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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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熱包子
作者:老舍
1933年1月1日
愛的小鬼
本作品收錄於《赶集
1933年1月1日、4日分兩期刊登。

愛情自古時候就是好出軌的事。不過,古年間沒有報紙和雜誌,所以不像現在鬧得這麽血花。不用往很古遠裏說,就以我小時候說吧,人們鬧戀愛便不輕易弄得滿城風雨。我還記得老街坊小邱。那時候的「小」邱自然到現在已是「老」邱了。可是即使現在我再見着他,即使他已是白髮老翁,我還得叫他「小」邱。他是不會老的。我們一想起花兒來,似乎便看見些紅花綠葉,開得正盛;大概沒有人一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色斷香銷的。小邱也是花兒似的,在人們腦中他永遠是青春,雖然他長得離花還遠得很呢。

小邱是從什麽地方搬來的,和那年搬來的,我似乎一點也不記得。我只記得他一搬來的時候就帶着個年青的媳婦。他們住我們的外院一間北小屋。從這小夫婦搬來之後,似乎常常聽人說:他們倆在夜半裏常打架。小夫婦打架也是自古有之,不足爲奇;我所希望的是小邱頭上破一塊,或是小邱嫂手上有些傷痕——我那時候比現在天真的多多了;很歡迎人們打架,並且多少要挂點傷。可是,小邱夫婦永遠是——在白天——那麽快活和氣,身上確是沒傷。我說身上,一點不假,連小邱嫂的光脊梁我都看見過。我那時候常這麽想:大概他們打架是一人手裏拿着一塊棉花打的。

小邱嫂的小屋真好。永遠那麽乾淨永遠那麽暖和,永遠有種味兒——特別的味兒,沒法形容,可是顯然的與衆不同。小倆口味兒,對,到現在我纔想到一個適當的形容字。怪不得那時候街坊們,特別是中年男子,願意上小邱嫂那裏去談天呢,談天的時候,他們小夫婦永遠是歡天喜地的,老好像是大年初一迎接賀年的客人那麽欣喜。可是,客人散了以後,據說,他們就必定打一回架。有人指天起誓說,曾聽見他們打得咚咚的響。

小邱,在街坊們眼中,是個毛騰廝火的小夥子。他走路好像永遠脚不貼地,而且除了在家中,彷彿沒人看見過他站住不動,那怕是一會兒呢。就是他坐着的時候,他的手脚也老實着的時候。他的手不是摸着衣縫,便是在凳子沿上打滑溜,要不然便在臉上搓。他的脚永遠上下左右找事作,好像一邊坐着說話,還一邊在走路,想像的走着。街坊們並不因此而小看他,雖然這是他永遠成不了「老邱」的主因。在另一方面,大家確是有點對他不敬,因爲他的脖子老縮着。不知道怎麽一來二去的「王八脖子」成了小邱的另一稱呼。自從這個稱呼成立以後,聽說他們半夜裏更打得歡了。可是,在白天他們比以前更顯着歡喜和氣。

小邱嫂的光脊梁不但是被我看見過,有些中年人也說看見過。古時候的婦女不許露着胸部,而她竟自被人參觀了光脊梁,這連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都覺着她太洒脫了。這又是我現在纔想起的形容字——洒脫。她確是洒脫:自天子以至庶人好像沒有和她說不來的。我知道門外賣香油的,賣菜的,永遠給她比給旁人多些。她在我的孩子眼中是非常的美。她的牙頂美,到如今我還記得她的笑容,她一笑便會露出世界上最白的一點牙來。只是那麽一點,可是這一點白色能在人的腦中延展開無窮的幻想,這些幻想是以她的笑爲中心,以她的白牙爲顔色。拿着落花生,或鐵蠶豆,或大酸棗,在她的小屋裏去吃,是我兒時生命裏一個最美的事。剝了花生豆往小邱嫂嘴裏送,那個報酬是永生的欣悅——能看看她的牙。把一口袋花生都送給她吃了也甘心,雖然在事實上沒這麽辦過。

小邱嫂沒生過小孩。有時候我聽見她對小邱半笑半惱的說,憑你個軟貨也配有小孩?!小邱的脖子便縮得更厲害了,似乎十分傷心的樣子;他能半天也不發一語,呆呆的用手擦臉,直等到她說:「買洋火!」他纔又笑一笑,脚不擦地飛了出去。

記得是一年冬天,我剛下學,在胡同口上遇見小邱。他的氣色非常的難看,我以爲他是生了病。他的眼睛往遠處看,可是手摸着我的絨帽的紅繩結子,問:「你沒看見邱嫂嗎?」

「沒有哇,」我說。

「你沒有?」他問得極難聽,就好像爲兒子害病而占卦的婦人,又願意聽實話,又不願意相信實話,要相信又願反抗。

他只問了這麽一句,就向街上跑了去。

那天晚上我又到邱嫂的小屋裏去,門,鎖着呢。我雖然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我不能不哭了。每天照例給邱嫂送去的落花生,那天晚上居然連一個也沒剝開。

第二天早晨,一清早我便去看邱嫂,還是沒有;小邱一個人在炕沿上坐着呢,手托着腦門。我叫了他兩聲,他沒答理我。

差不多有半年的工夫,我上學總在街上尋望,希望能遇見邱嫂,可是一回也沒遇見。

她的小屋,雖然小邱還是天天晚上回來,我不再去了。還是那麽乾淨,還是那麽暖和,只是邱嫂把那點特別的味兒帶走了。我常在牆上,空中看見她的白牙,可是只有那麽一點白牙,別的已不存在:那點牙也不會輕輕嚼我的花生米。

小邱更毛騰廝火了,可是不大愛說話。有時候他回來的很早,不作飯,只呆呆的楞着。每遇到這種情形,我們總把他讓過來,和我們一同吃飯。他和我們吃飯的時候,還是有說有笑,手脚不識閒。可是他的眼時時往門外或窗外瞭那麽一下。我們誰也不提邱嫂;有時候我忘了,說了句:「邱嫂上那兒了呢?」他便立刻搭訕着回到小屋裏去,連燈也不點,在炕沿上坐着。有半年多,這麽着。

忽然有一天晚上,不是五月節前,便是五月節後,我下學後同着學伴去玩,回來晚了。正走在胡同口,遇見了小邱。他手裏拿着個碟子。

「幹什麽去?」我截住了他。

他似乎一時忘了怎樣說話了,可是由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是很喜歡,喜歡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他似乎爬在我的耳邊說的:

「邱嫂回來啦,我給她買幾個熱包子去!」他把「熱」字說得分外的真切。

我飛了家去。果然她回來了。還是那麽好看,牙還是那麽白,只是瘦了些。

我直到今日,還不知道她上那兒去了那麽半年。我和小邱,在那時候,一樣的只盼望她回來,不問別的。到現在想起來,古時候的愛情出軌似乎也是神聖的,因爲沒有報紙和雜誌們把邱嫂的像片登出來,也沒使小邱的快樂得而復失。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馬來西亞以及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但1933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29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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