濳研堂文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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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二十五 濳研堂文集 卷第二十六
清 钱大昕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嘉庆丙寅刊本
卷第二十七

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六

               嘉定钱大昕

 序四

   重刻河东先生集序

柳氏望出河东仲𡍼先生宰相之系刻厉于学欲追逐

韩文公而上之以造于圣贤之域虽未即圣贤亦圣贤

之徒也其集称河东先生与子厚先后同名河东非两

公所专而若有非两公莫属者宰相虽荣宠一时而易

世以后龌龊无称甚或为世诟病故知富贵之有尽不

若文章之长留矣顾子厚集自宋时注释者已有五百

家讫今家有其书而仲涂仅有传钞本又多鱼豕之讹

近推吴中何义门学士手校本而见之者鲜兰谿柳君

渥川得浦江戴氏钞本因令其子书旗精校付诸剞劂

既成属予序其端先生立言之旨卢抱经前辈序言之

详矣予读集中述其父少监之训曰载金连车不如教

子读书又述叔父戸曹之训曰不耘不耨良苗不秀不

鍜不炼良金不辨欲谋其始先谋其终终若不凶始乃

有功乃知先生虽天才俊爽迥轶侪辈亦由得力于庭

训者深也渥川故元待制文肃公之裔孙敦行植品以

亢其宗而书旗穷经绩学克成厥志古文君家事也当

有抗志希古趾美前人者吾于兰谿之柳卜之矣

   重刻孙明复小集序

宋孙明复先生小集杂文十八篇诗三篇泰安聂君鈫

手钞藏于笥者有年惧其久而湮没也乃谋付梓以广

其传诒书京师乞予志其刻之岁月案欧公志先生墓

称公病时天子𨕖书吏给纸笔就其家得书十有五篇

藏于秘阁宋史则云得书十五万言予谓先生立言主

平明道非若文人以繁富相矜史家得于传闻不若欧

志之可据此本有十八篇殆后人别有所据附入之耳

当宋盛时谈经者墨守注疏有记诵而无心得有志之

士若欧阳氏二苏氏王氏二程氏各出新意解经𣃕以

矫学究专已守残之𨹟而先生实倡之观其上范天章

书欲召天下鸿儒硕老识见出王韩左谷公杜何毛范

郑孔之右者重为注解俾六经廓然莹然如揭日月以

复虞夏商周之治其意气可谓壮哉元明以来学者空

谈名理不复从事训诂制度象数张口⿱⺾⿰氵亡如则又以能

习注疏者为通儒矣夫训诂名理二者不可得兼然能

为于举世不为之日者其人必豪杰之士也予故因读

先生文而记之

   苏诗合注序

注东坡诗者无虑百数家今行于世者唯永嘉王氏吴

兴施氏及近时海宁查氏本王注分类经后人删并然

流传最久施注世无完本宋牧仲尚书属幕客补足刊

于吴中颇訾王氏之谬而于施注多所芟改殊失古人

面目查氏依施本补其未僃后来校刊悉去施注学者

又以两读为病此大鸿胪冯星实先生合注之所由作

也先生博极群书与古为徒沈酣于东坡诗者有年精

思所感形于梦寐又得宋椠五家注元椠王状元集百

家注旧本稽其同异而辨证之于宋代掌故人物则采

李仁父长编及各家文集诸道石刻一一增益斯又足

禆前人之阙漏而为论世之助者也顷先生以侍亲辞

荣归里书成之日予得受而读之循环三四味之弥旨

窃谓王本长于征引故实施本长于臧否人伦查本详

于考证地理先生则彚三家之长而于古典之沿讹者

正之唱酬之失考者补之舆图之名同实异者核之以

及友朋商榷之言亦必标举姓氏其虚怀集益又如此

若夫编年卷第一遵查本其编次失当者随条辨正而

不易其旧则先生之慎也立言愈慎考古愈精披沙而

金始露凿石而泉益清是书出而读苏诗者可以得所

折衷矣昔范至能与陆务观谈及注苏诗陆举九重新

埽旧巢痕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句极言注之不易

谓必皆能知作者之意然后无憾厥后务观序施氏书

虽称其用功深历岁久而终之曰亦几可以无憾几之

云者意若犹有未满焉如先生之博闻强识重之以知

人论世之学使务观见之其必快然无遗憾也夫

   黄崑圃先生文集序

詹事府詹事加侍郞衔黄公崑圃以文学政事受知

三朝敭历中外当代推为钜儒四方识与不识皆曰北

平黄先生而不以官称之京师首善地人士蔚起列官

朝省者无虑数十百辈然相与语称北平不问知其为

公今距公没十五六年承公之言论风采者渐少而思

慕叹美如出一口盖公之文行如元气入人肝脾久而

不能㤀也初新城王文简公诗文为海内宗师公弱冠

登进士实出文简之门一脉相承远有代序四方寒畯

持行卷来谒者虽一篇一句之工必加奖赏传播公卿

雍正癸卯典江南乡试得士百二十九人儒林文苑

名臣多出其中若潘敏惠思榘胡恪靖宝瑔陈司业祖

范任宗丞启运张詹事鹏翀徐检讨文靖其尤著者论

者以为江左设科以来罕有其匹平生以造就人才扶

植善类为已任尝曰善人国之纪也吾乐与善人交此

吾所以报国也窃尝论

本朝开国以来以文章致位通显者多矣至于主持骚

雅宏长风流为海内所共推者则前有新城后有北平

新城年七十八赋诗有得第重逢辛卯岁之句欲与新

郞君序老少同年乃未及期而即世公以康熙辛未

上第更六十年复遇胪传招新科进士叙同年燕集里

天子闻之

优诏奖异此又新城所愿望而不得者乌呼天之于公

可谓厚矣公所𢰅述甚富多板行于世唯诗文未及手

定间有散佚公之长子漕运总督兵部尚书云门先生

裒辑而编次之属予雠校且命序其端自唯后生末学

何足以窥公之藩篱犹忆壬申岁入都曾拜公于里第

公所以奖而期之者甚厚及僃官词林得执后进之礼

尚书官太常时予在记注右史恒以公事追随

殿廷公之孙符彩又予分校礼闱所得士也俯仰二十

年辱有三世之旧承尚书命得挂名公集以附不朽有

厚幸焉

   味经窝类槀序

太子太保大司寇锡山秦公以通经砥行为东南多士

倡洎登巍科陟上卿以夙昔经术发为经济移孝作忠

为当代名臣公退之暇手订五礼通考数干万言剞劂

吿成既乃取平日所为又分类编次为若干卷名之曰

味经窝类稿味经窝者公少时读书之室名也锡山自

高顾诸君子讲学东林遗风未坠尊甫给谏公潜心性

理学养尤𮟏公目擩耳染闻道最早顾不欲居讲学之

名乃与同志三四人为读经之会每旬有馀日则一会

于所谓味经窝者会则出其所得而商㩁之尝曰先圣

之蕴具于六经舍六经安有学哉及其出而为文光明

洞达浩乎沛乎一如其意之所欲言而止譬之堂堂之

陈正正之旗所向无敌而不为佻巧诡遇之计盖尝受

而读之诗赋章奏序记论说无体不僃而说经之文居

其大半昔人称昌黎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今公之文

非六经之法言不陈非六经之疑义不决折衷百家有

功后学所谓吐词为经而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唯公有

焉尝慨秦汉以下经与道分文又与经分史家至区道

学儒林文苑而三之夫道之显者谓之文六经子史皆

至文也后世传文苑徒取工于词翰者列之而或不加

察辄嗤文章为小技以为壮夫不为是耻鞶帨之绣而

㤀布帛之利天下执穅秕之细而訾菽粟之活万世也

公之学求道于经以经为文当世推之曰通儒曰实学

不敢厪以文士目公而其文亦遂卓然必传于后世此

之谓能立言者昌黎不云乎言浮物也物之浮者罕能

自立而古人以立言为不朽之一盖必有植乎根柢而

为言之先者矣草木之华朝荣而夕萎蒲苇之质春生

而秋槁恶识所谓立哉予自官京师以年家子从公游

公以其不为世俗之学也而亟称之丁丑戊寅之间馆

公邸第因得稍窥公得力所自兹承公命论次其文集

谨取所闻于公者而书之卷末若其笔力之驰骤体格

之𥳑严波澜之浩瀚览者当自识之故不复赘云

   纪晓岚乌鲁木齐杂诗序

同年纪学士晓岚自塞上还予往𠊱握手叙契阔外即

出所作乌鲁木齐杂诗见示读之声调流美出入三唐

而叙次风土人物历历可见无郁轖愁苦之音而有春

容浑脱之趣间又语予尝见哈拉火卓石壁有古火州

字甚壮伟不题年月火州之名始于唐此刻必在唐以

后宋金及明疆理不能到此当是元人所刻予以元史

亦都护传及虞文靖所𢰅高昌王世勋碑证之则火州

在元时实畏吾儿部之分地益证君考古之精核独怪

元之盛时畏吾人仕于中朝者最多若廉善甫父子贯

酸斋偰玉立兄弟并以文学称而于本国风土未能见

诸纪述使后世有所考稽何与将徙居内地而㤀其故

俗与抑登高能赋自古固难其人与

今天子神圣威武自西域底平以来筑城置吏引渠屯

田十馀年间生聚丰衍而乌鲁木齐又天山以北一都

会也读是诗仰见

大朝威德所被俾逖疏沙砾之场尽为耕凿弦诵之地

而又得之目击异乎传闻影响之谈它日采风谣志舆

地者将于斯乎征信夫岂与寻常牵缀土风者同日而

道哉

   习庵先生诗集序

昔孟子之言尚友也由一乡一国而进之以至于天下

之善士犹以为未足而友古之人其识见襟怀卓然非

寻常所及矣虽然尝试论之天下之善士非能离一国

一乡而立于独者也幸而在吾乡则一乡得而私之也

由今而视古则尊之曰古之人其在于古则亦天下之

善士也古人亦必有所居之乡则其乡亦得而私之也

嘉定濒海小邑无名山大川之胜其在赤县神州中厪

如太仓之蕛米且建县于南宋宋元以前未有文人学

士故家流风之遗也士大夫多循谨朴鲁仕宦无登要

路者然自明嘉隆间海隅徐氏及唐娄程李严诸君敦

尚古学其后黄忠节公文章气节照映千古

国朝则菊隐朴邨松坪南华诸老或湛深经术或树帜

词坛邑虽僻小其名犹著于海内则以乡之多善士焉

予生晩不及见诸先辈西庄长予六岁而学成最早予

得闻其緖论稍知古学之门径习庵少于予三岁而辩

悟通达胜予数倍两君者天下之善士也置之古人中

无不及焉而在吾乡吾皆得而友之既而先后通籍遍

交海内名流阅历四十馀年而屈指素心无如吾两君

者不独颂读其诗书并亲炙其性情学问古来称齐名

者李杜元白韩孟皮陆俱非同在一乡而两君乃近得

之望衡对宇之际此生平第一快事也习庵于学无所

不通而于诗尤妙绝一世每分韵聨句同人皆争奇斗

巧自诩绝出及见习庵作咸退避无间言古风近体流

播人闲海外异域多有传其稿者而全集未传于世岁

丁未习庵卒于粤东官𪠘其子臣晟扶榇自南还寝门

卒哭之后询其遗文颇有散失捜访而次弟之得若干

卷追念曩昔之乐益增今日之悲垂老索居文章芜陋

并书一通以寄西庄谅与我同一堕泪也

   李南涧诗集序

予不喜作诗尤不喜序人之诗以为诗者志也非意所

欲言而强而为之𡚶也不知其人志趣所在而强为之


辞赘也韩子之言曰物不得其平则鸣吾谓鸣者出于

天性之自然金石丝竹匏土革木鸣之善者非有所不


平也鸟何不平于春虫何不平于秋世之悻悻然怒戚

戚然忧者未必其能鸣也欧阳子之言曰诗非能穷人

殆穷者而后工吾谓诗之最工者周文公召康公尹吉


甫卫武公皆未尝穷晋之陶渊明穷矣而诗不常自言

其穷乃其所以愈工也若乃前导八驺而称放废家絫

巨万而叹窭贫舍己之富贵不言翻托于穷者之词无

论不工虽工奚益予持此论久矣其后交李子南涧乃

不相谋而相合焉南涧之性情与予略相似予好聚书

而南涧钞书之多过于予予好金石文而南涧访碑之

勤过于予予好友朋而南涧气谊之笃过于予予好著

述而南涧诗文之富过于予世俗以乡会试所得士与

试官相称为师弟特以名奉之而吾两人乃以臭味相

合方其在京华每一日不相见辄恤然若失不知其何

以然也南涧既以磊落英伟之文登进士第乃捧檄瘴

疠之乡舟车奔走日不暇给而诗益奇而工殁后其仲

弟以遗稿示予官为一集盖仿王筠之例读之似近而

远似质而雅似浅而深中有所得而不徇乎流俗之嗜

好此非有不平而鸣者也此不言穷而工者也此真合


乎古诗人之性情而必传之诗也予不辞而序之者盖


深知夫人之志趣而非强为之辞也

   瓯北集序


昔严沧浪之论诗谓诗有别材非关乎学诗有别趣匪

关乎理而秀水朱氏讥之云诗篇虽小技其原本经史


必也万卷储始足供驱使二家之论几乎枘凿不相入

予谓皆知其一而未知其二者也沧浪比诗于禅沾沾


于流派较其异同诗家门戸之别实启于此究其所谓

别材别趣者只是依墙𠊓壁初非真性情所寓而转蹈

于空疏不学之习一篇一联时复斐然及取其全集读

之则索然尽矣秀水谓诗必原本经史固合于子美读

书万卷下笔有神之旨然使无真材逸趣以驱使之则

藻采虽繁臭味不属又何以解祭鱼点鬼疥骆驼掉书

袋之诮乎夫唯有绝人之才有过人之趣有兼人之学

乃能奄有古人之长而不袭古人之貌然后可以卓然

自成为一大家今于耘菘先生见之矣耘菘天才超特

于书无所不窥而尤好吟咏早年登薇垣直枢禁游翰

苑应制赓和顷刻数千言

当宁已有才子之目及乎出守边郡从军滇檄观察黔

西簿书塡委日不暇给而所作益奇而工归田十数年

模山范水感旧怀人之词又日出而未有艾也最耘菘

所涉之境凡三变而每涉一境即有一境之诗以副之

如化工之赋艸木千名万状虽寒暑异𠊱南北殊方枝

叶无一相肖要无一枝一叶不栩栩然含生趣者此所

以非汉魏非齐梁非唐非宋而独成为耘菘之诗也或

者以耘菘老于文学在京朝循资平进即可升秩槐棘

且在方面有循良声不久当膺开府之寄乃退而以诗

自名疑若未展所抱者予谓古人论三不朽以立言居

立功之次然功之立必冯藉乎外来之富贵无所藉而

自立者德之外唯言耳姚宋郭李诸公非身都将相则

一田舍翁耳吾未见言之次于功也书有一卷传亦抵

卿贵耘菘尝自道之矣知难而退从吾所好耘菘盖

自知其材其趣其学之足传而不欲兼取以托于老子

之知止焉尔试质之耘菘其以吾言为然乎否

   炙砚集序

五伦之中朋友居其一士方伏处乡里以朋友视兄弟

其亲疏若大不侔矣一旦辞家而仕于朝与贤士大夫

游或接武于公廷或相访于寓邸出或同车居则促膝

直谅之益极谈䜩之欢经年累月无闲寒暑思寻家

庭长枕大被之乐翻不可得故尝谓朋友之乐唯京朝

官所得为多夫扶舆之秀郁积而生奇士求友者或数

十里百千里始得一人然且出处异地术业各方闻名

而未及见者比比也独京都为贤士大夫所会归幸际

承平野无伐檀之咏同声相应无异挹水于河取火于

燧也科目之设士以登进士为至荣而所谓同年者雁

行而升比于异姓骨肉公务之暇披衣相从固所常有

而或以谐谑博弈杂之乐佚游而忨岁月则君子不取

焉炙砚集者习庵先生与其同年友为销寒会相与酬

和之作也其会旬日而一举会必有诗或分题或拈韵

始庚寅讫癸巳得诗若干篇予受而读之赋物之作清

新而浏亮咏古之作磊落而激昂叠韵之作排奡而妥

帖譬之宫商合奏丝竹齐鸣沨沨乎有中和之音而无

嫥壹之调诗不云乎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神之听之终

和且平此燕朋友故旧之歌也而太史编之以为雅音

倘所谓和其声以鸣

国家之盛者邪唐时诗人唱和篇什最富者莫如元白

二公二公同登贞元进士第微之诗所云昔岁俱充赋

同年遇有司者也今习庵之诗为朝野推重不减香山

广大教化之目而一时唱酬诸公异曲同工视元和长

庆之彦有过之无不及然则此集之刻其传诵人口而

流播鸡林无疑矣

   春星草堂诗集序

昔人言史有三长愚谓诗亦有四长曰才曰学曰识曰

情放笔干言挥洒自如诗之才也含经咀史无一字无

来历诗之学也转益多师涤淫哇而远鄙俗诗之识也

境往神留语近意深诗之情也方其人心有感天籁白

鸣虽村谣里谚非无一篇一句之可传而不登大雅之

堂者无学识以济之也亦有𮌎罗万卷采色富赡而外

强中干读未终篇索然意尽者无情以宰之也有才而

无情不可谓之真才有才情而无学识不可谓之大才

尚稽千古兼斯四者代难其人竹初先生负绝异之姿

而生长名门目濡耳染自相师友十龄能赋弱冠成名

才子之称播在人口固已凌鲍谢而轶温李矣然而文

章虽贵遇合偏艰孝廉之船往而辄返中书之省过而

不留南北奔波舟车𫐆辘逆旅非无知已当场难索解

人重以骨肉摧伤心肠郁结意有所触宣之于声而诗

格益奇洎乎牵丝东浙簿书讼牒㫄午纷紏几于日不

暇给而先生从容应之非徒不废啸歌而且益多而工

然后知文章无妨于政事彼以一行作吏此事便废为

辞者虽不作吏亦未必工也乙巳夏大昕来鄞先生出

诗稿见示读之思深而力厚格高而气和得古人之性

情而不袭其面目兼古人之门径而不局于方隅此真

才人也此大才人也兼诗家之四长而无复遗憾先生

于此不凡矣爰书数语于简端

   张鹤泉文集序

予拙而懒不善誉人诗文在京华日尝为同岁生序其

诗其人得之心弗喜也湘潭张君鹤泉以古文名与予

向未识面不知何从见予文而喜之前岁属唐陶山明

府乞予序其集予以未见集不敢虚誉辞去冬鹤泉又

介陶山寄示各体文二册读之始信其工而欲序之老

懒久未属草今春陶山书来云鹤泉死矣临没犹以不

见先生序为憾乌呼鹤泉以垂莫之年相距三千里外

犹拳拳于予斯真文坛之知已也而不得及其存而归

之予负鹤泉多矣夫文之声价本不待序而重昌黎之

文序于李汉汉岂能重昌黎者柳州之文序于刘梦得

梦得与子厚同患难交最密然梦得文格不如子厚且

二子之序皆在身后未知果有当于昌黎柳州之意与

否鹤泉以韩柳为师视近代鲜当意者而乃有取于子

之言予方欲就鹤泉决其当否而竟不及待仅得比于

刘梦得李汉之例予负鹤泉多矣鹤泉起家进士初宰

頥天之房山继宰甘肃之宁夏与华亭皆镇静和易异

于俗吏操切武健之为公暇辄手一编舆马小休文已

脱稿归田后所得益深读其文品格峻洁议论渊醇直

抒所见而不戾于圣贤立教之旨昌黎言不茍为炳炳

烺烺柳州言参之太史以著其洁鹤泉盖兼而有之今

鹤泉已矣知鹤泉者莫如陶山序成质之陶山其以予

言为有当否邪

   半树斋文稿序

别于科举之文而谓之古文盖昉于韩退之而宋以来

因之夫文岂有古今之殊哉科举之文志在利禄徇世

俗所好而为之而性情不属焉非不点窜尧典涂改周

诗如翦彩之花五色具僃索然无生意词虽古犹今也

唯读书谈道之士以经史为菑畬以义理为漑灌𮌎次

洒然天机浩然有不能已于言者而后假于笔以传多

或千言少或寸幅其言不越日用之恒其理不违圣贤

之旨词虽今犹古也文之古不古于袭古人之面目而

古于得古人之性情性情之不古若微独貌为秦汉者

非古文即貌为欧曾亦非古文也退之云唯古于词必

己出即果由已出矣而轻佻佚逷自诡于名教之外阳

五古贤人今岂有传其片语者乎余持此论久矣试以

语人多有怒于言色者独戈子小莲闻而悦之小莲负

隽异之才多愁善病日以诗酒自娱而尤好古文所作

直杼𮌎臆卓然有得而脱去俚俗浮艳之习其为人

也孝于亲笃于朋友以古人为师而无慕乎荣利故其

下笔劲健立论醇正得古人之神韵而不为苟作使为

之不已其蕲至于古人无疑也加其膏而希其光古人

岂远乎哉

   吴香岩十国宫词序

宫词之体刱于唐而宋以后承之龙标青莲怀恩写怨

近于骚者也王建纪述逸事近于史者也厥后花蕊夫

人王珪宋徽宗各有宫词以及杨允孚之滦京杂咏张

昱之辇下曲皆仿王建之例取材博赡往往可补旧史

之缺非特供词人谈助而已也五季之世群雄割据列

为国者凡十欧史纪载既略其轶时见于野乘诗话诸

家文集而文人津逮者少未有托诸吟咏者予友吴君

香岩博闻强记尤工于韵语曩岁偕王易圃诸雪堂汪

少山王鹤谿王耿仲及予家漑亭等分赋宫词各十二

首业流布人口而香岩又举九国而尽赋之共得一百

二十首幷以所采书籍分注其下其诗清新婉丽绝去

堆垛既不悖于骚人之旨而注中考证异同辨论精审

洵足为薛欧之功臣刘吴之益友者也今少山鹤谿漑

亭先后奄逝遗稿颇多散失而香岩诗格益高乡邦赖

以提唱此集虽尝鼎一脔然生平汲古之功亦可窥其

梗槩因怂恿先刻以公同好云

   畹香楼诗序

维扬汪孝廉剑潭力学嗜古而尤工于诗比来京师不

数月而诗名隐然出诸老宿之右询其师承所自则曰

某不幸孤露吾母授以经书俾稍有成立吾母性好吟

咏闲示以诗法因得觕窥作者之旨一日出其母夫人

畹香楼诗稿相示神韵渊澈无绮靡卑弱之调剑潭天

才固超逸然非得诸内教安能成之早而诣之深若此

窃观古今巾帼之秀垂名竹帛者未易偻指数要其归

有两端或以才蓺擅名或以节义见重春华秋实兼之


者盖鲜虽然松柏介如其独立其黛色苍皮自秀于凡

木也圭璋皭然而不滓其浮筠㫄达自异于它石也三

家邨叟目不识一丁食味别声而外了无所长虽无缨

绂之累岂得遽以隐逸许之哉夫人幼习诗礼及丧所

天抚孤全节僃历人间坎坷终能教其子为名下士贞

㽔雅操已足贻我管彤而诗格之工又能驾若兰令娴

而上之岂非兼古人之所难者乎

   涤砚图题咏序

昔人称两手不能持三砚以讽士之不知足者然东坡

作凤味砚铭嘲龙尾为牛后既从歙人求龙尾弗得复

作诗为解嘲文人好砚例有奇癖寓意所在多而不猒

济峤元凯其癖虽均要之优劣终有辨矣吴君岑渚善

行楷嗜金石刻家藏古砚最富尤所爱者赵凡夫半砚

也令画师貌已为涤砚像一时名流题咏殆遍将彚而

刻之请予题其卷端予尝论砚之病在滑而燥墨之病

在枯而涩滑而燥由于质之不旧枯而涩由于出之不

新故藏砚如读书试墨如作文㠛邨之材陈于市者盈

百千而好古者独拳拳于寒山之片石及乎意有所到

偶然欲书则必手涤而试墨焉濡隔宿之沈者必非佳

书拾前人之唾者必无佳文岑渚以涤砚写图殆深有

悟于作文之旨如仅以砚癖目之犹浅之乎视岑渚矣

   郑康成年谱序

读古人之书必知其人而论其世则年谱要矣年谱之

学昉于宋世唐贤杜韩柳白诸谱皆宋人追述之也经

术莫盛于汉比海郑君兼通六蓺集诸家之大成删裁

繁芜刊改漏失俾百世穷经之士有所折衷厥功伟矣

而后人未有谱其年者庸非缺事乎海宁陈君仲鱼始

据本传参以群书排次事实系以年月粲然有条咸可

征信洵有功于先哲者矣予尝读戒子书云公车再召

比牒幷名早为宰相殆指荀慈明而言慈明委蛇台司

未有匡时之效史家虽曲为申释视北海之确乎不拔


者相去远矣有济世之略而审时藏器合于无道则隐

之正此大儒出处所由异乎逸民者流与予因叙此谱


而推及之

   归震川先生年谱序

年谱一家昉于宋唐人集有年谱者皆宋人为之留元

刚之于颜鲁公洪兴祖方崧卿之于韩文公李璜何友

谅之于白文公耿秉之于李卫公是也震川归先生之

文近代之韩欧阳也韩欧阳有年谱而先生阙焉是非

后进之责与

国初汪尧峯编修尝谱之而后世不传安亭孙君守中

生于先生讲学之乡擩染教泽诵先生之文因论次先

生遗事谱其年月甲乙分明皆可征信古人以立言为

不朽之一先生没于隆庆辛未距今二百一十有七载

矣读斯谱而如睹先生之须睂言论宛然登畏垒之亭

而雝容揖让于其间彼道家所谓长生炼形者世且莫

能举其姓名吾恶知其躯㱿果安在哉然则立言如先

生者虽谓之长生可也

   钜野姚氏族谱序

钜野姚氏其先世自金末由陜州东徙越三世而有昆

弟两人各生三子支叶日以䋣衍称前三门后三门犹

李之东西南祖裵之东西中眷也宋鲁之间人家多树

白杨于墓率五六十岁而枯独姚氏祖墓白杨根柯坚

砢若蛟虬若铁石皆五六百年物识者以为世德之祥

自明迄今科第簪缨相承不绝聚族而居丁口至数千

计遂为州郡衣冠之望半塘明府以名进士莅吾县阅

三载洁已而练于事案无留牍百务修举乃以暇日编

次族谱既成属予序之予唯谱系之学史学也周官小

史奠系世辨昭穆汉初有世本一书班史入之春秋家

亦史之流别也裵松之之注三国史刘孝标之注世说

李善之注文𨕖往往采取谱牒魏晋六朝之世仕宦尚

门阀百家之谱悉上吏部故谱学尤重欧公修唐书立

宰相世系表固史家之刱例亦由其时制谱者皆通达

古今明习掌故之彦直而不污信而有征故一家之书

与国史相表里焉宋元以后私家之谱不登于朝于是

支离傅会纷纭踳駮私造官阶倒置年代遥遥华胄徒

为有识者喷饭之助矣半塘今之习于史者也其所述

谱虽因前人之旧而正其讹补其阙不虚美不词费洵

得古史之义法而非苟焉以作者夫谱牒虽史之緖馀

然非读全史者不能作犹之民社唯读书人优为之谓

公辅器而屈于百里者非真公辅器也人浮于地而地

益宜才馀于事而事益办观半塘之谱如观半塘之政

   吴兴闵氏家乘序

吴兴多望门世族而闵氏为大闵氏之谱刱于明宫保

尚书庄懿公厥后枝叶䋣衍门才鼎盛自明成化迄今

三百年来增修者凡九次而条例益详中丞峙庭先生

以文学起家𫾻历中外为国荩臣而于敦本睦族尤拳

拳焉乾隆乙未莅江藩时首任刊修彭芝庭尚书既序

而传之矣阅今又二十年正当增修之期而先生方解

组退闲复增而葺之邮书令大昕为之序尝谓古人谱

牒之学与国史相表里世本一书班志入之春秋家后

代志蓺文者以谱牒入史类犹此意也魏晋六朝取士

专尚门第由是百家之谱皆上吏部唐贞观显庆间再

奉敕𢰅氏族志欧史因之有宰相世系之表又美唐诸

臣能修其家法当时之重谱牒如此自宋以后私家之

谱不登于朝而诈冒讹舛几于不可究诘独欧阳苏氏

二家之谱义例谨严为后世矜式盖谱以义法重尤以

人重后世重二家之谱亦以其道德文章足为谱增重

耳先生今代之欧苏也而谱尤得䋣简之中尝取而读

之窃谓苏氏出于味道其子留睂者是为始迁之祖乃

以亲尽而不及可乎兹谱溯源于始迁将仕府君是义

例胜于苏也欧谱有存其世而亡其名者兹则自始迁

再传而下其名具在是详僃胜于欧阳也先生通显四

十馀年以清白遗子孙不言躬行如汉万石家欧公所

谓修其家法者殆无愧焉闵族指数于先生以钜人长

德为之倡俾先贤孝友之风复见于今日斯亦大臣施

于有政之一端也夫

   平江袁氏家谱序

袁氏出于陈其后别为陈郡汝南彭城三望最其名位

之显者后汉三公六人刘宋司徒一人梁司空一人陈

仆射二人唐宰相三人宋执政二人而淑粲致命宋代

昂宪著节梁陈风义卓然不徒以蝉冕为重唐苏州刺

史谊尝曰门戸者历世名节为天下所高老夫是也山

东人尚昏媾求禄利至见危授命则无人焉何足尚邪

盖自汉以来袁氏名德最著而后裔亦多皦皦自立之

彦非厪矜膏粱华腴之名故足尚也平江之袁相传自

宋南渡始迁至元海道万戸宁一以下乃可谱明代衣

冠人物𢒰𢒰彬彬六俊竞爽于前箨庵扬誉于后一门

文献照曜志乘至今称为甲族而宗谱向未刊行上舍

又恺始与其族之长者商榷增葺釐为十卷支分派别

秩然不紊咏骏烈诵清芬譪然仁孝之思流露于行墨

闲而义例谨严不蹈傅会粉饰之失则又深得著述之

法者剞𠜾既成乞予序其卷端因举苏州刺史语以吿

之异时人才辈出共敦名节推袁之族望者其必以平

江为称首矣夫

   周氏族谱序

古之治天下者风俗淳美非假条教号令以强其所不

能也使人毋失其孝弟之心而已人之一身上之为祖

父又上之则为高曾人之逮事高曾者百不得一矣思

高曾而不见见同出于高曾者而亲之犹亲其高曾也

此先王制服之义也洎乎五世而亲尽则又有宗法以

联之大宗百世而不绝则宗人之相亲亦久远而无极

以四海之大人人各亲其亲而风俗犹有不淳者吾未

之闻也自世禄不行而宗法废魏晋至唐朝廷以门第

相尚谱牒之类著录于国史或同姓而异望或同望而

异房支分派别有原有委五季以降谱牒散亡士大夫

之家不能远溯于古则谱其近而可稽者盖谱之作犹

有古人收族之遗意谱存则长幼亲疏之属皆将观于

谱而油然生孝弟之心故非作谱之难知所以作谱者

之难也周氏之先自上海之周浦迁居嘉定百馀年来

本支蕃衍力于治生以殖其家而一门之内孝友睦姻

能以古人为师既相与率钱建公祠春秋荐祭合族以

食复撰次家谱自始迁之祖为始其辽远无可考者则

阙之夫谱之言布也布列其世次行事俾后人以时续

之毋㤀其先焉尔非其先人而强而附之与非其后人

而引而近之皆得罪于祖宗者也今观周氏之谱详其

所当详略其所当略阙其所当阙洵可以为后嗣法易

曰积善之家必有馀庆善之积者莫大乎孝弟后之续

是谱者并求所以作谱之意而继承之虽传之百世可

也予弟晦之婿于周氏述其外舅之言令予为序予不

得辞

   棠樾鲍氏宣忠堂支谱序

谱牒之学盛于六朝而尤重于三唐唐时氏族志皆奉

敕修定欧阳公采宰相家世系以入正史后世莫有以

为非者其信而可征如此五季谱牒散亡而宗谱遂为

私家𢰅述于是有合族之谱有分支之谱然而世远则

或嫌于傅会人䋣则或虑其混淆唯支谱之体犹不失

唐人遗法何也唐之裴李崔卢韦陆其族亦大矣而裴

有东眷中眷西眷又别为洗马为南来吴李之出陇西

者有武阳房姑臧房炖煌房丹阳房出赵郡者有南祖

东祖西祖崔之出清河者有东祖西祖南祖大房小房

郑州房乌水房青州房出博陵者有安平房大房弟二

房弟三房卢有大房弟二房弟三房陆有颍川枝荆州

枝丹徒枝乐安枝谏议枝鱼圻枝太尉枝侍郞枝韦有

平齐公房阆公房彭城公房逍遥公房郧公房南皮公

房驸马房龙门公房小逍遥公房分别部居不相杂厕

岂非后代支谱之权舆乎鲍氏出自姒姓因封为氏其

后有上党东海泰山河南诸望自宋元以来新安之望

始著而棠樾一支孝友相承瓜瓞繁衍明嘉靖间尚书

思庵公由进士起家宣力中外勋垂史册簪缨弗替遂

为郡之甲族向有三支合谱久未增修今诚一学坚两

君敦本好古刱立支谱断自思庵公以下枝分派别犂

然不紊其云宣忠堂者本诰敕中语而思庵公以为堂

额今因而名之亦诵清芬而咏骏烈之意也忆庚戌秋

以祝

釐入都与曹竹虚尚书相遇于寓馆竹虚言里居创立

紫阳书院多得诚一相助之力予既重其高义而以未

订交为憾今春诚一复介吴玉松太史以斯谱属予序

读之义例谨严无一溢美之词足以传信后嗣非独鲍

氏一门之文献亦可以为海内作谱者法爰不辞而序

   王鹤谿祖德述闻序

祖德述闻者予妻弟王子鹤谿之所作也唯王氏远有

代序自宋左朝请大夫文毅公以笃学清德有闻于绍

兴之世尝识周益公于微时以女妻之勉其以词科进

卒为名相明时则侍御兄弟之直谅司业父子之文学

昆山士大夫至今称之予妻之大父卓人翁授徒嘉定

乐其风土卜居于此已六十馀年而外舅及鹤谿犹以

新阳籍应试盖礼不㤀其本有太公反葬于周之意焉

外舅博学能文好谈先世遗事衮衮可听鹤谿诵清芬

而咏骏烈蒐讨传记志乘名人文集𢰅成此书先世一

言一行皆谨识之辞非已出信而有征其用心可谓勤

矣昔归熙甫娶南戴王氏谓吴中王氏多自以为太原

之后独先妻家谱系最明远有承传南戴盖魏国文正

公之裔而文毅五世祖旭实魏国公之弟今南戴之支

日微而文毅之后诗书不废鹤谿又能溯木水之本源

而表章之洵贤于人一等哉往予学为古文予妻在旁

见予得意时辄喜自先妻之亡予忽忽不乐古文久辍

勿为伸纸序此不自知涕之横集也





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六     门人戈襄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