濳研堂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二十六
濳研堂文集 卷第二十六 清 錢大昕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嘉慶丙寅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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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研堂文集卷二十六
嘉定錢大昕
序四
重刻河東先生集序
柳氏望出河東仲𡍼先生宰相之系刻厲於學欲追逐
韓文公而上之以造於聖賢之域雖未卽聖賢亦聖賢
之徒也其集稱河東先生與子厚先後同名河東非兩
公所專而若有非兩公莫屬者宰相雖榮寵一時而易
世以後齷齪無稱甚或爲世詬病故知富貴之有盡不
若文章之長留矣顧子厚集自宋時注釋者已有五百
家訖今家有其書而仲塗僅有傳鈔本又多魚豕之譌
近推吳中何義門學士手校本而見之者尟蘭谿柳君
渥川得浦江戴氏鈔本因令其子書旂精校付諸剞劂
旣成屬予序其端先生立言之旨盧抱經前輩序言之
詳矣予讀集中述其父少監之訓曰載金連車不如敎
子讀書又述叔父戸曹之訓曰不耘不耨良苗不秀不
鍜不鍊良金不辨欲謀其始先謀其終終若不凶始乃
有功乃知先生雖天才俊爽迥軼儕輩亦由得力於庭
訓者深也渥川故元待制文肅公之裔孫敦行植品以
亢其宗而書旂窮經績學克成厥志古文君家事也當
有抗志希古趾美前人者吾於蘭谿之柳卜之矣
重刻孫明復小集序
宋孫明復先生小集雜文十八篇詩三篇泰安聶君鈫
手鈔藏於笥者有年懼其久而湮沒也乃謀付梓以廣
其傳詒書京師乞予誌其刻之歲月案歐公誌先生墓
稱公病時天子𨕖書吏給紙筆就其家得書十有五篇
藏於祕閣宋史則云得書十五萬言予謂先生立言主
平明道非若文人以繁富相矜史家得於傳聞不若歐
志之可據此本有十八篇殆後人別有所據附入之耳
當宋盛時談經者墨守注疏有記誦而無心得有志之
士若歐陽氏二蘇氏王氏二程氏各出新意解經𣃕以
矯學究專已守殘之𨹟而先生實倡之觀其上范天章
書欲召天下鴻儒碩老識見出王韓左穀公杜何毛范
鄭孔之右者重爲注解俾六經廓然瑩然如揭日月以
復虞夏商周之治其意氣可謂壯哉元明以來學者空
談名理不復從事訓詁制度象數張口如則又以能
習注疏者爲通儒矣夫訓詁名理二者不可得兼然能
爲於舉世不爲之日者其人必豪傑之士也予故因讀
先生文而記之
蘇詩合注序
注東坡詩者無慮百數家今行於世者唯永嘉王氏吳
興施氏及近時海寧查氏本王注分類經後人刪并然
流傳最久施注世無完本宋牧仲尚書屬幕客補足刊
於吳中頗訾王氏之謬而於施注多所芟改殊失古人
面目查氏依施本補其未僃後來校刊悉去施注學者
又以兩讀爲病此大鴻臚馮星實先生合注之所由作
也先生博極羣書與古爲徒沈酣於東坡詩者有年精
思所感形於夢寐又得宋槧五家注元槧王狀元集百
家注舊本稽其同異而辨證之於宋代掌故人物則采
李仁父長編及各家文集諸道石刻一一增益斯又足
禆前人之闕漏而爲論世之助者也頃先生以侍親辭
榮歸里書成之日予得受而讀之循環三四味之彌旨
竊謂王本長於徵引故實施本長於臧否人倫查本詳
於攷證地理先生則彚三家之長而於古典之沿譌者
正之唱酬之失攷者補之輿圖之名同實異者覈之以
及友朋商榷之言亦必標舉姓氏其虛懷集益又如此
若夫編年卷第一遵查本其編次失當者隨條辨正而
不易其舊則先生之愼也立言愈愼攷古愈精披沙而
金始露鑿石而泉益淸是書出而讀蘇詩者可以得所
折衷矣昔范至能與陸務觀談及注蘇詩陸舉九重新
埽舊巢痕遙知叔孫子已致魯諸生句極言注之不易
謂必皆能知作者之意然後無憾厥後務觀序施氏書
雖稱其用功深歴歲久而終之曰亦幾可以無憾幾之
云者意若猶有未滿焉如先生之博聞強識重之以知
人論世之學使務觀見之其必快然無遺憾也夫
黃崑圃先生文集序
詹事府詹事加侍郞銜黃公崑圃以文學政事受知
三朝敭歴中外當代推爲鉅儒四方識與不識皆曰北
平黃先生而不以官稱之京師首善地人士蔚起列官
朝省者無慮數十百輩然相與語稱北平不問知其爲
公今距公沒十五六年承公之言論風采者漸少而思
慕歎美如出一口葢公之文行如元氣入人肝脾久而
不能也初新城王文簡公詩文爲海內宗師公弱冠
登進士實出文簡之門一衇相承遠有代序四方寒畯
持行卷來謁者雖一篇一句之工必加奬賞傳播公
閒雍正癸卯典江南鄕試得士百二十九人儒林文苑
名臣多出其中若潘敏惠思榘胡恪靖寶瑔陳司業祖
范任宗丞啟運張詹事鵬翀徐檢討文靖其尤著者論
者以爲江左設科以來罕有其匹平生以造就人才扶
植善類爲已任嘗曰善人國之紀也吾樂與善人交此
吾所以報國也竊嘗論
本朝開國以來以文章致位通顯者多矣至於主持騷
雅宏長風流爲海內所共推者則前有新城後有北平
新城年七十八賦詩有得第重逢辛卯歲之句欲與新
郞君序老少同年乃未及期而卽世公以康熙辛未登
上第更六十年復遇臚傳招新科進士敘同年燕集里
第
天子聞之
優詔奬異此又新城所願望而不得者烏呼天之於公
可謂厚矣公所𢰅述甚富多板行於世唯詩文未及手
定間有散佚公之長子漕運總督兵部尚書雲門先生
裒輯而編次之屬予讎校且命序其端自唯後生末學
何足以窺公之藩籬猶憶壬申歲入都曾拜公於里第
公所以奬而期之者甚厚及僃官詞林得執後進之禮
尚書官太常時予在記注右史恆以公事追隨
殿廷公之孫符綵又予分校禮闈所得士也俯仰二十
年辱有三世之舊承尚書命得挂名公集以附不朽有
厚幸焉
味經窩類槀序
太子太保大司寇錫山秦公以通經砥行爲東南多士
倡洎登巍科陟上以夙昔經術發爲經濟移孝作忠
爲當代名臣公退之暇手訂五禮通攷數干萬言剞劂
吿成旣乃取平日所爲又分類編次爲若干卷名之曰
味經窩類稾味經窩者公少時讀書之室名也錫山自
高顧諸君子講學東林遺風未墜尊甫給諫公潛心性
理學養尤𮟏公目擩耳染聞道最早顧不欲居講學之
名乃與同志三四人爲讀經之會每旬有餘日則一會
於所謂味經窩者會則出其所得而商㩁之嘗曰先聖
之蘊具於六經舍六經安有學哉及其出而爲文光明
洞達浩乎沛乎一如其意之所欲言而止譬之堂堂之
陳正正之旗所向無敵而不爲佻巧詭遇之計葢嘗受
而讀之詩賦章奏序記論說無體不僃而說經之文居
其大半昔人稱昌黎以六經之文爲諸儒倡今公之文
非六經之法言不陳非六經之疑義不決折衷百家有
功後學所謂吐詞爲經而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唯公有
焉嘗秦漢以下經與道分文又與經分史家至區道
學儒林文苑而三之夫道之顯者謂之文六經子史皆
至文也後世傳文苑徒取工於詞翰者列之而或不加
察輒文章爲小技以爲壯夫不爲是恥鞶帨之繡而
布帛之利天下執穅秕之細而訾菽粟之活萬世也
公之學求道於經以經爲文當世推之曰通儒曰實學
不敢厪以文士目公而其文亦遂卓然必傳於後世此
之謂能立言者昌黎不云乎言浮物也物之浮者罕能
自立而古人以立言爲不朽之一葢必有植乎根柢而
爲言之先者矣草木之華朝榮而夕萎蒲葦之質春生
而秋槁惡識所謂立哉予自官京師以年家子從公游
公以其不爲世俗之學也而亟稱之丁丑戊寅之間館
公邸第因得稍窺公得力所自茲承公命論次其文集
謹取所聞於公者而書之卷末若其筆力之馳驟體格
之𥳑嚴波瀾之浩瀚覽者當自識之故不復贅云
紀曉嵐烏魯木齊雜詩序
同年紀學士曉嵐自塞上還予往𠊱握手敘契闊外卽
出所作烏魯木齊雜詩見示讀之聲調流美出入三唐
而敘次風土人物歴歴可見無鬱轖愁苦之音而有春
容渾脫之趣間又語予嘗見哈拉火卓石壁有古火州
字甚壯偉不題年月火州之名始於唐此刻必在唐以
後宋金及明疆理不能到此當是元人所刻予以元史
亦都護傳及虞文靖所𢰅高昌王世勳碑證之則火州
在元時實畏吾兒部之分地益證君攷古之精核獨怪
元之盛時畏吾人仕於中朝者最多若廉善甫父子貫
酸齋偰玉立兄弟竝以文學稱而於本國風土未能見
諸紀述使後世有所攷稽何與將徙居內地而其故
俗與抑登高能賦自古固難其人與
今天子神聖威武自西域底平以來築城置吏引渠屯
田十餘年間生聚豐衍而烏魯木齊又天山以北一都
會也讀是詩仰見
大朝威德所被俾逖疏沙礫之場盡爲耕鑿誦之地
而又得之目擊異乎傳聞影響之談它日采風謠志輿
地者將於斯乎徵信夫豈與尋常牽綴土風者同日而
道哉
習菴先生詩集序
昔孟子之言尚友也由一鄕一國而進之以至於天下
之善士猶以爲未足而友古之人其識見襟懷卓然非
尋常所及矣雖然嘗試論之天下之善士非能離一國
一鄕而立於獨者也幸而在吾鄕則一鄕得而私之也
由今而視古則尊之曰古之人其在於古則亦天下之
善士也古人亦必有所居之鄕則其鄕亦得而私之也
嘉定瀕海小邑無名山大川之勝其在赤縣神州中厪
如太倉之蕛米且建縣於南宋宋元以前未有文人學
士故家流風之遺也士大夫多循謹朴魯仕宦無登要
路者然自明嘉隆間海隅徐氏及唐婁程李嚴諸君敦
尚古學其後黃忠節公文章氣節照映千古
國朝則菊隱樸邨松坪南華諸老或湛深經術或樹幟
詞壇邑雖僻小其名猶著於海內則以鄕之多善士焉
予生晩不及見諸先輩西莊長予六歲而學成最早予
得聞其緖論稍知古學之門徑習菴少於予三歲而辯
悟通達勝予數倍兩君者天下之善士也置之古人中
無不及焉而在吾鄕吾皆得而友之旣而先後通籍徧
交海內名流閱歴四十餘年而屈指素心無如吾兩君
者不獨頌讀其詩書并親炙其性情學問古來稱齊名
者李杜元白韓孟皮陸俱非同在一鄕而兩君乃近得
之望衡對宇之際此生平第一快事也習菴於學無所
不通而於詩尤妙絕一世每分韻聨句同人皆爭奇鬬
巧自詡絕出及見習菴作咸退避無間言古風近體流
播人閒海外異域多有傳其稾者而全集未傳於世歲
丁未習菴卒於粤東官𪠘其子臣晟扶櫬自南還寢門
卒哭之後詢其遺文頗有散失捜訪而次弟之得若干
卷追念曩昔之樂益增今日之悲垂老索居文章蕪陋
并書一通以寄西莊諒與我同一墮淚也
李南澗詩集序
予不喜作詩尤不喜序人之詩以爲詩者志也非意所
欲言而強而爲之𡚶也不知其人志趣所在而強爲之
辭贅也韓子之言曰物不得其平則鳴吾謂鳴者出於
天性之自然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鳴之善者非有所不
平也鳥何不平於春蟲何不平於秋世之悻悻然怒戚
戚然憂者未必其能鳴也歐陽子之言曰詩非能窮人
殆窮者而後工吾謂詩之最工者周文公召康公尹吉
甫衞武公皆未嘗窮晉之陶淵明窮矣而詩不常自言
其窮乃其所以愈工也若乃前導八騶而稱放廢家絫
巨萬而歎窶貧舍己之富貴不言翻託於窮者之詞無
論不工雖工奚益予持此論久矣其後交李子南澗乃
不相謀而相合焉南澗之性情與予略相似予好聚書
而南澗鈔書之多過於予予好金石文而南澗訪碑之
勤過於予予好友朋而南澗氣誼之篤過於予予好著
述而南澗詩文之富過於予世俗以鄕會試所得士與
試官相稱爲師弟特以名奉之而吾兩人乃以臭味相
合方其在京華每一日不相見輒卹然若失不知其何
以然也南澗旣以磊落英偉之文登進士第乃捧檄瘴
癘之鄕舟車奔走日不暇給而詩益奇而工殁後其仲
弟以遺稿示予官爲一集葢仿王筠之例讀之似近而
遠似質而雅似淺而深中有所得而不徇乎流俗之嗜
好此非有不平而鳴者也此不言窮而工者也此眞合
乎古詩人之性情而必傳之詩也予不辭而序之者葢
深知夫人之志趣而非強爲之辭也
甌北集序
昔嚴滄浪之論詩謂詩有別材非關乎學詩有別趣匪
關乎理而秀水朱氏譏之云詩篇雖小技其原本經史
必也萬卷儲始足供驅使二家之論幾乎枘鑿不相入
予謂皆知其一而未知其二者也滄浪比詩於禪沾沾
於流派較其異同詩家門戸之別實啟於此究其所謂
別材別趣者只是依牆𠊓壁初非眞性情所寓而轉蹈
於空疎不學之習一篇一聯時復斐然及取其全集讀
之則索然盡矣秀水謂詩必原本經史固合於子美讀
書萬卷下筆有神之旨然使無眞材逸趣以驅使之則
藻采雖緐臭味不屬又何以解祭魚點鬼疥駱駝掉書
袋之誚乎夫唯有絕人之才有過人之趣有兼人之學
乃能奄有古人之長而不襲古人之貌然後可以卓然
自成爲一大家今於耘菘先生見之矣耘菘天才超特
於書無所不窺而尤好吟詠早年登薇垣樞禁游翰
苑應制賡和頃刻數千言
當宁已有才子之目及乎出守邊郡從軍滇檄觀察黔
西簿書塡委日不暇給而所作益奇而工歸田十數年
模山範水感舊懷人之詞又日出而未有艾也最耘菘
所涉之境凡三變而每涉一境卽有一境之詩以副之
如化工之賦艸木千名萬狀雖寒暑異𠊱南北殊方枝
葉無一相肖要無一枝一葉不栩栩然含生趣者此所
以非漢魏非齊梁非唐非宋而獨成爲耘菘之詩也或
者以耘菘老於文學在京朝循資平進卽可升秩槐棘
且在方面有循良聲不久當膺開府之寄乃退而以詩
自名疑若未展所抱者予謂古人論三不朽以立言居
立功之次然功之立必馮藉乎外來之富貴無所藉而
自立者德之外唯言耳姚宋郭李諸公非身都將相則
一田舍翁耳吾未見言之次於功也書有一卷傳亦抵
公貴耘菘嘗自道之矣知難而退從吾所好耘菘葢
自知其材其趣其學之足傳而不欲兼取以託於老子
之知止焉爾試質之耘菘其以吾言爲然乎否
炙硯集序
五倫之中朋友居其一士方伏處鄕里以朋友視兄弟
其親疏若大不侔矣一旦辭家而仕於朝與賢士大夫
游或接武於公廷或相訪於寓邸出或同車居則促厀
收諒之益極談讌之歡經年累月無閒寒暑思尋家
庭長枕大被之樂翻不可得故嘗謂朋友之樂唯京朝
官所得爲多夫扶輿之秀鬱積而生奇士求友者或數
十里百千里始得一人然且出處異地術業各方聞名
而未及見者比比也獨京都爲賢士大夫所會歸幸際
承平野無伐檀之詠同聲相應無異挹水於河取火於
燧也科目之設士以登進士爲至榮而所謂同年者雁
行而升比於異姓骨肉公務之暇披衣相從固所常有
而或以諧謔博弈雜之樂佚游而忨歲月則君子不取
焉炙硯集者習菴先生與其同年友爲銷寒會相與醻
和之作也其會旬日而一舉會必有詩或分題或拈韻
始庚寅訖癸巳得詩若干篇予受而讀之賦物之作淸
新而瀏亮詠古之作磊落而激昂㬪韻之作排奡而妥
帖譬之宮商合奏絲竹齊鳴渢渢乎有中和之音而無
嫥壹之調詩不云乎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神之聽之終
和且平此燕朋友故舊之歌也而太史編之以爲雅音
倘所謂和其聲以鳴
國家之盛者邪唐時詩人唱和篇什最富者莫如元白
二公二公同登貞元進士第微之詩所云昔歲俱充賦
同年遇有司者也今習菴之詩爲朝野推重不減香山
廣大敎化之目而一時唱酬諸公異曲同工視元和長
慶之彥有過之無不及然則此集之刻其傳誦人口而
流播雞林無疑矣
春星草堂詩集序
昔人言史有三長愚謂詩亦有四長曰才曰學曰識曰
情放筆干言揮灑自如詩之才也含經咀史無一字無
來歴詩之學也轉益多師滌淫哇而遠鄙俗詩之識也
境往神留語近意深詩之情也方其人心有感天籟白
鳴雖村謠里諺非無一篇一句之可傳而不登大雅之
堂者無學識以濟之也亦有𮌎羅萬卷采色富贍而外
強中乾讀未終篇索然意盡者無情以宰之也有才而
無情不可謂之眞才有才情而無學識不可謂之大才
尚稽千古兼斯四者代難其人竹初先生負絕異之姿
而生長名門目濡耳染自相師友十齡能賦弱冠成名
才子之稱播在人口固已凌鮑謝而軼溫李矣然而文
章雖貴遇合偏艱孝廉之往而輒返中書之省過而
不留南北奔波舟車轣轆逆旅非無知已當場難索解
人重以骨肉摧傷心腸鬱結意有所觸宣之於聲而詩
格益奇洎乎牽絲東浙簿書訟牒㫄午紛紏幾於日不
暇給而先生從容應之非徒不廢嘯歌而且益多而工
然後知文章無妨於政事彼以一行作吏此事便廢爲
辭者雖不作吏亦未必工也乙巳夏大昕來鄞先生出
詩稿見示讀之思深而力厚格高而氣和得古人之性
情而不襲其面目兼古人之門徑而不局於方隅此眞
才人也此大才人也兼詩家之四長而無復遺憾先生
於此不凡矣爰書數語於簡端
張鶴泉文集序
予拙而嬾不善譽人詩文在京華日嘗爲同歲生序其
詩其人得之心弗喜也湘潭張君鶴泉以古文名與予
向未識面不知何從見予文而喜之前歲屬唐陶山明
府乞予序其集予以未見集不敢虛譽辭去冬鶴泉又
介陶山寄示各體文二冊讀之始信其工而欲序之老
嬾久未屬草今春陶山書來云鶴泉死矣臨沒猶以不
見先生序爲憾烏呼鶴泉以垂莫之年相距三千里外
猶拳拳於予斯眞文壇之知已也而不得及其存而歸
之予負鶴泉多矣夫文之聲價本不待序而重昌黎之
文序於李漢漢豈能重昌黎者柳州之文序於劉夢得
夢得與子厚同患難交最密然夢得文格不如子厚且
二子之序皆在身後未知果有當於昌黎柳州之意與
否鶴泉以韓柳爲師視近代尟當意者而乃有取於子
之言予方欲就鶴泉決其當否而竟不及待僅得比於
劉夢得李漢之例予負鶴泉多矣鶴泉起家進士初宰
頥天之房山繼宰甘肅之寧夏與華亭皆鎭靜和易異
於俗吏操切武健之爲公暇輒手一編輿馬小休文已
脫稿歸田後所得益深讀其文品格峻潔議論淵醇
抒所見而不戾於聖賢立敎之旨昌黎言不茍爲炳炳
烺烺柳州言參之太史以著其潔鶴泉葢兼而有之今
鶴泉已矣知鶴泉者莫如陶山序成質之陶山其以予
言爲有當否邪
半樹齋文稿序
别於科舉之文而謂之古文葢昉於韓退之而宋以來
因之夫文豈有古今之殊哉科舉之文志在利祿徇世
俗所好而爲之而性情不屬焉非不點堯典塗改周
詩如翦綵之花五色具僃索然無生意詞雖古猶今也
唯讀書談道之士以經史爲菑畬以義理爲漑灌𮌎次
灑然天機浩然有不能已於言者而後假於筆以傳多
或千言少或寸幅其言不越日用之恆其理不違聖賢
之旨詞雖今猶古也文之古不古於襲古人之面目而
古於得古人之性情性情之不古若微獨貌爲秦漢者
非古文卽貌爲歐曾亦非古文也退之云唯古於詞必
己出卽果由已出矣而輕佻佚逷自詭於名敎之外陽
五古賢人今豈有傳其片語者乎余持此論久矣試以
語人多有怒於言色者獨戈子小蓮聞而悅之小蓮負
雋異之才多愁善病日以詩酒自娛而尤好古文所作
皆杼𮌎臆卓然有得而脫去俚俗浮豓之習其爲人
也孝於親篤於朋友以古人爲師而無慕乎榮利故其
下筆勁健立論醇正得古人之神韻而不爲苟作使爲
之不已其蘄至於古人無疑也加其膏而希其光古人
豈遠乎哉
吳香巖十國宮詞序
宮詞之體刱於唐而宋以後承之龍標靑蓮懷恩寫怨
近於騷者也王建紀述逸事近於史者也厥後花蕊夫
人王珪宋徽宗各有宮詞以及楊允孚之灤京雜詠張
昱之輦下曲皆仿王建之例取材博贍往往可補舊史
之缺非特供詞人談助而已也五季之世羣雄割據列
爲國者凡十歐史紀載旣略其軼時見於野乘詩話諸
家文集而文人津逮者少未有託諸吟咏者予友吳君
香巖博聞強記尤工於韻語曩歲偕王易圃諸雪堂汪
少山王鶴谿王耿仲及予家漑亭等分賦宮詞各十二
首業流布人口而香巖又舉九國而盡賦之共得一百
二十首幷以所采書籍分注其下其詩淸新婉麗絕去
堆垜旣不悖於騷人之旨而注中攷證異同辨論精審
洵足爲薛歐之功臣劉吳之益友者也今少山鶴谿漑
亭先後奄逝遺稿頗多散失而香巖詩格益高鄕邦賴
以提唱此集雖嘗鼎一臠然生平汲古之功亦可窺其
梗槩因慫惥先刻以公同好云
畹香樓詩序
維揚汪孝廉劒潭力學嗜古而尤工於詩比來京師不
數月而詩名隱然出諸老㝛之右詢其師承所自則曰
某不幸孤露吾母授以經書俾稍有成立吾母性好吟
詠閒示以詩法因得觕窺作者之旨一日出其母夫人
畹香樓詩稿相示神韻淵澈無綺靡卑弱之調劒潭天
才固超逸然非得諸內敎安能成之早而詣之深若此
竊觀古今巾幗之秀垂名竹帛者未易僂指數要其歸
有兩端或以才蓺擅名或以節義見重春華秋實兼之
者葢鮮雖然松柏介如其獨立其黛色蒼皮自秀於凡
木也圭璋皭然而不滓其浮筠㫄達自異於它石也三
家邨叟目不識一丁食味别聲而外了無所長雖無纓
紱之累豈得遽以隱逸許之哉夫人幼習詩禮及喪所
天撫全節僃歴人間坎坷終能敎其子爲名下士貞
㽔雅操已足貽我管彤而詩格之工又能駕若蘭令嫺
而上之豈非兼古人之所難者乎
滌硯圖題詠序
昔人稱兩手不能持三硯以諷士之不知足者然東坡
作鳳味硯銘嘲龍尾爲牛後旣從歙人求龍尾弗得復
作詩爲解嘲文人好硯例有奇癖寓意所在多而不猒
濟嶠元凱其癖雖均要之優劣終有辨矣吳君岑渚善
行楷嗜金石刻家藏古硯最富尤所愛者趙凡夫半硯
也令畫師貌已爲滌硯像一時名流題詠殆徧將彚而
刻之請予題其卷端予嘗論硯之病在滑而燥墨之病
在枯而澀滑而燥由於質之不舊枯而澀由於出之不
新故藏硯如讀書試墨如作文㠛邨之材陳於市者盈
百千而好古者獨拳拳於寒山之片石及乎意有所到
偶然欲書則必手滌而試墨焉濡隔㝛之瀋者必非佳
書拾前人之唾者必無佳文岑渚以滌硯寫圖殆深有
悟於作文之旨如僅以硯癖目之猶淺之乎視岑渚矣
鄭康成年譜序
讀古人之書必知其人而論其世則年譜要矣年譜之
學昉於宋世唐賢杜韓柳白諸譜皆宋人追述之也經
術莫盛於漢比海鄭君兼通六蓺集諸家之大成刪裁
緐蕪刊改漏失俾百世窮經之士有所折衷厥功偉矣
而後人未有譜其年者庸非缺事乎海寧陳君仲魚始
據本傳參以羣書排次事實繫以年月粲然有條咸可
徵信洵有功於先哲者矣予嘗讀戒子書云公車再召
比牒幷名早爲宰相殆指荀慈明而言慈明委蛇台司
未有匡時之效史家雖曲爲申釋視北海之確乎不拔
者相去遠矣有濟世之略而審時藏器合於無道則隱
之正此大儒出處所由異乎逸民者流與予因敘此譜
而推及之
歸震川先生年譜序
年譜一家昉於宋唐人集有年譜者皆宋人爲之留元
剛之於顏魯公洪興祖方崧之於韓文公李璜何友
諒之於白文公耿秉之於李衞公是也震川歸先生之
文近代之韓歐陽也韓歐陽有年譜而先生闕焉是非
後進之責與
國初汪堯峯編修嘗譜之而後世不傳安亭孫君守中
生於先生講學之鄕擩染敎澤誦先生之文因論次先
生遺事譜其年月甲乙分明皆可徵信古人以立言爲
不朽之一先生沒於隆慶辛未距今二百一十有七載
矣讀斯譜而如睹先生之須睂言論宛然登畏壘之亭
而雝容揖讓於其間彼道家所謂長生鍊形者世且莫
能舉其姓名吾惡知其軀㱿果安在哉然則立言如先
生者雖謂之長生可也
鉅野姚氏族譜序
鉅野姚氏其先世自金末由陜州東徙越三世而有昆
弟兩人各生三子支葉日以䋣衍稱前三門後三門猶
李之東西南祖裵之東西中眷也宋魯之間人家多樹
白楊於墓率五六十歲而枯獨姚氏祖墓白楊根柯堅
砢若蛟虬若鐵石皆五六百年物識者以爲世德之祥
自明迄今科第簪纓相承不絕聚族而居丁口至數千
計遂爲州郡衣冠之望半塘明府以名進士莅吾縣閱
三載潔已而練於事案無留牘百務修舉乃以暇日編
次族譜旣成屬予序之予唯譜系之學史學也周官小
史奠繫世辨昭穆漢初有世本一書班史入之春秋家
亦史之流别也裵松之之注三國史劉孝標之注世說
李善之注文𨕖往往采取譜牒魏晉六朝之世仕宦尚
門閥百家之譜悉上吏部故譜學尤重歐公修唐書立
宰相世系表固史家之刱例亦由其時製譜者皆通達
古今明習掌故之彥而不汙信而有徵故一家之書
與國史相表裏焉宋元以後私家之譜不登於朝於是
支離傅會紛紜踳駮私造官階倒置年代遙遙華胄徒
爲有識者噴飯之助矣半塘今之習於史者也其所述
譜雖因前人之舊而正其譌補其闕不虛美不詞費洵
得古史之義法而非苟焉以作者夫譜牒雖史之緖餘
然非讀全史者不能作猶之民社唯讀書人優爲之謂
公輔器而屈于百里者非眞公輔器也人浮於地而地
益宜才餘於事而事益辦觀半塘之譜如觀半塘之政
已
吳興閔氏家乘序
吳興多望門世族而閔氏爲大閔氏之譜刱於明宮保
尚書莊懿公厥後枝葉䋣衍門才鼎盛自明成化迄今
三百年來增修者凡九次而條例益詳中丞峙庭先生
以文學起家𫾻歷中外爲國藎臣而於敦本睦族尤拳
拳焉乾隆乙未莅江藩時首任刊修彭芝庭尚書旣序
而傳之矣閱今又二十年正當增修之期而先生方解
組退閒復增而葺之郵書令大昕爲之序嘗謂古人譜
牒之學與國史相表裏世本一書班志入之春秋家後
代志蓺文者以譜牒入史𩔖猶此意也魏晉六朝取士
專尚門第由是百家之譜皆上吏部唐貞觀顯慶間再
奉敕𢰅氏族志歐史因之有宰相世系之表又美唐諸
臣能修其家法當時之重譜牒如此自宋以後私家之
譜不登於朝而詐冒譌舛幾於不可究詰獨歐陽蘇氏
二家之譜義例謹嚴爲後世矜式葢譜以義法重尤以
人重後世重二家之譜亦以其道德文章足爲譜增重
耳先生今代之歐蘇也而譜尤得䋣簡之中嘗取而讀
之竊謂蘇氏出於味道其子留睂者是爲始遷之祖乃
以親盡而不及可乎兹譜溯源於始遷將仕府君是義
例勝於蘇也歐譜有存其世而亾其名者茲則自始遷
再傳而下其名具在是詳僃勝於歐陽也先生通顯四
十餘年以淸白遺子孫不言躬行如漢萬石家歐公所
謂修其家法者殆無愧焉閔族指數于先生以鉅人長
德爲之倡俾先賢孝友之風復見於今日斯亦大臣施
于有政之一端也夫
平江袁氏家譜序
袁氏出於陳其後別爲陳郡汝南彭城三望最其名位
之顯者後漢三公六人劉宋司徒一人梁司空一人陳
僕射二人唐宰相三人宋執政二人而淑粲致命宋代
昂憲著節梁陳風義卓然不徒以蟬冕爲重唐蘇州刺
史誼嘗曰門戸者歷世名節爲天下所高老夫是也山
東人尚昏媾求祿利至見危授命則無人焉何足尚邪
葢自漢以來袁氏名德最著而後裔亦多皦皦自立之
彥非厪矜膏粱華腴之名故足尚也平江之袁相傳自
宋南渡始遷至元海道萬戸寧一以下乃可譜明代衣
冠人物𢒰𢒰彬彬六俊競爽於前籜庵揚譽於後一門
文獻照曜志乘至今稱爲甲族而宗譜向未刊行上舍
又愷始與其族之長者商榷增葺釐爲十卷支分派别
秩然不紊詠駿烈誦淸芬譪然仁孝之思流露於行墨
閒而義例謹嚴不蹈傅會粉飾之失則又深得著述之
法者剞𠜾旣成乞予序其卷端因舉蘇州刺史語以吿
之異時人才輩出共敦名節推袁之族望者其必以平
江爲稱首矣夫
周氏族譜序
古之治天下者風俗淳美非假條敎號令以強其所不
能也使人毋失其孝弟之心而已人之一身上之爲祖
父又上之則爲高曾人之逮事高曾者百不得一矣思
高曾而不見見同出於高曾者而親之猶親其高曾也
此先王制服之義也洎乎五世而親盡則又有宗法以
聯之大宗百世而不絕則宗人之相親亦久遠而無極
以四海之大人人各親其親而風俗猶有不淳者吾未
之聞也自世祿不行而宗法廢魏晉至唐朝廷以門第
相尚譜牒之類著錄於國史或同姓而異望或同望而
異房支分派別有原有委五季以降譜牒散亾士大夫
之家不能遠溯於古則譜其近而可稽者葢譜之作猶
有古人收族之遺意譜存則長幼親疎之屬皆將觀於
譜而油然生孝弟之心故非作譜之難知所以作譜者
之難也周氏之先自上海之周浦遷居嘉定百餘年來
本支蕃衍力於治生以殖其家而一門之內孝友睦婣
能以古人爲師旣相與率錢建公祠春秋薦祭合族以
食復撰次家譜自始遷之祖爲始其遼遠無可攷者則
闕之夫譜之言布也布列其世次行事俾後人以時續
之毋其先焉爾非其先人而強而附之與非其後人
而引而近之皆得罪於祖宗者也今觀周氏之譜詳其
所當詳略其所當略闕其所當闕洵可以爲後嗣法易
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善之積者莫大乎孝弟後之續
是譜者竝求所以作譜之意而繼承之雖傳之百世可
也予弟晦之壻於周氏述其外舅之言令予爲序予不
得辭
棠樾鮑氏宣忠堂支譜序
譜牒之學盛於六朝而尤重於三唐唐時氏族志皆奉
敕修定歐陽公采宰相家世系以入正史後世莫有以
爲非者其信而可徵如此五季譜牒散亾而宗譜遂爲
私家𢰅述於是有合族之譜有分支之譜然而世遠則
或嫌於傅會人䋣則或慮其混淆唯支譜之體猶不失
唐人遺法何也唐之裴李崔盧韋陸其族亦大矣而裴
有東眷中眷西眷又別爲洗馬爲南來吳李之出隴西
者有武陽房姑臧房燉煌房丹陽房出趙郡者有南祖
東祖西祖崔之出淸河者有東祖西祖南祖大房小房
鄭州房烏水房靑州房出博陵者有安平房大房弟二
房弟三房盧有大房弟二房弟三房陸有潁川枝荆州
枝丹徒枝樂安枝諫議枝魚圻枝太尉枝侍郞枝韋有
平齊公房閬公房彭城公房逍遙公房鄖公房南皮公
房駙馬房龍門公房小逍遙公房分別部居不相雜廁
豈非後代支譜之權輿乎鮑氏出自姒姓因封爲氏其
後有上黨東海泰山河南諸望自宋元以來新安之望
始著而棠樾一支孝友相承瓜瓞緐衍明嘉靖間尚書
思庵公由進士起家宣力中外勳垂史冊簪纓弗替遂
爲郡之甲族向有三支合譜久未增修今誠一學堅兩
君敦本好古刱立支譜斷自思庵公以下枝分派别犂
然不紊其云宣忠堂者本誥敕中語而思庵公以爲堂
額今因而名之亦誦淸芬而詠駿烈之意也憶庚戌秋
以祝
釐入都與曹竹虛尚書相遇於寓館竹虛言里居剏立
紫陽書院多得誠一相助之力予旣重其高義而以未
訂交爲憾今春誠一復介吳玉松太史以斯譜屬予序
讀之義例謹嚴無一溢美之詞足以傳信後嗣非獨鮑
氏一門之文獻亦可以爲海內作譜者法爰不辭而序
之
王鶴谿祖德述聞序
祖德述聞者予妻弟王子鶴谿之所作也唯王氏遠有
代序自宋左朝請大夫文毅公以篤學淸德有聞於紹
興之世嘗識周益公於微時以女妻之勉其以詞科進
卒爲名相明時則侍御兄弟之諒司業父子之文學
崑山士大夫至今稱之予妻之大父卓人翁授徒嘉定
樂其風土卜居於此已六十餘年而外舅及鶴谿猶以
新陽籍應試葢禮不其本有太公反葬於周之意焉
外舅博學能文好談先世遺事衮衮可聽鶴谿誦淸芬
而詠駿烈蒐討傳記志乘名人文集𢰅成此書先世一
言一行皆謹識之辭非已出信而有徵其用心可謂勤
矣昔歸熙甫娶南戴王氏謂吳中王氏多自以爲太原
之後獨先妻家譜系最明遠有承傳南戴葢魏國文正
公之裔而文毅五世祖旭實魏國公之弟今南戴之支
日微而文毅之後詩書不廢鶴谿又能泝木水之本源
而表章之洵賢於人一等哉往予學爲古文予妻在旁
見予得意時輒喜自先妻之亾予忽忽不樂古文久輟
勿爲伸紙序此不自知涕之橫集也
潛研堂文集卷二十六 門人戈襄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