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四十九
牧齋初學集 卷第四十九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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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齋初學集卷第四十九
行狀四
湖廣提𠛬按察司僉事晉階朝列大夫管
公行狀
曾祖江
祖和俱不仕
父鰲封承德郞南京兵部車駕司主事母錢
氏封安人
蘇州府太倉州某鄉某里管公年七十三狀
公諱志道字登之世爲崑山人割隷太倉所居
近東海學者稱爲東先生生六歲讀書塾中
能幷羣兒之所習補博士弟子員强學矯志文
行嶄然嘉靖甲子耿恭𥳑公以學使者唱道東
南檄公與焦公竑李公士登入留都明道書院
而公爲都講隆慶丁卯郡守廣平蔡公闢中吳
書院𥳑習郡之孝秀而公爲大師公長不滿六
尺聲如鼓鍾摳衣升堂頌禮甚嚴嘗稱曰士必
有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之根器而後可以載道
必有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不爲之力量
而後可以立身諸生爲之改容易慮人皆名管
氏學矣庚午舉於鄉明年中㑹試除南京兵部
職方司主事裁風快三百艘攤江濟兩衞以
蘇貢艘之困復裁馬餘夫募材官以備浦口
四十八衞軍讙聲沸江水而浦口始有屯戍矣
江淮悍卒謀殺千戸㰱血署名約日爲變公宻
檄衞弁𥳑壯士數十人備干掫而竄渠魁主名
其中詰而縛之堦下變遂息丁太公憂服除補
𠛬部貴州司主事公入朝江陵奪情議起舉朝
交章請留公與沈修撰懋學趙𥳑討用賢閒行
過從歔欷嘆詫沈趙詒書具疏皆與公啇訂而
後發趙遂與諸言者拜杖闕下長星亘天中外
恟駭公謂沈子當速去無負趙汝師中夜飲痛
搥床撫心縱斯人改圖爲伊周終不入其牢籠
以負翟黑子矣明年戊寅春大婚禮成公上疏
曰臣竊觀今之時勢以末流事例爲綱紀而不
究法之所從來以牽合世情爲中庸而不虞弊
之所底止駸駸乎極重不可反矣及今不救後
將無及謹考覈 祖宗成憲及當今事宜撮其
緊切重大者條九事以聞一曰復議政之規二
曰務講筵之實三曰闢進言之路四曰公銓選
之法五曰釐巡察之弊六曰處宗室之繁七曰
定河漕之策八曰核邊陲之弊九曰核取士之
制其曰復議政之規者謂 太祖旣革丞相事
權分屬九羣臣奏事卽於御前靣決可否取
㫖奉行未有殿閣大學士預機務也永樂中始
以編修解縉等預機務然靣奏取㫖仍舊未有
票㫖批發之事也 宣廟始令閣臣楊士奇等
尚書蹇義等票㫖以進然每遇大政令大臣靣
議處分不盡從中批發也正統初 英宗以冲
年踐阼三楊因權創制每日早朝許言事八件
閣臣預處白上臨奏傳而行之自此法一行
天子鮮御午朝九不奉靣議而宮府之閒壅
蔽假竊日以弘多矣臣以爲今日欲 陛下親
決萬幾輔臣公持國是則宜復午朝之制朝廷
有大政事應㑹議者該衙門先具事繇送御次
日午朝公同靣議取自上裁至於中外章奏必
須一一經自御覧默察是非或預令輔臣分票
㫖以進而出與九靣決或閒令九各儗㫖
以進而入與輔臣裁定務求至當不嫌異同則
天下洞然知上意所嚮而大臣之恩怨亦濳消
矣其曰闢進賢之路者謂高拱在先朝自擅吏
部之權而廣布腹心于科道有爲之排擊同列
輔臣者不幾于律之所謂姦黨乎有爲之文章
稱述救解者不幾于律之所謂上言大臣德政
者乎此無他大臣惟憚言官之能劾巳而輕視
諸司言官唯恃大臣之庇巳而蔑視公論也臣
讀臥碑有許諸人言無隱之條馮堅一典史
也條陳開國政體而 太祖納之潘叔正一州
同知也建言㑹通河事宜而 成祖用之豈獨
科道之言爲重哉自隆慶以來各衙門言事者
始寡而科道之言又未必盡出于公臣恐耳目
之漸壅也然臣以爲不除言官之廷杖言路終
不得而開也臣願 陛下永勿以廷杖加諸言
官而鎭撫司亦非拷掠言官之地卽有以言得
罪者下法司鞫問情實罪不可赦律例自有明
條死且目況生者乎如此不惟言路大開而
和氣且薰蒸宇宙閒矣其曰釐巡察之弊者謂
按臣代 天子巡守實一方司命也今流弊大
約有六一民情太隔一案牘太煩一趨承太過
一耳目太偏一名實太淆一憲綱太峻而所謂
憲綱太峻者國初𢌿巡按以糾察之權又慮其
秩卑爲方靣官所壓故令與都布按三司分庭
抗禮知府則相向長揖而讓左體亦隆矣今兩
司素服而謁知府屈膝而叅豈憲綱之舊哉方
靣官大計京師以素服叅部院蓋倣成周冕服
見天子囚服歸司宼之意至於王官出使雖序
諸侯之上未聞諸侯以素服見也太守等古諸
侯國初最不輕授自屈膝按臣京朝官始薄郡
守而吏治浸不如古宜一循國初之舊仍申明
憲綱令外臺官與御史得互相糾察所以輓頺
靡振風紀莫先於此江陵方總攬威福把持中
外公欲驟奪其柄以歸人主𭰹中其所諱爲之
膽張心動上言德政廷杖言官雖譏切時政其
詞無以罪也而心計公所條憲綱自 世宗
朝習爲故事一旦出公於外則公旣不能不自
顧其言而御史又不能不自顧其體兩相顧恤
且兩相枝柱而公始不得不坐困遂遷本部山
西司員外甫三月出爲廣東按察司僉事分巡
南韶道公知江陵之困巳也命下之次日復申
前疏以遵勑諭申憲綱請將入粤上風紀未盡
事宜凡十二欵兩疏皆言外臺事持論嶽嶽不
以權臣欺壓少爲衰止則固巳氣吞之矣明年
春單車之任廣當羅防用兵後方議搗巢議開
礦公奏記制府曰勦殺之勝不可徼果徼也必
貽焚林竭澤之災開採之額不可繼果繼也必
啓摸金搜珠之漸議乃寢英德之礦徒南韶之
江盜連江之山賊囊橐竄逋盤互扇動實軍伍
嚴連坐覈徼巡分要害方略井然嶺海肅乂而
中朝趣御史龔某露章逐公降一級補鹽課司
提舉明年外計以老疾致仕海忠介公折𥳑讓
龔奈何不能爲國家容一正人龔毎握筆嘆恨
生平名節壞此秃管中矣江陵殁御史饒位李
琯顧雲程交薦公僅引例復僉事銜致仕歲辛
卯有哱酋之變九卿臺省舉尚寶司丞周弘禴
閱視寧夏弘禴上疏揣愚分以讓眞才曰臣私
心所推轂自謂不及者二人一則原任僉事管
志道一則原任副使隨府志道心品忠赤意思
𭰹長決策運籌八靣應敵故新建伯王守仁之
亞也隨府騎射絶倫膂力兼衆激昻慷千里
折衝先總督劉燾之儔也臣極知器識不如志
道技藝不如隨府故不若罷臣而用二臣也隨
府之被降只以性氣欠平爲忌者所搆欲用之
易也志道爲故相張居正所𭰹惡假考察例禁
錮臺省諸臣翕然特薦部議復其致仕而未卽
起用非以考察例不可破乎不知京考外考其
例一也主事趙世以條陳爲居正所惡吏部
尚書王國光以王官陞隨以京察罷志道亦以
條陳爲居正所惡王國光以提舉降隨以外察
罷世旣可破京察之禁志道獨不可破外察
之禁乎國光阿奉故相禁錮志道其事可駭
異兩司與撫按不恊例止調省同時布政勞堪
與巡撫爭禮于淛江志道以僉事與按臣爭禮
于廣東堪以原官調福建志道以憲職降提舉
一異也聽降者必俟本官起文赴部隨行降補
志道身未離任卽補提舉又補廣東夫廣東之
僉事與廣東按臣爭禮而卽補廣東之提舉以
挫辱之二異也志道自審進退具疏乞休此萬
曆七年六月也國光停疏不覆必至八年正月
方以註疾提舉考之不准休致于半年之前而
以疾考之于半年之後且未任提舉而考以提
舉年方壯强而考以老疾三異也今不援趙世
之例爲志道昭雪又欲假志道立例而禁錮
後來建言得罪之忠良乎臣愚謂志道之黜必
無以服人心而其才必可以備緩急伏乞 勑
下銓曹再採輿論或從臣之論先將臣 賜罷
斥而後起二臣或行臣之言姑試起二臣觀後
日之功罪以定臣之功罪庶眞才不棄而邊務
有裨公論大明而察典益重不惟臣可藉手以
不負 陛下亦可藉手以不負諸臣之交章薦
臣矣於是吏部覆弘禴疏特起湖廣僉事分治
辰沅公以錢安人老疏請休致𠋫命蠡口工科
李養質奉當國風㫖劾公部議謂科臣言風聞
失實管某宜遵命供職而回籍聽用之㫖從中
下矣丁丑之事公實先沈趙抗議固云明年大
昏後當有勸 主上躬攬萬幾之疏摩切柄相
落其機距非後於論起復也改革之後陸莊𥳑
李端肅在事羣賢竱力邪許推輓而鄉衮當國
摇筆去公如振落葉公自此決絶仕進壹意以
鳴道淑人爲事矣嗚呼天之有意於斯文也而
豈人力也哉公少篤信好學精硏五經性理確
然以聖賢爲巳任壯而從耿㳟𥳑游與聞姚江
良知之㫖巳而窮究性命叅稽儒釋疑義橫生
心口交蹠經年浹月坐臥不解衣久之縱橫體
認專求向上本儒宗以課業資禪理以治心視
世閒詩文著述不啻如空華陽𦦨矣隆慶巳巳
應選貢入北京閱華嚴經於西山碧雲寺至世
主妙嚴品頓悟周易乾元統天用九無首之㫖
與華嚴性海渾無差別豁然若亡其身與太虚
合炤見古往今來一切聖賢出世經世乗願乗
力與時變化之妙用大槪理則互融敎必不濫
順而相攝則以師家退就弟子列而顯彼之道
逆而相成則以同盟擺成敵國勢而樹此之標
或庸德庸言隨順衆生以示同或特智特勇首
出庶物以示異時而濳則韜光以磨性種舉朝
野而莫識其威音時而亢則違衆以冒譏嫌通
古今而難白其心事位在則閟實而彰權又或
不純任夫權而以實終之道在則廢權以明實
又或不純顯其實而以權叅之應濁世之機緣
則大聖或修偏行而迷心者反裁以胡廣之中
庸當逆行之變局則至仁徑發殺機而執見者
將責以宋襄之仁義種種出沒種種張弛各有
條理難可思議此無他龍德不可爲首也孔子
無可無不可子思親承家脉故曰竝育竝行川
流敦化孟子而後全體太極貫通三敎者周元
公一人耳大抵孟子以前道學爲上達乾元一
路孟子以後道學爲下達坤元一路蓋孔子之
所重者唯易易道與天地凖故不期與佛老之
祖合而自合後儒之所執者唯孔孔敎與二敎
峙故不期與佛老之徒爭而自爭士生斯世自
有祖述憲章之的焉吾夫子師老耼而友原壤
何損于聖而其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敎在素位
而行粹然不可雜也此祖述之所在也我 聖
祖攬二氏以通儒而各理其條貫以儒治儒以
釋治釋以老治老與其相叅而不與其相濫此
憲章之所在也敎理不得不圓敎體不得不方
見欲圓卽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而使儒不
礙釋釋不礙儒極而至于事事無礙以通竝育
竝行之轍矩欲方亦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
而使儒不濫釋釋不濫儒推而及於法法不濫
以持不害不悖之衡公之書浩汗宏肆論辨蠭
涌囊括百氏鎔鑄九流可以使五鹿角折白馬
口拄然而大端具此矣作六龍解發明乾元用
九之奥義也乾元之位一其數九用九以九爲
用也純陽之卦用皆天則冠以乾元謂以純天
之德而用純陽也六龍純乎天德寧有首不見
其首而以時乗之則觸處可以爲首時濳而濳
卽濳爲首時見而見卽見爲首人見之以爲首
而羣龍未嘗有首也故曰天德不可爲首乾元
用九乃見天則知至至之知太始也知終終之
見天則也知至難矣知終難天地無終萬物
無終聖學焉得有終至于從心不踰矩之後而
聖學之成終愈不可窮至者至於何地終者終
于何地孔子發此二字於乾爻中非指乾元而
何至乎乾元則顏子一日克巳復禮天下歸仁
之頃是巳終乎乾元則必滿其資始統天之量
而後可是以有過此以往窮神知化之說也聖
學不達於知命從心則至之之果未結不達於
大明終始則終之之果未結此孔子仁聖二學
之究竟處也程朱以後不知道岸之所歸使二
氏之狂徒詆吾儒爲無究竟之學諄諄掲此義
爲孔子表上達之學贊佛果之至處卽贊乾元
之至處贊乾元之至處卽贊孔子至之終之之
實際處也論濳龍則曰有堯舜之德而不飛有
孔顏之學而不見者也非中庸不稱龍非遯世
不悔不稱濳有善世之中庸有遯世之中庸別
濳於見者所以稽見龍之弊也論見龍則曰欲
明明德于天下者豈必在飛龍之位故天下文
明歸諸見龍之德施焉然聖人在下位亦何敢
自任作師之道但以庸言庸行見於世而巳孔
子乘見龍之任存惕龍之心禪見於惕所以救
見龍之窮也論乘龍之聖人則必以九五之飛
龍爲首操三重之聖王出三界之法王其選也
合堯舜文王孔子與佛老同入乾元因果位中
此則聖人復起不易吾言者其現相有勝劣現
敎有權實固一生之時位亦多生之願力故曰
見羣龍無首唐宋以來儒者不主孔奴釋則尊
釋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籬故以乾元
統天一案兩破之也五龍皆立於知進知退知
存知亡知得知喪之地而亢獨不然以進爲正
則不顧其退以存爲正則不慮其亡其進不思
退存不思亡乃其所以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
正也非亢不足以見聖人非聖人不能亢伊周
之處亢尚未履喪亡之地然聖人固應有䘮亡
時矣謂亢爲非龍而聖人必無死地者此後世
閹然媚世之學脉而非龍德也耿恭𥳑讀而歎
曰不圖待盡之日忽得此奇天假以年吳門雖
遥亦當徹臯比負笈受易卒業不令張子厚獨
著聲於關中也尚論孔子則有爲孔子闡幽十
事世咸謂孔子以刪述接千古帝王之道統公
獨闡其終身任文統不任道統道統必握於有
三重之王者此於文不喪天述而不作之案叅
之其事一世咸謂孔子以講學樹天下萬世之
師道公獨闡其終身居臣道不居師道師道必
遜於作禮樂之天子此於夢見周公竊比老彭
之案叅之其事二世咸謂聖人不生則巳生則
必有刪述之六經有從遊之七十二子公獨闡
孔子設乗不易世不成名之濳龍寜有六經設
乗不在天不在田之惕龍寧有七十二子此於
天何言哉及中庸遯世之案叅之其事三世咸
謂大成之聖人不見於世則巳見則必不爲伯
夷之淸柳下惠之和公獨闡孔子設有遜國之
事在先有養老之遇在後必不從鷹而從叩
馬如伯夷設有叔梁紇顏氏在堂有盜蹠之弟
在外必不從周流而從三黜如柳下惠此於天
下有道不與易及父母在不遠遊之案叅之其
事四世亦知聖人之學莫𭰹於知天命而孔子
於五十進之公獨闡知天命不專以理兼通氣
運是以能知文之在玆能知百代之損益斯乃
大而化之之終聖而不可知之之始也此於易
傳何思何慮過此以往窮神知化之案叅之其
事五世亦知聖學之傳莫要於聞一貫曾子獨
得其宗公獨闡聞一貫尚屬悟門實之必以行
門是以聞道雖同而曾子不得與顏子同稱好
學子貢黙銷多學於一貫而不以言唯其悟境
亦在曾子之上此於孔子問汝與回也孰愈合
諸家語得賜得回之案叅之其事六世咸疑孔
子與西方聖人不同道公獨闡其敦化通於性
海川流通於行海經世之中有出世方見孔子
之道之大此於乾元傳中大明終始乗龍御天
之案叅之其事七世咸疑孔子問禮老耼之事
爲謬悠公獨闡其猶龍之贊與受盛德若愚之
贈俱是實事名曰問禮實叅道德方見孔子之
心之虚此於曾子問助葬巷黨耼呼丘名之案
叅之其事八世咸忖孔子之從先進在周初之
禮樂公獨闡其以野人爲先進必遡黃帝堯舜
以上而及於衣裳文字未立之先蓋聖人懷古
之思之遠也此於志大道之行與追太一之禮
兩案叅之其事九世咸忖孔子得位必不圖桓
文之伯功公獨闡春秋之事必用齊桓晉文孔
子得遇齊桓必繇管仲九合一匡之轍但不繇
其三歸反坫以奢分君過蓋聖人匡時之權
之審也此於志在春秋與義取魯史兩案叅之
其事十其論孔門諸賢則曰孔子羣龍無首之
學顏子子貢步趨焉顏子蓋智及而仁守之矣
子貢似仁守之力未充故鍜鍊獨宻晚年入顏
子地位無疑曾子以弘毅任重道逺不無有首
意在而不忘若亡若虚之故友則意又向於無
首較諸顏子子貢委身默贊夫子寜首人而不
首巳者則有閒矣子思敏達不下子貢弘毅不
下㑹子中庸一篇宛然無首之家學至孟子而
龍首全見矣以孟子孔子殁後一案證之孔子
存日以顏子子貢爲二輔襄子思之丧祖者匪
子貢其誰主門人治任入揖而子貢築室獨居
非徒戀師之切以了道也非將悟而求亟悟則
巳悟而靜以養之也曾子啓手足而戰兢始免
子貢之戰兢卽免于築室之時無疑也以夫子
事有若古人尸祝祖禰事亡如存之眞意也三
子未便是無首之龍而此舉却從無首脉來曾
子未果是有首之龍而此執却從有首意來孟
子執曾子以裁三子正從曾脉中來也其論孔
子之惡鄕愿則曰誅鄕愿正所以誅亂賊也凡
亂賊之得行其志者不自帶鄉愿之標必有爲
鄕愿者輔之田恒以厚施篡齊三晉以得人分
晉故曰竊國者爲諸侯侯之門仁義存焉鄕愿
竊仁義之者也周以鄉舉里選取士春秋時
三物之敎雖衰士猶從鄕評中出所以養成鄉
愿者有本而其流不盜國不巳欲斬亂賊之根
先自誅鄉愿始鄕愿而外又有反中庸之小人
鄕愿有忠信廉潔之似用之以媚世其格局尚
小小人有時中之似駕之以籠世其氣力大
三代之後有爲亂臣賊子之羽翼者必鄉愿有
爲亂臣賊子之渠魁者必無忌憚之小人今世
不受楊墨之害而受鄕愿小人之害以此知孔
子之立敎遠也其辨儒釋之昻則曰孟子四
十不動心豈非偪近神光雪際安心慧能燈前
見性之悟境晦翁晚年悟禪其因地亦豈後於
五宗若程朱者殆修道位中之人暫隱夙生見
地而末乃歸根耳以孔子之道眼合如來之佛
眼而參炤之則一切訶佛罵祖稱單傳之龍象
者未必非行未起解未絶新發意之衆生而純
臣碩士具大人相逈出凡流者卽不叅禪不講
學安知非行起解絶之大士也佛雖以一大事
因緣出現當其整頓綱嘗雖絶口不提亦可而
當下所值忠孝因縁纔起一毫躱閃則今生之
功行𧇊而多生之業債重矣人知禪師之不屑
爲忠臣孝子不知忠臣孝子乃鍜鍊禪師多生
之習氣耳其在今日必不以大慧中峯之見地
易程叔子之修持蓋宗風易入而孔矩難遵也
其稽講學之流弊則曰講學非自孔壇始也成
周鄉三物之敎未遠孔子正九兩中之以道得
民者羣弟子相與師之乃從授受閒發明六德
六行六藝之蘊以仁聖孝友挈其綱以禮樂詩
書博其藝杏壇之規模亦未必大於五家之塾
其事則皆述而不作自程叔子敘明道以爲千
四百年得不傳之學於遺經而姚江之後泰州
張皇其說曰達則爲帝王師窮則爲萬世師仲
尼不但不以萬世師自儗亦不以天下師自居
曰天生德于予不曰天以道統屬予也曰文不
在玆不曰道不在玆也以千古絶學昻中庸之
道借孔子爲桓文以爲堯舜湯文之主盟世儒
但知鳴道淑人之爲王道而不知言過其量願
侈于力覇心卽伏於任道之中原其所自則以
儒者高擡聖學失孔脉之正針而違乾龍無首
之㫖也昔之創書院者多名儒據道統之雄心
今之創書院者多豪儒立道幟之覇心則江陵
之毁書院或亦他山之石而講學聚徒誠不可
以不愼也公以𭰹心弘願値三敎之末流然
思身爲砥柱以祖述憲章爲學的以圓宗方矩
爲敎凖而其所痛疾而力挽者則在狂僞二端
故曰今日之當拒者不在楊墨而在僞儒之亂
眞儒今日之當闢者不在佛老而在狂儒之濫
狂禪又曰唐宋之際有眞禪亦有眞儒儒禪合
於心而不合於迹故不以行勝解劣之方儒爲
金湯而以禪解之足爲儒門導者爲金湯當今
之時多僞儒亦多僞禪儒禪合於迹而不合於
心故不以解勝行劣之圓儒爲金湯而以儒行
之足爲禪門重者爲金湯又曰孔子圓千聖以
立極其後爲曾爲思周子圓三敎以標儒其後
爲程爲朱皆以圓宗倡以方矩承姚江拈出無
善無惡之本體重新周子之太極而承學者以
圓應之三傳而刑僇之民出則以其創始者因
地或未正而知微知彰之哲不無遜於古人也
公之論學貫穿千古未嘗不以姚江四語爲宗
迨公之晚年梁溪顧端文公講學于東林力闡
性善而辭闢無善無惡之㫖公與之往復辨折
先後數萬言梁溪雖未能心服度終不能奪公
而止然而公之論學亦因乎其時姚江以後泰
州之學方熾則公之意專重於繩狂泰州以後
姚江之學漸衰則公之意又專重於砭僞嘗以
兩言蔽之曰從心宗起脚而不印合於應世之
儀象者皆狂也從儒門立脚而不究極于出世
之因果者皆僞也淵乎微乎其思𭰹其慮遠其
猶作易者之有憂患乎公雖不居師道而其言
可以爲百世師也又何疑乎謙益少游於梁溪
顧獨喜讀公之書私淑者數年丁未之秋執弟
子禮侍公於吳郡之竹堂寺公老且衰矣晨夕
訓廸不少勌閒嘗涉公之書而驚其才辯以爲
如河漢如神驟而卽之有道貌無德機渾然
赤子也聞公之風而欽其風節以爲如高山如
烈日徐而挹之有掖引無迎距盎然元氣也退
而語門弟子公眞古之博太眞人者與吾見天
下賢人君子有矣見眞人則自公始是年冬公
疾有加足不良行舌閒强不能舉少閒呼子珍
而命之曰三經麤訂而七篇未述終闕典也期
以殘臘卒業于此明年當夢奠之歲予欲無言
決矣當其擁被執筆寒威膚冰稜拒筆漏盡
而少息雞號而旋起氣息支綴欲絶而續者每
夕以數計迨除夜而始畢毎正色語家人曰吾
非不惜死君子畏天命進修欲及時也明年病
益劇扣擊諄復不舍晝夜病革命輿過中堂端
坐而暝公嘗謂曾子言死而後巳吾謂士之任
道當死而不已嗚呼斯公之所以自道者與公
卒於萬曆戊申七月十六日享年七十有三妻
陳氏封安人子五人士珩府學生先卒珍歲貢
生次士瓏士璞士珙戊申九月葬於吳縣鐵山
之新阡士瓏𭰹達佛乗唱演台敎白衣說法緇
素歸仰號爲卽中大師公嘗懸䜟當有麒麟出
于膝下士瓏豈其徴與公所著書有周易六龍
解一卷剖疑一卷石經大學測義三卷辯義二
卷訂釋一卷中庸測義一卷訂釋二卷論語測
義十卷訂釋十卷孟子訂測七卷𠛬曹疏議四
卷從先維俗議五卷續原敎論評二卷惕若齋
前後集六卷憲章餘集六卷問辯酬諮質諕䜠
錄合二十餘卷𮗜迷蠡測六卷嗚呼楊子雲之
書桓譚曰必傳顧君與譚不及見也文中子之
徒皆爲公國史不爲其師立傳至唐末而司
空圖立碑以表之公嘗言名根未斷不許著書
斯文之顯晦固有時節因緣豈以沒而言立爲
汲汲者哉昔者新安趙汸作黃澤楚望行狀閔
其師之書不傳也略其行而詳著其言謙益竊
有志焉故於公之書撮取其要言大義炳如日
星者著之於篇若其窮玄極𭰹之學橫竪三界
出塵沙而放煙海如𮗜迷蠡測一編應門人叚
給事然之諮叩者其一班耳不賢者識其小者
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吾未之敢及也公表章
石經大學爲劉歆賈逵所傳者出於鄭端𥳑之
古言而門人瞿太僕汝稷著書力辯其僞綏安
謝兆申作石經考證尤爲詳覈或曰嘉靖中四
明豐坊僞譔也謙益墨守舊聞頗以二子之言
爲然姑闕如以俟後之君子謹狀崇禎元年門
人嘗熟錢謙益狀
牧齋初學集卷第四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