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典故紀聞/卷三
太祖因享廟,謂禮部臣曰:「經言鬼神無常享,享於克誠。人謹方寸於此,而能格神明於彼,由至誠也。然人心操舍無常,有所警而後無所放。乃命禮部鑄銅人一,高尺有五寸,手執簡書,齋戒三日,凡致齋之期則置朕前,庶朕心有所警省而不敢放也。」
太祖謂李善長曰:「人之一心,最難點檢。朕起兵後,年二十七八,血氣方剛,軍士日眾。若不自省察,任情行事,誰能禁我者?因思心為身之主帥,若一事不合理則百事皆廢,所以常自點檢。此身與心若兩敵然,時時自相爭戰。凡諸事,為必求至當,以此號令得行,肇成大業。今每遇祭祀,以為當齋整心志,對越神明。而此心不能不為事物所動,檢持甚難。蓋防閑此身,使不妄動,則自信己能;若防閑此心,使不妄動,尚難能也。」
洪武四年春,嚴內城門禁之法。官一日一代,士卒三日一代。凡內官內使,出入皆用號牌。有以兵器雜藥到門者,論如律。
中書省臣言:「宦官俸宜月給三石。」太祖曰:「內使輩衣食,于內自有定額。彼得俸,將焉用之?但月給一石足矣。」
太祖謂省臺臣曰:「朕諸子日知務學,必擇端謹文學之臣兼宮寮之職,日與之居,講說經史,蓄養德性,博通古今,庶可以承籍天下國家之重。但人之相與,氣習易移。與正人處,則日習於正,如行康衢,自不為偏岐所惑;與邪人處,則日習於邪,如由曲徑,往而不返,不覺入荊棘中矣。」
太祖以劉真為治書侍御史。諭之曰:「臺憲之官,不專於糾察,朝廷政事或有遺闕,皆得言之。人君日理萬幾,聽斷之際豈能一一盡善?若臣下阿意順旨,不肯匡正,則貽患無窮。今擢卿為侍御史,居朝廷之上,當懷蹇諤之風以為百官表率。至于激濁揚清,使奸邪屏跡,善人匯進,則御史之職兼盡矣。」
刑部搜獄中囚,得一私書,乃吳興王升以寄其子平涼知縣填者,其言曰:「凡為官須廉潔自持,貧者士之常也,古人謂貧乏不能存,此是好消息。撫民以仁慈為心,報國以忠勤為本,處己以謙敬為先,進修以學業為務。有暇日,宜玩味經史,至于先儒性理之書,亦當潛心其間,于此見得透徹,則自然所思無邪。又熟讀律令,則守法不惑,仕與學不可偏廢。人便則買附子二三枚,川椒一二斤,必經稅而後來,餘物非所覬也。」太祖覽書,嘉歎良久,賜升手詔,遣使往諭,賜白金百兩、絹十疋、附子五枚、川椒五斤,仍復其家。
太祖謂群臣曰:「凡事,勤則成,怠則廢,思則通,昏則窒。故善持其志者,不為昏怠所乘,是以業日廣,德日進。聖人初無異於常人,而常人不能如聖人者,以弗勤弗思耳。」
洪武四年五月,以李守道、詹同為吏部尚書。諭之曰:「吏部者,鑒衡之司。鑒明則物之妍媸無所遁,衡平則物之輕重得其當。蓋政事之得失在庶官,任官之賢否在吏部。任得其人則政理民安,任非其人則瘝官曠職。卿等居持衡秉鑒之任,宜在公平以辨別賢否,毋但庸庸碌碌充位而已。」
太祖與群臣論刑法。或曰:「法重則人不輕犯,吏察則下無遁情。」曰:「不然。法重則刑濫,吏察則政苛。鉗制下民,而犯者必眾;鉤索下情,而巧偽必滋。夫壘石之岡,勢非不峻,然草木不茂;金鐵之溪,水非不清,然魚鱉不生。古人立法制刑,以防惡衛善。故唐虞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不犯;秦有鑿顛抽脅之刑,慘夷之誅,而囹圄成市,天下怨叛。所謂法正則民愨,罪當則民從。今施重刑而又委之察吏,則民無所措其手足矣。朕聞帝王平刑緩獄而天下服從,未聞用商韓之法可以致堯舜之治也。」
太祖謂丞相汪廣洋曰:「朕觀前代人君,多喜佞諛以飾虛名,甚至臣下詐為瑞應以恣矯誣。至于天災垂戒,厭聞于耳。如宋真宗初相李沆,日聞災異,其心猶存警惕。後大臣首啟天書,以侈其心,致使言祥瑞者相繼于途。朕思凡事惟在於誠,況為天下國家,而可偽乎?爾中書自今凡祥瑞不必奏,如災異及蝗旱之事,即時報聞。」
太祖與侍臣論用將。曰:「秦裕伯嘗言,古者帝王之用武臣,或使愚使貪。其說雖本於孫武,然其言非也。夫武臣,量敵制勝,智勇兼盡,豈可謂愚?攻城野戰,捐軀徇國,豈可謂貪?若果貪愚之人,不可使也。」
太祖觀《大學衍義》,至晁錯謂:「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之而不傷。」真德秀釋之曰:「人君不窮兵黷武,則能生之而不傷。」顧謂侍臣曰:「朕每臨陣,觀兩軍交戰,出沒于鋒鏑之下,呼吸之間,創殘死亡,心甚不忍。嘗思為君恤民,所重者兵與刑耳。濫刑者陷人于無辜,黷兵者驅人於死地。有國家者所當深戒也。」
太祖謂省臺諸臣曰:「海外蠻夷之國,有為患于中國者,不可不討。不為中國患者,不可輒自用兵。古人有言,地廣非久安之計,民勞乃易亂之源。卿等當知朕此意。」
太祖諭京衛諸將士曰:「勤儉為治身之本,奢侈為喪家之源。近聞爾等耽嗜于酒,一醉之費不知其幾。以有限之資,供無厭之費,歲月滋久,豈得不乏!且男不知耕,女不知織,而飲食衣服必欲奢侈。夫習奢不已,入儉良難,非保家之道。自今宜量入為出,裁省妄費,寧使有餘,毋令不足。」
太祖聞諸勛臣莊佃多倚勢害人者。召諸臣諭之曰:「古人不虧小節,故能全大功;不遺細行,故能成大德。是以富貴終身,聲名永世。今卿等功成名立,保守晚節,正當留意。而莊佃之家倚汝勢,挾汝威,以凌暴鄉里,卿等何可不嚴戒之?彼小人耳,戒之不嚴,必漸自縱不已,必累爾德也。」
太祖嘗諭群臣曰:「凡居官者,任之大小雖不同,要皆盡其職而已。昔范文正公居位,凡日之所為必求與食相稱,或有不及,明日必補之,其心始安。賢人君子于國家盡心如此,朝廷豈有廢事,天下安得不治?朕每夜不安寢,未明視朝,常恐天下之事或有廢怠不舉,民受其弊。卿等當體朕懷。」
洪武五年二月,安南國王遣陪臣朝貢,禮部已受表。將入見,主事曾魯取其副視之,曰:「前王乃陳日熞,今表曰叔明,必有以也。白尚書詰之。」蓋叔明逼死日熞,懼朝廷致討,故託貢以覘之,遂卻其貢。
洪武五年五月,太祖祭方丘畢,還宮。皇后妃嬪見,謂之曰:「方農時,天久不雨,秧苗尚未入土,朕恐民之失望也,甚憂之。汝等宜皆蔬食,自今日始,俟雨澤降,復常膳如故。」是夜大雨,詰旦,水深尺餘。
句容民獻同蒂嘉瓜二,省臣以進。太祖曰:「草木之祥,生於其地,亦惟其土之人應之,于朕何預?若盡天地之間,時和歲豐,乃王者之禎。故王禎不在于微物。賜民錢遣之。」
太祖曾造紅牌,鐫戒諭后妃之詞,懸于宮中。其牌用鐵,飾字以金,其詞不可考也。
太祖念驛傳重繁,諭省臣曰:「善治者,視民猶己,愛而勿傷;不善治者,徵斂誅求,惟日不足。殊不知君臣一體,民既不能安其生,君亦豈能獨安厥位乎?譬之馭馬者,急銜勒,厲鞭策,求騁不已,鮮不顛蹶。馬既顛蹶,人獨能無傷乎?元之末政,寬者失之縱,猛者失之暴。觀其驛傳一事,盡百姓之力而苦勞之,此與馭馬者何異?自今馬夫必以糧富丁多者充之,有司務加存撫。有非法擾害者,罪之。」
洪武五年十二月,詔曰:「農桑衣食之本,學校理道之原。朕嘗設置有司,頒降條章,敦篤教化。務欲使民豐衣足食,理道暢焉。何有司不遵朕命,秩滿赴京者,往往不書農桑之務、學校之教,甚違朕意。特敕中書,令有司今後考課,必書農桑學校之績。違者降罰。民有不奉天時負地利,及師不教導生徒隳學者,皆論如律。於戲!彞倫不振,實君師之過。坐享民供而不修政教,亦豈職分之當為?凡在君民,體朕至意。」
太祖嘗於冬月幸三山門觀修浚城濠者,見有役夫裸行水中,若探物狀。令人問之,則督工吏擲其鋤於水中,求之未得耳。令別取鋤償之。曰:「農夫供役,手足皴裂,亦甚勞矣,尚忍加害乎?」捕吏杖之。顧謂丞相曰:「今日衣重裘體猶覺寒,況役夫貧困無衣,其苦何可勝道?」即命罷其役,仍命行工部,遣各夫匠還家。
內使有奏增肉飼虎者,太祖曰:「養牛以供耕作,養馬以資騎乘,養虎欲以何用?而費肉飼之乎?」命以虎送光祿,他禽獸皆縱之。
太祖嘗諭來朝守令曰:「慈祥愷悌,身之德也。刻薄殘酷,德之賊也。君子成其德而去其賊,小人養其賊而悖其德,故殃流於眾。且人莫不有是德,君子守之不失,故天理恒昭融于中;小人舍而不為,故私欲恒蔽錮其內。朕之任官,所用惟賢。舉廉興孝,惟欲厚俗;崇德勸善,惟欲成風。若偽為慈祥,必無仁愛之實;偽為愷悌,必無樂易之誠。爾等勉脩厥德,廣施惠政,以副朕懷。」
太祖嘗謂御史臺臣曰:「為人不可太剛,亦不可太柔。剛則傷物,柔則廢事。往見貪饕之徒,常執謙下,不拂人意。蓋緣所守不正恐舉劾其奸,故為此取媚之態。人喜其媚己,以為賢,則墮其術中矣。其不貪者自謂操守廉潔,故與人言,議稍有不合,輒起爭端。此雖剛強,人惡其拂己,以為不肖,則失人矣。夫以中而處剛,則必無矯激之情;以正而處柔,則必無畏佞之態。」
太祖謂詹同曰:「聲色乃伐性之斧斤,易以溺人。一有溺焉,則禍敗隨之,故其為害甚于鴆毒。人君居天下之尊,享四海之富,靡曼之色,窈窕之聲,何求而不得?苟不知遠之,則小人乘間納其淫邪,不為所迷惑者幾人焉?況創業垂統之君,為子孫之所承式,尤不可以不謹。」
太祖嘗命禦史察舉天下有司,諭之曰:「古人有言,禮義以待君子,刑戮加於小人。蓋君子有犯,或出于過誤,可以情恕。小人之心奸詭百端,無所不至,若有犯,當按法去之,不爾則遺民患。君子過誤,責之以禮義,則自知愧悚,必思改為。彼小人者不知廉恥,終無忌憚,所以不得不去之也。故朕於廉能之官,雖或有過,常加宥免;若貪官之徒,雖小罪不赦也」。
太祖製中都城隍神主成,謂宋濂曰:「朕立城隍神,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則不敢妄為。朕則上畏天,下畏地,中畏人。自朝達暮,恒競惕自持。夫人君,父天母地,而為民父母者也。苟所為不能合天地之道,是違父母之心;不能安斯民于宇內,是失天下之心矣。如此者,可不畏哉!」
太祖命群臣采漢唐以來藩王善惡可為勸戒者,著為書,曰《昭鑒錄》,以賜藩王。因謂秦王傅文原吉等曰:「朕于諸子,嘗切諭之:一,舉動戒其輕;一,言笑斥其妄;一,飲食教之節;一,服用教之儉。恐其不知民之饑寒也,嘗使之少忍饑寒;恐其不知民之勤苦也,嘗使之少服勞事。但人情易至于縱恣,故令卿等編輯此書,必時時進說,使知所警戒。」
太祖一日閱武罷,諭諸將曰:「畜兵所以衛民,勞民所以養兵。今爾等無耕耨之勞而充其食,無織絍之苦而足其衣,是皆出于民也。無知之徒不知扞禦之道,橫起凌虐之心以害其民,民受其害而至於困弊者,是自損其衣食之本也,不仁甚矣。爾等宜戒其恣縱之心,體朕恤下之意。且貴能思賤、富能思貧者,善處富貴也;憂能同其憂、樂能同其樂,善體眾情也;不違下民之欲,斯能合上天之心,合乎上天之心,斯可以享有富貴矣。」
衛卒有差還,受親舊私遺者,衛官以違法并逮其親識,請罪之。太祖曰:「人歸故鄉,孰無親識?慰勞餽贈,人之常情。」命皆釋之。因謂侍臣曰:「近來諸司用法,殊覺苛細。用法如此,使人舉動即罹刑網,甚失寬厚之意。」
太祖謂群臣曰:「昔唐太宗謂:『人主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殆,豈可得也?』此言甚善。朕觀湯以從諫弗咈而興;紂以飾非拒諫而亡。興亡之道在從諫與咈諫耳。大抵自賢者必自用,自用則上不畏天命,下不恤人言,不亡何待?從諫者則樂善,樂善則正人日親,儉人日遠,號令政事必底于善。故未有不興者。朕于卿等深有所望,勿懷顧忌而不盡言。」
太祖嘗命吏部訪求天下賢才,諭之曰:「世有賢才,國之寶也。古之聖王恒汲汲于求賢,蓋賢才不備不足以為治。鴻鵠之能遠舉者,為其有羽翼也;蛟龍之能騰躍者,為其有鱗鬣也;人君之能致治者,為其有賢人而為之輔也。今山林之士,豈無德行文藝之可稱者?宜令有司采舉,備禮遣送至京。朕將任用之,以圖至治。」
太祖謂中書省臣曰:「馬雖至駑,策勵可以致遠;木雖至樸,繩削可以致用;人雖至愚,勉教可以成材。故聖人之教無棄人;君子之化無鄙俗。今之為吏犯法者多,若得賢官長以表率之,豈有不化而為善者。自今臺省六部官,遇有暇時,集屬吏,或教以經史,或講以時務,以變其氣質。年終考之,視其率教與否,則可以知其賢不肖矣。」
太祖謂中書省臣曰:「唐虞三代,典謨訓誥之詞質實不華,誠可為千萬世法。漢、魏之間,猶為近古。晉、宋以降,文體日衰,駢麗綺靡而古法蕩然矣。唐、宋之時,名儒輩出,雖欲變之,而卒未能盡變。近代制誥表章之類,仍蹈舊習。朕嘗厭其雕琢,殊異古體,且使事實為浮文所蔽。其自今凡誥諭臣下之詞,務從簡古,以革弊習。爾中書宜播告中外臣民,凡表箋奏疏,毋用四六對偶,悉從典雅。」
太祖嘗謂皇太子曰:「人君統理天下,人情物理,必在周知,然後臨事不惑。吾自起田里至於今日,凡治軍旅理民事,無不盡心。恒慮處事未當,故常深念古人。為治必廣視聽,凡言之善者,吾即行之;不善者,吾雖不行,亦繹思至再,果不可行,然後置之。夫慮事貴明,處事貴斷,庶幾不眩。況汝生長宮掖,未涉世故,若局于見聞則視聽不廣,而欲以區區知識決天下之務,能一一當理,難矣!宜親賢樂善以廣聰明。逆己之言必求其善;順己之意必審其非。如此,則是非不混,理欲判然。天下之事,可得而治矣。」
太祖諭中書省臣曰:「憂人者當體其心,愛人者每惜其力。朕嘗親軍旅,備知其疾苦。每進一膳,即思天下軍民之饑;服一衣,即思天下軍民之寒。今臨濠營造之士,宜各給衣米,庶不至饑寒也。」
太祖嘗謂秦府左相文原吉曰:「蓄藥所以防病,積貨所以防貧,用賢所以輔德。朕為諸子擇賢以為之輔,爾等居左右宜朝夕規誨,以成其德。人情於大事或能謹之,而常忽於細微。夫細行不謹,大德必虧;姑息小過,大愆必至。爾若曰所失者小,可勿言也。俟其大失,然後規之救,有所弗及矣。夫善雖小,可以成名;惡雖小,足以亡身。爾等宜盡心所事。」
洪武六年十月,太祖嘗命禮部考究前代糾劾內官之法,禮部議置內正司,設司正、司副,專掌糾察內官失儀及不法者。」
潞州貢人參。太祖諭之曰:朕聞人參得之甚艱,豈不勞民?今後不必進。」因謂省臣曰:「往年金華貢香米,朕命止之。遂於苑中種數十畝,計所入,亦足供用。太原歲進蒲萄酒,自今亦令其勿進。國家以養民為務,豈以口腹累人哉!嘗聞宋太祖家法,子孫不得於遠方取珍味,甚得貽謀之道也。」
太祖謂都督府臣曰:「自古賢君,皆安不忘危,治不忘亂。今重兵之鎮,惟在北邊,然皆坐食民之租稅。將不知教,兵不知習,猝欲用之,豈能濟事?且兵食一出于民,所謂農夫百養戰士一,疲民力以供閑卒,非長策也。古人有以兵屯田者,無事則耕,有事則戰。兵得所養而民力不勞,此長治久安之道。然必委任得人,庶不廢事。今命爾等往彰德、濟寧、真定等處,統理軍政,凡鎮守、屯田、訓練之務,皆專之。」
洪武七年二月丁酉朔春分,當朝日,以是日日食,改于己亥日行禮,釋奠先師孔子,亦改于次丁日。」
彰德府稅課司有稅及民間瓜菜柿棗畜牧飲食之物者,事聞,太祖曰:「古謂聚斂之臣甚於盜臣,正此等官吏也。」命執而罪之。
禮部尚書牛諒言:「古禮,凡大祀齋日,宰犢牛為膳,以助精神。」太祖曰:「大牢非常用,致齋三日而供三犢,所費太侈。夫儉可以制欲,澹可以順性。若無節制,惟事奢侈,徒增傷物之心,何益事神之道?」諒曰:「周禮古人所定,非過侈也。」曰:「周官之法,不行於後世多矣。惟自奉者乃欲法古,其可哉?」
初大祀,既終獻,方行分獻禮。太祖以為未當。命學士承旨詹同與學士宋濂議,乃改定初獻奠玉帛將畢,即分官行初獻禮。亞獻、終獻皆如之。又謂古人祭用香燭,所以達道陰陽,以接神明。初無上香之禮,遂罷之。
太祖嘗謂中書省臣曰:「天下一家,民猶一體,有不得其所者,當思所以安養之。昔吾在民間,目擊其苦。鰥寡孤獨饑寒困踣之徒,常自厭生,恨不即死。吾亂離遇此,心常惻然。故躬提師旅,誓清四海,以同吾一家之安。今代天理物已十餘年,若天下之民有流離失所者,非惟昧朕之初志,于代天之工,亦不能盡。其令天下郡縣,訪窮民無告者,月給以衣食,無依者,給以屋舍。」
山陽民有父得罪當杖而子請代者。太祖謂刑官曰:「父子之親,天性也。然不親不遜之徒,親遭患難,有坐視而不顧者。今此人以身代父,出于至情。朕為孝子屈法,以勸勵天下。其釋之。」
太祖命御史臺選國子生分教北方,諭之曰:「致治在於善俗,善俗本於教化。教化行,雖閭閻可使為君子;教化廢,即中材或墜於小人。近北方喪亂之餘,人鮮知學,欲求方聞之士,甚不易得。今太學諸生中,年長學優者,卿宜選取,俾往北方各郡分教。」
太祖嘗謂侍臣曰:「人君深居高位,恐阻隔聰明,過而不聞其過,闕而不知其闕,故必有獻替之臣,忠謀之士,日處左右以拾遺補闕。言而是也,有褒嘉之美;言而非也,無譴責之患。故人思盡職竭其忠誠,無有隱諱。如此,則嘉言日聞,君德日新。令聞長世,允為賢明。若昏庸之主,吝一己之非,拒天下之善,全軀保祿之臣,緘默而不言。或畏威而莫諫,塞其聰明,昧於治理,必至淪亡而後已。由此觀之,能受諫與不能受諫之異也。」
太祖謂侍臣曰:「舉大器者,不可以獨運;居大業者,不可以獨成。故擇賢任能,布列庶位,安危協心,盛衰同德。昔殷周之興也,用伊尹、周公諸賢,故卜世永久,歷祚靈長。秦、隋之季,棄群策于漢高,委英雄於唐主,獨任其智,未幾而亡。蓋根疏者易拔,源淺者易涸。人君欲弘其德,惟當廣覽兼聽,博達群情,則治益盛隆,道日光大矣。」
洪武八年,改建大內宮殿。太祖謂廷臣曰:「唐虞之時,宮室朴素。後世窮極侈麗,習尚華美,去古遠矣。朕今所作,但求安固,不事華麗。凡雕飾奇巧,一切不用。惟朴素堅壯可傳永久,使吾後世子孫守以為法。至於臺榭苑囿之作,勞民費財,以事游觀之樂,朕決不為。其飭所司,如朕之志。」
太祖與侍臣論用人之道,謂之曰:「金石之有聲,擊之而後鳴;舟航之能運,操之而後動;賢者之有才,用之而後見。然人之才智,有長于彼而短于此者,若因其短而併棄其所長,則天下之才難矣。」
洪武時南郊甘露降,群臣有獻詩頌德者。太祖曰:「人之常情,好祥惡妖,然天道幽微莫測,若恃祥而不戒,祥未必皆吉;睹妖而能懲,妖未必皆凶。蓋聞災而懼,或者蒙休;見瑞而喜,反以致咎。何則?凡人懼則戒心常存,喜則侈心易縱。朕德不逮,惟圖修省之不暇,豈敢以此為己所致哉!」
太祖謂太子、諸王曰:「汝等聞修德進賢之道乎?藻率雜佩,為身之容;恭遜溫良,為德之容。見于外者,可知其內。古之君子,德充于內而著乎外,所以器識高明而善道日臻,惡行不見而邪僻益遠。己德既修,自然足以服人,賢者匯進而不肖者自去。能修德進賢,則天下國家未有不治。不知務此者,鮮不取敗。夫貨財聲色,為戕德之斧斤;讒佞諂諛,乃杜賢之荊棘。當拒之如虎狼,畏之如蛇虺。苟溺于嗜好,則必為其所陷矣。」
太祖命湯和等防邊,諭之曰:「自古重於邊防,邊境安則中國無事。然虜人聚散無常,若邊防不嚴,即入為寇,待其入寇而後逐之,則塞上之民必然受害。朕嘗敕邊將嚴為之備,復恐久而懈惰,特命卿等率眾以往。眾至邊上,常存戒心,雖不見敵,常若臨敵,則不至有失矣。」
洪武九年五月,將有事於方丘,適有晉王妃之喪,太祖命翰林官考古制以聞。學士宋濂等言:「按《王制》,喪三年不祭,惟祭天地社稷,越紼而行事。宋真宗時有內喪,神宗當郊而喪未除,皆未嘗廢。夫郊社之禮,國之大事,聖人所重。雖有三年之喪,亦不敢廢,所以示有尊也。」從之。
洪武時,日照知縣馬亮考滿,州上其考曰:「無課農興學之績,而長于督運。」太祖曰:「農桑衣食之本,學校風化之原,此守令先務。不知務此,而曰長于督運,是棄本而務末,豈其職哉?」遂黜之。
洪武時,福建參政魏鑒、瞿莊笞奸吏至死,太祖賜璽書勞之曰:「自古天下之治亂,在于君臣之能馭不能馭耳。若君能馭臣,臣能馭吏,故治由此始;若君不能馭臣,臣無以馭吏,則亂亦由此始。或云胥吏小人,何預治亂,是大不然。吏詐則蠹政,政既隳矣,民何由安?朕所以著為令,欲使上官馭吏,嚴之以法。奈何貪官動為下人所持,任其縱橫,莫敢誰何!所以政弛而民受枉。今丞相奏福建兩參政致極刑于姦吏,朕聞茲事,當哉。故往諭之。尚慎終如始,乃能其官。」
太祖與侍臣論及古之女寵、宦官、外戚、權臣、藩鎮、夷狄之禍,曰:「漢無外戚閹宦之權,唐無藩鎮夷狄之禍,國何能滅?朕觀往古,深用為戒。然制之有道,若不惑於聲色,嚴宮闈之禁,貴賤有體,恩不掩義,女寵之禍,何自而生?不牽于私愛,惟賢是用,苟干政典,裁以至公,外戚之禍,何由而作?閽寺便習,職在掃除,供給使令,不假以兵柄,則無宦寺之禍。上下相維,大小相制,防耳目之壅蔽,謹威福之下移,則無權臣之患。藩鎮之設,本以衛民,使財歸有司,兵必合符而調,豈有跋扈之憂?至於禦夷狄,則修武備,謹邊防,來則禦之,去不窮追,豈有侵暴之虞?凡此數事,嘗欲著書,使後世子孫以時觀覽,亦社稷無窮之利也。」
洪武時,刑部主事茹太素疏論時務累萬餘言。太祖令人誦之再三,採其切要可行者纔五百餘言。因歎曰:「朕所以求言者,欲其切於事情,而有益于天下國家。彼浮詞者,徒亂聽耳。」遂令中書行其言之善者,且定為建言格式,頒示中外,使言者陳得失,無煩文。
太祖嘗謂中書省臣曰:「官員聽選之在京者,久住客邸,日有所費,甚至空乏,假貸于人,昔元之弊政,此亦其一端。自今常選官,宜早與銓注,即令赴任。銓選之後,以品為差,皆與道里費。仍令有司給舟車送之,著為令。」
太祖謂省臣曰:「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趨事執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賢人君子,既貴其身,而復役其家,則君子野人無所分別,非勸士待賢之道。自今百司見任官員之家,輸租外悉免其徭役。」
太祖曾敕中書省曰:「嚮荊、蘄等處水災,朕寢食不安,亟命戶部主事趙乾往賑之。豈意乾不念民艱,坐視遷延,自去年十二月至今年五六月之交,方施賑濟,民饑死者多矣。夫民饑而上不恤,其咎在上。吏受命不能宣上之意,視民死而不救,罪不勝誅。其斬之,以戒不恤吾民者。」
臨淄縣丞王基言:「乞發山海之藏,以通寶路。」太祖召而詰之曰:「汝云發山海之藏,須人力乎?自發乎?況發之未必得,而勞人莫甚焉。昔唐太宗罪權萬紀,為其言利而不進善也。汝之言,果導人君以善乎?」遂黜之。
有內使以久事內廷,從容言及政事者,太祖即日斥遣還鄉,命終身不齒。因諭群臣曰:「自古賢明之君,凡有謀為,必與公卿大夫謀諸朝廷,而斷之於己,未聞近習嬖幸之人得與謀者。況閽寺之人,朝夕在人君左右,出入起居之際,聲音笑貌,日接乎耳目,其小善小信,皆足以固結君心。而便嬖專忍,其本態也。苟一為所惑,而不知省,將必假威福竊權勢以干與政事。及其久也。遂至於不可抑,由是而階亂者多矣。朕嘗以是為監戒,故立法。寺人不過侍奉灑掃,不許干與政事。今此宦者雖侍朕日久,不可姑息,決然去之,所以懲將來也。」
太祖諭中書省臣曰:「清明之朝,耳目外通;昏暗之世,聰明內蔽。外通則下無壅遏;內蔽則上如聾瞽。國家治否,實關乎此。朕常患下情不能上達,得失無由以知,故廣言路以求直言。其有言者,朕皆虛心以納之。尚虞微賤之人,敢言而不得言;疏遠之士,欲言而恐不信。如此,則所知有限,所聞不廣。其令天下臣民,凡言事者,實封直達朕前。」
太祖嘗謂侍臣曰:「前代庸君暗主,莫不以垂拱無為為藉口,縱恣荒寧,不親政事。殊不知治天下者,無逸然後可逸。若以荒寧怠政為垂拱無為,帝舜何為曰『耄期倦于勤』,大禹何以惜才陰,文王何以日昃不食?且人君日理萬幾,怠心一生,庶務壅滯,貽患不可勝言。朕自即位以來,嘗以勤勵自勉,未旦即臨朝,晡時而後還官,夜臥不能安席,披衣而起,或仰觀天象,見一星失次,即為憂惕;或量度民事,有當速行者,即次第筆記,待旦發遣。朕非不欲暫安,但祗畏天命,不得不爾。朕言及此者,恐群臣以天下無事,便欲逸樂,股肱既惰,元首叢挫,民何所賴?」
太祖造觀心亭成,親臨幸焉。時致仕學士承旨宋濂來朝,召而語之曰:「人心易放,操存為難。朕酬庶務,罔敢自暇自逸。況有事于天地、宗廟、社稷,尢用祗惕。是以作為此亭,名曰觀心,致齋之日,端居其中,吾身在是,吾心即在是。卻慮凝神,精一不二,庶幾無悔。卿為朕記之,傳示來裔。」
太祖謂韓國公李善長曰:「人君聰明雖得于天性,然于物理,必察識而後知;于人情,必諳練而後熟。設若臨事不熟,驟然決斷,恐未盡善。既行之後,自覺其非,急欲改之,妨事亦已多矣。前者令皇太子躬聽朝臣啟事,欲以練習國政,恐聽覽之際,處置或有未當。自今諸司奏啟,卿等二三大臣,更為參決可否,然後奏聞。」
太祖嘗謂禮部臣曰:「《周書》有言:『人無于水鑒,當于民鑒。』人君深居獨處,能明見萬里者,良由兼聽廣覽,以達民情。胡元之弊,政專中書,凡事必先關報,然後奏聞。其君又多昏蔽,是致民情不通,尋至大亂,深為可戒。大抵民情幽隱,猝難畢達。苟忽而不究,天下離合之機係焉,甚可畏也。所以古人通耳目于外,鑑得失於民,有見於此矣。爾禮部其定奏式,申明天下。」
洪武十二年春正月,太祖合祀天地於南郊,自齋誓至祭之夕,天宇澄霽,星緯昭煥,祥風慶雲,光彩燁煜。太祖大悅,敕中書省臣曰:「凡有國者,必以祀事為先。祀事之禮,起於古先聖王,其周旋上下,進退奠獻,莫不有儀。然儀必貴誠,而人心叵測,至誠者少,不誠者多,暫誠者或有之。若措禮設儀,文飾太過,使禮煩人倦,而神厭弗享,非禮也。朕周旋祀事,十有一年,見其儀文太煩,乃以義更其儀式。合祀社稷既,祀神乃歆。今合祀天地,而上下悅,若有肹蚃,答于朕心。爾中書下翰林儒臣紀其事,以彰上帝皇祗之昭格。」
太祖御華蓋殿,皇太子侍,謂曰:「爾看書,亦知古人為君之道否?君道以事天愛民為重,其本在敬耳。人君一言一行,皆上通于天,下繫於民,必敬以將之,而後所行無不善也。蓋善,天必鑒之;不善,亦必鑒之。一言而善,四海蒙福;一行不謹,四海惟殃。言行如此,可不敬乎!」
太祖與禮部尚書朱夢炎論治民之道,曰:「君之於民,猶心於百體,心得其養,不為邪淫所干,則百體皆順令矣。苟無所養,為眾邪所攻,則百病生焉。為君者,能親君子遠小人,朝夕納誨,以輔其德,則政教修而恩澤布。若惑於憐邪,荒於酒色,怠于政事,則君德乖而民心離矣。天下安得而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