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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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 犧牲
作者:老舍
1934年4月1日
柳屯的
本作品收錄於《櫻海集

言語是奇怪的東西。拿種類說,幾乎一個人有一種言語。只有某人纔用某幾個字,用法完全是他自己的;除非你明白這整個的人,你决不能了解這幾個字。你一輩子也未必明白得了幾個人,對於言語乘早不用抱多大的希望;一個語言學家不見得能都明白他太太的話,要不然語言學家怎會有時候被太太罰跪在床前呢。

我認識毛先生還是三年前的事。我們倆初次見面的光景,我還記得很清楚,因爲我不懂他的話,所以十分注意的聽他自己解釋,因而附帶的也記住了當時的情形。我不懂他的話,可不是因爲他不會說國語。他的國語就是經國語推行委員會攷試也得公公道道的給八十分。我聽得很清楚,但是不明白。假如他用他自己的話寫一篇小說,極精美的印出來,我一定還是不明白,除非每句都有他自己的註解。

那正是個晴美的秋天,樹葉剛有些黃的;蝴蝶們還和不少的秋花游戲着。這是那種特別的天氣:在屋裏吧,作不下工去,外邊好像有點什麽向你招手;出來吧,也並沒什麽一定可作的事:使人覺得工作可惜,不工作也可惜。我就正這麽進退兩難,看看窗外的天光,我想飛到那藍色的空中去;繼而一想,飛到那裏又幹什麽呢?立起來,又坐下,好多次了,正像外邊的小蝶那樣飛起去又落下來。秋光把人與蝶都支使得不知怎樣好了。

最後,我决定出去看個朋友,彷彿看朋友到底像囘事,而可以原諒自己似的。來到街上,我還沒有决定去找哪個朋友。天氣給了我個建議。這樣晴爽的天,當然是到空曠的地方去,我便想到光惠大學去找老梅,因爲大學旣在城外,又有很大的校園。

從樓下我就知道老梅是在屋裏呢:他屋子的窗戶都開着,窗台上還晒着兩條雪白的手巾。我喊了他一聲,他登時探出頭來,頭髮在陽光下閃出個白圈兒似的。他招呼我上去,我便連蹦帶跳的上了樓。不僅是他的屋子,樓上各處的門與窗都開着呢,一塊塊的陽光印在地板上,使人覺得非常的痛快。老梅在門口迎接我。他蹋拉着鞋片,穿着短衣,看着很自在;我想他大概是沒有功課。

「好天氣?!」我們倆不約而同的問出來,同時也都帶出讚美的意思。

屋裏敢情還有一位呢,我不認識。

老梅的手在我與那位的中間一拉綫,我們立刻鄭重的帶出笑容,而後彼此點頭,牙都露出點來,預備問「貴姓」。可是老梅都替我們說了:「——君:毛博士。」我們又彼此嗞了嗞牙。我坐在老梅的床上;毛博士背靠着窗,斜向屋門立着;老梅反倒坐在把椅子上;不是他們倆很熟,就是老梅不大敬重這位博士,我想。

一邊和老梅閒扯,我一邊端詳這位博士。這個人有點特別。他是「全份武裝」的穿着洋服,該怎樣的全就怎樣了,例如手絹是在胸袋裏掖着,領帶上別着個針,表鍊在背心中下部橫着,皮鞋尖擦得很亮等等。可是衣裳至少也像穿過三年的,鞋底厚得不很自然,顯然是曾經換過掌兒。他不是「穿」洋服呢,倒好像是爲誰許下了願,發誓洋裝三年似的;手絹必放在這兒,領帶的針必別在那兒,都是一種責任,一種宗教上的律條。他不使人覺到穿西服的洋味兒,而令人聯想到孝子扶杖披蔴的那股勉强勁兒。

他的臉斜對着屋門,原來門旁的牆上有一面不小的鏡子,他是照鏡子玩呢。他的臉是兩頭蹺,中間窪,像個元寶筐兒,鼻子好像是睡搖籃呢。眼睛因地勢的關係——在元寶翅的溜坡上——也顯着很深,像兩個小圓槽,槽底上有點黑水。下巴往起蹺着,因而下齒特別的向外,彷彿老和上齒頂得你出不來我進不去的。

他的身量不高,身上不算胖,也說不上瘦,恰好支得起那身責任洋服,可又不怎麽帶勁。脖子上安着那個元寶腦袋,腦袋上很負責的長着一大黑頭髮,過度負責的梳得極光滑。

他照着鏡子,照得有來有去的,似乎很能欣賞他自己的美好。可是我看他特別。他是背着陽光,所以臉的中部有點黑暗,因爲那塊十分的低窪。一看這點窪而暗的地方,我就趕緊向窗外看看,生怕是忽然陰了天。這位博士把那麽晴好的天氣都帶累得使人懷疑牠了。這個人別扭。

他似乎沒心聽我們倆說什麽,同時他又捨不得走開;非常的無聊,因爲無聊所以特別注意他自己。他讓我想到:這個人的穿洋服與生活着都是一種責任。

我不記得我們是正說什麽呢,他忽然轉過臉來,低窪的眼睛閉上了一小會兒,彷彿向心裏找點什麽。及至眼又睜開,他的嘴剛要笑就又改變了計劃,改爲微聲嘆了口氣,大概是表示他並沒在心中找到什麽。他的心裏也許完全是空的。

「怎樣,博士?」老梅的口氣帶出來他確是對博士有點不敬重。

博士似乎沒感覺到這個。利用嘆氣的方便,他吹了一口:「噗」!彷彿天氣很熱似的。「犧牲太大了!」他說,把身子放在把椅子上,脚伸出很遠去。

「哈佛的博士,受這個洋罪,哎?」老梅一定是拿博士開心呢。

「眞哪!」博士的語聲差不多是顫着:「眞哪!一個人不該受這個罪!沒有女朋友,沒有電影看,」他停了會兒,好像再也想不起他還需要什麽——使我當時很納悶,於是總而言之來了一句:「什麽也沒有!」幸而他的眼是那樣窪,不然一定早已落下淚來;他千眞萬確的是很難過。

「要是在美國?」老梅又幫了一句腔。

「眞哪!那怕是在上海呢:電影是好的,女朋友是多的,」他又止住了。

除了女人和電影,大概他心裏沒「嗎兒」了,我想。我試了他一句:「毛博士,北方的大戲好啊,倒可以看看。」

他楞了半天纔囘答出來:「聽外國朋友說,中國戲野蠻!」

我們都沒了話。我有點坐不住了。待了半天,我建議去洗澡;城裏新開了一家澡堂,據說設備得很不錯。我本是約老梅去,但不能不招呼毛博士一聲,他旣是在這兒,况且又那麽寂寞。

博士搖了搖頭:「危險哪!」

我又胡塗了;一向在外邊洗澡,還沒淹死我一囘呢。

「女人按摩!澡盆裏……」他似乎很害怕。

明白了:他心中除了美國,只有上海。

「此地與上海不同,」我給他解釋了這麽些。

「可是中國還有哪裏比上海更文明?」他這囘居然笑了,笑得很不順眼——嘴差點碰到腦門,鼻子完全陷進去。

「可是上海又比不了美國?」老梅是有點故意開玩笑。

「眞哪!」博士又鄭重起來:「美國家家有澡盆,美國的旅館間間房子有澡盆!要洗,花——一放水:涼的熱的,隨意對;要換一盆,花——把陳水放了,從新換一盆,花——」他一氣說完,每個「花」字都帶着些吐沫星,好像他的嘴就是美國的自來水龍頭。最後他找補了一小句:「中國人髒得很!」

老梅乘博士「花花」的工夫,已把袍子,鞋,穿好。

博士先走出去,說了一聲,「再見哪」。說得非常的難聽,好像心裏滿蓄着眼淚似的。他是捨不得我們,他眞寂寞;可是他又不能上「中國」澡堂去,無論是多麽乾淨!

等到我們下了樓,走到院中,我看見博士在一個樓窗裏面望着我們呢。陽光斜射在他的頭上,鼻子的影兒給臉上印了一小塊黑;他的上身前後的微動,那個小黑塊也忽長忽短的動。我們快走到校門了,我囘了囘頭,他還在那兒立着;獨自和陽光反抗呢,彷彿是。

在路上,和在澡堂裏,老梅有幾次要提說毛博士,我都沒接𦉆兒。他對博士有點不敬,我不願被他的意見給我對那個人的印象加上什麽顔色,雖然毛博士給我的印象並不甚好。我還不大明白他,我只覺得他像個半生不熟的什麽東西——他旣不是上海的小流氓,也不是美國華僑的子孫:不像中國人,也不像外國人。他好像是沒有根兒。我的觀察不見得正確,可是不希望老梅來幫忙;我願自己看清楚了他。在一方面,我覺得他別扭;在另一方面,我覺得他很有趣——不是值得交往,是「龍生九種,種種各別」的那種有趣。

不久,我就得到了個機會。老梅託我給代課。老梅是這麽個人:誰也不知道他怎樣佈置的,每學期中他總得請上至少兩三個禮拜的假。這一囘是,據他說,因爲他的大姪子被瘋狗咬了,非囘家幾天不可。

老梅把鑰匙交給了我,我雖不在他那兒睡,可是在那裏休息和預備功課。

過了兩天,我覺出來,我並不能在那兒休息和預備功課。只要我一到那兒,毛博士——正好像他的姓有些作用——毛兒似的就飛了來。這個人寂寞。有時候他的眼角還帶着點淚,彷彿是正在屋裏哭,聽見我到了,趕緊跑過來,連淚也沒顧得擦。因此,我老給他個笑臉,雖然他不叫我安安頓頓的休息會兒。

雖然是菊花時節了。可是北方的秋晴還不至使健康的人長吁短歎的悲秋。毛博士可還是那麽憂鬱。我一看見他,就得望望天色。他仿佛會自己製造一種苦雨凄風的境界,能把屋裏的陽光給趕了出去。

幾天的工夫,我稍微明白些他的言語了。他有這個好處:他能滿不理會別人怎麽向他發楞。誰愛發楞誰發楞,他說他的。他不管言語本是要彼此傳達心意的;跟他談話,我得設想着:我是個留聲機,他也是個留聲機;說就是了,不用管誰明白誰不明白。怪不得老梅拿博士開玩笑呢,誰能和個留聲機推心置腹的交朋友呢?

不管他怎樣吧,我總想治治他的寂苦;年青青的不該這樣。

我自然不敢再提洗澡與聽戲。出去走走總該行了。

「怎能一個人走呢?眞!」博士又嘆了口氣。

「一個人怎就不能走呢?」我問。

「你總得享受生命吧?」他反攻了。

「啊!」我敢起誓,我沒這麽胡塗過。

「一個人去走!」他的眼睛,雖然那麽窪,冒出些火來。

「我陪着你,那麽?」

「你又不是女人,」他嘆了口長氣。

我這纔明白過來。

待了半天,他又找補了句:「中國人太髒,街上也沒法走。」

此路不通,我又轉了灣。「找朋友吃小館去,打網球去;或是獨自看點小說,練練字……」我把小布爾喬亞的謀殺光陰的辦法提出一大堆;有他那套責任洋服在面前,我不敢提那些更有意義的事兒。

他的囘答倒還一致,一句話抄百宗:沒有女人,什麽也不能幹。

「那麽,找女人去好啦!」我看準陣勢,總攻擊了。「那不是什麽難事。」

「可是犧牲又太大了!」他又放了個胡塗炮。

「嗯?」也好,我倒有機會練習眨巴眼了;他算把我引入了迷魂陣。

「你得給她買東西吧?你得請她看電影,吃飯吧?」他好像是審我呢。

我心裏說:「我管你呢!」

「自然是得買,自然是得請。這是美國的規矩,必定要這樣。可是中國人窮啊;我,哈佛的博士,纔一個月拿二百塊洋錢——我得要求加薪!——那裏省得出這一筆費用?」他顯然是說開了頭,我很注意的聽。「要是花了這麽筆錢,就順當的定婚、結婚,也倒好了,雖然定婚要花許多錢,還能不買倆金戒指麽?金價這麽貴!結婚要花許多錢,蜜月必須到別處玩去,美國的規矩。家中也得安置一下:鋼絲床是必要的,洋澡盆是必要的,沙發是必要的,鋼琴是必要的,地毯是必要的。哎,中國地毯還好,連美國人也喜愛牠!這得用幾多錢?這還是順當的話,假如你花了許多錢買東西,請看電影,她不要你呢?錢不是空花了?!美國常有這種事呀,可是美國人富哇。拿哈佛說,男女的交際,單講吃冰激淩的錢,中國人也花不起!你看——」

我等了半天,他也沒往下說,大概是把話頭忘了;也許是被「中國」氣迷糊了。

我對這個人沒辦法。他只好苦悶他的吧。

在老梅囘來以前,我天天聽到些美國的規矩,與中國的野蠻。還就是上海好一些,不幸上海還有許多中國人,這就把上海的地位低降了一大些。對于上海,他有點害怕:野鶏,强盜,殺人放火的事,什麽危險都有,都因爲有中國人。他眼中的中國人,完全和美國電影中的一樣。「你必須用美國的精神作事,必須用美國人的眼光看事呀!」他談到高興的時候——還算好,他能因爲談講美國而偶爾的笑一笑——老這樣囑咐我。什麽是美國精神呢?他不能簡單的告訴我。他得慢慢的講述事實,例如家中必須有澡盆,出門必坐汽車,到處有電影園,男人都有女朋友,冬天屋裏的温度在七十以上,女人們好看,客廳必有地毯……我把這些事都串在一處,還是不大明白美國精神。

老梅囘來了,我覺得有點失望:我很希望能一氣明白了毛博士,可是老梅一囘來,我不能天天見他了。這也不能怨老梅。本來嗎,咬他的姪子的狗並不是瘋的,他還能不囘來嗎?

把功課教到哪裏交待明白了,我約老梅去吃飯。就手兒請上毛博士。我要看看到底他是不能享受「中國」式的交際呢,還是他捨不得錢。

他不去。可是善意的辭謝:「我們年青的人應當省點錢,何必出去吃飯呢?我們將來必須有個小家庭,像美國那樣的。鋼絲床,澡盆,電爐,」說到這兒,他似乎看出一個理想的小樂園:一對兒現代的亞當夏娃在電燈下低語。「沙發,兩人讀着《結婚的愛》,那是眞正的快樂,眞哪!現在得省着點……」

我沒等他說完,扯着他就走。對于不肯花錢,是他有他的計劃與目的,假如他的話是可信的;好了,我看看他享受一頓可口的飯不享受。

到了飯館,我纔明白了,他眞不能享受!他不點菜,他不懂中國菜。「美國很多中國飯舖,眞哪。可是,中國菜到底是不衞生的。上海好,吃西餐是方便的。約上女朋友吃吃西餐,倒那個!」

我眞有心告訴他,把他的姓改爲「毛爾」或「毛利司」,豈不很那個?可是沒好意思。我和老梅要了菜。

菜來了,毛博士吃得確不帶勁。他的窪臉上好像要滴下水來,時時的向着桌上發楞。老梅又開玩笑了:

「要是有兩三個女朋友,博士?」

博士忽然的醒過來:「一男一女;人多了是不行的。眞哪。在自己的小家庭裏,兩個人燉一隻鶏吃吃,眞愜意!」

「也永遠不請客?」老梅是能板着臉裝儍的。

「美國人不像中國人這樣亂交朋友,中國人太好交朋友了,太不懂愛惜時間,不行的!」毛博士指着臉子教訓老梅。

我和老梅都沒掛氣;這位博士確是眞誠,他眞不喜歡中國人的一切——除了地毯。他生在中國,最大的犧牲,可是沒法兒改善。他只能厭惡中國人,而想用全力組織個美國式的小家庭,給生命與中國增點光。自然,我不能相信美國精神就像是他所形容的那樣,但是他所看見的那些,他都虔誠的信仰,澡盆和沙發是他的上帝。我也想到,設若他在美國就像他在中國這樣,大概他也是沒看見什麽。可是他確看見了美國的電影園,確看見了中國人不乾淨,那就沒法辦了。

因此,我更對他注意了。我决不會治好他的苦悶,也不想分這份神了。我要看清楚他到底是怎囘事。

雖然不給老梅代課了,可還不短找他去,因此也常常看到毛博士。有時候老梅不在,我便到毛博士屋裏坐坐。

博士的屋裏沒有多少東西。一張小床,旁邊放着一大一小兩個鐵箱。一張小桌,舖着雪白的桌布,擺着點文具,都是美國貨。兩把椅子,一張爲坐人,一張永遠坐着架打字機。另有一張搖椅,放着個爲賣給洋人的團龍綉枕。他沒事兒便在這張椅上搖,大概是想把光陰搖得無奈何了,也許能快一點使他達到那個目的。窗台上放着幾本洋書。牆上有一面哈佛的班旗,幾張在美國照的像片。屋裏最帶中國味的東西便是毛博士自己,雖然他也許不願這麽承認。

到他屋裏去過不是一次了,始終沒看見他擺過一盆鮮花,或是貼上一張風景畫或照片。有時候他在校園裏偷折一朶小花,那只爲插在他的洋服上。這個人的理想完全是在創造一個人爲的,美國式的,暖潔的小家庭。我可以想到,設若這個理想的小家庭有朝一日實現了,他必定終日放着窗簾,就是外面的天色變成紫的,或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他也沒那麽大工夫去看一眼。大概除了他自己與他那點美國精神,宇宙一切並不存在。

在事實上也證明了這個。我們的談話限于金錢,洋服,女人,結婚,美國電影。有時候我提到政治,社會的情形,文藝,和其他的我偶爾想起或哄動一時的事,他都不接𦉆兒。不過,設若這些事與美國有關係,他還肯敷衍幾句,可是他另有個說法。比如談到美國政治,他便告訴我一件事實:美國某議員結婚的時候,新夫婦怎樣的坐着汽車到某禮拜堂,有多少巡警去維持秩序,因此教堂外觀者如山如海!對別的事也是如此,他心目中的政治,美術,和無論什麽,都是結婚與中産階級文化的光華方面的附屬物。至於中國,中國還有政治,藝術,社會問題等等?他最恨中國電影;中國電影不好,當然其他的一切也不好。對中國電影最不滿意的地方便是男女不摟緊了熱吻。

幾年的哈佛,使他得到那點美國精神,這我明白。我不明白的是:難道他不是生在中國?他的家庭不是中國的?他沒在中國——在上美國以前——至少活了廿來歲?爲什麽這樣不明白不關心中國呢?

我試驗多少次了,他的家中情形如何,求學與作事的經驗……哼!他的嘴比石頭子兒還結實!這就奇怪了,他永遠趕着別人來閒扯,可是他又不肯說自己的事!

和他交往了快一年了,我似乎看出點來:這位博士並不像我所想的那麽簡單。卽使他是簡單,他的簡單必是另一種。他必是有一種什麽宗教性的誡律,使他簡單而又深密。

他旣不放鬆了嘴,我只好從新估定他的外表了。每逢我問到他個人的事,我留神看他的臉。他不囘答我的問題,可是他的臉並沒完全閒着。他一定不是個壞人,他的臉賣了他自己。他的深密沒能完全勝過他的簡單,可是他必須要深密。或者這就是毛博士之所以爲毛博士了;要不然,還有什麽活頭呢。人必須有點抓得住自己的東西。有的人把這點東西永遠放在嘴邊上,有的人把牠永遠埋在心裏頭。辦法不同,立意是一個樣的。毛博士想把自己拴在自己的心上。他的美國精神與理想的小家庭是掛在嘴邊的,可是在這後面,必是在這「後面」,纔是眞的他。

他的臉,在我試問他的時候,好像特別的窪了。從那最窪的地方發出一點黑晦,慢慢的佈滿了全臉,像片霧影。他的眼,本來就低深不易看到,此時便更往深處去了,彷彿要完全藏起去。他那些彼此永遠擠着的牙輕輕咬那麽幾下,耳根有點動,似乎是把心中的事嚴嚴的關住,唯恐走了一點風。然後,他的眼忽然的發出些光,臉上那層黑影漸漸的捲起,都捲入頭髮裏去。「眞哪」!他不定說什麽呢,與我所問的沒有萬分之一的關係。他勝利了,過了半天還用眼角撩我幾下。

只設想他一生下來便是美國博士,雖然是簡截的辦法,但是太不成話。問是問不出來,只好等着吧。反正他不能老在那張椅上搖着玩,而一點別的不幹。

光陰會把人事篩出來。果然,我等到一件事。

快到暑假了,我找老梅去。見着老梅,我當然希望也見到那位苦悶的象徵。可是博士並沒露面。

我向外邊一歪頭,「那位呢」?

「一個多星期沒露面了,」老梅說。

「怎麽了?」

「據別人說,他要辭職,我也知道的不多,」老梅笑了笑,「你曉得,他不和別人談私事。」

「別人都怎說來?」我確是很熱心的打聽。

「他們說,他和學校訂了三年的合同。」

「你是幾年?」

「我們都沒合同,學校只給我們一年的聘書。」

「怎麽單單他有呢?」

「美國精神,不訂合同他不幹。」

整像毛博士!

老梅接着說:「他們說,他的合同是中英文各一份,雖然學校是中國人辦的。博士大概對中國文字不十分信任。他們說,合同訂得是三年之內兩方面誰也不能辭誰,不得要求加薪,也不准减薪。雙方簽字,美國精神。可是,幹了一年——這不是快到暑假了嗎——他要求加薪,不然,他暑後就不來了。」

「嘔,」我的腦子轉了個圈。「合同呢?」

「立合同的時候是美國精神,不守合同的時候便是中國精神了。」老梅的嘴往往失於刻薄。

可是他這句話暗示出不少有意思的意思來。老梅也許是順口的這麽一說,可是正說到我的心坎上。「學校呢?」我問。

「據他們說,學校拒絕了他的請求;當然的,有合同嗎。」

「他呢?」

「誰知道!他自己的事不對別人講。就是跟學校有什麽交涉,他也永遠是寫信,他有打字機。」

「學校不給他增薪,他能不幹了嗎?」

「沒告訴你嗎,沒人知道?」老梅似乎有點看不起我。「他不幹,是他自己失了信用;可是我準知道,學校也不會拿着合同跟他打官司,誰有工夫鬧閒氣。」

「你也不知道他要求增薪的理由?嘔,我是胡塗虫!」我自動的撤銷這一句,可是又從另一方面提出一句來:「似乎應當有人去勸勸他!」

「你去吧;沒我!」老梅又笑了。「請他吃飯,不吃;喝酒,不喝;問他什麽,不說;他要說的,別人聽着沒味兒;這麽個人,誰有法兒像個朋友似的去勸告呢?」

「你可也不能說,這位先生不是很有趣的?」

「那要憑怎麽看了。病理學家看瘋人都很有趣。」

老梅的語氣不對,我聽着。想了想,我問他:「老梅,博士得罪了你吧?我知道你一向對他不敬,可是——」

他笑了。「耳朶還不離,有你的!近來眞有點討厭他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女人,誰那麽愛聽!」

「這還不是眞正的原因,」我又給了他一句。我深知道老梅的爲人:他不輕易佩服誰;可是誰要是眞得罪了他,他也不輕易的對別人講論。原先他對博士不敬,並無多少含意,所以倒肯隨便的談論;此刻,博士必是眞得罪了他,他所以不願說了,不過,經我這麽一問,他也沒了辦法。

「告訴你吧,」他很勉强的一笑:「有一天,博士問我,梅先生,你也是教授?我就說了,學校這麽請的我,我也沒法。可是,他說,你並不是美國的博士?我說,我不是;美國博士值幾個子兒一枚?我問他。他沒說什麽,可是臉完全綠了。這還不要緊,從那天起,他好像記死了我。他甚至寫信質問校長:梅先生沒有博士學位,怎麽和有博士學位的——而且是美國的——掙一樣多的薪水呢?我不曉得他從哪裏探問出我的薪金數目。」

「校長也不好,不應當讓你看那封信。」

「校長纔不那麽胡塗;博士把那封信也給了我一封,沒簽名。他大概是不屑與我爲伍。」老梅笑得更不自然了。青年都是自傲的。

「哼,這還許就是他要求加薪的理由呢!」我這麽猜。

「不知道。咱們說點別的?」

辭別了老梅,我打算在暑假放學之前至少見博士一面,也許能打聽得出點什麽來。凑巧,我在街上遇見了他。他走得很急。眉毛擰着,臉窪得像個羹匙。不像是走道呢,他似乎是想把一肚子怨氣趕出去。

「哪兒去,博士?」我叫住了他。

「上郵局去,」他說,掏出手絹——不是胸袋掖着的那塊——擦了 擦汗。

「快暑假了,到哪裏去休息?」

「眞哪!聽說青島很好玩,像外國。也許去玩玩。不過——」

我準知道他要說什麽,所以沒等「不過」的下囘分解說出來,便又問:「暑後還囘來嗎?」

「不一定。」或者因爲我問得太急,所以他稍微說走了嘴:不一定自然含有不囘來的意思。他馬上覺到這個,改了口:「不一定到青島去。」假裝沒聽見我所問的。「一定到上海去的。痛快的看幾次電影;在北方作事,犧牲太大了,沒好電影看!上學校來玩啊,省得寂寞!」話還沒說利索,他走開了,一邁步就露出要跑的趨勢。

我不曉得他那個「省得寂寞」是指着誰說的。至於他的去留,只好等暑假後再看吧。

剛一攷完,博士就走了,可是沒把東西都帶去。據老梅的猜測:博士必是到別處去謀事,成功呢便用中國精神硬不囘來,不管合同上定的是幾年。找不到事呢就囘來,表現他的美國精神。事實似乎與這個猜測應合:博士支走了三個月的薪水。我們雖不願往壞處揣度人,可是他的舉動確是令人不能必定往好處想。薪水拿到手裏究竟是牢靠些,他只信任他自己,因爲他常使別人不信任他。

過了暑假,我又去給老梅代課。這囘請假的原因,大概連老梅自己也不準知道,他並沒告訴我嗎。好在他準有我這麽個替工,有原因沒有的也沒多大關係了。

毛博士囘來了。

誰都覺得這麽囘來是怪不得勁的,除了博士自己。他很高興。設若他的苦悶使人不表同情,他的笑臉看着有點多餘。他是打算用笑表示心中的快活,可是那張臉不給他作勁。他一張嘴便像要打哈欠,直到我看清他的眼中沒有淚,纔醒悟過來;他原來是笑呢。這樣的笑,笑不笑沒多大關係。他緊自這麽笑,鬧得我有點發毛咕。

「上青島去了嗎?」我招呼他。他正在門口立着。

「沒有。青島沒有生命,眞哪!」他笑了。

「啊?」

「進來,給你件寶貝看!」

我,儍子似的,跟他進去。

屋裏和從前一樣,就是床上多了一個蚊帳。他一伸手從蚊帳裏拿出個東西,遮在身後:「猜!」

我沒這個興趣。

「你說,是南方女人,還是北方女人好?」他的手還在背後。

我永遠不囘答這樣的問題。

他看我沒意思囘答,把手拿到前面來,遞給我一張像片。而後肩並肩的擠着我,臉上的笑紋好像眞要往我臉上走似的;沒說什麽;他的嘴,也不知是怎麽弄的,直唧唧的響。

女人的像片。拿像片斷定人的美醜是最容易上當的,我不願說這個女人長得怎麽樣。就牠能給我看到的,不過是年紀不大,頭髮燙得很複雜而曲折,小臉,圓下頦,大眼睛。不難看,總而言之。

「定了婚,博士?」我笑着問。

博士笑得眉眼都沒了準地方,可是沒出聲。

我又看了看像片,心中不由得怪難過的。自然,我不能代她斷定什麽;不過,我倘若是個女子……

「犧牲太大了!」博士好容易纔說出話來:「可是值得的,眞哪!現在的女人多麽精,纔廿一歲,什麽都懂,彷彿在美國留過學!頭一次我們看完電影,她無論怎說也得囘家,精呀!第二次看電影,還不許我拉她的手,多麽精!電影票都是我打的!最後的一次看電影纔准我吻了她一下,眞哪!花多少錢也值得,沒空花了;我臨來,她送我到車站,給我買來的水果!花點錢,值得,她永遠是我的;打野鶏不行呀,花多少錢也不行,而且有危險的!從今天起,我要省錢了。」

我插進去一句:「你花錢還費嗎?」

「哎喲!」元寶底上的眼睛居然弩出來了。「怎麽不費錢?!一個人,吃飯,洗衣服。哪樣不花錢!兩個人也不過花這多,飯自己作,衣服自己洗。夫婦必定要互助呀。」

「那麽,何必格外省錢呢?」

「鋼絲床要的吧?澡盆要的吧?沙發要的吧?鋼琴要的吧?結婚要花錢的吧?蜜月要花錢的吧?家庭是家庭喲!」他想了想:「結婚請牧師也得送錢的!」

「幹嗎請牧師?」

「鄭重;美國的體面人都請牧師祝婚,眞哪!」他又想了想:「路費!她是上海的;兩個人從上海到這裏,二等車!中國是要不得的,三等車沒法坐的!你算算一共要幾多錢?你算算看!」他的嘴咕弄着,手指也輕輕的搯,顯然是算這筆賬呢。大概是一時算不清,他皺了皺眉。緊跟着又笑了:「多少錢也得花的!假如你買個五千元的鑽石,不是爲戴上給人看麽?一個南方美人,來到北方,我的,能不光榮些麽?眞哪,她是上海最美的女子了;這還不值得犧牲麽?一個人總得犧牲的!」

我始終還是不明白什麽是犧牲。

替老梅代了一個多月的課,我的耳朶裏整天嗡嗡着上海,結婚,犧牲,光榮,鋼絲床……有時候我編講義都把這些編進去,而得從新改過;他已把我弄胡塗了。我眞盼老梅早些囘來,讓我去清靜兩天吧。觀查人性是有意思的事,不過人要像年糕那樣粘,把我的心都粘住,我也有受不了的時候。

老梅還有五六天就囘來了。正在這個時候,博士又出了新花樣。他好像一篇富於技巧的文章,正在使人要生厭的時候,來幾句漂亮的。

他的喜勁過去了。除了上課以外,他總在屋裏拍拉拍拉的打字。拍拉過一陣,門開了,溜着牆根,像條小魚似的,他下樓去送信。照直去,照直囘來;在屋裏咚咚的走。走着走着,嘆一口氣,聲音很大,彷彿要把樓嘆倒了,以便同歸于盡似的。嘆過氣以後,他找我來了,臉上帶着點頂慘淡的笑。「噗」!他一進門先吹口氣,好像屋中淨是塵土。然後,「你們眞美呀,沒有傷心的事!」

他的話老有這麽種別緻的風格,使人沒法答𦉆⿰兒。好在他會自動的給解釋:「沒法子活下去,眞哪!哭也沒用,光陰是不着急的!恨不能飛到上海去!」

「一天寫幾封信?」我問了句。

「一百封也是沒用的!我已經告訴她,我要自殺了!這樣不是生活,不是!」博士連連的搖頭。

「好在到年假纔還不到三個月。」我安慰着他,「不是年假裏結婚嗎?」

他沒有囘答,在屋裏走着。待了半天:「就是明天結婚,今天也是難過的!」

我正在找些話說,他忽然像忘了些什麽重要的事,一閃似的便跑出去。剛進到他的屋中,拍拉,拍拉,拍,打字機又響起來。

老梅囘來了。我在年假前始終沒找他去。在新年後,他給我轉來一張喜帖,用英文印的。我很替毛博士高興,目的達到了,以後總該在生命的別方面努力了。

年假後兩三個星期了,我去找老梅。談了幾句便又談到毛博士。

「博士怎樣?」我問,「看見博士太太沒有?」

「誰也沒看見她;他是除了上課不出來,連開教務會議也不到。」

「咱倆看看去?」

老梅搖了頭:「人家不見,同事中有碰過釘子的了。」

這個,引動了我的好奇心。沒告訴老梅,我自己要去探險。

毛博士住着五間小平房,院牆是三面矮矮的密松。遠遠的,我看見院中立着個女的,細條身框,穿着件黑袍,臉朝着陽光。她一動也不動,手直垂着,連蓬鬆的頭髮好像都鑲在晴冷的空中。我慢慢的走,她始終不動。院門是兩株較高的松樹,夾着一個綠短柵子。我走到這個小門前了,與她對了臉。她像嚇了一跳,看了我一眼,急忙轉身進去了。在這極短的時間內,我得了個極清楚的印象:她的臉色青白,兩個大眼睛像迷失了的羊那樣悲鬱,頭髮很多很黑,和下邊的長黑袍聯成一段哀怨,她走得極輕快,好像把一片陽光忽然的全留在屋子外邊。我沒去叫門,慢慢的走囘來了。我的心中冷了一下,然後覺得茫然的不自在。到如今我還記得個黑衣女。

大概多數的男人對於女性是特別顯着俠義的。我差不多成了她的義務偵探了。博士是否帶她常出去玩玩,譬如看看電影?他的床是否鋼絲的?澡盆?沙發?當他跟我閒扯這些的時候,我覺得他毫無男子氣。可是由看見她以後,這些無聊的事都在我心中佔了重要的地位。自然,這些東西的價值是由她得來的。我鑽天覓縫的探聽,甚至於賄賂毛家的僕人——他們用着一個女僕。我所探聽到的是他們沒出去過,沒有鋼絲床與沙發。他們吃過一囘鶏,天天不到九點鐘就睡覺……

我似乎明白些毛博士了。凡是他口中說的——除了他眞需個女人——全是他視爲作不到的,所以作不到的原因是他愛錢。他夢想要作個美國人;及至來到錢上,他把中國固有的夫爲妻綱與美國的資産主義聯合到一塊。他自己便是他所恨惡的中國電影,什麽在舉動上都學好萊塢的,而根本上是中國的,他是個自私自利而好摹仿的猴子。設若他沒上過美國,他一定不會這麽樣,他至少要在人情上帶出點中國氣來。他上過美國,自覺着他爲中國當個國民是非常寃屈的事。他可以依着自己的方便,在美國精神的裝飾下,作出一切。結婚,大概只有早睡覺的意義。

我沒敢和老梅提說這個,怕他恥笑我;說眞的,我實在替那個黑衣女抱不平。可是,我不敢對他說;青年們的想像是不易往厚道裏走的。

春假了,由老梅那裏我聽來許多人的消息:有的上山去玩,有的到別處去逛。我聽不到博士夫婦的。學校裏那麽多人,好像沒人注意他們倆——按普通的理說,新夫婦是最使人注意的。

我决定去看看他們。

校園裏的垂柳已經綠得很有個樣兒了。丁香可是纔吐出顔色來。教員們,有的沒去旅行,差不多都在院中種花呢。到了博士的房子左近,他正在院中站着。他還是全份武裝的穿着洋服,雖然是在假期裏。陽光不易到的地方,還是他的臉的中部。隔着松牆我招呼了他一聲:

「沒到別處玩玩去,博士?」

「哪裏也沒有家裏好,」他的眼瞭了遠處一下。

「美國人不是講究旅行麽?」我一邊說一邊往門那裏凑。

他沒囘答我。看着我,他直往後退,顯出不歡迎我進去的神氣。我老着臉,一勁的前進。他退到屋門,我也離那兒不遠了。他笑得極不自然了,牙咬了兩下,他說了話:

「她病了,改天再招待你呀。」

「好吧,」我也笑了笑。

「改天來——」他沒說完下半截便進去了。

我出了門,校園中的春天似乎忽然逃走了。我非常的不痛快。

又過了十幾天,我給博士一個信兒,請他夫婦吃飯。我算計着他們大概可以來;他不交朋友,她總不會也願永遠囚在家中吧?

到了日期,博士一個人來了。他的眼邊很紅,像是剛揉了半天的。臉的中部特別顯着窪,頭上的筋都跳着。

「怎啦,博士?」我好在沒請別人,正好和他談談。

「婦人,婦人都是壞的!都不懂事!都該殺的!」

「和太太吵了嘴?」我問。

「結婚是一種犧牲,眞哪!你待她天好,她不懂,不懂!」博士的淚落下來了。

「到底怎囘事?」

博士抽答了半天,纔說出三個字來:「她跑了!」他把腦門放在手掌上,哭起來。

我沒想安慰他。說我幸災樂禍也可以,我確是很高興,替她高興。

待了半天,博士抬起頭來,沒顧得擦淚,看着我說:

「犧牲太大了!叫我,眞!怎樣再見人呢!?我是哈佛的博士,我是大學的教授!她一點不給我想想!婦人!」

「她爲什麽走了呢?」我假裝皺上眉。

「不曉得。」博士淨了下鼻子。「凡是我以爲對的,該辦的,我都辦了。」

「比如說?」

「儲金,保險,下課就來家陪她,早睡覺,多了,多了!是我見到的,我都辦了;她不了解,她不欣賞!每逢上課去,我必吻她一下,還要怎樣呢?你說!」

我沒的可說,他自己接了下去。他是眞彆急了,在學校裏他沒一個朋友。「婦女是不明白男人的!定婚,結婚,已經花了多少錢,難道她不曉得?結婚必須男女兩方面都要犧牲的。我已經犧牲了那麽多,她犧牲了什麽?到如今,跑了,跑了!」博士立起來,手插在褲袋裏,眉毛擰着:「跑了!」

「怎辦呢?」我隨便問了句。

「沒女人我是活不下去的!」他並沒看我,眼看着他的領帶。「活不了!」

「找她去?」

「當然!她是我的!跑到天邊,沒我,她是個『黑』人!她是我的,那個小家庭是我的,她必得老跟着我!」他又坐下了,又用手托住腦門。

「假如她和你離婚呢?」

「憑什麽呢?難道她不知道我愛她嗎?不知道那些錢都是爲她花了嗎?就沒一點良心嗎?離婚?我沒有過錯!」

「那是眞的。」我自己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氣好像消了些,舐了舐嘴唇,嘆了口氣:「眞哪,我一見她臉上有些發白,第二天就多給她一個鶏子兒吃!我算盡到了心!」他又不言語了,呆呆的看着皮鞋尖。

「你知道她上哪兒了?」

博士搖了搖頭。又坐了會兒,他要走。我留他吃飯,他又搖頭:「我囘去,也許她還囘來。我要是她,我一定囘來。她大概是要囘來的。我囘去看看。我永遠愛她,不管她待我怎樣。」他的淚又要落下來,勉强的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這時候,我有點可憐他了。從一種意義上說,他的確是個犧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過了兩天,我找他去,他沒拒絕我進去。

屋裏安設得很簡單,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只添上了兩把藤椅,一個長桌,桌上擺着他那幾本洋書。這是書房兼客廳;西邊有個小門,通到另一間去,掛着個洋花布單簾子。窗上都擋着綠布簾,光綫不十分足。地板上舖着一領厚花蓆子。屋裏的氣味很像個歐化了的日本家庭,可是沒有那些靈巧的小裝飾。

我坐在藤椅上,他還坐那把搖椅,臉對着花布簾子。

我們倆當然沒有別的可談。他先說了話:

「我想她會囘來,到如今竟自沒消息,好狠心!」說着,他忽然一挺身,像是要立起來,可是極失望的又縮下身去。原來那個花布簾被一股風吹得微微一動。

這個人已經有點中了病!我心中很難過了。可是,我一想:結婚剛三個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眞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來,這個人是無希望改造的。三個月的監獄生活是滿可以使人鋌而走險的。况且,性慾的生活,有時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這種生活而起的厭惡比毒藥還厲害。我由博士的氣色和早睡的習慣已猜到一點,現在我要由他的口中證實了。我和他談一些嚴重的話。便換換方向,談些不便給多于兩個人聽的。他也很喜歡談這個,雖然更使他傷心。他把這種事叫「愛」。他很「愛」她,有時候一夜「愛」四次。他還有個理論:

「受過教育的人性慾大,眞哪。下等人的操作使他們疲倦,身體上疲倦。我們用腦子的,體力是有餘的,正好借這個機會運動運動。况且,因爲我們用腦子,所以我們懂得怎樣『愛』,下等人不懂!」

我心裏說,「要不然她怎會跑了呢!」

他告訴我許多這種經驗,可是臨完更使他悲傷——沒有女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去了幾次,慢慢的算是明白了他的一部分:對於女人,他只管「愛」,而結婚與家庭設備的花費是「愛」的代價。這個代價假如輕一點,「博士」會給增補上所欠的分量。「一個美國博士,你曉得,在女人心中是佔分量的。」他說,附帶着告訴我:「你想要個美的,大學畢業的,年青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先去得個博士,眞哪!」

他的氣色一天不如一天了。對那個花布簾,他越發注意了;說着說着話,他能忽然立起來,走過去,掀一掀牠。而後囘來,坐下,不言語好大半天。臉比綠窗簾綠得暗一些。

可是他始終沒要找她去,雖然嘴裏常這麽說。我以爲卽使他怕花了錢而找不到她,也應當走一走,或至少是請幾天假。因爲他自己說她要把「博士」與「教授」的尊嚴一齊給他毀掉了。爲什麽他不躱幾天,而照常的上課,雖然是帶着眼淚?後來我纔明白:他要大家同情他,因爲他的說法是這個:「嫁給任何人,就屬於任何人,况且嫁的是博士?從博士懷中逃走,不要臉,沒有人味!」他不能親自追她去。但是他需要她,他要「愛」。他希望她囘來,因爲他不能白花了那些錢。這個,尊嚴與「愛」,犧牲與恥辱,使他進退兩難,哭笑皆非,一天不定掀多少次那個花布簾。他甚至於後悔沒娶個美國女人了,中國女人是不懂事,不懂美國精神的!

人生在某種文化下,不是被牠——文化——管轄死,便是因反抗牠而死。在人類的任何文化下,也沒有多少自由。毛博士的事是沒法解决的。他肩着兩種文化的責任,而想把責任變成享受。破洋服也得規矩的穿着,只是把脖子箍得怪難受。脖子是他自己的,但洋服是文化呢!

木槿花一開,就快放暑假了。毛博士已經有幾天沒出屋子。據老梅說,博士前幾天還上課,可是在課堂上只講他自己的事,所以學校請他休息幾天。

我又去看他,他還穿着洋服在椅子上搖呢,可是臉已不像樣兒了,最窪的那一部分已經像陷進去的坑,眼睛不大愛動了,可是他還在那兒坐着。我勸他到醫院去,他搖頭:「她囘來,我就好了;她不囘來,我有什麽法兒呢?」他很堅决,似乎他的命不是自己的。「再說,」他喘了半天氣纔說出來:「我已經天天喝牛肉湯;不是我要喝,是爲等着她;犧牲,她跑了我還得爲她犧牲!」

我實在找不到話說了。這個人幾乎是可佩服的了。待了半天,他的眼忽然的亮了,抓住椅子扶手,直起胸來,耳朶側着,「聽!她囘來了!是她!」他要立起來,可是只弄得椅子前後的搖了幾下,他起不來。

外邊並沒有人。他倒了下去,閉上了眼,還喘着說:「她——也——許——明天來。她是——我——的!」

暑假中,學校給他家裏打了電報,來了人,把他接囘去。以後,沒有人得到過他的信。有的人說,到現在他還在瘋人院裏呢。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馬來西亞以及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但1934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0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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