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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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四十八 牧斋初学集 卷第四十九
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卷第五十

牧斋初学集卷第四十九

 行状四

  湖广提𠛬按察司佥事晋阶朝列大夫管

  公行状

 曾祖江

 祖和俱不仕

 父鳌封承德郞南京兵部车驾司主事母钱

  氏封安人

苏州府太仓州某乡某里管公年七十三状

公讳志道字登之世为昆山人割隶太仓所居

近东海学者称为东⿰氵𡨋 -- 溟先生生六岁读书塾中

能幷群儿之所习补博士弟子员强学矫志文

行崭然嘉靖甲子耿恭𥳑公以学使者唱道东

南檄公与焦公竑李公士登入留都明道书院

而公为都讲隆庆丁卯郡守广平蔡公辟中吴

书院𥳑习郡之孝秀而公为大师公长不满六

尺声如鼓锺抠衣升堂颂礼甚严尝称曰士必

有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之根器而后可以载道

必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之力量

而后可以立身诸生为之改容易虑人皆名管

氏学矣庚午举于乡明年中会试除南京兵部

职方司主事裁风快船三百艘摊江济两卫以

苏贡艘之困复裁马船馀夫募材官以备浦口

四十八卫军讙声沸江水而浦口始有屯戍矣

江淮悍卒谋杀千戸㰱血署名约日为变公密

檄卫弁𥳑壮士数十人备干掫而窜渠魁主名

其中诘而缚之堦下变遂息丁太公忧服除补

𠛬部贵州司主事公入朝江陵夺情议起举朝

交章请留公与沈修撰懋学赵𥳑讨用贤闲行

过从歔欷叹诧沈赵诒书具疏皆与公啇订而

后发赵遂与诸言者拜杖阙下长星亘天中外

恟骇公谓沈子当速去无负赵汝师中夜饮痛

捶床抚心纵斯人改图为伊周终不入其牢笼

以负翟黑子矣明年戊寅春大婚礼成公上疏

曰臣窃观今之时势以末流事例为纲纪而不

究法之所从来以牵合世情为中庸而不虞弊

之所底止骎骎乎极重不可反矣及今不救后

将无及谨考核 祖宗成宪及当今事宜撮其

紧切重大者条九事以闻一曰复议政之规二

曰务讲筵之实三曰辟进言之路四曰公铨选

之法五曰釐巡察之弊六曰处宗室之繁七曰

定河漕之策八曰核边陲之弊九曰核取士之

制其曰复议政之规者谓 太祖既革丞相事

权分属九卿群臣奏事即于御前靣决可否取

旨奉行未有殿阁大学士预机务也永乐中始

以编修解缙等预机务然靣奏取旨仍旧未有

票旨批发之事也 宣庙始令阁臣杨士奇等

尚书蹇义等票旨以进然每遇大政令大臣靣

议处分不尽从中批发也正统初 英宗以冲

年践阼三杨因权创制每日早朝许言事八件

阁臣预处白上临奏传而行之自此法一行

天子鲜御午朝九卿不奉靣议而宫府之闲壅

蔽假窃日以弘多矣臣以为今日欲 陛下亲

决万几辅臣公持国是则宜复午朝之制朝廷

有大政事应会议者该衙门先具事繇送御次

日午朝公同靣议取自上裁至于中外章奏必

须一一经自御览默察是非或预令辅臣分票

旨以进而出与九卿靣决或闲令九卿各儗旨

以进而入与辅臣裁定务求至当不嫌异同则

天下洞然知上意所向而大臣之恩怨亦濳消

矣其曰辟进贤之路者谓高拱在先朝自擅吏

部之权而广布腹心于科道有为之排击同列

辅臣者不几于律之所谓奸党乎有为之文章

称述救解者不几于律之所谓上言大臣德政

者乎此无他大臣惟惮言官之能劾巳而轻视

诸司言官唯恃大臣之庇巳而蔑视公论也臣

读卧碑有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冯坚一典史

也条陈开国政体而 太祖纳之潘叔正一州

同知也建言会通河事宜而 成祖用之岂独

科道之言为重哉自隆庆以来各衙门言事者

始寡而科道之言又未必尽出于公臣恐耳目

之渐壅也然臣以为不除言官之廷杖言路终

不得而开也臣愿 陛下永勿以廷杖加诸言

官而镇抚司亦非拷掠言官之地即有以言得

罪者下法司鞫问情实罪不可赦律例自有明

条死且⿰目𡨋目况生者乎如此不惟言路大开而

和气且薰蒸宇宙闲矣其曰釐巡察之弊者谓

按臣代 天子巡守实一方司命也今流弊大

约有六一民情太隔一案牍太烦一趋承太过

一耳目太偏一名实太淆一宪纲太峻而所谓

宪纲太峻者国初𢌿巡按以纠察之权又虑其

秩卑为方靣官所压故令与都布按三司分庭

抗礼知府则相向长揖而让左体亦隆矣今两

司素服而谒知府屈膝而参岂宪纲之旧哉方

靣官大计京师以素服参部院盖仿成周冕服

见天子囚服归司宼之意至于王官出使虽序

诸侯之上未闻诸侯以素服见也太守等古诸

侯国初最不轻授自屈膝按臣京朝官始薄郡

守而吏治浸不如古宜一循国初之旧仍申明

宪纲令外台官与御史得互相纠察所以挽頺

靡振风纪莫先于此江陵方总揽威福把持中

外公欲骤夺其柄以归人主深中其所讳为之

胆张心动上言德政廷杖言官虽讥切时政其

直无以罪也而心计公所条宪纲自 世宗

朝习为故事一旦出公于外则公既不能不自

顾其言而御史又不能不自顾其体两相顾恤

且两相枝柱而公始不得不坐困遂迁本部山

西司员外甫三月出为广东按察司佥事分巡

南韶道公知江陵之困巳也命下之次日复申

前疏以遵敕谕申宪纲请将入粤上风纪未尽

事宜凡十二款两疏皆言外台事持论岳岳不

以权臣欺压少为衰止则固巳气吞之矣明年

春单车之任广当罗防用兵后方议捣巢议开

矿公奏记制府曰剿杀之胜不可徼果徼也必

贻焚林竭泽之灾开采之额不可继果继也必

启摸金搜珠之渐议乃寝英德之矿徒南韶之

江盗连江之山贼囊橐窜逋盘互扇动实军伍

严连坐核徼巡分要害方略井然岭海肃乂而

中朝趣御史龚某露章逐公降一级补盐课司

提举明年外计以老疾致仕海忠介公折𥳑让

龚奈何不能为国家容一正人龚毎握笔叹恨

生平名节坏此秃管中矣江陵殁御史饶位李

琯顾云程交荐公仅引例复佥事衔致仕岁辛

卯有哱酋之变九卿台省举尚宝司丞周弘禴

阅视宁夏弘禴上疏揣愚分以让真才曰臣私

心所推毂自谓不及者二人一则原任佥事管

志道一则原任副使随府志道心品忠赤意思

深长决策运筹八靣应敌故新建伯王守仁之

亚也随府骑射绝伦膂力兼众激昻慷慨千里

折冲先总督刘焘之俦也臣极知器识不如志

道技艺不如随府故不若罢臣而用二臣也随

府之被降只以性气欠平为忌者所构欲用之

易也志道为故相张居正所深恶假考察例禁

锢台省诸臣翕然特荐部议复其致仕而未即

起用非以考察例不可破乎不知京考外考其

例一也主事赵世卿以条陈为居正所恶吏部

尚书王国光以王官升随以京察罢志道亦以

条陈为居正所恶王国光以提举降随以外察

罢世卿既可破京察之禁志道独不可破外察

之禁乎国光阿奉故相禁锢志道其事尤可骇

异两司与抚按不恊例止调省同时布政劳堪

与巡抚争礼于浙江志道以佥事与按臣争礼

于广东堪以原官调福建志道以宪职降提举

一异也听降者必俟本官起文赴部随行降补

志道身未离任即补提举又补广东夫广东之

佥事与广东按臣争礼而即补广东之提举以

挫辱之二异也志道自审进退具疏乞休此万

历七年六月也国光停疏不覆必至八年正月

方以注疾提举考之不准休致于半年之前而

以疾考之于半年之后且未任提举而考以提

举年方壮强而考以老疾三异也今不援赵世

卿之例为志道昭雪又欲假志道立例而禁锢

后来建言得罪之忠良乎臣愚谓志道之黜必

无以服人心而其才必可以备缓急伏乞 敕

下铨曹再采舆论或从臣之论先将臣 赐罢

斥而后起二臣或行臣之言姑试起二臣观后

日之功罪以定臣之功罪庶真才不弃而边务

有裨公论大明而察典益重不惟臣可借手以

不负 陛下亦可借手以不负诸臣之交章荐

臣矣于是吏部覆弘禴疏特起湖广佥事分治

辰沅公以钱安人老疏请休致𠋫命蠡口工科

李养质奉当国风旨劾公部议谓科臣言风闻

失实管某宜遵命供职而回籍听用之旨从中

下矣丁丑之事公实先沈赵抗议固云明年大

昏后当有劝 主上躬揽万几之疏摩切柄相

落其机距非后于论起复也改革之后陆庄𥳑

李端肃在事群贤竱力邪许推挽而乡衮当国

摇笔去公如振落叶公自此决绝仕进壹意以

鸣道淑人为事矣呜呼天之有意于斯文也而

岂人力也哉公少笃信好学精硏五经性理确

然以圣贤为巳任壮而从耿㳟𥳑游与闻姚江

良知之旨巳而穷究性命参稽儒释疑义横生

心口交跖经年浃月坐卧不解衣久之纵横体

认专求向上本儒宗以课业资禅理以治心视

世闲诗文著述不啻如空华阳𦦨矣隆庆巳巳

应选贡入北京阅华严经于西山碧云寺至世

主妙严品顿悟周易乾元统天用九无首之旨

与华严性海浑无差别豁然若亡其身与太虚

合炤见古往今来一切圣贤出世经世乘愿乘

力与时变化之妙用大槪理则互融教必不滥

顺而相摄则以师家退就弟子列而显彼之道

逆而相成则以同盟摆成敌国势而树此之标

或庸德庸言随顺众生以示同或特智特勇首

出庶物以示异时而濳则韬光以磨性种举朝

野而莫识其威音时而亢则违众以冒讥嫌通

古今而难白其心事位在则閟实而彰权又或

不纯任夫权而以实终之道在则废权以明实

又或不纯显其实而以权参之应浊世之机缘

则大圣或修偏行而迷心者反裁以胡广之中

庸当逆行之变局则至仁径发杀机而执见者

将责以宋襄之仁义种种出没种种张弛各有

条理难可思议此无他龙德不可为首也孔子

无可无不可子思亲承家脉故曰并育并行川

流敦化孟子而后全体太极贯通三教者周元

公一人耳大抵孟子以前道学为上达乾元一

路孟子以后道学为下达坤元一路盖孔子之

所重者唯易易道与天地凖故不期与佛老之

祖合而自合后儒之所执者唯孔孔教与二教

峙故不期与佛老之徒争而自争士生斯世自

有祖述宪章之的焉吾夫子师老耼而友原壤

何损于圣而其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教在素位

而行粹然不可杂也此祖述之所在也我 圣

祖揽二氏以通儒而各理其条贯以儒治儒以

释治释以老治老与其相参而不与其相滥此

宪章之所在也教理不得不圆教体不得不方

见欲圆即以仲尼之圆圆宋儒之方而使儒不

碍释释不碍儒极而至于事事无碍以通并育

并行之辙矩欲方亦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圆

而使儒不滥释释不滥儒推而及于法法不滥

以持不害不悖之衡公之书浩汗宏肆论辨蜂

涌囊括百氏镕铸九流可以使五鹿角折白马

口拄然而大端具此矣作六龙解发明乾元用

九之奥义也乾元之位一其数九用九以九为

用也纯阳之卦用皆天则冠以乾元谓以纯天

之德而用纯阳也六龙纯乎天德宁有首不见

其首而以时乘之则触处可以为首时濳而濳

即濳为首时见而见即见为首人见之以为首

而群龙未尝有首也故曰天德不可为首乾元

用九乃见天则知至至之知太始也知终终之

见天则也知至难矣知终尤难天地无终万物

无终圣学焉得有终至于从心不逾矩之后而

圣学之成终愈不可穷至者至于何地终者终

于何地孔子发此二字于干爻中非指乾元而

何至乎乾元则颜子一日克巳复礼天下归仁

之顷是巳终乎乾元则必满其资始统天之量

而后可是以有过此以往穷神知化之说也圣

学不达于知命从心则至之之果未结不达于

大明终始则终之之果未结此孔子仁圣二学

之究竟处也程朱以后不知道岸之所归使二

氏之狂徒诋吾儒为无究竟之学谆谆掲此义

为孔子表上达之学赞佛果之至处即赞乾元

之至处赞乾元之至处即赞孔子至之终之之

实际处也论濳龙则曰有尧舜之德而不飞有

孔颜之学而不见者也非中庸不称龙非遁世

不悔不称濳有善世之中庸有遁世之中庸别

濳于见者所以稽见龙之弊也论见龙则曰欲

明明德于天下者岂必在飞龙之位故天下文

明归诸见龙之德施焉然圣人在下位亦何敢

自任作师之道但以庸言庸行见于世而巳孔

子乘见龙之任存惕龙之心禅见于惕所以救

见龙之穷也论乘龙之圣人则必以九五之飞

龙为首操三重之圣王出三界之法王其选也

合尧舜文王孔子与佛老同入乾元因果位中

此则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者其现相有胜劣现

教有权实固一生之时位亦多生之愿力故曰

见群龙无首唐宋以来儒者不主孔奴释则尊

释卑孔皆于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篱故以乾元

统天一案两破之也五龙皆立于知进知退知

存知亡知得知丧之地而亢独不然以进为正

则不顾其退以存为正则不虑其亡其进不思

退存不思亡乃其所以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

正也非亢不足以见圣人非圣人不能亢伊周

之处亢尚未履丧亡之地然圣人固应有䘮亡

时矣谓亢为非龙而圣人必无死地者此后世

阉然媚世之学脉而非龙德也耿恭𥳑读而叹

曰不图待尽之日忽得此奇天假以年吴门虽

遥亦当彻皋比负笈受易卒业不令张子厚独

著声于关中也尚论孔子则有为孔子阐幽十

事世咸谓孔子以删述接千古帝王之道统公

独阐其终身任文统不任道统道统必握于有

三重之王者此于文不丧天述而不作之案参

之其事一世咸谓孔子以讲学树天下万世之

师道公独阐其终身居臣道不居师道师道必

逊于作礼乐之天子此于梦见周公窃比老彭

之案参之其事二世咸谓圣人不生则巳生则

必有删述之六经有从游之七十二子公独阐

孔子设乘不易世不成名之濳龙宁有六经设

乘不在天不在田之惕龙宁有七十二子此于

天何言哉及中庸遁世之案参之其事三世咸

谓大成之圣人不见于世则巳见则必不为伯

夷之清柳下惠之和公独阐孔子设有逊国之

事在先有养老之遇在后必不从鹰扬 --(‘昜’上‘旦’之‘日’与‘一’相连)而从叩

马如伯夷设有叔梁纥颜氏在堂有盗跖之弟

在外必不从周流而从三黜如柳下惠此于天

下有道不与易及父母在不远游之案参之其

事四世亦知圣人之学莫深于知天命而孔子

于五十进之公独阐知天命不专以理兼通气

运是以能知文之在玆能知百代之损益斯乃

大而化之之终圣而不可知之之始也此于易

传何思何虑过此以往穷神知化之案参之其

事五世亦知圣学之传莫要于闻一贯曾子独

得其宗公独阐闻一贯尚属悟门实之必以行

门是以闻道虽同而曾子不得与颜子同称好

学子贡默销多学于一贯而不以言唯其悟境

亦在曾子之上此于孔子问汝与回也孰愈合

诸家语得赐得回之案参之其事六世咸疑孔

子与西方圣人不同道公独阐其敦化通于性

海川流通于行海经世之中有出世方见孔子

之道之大此于乾元传中大明终始乘龙御天

之案参之其事七世咸疑孔子问礼老耼之事

为谬悠公独阐其犹龙之赞与受盛德若愚之

赠俱是实事名曰问礼实参道德方见孔子之

心之虚此于曾子问助葬巷党耼呼丘名之案

参之其事八世咸忖孔子之从先进在周初之

礼乐公独阐其以野人为先进必溯黄帝尧舜

以上而及于衣裳文字未立之先盖圣人怀古

之思之远也此于志大道之行与追太一之礼

两案参之其事九世咸忖孔子得位必不图桓

文之伯功公独阐春秋之事必用齐桓晋文孔

子得遇齐桓必繇管仲九合一匡之辙但不繇

其三归反坫以奢僭分君过盖圣人匡时之权

之审也此于志在春秋与义取鲁史两案参之

其事十其论孔门诸贤则曰孔子群龙无首之

学颜子子贡步趋焉颜子盖智及而仁守之矣

子贡似仁守之力未充故鍜炼独密晚年入颜

子地位无疑曾子以弘毅任重道远不无有首

意在而不忘若亡若虚之故友则意又向于无

首较诸颜子子贡委身默赞夫子宁首人而不

首巳者则有闲矣子思敏达不下子贡弘毅不

下会子中庸一篇宛然无首之家学至孟子而

龙首全见矣以孟子孔子殁后一案证之孔子

存日以颜子子贡为二辅襄子思之丧祖者匪

子贡其谁主门人治任入揖而子贡筑室独居

非徒恋师之切以了道也非将悟而求亟悟则

巳悟而静以养之也曾子启手足而战兢始免

子贡之战兢即免于筑室之时无疑也以夫子

事有若古人尸祝祖祢事亡如存之真意也三

子未便是无首之龙而此举却从无首脉来曾

子未果是有首之龙而此执却从有首意来孟

子执曾子以裁三子正从曾脉中来也其论孔

子之恶乡愿则曰诛乡愿正所以诛乱贼也凡

乱贼之得行其志者不自带乡愿之标必有为

乡愿者辅之田恒以厚施篡齐三晋以得人分

晋故曰窃国者为诸侯侯之门仁义存焉乡愿

窃仁义之尤者也周以乡举里选取士春秋时

三物之教虽衰士犹从乡评中出所以养成乡

愿者有本而其流不盗国不巳欲斩乱贼之根

先自诛乡愿始乡愿而外又有反中庸之小人

乡愿有忠信廉洁之似用之以媚世其格局尚

小小人有时中之似驾之以笼世其气力尤

三代之后有为乱臣贼子之羽翼者必乡愿有

为乱臣贼子之渠魁者必无忌惮之小人今世

不受杨墨之害而受乡愿小人之害以此知孔

子之立教远也其辨儒释之低昻则曰孟子四

十不动心岂非偪近神光雪际安心慧能灯前

见性之悟境晦翁晚年悟禅其因地亦岂后于

五宗若程朱者殆修道位中之人暂隐夙生见

地而末乃归根耳以孔子之道眼合如来之佛

眼而参炤之则一切诃佛骂祖称单传之龙象

者未必非行未起解未绝新发意之众生而纯

臣硕士具大人相迥出凡流者即不参禅不讲

学安知非行起解绝之大士也佛虽以一大事

因缘出现当其整顿纲尝虽绝口不提亦可而

当下所值忠孝因縁才起一毫躱闪则今生之

功行𧇊而多生之业债重矣人知禅师之不屑

为忠臣孝子不知忠臣孝子乃鍜炼禅师多生

之习气耳其在今日必不以大慧中峯之见地

易程叔子之修持盖宗风易入而孔矩难遵也

其稽讲学之流弊则曰讲学非自孔坛始也成

周乡三物之教未远孔子正九两中之以道得

民者群弟子相与师之乃从授受闲发明六德

六行六艺之蕴以仁圣孝友挈其纲以礼乐诗

书博其艺杏坛之规模亦未必大于五家之塾

其事则皆述而不作自程叔子叙明道以为千

四百年得不传之学于遗经而姚江之后泰州

张皇其说曰达则为帝王师穷则为万世师仲

尼不但不以万世师自儗亦不以天下师自居

曰天生德于予不曰天以道统属予也曰文不

在玆不曰道不在玆也以千古绝学昻中庸之

道借孔子为桓文以为尧舜汤文之主盟世儒

但知鸣道淑人之为王道而不知言过其量愿

侈于力霸心即伏于任道之中原其所自则以

儒者高抬圣学失孔脉之正针而违乾龙无首

之旨也昔之创书院者多名儒据道统之雄心

今之创书院者多豪儒立道帜之霸心则江陵

之毁书院或亦他山之石而讲学聚徒诚不可

以不慎也公以深心弘愿值三教之末流慨

思身为砥柱以祖述宪章为学的以圆宗方矩

为教凖而其所痛疾而力挽者则在狂伪二端

故曰今日之当拒者不在杨墨而在伪儒之乱

真儒今日之当辟者不在佛老而在狂儒之滥

狂禅又曰唐宋之际有真禅亦有真儒儒禅合

于心而不合于迹故不以行胜解劣之方儒为

金汤而以禅解之足为儒门导者为金汤当今

之时多伪儒亦多伪禅儒禅合于迹而不合于

心故不以解胜行劣之圆儒为金汤而以儒行

之足为禅门重者为金汤又曰孔子圆千圣以

立极其后为曾为思周子圆三教以标儒其后

为程为朱皆以圆宗倡以方矩承姚江拈出无

善无恶之本体重新周子之太极而承学者以

圆应之三传而刑僇之民出则以其创始者因

地或未正而知微知彰之哲不无逊于古人也

公之论学贯穿千古未尝不以姚江四语为宗

迨公之晚年梁溪顾端文公讲学于东林力阐

性善而辞辟无善无恶之旨公与之往复辨折

先后数万言梁溪虽未能心服度终不能夺公

而止然而公之论学亦因乎其时姚江以后泰

州之学方炽则公之意专重于绳狂泰州以后

姚江之学渐衰则公之意又专重于砭伪尝以

两言蔽之曰从心宗起脚而不印合于应世之

仪象者皆狂也从儒门立脚而不究极于出世

之因果者皆伪也渊乎微乎其思深其虑远其

犹作易者之有忧患乎公虽不居师道而其言

可以为百世师也又何疑乎谦益少游于梁溪

顾独喜读公之书私淑者数年丁未之秋执弟

子礼侍公于吴郡之竹堂寺公老且衰矣晨夕

训廸不少倦闲尝涉公之书而惊其才辩以为

如河汉如鬼神骤而即之有道貌无德机浑然

赤子也闻公之风而钦其风节以为如高山如

烈日徐而挹之有掖引无迎距盎然元气也退

而语门弟子公真古之博太真人者与吾见天

下贤人君子有矣见真人则自公始是年冬公

疾有加足不良行舌闲强不能举少闲呼子珍

而命之曰三经麤订而七篇未述终阙典也期

以残腊卒业于此明年当梦奠之岁予欲无言

决矣当其拥被执笔寒威⿸疒豕 -- 瘃肤冰棱拒笔漏尽

而少息鸡号而旋起气息支缀欲绝而续者每

夕以数计迨除夜而始毕毎正色语家人曰吾

非不惜死君子畏天命进修欲及时也明年病

益剧扣击谆复不舍昼夜病革命舆过中堂端

坐而暝公尝谓曾子言死而后巳吾谓士之任

道当死而不已呜呼斯公之所以自道者与公

卒于万历戊申七月十六日享年七十有三妻

陈氏封安人子五人士珩府学生先卒珍岁贡

生次士珑士璞士珙戊申九月葬于吴县铁山

之新阡士珑深达佛乘唱演台教白衣说法缁

素归仰号为即中大师公尝悬䜟当有麒麟出

于膝下士珑岂其徴与公所著书有周易六龙

解一卷剖疑一卷石经大学测义三卷辩义二

卷订释一卷中庸测义一卷订释二卷论语测

义十卷订释十卷孟子订测七卷𠛬曹疏议四

卷从先维俗议五卷续原教论评二卷惕若斋

前后集六卷宪章馀集六卷问辩酬谘质諕䜠

录合二十馀卷𮗜迷蠡测六卷呜呼杨子云之

书桓谭曰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文中子之

徒皆为公卿国史不为其师立传至唐末而司

空图立碑以表之公尝言名根未断不许著书

斯文之显晦固有时节因缘岂以没而言立为

汲汲者哉昔者新安赵汸作黄泽楚望行状闵

其师之书不传也略其行而详著其言谦益窃

有志焉故于公之书撮取其要言大义炳如日

星者著之于篇若其穷玄极深之学横竖三界

出尘沙而放烟海如𮗜迷蠡测一编应门人叚

给事然之谘叩者其一班耳不贤者识其小者

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吾未之敢及也公表章

石经大学为刘歆贾逵所传者出于郑端𥳑之

古言而门人瞿太仆汝稷著书力辩其伪绥安

谢兆申作石经考证尤为详核或曰嘉靖中四

明丰坊伪撰也谦益墨守旧闻颇以二子之言

为然姑阙如以俟后之君子谨状崇祯元年

人尝熟钱谦益状









牧斋初学集卷第四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