰。奈自此後,遂入騫運。先帝之末年,忽遘重疾,而西兵又於是時舉圓明園而火之,余等乃避之熱河。此中情事,人僉知之也。嗟余方少年,先帝見背。幼子繼之。彼東太后之侄,人至不良,頗瞰帝位,而非皇族,於理不當。舉此時之所身受,深顧無有如吾者。方先帝之彌留也,凡有舉動,彼已茫然。吾乃以子至其榻側,詢繼承者,果誰氏子,彼乃一無所答。良以變出意外,先帝與吾,僉不知所措。繼余語之曰:‘此固爾之子也。’彼聞是言,立張其目而語余曰: ‘繼襲正統固屬之。’吾以此事既決,心乃渙然。語後未久,旋即升遐。之數言者,殆其最終之言語也。曆年雖遠,而崩駕情狀,如在目前。思之猶昨日耳。」

「自余子之得登極而為同治也,余時自思,或可豫逸。奈年方二十,又復殂謝。自此以後,身世全非。蓋所期之榮華,以彼之殂,盡歸湮滅。兼之東太后之與吾也,心性齟齬,困難時興。相處既久,卒難言好。幸余子死後五年,亦相繼凋謝。光緒帝年方三歲,即來母余。又以孱弱性成,時致災堇,瘦弱之極,幾不能步行。其雙親之育之也,輒不敢與之飲食。其父為醇王,爾之所知。其母則為余姊妹,故余撫之,一如己出。實則余固子之矣。雖至今日,余已為之備嘗艱困,彼固猶未健全。此外險阻,猶難屈指,爾素稔之。今述之,殊無所濟矣。凡余所期,無不失望者。」太后至此,又復大哭。旋續言曰:「人之視余,一若已為太后,誠無往而不愉快。然如頃間所語爾者,則固無有也。且所身受,猶不止是。一事之謬,余輒為眾矢之的,曾有言官,且上章劾余,幸余曠達,不為物囿。不者,余墓木拱矣!爾且思諸人之偏狹,果何所極。其所以反對余者,乃亦並於暑季而遷居頤和園也,亦反對之。然余居此,固未嘗有所貽害也。雖以爾之入宮,為時至暫,爾當見凡百事務,非吾所能獨斷也。彼等有所欲為,輒先自計畫,奏知余前。苟非事出重要,余固未嘗有所不可。」

悲悼之時期既過,余等仍返頤和園。而加爾女士,又從事太后之畫像焉。乃不幾時,太后於此,殊覺厭倦。蓋有一日,曾問余:「思此,果以何日告成也。」渠頗慮冬令之前,猶不克蕆事。以冬令將返禁城,苟於此間,而欲繪像,不獨困難極多,且不便甚。余告太后,畢此甚易,祈其毋自煩也。

余既為太后端座,備臨畫也。數日後,太后曾詢余:「加爾女士於此,有所言否?」余告太后:「彼即有所言,余則告以太后之命令如是。並謂余於此,殊不敢有所陳白。」乃卒以此言,余之與女士也,始得免種種困難。惟與太監等,則大費齟齬。雖有太后之督責,然卒不以禮遇女士。彼女士固不知其究竟。余時以往訴太后之辭恫嚇之,俾規範其舉止,奈此亦僅得暫時之效果,不轉瞬間又頑惰如故矣。

八月既朔,太后乃從事移植菊花矣。此蓋彼所欣愛者。每日必攜余等以至於湖之西濱,相率助之折取菊芽,插之於花盆之內。此固無根,僅菊之枝幹,余見之殊奇。而太后謂此必成佳卉也。余等日往灌溉之,至於萌芽而止。苟逢盛雨,太后必命太監等之湖之彼岸,以席覆之,而免風雨之摧折。凡太后之花或其所愛悅之事物,雖有他事羈絆之,然亦必親往監察,且有時亦不復作午後之寢息,蓋其性質使然也。其果園內,植桃梨等,太后亦時所注意,此外尚有一事為余所察覺者,則春夏之後,太后性極易怒,且戚甚。秋季為彼所最難耐者。冬寒亦所厭惡。

八月某日,太后稍有不豫,且苦頭痛。余見太后之病也,僅此次耳。但每晨太后仍起床,視朝如恒。惟不能飲食,而旋即臥矣。曾召醫士數人來,各診其脈。而診脈亦有其儀則。醫士率跪於榻側,太后則伸手外出,而置小枕之上,此專備診脈用者。診脈既畢,則開藥方,人各殊異。余等乃授之太后。彼擇其中之最佳者用之。另有二人,隨醫士配藥於太后之前,太后且一一視之,然後乃服。

際是時期,雨大至,且極炎熱,氣候溫濕,蠅以萬計。而太后之所最憎惡者,則蠅也。故夏時反不若此季之困苦。種種防蠅之策,無不具。每戶之側,各有太監一人,手持拂塵以驅之。至蚊之擾害,余等從未有之,蓋余於宮中,未嘗見有用帳者。以蠅之如是其多,雖防之至嚴,然仍有一二飛入室中。苟有落於太后身上者,太后必號呼。有落於其食物上者,則必舉所有而盡棄之。太后是日間之脾胃,且將以是而盡敗。而其性情,亦至暴戾矣。當蠅之飛近太后側也,必命立其左右者捕之。余固恒受此種命令者。然憎之之深,幾與太后相埒,蓋苟觸之,其汙穢之沾於手上者,輒誠盛也。

太后既病之後,起居不適者久之,而醫士乃恒不離左右。太后所進之藥,性味各殊,不獨未見痊可,而漸轉劇,且致寒熱矣。太后畏寒熱極甚,余等伺守其側,無間日月。苟得間外出數分時者,乃於是時進食焉。其康豫時逐日所燃之香味,乃至此而惡之至切,不得稍近其側。蓋其特性也。花亦若是,平時愛之固甚摯,今亦不得近之。且以病故,其腦力終日不懈,致日間不能成眠,而覺時日之驟長矣。欲謀所以消遣之也,乃使一太監之知文字者,於日間讀書。所讀者大都為中國古史或詩詞或他種學說。太監讀於其前,余等侍於其側,而以一人按摩其脛,太后以此稍覺安適。如是者,逐日無或稍異。至太后痊愈乃止,約得十日以外。

一日太后詢余曰:「凡病寒熱,西醫所以治之者,究為何藥也?而告余者:西醫恒以丸藥食人。此誠險事。以丸丹果何物所製,殊不得而知之。中國之藥,純係草本,余有載籍,解其性味甚詳。故恒能擇其當者而服之。又有告余者:彼恒以刀剖人皮膚。在中國則以藥治之可矣。李蓮英告余:余之小太監某,腰生一瘡,有勸之往醫院中診視者,彼固不知將何以治之也。乃西醫竟以刀剖開其瘡,使之大懼。繼聞其不兩日而竟愈矣。余為之殊驚異。」又續言曰:「一年前,一西婦來宮中,見余咳甚,畀余黑丸,囑余吞之。因余不願有以忤之也,乃受其丸而語之以少待服之。然余殊不敢輕嘗,卒棄之。」余聞是言,乃以不明西藥答之。太后於是又言曰:「吾固知北京居人,頗有服西醫之藥者。即余之戚某,亦時與此輩西人相往還,彼等恒不欲使余知之,余固盡悉也。無論如何,苟彼等服是而自隕其身,殊非余咎。蓋彼等病時,余從未遣太醫診之故耳。」

太后病既痊愈,乃時時遊湖,時乘無艙之舟,或乘汽艇,彼於此似甚愛之也。且恒欲至湖之西岸,其地水淺,汽艇無不深沒泥中。而此種情事,乃頗足以悅太后,一若艇底見觸,殊覺可樂。於時無艙之舟,駛近其側,余等乃去汽艇而乘之,以達彼岸,而趨左近之山巔上,以觀太監輩之所以出艇泥中者。蓋太后生性,恒喜觀他人之困難而以為樂。太監等知之甚悉。苟有機遇,必作此種行為以博其歡。若事非重要,彼固略一視之。但太劇烈,或有不慎之處,必重懲之。故必欲如何而能使太后愉快,則誠有難言者。

此外太后之特性,則無事而不查究也。例如余居宮中,凡太后食前,必進糖果。食畢,乃以其余分給諸宮眷。當余等大忙時,恒不願再設及糖果,故遂置之。乃不轉瞬間,而太后即覺之矣。某日太后既食畢,步至窗前,隔玻璃以視余等之所為。旋得見太監等,方取所給余等之糖果而食之。時太后亦無所言,僅命將糖果仍復取回,俾余等視之,一若仍欲食之然者。余知此必有錯誤,因渠從未取之回也。太后見其所余者甚少,乃詢誰食之至如是之多者。余等惶懼甚,未有以答之。余思之既久,念莫若實陳之為愈。蓋決太后必知其究竟也。乃告渠:「吾等實甚忙,遂忘糖果,太監等乃取而食之。」並謂如是者非一次矣。余見得此機遇,俾以太監之行為告之,心中殊樂。太后答吾,謂彼苟欲給太監等,可自給之。惟以其慈惠所及,特留之以給吾輩者,而不自食,殊覺不虔敬耳。乃回首語余曰:「爾之言甚確,一如余有知者。」余甚喜。旋命此獲咎之太監,罰俸三月以懲之。余知彼等於此,固不介意。蓋彼等月之所得,恒有術使如其俸給者,不啻數倍也。及余返至休息室中,一宮眷語余曰:「爾此後毋再以太監事告之太后,彼等必謀所以報復也。」余問:「彼等乃僕役,究有何術足為吾害?」渠答:「彼等必以暗事相中傷,使爾人其中,而不自覺,此其常習也。」太監之惡劣,吾固知之。惟始終不明其以何術仇吾耳。吾料彼等,必不敢於太后前,媒蘖余短,故遂置之。其後,吾乃悉其所以陷害宮眷之術,蓋務使太后誤入其彀中,而與余等為難也。如太后語太監:某事應作,面囑余為之。彼乃不告之余,而往告他人。如是,則太后必以余之侍之也,惰甚。而此人者,乃反得信任矣。雖太后及皇后愛吾至切,而與太監處,實非易事,忤之終非計耳。彼等自以為太后之僕役也,他人訓令,恒所不受。終之對於宮眷等,時有所無禮。於皇后亦所不免。

其余各事,無不一如往昔。惟八月間,皇帝祀朝日壇時所衣者,紅袍也。

方是時也,康格夫人來請私覲,蓋欲一視太后之起居,且觀畫像之如何也。太后允之,並諭預備一切。此次偕康格夫人入宮者,除康貝爾女士及女教士外,尚有其戚二人來見太后。以其為私覲也,故諸賓均導之入太后私宮,而於其廳堂中接見之。即畫士繪像之所。太后之於繪畫,已不之耐,且時時為吾等言之。然見康格夫人等,則謙撝異常,且極譽所繪之美。今日太后性格之佳,為曩所未有。當囑余命太監盡啟諸宮殿,而示之來賓焉。太后導彼等,由此室以達彼室,並以中室之珍寶示之。卒乃至一寢室中休息,命取椅來,以款來賓。是時室中之椅甚多,然皆太后之御座,視之固與尋常所用者無殊。宮中定例:無論其為何椅,但一經太后用之,則謂之御座,非得太后命,無人得而坐焉。

是時太監等方攜椅入,以備西歸用。乃有一婦,竟誤坐太后御座上。吾立見之,方未及以術令之使去,而太后已暗示吾以不耐狀,吾於是趨此婦前,而語之將有所示也。以此彼乃不得不起立矣。至此事之所以煩困者,則以太后固覺無人能坐其御座,然又欲余使此婦離之,而不明言其故也。既而余方瘁於譯述,太后又低聲告余曰:「爾視此婦,又坐余榻上矣,余等離此室為佳。」余乃導諸人入茶點室焉。既畢膳,各人與太后興辭,而貽加爾女士以去。諸賓去後,吾等如常例,以各事報之太后。太后曰:「此婦甚可笑,既坐余寶座,又坐余榻,或彼不識何以為寶座耳。然若外人知其故,必非笑余輩也。吾人禮貌,勝彼等者多矣。尚有一事:方康格夫人由庭院中來,曾以一小包授之加爾女士,爾見之否?」吾答:「曾見渠與之一物,其狀如包,惟中係何物,不之知也。」太后於是命余去,而問女士之果為何物。余於此際,所受太后之命令,奇特者極多。習之既久,頗能以吾之辭令,而達太后之訓示焉。故余至加爾女士前,並不詢之,惟期以術尋得之也。乃余遍尋其所謂小包者,均不之見,其中何物,更無從而知之矣。吾以是窘甚。蓋以太后有所訓示,無不立欲達之,如余今日所為者。時方事搜尋,忽一太監來,謂太后欲見吾,吾於是復至太后前。未及其語,而告以加爾女士方寢,俟其既醒,將必問之。太后曰:「吾殊不欲加爾女士,知爾之所為者,實吾之命。不者,彼將以吾為多疑也。爾今問之,切無言其故。爾固慧甚,當能是也。」有頃,余偕加爾女士步行,以至太后之宮,從事繪畫。余見頃間所計議之小包,渠方攜之行,為之大慰。既至太后宮,加爾女士語余曰:「天殊黑,爾可毋庸再坐,余繪太后之寶座可也。此間有雜誌,苟爾悅此,可藉以消遣也。」余於是乃啟其小包,始明其中實無他物。僅美國之月刊雜誌耳。余既見之,旋即托辭,急趨至太后前而告之。詎知太后已外出遊湖矣。故余復乘轎踵之。既至湖濱,太后見余,乃命以小舟棹余,至於汽艇,余尚未得暇與之陳說,而太后曰:「吾已盡知之矣,此乃一書,加爾女士曾授爾讀之也。」余聞之大失望,此行誠無謂矣。固知此必太監乘最先之時機告之,然不料其竟能至於是也。太后今以是殊滿足。僅詢余加爾女士曾否疑彼尋究此事也。

余方欲歸以至加爾女士之前,太后又呼余而言曰:「今尚有一事語爾,凡有西歸來宮中者,爾可至帝前。苟彼等與帝有所語,爾可為譯之。」余當答太后: 「凡有外人來時,吾必與俱。」自念從未有與皇帝問答者。太后乃亟釋所以言此之故,謂彼欲余之敬皇帝也與敬彼同。外賓來時,期余為之布置耳,彼之所言,余明知其非確也。蓋太后欲時時防閑,不令外人之得間循誘皇帝,使之從事改革已耳。

八月十五日,則中秋節之典禮也,亦有謂之月節者。至月節之名之所由來,則由於中人率信月圓時,非真圓,必至此日,乃得其全。是日應行諸儀,僉由宮眷為之指揮,於月之上升時,且拜之焉。其他典禮,與龍舟節者無不同。太后之與宮人等。亦互有所獻賚。節禮之終,則殿以戲。所演者月景也。相傳:月中有一嫦娥,與之偕居者,為一白兔,名曰玉兔。按是劇所演,此兔乃逃之地上,變為一少艾。日中一金雞見之,亦逃出,變一嬌好之公子。彼等既相遇,遂相愛好。時地上另有一紅兔,見此情狀,亦變為公子,俾奪金雞之情愛,而求悅於玉兔焉。惟其面色之紅,卒不能變,相形見絀,未遂所願。而金雞之與玉兔也,相愛如常。此時月中嫦娥,知其所失,乃遣天兵捕兔去,而金雞亦於是返日中矣。

八月二十六日,宮中又舉典禮。方清之龍興也,順治帝以力征故,於八月廿六日,糧糈盡竭,不得已以樹葉為食。其士卒亦然。蓋彼時所可得者,僅有是耳。自是滿人遂以此日為紀念,迄今不衰。滿人於是日,無不盡屏侈靡,尤以宮中為甚。余等無得肉食,所餐者,僅米和萵苣之葉而已。且不得用箸,食物則以手撮之。雖太后亦無得或異。此蓋欲使後世子孫,毋忘乃祖拓辟疆土,所受之艱阻故也。

八月垂盡,太后於春間所植之葫蘆,將於是時收獲,太后日偕余等去以觀之。彼恒擇其式之最佳者而采之,蓋謂其腰之最細者也。且以細帶縛之,使不改其形式。一日太后指一葫蘆而語余曰:「此頗足令余思爾之著西衣時也。今爾之衣,爾必覺其安適矣。」當葫蘆成熟時,乃割之。太后必以竹刀刮其外皮,而以濕布拭之,曝之使幹。不數日間,輒作褐色。乃懸之而作頤和園中之飾品焉。有一室中,共有葫蘆一萬,其狀各殊。至以布拭葫蘆,俾麗其色,與所以刮之,以備宮中之用者,皆宮眷分內事也。惟余等中,除太后外,鮮有審慎及之者。一日余方從事於此,忽有一葫蘆之老者,其頂為余擊落,而此又太后所最喜者。余時不敢以所過往告太后。一宮眷語余:「莫若盡棄之而不言也,葫蘆甚多,太后或不得而覺之。」余卒自決,莫若往告太后。苟有責罰,受之可也。而太后竟未嘗以此有所煩擾,殊足奇異。太后曰:「此實太熟,其頂固將墜落,爾適以其時拭之,而遂墮耳。此殊無法可施也。」余告太后:「以余之不慎,自念殊慚!況此為老祖宗所悅者耶。」而此事乃畢矣。時諸宮眷均坐憩室中,亟欲知余之所以脫此厄者。迨既告之,僉謂彼等苟有犯是者,必遭嗬責云,且均大笑,而謂:「悅愛者所事,無不佳者。」是言殊使余不自適。繼以此事一一告之皇后,渠謂余以實言告太后甚當。並囑余審慎,嫉余者頗多也。

九月之初,菊花發芽,宮眷之責,應每日往整齊之,盡去其芽,每幹僅留其一。以此則菊可肥碩,花開亦大,雖太后亦從事焉。太后於菊最精詳,余等之手,苟不涼者,不得撫之。蓋謂熱手,將使葉之萎也。其花灼九月杪,或十月初則盛開。太后之於菊也,蓋有奇能。能於菊之未萌芽時,道其花之形與色。彼恒謂此將作紅花者,余等乃以竹片書其名於上,而插之花盆中。繼又謂此必白者,余等復如前法以竹片插盆內,而書其名。太后曰:「此為爾第一年之居宮中也,爾今見此,及聞吾所述者,必甚奇。然吾於此,鮮有訛誤也。花開時,爾將見之矣。」此言誠然,蓋無有不如渠所預述者。余等中無一能知太后奚以能辨別之故,且一無所訛。余曾詢其故,而彼乃以秘密見答。

當此際也,畫像之進行甚緩。一日太后詢余:「果以何時而能畢之?」並詢歐俗:「如此像者,應如何酬報之?」余答:「率以巨金為酬。」太后頗不然是,謂:「中國俗尚,以金錢見酬,殊見侮也。」彼意酬加爾女士以勳章,較以錢酬者優甚。此時余不克復有所言,然決意一俟有機遇,當再為太后言之。

九月間,有一俄國馬戲來北京,致宮中諸人,無不互相道之。太后聞之既久,乃詢其狀果何似。余等既詳告之,彼覺殊有興趣,且謂頗願一視之。時余母念苟以馬戲來宮中者,誠佳事也。遂問太后以能如此否。太后聞是甚喜,並備置一切,以便戲此。各事既定矣,馬戲中諸人及其所攜之獸,均寓於吾等所居之左右。故余等乃出私資以飲食之。因欲以馬戲示之太后,故所費亦不之計。其帳幕約兩日始張成,而於是時,已有人以其所行之事,報之太后矣。方馬戲開演之前一日,吾見太后退朝時,其狀甚怒。余等乃詢其故。彼告余母及余,謂:「有御史等,頗不以馬戲之來宮中為是。因此等舉動,從未有入宮闈者,乞太后罷之。」太后言時,大怒而言曰:「且視余之權力果何似也。余僅欲視一馬戲耳,乃不能使人之不余逆。」吾思莫若給以資而遣之去,夫太后以為是者,余等固無敢違之也。乃太后思之有頃,躍而言曰:「彼等之帳暮固已張矣,他人將不計其有馬戲與否,而其議論則同,吾必舉之。」以是乃得如式舉行。太后與諸宮眷等無不欣慰者。戲中有一段為幼女於球上跳舞,太后最悅之,且令重演之,至於數次。另有一段之有興趣者,則擺棍戲也。滿宮中人,除吾母及吾姊妹外,從未有見馬戲者。太后於時,甚懼夫此人由擺棍墜下而自戕也。又有一段之娛太后者,則乘無鞍之馬以競技也。太后見是甚奇之。其為太后所反對者,則以提議攜獅虎之類以來宮中也。太后意以此等野獸來宮中,殊不妥善,寧不閱之。馬戲之主人,乃攜一稚象來,作種種靈巧之技術。此頗足使太后愉快。主人見之,即以是持贈,太后受之。事後,余等試與之戲,見象竟毫不移動,乃棄之而置宮內諸象之中。

馬戲所演者共得三段。於其結幕之先,其主事者語余,謂:「極願以獅虎之戲相示,實無危險。且大有可視者在。」余等計議者久之,太后乃允其攜入,但必置之遠處,並不得縱之出柙也。

方獅虎等牽入場中時,太監乃盡聚而環繞太后之左右。不數分鍾,太后即命攜之去,而言曰:「吾實不之懼,第慮其萬一逃脫,而傷他人耳。」此後全幕遂終。太后命賞之銀壹萬兩。彼馬戲者反得巨資以去矣。

兩日以後,余等猶共述馬戲之價值。乃至是以往,太后述之,覺有大失所望然者。渠謂初意此必有奇異者在也。此亦太后特性中之一,蓋無一事,而可使之愉快至於五分鍾者。太后謂余曰:「外國技藝,吾從未見有奇異者。即以此婦所繪之畫像論之,吾殊不能謂其精美,觀之似甚粗率。且繪事物,又何必欲其呈彼前也。中國畫家頗能繪吾之衣與鞋之類,僅一覽足矣。吾意彼殊不能繪事也。惟吾之所言,爾必勿語之。」又續言曰:「方爾為吾坐,俾臨繪時,爾與彼果何所言耶?」吾雖不明所語,然能見彼之語爾者,固甚多也。宮中事,爾均不可告之,且勿教以華語。吾聞彼時以各物之中國名問爾,爾亦必不可告之。彼之所知愈少,則裨益於吾等者愈大。吾知宮中實情,彼近尚無所知。惟吾等懲罰太監時,或事之類於此者,究不知彼果作何說。吾意彼必以吾等為野蠻也。某日逢吾之怒,吾見爾乃以畫士他往,此誠爾之聰穎處。吾之性情,最好莫使之見,恐被將議吾之後。吾甚盼畫像之即告成也,嚴冬將至,吾等應即啟彼箱簏,而取冬衣矣。爾乃幼女,知爾必需之,況所有者,皆西服耶。且吾誕辰,又在下月,所有典禮,必將舉行。而此後則將遷入三海,其將何以處此畫士。吾頗擬令之歸去,以居美使館中,而日來三海,至事成而止。惟此舉則困難甚。蓋其途程,非如今之車行十分鍾可達,將得一小時矣,縱此舉可得滿意之布置,其如冬令將遷入禁城何!爾試探之,彼果欲以何時成之也。」吾得是機遇,乃告以「加爾女士急欲成之。惟彼逐日所繪者,為時太短。良以太后親坐臨繪之時間太促。且以加爾女士之畫室,又與太后之寢室為鄰。一至午後休息時,彼又不能不停其工作」。太后曰:「甚善,苟彼欲吾終日端坐者,則吾所有事,將全棄之矣。」又言曰:「吾知爾端坐已倦,故欲吾再坐耳。然吾已覺至煩厭矣。」余於此,乃不得不告太后,謂:「吾之端坐,不獨不覺疲憊,且以得坐其御座,視為殊恩,方欣羨也。」繼又告太后:「加爾女士實不悅余為太后端坐,蓋不能如其親坐之速。彼之於此,僅得謂吾奉太后命而為之,故不得不安之耳。」

以後十日,余等無不大忙,蓋以選備物料,預製冬衣,及太后萬壽時余姊妹所著之禮服。所有冬衣,皆宮製,衣身為紅緞,上繡金龍綠雲,飾以金編,灰鼠緣之。其袖與領(皆外卷)則紫貂之裘也。當太后以此等服製語一太監時,皇后與余點首示意,余乃從之外出。皇后曰:爾去與太后叩首,彼賜之衣,而以貂裘為緣,實殊恩也。平時隻有郡主衣之。」故余返室中,乃乘機與太后叩首,謝其所賜之殊恩焉。太后答曰:「爾應衣此,余誠不明其故,爾何故不應以郡主相待。夫郡主之非皇族者,固甚多也。凡有殊績於國家者,無論何爵,均可賜之。爾之於余,較余所有之宮眷,為益至巨。且見爾於職務,無不忠藎。爾或以余於此等事殊不加察,其實不然也。爾可與郡主齊位。吾之待爾,亦無不若郡主,惟較此為優耳。」旋回顧一太監曰:「其以吾之皮帽來!」此帽係紫貂製,飾以珠及玉。太后乃詳述吾等之帽,與此略同。惟太后之頂則黃,而余等者紅也。余以是不禁大快。除皮帽及宮裝全襲外,太后又有裘袍兩襲。其逐日所著者一羊皮,一灰鼠。太后繼又賜余等四襲,物質均美,皆黑白狐裘也。且均以金編與繡花絲帶飾之。此外又有衣兩襲,一淡紅色,繡蝴蝶一百。一紅色,繡綠竹葉。短衣數襲,亦附以皮。皆太后之賜。又有坎肩數襲以足之。

方余由室中外出,一宮眷謂余大幸,而得如許賜物。且謂渠自來宮中近十年矣,尚未有如是之多也。余見渠似相嫉者。皇后聞是,特來與余等語,且告渠余來宮時,除西衣外,無所有也。苟太后不以相當者見賜,余將奚以自備。然宮眷之與吾齟齬也,此由其端倪耳。其始余殊不之置意,直至某日,有一宮女,以無禮之語相刺,渠謂余未來時,太后愛之固至篤也。惟余則答以彼無權可與吾計議。時皇后亦在坐,乃與彼等計論其所以待余者。並謂苟余得機遇,必舉是以告太后。是言頗有效用,因此後,遂無有以言語相窘者矣。

一日,值太后下午休息後,余遇皇帝於途,彼方返其私宮也,僅有一太監隨之,余以是殊奇異。此太監,蓋帝所私有,深信任之。帝詢余何往,余以往室中休息答。繼謂其久不見余矣。余聞是而笑。因每日晨間,固無不於朝中見之。帝曰:「自畫士來此,余遂無隙得與爾閑談如昔日者矣。頗慮吾之英文,殊未有進步,蓋以無人助我,而爾又日陪從畫士也。吾見爾與之相處,殊形快樂。吾思此,蓋以孤獨所致耳。惟爾方監察其後,彼曾有所覺察否?」吾告以:「謹慎從事,殊未有所宣泄,想彼尚不致以監視見疑。」帝乃曰:「有謂彼為太后繪畢後,將復為吾畫像,吾知此必流言也。吾頗欲知果誰言是者。」吾告帝:「吾今乃始聞其說,故不可以相告。」繼詢伊:「果否欲畫一像?」乃僅答曰:「欲吾答此,殊屬為難。惟吾究應繪與否,爾知之稔矣。吾見太后攝肖像甚多,下至太監輩亦有之。」吾聞此,立明其意之所在。乃詢帝:「果以小攝影器來,為攝影,究願之否?」帝狀呈驚異色,而詢曰:「爾亦能攝影否?苟此舉而不危險,俟有機遇,試為之可也。爾必毋忘。但行此必審慎耳。」

於是帝又變其語詞而言曰:「今且有暇,可相話語矣。吾欲有所詢爾,望爾必以實告。外人之於吾也,其意見果何似耶?曾以吾為有法行與睿智者歟?吾固亟欲知之也。」乃吾尚未能有所言,帝續言曰:「吾固知之甚悉,彼等視余,固等於兒童,而無足輕重者也。其語余來,果如是否?」吾當告以:「外人之詢余者頗多,然僅詢帝為何如人,而彼等意見,特未之及。其得而知之者,僅謂帝之起居康豫耳。」帝又言曰:「苟彼之視余,而有所謬誤,則宮廷間守舊之篤,實屍其咎。自余御極,殊不欲有所言,或有所建白。卒之外人,見余無所事也,乃相率目余為庸碌者矣,吾知其然也。再有詢爾者,爾其以吾所處之地位實答之。吾素抱宏願,期所以利達吾邦家,而吾非元首,不能達之。爾之所知,雖以太后之權勢,恐尚不足以變更中國之現狀。縱曰能之,亦非所願。吾恐改革之期,尚不知何日耳!」

帝又謂苟能允彼遊行各處,一如歐洲君主者,則事之佳妙何極。惟彼之於此,則永無望耳。余當告帝:「聖路易博覽大會,諸親王中,多有願往視之者。苟此事而能善為布置,則吾國與各國之殊異,以及俗尚之區別,彼等見之,可盡知之矣。」帝於此頗覺躊躇,蓋以前此從未有允是類之請求者。

余等話語甚久,所言者多西國俗尚也。帝謂頗願一遊歐洲,觀其政事,究如何措置者。方是時,忽一太監來,謂太后已醒。余於是乃匆匆向彼室中去。

今至十月矣,其第一日雨雪,太監請訓太后:謂其誕辰之慶禮,仍如往時於頤和園中舉行否。頤和園者,太后之所樂居,曾如上所述者也。故彼立允其請,而謂種種典禮,一如往時,預為布置。於是總管乃以一名單,上書各郡主之姓氏及其爵位。又一名單,上書滿洲官吏之婦女姓氏。呈之太后,俾伊選擇,果誰氏而為太后所欲以來宮中叩賀者也。此時太后共選四十五人,此諸人者,俱各以太后之命召之入宮。當此際,余方立於太后座後,彼四顧而言曰:「曩時吾誕辰之慶禮,率不欲招致多人,此次實出例外。蓋欲使爾一見彼等之裝束,與其於宮中儀則,果如何茫昧耳。」

此次典禮,以十月六日為始期。加爾女士已返寓美國使館。余母余妹及余,乃返宮中。六日破曉,太監等乃以各色之綢,飾循廊,且於各處及樹之中,懸燈籠焉。約七時,祝壽者均至。余見之,始深然太后之言。太監乃導彼等於諸宮眷之前,惟狀甚羞縮,鮮有所語也。繼復導之以入於憩室,其中人已甚眾。吾輩宮眷,皆退立廊下。其中頗有衣飾華麗者,惟其顏色甚古,狀態亦醜陋。余等視之既之,乃趨太后前,而報告各事焉。

太后凡值際會如此次者,其神誌絕佳,於時乃多有所詢問。繼於他事中,詢余等曾於來賓內,見有老婦人,而衣著如新婦者,獨渠一人也。今召之來,以其曩時曾與宮中有關係故。太后又謂彼尚未親見其人,惟知其甚穎慧耳。乃余等尚未見之,意彼或未來也。

太后裝束甚速,既畢,即入廳堂中。太監總管乃以諸人入,引見太后。余等宮眷,排列成行,立其寶座後。彼等既入堂中,有叩首者,有請安者,又有並不致禮者。其實似無一人知其應如何而可。太后與之略作遜辭,並謝其賀禮。

今余且述太后之為人,凡有所贈,或有所事者,雖至微,彼恒謝之。此蓋與常人所述者,大相殊也。

時太后明知諸人無不張皇也,乃諭總管導之入各人之室中,並囑其毋庸客氣,且去休息。各人乃雙踟躕,不知其應去與否。直至太后謂余等曰:「可導之去,以覲皇后焉。」

余等既至皇后之宮,彼等覲見如儀,且不似前此之羞澀矣。皇后乃告彼等:「苟欲詳知各節,或於宮禮無稍差誤,宮眷中無不願告之者。」且決議每宮眷一人,各任來賓數人,授之儀節。以初十之典禮,苟有謬誤,誠不美觀。故余等乃從事均派,人各得來賓若干,以監督之,且以所應行諸禮授之。

值太后午後休息時,余乃往謁諸賓之任余職內者。諸賓中,太后所述之新婦在焉,故往見之。頗使余愛其為人,並覺伊殊有趣致。伊固顯然曾受教育者也,與多數之滿洲婦人,殊不相類。且見其誦讀絕佳。於是余乃以應行各事,詳為彼等解釋,並對於太后之應如何稱之也,至此一端,余不稔以上曾述之否,無論何人與太后語,則稱之為老祖宗;自稱也,不曰我,而曰奴才。凡滿人家族中,其儀則仿是。代名詞之你我二字,率以父親或母親及男或女代之。太后於此等儀節,注意最嚴。由此日至於初十,此四日間,諸來賓乃學習宮儀,並往劇場觀戲。

每日之晨,余等均往侍太后,並以前一日所遇之興趣事報告之。繼則先行以赴劇場,而立於院中,以俟太后之至。太后到時,各跪下。俟其既過,以達於戲台對面之室中。其跪也,排列成行,皇帝居首,后次之,皇妃又次之,其後則郡主宮眷,而來賓為之殿。其初兩日,各事無不如儀。乃至第三日之晨,帝忽回顧言曰:「太后至矣!」帝固余等之表率也,於是不無不跪下,帝猶一人獨立,視余等而笑。太后實未至,固不待言,諸人亦因之俱笑。帝之於戲弄也,最形歡愉。其他則絕無如是者。

初九日夜,宮眷中無一眠者,蓋欲於初十之晨無後時也。所有來賓,均囑之以轎先行,至某山頂太后之特別朝堂而遲吾輩。彼等須夜間三時抵此,余等則稍後,約在破曉。有頃,太后至,而慶禮於是始焉。此次慶禮,與皇帝萬壽無稍差異,前已述之矣,無庸再敘。其異者僅有一端,蓋於是日侵晨,吾等仍需有所進獻,且每人各進鳥百頭,其類各殊。每年太后萬壽,率有此奇特之舉。蓋太后必以其私資購鳥萬頭而釋之也。方鳥籠懸於丹墀中,其狀殊可悅。太后於此必選一吉時,而太監等攜籠隨之去,今之所擇者為午後四時。太后乃攜諸宮眷至一山頂,頂上有廟,先焚檀香,而後禱於上帝。太監等乃各攜一籠。跪太后前,太后一一啟之,目睹鳥之飛去。且祝上帝,毋令之再見捕也。太后作此舉,狀極莊重。而余等方互相私語,計議群鳥中以何者為最美而可畜之者。此諸鳥中,有鸚鵡數頭,有淡紅者,有紅與綠者,各以細鏈鎖架上。乃太監既斷其鏈,而鸚鵡並不移動。太后曰:「甚奇事!每年均有鸚鵡數頭之不去者,恒由吾畜之,以俟其既斃。爾等其視之,必不去矣。」方此時,總管至,太后乃以所遇告之。伊則立即跪下而言曰:「老祖宗大吉!此鸚鵡蓋知老祖宗之慈愛,寧願居此以侍奉耳。」此舉名曰放生,功德事也,且必獲酬報於天上。

時有一宮眷詢余,鸚鵡之不飛去也,於意云何?余謂此誠奇事。彼曰:「此甚易見,何奇之有?彼太監者,奉總管命,購之已久,而教練之也。當太后午後休息時,必攜鸚鵡來此山頂以馴習之。其目的所在,僅欲博太后歡而愚之耳。蓋如此可使之愉快,且自信其仁慈,下及無知之禽鳥,亦且樂與之俱。」又續言曰: 「其最可笑者,則當太后縱鳥時,太監等方於遠山之頂,捕而再售之。彼太后之禱。雖誠切祝其自由,乃不轉瞬,而旋又被捕矣。」

萬壽慶禮,延續至於十三日始止。各人均一無所事,且均快樂,而逐日演劇焉。十三日之墓,乃告來賓:典禮已終,各自預備,翌晨而去。是晚彼等乃各向太后興辭,而於次日離去。

以後數日,余等以將遷入三海之故,從事檢束,無不冗忙。太后取曆書,擇得二十二日遷居最吉。故二十二日晨六時,宮中諸人,盡離頤和園而去。時大雪,途行極艱,余等乃以轎行,一如恒昔。太監等亦各乘馬,不役之充轎役矣。途中馬之傾跌於滑石上者甚多。而肩太后之鑾輿者,亦有一人傾跌,致墮太后於地上。遽然間,余頗意其有駭聞事發見,馬蹄得得,太監狂呼,曰:「停止,停止!」繼聞人曰:「趣視之,彼未死耶?」 於是各人停轎不前,而道途亦為之阻塞。此蓋入西門時,鑾輿行各路上所致。其後余等見太后駕已息於道旁,於是乃下轎趨面前,以觀所遇。此時議者紛紛,各有驚色。余亦以是惶甚。旋即至駕前,見太后神色安詳,坐而諭總管,囑其勿懲轎役,以途濕而滑,非其罪也。而李蓮英則謂「此殊不可,蓋必其不慎所致。肩老佛爺之鑾駕,竟敢不慎至此!」語畢,回首顧掌刑者而言曰:「於其背上,笞八十可也。」而此可憐之轎役,方跪泥濘中,敬聆是命。於是掌刑者攜之至於百碼以外,踣而撻之,笞八十者,為時至速。而此人旋即起立,一若行所無事者然。致余甚訝其狀,固甚鎮靜也。余等於時乃候一太監以茶來,而以之進於太后。且問其曾蒙損傷否。太后笑而言,謂殊無事。且命余等先行。今且述彼茶也,此茶太監等必恒備之,攜一小爐,與之俱行,並備熱水。至宮廷遷移時,雖亦備之,然鮮有用之者。

時諸宮眷仍由徑路趨三海,備先太后而於其到時迓之。余等候於庭院中者既久,凍幾僵矣,而太后始至。余等俱跪,俟其既去而止。繼乃隨之入宮。

方雪之既霽也,太后乃定以次日往覓一地,俾加爾女士之繼續繪事焉。余謂莫若稍待,俟女士既來而自覓之,必能擇一地可適當於工作也。太后謂此殊不可,苟俾伊自擇之,必將取彼所不能至之處。蓋宮內禁地甚多,不能令女士去也。故於次日,太后乃與余外出以覓之。覓之既多,終嫌太暗,其後乃得一室在宮之湖邊者。太后曰:「此則甚便,爾之來去,或以轎,或以舟也。」吾見此地,苟以轎行,必得四十五分鍾始達宮門。若以舟則可稍速。余初甚盼寓居宮中,與太后共晨夕。然計議之後,終不能達。蓋以加爾女士,仍寓美國使館,設令其獨自出入宮門,殊非計也。故太后謂余:莫若寓吾父處,晨與女士偕來,暮則與之同歸也。此事於余,惟覺欣慰。胡除遵太后命令外,亦遂無他說。

其翌日,加爾女士來宮中,見所選之室,俾之工作者,尚覺不甚愉快。其最所不悅者,則謂此室之太暗也。於是太后乃命窗牖之蒙以紙者,易以玻璃,而此又使室之太亮。加爾女士請懸以簾幕,俾聚光於畫上。方吾以其所請告之太后,太后曰;「舉宮中事物而變易之,除其適吾者外,此誠第一次也。」其始余則易其窗牖,彼猶不自愜意,而索簾幕焉。吾思莫若舉屋頂而盡棄之,彼或可安適也。然余等仍以簾幕懸之。俾遂女士之意。

當太后審視畫像,以觀其進行之奚若也。其際,謂余曰:「余等以此像也,幾經困阻,乃吾終慮此將不能有所奇異。吾見坎肩上所繪之珠,其色乃各異。有白者,有淡紅者,且有作青色者,爾可以是語之。」吾於是乃竭力解釋其故,謂加爾女士繪此,一依其所目睹者,因光之影以異。但太后終不明其說,且詢余能見其有青色或紅色者否。吾乃又釋此乃光線射於珠上,所呈之顏色也。而彼仍謂彼所見者,除白者外無他色。然至此後,覺彼亦殊不以此煩困矣。

太后寢室之在三海內者,其左近一室中,有塔一,高約十英尺,而以檀香雕成者。塔內佛像種種,太后率於晨問拜其下,其禮儀則太后於塔外焚香,而命宮眷一人稽首佛前。太后告余:「此塔之在宮中百余年矣。」其諸像中,有觀音大士之像一,高僅得五寸,而以純金製成。其中空,髒腑無不備,係金玉製。群信觀音之權力極大,而太后每於困難時,必拜之。且謂彼之所求,恒有靈驗。太后曰:「此必然也,方余禱時,靡不誠切,非若爾輩女子,稽首其前以盡職也,而旋即匆匆去矣。」太后繼謂彼頗覺中國人民,廢棄其祖先之宗教,而信基督,至覺悲悼也。

太后於中國舊有之邪教,而涉及三海者,信之最篤。一日方話語時,太后告吾:「凡有所見,毋驚懼也。」彼謂恒有人與爾偕行,而忽不之見,此常事也。且述此為狐,特作人形,以自適耳。彼等居三海中,或將數千載,具有權術,以變形狀,一如所欲。且謂太監輩,固必告余為靈魂或為鬼也。但殊不確,此蓋靈孤,並不傷人者。乃數日後,竟有一事,一若證實此說者。是夜,余之火已滅,乃遣余之太監,視他宮著中有無未眠者,若有之,試取熱水來。渠去時,曾攜燈籠與俱。乃旋即趨回,面白如堊粉。即問其故,渠答曰:「吾見一鬼女也。彼來吾前,滅吾之燭,而旋即不之見矣。」吾告彼:「此或一婢女也。」但彼曰:「非是,宮中諸女,靡不識之。若此人者,從未之見。」彼堅信其為鬼也。吾告彼:「太后曾謂此間無鬼,或狐而人焉者。」彼答曰:「此非狐,太后謂之為狐,以彼懼言鬼耳。」 彼遂告余:「數年前,總管李蓮英,行於太后宮後之廣院中,見一少女,坐於井側。渠乃去詢其所事。但稍近之,則見坐於此者,尚有數女。及至其前,諸女乃徐徐跳入井中。渠於是大呼。一侍者以燈籠趨其前,渠以所遇告之。而此侍者,乃告渠無有能跳入井中者,以其上尚覆以巨石也。」余之太監謂:「多年前,確有數女子,投此井以自戕。李蓮英所見非他,即其鬼也。中人率信人之自戕者,其靈魂仍存在於其地之左近,以勾引他人而為之替,彼乃得投生以去故也。」吾當謂:「素不信此,且極願一目睹之。」彼答曰:「苟爾一見之,必不欲再見,蓋此已足使爾驚悸矣。」

以後事,一如常,至十一月初一,太后乃降諭宮中,謂:「十一月內,先皇之忌辰甚多,照例所演之戲,一律停止。而宮人所衣,亦應變易,期當於禮。」 是月九日,皇帝往祀圜丘。帝於是日前,靜居私宮三日,除其太監外,不與一人語。雖皇后,其妻也,於此際亦不得見之。凡大祀,無不如此。

此次典禮,與其他諸祭事無不同,惟有豕耳。豕既屠後,供廟內之祭壇上。曆若干時,乃分賜群臣。凡食肉者,以為必獲利達。而得此賜者,則為太后莫大之殊恩也。其他異點,則皇帝必親詣行禮,無論如何不得命群臣代。至其故,則以舊律:國內有犯罪至大辟者,由帝親定死書,而歸刑部掌之。及年之終,以被戮者之姓名,書之黃紙上,而獻之帝。當祀圜丘時,帝乃取此紙而焚之。備達天聽。而其先祖,亦得以知其所為,一本法律,而無不當者。

其祀圜丘也,則在禁城中舉行。太后雖不悅此地,然亦命宮廷暫移是處。其故,蓋不欲片時之離皇帝左右也。故余等又復遷入禁城中。大祀既畢,宮廷本欲遷回三海,但是月十三,為康熙帝之忌辰,故決議仍居禁城中,俾行禮焉。康熙帝御臨中國,得六十一年,為自古諸帝中之最久者。太后告余等,謂彼之雄偉,為中國所未有。其記憶力之強,尤吾等所當尊敬者云。

十一月十四日,早朝既畢,太后告知余等:「俄日將於旦夕啟釁,心焉憂之。雖兩國之事,與中國無與,然頗慮其戰於中國境內,則無論孰勝孰負,終有不利於中國也。」當時余等,亦不甚注意。乃翌晨,忽太監總管報告太后:走失太監五十人。眾以諸閹無端出此,莫不驚訝。按太監公畢之後,例準自由入城,惟須於閉宮門前回宮而已。乃至次晨,又報走失太監者百人。太后聞之,恍然悟曰:「吾知其故矣,若輩必聞吾語,謂俄日將有戰事,恐義和團之變,再見今日,乃相率而逃耳。」向例太監有逃者,則緹騎四出,苟見捕者,必按律懲治。此次太后傳諭:「免予偵捕。」乃某晨,太后素所親信之某閹,又不知去向。太后知之大怒,謂彼平日對於此閹,備極優渥,今乃獲此報酬。亂機甫萌,而先逃脫。言次不勝懊喪。即余也,亦嘗見太后遇之極善。惟以其人,專事媒蘖宮眷之短,故於其去,殊覺漠然。

此後閹人之逃者,日有所聞。太后乃決計移居禁城中,俟至來春再作計議。

余嘗以閹人私逃之故,問諸余閹,據謂此正如太后所料,蓋恐復遭變故之如義和團者,而不得擺脫耳。即太后寵愛之太監,亦與余子同逃,並不足為異。繼又告余:「雖李蓮英其人,亦全不足恃。往年拳匪之亂,兩宮出狩西安,李竟托病後行,俾前途萬一有變,渠可脫身以去。」旋又談及李之陰狠:「無辜良民死其手者,不計其數,尤以閹人為眾。李權傾宮闈間,有幹犯之,或因事而觸其忌者,輒不得幸免。李之去若輩,易如拂塵耳。」又謂:「李夙有阿芙蓉癖,恣意吸食,為量甚大,宮中多不之知。即太后亦不之覺。」蓋宮中禁食此物固甚嚴也。

自是每晨,輒聞俄日兩國之驚耗,宮中諸人,漸為震恐。一日太后召宮人集其前,諭令:「勿自驚擾。果有事變,與吾人無與,決不致波及。吾人祖宗之靈。實孚佑之。而今而後,殊不願聞再有道及之者。」乃太后復召宮眷,集其寢室,諭令:「禱於先人之靈前,乞加冥佑。」於此可見太后之焦急,正與吾輩無殊。彼雖謂不願聞人談及此事也,然且時時親述之,似終難釋然於懷者。一日與余等閑談之際,而謂外間實在之消息,頗願日有所聞。余謂此事良易,僅須有西報數份,及路透特約電一份,即能知其最近之消息矣。太后聞此,為之踴躍,即命以余父名購之,每日送至余父處,轉送宮中,由余譯吳。余謂余父固嘗訂閱各報也。乃遵太后所諭之法傳遞焉。太后每晨視朝,余即以其時,將戰事消息,譯成漢文。詎意戰電至者,絡繹不絕。以余一人之力,殊嫌不濟。因告太后,改筆譯為口述,俾電報隨到隨告,庶期簡便。太后頗關心於西報之新聞,不特命余譯述戰事消息,凡其中有興趣者,命悉譯之。而於歐洲各國元首之行止,尤所注意。且以其舉動,外人無不知之者,深為詫異。乃謂余曰:「此間稍覺機密,蓋宮外人,無一得悉宮內事者,固不特吾民然也。若彼等能略知一二,則凡百流言,或可因以而息,未始非佳事也。」

余等寓居禁城時,加爾女士仍每日從事繪像,曾予以美室一間,彼寓其中,似極安適。太后復命余,予以種種便利以佐助之。蓋太后已以此事,心生厭倦,而翼其早成也。彼罕至加爾女士之室,偶爾過之,則狀至殷勤,遇之者一若彼以觀畫為一生最大之樂事也。

是月中,宮闈諸事,極無聊賴,以憂戚也。一日太后謂擬率余等周覽禁城。余等乃先至朝殿,見殿之製,與頤和園微異。入者須曆階而登,階以白石為之,可二十級。左右有欄,亦白石。階嶺有臣廊,繞殿之四周,支以巨棟,上敷朱漆。沿廊之窗,刻鏤極工,作各式之壽字形。殿內鋪以方磚。太后謂此乃堅金煉成,曆數百年矣。磚色奇黑,似敷漆者。且極滑,步履其上,輒虞踣躓。殿中陳設,與頤和園及三海中者同。惟御座乃紫檀木製,上嵌各色寶玉焉。

此殿僅於太后萬壽日及元旦,用以行朝會禮,余時罕用之。而西人則從無登之者。平日朝覲,則在較小之殿行之。

余等在殿中盤桓少傾,即往遊帝居。其宏敞遠不及太后,惟陳設極精美耳。為室共三十有二,多棄置不用。中所陳設,同一華美。室後為皇后之居,規模更小,共二十四室。內有三室,特分出以為妃嬪之用。帝與后之私宮,雖相密接,然無交通之徑。蓋二宮皆繚以回廊,遠接太后之宮。此外尚有數屋,則為賓客休息之所。且有數屋,封錮極嚴,空耶實耶,似無知者。太后謂彼亦未嘗入之,以封錮已有年矣。即通此屋之入路,亦常緊閉。余等之過其地,惟此次耳。其屋與宮中他屋迥殊,狀極陳昧。足見年代之悠遠矣。太后且諭余等毋得道之。

宮眷之屋,與太后居相接。惟室之窄隘,居其中者,幾不能旋轉其身。冬季尤苦寒。僕役之居,則在余等寓處之盡端,無他徑可適,入者必經余等之長廊。而入余等之居,則須過太后之廊下焉。此乃出於太后之意,備監視余等之後。而凡有出入者,亦得悉之也。

太后繼乃導余等至其宮中,吞吐而言曰:「吾將有所示,實爾等所未見也。」余等乃入一室,與其寢室相毗連,彼此通以狹徑,徑長可十五英尺。兩壁施漆,繪畫頗美。旋見太后語其扈從之太監。是人即蹲身移去此徑兩端之木塞,其塞實牆其之洞中。余乃知向以為堅壁者,實可移動之畫板也。畫板既開,露出一室。室無窗,光由屋頂入。四隅置巨石,石上有黃墊座位。墊側置香爐,各物皆呈古色。此外則毫無幾案之屬。室之一端,復有一徑,與前徑相若,亦設畫板。板後有室,室後有板,層層相隔,不知凡幾。質言之,全宮之壁,皆有此徑,中藏一秘室。太后告知余等:明季宮闈,嘗用之以行種種事。皇帝欲獨處時,則居之。太后嘗用一室,以藏珍寶。拳匪亂時,太后於西狩之前,曾將珍寶秘藏此處。回鑾後,啟室視之,安然無恙。匪徒之劫掠皇宮者,固無一疑及尚有此地也。

余等既回至廊下,視頃間所離各室,則除墨色石牆外,一無所見。其隱奧有如是者。至太后之厭居禁城也,其故雖多,然亦因其中多怪誕事耳。即太后亦有所不悉。太后曰:「如是處者,即余亦不樂道之,恐人疑用是以行各項事務也。」

余在禁城宮中,曾遇同治帝之妃三人。帝崩後,三妃皆寓禁城中為太后作女紅,以消磨歲月。余既與之遇,乃知彼等皆深受教育者。中以瑜妃,尤為穎慧,能詩工樂,堪稱中國女子中之最有才智者也。且於太西各國之掌故俗尚,亦無不了然,令余為之驚服不置。彼於各事,似無不知其大略。余嘗問之:「奚以疇昔從不之見?」彼答「非太后召,則不入覲。今太后既來禁城,故日謁之也。」一日余接諸妃書,邀余過從。其居屋與城中他屋分隔,而寬敞亦不及之。陳設簡樸。僅有太監及女僕數人,供奔走焉。諸妃自稱:性習寧靜,鮮有賓客,塊然獨處,自樂其樂而已。至瑜妃之室,則圖書四壁,頗饒雅趣。並出詩數章以相示。中多淒戚之音,有所感也。妃殊主張設立學校,以教育女童。蓋以其中之能寫讀者,如風毛麟角也。並勖余隨時以此言進之太后。妃並主張以泰西之治,施於中國,惟殊不欲延用教會中之教員,因若輩常借他題,以發揮其宗教主義,恐招華人之忌也。

十一月垂盡,太后召見直隸總督袁世凱。是日適為休假日,加爾女士出宮遊憩,故余得暇以隨太后視朝。太后問袁:「對於日俄戰事,有何所見?」袁稱: 「兩國雖已構兵,然決不致牽涉中國。惟戰事既定,則滿州必多事矣。」太后謂:「吾亦深知之,以兩軍戰於中國境內故也。策之上者,惟有嚴守中立。良以中日一役,國力已頹,不能再以幹戈相見。」又謂:「今當嚴諭各官員,慎勿幹與此事,以免外人有所借口焉。」

太后繼問袁對於戰事結果之意見,勝利屬之誰也。袁謂:「事極難決,日人其或勝乎?」太后謂:「日人果勝,吾憂可以稍釋。第恐未必能然耳。蓋俄地廣兵眾,勝敗猶未可必也。」

太后於是又言中國之近況,謂:「中國苟不獲已,而與他國構兵,則恐無立足地矣。吾國武力廢弛,諸無預備。既無海軍,又無訓練之陸軍。質言之:實一無可以自衛者。」袁世凱仍安慰太后,謂:「就中國現勢論之,無庸慮有戰禍也。」太后謂:「總之中國今當自醒,以力行政事。惟不知從何措手耳。殷望中國,得在世界列強之中,占一優勝之位置。時有疆臣奏請變政,惟以議論紛歧,殊未見有進步也。」

袁世凱既退,太后復召見軍機大臣,告以頃間與袁世凱所語。彼等乃無不讚助,而謂當力求振作也。並對於國防等事,各抒意見。討論後,某親王謂彼雖讚成變政,惟極反對變服裝,易起居,而去辮髮也。太后深諱其議,謂:「中國禮俗,素稱文明,今以不及者為代,非智者所為。」既而退朝,一事未決。此不獨今日為然也。

後此數日,除戰事外,絕口不談他事。太后連日曾召見各將帥,惟以朝儀素所不諳,既臨太后前,皆手足無所措,見者為之失笑。諸武員之獻議,多無意識,不知所云。太后某次嘗語及海軍之窳劣,良以吾國實無訓練之海軍士官所致。某將答稱:「中國人民,較各國為眾。至戰船而論,吾國有河湖炮船無數,商船若干艘,大可用以臨陣。」太后聞之,即命退下。謂「吾國人民固眾,然大都與彼相若,頗不能有所裨益於國家也。」此人既退,眾乃笑不可忍。太后止之,謂:「彼殊覺無可笑者,以若人也,而居海陸軍要職,深為恨恨耳。」一宮眷問余:「太后胡為聞此人之言炮船也,遂致盛怒?」余告以:「雖以全數抵禦戰艦一艘,殊無濟也。」宮眷聞余言,為之咋舌。

十一月既晦,兩湖總督張之洞抵京,即覲見太后。太后謂之曰:「爾為老臣之一,日俄戰爭究與吾華有何關係,其陳所見,且直言無畏。苟其事有必至者,余可早為預備也。」張之洞答稱:「無論此戰之結果若何,而吾國之滿洲,恐難保不以利權,讓與各國以通商矣。此外則決無他虞。」太后又將前此召見各大臣,討論變政之議論告之。即據答稱:「吾國尚有餘暇,從事改革,惟欲速則難期完美。且當於措置之先,審慎籌畫。就其個人之意而論,改革之舉,出以操切,其計至愚。」又謂十余年前,彼於改革極不謂然。今以大勢所趨,時局迥異,不得不稍稍行之,惟起居一節,仍當謹守舊製,而祖宗遺訓,不能輕棄也。簡言之,僅勸采用西法,以補中國之不足。余無所陳。太后因張之洞之意見,殊確與之吻合,顏色之間,頗露悅意。方太后召見大臣時,帝雖與焉,惟默然靜聽,不發一語。太后虛應故事,輒詢其意見。而帝之所答,則無不與太后之見同。其議遂決矣。

關於佛教諸典禮,以臘八粥為最重要,於每年十二月初八日舉行。相傳如來佛,嘗於是日乞食,得米與豆,歸而作粥,以均饗諸僧。其後遂永以是日舉行典禮,以誌不忘。其意蓋謂於是日節食者,如來必福之。故所食僅米與果豆之類,相雜為粥。不加鹽及其他滋味,幾類淡食,殊難下咽。

余等今將掃塵,預備度新年矣。所有各物,悉數取下,重事檢點,若影像圖畫以及器用等件,亦無不細加拂拭。太后又閱曆書,備擇吉日,以始事焉。繼擇定十二月十二日大吉。先期余等皆已奉有訓令,故於十二清晨,乃各從事於此。中有宮眷數人,奉命取下佛像而拂拭之,並為之製新帷幕焉。其余事,則由太監為之。余問太后:「所有首飾,須拭擦否?太后答稱:「除彼外,無有用之者。故不需此。」

各物既悉當太后之意,而拭擦一清矣。渠乃預備一名單,為所欲召之人以參與除夕禮者。此禮於歲之末一日舉行,與歐洲每歲除夕夜所行者相似,所以表辭別舊歲之意也。向例於兩星期前,邀請來賓,俾寬以時日,使克預備。太后並命為宮眷製新冬服焉。此服與余等現所衣者之殊點,惟灰鼠之出鋒,代以白狐者耳。其次則製糕矣。此蓋於新年,用以供佛及祖先者,必由太后親先製之。太后既決定製糕之時期,故宮眷等乃齊集一室,室為專供此用者。於是太監攜入米粉糖酵等物,合而揉之,以成方塊,置蒸籠中以熟之。糕隆然起,如麵包然。群謂隆起愈高,則神悅愈甚,而製者必獲吉祥。太后所製之糕,熟時頗佳美,於是眾皆賀之。太后大悅。旋命宮眷,人製一方。詎意熟時,竟無一佳者。余乃第一年為之,尚有可恕。而其他宮眷亦不見佳妙。何也?私問其故於某宮眷,渠答曰:「何謂乎不能哉?余特故意出此,以取悅太后耳。余即不能勝之,亦能與之相若,然恐轉有不利也。」余等製糕既竟,乃命太監為之,無一有不佳者。

其次乃備小盤,盛各種鮮果於內,飾於冬青等之枝葉,供於佛前。次乃取玻璃盤,盛以糧食,預備祀灶。相傳臘月二十三日,灶神朝天,一奏歲間吾人所事,至除夕而歸。至以糧食祀之之故,蓋欲借此以緘其口,不致多言也。糖食既備迄,余等乃至廚下,置祀物於灶前之桌上。灶特置此,以備祭祀用者。而謂庖人之首領曰:「其善守視之,灶神將以爾一年間之所竊,陳白無遺,將懲爾矣!」

翌晨,余等偕太后同至朝殿,太監預備黃色紅色湖色鬥方大紙,磨墨以待。太后乃握筆醮墨,書福字壽字。既而稍倦,則命宮眷代書,或命能翰墨之官吏書之。書畢,分賞諸賓以及群臣。其得太后親書者,則為莫大之榮眷焉。鹹於新年之前數日賞送。是時各省督撫等,貢獻新年之禮品,絡繹而至,收到時,輒呈之太后。其合意者留用之,不則付諸儲藏室而下鍵焉,大約永不視之矣。貢品中有小件器具、古玩、寶石、綢緞,無物不具。雖衣服亦有之。直督袁世凱所貢者為黃緞袍一件,以各色寶石珍珠,綴成芍藥花,其葉以翡翠為之,光彩耀目,價值甚巨。所缺憾者,分量過重,衣之殊不適體。太后初見時,似頗愛之,故第一日即試衣之。後乃棄之不顧。雖余以此衣之華麗無出其右,屢請太后衣之,卒見拒。某日太后接見外交團,余謂太后莫若衣此。太后未允,然亦未言其故,故外間之人,無一曾見此奇服者。

其他珍品,則兩廣總督所貢者也。中有珍珠四袋,袋各數千粒,體圓光足。若在歐美購之,價必奇昂。惟太后珍寶甚富,珍珠尤多,故僅讚以甚好二字,亦絕不以為意也。皇后及宮眷,每逢新年,亦須有貢獻,大抵乃手出之品。如鞋、巾、領、袋等物。余母及余姊妹所貢者,為面鏡、香水、香皂、及其他之美妝品,蓋皆由巴黎攜來者。太后因正缺此,極形感悅。太監及女僕等,則各貢奇異之糕點食品。

貢品之多,堆積數室,惟余等不得太后命,不克移動之。

宮眷等亦互相有所贈送,而彼此常易混淆,殊可發噱。余曾收得贈品十余事,余乃決意以同儕中之贈余者,轉贈他人。詎意翌晨,有某宮眷贈余繡花手帕一方,余一見之,即識其為余物,曾用之作新年贈品者,余乃明言之。而該婦答曰:「奇哉!」余方詫異,爾何為以余贈爾之物,而還贈與余。於是各人大笑。逮彼此比較贈品,則見諸人之中,收回贈人之禮品者,幾過半數,則更可發噱。因俗解此紛亂也,乃將各人之物,堆積一處,散亂而均分之,無不滿意而去。

新年之前約七日,停止朝覲。印皆上封。至休息期後乃啟之。在此期內,太后停辦政務,各事益見舒適。而太后亦以撥除煩冗,從事燕息,殊覺珍惜此時間焉。余等工作,除擇其安樂者外,他則無所事事,至年之末日而止。

三十日之晨,太后乃祭諸佛,次及於先祖。祭畢。來賓有至者矣,迄於旁午,至者約得五十人。諸賓中之主要者,為太后之大公主,醇王福晉,洵貝勒福晉,濤貝勒福晉,恭王福晉,以及慶王之眷屬。之數人者,皆時來宮中者也。其翌日,尚有郡主數人,僉非皇族。惟其爵位係出自特賜者耳。此外又有滿吏之女,且有多人為余所未曾見者。是日午時,諸賓既集,乃覲見太后。然後各歸私室,備事休息。午後二時,諸賓群集於朝堂,依其爵位,排列成行,以皇后為領袖,叩首太后前,此即所謂除夕禮,曾述之矣。其意蓋謂於新年前,而向太后辭歲耳。禮畢,太后各賜荷包一事。荷包紅緞製,上繡以金,中置金錢。蓋欲使各人於新年之後,從事儲藏,俾雨暘不時之用。此實滿洲舊俗,行之迄今未衰也。

是日之暮,音樂大作,嬉笑為歡,由夜達旦,無一眠者,以太后之欲作雙陸也。於是余等相繼入局。太后必欲各人以錢為博,其勝負約得二百元。並囑吾人努力為之,期其必勝。然無一不審慎從事,俾毋勝太后也。至太后倦時,乃結局而言曰:「此所有錢,吾所贏者,今將散之地上,爾等爭相攫取可也。」余等知太后之以此為戲也,乃無不竭力爭之。

半夜時,太監等攜一銅缽入室,中有爇炭。太后折取所備之冬青枝葉,而置之火上。余等復效之,益以松香,空氣盡變芬馥矣。此舉也,蓋欲致吉祥於新年耳。

其次乃製元旦餅,因元旦日,無得食米,而以此餅代之。餅以摶粉製之,而置肉餡其中。余等以一半人製餅,余則為太后剝蓮實焉。

天將破曉矣,太后謂倦甚,且去休息。余等以其非就眠也,仍歡笑如故。有頃,至太后寢室,見其眠已熟矣。乃各歸己室,重事裝束。一俟太后既寤,人攜水果數事,至其室中而獻之。所有水果,皆寓慶祝意。如蘋果者,謂平安也。如橄欖者,謂永年也。如蓮子者,謂福利也。太后無不竭誠受之,並祝吾人之慶利。繼詢吾等曾否就眠,及聞,皆終夜未眠也。謂此良當,且謂彼本不欲眠,僅休息耳。乃竟有使之不能醒寤者,而歸其故於彼年之耄也。時余等侍其側,俟其梳妝既畢,乃向之慶祝新年。於是又往皇帝皇后處祝賀。此後遂無慶禮,乃群隨太后觀劇。今日劇場,係築於庭院中。太后居於廊之一端,是處蓋備來賓及宮眷觀劇者也。當演劇時,余覺睡魔忽至,乃竟倚欄而酣眠矣。及於既寤,忽覺有物墮入口中,察之,知非他物,乃糖果也,旋即食之。既至太后前,詢余曾食糖果否,且囑余勿眠。如此良辰,毋使虛度。

太后今日興致之佳,為余所未曾見。與吾人嬉戲,一如女童,幾不知彼即尊嚴之太后,如吾徒所夙悉者也。

所來諸賓,亦無不樂甚。是夕戲劇既終,太后囑閹人以其樂器來,為吾徒作樂。太后歌曲數闋,吾等各以其間和之。於是太后又命閹人歌,其中曾有習練者,音韻甚美。其他則絕不能之,致生種種趣事,太后以此大悅。時諸人中,僅帝一人,從未破顏一笑,似不樂此良辰者也。余於外間遇之,而詢其以何故戚之深也。彼乃以英語happy new year答余,一笑而去。

次日,太后興時絕早,以往朝殿祀財神焉。余等均相從,且與祀禮。此後數日間,則一無所事,惟日湎於博,而爭攫太后之所贏者耳。其初無不安相,乃至一日,某宮眷忽大哭,而歸咎於余之爭攫時,踏其足趾也。太后以是大怒,諭彼返其室中,居之勿出。且謂:「此小節,猶不能忍受,而欲其享安樂也,殊不當耳!」

正月十日,為皇后誕辰。余等乃詢之太后:可否俞允,俾有所饋贈也。彼允吾等可任以所欲贈之。但此舉也,於饋贈之前,必先呈之太后,以征其同意。余等於此,靡不出以慎重。凡太后之所謂太美者,亦不敢舉以相贈。然究應投贈何物,又有難言者,蓋以太后或擇其所愛者,而自留之,雖其價值固甚賤也。苟有如是者,太后則謂留之自用,而以他物與皇后云。

是日典禮,與皇帝之萬壽相似,惟不甚鋪張耳。余等亦獻如意,而叩首皇后前。彼於時,本坐而受之。然以吾等為太后之宮眷,因敬太后及於吾人,乃起立焉。彼之對於吾輩,固無一而不謙撝者。

是日也,皇帝與后以及妃嬪,得同桌而食,一與帝之萬壽同。能如此者,一年間僅兩次耳。余則無不分而食者。太后遣其宮眷兩人,往侍皇后,余其一也。余因欲知彼等之相處,舉動果何似,聞此甚樂。既至皇后之室,乃以太后命告之。皇后僅答「甚好」而已。於是余等至其餐室,為之布置台椅,一依其序。所有膳品,與余所懸度者大殊。食時,毫無拘束,且極安適,非若太后之嚴肅也。余等可相與話語,而共享酒肴焉。方進饌,儀禮甚休。帝與后既就座,帝之妃,乃取酒杯,斟之使滿,次第獻於其前,以帝為首,表敬意也。膳畢,余等復回至太后室,並告以各事無不安適也。吾等之行,固明知太后欲有所偵察也。惟未能得有興趣事以告之耳。太后詢余等:「帝狀嚴重否?」余等無不答之曰:「是。」

新年典禮,以正月十五日之燈節為終止。燈之形式各殊,有作獸形,有作花形,有作果子等形者,以白紗糊之,上敷彩色。中有一燈作龍形,約長十五英尺,其下有十竿,以太監十人持之。龍之前,另有一太監,持一燈如珠,以龍戀是也。遊燈時,並佐以音樂。

燈之後,則有煙火,各呈中國曆史中之風景以及葡萄紫藤與其他諸花形焉。種種幻狀,極為可觀。煙火之側,有一移動之木屋。太后及諸宮眷,居其中視之,而免冒寒氣也。共曆數小時,未或稍間。且於此際,燃放爆竹數萬,其聲,太后似深悅之,以此為典禮之殿,則誠佳美。吾人無不大快。

其翌晨,諸賓乃相率離宮而去。而吾人逐日之生涯,復從是始矣。

諸賓既去,太后一如恒昔,以評衡諸人之衣飾與其昧於宮儀之類。繼又謂彼殊樂是。蓋以宮中景況,殊不欲彼等知之故也。

以春之將至,而農民且事布穀也。於是又有典禮。皇帝於時乃祀社稷壇,而祝豐年焉。帝於是就壇內之地,以犁耕之,然後播種其下。此舉蓋欲農民重視其事,雖皇帝也,且不以是為怍。行禮時,以其為公共事也,無論何等人,皆得參觀,農民至者亦眾。方是時也,皇后乃親蠶事,先取其子而孵化之。蠶既生,皇后乃飼以桑葉。俟其長成,至於吐絲而止。每日必采桑葉飼之,日四五次。特命宮眷數人於夜間與之食。且視其有無逃去者。蠶之生長極速,其形日異。及其長成也,所食極多。余等以飼之之故,甚形忙碌。皇后能於日光照之,而知其吐絲之時。苟視之而透明者,則蠶已熟,乃置之紙上。此時之蠶,一無所食。吾人僅視之勿令他去可矣。吐絲四五日後,絲既竭而蠶亦萎縮,狀如死者。皇后取而藏之盒中,俟其成蛾,乃取出置厚紙上而布子焉。

苟蠶已成熟,而任其自然也,則必吐絲自縛,至於布滿而漸成繭矣。因欲知其絲之吐盡未也,乃取繭而於耳邊搖之,苟絲已盡,則聞其聲。繼置繭於沸水中,以俟其柔,如此而蠶死矣。乃以針挑播絲頭,置於轆上而繅之。此外尚有數繭,則另蓄之。蠶既成蛾,乃破繭而出,亦置紙上,備之布子,而置之於寒涼之地。俟至來春,其子又孵化而成蠶矣。

絲已成,而取至太后前,俾之鑒核。方此時,太后命一閹人,取其幼時於宮中所製之絲來前,而與新絲比。其絲曆年已久,既與新製者同其精美也。

凡此所事,與皇帝布穀之意同,蓋與人民以模範,而鼓舞其工作云爾。

是歲春,天氣綦熱,太后急欲重回三海,惟以日俄之戰端已啟,莫若暫駐禁城,待大局稍定之為愈也。太后於日俄戰事,憂懣甚盛,日禱於諸神,以求中國之安泰,余等亦必與焉。此時諸事輒形暗淡,未嘗有特別事故。至二月初旬,太后以居禁城,厭倦無似,乃謂無論如何,必當遷居三海,俾加爾女士,得竣畫像。此事將近期月矣。

余等遂於二月六日重回三海。但見百草著綠,群卉含英,太后乃攜余輩繞遊湖上,靡不歡欣鼓舞。太后顧而樂之,而謂余輩之舉動,極類一群野獸之脫離樊籠者。此時太后之態度,欣悅逾恒。惟語余等:苟彼移蹕頤和園者,視今當更為欣悅。加爾女士即奉召入宮,太后乃親臨其處,觀肖像焉。繼又詢余:「此像繪竣,須曆時幾何?」余謂太后:「若不稍費時間,以姿態示之加爾女士,則竣之也,費時日頗久。」太后聞余言,沉思有頃,乃允每晨退朝後,以五分時畀之加爾女士。惟切實諭明:「隻及面部,不及其他。」乃如是者僅得兩日。至第三日之晨,太后又托辭於不豫矣。余又告太后:「若不靜坐,以面部姿態示之女士,則繪事將不能進行矣。」太后於此,雖覺甚怒,然仍復靜坐數次,至面部繪成而止。此後,太后乃嚴辭拒絕,不允再事靜坐矣。而謂無論此像之成否,決不聞問。余於是乃代太后靜坐,俾加爾女士得知太后之衣飾,肖像始漸告厥成。

太后聞肖像之將成也,甚為歡忭。余思此乃佳遇,可以繪費再進告矣。太后詢余:「所以酬加爾女士者,究必須金錢否,且其數之幾何?」余告太后:「繪像為加爾女士之職業,彼若不以此時為太后畫像,則必將繪他人者而獲酬報。今之於此,其望且或奢耳。」余之此言,終不能令太后明其意,因詢余:「果如酬以金錢,不致見侮於女士,而彼康格夫人者,獻贈肖像者也,不將因此而見侮歟?」余詳述歐美各國,婦女之以繪畫教讀等業為生者,習行不鮮,非特不以為辱,而為榮也。

太后甚詫余言,而詢女士之兄奚以不加資助。余謂:「女士雅不願其兄有所供給。矧其兄已有家室之累耶!」太后謂:「此種文明,實為奇特。在我中國,父母既亡,為之子者,有撫養未嫁姊妹之天職。」又謂:「中國婦女,苟自出謀生,則人將傳為談助矣。」然仍允余,諭令諸大臣,付加爾女士以繪像之費。

二月十四日(即西曆一九零四年三月二日)為余入宮周年之期。時余已忘卻,太后告余,始憶及之。太后問余:「居宮中是否愉快?抑仍思重回巴黎也?」余乃以誠意相答,謂:「余之居法,雖覺安適,然以宮中歲月,至饒興趣,此間誠樂,不復思法矣。況在祖國,而得與親友時相往還耶。」

太后莞爾而笑,謂恐余不久將厭居宮中,而遁往海外矣。且謂欲余不作出外之想,惟有嫁余去耳。復詢余所以反對婚事之故,是否懼阿姑之羈束也?若果有此,余則無所用其憂慮,蓋彼一日猶在人間,則余可一日不慮夫此也。又謂余適人後,不必居家中,仍可如常以來宮內。

太后賡續言曰:「去歲爾之婚事提議時,時余亦願且置之。良以爾之生長情形,與其他宮眷稍有殊異。惟余之心於此事,固未嘗一日或忘。現仍為爾擇所天,務期與爾相匹。」余之答言,一如曩昔。略謂:「余殊無適人之意,苟太后不我遐棄,不願一日之離宮闈也。」太后聞余言,謂余未免固執,想不久變更其宗旨矣。

二月下旬,加爾女士日從事於太后之肖像,蓋欲速成之也。太后又閱曆書,擇一吉日以繪竣此像。旋擇定一九○四年陽曆四月十九號大吉。余乃告知女士。詎女士再三聲言,時間短促,實難如期告竣。余以此言轉達太后,並詳述尚有細微處必須補綴,莫如假以時日,俾女士得從容布置也。而太后拒之。謂十九號四句鍾,必須告竣。余亦不能再有所言矣。

限期之前,約一星期,太后乃親臨加爾女士之繪室,作末次之察看,狀態似甚欣悅。惟因面部,色有濃淡,終不以為然。余告以此乃光之影也。而太后必欲余轉囑女士更之,務使兩邊相若。女士與余討論良久,終知不能違太后之意,乃略加修改。太后偶見像下,有洋文數事,問余為何物,乃即以繪像者之姓字告之。太后即曰:「余知外人往往有奇特之舉動,惟思奇特至此,余實未之前聞。奚以書其姓字於余肖像之上哉!他人不知,必謂此乃加爾女士之肖像,而非為余有矣。」余乃又詳釋其所以然之故,略謂:外國之美術家,於所繪圖畫之末,無論其為肖像與否,往往自署己名,已成慣例矣。太后遂謂:「此或當然,姑留之可也。」惟觀其狀,終有不豫色然。

加爾女士從事繪畫,幾以夜繼日,始克如期告竣。太后乃邀請康格夫人及其他各公使夫人,入宮觀覽畫像,以此非正式覲見也。太后乃御較小之某殿接見之。互相寒暄後,太后命與余等導之以入女士之繪室,余等從之。太后於是與諸夫人道別,逕返已室。皇后奉太后命,與余等偕往,蓋為太后作主人也。各人既見太后之肖像,均稱道不絕口,讚其酷肖。觀覽既畢,余等乃退食茶點。皇后坐於案之首端,命余次之。各人坐後,來一內監,奏請皇后轉告來賓,謂帝稍覺違和,未能蒞臨也。余乃為之譯述,各人均形滿意。故此次來賓未覲皇上,紛紛告別而去。其實帝並未病,特余等忘以覲見事告之,使蒞臨耳。

外賓既去,余將各事奏知太后一如常。太后問:「外賓對於肖像云何?」余答:「外賓極讚道之。」太后曰:「此固宜然,像乃外國美術家所繪者也。」觀其狀,殊怏怏,且泄怒於他事。余以加爾女士幾經辛勤,始克成此,不禁大失所望。太后乃謂:「加爾女士繪成此像,頗費時日,何以無人語彼,而以見外賓之舉告皇帝也。」對於內監總管,尤形憤憤。旋謂彼憶及此事,即派內監向外賓道歉,蓋恐外賓不知情形,而疑皇帝有他事發生,致悠悠之物議也。余告太后:「已向外賓詳釋帝之違和,彼等聞此,亦即漠然置之矣。」加爾女士既出宮,一日,太后詢余曰:「彼曾詰爾以拳匪之亂否?」余告太后:「時居巴黎,於亂之始末,極少聞知。」且謂女士從未一道之也。太后曰:「余殊不欲道及此事,並不願外人舉此以詢吾之臣民。居常自思:吾實堪為婦女中之最明智者,他人鮮克望其項背。彼英后維多利亞者,吾素耳其為人,即其曆史,吾固嘗取譯本讀之,覺其關係之重,與所以身罹百憂者,殊不得余之半。余之生涯,今且未艾,其未來事,無人可得而懸度之。余或反其故常,作奇特之舉,以驚醒外人之耳目,亦未可必。英吉利者,列強中之一也,然非維多利亞英謀獨斷,有以致之。彼蓋有國會之英髦,以助其後,凡百施行,必擇其善者而從之。英后於此,僅事畫署,而於其國之政治,曾無所可否。吾有人民,且四百兆,又無不惟予一人是賴。彼軍機者,雖可備余之谘詢,而彼等僅司監察。事關重要,余實決之,皇帝何所知也。余一生事,無失敗者。然決未夢及拳匪之所以貽害於邦家者,至於斯極。綜余生平,惟此謬誤。亂之方興,余實應嚴降諭旨,以禁其蔓布。奈載漪、載瀾,堅稱拳匪降自上天,所以蕩清國恥,而剪除外人者。彼之所謂外人。固指教士言也。余恨之至切,而守舊教亦至篤,爾所深知。故於此時,未嘗稍置可否。意欲坐觀其究竟耳。詎知其舉動太暴,而載漪竟於某日,以拳匪之魁入頤和園,集內閹於丹墀中,驗其頭部,有無十字焉。其魁曰:‘此十字者,爾不之見,惟余能於人之頭部尋得之,而知其為基督教徒也。’載漪於是入余私宮,謂拳魁方遲於宮門,曾得內閹二人之為基督信徒者,而詢余奚以處之。余於時怒甚,當諭載漪:未經余俞允,奚得擅以拳匪入宮?彼謂:‘此魁法術極大,能聚外人而盡戮之。且得諸神嗬護,不畏西人之炮火。’且謂:‘曾親見之,一拳匪以手槍擊他匪,已命中矣,而卒無所傷。’於是載漪請余以入教之內閹二人,畀之匪魁。余從之。未幾,聞此內閹兩人,即在離此不遠之某處梟首。翌日,匪魁又隨載漪、載瀾入宮,命內監盡焚香,以表其非基督教徒也。繼又謂莫若日令匪魁入宮,授內監以拳術。北京居人,大都皆習之矣。其次日,各內監無不衣拳匪之衣,余見之大愕。其衣為紅衫黃褲,而以紅布纏頭。念彼等竟棄其公服,而作是裝,不禁無悲矣。而載瀾者,且以一襲進獻。方是時也,軍機領袖榮祿,適以病乞假一月。余於其病時,固日遣內閹一人視之。是日閹人歸,謂榮祿已愈,將於明日入宮,雖彼假期尚有十五日也。余以彼之遽請銷假,中必有故,為之惑甚。然以拳匪頭目事,亟欲與之磋商,故欲見之之心,亦至急切。及彼之知宮中舉動也,面呈憂色,而謂:‘拳匪者非他,實叛徒也。僅欲集彼黔首,助之以盡戮外人。至其結果,殊不足為朝廷福。’余當告之,其言近是,而詰其處置之方,彼當告余,將往語載漪焉。乃至翌日,載漪來,謂以拳匪事,與榮祿衝突至烈。並謂北京居人,無一而非拳匪矣,苟欲施以禁遏,必舉北京之人而盡屠之,雖宮廷亦所不宥。又謂拳匪已擇定一日,以盡殺各國使臣,而董福祥亦允率兵助之,以火使館云。余聞之焦灼無似,料其必有大亂矣。仍立召榮祿入宮,而禁載漪於余之左右。榮祿來後,狀至憂懣。及知拳匪之所欲為,憂懣愈甚,促余立即下詔,而謂拳匪實秘密黨徒,人民不得輕信之。並諭九門提督,立逐匪人以出城門之外。載漪聞知大怒,謂:‘此諭果出,則拳匪必來宮中,盡戮諸人,無得免者。’余聞此言,自思莫若且以諸事,任載漪為之可也。載漪既去,榮祿謂彼已癲狂,且決拳匪將為大亂之基。又謂:‘苟載漪而輔拳匪,以焚毀各國使館者,則其神誌,必已迷惘。拳匪盡無知愚民,殊無知識,彼意外人之在中國者,已舉地上諸外人而盡之,苟悉戮之,他地有矣。不知其國之強盛,果達何極。若盡斃旅華之外人,則所來以報施者,不知其幾千萬也。’並謂確信:‘外兵一人,可死拳匪百,而略無困難。’且乞余允彼得節製聶士成。此人後竟以保護使館,致死於拳匪之手。時余立即允之,並諭彼速見載漪、載瀾,告以此事之重大,勿幹涉彼之計劃。孰知禍亂日亟,莫可收拾。其反對拳匪者,僅榮祿一人,而欲其與眾人敵也,烏乎可?一日載漪,載瀾又至,乞余降諭拳匪:先戮使館中人,後及其余之外人焉。余以是大怒,未之允。爭論良久,載漪謂必為之,且不可羈延。以拳匪已決焚毀使館,定翌日舉行矣。余時怒不可遏,乃諭內閹數人逐之去。彼則且行且言曰:‘太后不允頒此諭也,吾將代太后為之。願之與否,所不計矣。’乃載漪竟有此舉。此後事,爾必知之。載漪既不余前知,頒布此種諭旨,致死者甚眾。彼旋見其計之不可行,且見外兵之逼近都城也,惶懼失措,致余西狩。’」太后言至此,不禁大哭。余告太后:「心甚悼之。」太后曰:「爾不必為予悼,惟余之令譽,毀於一旦,當為爾所深悼者耳。綜予平生,惟此謬誤,良以優柔有以致此。此事之前,余如白玉,而所以治理余之國家者,靡不稱道。乃自拳匪亂後,貽余白玉以玷,且終其身而不能滌除矣。余時時自悔,悔余過信乖戾之載漪也。艱深創巨,惟彼一人,實屍其咎。」

余居宮中之第二年,與第一年之情形相若。每逢忌辰以及節期,所以慶吊者亦相若。太后每晨視朝後,則從事於興趣之事,其於宮內之菜園,關心至切。播種之際,太后必親自監臨。迨既長成,可以采割,各宮眷均攜帶一種小叉,而收獲之。太后見余等從事南畝,狀至忻悅。有時興致勃發,必來相助,以欲獎勵余等也。凡植蔬菜,得有最優之成績者,太后必有所賞。故余等無不殫竭精力以從事,一為賞品計,一為取悅太后計也。太后又嗜養雞,每宮眷一人,各得雞若干隻,一若余等必自看守也者。每晨則各以雞子呈於太后。惟余之雞,得卵終較他人為少,甚惑之。一日余之內監告余:彼曾見某內監,竊余雞塒中之卵,以移置他人之雞塒中,俾其主人得獲首選。余始恍然。

太后對於宮眷,絕不準其奢侈。某日命余開拆一包,余方擬剪斷包外之繩,太后見而止余,命余解之。余以是頗費困難,始竣此事。太后繼命將包物之紙,折疊整齊,與繩一並安放某抽屜之內,俾需用時,知其處也。太后嘗以款授余等,作個人之零用。苟余等欲購鮮花手帕絲帶等物,可向宮中使女購之。惟太后給余等各人小冊一本,用出之款,必一一登載其上。每至月底,太后則檢查之。若見有用款之多者,加譴責至嚴。其用省而出入相符者,亦必褒獎。余等以時時聆其懿訓,乃漸知克勤克儉,為居家之良規矣。

光陰荏苒,今又屆外交團春日遊園會矣。曩例必於其前一日,招請各國公使參讚,及其余之使館人員。次日則招請各公使及參讚之夫人,是年亦若是。惟到會之外賓無多,且有數人,從未到過者。日本使館來外賓五六人,由日本公使內田夫人率之。太后對於內田夫人,歡迎甚摯。且因該夫人謙撝甚,太后尤時加稱道。各外賓覲見後,余等導之至於別殿,款以茶點,並導遊宮內一周。遊畢,外賓一一興辭而去。余等乃以各事告之太后。太后於此,亦必有所詢問,一如恒昔。此次諸賓中,有一婦,衣一種粗重之旅行服,其袋極大,時時探手其中,一若甚寒然者。其帽之質,與其衣同。太后詢余:「曾見一婦而以米袋布為衣者歟?」並詢:「作此裝束以來宮中,非異事歟?」余答:「使館婦女,無不熟識,此人必不之屬。」太后謂:「姑不究其為誰,然必非上等社會,所可決也。且可必作此服裝者,決不能現身歐洲宮廷間。」太后曰:「凡此諸人,其實表崇敬於余者,或卑余為不足受之者,余一見知之矣。此輩外人,類以中人愚甚,遂疏於禮貌,如其在歐洲社會中也。余思此後,宮中有事,外人應著何服,必先告知之。即有所邀請,亦必審慎。如此則信徒與余所不願見者,可一律屏除矣。余於顯著之外人,而來遊中國者,極願接見,惟其平民,殊不欲之來宮中耳。」余當進言:「日人通行之例,可援用之。即發請柬時,將外賓應服之衣,注明柬末也。」太后甚然此說,決計照行。

每值晴朗之日,太后輒至庭外,以監察內監之栽植花木。宮內荷花,每年早春,必移植一次,太后甚注重之。老藕必截去,而取其嫩者以植之新土中。種荷之地,雖為湖之西濱最淺之處,然內監種植之際,湖水時有與腰齊者。太后則費數小時之久,坐玉帶橋上,以監察之,而時以種植之法,訓導之焉。此舉常曆三四日始畢事。此數日間,各宮眷則侍其側,製作種種纓繸無,備太后各種椅榻之裝飾品,其實余等終日忙碌,幾無事不為也。

是年春,袁世凱復入宮陛見,太后與討論者,為日俄戰爭等事。袁告太后曰:「此項戰爭之關係,日益重大,恐最後蒙莫大之影響者,厥惟中國。」太后聞袁之言,甚煩悶。謂某御史曾請以大宗食米,贈與日本,彼未之允也。袁世凱極然太后之言。

此時,余每日仍將西報中戰電,譯呈太后。一日余見報上載有新聞一則,謂康有為已由巴達維亞行抵新加坡云云。余以為此,必能致太后之注意,遂一並譯之,詎太后見此,勃然大怒。旋告余,謂:「此人實致中國紛亂之禍首,皇帝未遇康氏前,於列祖列宗之遺訓,遵守惟謹,莫敢或違。惟自引進以後,遂思變政,且欲汲引耶教於中國。」太后繼言曰:「康氏曾請皇帝以軍隊圍困頤和園,將余禁居其中,俾彼得實行新政。幸彼時軍機大臣榮祿,與直督袁世凱,均效忠於余,始得破壞其計劃。當是時也,余聞榮之言,即趨至皇帝所居之內城,詢以此事之真相,皇帝答稱自知其過,遂請余垂簾聽政也。」

時太后曾立降諭:「捕康有為及其黨徒。惟康已設法出奔,而太后亦遂不知其消息。迨余譯呈,不免舊事重提矣。繼太后以得知康之所在地,似覺釋然。且欲知其何所事焉。乃旋又盛怒,詢余外國政府,必以何故而保護中國之國事犯。又何故不於其己國國是稍加之意,俾中國得以治理其臣庶也。乃命余時時留意康氏之消息,有則立即譯呈之,惟余則立意無論如何,決不再提及此人,而太后亦漸漸忘之矣。某日遊三海時,太后指其中之曠地告余等,謂此處本為朝殿,而焚於拳匪之亂者也。惟此殿之被焚,實意外事,非西兵意欲毀之。又謂每見此地,輒為心酸。且現用之朝殿太隘,不足以容留新年朝賀之外賓。故決計於被焚處築新殿焉。太后遂命工部依其意旨,製新殿之模型,製成呈覽。前此宮內各殿,盡中國式。惟現造之殿,則參用西製。旋工部製成模型,呈之太后閱看,模型以木為之,體積甚小,而窗欞畢具。然余觀太后於此,無一可當其意者。非曰此室大,即曰彼室小。故復將模型發還,命工部重造之。迨二次呈進,宮內各人,皆謂較第一次為勝,呈太后亦極形滿意。模型既定,太后乃思所以名之者。籌思者久,始定海晏堂三字,而立興土木矣。太后於建築之進行,甚為注意。並決定其中之陳設,悉用西式,僅御座仍舊製。余等由法返國時,曾攜有器具樣本數種,太后細加參考,乃擇定路易十五世之式樣。但各物必塗黃色,以崇體製。其簾幕地毯稱是。太后既定各種器具後,余母乃進言,謂願以此項器具相獻。太后允之。余母遂向巴黎著名之某公司訂購。新殿告成,器具亦至,因即一一安置其中。太后親臨察看,仍覺不當。其狀似不滿意於新殿之結構也。謂今後始知中國之宮殿,優美無倫。以其形式之莊嚴,實優於西式之宮殿。然既築成,無可更改,亦不必過事吹求矣。

是年之夏,余頗有閑晷,乃日以一小時教皇上以英文。皇上天資穎悟,憶力絕強,故進步綦速。惟發音不甚清晰耳。誦習未久,即能讀普通教科書中之短篇故事,且能默書,亦無差誤。皇上之英文書法,異常秀豔。臨摹古體,與裝飾品用之英字,尤稱佳妙。太后聞此,似甚欣悅。謂彼亦願學之。以其自信,苟從事於此,進益必非常迅速也。詎太后學習兩課後,即不能耐,此後亦絕不道及之矣。

余於授課時,遂得乘機與帝縱談各務。一日帝忽然語余:「謂余於改革事,曾不能移化太后,稍事進行也。」余答:「自來宮中,興辦者已復不少,海晏堂其一也。」然帝狀似卑此為不足道者。帝謂時機果至,或有用余處。惟於此舉,帝狀頗呈疑慮色。旋又詢余父病狀。余答父病若不見瘥,余等無論如何,必暫離宮闈去也,帝答余等此去,雖覺淒戚,然終以去此為佳。並謂余旅歐多年,宮中歲月,萬難久耐。苟願去此,彼必不加禁阻也。

太后準余月以兩次往探余父。而余居宮中,各事亦靡不安適。惟某日太后之使女告余:謂太后又復為余籌議姻事。初聞之,殊不介意,旋太后告余:謂諸事已布置有緒,將嫁余於所擇定之某親王。觀其狀,似欲探余作何言者。余告以父病,憂慮正殷,乞其暫緩置議。此言使太后甚怒,謂彼之待余甚厚,殊覺不知感戴。余默然未答。太后亦無所言,遂勉自抑製,不復憶及之矣。迨余寧家時,乃將詳情告知余父。余父始終不以此婚事為然。命余返宮,為內監總管李蓮英詳述此事,並向李說明余所處之地位。蓋宮內諸人,能左右太后者,惟李一人而已。故余遂乘機向李述之。其始似頗不願幹涉此事,謂余終應遵太后之意而行。迨余告以實無適人之念,而願奉職宮中也。始允為余竭力設法。此後余遂不聞太后道余之婚事,李亦從未述及,始知彼已為余收有成效矣。

夏季中,並無要事。時在八月,乃伐宮內之竹,而命宮眷從事於此。余等乃取竹雕刻之,作花卉文字形。太后在旁,為之指導。繼將此竹,製成台椅,俾太后茶室之用。秋夜冗長,太后乃教余等以中國之曆史歌賦,間十日考試一次,以覘學業之有無進益也。其優美者,必有獎賞。年幼內監,亦共余等學習。中有數人,答語絕可發噱。值太后暢樂時,聞此則付之一笑。有時則命內監撲責之,以懲其愚頑。惟彼等常被撲責,視之若慣,而旋亦忘之矣。

皇帝以將屆太后七旬萬壽,擬以極大規模,舉行慶典,惟太后因日俄戰事方殷,不允其請,蓋恐人民有所訾議也。故此次乃壽,與前此所異者,惟太后受宮內諸人朝賀後,賞賚甚眾,且錫以銜位,豐其俸給,並酌予升擢焉。余妹與余,均得賞郡主銜。此種銜位,隻限於宮闈,由太后特賞。至宮外諸臣之升擢,則由皇上頒諭行之。向例然也。慶祝以內城為宜,故擬於此中行之。惟太后不然此說,諭令宮闈於十月十日前三日方得移往。以此故,頤和園之與內城也,均須鋪張,諸事極形匆促。兼之前數日,雪至大,各事益形阻滯。惟太后於此悅甚,以其素喜雪景也。並欲於宮中,傍山攝影。遂命余兄以攝影器入宮,攝影數張,無不佳美。

十月七日,宮闈始遷入禁城,慶祝於是始矣。凡百鋪張,極形美麗。庭院中搭以玻璃棚,俾雪不得入,宜每日演劇焉。初十日慶祝禮與夙昔無異。諸事已畢,宮闈復回三海。

余等既回三海,聞余父又以病勢增劇,上書乞休。太后遣內監數人往探病狀,知其果然,始允其請。且於吾父滬上之行,亦頗讚同。謂此行或可已其疾,而視西醫之能否奏效也。又謂余母似必隨往,惟余妹與余大可不必與之偕。余乃一再進言,謂余之偕行,乃其天職,誠恐余父萬一不測,余將永無再見之日矣。余苦求太后俯允所請,而彼仍多方阻難。繼見余去誌已決,乃謂余曰:「彼為爾父,爾既堅欲偕行,余知不便阻留。惟須記取諸事畢後,當速返宮中也。」太后既準余等赴滬,復欲為余等備製衣服,以及途中應用各物。故遲至十一月中旬,始克出宮。太后之意如此,余等惟有靜待而已。

各物既備,太后乃取曆書,為余等擇一啟行之吉日。所擇定者為十一月十三。余等遂於十二日出宮返家,先向太后叩頭告別,並謝其種種優待。是時無人不哭,太后亦然。余等復向皇上皇后告別,皇上僅與余等握手,而操英語曰:「good luck(佳運之意也)。」其他諸人亦以余等之去,無不黯然。太后佇視良久,謂余等周旋不已,徒費時間,於事無濟,莫若就此啟行也。內監總管候宮門,亦向余等珍重道別。余等遂驅車至余父處,至則諸事已預備就緒。翌晨乘火車至天津,適得末班商輪赴滬。舟抵大沽口,因水淺停擱若干時。

既抵滬濱,余父即赴西醫處就診。其病經此番跋涉,似有瘥勢。而余轉憶宮中之生涯不已。雖滬上舊友至眾,且時承相邀赴飲宴跳舞等會,然終覺不快。蓋滬濱事事物物,均與余京中所習見者殊,頗望有時重返宮中,以侍太后。抵滬後,約兩星期,太后特遣人來,探詢余等之近狀。此人攜來太后所賜之珍物至多,及所賞余父之藥品。余等以得見此人,無不歡忭。彼謂宮人相念甚殷,並以速返宮闈相勸。且以余父之病,日漸有瘥,彼謂余無庸再羈滬上,莫若返京,以服務宮中也。故余寓滬度新年後,即北上矣。此時海冰未釋,余遵海先至秦皇島,後乘火車入都,此行備極艱辛,抵京後,為之大快。時太后已遣余之內監候於車站,余旋即入宮,一見太后,歡忭愈恒,而相向哭矣。余告太后:「父病漸瘥,極盼常侍其左右也。」

余在宮中之職務,與前無殊。惟無余妹相伴侶,又無余母相與話語,頓覺歲月之全非矣。太后待余如恒,且視昔為優渥,余終覺不樂,極願得重返滬瀆也。宮中所事,無異曩昔。至二月間,接上海來電,謂余父病日篤,急欲見余,余遂以電呈之太后,而俟其後命。太后見電,謂父年已老邁,病勢如此,恐難速痊。及其既也,乃告余可即束裝赴滬。余復向宮內諸人,一一道別,滿擬不久而歸,而此次竟不能如願矣。蓋余重抵滬上時,父病已危,復經數日,遽爾長逝。按其日期,即西曆一千九百零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也。余等服孝百日,以此遂不能返宮矣。

余在滬時,得新交多人,始覺宮中之生涯,終不能勝過余在歐洲時所身經之默化力也。余雖為滿人,然服膺西人已久,且在外國受有教育者。故與余夫見後,婚事旋即議定,余則以是為美國之國民矣。然余在宮中之二年,以奉侍慈禧太后者,實余年幼時最安樂之日月,故余對此二年之光陰,遂念念不能忘也。

余於改革一事,雖不能多所循誘太后,然仍望此生得見中國有日醒悟,以儕於世界列強之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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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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