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醒雜志/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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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在政府日,臺官以閨閫誣訕之,公上章力乞辯明。神宗手詔賜公曰:「春寒安否?前輩,朕已累次親批出詰問,因依從來,要卿知。」又詔曰:「春暖,久不相見,安否?數日來以言者汙卿以大惡,朕曉夕在懷,未嘗舒釋,故累次批出,再三詰問其從來事狀,訖無以報。前日見卿文字,要辯明,遂自引過,今日已令降出,仍出榜朝堂,使中外知其虛妄。事理既明,人疑亦塞,卿直起視事如初,毋恤前言。」又塗去塞字,改作釋字。宸翰今藏公家。

董侍郎敦逸仕於朝,招一鄉人在太學者訓其諸子。暇日,課其習業不加進,侍郎責之曰:「吾年二十八入學,甘齏鹽者凡幾載,僅得一第。今汝若此,何以有成耶?」鄉人曰:「公言過矣,侍郎乃董十郎兒,賢郎乃董侍郎兒,其好學之心自不侔矣。」侍郎之父行第十,其人故云。

建炎三年,偽四太子入金陵,府官相率迎降。獨通判廬陵楊公邦義毅然不屈,先自書其衣裾曰:「寧為趙氏鬼,不作他邦臣。」以授其僕,曰:「吾即死矣。」敵居數日,其酋帥有張太師者,置酒召公立庭下,以紙書死活二字,使示公曰:「無多言,欲不降,書死字下。若歸於我,書活字下。」公視吏有傍簪筆者,即奪筆書死字下。敵知其不可屈,命引去。又數日,囚公以見四太子,公大罵不絕口,敵怒甚,殺之,剖其腹,取其心。明年,敵去,州白其事於朝,褒錄死節,初贈直秘閣,繼又贈次對,謚忠襄。賜官田,官其諸子,令立廟於金陵。贈告云:「懦夫每生,名不稱於沒世。烈士砥節,死有重於泰山。汝稟性剛方,值時艱危,介胄之士望風而速奔,城郭之臣蒙恥以求活,獨汝能明事君之義,抗死節之忠,誓不屈於番酋。寧自甘於血刃,口不絕詈,言不忍聞。綽有張御史之風,無愧顏常山之節。肆頒恩典,庸慰忠魂。粲然閣直之華,昭哉廟食之遠。並推寵秩,以及遺孤。非止往居之榮,實是臣工之勸。尚祈不昧,知享止哉。」

歐陽全美名珣,廬陵人,登崇寧進士第。靖康初,全美調官京師。時金人欲求三鎮,全美行次閞山,以樂府寄其內曰:「雁字成行,角聲悲送,無端又作長安夢。青衫小帽這回來,安仁兩鬢秋霜重。孤館燈殘,小樓鐘動,馬蹄踏破前村凍。平生牽系為浮名,各垂萬古知何用。」全美至京,有詔許上封事,論禦戎之策。全美應詔陳利害,時有九人同召對,全美奏曰:「割地,敵亦來。不割,亦來。特遲速有間。今日之策,惟有戰耳。」時宰執有主棄地之議者,不悅,即除將作監丞。使金,竟不復還。朝廷錄其節而官其婿,乃從兄叔謙也。

叔謙為余言,紹興十一年夏客臨安。一日,有客垢衣破笈,若遠至者,來同邸。即一室閉之,遽指尚書省,自言明日召見,已而命之官。後詢其人姓李名微,邵武人。是時尚書洪公留絕域,得皇太后書,遂遣微以蠟丸致之。上得書大喜,謂侍臣曰:「朕不得皇太后安問且十五年,雖遣使百輩。不如此一書。」遂命微以官。尚書公以使命見執於金,其間遭罹危辱者屢矣,而能仗漢節,誓死不變。間關萬里,遣致皇太后書以寬天子孝思,可不為忠乎!

李忠湣公若水為大名府元城縣尉日,有村民持書一封,公得書,讀竟即火之。詰其人何所從來,對曰:「夜夢金甲將軍告某曰:『汝來日往縣西,逢著鐵冠道士,索取關大王書,下與李縣尉。'既而如夢中所見,故不敢隱。」公以其事涉詭怪,遂縱其人弗治。因作絕句記之曰:金甲將軍傳好夢,鐵冠道士寄新書。我與雲長隔異代,翻疑此事太空虛。公初以書付火之時,母妻子弟驚訝,求觀弗獲,獨見其末曰:「靖康禍有端,公卒踐之。」之語。其後二聖北獰,公抗節金營,將死而口不絕罵。則知天生忠義,為神物者已預知其先矣。

國家初與金人結好,遣馬政自登州泛海而往。歸,朝廷復選其子擴為使。宣和末,金人敗盟,舉兵入寇。擴尚以使事留金,後得脫歸。未至太原,而敵騎已長驅南下矣。擴乃舍使事,說童貫,願招集忠勇以遏賊鋒,貫許之。擴過真定,時劉公韐為帥,公以擴屢使於金,知金之情偽,心頗疑之,遂留不遣。一日,擴潛遣一卒之保州,為邏者所獲,劉公益疑而未有所處也。公之子子羽謂公曰:「馬擴首尾計議邊事,不以虛實告朝廷,遂使戎馬深入,震驚京師,且復潛遣兵士,焉保心腹。不若聲其罪而誅之,庶絕後患。」公以為然,遂召擴立於庭下,責其誤國,令拽出斬之。擴叫呼不服,乃以付獄推治。未幾,劉公召還,金人陷真定,擴得免死。

契丹為金人攻擊,窮蹙無計,蕭后遣其臣韓昉來見童貫,蔡攸於軍中,願除歲幣,復結和親。且言女真本遠小部落,貪婪無厭,蠶食種類五六十國,今若大遼不存,則必為南朝憂。唇亡齒寒,不可不慮。貫與攸叱出之,昉大言於庭曰:「遼宋結好百年,誓書具存。汝能欺國,獨能欺天耶?」昉去,貫亦不以聞於朝。遼既亡,金人果背約。

靖康初,召種師道赴京師,才入國門,即日引見。上殿,淵聖起迎之,曰:「朕久望卿來,何其遲也,塗中跋涉不易。」師道謝畢,上賜坐,問曰:「國步多艱,敵人深入,卿何以禦之?」師道曰:「兵事難預料,容臣登城觀敵勢如何,卻得奏聞。但敵若在三十里外頓砦,則難退。如逼近,則易耳。」明日,敵移軍三十里外。師道因得於城上修飭備禦之具,敵屢進攻,皆卻,遂結盟解圍而去。師道其初所言,蓋知有間諜,乃欲誤之爾。敵人果中其計,但禁庭密議,不知何從知也。朝廷之召種師道也,使者促之,項背相望。師道老矣,或勸之弗行。師道謂其子曰:「朝廷近來議論不一,吾縱有謀畫,未必得用。然世受國恩,今而辭難,天地且不容我矣。」遂隨詔使,日夜疾馳,至闕下,畫策以退敵,人賴少安。金兵北還,師道請邀擊之,李邦彥等不許。師道謂何曰:「敵深入吾地,止邀金帛而還。彼非惟懼春深死傷士馬,蓋慮三鎮之議其後也。吾觀敵釁未已,今既不用吾計,吾不復言。然切料敵必再來,要當先為之備也。」朝廷不聽,其冬,金人果再犯京師。

京師戒嚴,金人發炮攻城甚力。有獻策欲結索網以障之,其人歸自太原圍城中,具見張孝純,王稟等設此而炮無所施。朝廷反以為迂,不肯試一為之。蓋不知吳越將孫琰守蘇州城,嘗用此拒炮而淮南不能攻,時號為孫百計也。

崇寧四年,中書奉行御筆。時蔡京欲行其私意,恐三省臺諫多有駁難,故請直以御筆付有司。其或阻格,則以違制罪之。自是中外事無大小,惟其意之所欲,不復敢有異議者。祖宗以來,凡軍國大事,三省、樞密院議定,面奏畫旨;差除官吏,宰相以熟狀進入,畫可,始下中書造命,門下審讀。或有未當,中書則舍人封繳之,門下則給事封駁之,尚書方得奉行。猶恐未愜輿議,則又許侍從論思,臺諫奏劾。自御筆既行,三省臺諫官無所舉職,但摘紙尾書姓名而已。

大觀中,吳執中子權為御史,上言乞遵祖宗成憲,不許直牒差官,及論輕賜予以蠹邦用,捐爵祿以市私恩等事。蔡京以少保致仕,何給事昌言封駁麻制,乞以罪狀宣布四方,時人以為盛事。

何忠孺昌言,新淦人,紹聖四年進士第一。徽宗朝,累遷為給事中。張商英罷,蔡京復用,遂以散官出,居閑十有餘年,物論歸之。淵聖即位,復召用,除兵部侍郎,太子詹事。未幾,金人再犯京師,二聖北獰,太子、諸王、宰職、侍從皆從,而昌言逃匿太子宮溝中,偶得不行。張邦昌僭號,因更其名。及隆佑垂簾,始欲復舊,而人言已不可掩,恚憤成疾而死。

李仲謙大有,新喻人,靖康初為贛守。京城戒嚴,即調贛卒勤王。諸郡以承平之久,士卒懵不知兵。及當調發,間有冠葛巾扶杖而行者,觀者寞不竊笑。惟贛卒獨勇銳,器械亦精明,仲謙號令整肅,師行秋毫無犯。人謂仲謙既知兵,而贛卒亦閑習紀律,度必可用。及至京師,亦無及矣。

仲謙紹興初嘗立朝,即上書言兵事,以為用兵當有機有權,明於此而後可以決勝。光堯皇帝覽之大喜,即降付中書。時趙元鎮丞相當國,一日奏事畢,上謂丞相曰:「李大有書涉兵機,故不欲付外看詳。昔張齊賢上取河東之策,太祖裂其奏擲之於地,及左右既退,乃取其奏。歸,以授太宗,曰:『他日取河東,當用齊賢策。'太宗後平河東,用齊賢為相。二祖沈幾先物,朕當以為法。」觀聖語如此,則將大用之矣。未幾而歿,終於檢正。紹興戊午冬,奏使王倫與金使來和,欲天子授偽詔。國論未定,朝士無敢言者。胡邦衡銓時為樞密院編修官,上書請羈留金使,斬主議者之首,以謝天下。語大憤直,上怒其訐,將褫官竄昭州。時御史中丞鄭剛中,諫議大夫李誼,吏部尚書晏敦復,戶部侍郎李彌遜、向子諲,禮部侍郎曾開、張九成入對便坐,引救甚力。時丞相秦檜,參政孫近亦迫於公論,請從臺諫侍從議,謫廣州監鹽倉御史。再以為言,乃以為福州簽判云。

胡邦衡自福唐貶新州,王民瞻以詩送之,有曰:「百辟動容觀奏牘,幾入回首愧朝班。」又曰:「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民瞻,安福人,名庭珪,登科,嘗為茶陵縣丞,累年不調。居鄉里,以詩名家。二詩既傳,或以為訕,由是亦坐謫辰州。

邦衡在新州,偶有「萬古嗟無盡,千生笑有窮」之句。新守亦訐其詩,雲無盡指宰相,蓋張天覺自號無盡居士。有窮,則古所謂有窮後羿也。於是再遷儋耳。其後邦衡還朝,嘗以詩人薦民瞻,凡再召見,初除國子監簿,後除直敷文閣,終於家。

禪家合眾而不嘩,無怒而有制。執事者不辭其勞,居安者不愧其逸。入其門,升其堂,整整截截,動有條理。明道先生嘗見其會食,因嘆以為得三代之禮樂。吾人族姻並居同室,未必如其眾多,而不能若是之整肅者,往往女子、童稚實始之。此禪家所以至於屏妻絕子也。

盧文紀與崔協不平,協子舉進士,文紀謂知貢舉王延曰:「吾嘗譽子於朝,今子歷士,當求實效,無取虛名。昔越人善汩,其子方晬,其母浮之水上。人怪之,對曰:『其父善汩,其子必能之。』若是可乎?」延退而笑曰:「盧公之言,謂崔協也。恨其父,遂及其子也。」明年選協子頎甲科,人以為公舉。異時,公卿有以子孫魁天下者,其父祖蓋自謂善汩者也。使延為主司,吾知其與選頎者反矣。

予嘗傳《登瀛圖》本,規模布置,氣象曠雅,每思創始者必非俗筆。又有石本,皆書名氏。後有李丞相伯紀贊跋,乃欽廟在東宮,得閻立本此畫,親為題識以賜詹事李詩。二本絕不同。嘗見鄭昺尚明所賦長句云:「閻公十八學士圖,當時妙筆分錙銖。惜哉名勝不題別,但可以意推形模。十二匹馬一匹驢,五士無馬應直廬。五鞍施狨乃禁從,長孫房杜王魏徒。一人醉起小史扶,一人欠伸若挽弧。一人觀鵝憑欄立,一人運筆無乃虞。樹下樂工鳴琴竽,八士環列按四隅。笑談散漫若飲徹,盤盂杯勺一物無。坐中題筆清而臒,似是率更閑論書。其中一著道士服,又一道士倚枯株。三人傍樹各相語,一人系帶行徐徐。後有一人豐而胡,獨吟芭蕉立踟躕。一時登瀛客若是,貞觀治效真不誣。書林我曾昔曳裾,三局腕脫幾百儒。雄文大筆亦何有,餐錢但日麋公廚。邦家治亂一無補,正論出口遭非辜。時危王石一焚掃,覽畫思古為嗟籲。」其所序列意,鄭必為畫本賦之。然長孫、王、魏元不在其中,不知鄭詩何為及之耶?按《翰林盛事記》,開元中張燕公等十八人為集賢學士,於東都含象亭圖寫其貌,意二本必居其一,而後人皆以為貞觀學士耳。今人制陶硯,惟武昌萬道人所制以為極精。余初未信也。廬陵有劉生者,自言傳萬之法,然最佳者不能十年輒敗,至有三五年遂刓泐不可用者。余頃因歉歲,有野人持一風字樣求售,易以斗米,滌濯視之,亦陶硯也。其底有萬字篆文,意其為萬所制,用之今余三十年,受墨如初,雖高要歙溪之佳石,不是過也。聞武昌今尚有制者,乃萬之後。

里中士人胡卓明,父祖好棋,挾此藝者日至。其母夜臥忽驚起,問其故,雲夢吞一枯棋也。初意日所嘗見,是以形於夢寐。已而生卓明。年至七八歲,厥祖與客對弈而敗,卓明忽從旁指曰:「公公誤此一著耳。」其祖敗而不平,怒謂曰:「小子何知?」推局付之。卓明布數著,果勝,厥祖大驚,因與對棋,其布置初若無法度,既合,則皆是。數日間,遽能與厥祖為敵。迨十餘歲,遂以棋名,四方之挾藝者才爭先耳。往歲,有客以棋求見,朋友因共招卓明與較之,卓明連勝,客曰:「胡秀才野戰自得,而某以教習不離規模,是以不勝。」

凡學書,當先學偏旁,上下左右,與其近似者皆不相遠。熟一偏旁,則數十字易作矣。凡作字,宜和墨調筆,使毫墨相受,燥潤適宜,厚墨則藏鋒,紙平身正,腕定指固,則結字有準矣。

廬山王元甫有詩名,隱居山中,不與士大夫相接。東坡自嶺南歸,過九江,因道士胡洞微欲求見之,元甫辭曰:「吾不見士大夫五十年矣,不用復從賓贊,幸為我謝之。」東坡嘆賞而退。

劉尚書美中嘗夜夢與一方士談禪,往復辯論宗乘中事甚詳。美中因問之曰:「仙家亦談佛耶?」方士曰:「仙佛雖二,理豈有二哉?」美中既寤,頗異其事,遂紀之以詩云:「北風吹雲肅天宇,蕙帳寒生月當戶。頹然就枕睡思濃,夢魂悠悠迷處所。仙君勝士肯見臨,促席從容款陪語。自言本事清靈君,學佛求仙兩無阻。雲軿白日降瑤空,天衣飄飄就輕舉。方諸宮深雲海闊,金碧禪房隔煙雨。與君粗有香火緣,聊復東來相勞苦。方遊昆閬還無期,君住世間須善為。塵勞足厭何足厭,等是實相夫何疑。前身似是塵外人,端為世緣縻此身。重聞妙語發深省,若更離塵佛亦塵。方平羽節何時來,道宮佛殿隨塵埃。未須苦說揚塵事,東海波聲政似雷。」美中以為詩中皆紀其問答之語,故盡錄之。

董體仁之祖名扆,生前嘗自卜地以為壽藏。既死,而其子易之。將葬,扶護適過其地,柩忽重不可舉,子始驚異,因欲就葬。掘地丈餘,忽遇大石,其上有扆字,乃其名也。人益信其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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