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點頭/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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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石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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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色妍,月色妍,花月常妍人未圓,芳華幾度看。

  生自憐,死自憐,生死因情天也憐,紅絲再世牽。

  此闋小詞,名曰長相思,單題這玉環緣故事的,大概從來兒女情深,歡愛正濃之際,每每生出事端,兩相分拆。閃下那紅閨豔質,離群索影,寂寞無聊,盼不到天涯海角,望斷了雁字魚書。捱白晝,守黃昏,幽愁思怨,悒鬱感傷,不知斷送了多少青春年少。豈不可惜!豈不可憐!相傳古來有個女子,登山望夫,身化為石;又有個倩女,不捨得分離,身子癡臥牀寢,神魂兒卻趕上丈夫同行;韓朋夫婦,死為比翼鳥。此皆到情浮感,精誠凝結所致,所以論者說,情之一字,生可以死,死復可以生,故雖天地不能違,鬼神不能間。如今這玉環緣,正為以情而死,精靈不泯,再世裡尋著了贈環人,方償足了前生願。

  此段話頭,說出來時,直教:

    有恨女郎須釋恨,無情男子也傷情。

  話說唐代宗時,京兆縣有個官人,姓韋名臯,表字武侯。

  其母分娩時,是夢非夢,見一族人,推著一輪車兒,車上坐一丈夫,綸巾鶴氅,手執羽扇,稱是蜀漢臥龍,直入家中。驚覺來,便生下韋臯。其父猜詳夢意,分明是諸葛孔明樣子,因此乳名就喚做武侯,從幼聘張延賞秀才之女芳淑為婚。何期那延賞一旦風雲際會,不上十餘年,官至西川節度使。夫人苗氏,只生此女,不捨得遠離,反迎女婿,到任所成親。韋臯本孔明轉生,自與凡人不同,生得英偉倜儻,意氣超邁。雖然讀書,要應制科,卻不效儒生以章句為工,落落拓拓的,志大言大,出語傷時駭俗。張延賞以自己位高爵尊,頗自矜重。看了女婿這般行徑,心裡好生不喜,語言間未免有些規訓,禮節上也多有怠慢。韋臯正是少年心性,怎肯甘心承受,見丈人恁般相待,愈加放肆。因此翁婿漸成嫌隙,遂至兩不相見。

  那苗夫人眼內卻識好人,認定了女婿是個未發跡的貴人,十分愛重。常勸丈夫道:「韋郎終非池中物,莫小覷了他。」延賞笑道:「狂妄小子,必非遠大之器,可惜吾女錯配其人。」苗夫人勸他不轉,恐翁婿傷了情面,從中委曲周全。又喜得芳淑小姐知書達理,四德兼備,夫妻偕好,魚水如同。以下童僕婢妾,通是小人見識,但知趨奉家主,哪裡分別賢愚。見主人輕慢女婿,一般也把他奚落。韋臯眼裡看不得,心裡氣不過,歎口氣道:「古人有詩云:『醴酒不設穆生去,綈袍不解范叔寒。』我韋臯乃頂天立地的男子,如何受他的輕薄?不若別了妻子,圖取進步。偏要別口氣,奪這西川節度使的爵位,與他交代,那時看有何顏面見我!」遂私自收拾行裝,打疊停當,方與妻子相辭。也不去相辭丈人,單請苗夫人拜別。可憐芳淑小姐,涕泣牽衣,挽留不住,好生悽慘。作丈夫的卻捃手不顧,並不要一個僕人相隨。自己背上行李,奔出節度使衙門,大踏步而去,頭也不轉一轉。正是:

    仰天大笑出門去,白眼看他得意人。

  韋臯一時憤氣出門,原不曾定往何地,離了成都,欲待還家,卻又想道:「大丈夫侷促鄉里,有甚出息。不如往別處行走,廣些識見,只是投奔兀誰好?」又轉一念道:「想四海之大,何所不容,且隨意行去,得止便止。」遂信步的穿州撞府,問水尋山,游了幾處,卻不曾遇見一個相知。看看盤纏將盡,猛然想起江夏姜使君與父親有舊,竟取路直至江夏城中,修刺通候。原來這姜使君,雙名齊胤,官居郡守。為與同僚不合,掛冠而歸,年已五旬之外。夫人馬氏,花多實少,單單留得一位公子,名曰荊寶,年方一十五歲,合家稱為荊寶官。姜使君因為兒子幼小,又見時事多艱,遂絕意仕宦,優遊林下,課子讀書。當下問說是京兆韋郎拜訪,知是故人之子,忙出迎接,敘問起居,隨喚荊寶出來相見。使君吩咐兒子道:「年長以倍,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裁在古禮,理合如此。今韋郎長你十來歲,當以兄事之。」荊寶領命,自此遂稱為韋家哥哥。韋臯也請拜見夫人,以展通家之誼。姜使君整治酒席洗塵,館於後園書室,禮待十分親熱。更兼公子荊寶,平日抱束書堂,深居簡出,沒甚朋友來往。今番韋臯來至,恰是得了一個相知,不勝歡喜,朝夕相陪,慇懃款洽,惟恐不能久留。

  韋臯念其父子多情,不忍就別,盤桓月餘,欲待辭去。不道是時朝廷乏才任使,下詔推舉遺逸。卻有個諫議大夫,昔年曾為姜使君屬吏,深得廕庇,因感念舊恩,特薦其有經濟之才,可堪重任。聖旨准奏,即起用。姜使君久罷在家,夢裡不想有人薦舉,若還曉得些風聲,也好遣人趕到京師,向當道通個關節,擇個善地。那清水生活,誰肯把美缺送你呢?竟銓除了洮州刺兄。這所在乃邊要地,又限期走馬上任,兵部差人齎誥身,直送至家中。親戚們都道復起了顯官,齊來慶賀。那知姜使君反添了一倍煩惱。韋臯知其心緒不佳,即使作別。姜使君哪裡肯放,說道:「老夫年齒漸衰,已無意用世,不想忽有此命。聖旨嚴急,勢不容辭,只得單騎到任,勉支一年半載,便當請告。兒子年紀尚小,恐我去後,無人拘管,必然荒廢。更兼家中諸事,老妻是個女流,只得屈留賢姪在此,一則與荊寶讀書,成其學業,二來家間事體,有甚不到處,也乞指點教導。尊大人處可作一處,老夫入關便道,遣人送去,量不見責。」韋臯見其誠懇,只得領命。此時正是八月末旬,姜使君也不便擇吉,即日帶領幾個童僕起程。韋臯同了荊寶,送至十里長亭而別。

  正是:

    別酒莫辭今日醉,故鄉知在幾時回。

  姜使君去後,馬夫人綜理家政。荊寶與韋臯相資讀書。但年幼學識尚淺,見韋臯學問廣博,文才出眾,心中折服。名雖相資,實以師長相待,至敬盡禮,不敢絲毫怠慢,所以韋臯心上也極相愛。荊寶雖與韋臯同讀書,只三六九會文,來至園中,餘日自在宅內書房。時值十月朔旦,韋臯到馬夫人處請安,荊寶留入一個書房待茶。大抵大家書房,不止一處,這所在乃荊寶的內書房,外人不到之地。以韋臯是通家至友,故留在此。

  走過迴廊,步入室中,只見一個青衣小鬟,年可十餘歲,獨自個倚欄看花,見有人入來,即往屏後急走。荊寶笑道:「此是韋家哥哥,不是外人,可見一禮便了,不消避得。」小鬟依言,向前深深道個萬福。荊寶說:「韋家哥哥在此,你可烹一壺香茶送來。」小鬟低低應聲曉得而去。韋臯聽了想道:「若論是個婢子,卻不該教他向我行禮;若是親族中之女,又不該教他烹茶送來,畢竟此女是誰?」雖則懷疑,卻不好問得。不多時小鬟將茶送到,取過磁甌斟起,恭恭敬敬的,先遞與韋臯,後送荊寶。韋臯舉目仔細一覷,眉目清秀,姿容端麗,暗地稱羨道:「此女長成起來,雖非絕色,卻也是個名妹。」小鬟送茶畢,荊寶道:「你去喚小廝們來答應。」小鬟領命回身。韋臯又看他行動從容飄逸,體段娉婷,耐不住,只問道:「小婢何名?」

  荊寶道:「此非婢也,乃乳母之女。小字玉簫,年紀小我四歲,從幼陪伴學中讀書,他也粗粗的識得幾字。前年父母並亡,宗族疏遠,惟依我為親。我亦喜他性格溫柔,聰明敏慧,又好潔愛清,喜香嗜茗。至於整理文房書集,並不煩我吩咐,所以弟入內室,便少他不得。」韋臯道:「原來如此。賢弟于飛後,定當在小星之列矣。」荊寶道:「乳母臨終時,倒有此意,小弟卻無是心。」韋臯道:「這又何故!」荊寶道:「乳娘列在八母。他的女兒,雖當不得兄妹,何忍將他做通房下賤之人。等待長成,備些妝奩,覓個對頭,成就他一夫一婦,少報乳母懷哺之情,這便是小弟本念。」韋臯道:「賢弟此念甚好。然既係乳母之女,又要一夫一婦,上一輩人,料必不來娶他。倘所托非人,如邯鄲才人,下嫁廝養卒,便骯髒此女一生,豈不可惜?賢弟名雖愛之,實是害他了。況看此女,姿態體格,必非風塵中人,賢弟還宜三思斟酌。」這番話,本是就事論事,原出無心。那知荊寶倒存了個念頭,口中便謝道:「哥哥高見,小弟愚昧,慮不及此。」心裡想道:「韋家哥莫非有意此女麼?乳娘原欲與我為通房,若托付與韋家哥哥,便如我一般了,有何不可?」又轉念道:「我雖如此猜,卻不知韋家哥果否若何,休要輕率便去唐突他。且再從容試探,別作道理。」

  自此之後,荊寶每到園中,即呼玉簫捧書隨去。日常又教玉簫烹茶,送與韋臯,習以為常,往來無間。這女子一來年紀尚小,二來奉荊寶之命,三來見荊寶將韋臯相待如嫡親哥子,他也便當做自家人,為此日親日近,略無嫌避。常言不見所欲,使心不亂。韋臯本是個好男子,平日原不在女色上做工夫。初見玉簫,不過羨其姿態,他日定是個麗人。分明馬上看花,但過眼即忘,何嘗在意。及至常在眼前行走,日漸長成,趨承應對之間,又不輕佻,卻自有韻度。韋臯此時這點心花,未免被其牽動。每在語言這中、使喚之際,窺探他的情竇如何。這般個聰明智慧的女子,有甚不理會?心裡雖漸漸明白,卻不露一毫兒圭角。荊寶從閒中著意,冷眼傍觀,已曉得韋家哥留戀此女,意欲再待幾年,等玉簫長大,送與他為妾。又慮著張小姐嫉妒不容,反而誤此女終身,以此心上復又不決。那知: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多情戀落花。

  韋臯在姜使君家裡,早又過了兩個年頭,時當暮春天氣,姜荊寶偶染小病,連日不至園中,獨坐無聊,不覺往事猛上心來,想著丈人把我如此輕慢,真好恨也。歎口氣道:「人生在世,若非出將入相,這文經武略,從何處發揮?然而英雄無用武之地,縱有緯地經天的手段,終付一場春夢。怎得使這班眼孔淺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後恭的醜態?」又想:「岳母苗夫人,這般看待,何日得揚眉吐氣,拜將封侯,教他親見我富貴,在丈人面前,還話一聲。」又想:「淑芳小姐賢惠和柔,工容兼美。沒來由成婚未久,一時間賭氣出門:拋別下他,孤單懸望,我在此又掛肚牽腸。若功名終不到手,知道何日相見,夫妻重聚。」想到此地,這被窩中恩愛,未免在念頭上經過一番。正當思念之際,抬頭忽見玉簫,一手執素白紈扇,一手提一大壺酒,背後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童,雙手捧一盒子,走將入來。

  韋臯見了,急忙起身迎住,問道:「荊寶哥身子若何了?」玉簫道:「多謝記念,今日覺得健旺,已梳頭了。想著韋家哥,書房中牡丹盛開,欲要來同賞,因初癒不敢走動,教送壺酒來,自己消遣。」口中便說,將紈扇放下,忙揭開盒子,將酒肴擺在桌上。韋臯笑道:「我正想要杯酒兒賞花,不道荊寶哥早知我意,勞玉姐送來,教我怎生消受。」玉簫道:「今早老夫人到鸚鵡洲去看麥,家中男女大小,去了大半。其餘的又乘夫人不在家,荊寶官放假,都到城外踏青。只存門上人和這小廝在家,為此教玉簫送來。」韋臯說:「可知道兩個書童說,已稟過荊寶官,往郊外去燒香,教看園老兒在此答應。如今連這老頭兒不知向那處打磕睡了。」看那按酒的,乃是鹿脯、鵝鮮、火肉、臘鵝、青梅,綠筍、瓜子、蓮心,共是八碟。玉簫將過一隻大銀杯斟起,遞至面前說:「韋家哥哥請酒。」韋臯道:「怎好又勞玉姐斟酒,你且放下,待我自斟自飲,從容細酌。」玉簫道:「也須乘熱,莫待寒了再暖。」韋臯笑道:「只要壺中不空,就冷些也耐得。」玉簫遂把酒壺放在桌上,取了紈扇,和著小廝走出庭前。

  此時玉簫年方一十三歲,年紀稍長,身子越覺苗條,顏色愈加嬌豔,唇紅齒白,眉目如畫。韋臯數杯落肚,春意滿腔,心裡便有三分不老實念頭。欲待說幾句風流話,去撥動他春心,又念荊寶這般的美情,且是他乳娘之女,平日如兄若妹,怎好妄想,勉強遏住無名相火。一頭飲酒,冷眼瞧玉簫,在牡丹臺畔,和著小廝,舉紈扇趕撲花上碟兒。回身慢步,轉折蹁躚,好不輕盈嫋娜!韋臯心雖按定,那兩腳卻拿不住,不覺早離了坐位,也走到花邊,說道:「玉姐,蝶兒便撲,莫要撲壞了花心。」玉簫聽了,心頭暗解,未免笑了笑,面上頃刻點上兩片胭脂。遂收步斂衣,向花停立,微微吁喘。韋臯此際,神魂搖動,方寸縈亂,狂念頓起,便欲邀來同吃杯酒兒。又想情款未通,不好急遽;且又有小廝在旁礙眼,卻使不得。那一點邪燄,高了千百丈,發又發不出,遏又遏不住,反覺無聊無賴,仍復走去坐下,暗歎道:「這段沒奈何的春情,教我怎生發付他。」躊躇一番,乃道:「除非如此如此,探個消耗,事或可諧。倘若不能,索性割斷了這個癡念,也省得惱人腸肚。」手中把酒連飲,口中即咿咿唔唔的吟詩。玉簫喘息已止,說道:「韋家哥哥,慢慢的飲,我先去也。」韋臯道:「且住。我方作賞花詩,要送荊寶官看,卻乏箋紙,欲用玉姐紈扇,寫在上面,不知肯否?」玉簫道:「這把粗扇,得韋家哥的翰墨在上,頓生光彩了,有何不肯。」即將紈扇遞上,韋臯接來舉筆就寫。臨下筆,又把玉簫一看,才寫出幾行不真不草的行書。前邊先寫詩柄道:「春暮客館,牡丹盛開。姜伯子遣侍玉姬送酒,對花把盞,偶爾記興。」後寫詩云:

    冉冉年華已暮春,花光人面轉傷神。

    多情蝴蝶魂何在,無語流鶯意自真。

    千里有懷烹伏婦,五湖須載苧蘿人。

    月明此夜虛孤館,好比桃源一問津。

  寫罷,遞與玉簫道:「煩玉姐送上荊寶官,有興時,司也和一首。」玉簫細看這詩,雖然識得字,卻解不出意思,更兼有幾個帶草字兒不識,逐一細問。韋臯一面教,一面取過大茶甌,將酒連飲。須臾間,吃得個壺無餘滴,大笑道:「我興未闌,壺中已空。玉姐可與荊寶官,再取一壺送來,以盡餘興。」

  玉簫應諾,留下果菜,教小童拿著空壺,回見荊寶,說:「韋家哥見送酒去,分外歡喜,只是氣象略狂蕩了些,比不得舊時老成了。」荊寶問怎樣狂蕩,玉簫乃將撲蝶的冷話說出。荊寶笑道:「讀書人生就這般瀟灑,有甚不老成。」玉簫又道:「他又做甚牡丹詩,寫在我扇上,教送荊寶官看,若有興,也和一首。」即將扇兒遞與。又道:「他寫罷把大甌子頃刻飲個乾淨,道尚未盡興,還要一壺。」荊寶道:「興致既高,便飲百壺也何妨。」看罷扇上所題,點頭微笑道:「韋家哥風情動矣。」暗想:「我向有此心,一則玉簫年幼,二來未知張小姐心性若何。故遲疑未決。看這詩,分明是求親文啟,我不免與他一個回帖。」吟哦一回,拈筆就扇上依韻題詩八句,也是不真不草的行書。寫畢又想:「若把此情與玉簫說明,定不肯去。我且含糊,只教他送酒,其間就裡,等兩人自去理會。」遂把扇遞與玉簫道:「你可再暖五壺酒,連這扇和小廝同去,送與韋家哥哥,須勸他開懷暢飲,方才有興。」玉簫道:「天色將晚,園中冷靜,我不去罷。」荊寶道:「今夜是三月十六,團圓好日。天氣清朗,月色定佳,便晚何妨,若怕冷靜,就住在彼。」玉簫聽了便道:「荊寶官,這是甚麼話?」荊寶笑道:「你道怕冷靜,所以我是這般說。你莫心慌,此際家人們將次回來,少不得還送夜飯來哩。」玉簫領命,忙去暖酒,荊寶又悄地吩咐小童先還。

  不一時,玉簫將酒暖得流熱,把與小童,捧著同往。臨行,荊寶又叮嚀道:「韋家郎君,便是我嫡親哥哥一般,你服事他即如服事我,莫生怠慢。」玉簫不知就裡,只得答應聲曉得了。一頭走,一頭思想:「荊寶官這些話,沒頭沒腦,不知是甚意思?」心頭方想,腳塵已早到園中。韋臯正在牡丹花下,背著手團團的走來走去的,想著玉簫,恨不能一時到手。又想荊寶情況甚厚,恐看出詩句意味,惱我輕狂無賴。又怕玉簫,嗔怪挑撥他,在荊寶面前,增添幾句沒根基的話。這場沒趣,雖不致當面搶白,我卻無比顏臉見他。正當胡思亂想,驀地背後叫聲:「韋家哥哥,又送酒來了。」這嬌滴滴聲音,正是可意冤家。喜得滿面生花,急轉身來迎,已知荊寶無有慍意,一發放膽說道:「玉姐如何去了這一會,教我眼都望穿了。」玉簫笑道:「怎地這般喉急?」韋臯道:「花意正好,酒興方來,急切不能到口,把我弄得個醉不醒,不上不下,可不要死了麼?如今你來便好,救命的到了。」玉簫笑道:「難道酒是韋家哥哥的性命?」韋臯笑道:「我原是以酒為命的,但救命還須玉姐。」玉簫聽了,臉色頓改,說道:「韋家哥哥,如何這般羅唣起來,莫非醉了。」韋臯陪著笑臉,作個揖道:「一時戲言,得罪休怪。」玉簫道:「韋家哥放尊重些。倘小廝進去,說與荊寶官並夫人知道,成甚體面。」韋臯此際方寸著迷,已忘懷有小童在旁,被這一言點醒,直回轉頭來,喜得小童已是不在。

  原來這小廝奉著主命,放下酒就回,所以連玉簫也不覺得。

  當下玉簫道:「只管閒講,卻忘了正事。」將紈扇遞與韋臯說:「荊寶官已和一詩在上,教送你觀看。」韋臯接扇看畢,不覺亂跳亂叫道:「妙,妙!好知己,好知己!」玉簫道:「為何這般亂叫起來?」韋臯不答應,連連把書房門掩上,扯過一張椅兒,即便來攜玉簫手道:「請坐了,我好與你吃同羅杯。」玉簫將衣袖一擺,漲紅面皮說:「你從來不曾這般輕薄,今日怎地做出許多醜態,捏手捏腳,像甚規矩?」韋臯道:「我若要輕薄,也不到今日了。你荊寶官,寫下回聘帖子,將你送與我為侍妾,乃明媒正娶的,並非暗裡偷情。請小娘子回嗔作喜,莫錯了吉日良時。」玉簫道:「有甚回聘貼子在那裡,說這樣瞞天謊話。」韋臯將起紈扇,指著荊寶那首詩,說道:「這不是回聘貼子,等我念與你聽。」遂喜孜孜的朗誦荊寶這詩。」詩云:

    劍南知別幾經春,寂寞居停諒損神。

    夢著雨雲原是幻,月為花燭想來真。

    小星後日安卑位,素扇今宵是老人。

    吩咐桃花莫相笑,漁郎從此不迷津。

  玉簫聽了道:「雖有這詩,不曉得其中是甚意思,如何就當著甚麼回聘貼子。」韋臯道:「不難,待我解說與你聽。第一句是說我離成都久了;第二句說住在此園,冷淡寂寞;第三句說我一向思想你,還是虛帳;第四句說今夜月明,就當花燭,正好成婚;第五句說教你安守侍妾之分;第六句說這扇和詩句便是媒人;第七句八句說,我與你成就親事,就比漁郎入了桃源洞,此是古話。」玉簫聽瞭解說,方才理會,說:「怪道來時荊寶官吩咐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原來一句句藏著啞謎,教我猜詳。」方在沉吟,只聽得閣閣的敲門聲,韋臯問是那個,外邊答應:「書童送夜飯在此。」韋臯不免開門,兩個書童,捧著桌榼果子,幾色菜飯,兩枝大絳燭,送將入來,說:「荊寶官傳話,玉姐好生伏侍韋官人。這桌植送來做喜筵。蠟燭好做花燭,明早荊寶官親來賀喜。」玉簫聽說這話,轉身背立。韋臯便道:「多謝荊寶官盛情厚意,明日容當叩謝。」書童連忙將絳燭點起,自往外邊。韋臯仍將門閉上,回身說道:「何如,韋家哥哥可是說瞞天話的麼?」又走出庭內,折一枝牡丹花,插入瓶中,擺在桌上道:「這才是真正花燭成親。」玉簫道:「既然是主人之命,怎敢有違。請韋君上坐,受玉簫一拜,以盡侍妾之禮。從此後稱呼韋家郎君,再不叫韋家哥哥了。」道罷便倒身下拜,韋臯連忙扶他起來,自己不覺倒拜下去。這個拜,那個起,一上一下,全無數目。若有掌禮人在旁,可不錯亂了興拜兩字。雖然草草姻緣,果然明媒正娶。此夜肖景,玉簫姐少不得:

    含苞荳蔻香初剖,漏泄春光到海棠。

  迷離春睡,日高才起。韋臯開出門來,不道荊寶已著書童,把玉簫鏡奩妝具,拿在門首等候了。梳洗未完,荊寶已到,見了韋臯只是笑。韋臯見了荊寶,也只是笑。玉簫滿面羞澀,低著頭也微微含笑。妝罷,同荊寶見個禮兒,荊寶少坐即起,玉簫仍復後隨。荊寶道:「你今後在此服事韋家哥哥,不必隨我了。」玉簫方住了足步。過了兩日,馬夫人從莊上回來,玉簫入室拜見。荊寶告說:「韋家哥獨居寂寞思家,兒子已將玉簫送與為妾。」夫人聞言大喜。卻是為何?向年乳母臨終,終求夫人,有把玉簫荊寶為通房的話。目今俱各年長,時刻不離,疑惑暗裡已成就好事。後日娶來媳婦,未知心性若何,倘若猜疑妒忌,夫妻大小間費嘴費舌,像甚麼樣?今將伊送與了韋臯,豈不省了他時淘氣,所以甚喜,又與若干衣飾。荊寶別有所贈,自不消說。韋臯既得玉簫,已遂所願,更喜小心卑順,朝夕陪伴讀書,焚香瀹茗,無一些俗氣,彼此相憐相愛,兩情繾綣。

  那知歡娛未久,離別早到。原來韋臯父母記念兒子,曾差人到西川張節度處探問,此時已不在彼,使人空回。後來姜使君送到書信,方知反在江夏。書中說,不過年餘便歸,何期姜使君洮州之任,急切不能卸肩,所以連韋臯也不得還家。及至有了玉簫絆住,歸期一發難定。其父一則思憶,二則時近科舉,即遣人持書到江夏接他回去。韋臯見書中語意迫切,自悔孟浪,久違定省。此時思親念重,恨不得一刻飛到家中,把這片惜玉憐香的心情,便看得輕了。且不與玉簫說知,先請姜荊寶出來,告其緣故,說:「老父老母,懸望已極,不才更不能少淹,明日即當就道。玉簫勢難同往,只得留下,待有寸進,便來接取。但是煩累賢弟,於心不安。」荊寶道:「兄長何出此言,小弟承蒙教益,報效尚未知在於何日,此等細事,何足掛懷。再欲留兄住幾時,因見老伯書中,如此諄切,強留反似不情。兄長只管放心回府,不消縈慮。」

  韋臯謝了荊寶。然後來對玉簫說:「我離家已久,老親想念,特地差人來接。怎奈各鎮跋扈,互相侵凌,兵戈滿地,途中難行。不能攜你同歸,暫留在此,你須索耐心。」玉簫聞言,暗自驚心,說道:「郎君省親大事,怎敢阻擋。但去後不知何日才來,須有個定期,教奴也好放心。」韋臯道:「我此去若功名唾手,不出二三年即來。倘若命運蹭蹬,再俟後科,須得五年。」玉簫道:「妾幼失父母,惟以荊寶官為親。今歸郎君,將謂終身有托,何期未及半載,又成離別。妾之薄命,一至於此!」心中傷感,不覺淚隨言下。韋臯也自淒然,再三安慰。正言間,荊寶攜著酒肴,入來送行。三人對坐飲酒間,玉簫愁容慘切,淚流不止。荊寶道:「韋家哥暫去就來了,不必如此悲傷。」玉簫道:「世間離別,亦是常事,原不足悲,玉簫自傷簿命,不知此後更當何如,所以悲耳。」言罷愈加啼泣。荊寶、韋臯,亦各欷歔,不歡而止。這一宵枕上淚痕,足足有了千萬滴。

  次早韋臯收拾行裝,拜辭馬夫人,荊寶饋送下程路費,自不必言。監行之際,玉簫含淚執手道:「郎君去則去矣,未審三年五年之約,可是實話?」韋臯道:「留你在此,實出不得已,豈是虛語。即使有甚擔擱,更遲二年,再沒去處了。」玉簫道:「既恁的說,妾當謹記七年之約了,郎君幸勿忘之。」韋臯道:「神明共鑒,七年之後,若是不來,以死相報。」玉簫道:「七年不至,郎君安得死,或妾當死耳。」語畢,淚如雨下,哽咽不能出聲。荊寶執酒餞行,也黯然灑淚。韋臯向書囊中尋出玉環一枚,套在玉簫左手中指上。吩咐道:「這環是我幼時在東嶽廟燒香,見神座旁遺下此環,拾得還家。晚間,隨夢東嶽帝君吩咐道:『這環有兩重姻眷,莫輕棄了。』我想入贅張節度,又得你為妾,豈不合著夢兆。今留與你為記,到七年後,再來相聚。」口兒裡如此說,心中也自慘然。斟過一杯,回敬荊寶作謝,再斟一杯送與玉簫。又道:「你好生收藏此環,留為他年之證驗。」情不能已吟詩一首道:

    黃雀銜來已數春,別時留解贈佳人。

    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

  吟罷,道聲:「我去矣,休得傷懷。」玉簫道:「妾身何足惜,郎君須自何重。」雙袖掩面大慟,韋臯亦灑淚而行,荊寶又送一程方還。

  且說韋臯,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非只一日,回到家中,拜見雙親。父子相逢,喜從天降。問及新婦若何,丈人怎生相待,卻轉游江夏。韋臯將丈人怠慢,不合忿氣相別的事,一一細述。父親道:「雖則丈人見淺,你為婿的也不該如此輕妄。今既來家,可用心溫習,以待科試。須掙得換了頭角,方爭得這口氣。」韋臯聽了父親言語,閉戶發憤誦讀,等到黃榜動,選場開,指望一舉成名,怎知依然落第。那時不但無顏去見夫人,連故里也自羞歸。想著姜使君在洮州,離此不遠,且到彼暫游,再作道理,遂打書打發僕人,歸報父母,只留一人跟隨,輕裝直至洮州。不道姜使君已升嶺南節度,去任好些時了。韋臯走了一個空,心裡煩惱,思想如今卻投誰好。偶聞隴右節度使李抱玉好賢禮士,遂取路到鳳翔幕府投見。那李抱玉果然收羅四方英彥,即便延接。談論之間,見韋臯器識宏遠,才學廣博,極口贊羨,欲留於暮府。韋臯志在科名,初時不願。

  李抱玉勸道:「以足下之才,他日功名,當在老夫之上。本朝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如郭汾陽、李西平之輩,何嘗從科目中來。方今王室多,四方不靜,正丈夫建樹之秋,何必沾沾於章句求伸耶?」韋臯見說得有理,方才允從,遂署為記室參軍。

  不久,改為隴右營田判官。從此:

    拋卻詩書親簿籍,撇開筆硯理兵農。

  話分兩頭。且說姜荊寶送別韋臯之後,將玉簫留入內宅,陪侍馬夫人。過了兩三月,姜使君升任還家,問知韋臯近歸,玉簫已送為妾,尚留在此,囑咐夫人好生看待。使君見荊寶年已長,即日與他完了婚事,然後帶領婢妾僕人,往嶺南赴任。

  馬夫人也把家事交與荊寶管理,自引著玉簫,到鸚鵡洲東莊居住。原來夫人以玉簫是乳娘之女,又生性聰慧,從小極是愛惜。

  今既歸了韋臯,一發是別家的人了,越加禮貌。玉簫因夫人禮貌,也越加小心。外面雖伏侍夫人,心中卻只想韋郎,暗暗禱告天地,願他科名早遂。待至春榜放後,教人買過題名小錄來看,卻沒有韋臯姓字。不覺捶胸流淚道:「韋郎不第,眼見得三年相會之期,已成虛話了。」嗟歎一會,又自寬解一番,指望後科必中。誰知眼巴巴,盼到這時,小錄上依然不見,險些把三寸三分鳳頭鞋兒,都跌綻了,哭道:「五年來會的話,又不能矣。罷,罷!我也莫管他中不中,只守這七年之約便了。」

  又想道:「韋郎雖不中,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與我?虧他撇得我下。難道這兩三年間,覓不得一個便人。真好狠心也,真好狠心也!」

  似此朝愁幕泣,春思秋懷,不覺已過第七個年頭。看看秋末,還不見到。玉簫道:「韋郎此際不至,莫非不來矣。」這時盼望轉深。想一回,怨一回,又哭一回,真個一刻不曾放下心頭。馬夫人看他這個光景,甚是可憐。須臾臘盡春回,已交第八年元旦。馬夫人生平奉佛,清晨起來拜過了家廟,即到鸚鵡洲毗廬觀燒香。那毗廬觀中,有一土地廟,靈簽極有應驗。

  玉簫隨著夫人,先在大殿上拈香,禮拜了如來,轉下土地廟求籤。夫人一問田宅人口,二問老使君在任安否若何,三問荊寶終身事業。三答問畢。玉簫也跪倒求籤。他心上並無別事,只問韋郎如何過了七年不到,有負前約。插燭般拜了幾拜,禱告道:「失主韋臯,若還有來的日子,乞求上上之簽。若永無來的日子,前話都成畫餅,即降個下下之簽。」禱告已畢,將簽筒在手搖上幾搖,撲的跳出一簽,乃是第十八簽,上注「中平」二字,又討個聖笤,知用此簽,看那簽訣道:

    歸信如何竟渺茫,紫袍金帶老他方。

    若存陰德還天地,保佐來生結鳳凰。

  玉簫將簽訣意思推詳,愀然不樂,垂淚道:「神人有靈,分明說韋郎負義忘恩,不來的話了。」心中一陣酸辛,不覺放聲大哭。夫人見人,暗想今日是個大年朝,萬事求一吉祥,沒來由啼啼哭哭,好生不悅,即上轎還莊。玉簫收淚隨歸,請夫人上坐,拜將下去,說道:「方才毗廬觀土地簽訣,思量其中意味,韋郎必負前約,決然不來。即婢子祿命,也不長遠,今日此拜,一來拜年,二來拜謝夫人養育之恩,三來拜別之後,生死異路,從此永辭矣。」夫人見他說得悽慘,寬慰道:「後生家花也還未曾開,怎說這沒志氣的話。且放開懷抱,生些歡喜,休要如此煩惱。」言未畢,外邊荊寶夫婦到來拜年,雙雙拜過了夫人,然後與玉簫相見。玉簫道:「荊寶官請上,受奴一拜。」便跪下去。荊寶一把拖住,說道:「從來不曾行此禮,今日為甚顛倒恁般起來?」玉簫道:「奴自幼多蒙看覷,如嫡親姊妹一般,此恩無以為報,今當永訣,怎不拜謝。」荊寶驚異道:「這是那裡說起?」馬夫人把適來毗廬觀燒香求籤的事說出。荊寶道:「簽訣中話,如何便信得真。莫要胡猜,且吃杯屠蘇酒遣悶則個。」玉簫道:「這屠蘇酒如何便解得我悶來?」一頭吁歎,便走入臥房。休說酒不飲一滴,便是粥飯也不沾半粒,一味涕泣。又恐夫人聽得見嫌,低聲飲泣。

  次日荊寶入城,又來安慰幾句。玉簫也不答應,點首而已。

  一連三日,絕了谷食,只飲幾口清茶,聲音漸漸微弱。夫人心甚驚慌,親自來看,再三苦勸,莫要短見。玉簫道:「多謝人人美意,但婢子如此薄命,已不願生矣。」又道:「聞說凡人餓到七日方死,我今三日不食,到初七日准死。我今年二十一歲,正月初七日生辰,人日而生,人日而死。自今以後,不敢再勞夫人來看了。左手中指上玉環,是韋郎之物,我死之後,吩咐殯殮人,切勿取去,要留到陰司,與他對證。」言罷,便合著眼,此後再問,竟不應聲,准准到初七日身亡。原來相傳說正月初一為雞日,初二為豬,初三為羊,初四為狗,初五為牛,初六為馬,初七為人。這便是人日而生,人日而死。夫人大是哀痛,差人報知荊寶,荊寶前來看了,放聲慟哭,置辦衣棺殯殮,權寄毗廬觀土地廟傍,以待韋臯來埋葬。可憐:

    生懷玩玉終教帶,死願歡衾得再聯。

  再說韋臯,在李抱玉幕下,做營田判官。抱玉遷任,有盧龍節度使朱泚,帶領幽州兵,出鎮鳳翔防秋,兼隴右節度使。

  見韋臯才能超眾,令領隴右留後,與其將朱雲光同守隴州。這留後職分,也不小了。但當時臣強主弱,天子威令,不能制馭其下,各鎮俱得自署官職。故韋臯官已專制一方,尚未沾朝廷恩命。是時韋臯,迎父母到隴州奉養。其父說道:「你今做這留守官,雖非出自朝命,也不叫做落薄了。可差人通知丈人,接取媳婦到來,夫妻完聚,以圖子息。」韋臯道:「當年有願,必要做西川節度使,與他交代。如今為這幕府微職,即去通知,豈不反被他恥笑。寧可終身夫妻間隔,沒有子息,也就罷了。」

  你且想他的志念,只在功名,連結髮妻子尚不相顧,何況玉簫是個婢妾,一發看得輕了。所以七年之約,竟付之流水。古書有雲:「有志者,事竟成。」韋臯有了這股志氣,在隴州九年,果然除授西川節度使,去代張延賞的職位。

  你道一個幕府下僚,如何驟然便到這個地位?原來是時代宗晏駕,德宗在位,朱泚為兄弟范陽節度使朱滔謀反的事,被朝廷徵取入朝,留住京師,使宰相張鎰出鎮鳳翔,命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征討朱滔。姚令言領兵過京入朝,所部士卒,因賞薄作亂,燒劫庫藏,殺入朝內。德宗出奔奉天,姚令言就迎請朱泚為主。鳳翔將官史楚琳,本朱泚心腹,聞得朱泚做了天子,殺了張鎰,據城相應。隴州守將朱雲光也要謀殺韋臯,事露,率領所部去投朱泚。不想朱泚以當年識拔韋臯,自道必為其用,遣中官蘇玉齎詔書,加韋臯官為中丞。蘇玉途遇朱雲光,各道其故,蘇玉道:「將軍何不引兵與我同往。韋臯受命不消說,若不受命,即以兵殺之。如取狐豚耳。」牛雲光依計復回隴州。韋臯早已整兵守城,在城上問雲光道:「向者不告而去,今又復來何也?」雲光答道:「前因不知公意向,故爾別去。今公有新命,方知是一家人,為此復來,願與公協心共力。」韋臯乃即開門,先請蘇玉入城,受其詔書。復對雲光說道:「足下既無異心,先納兵仗,以釋眾疑,然後可入。」雲光欺韋臯是個書生,不以為意,慨然將兵器盡都交納,韋臯才放他入城。

  次日設宴公堂款待,二人隨從,俱引出外舍犒勞。韋臯喝聲:

  「拿下!」兩壁廂仗兵突出,擒蘇玉、朱雲光下座,刀斧齊下,死於非命。韋臯傳令,蘇玉、朱雲光,逆賊心腹,今已伏誅,餘眾無罪。雲光所部,人人喪膽,誰敢輕動。韋臯即日築壇,申誓將士道:「史楚琳戕殺本官,甘從反叛,神人共憤,合當誅討。如有不用命者,軍法無赦。」三軍齊聲奉令,震動天地。韋臯一面整練兵馬,一面遣人至奉天奏報。德宗大悅,即以隴州為奉義軍,授韋臯為節度使。及至朱泚破滅,中楚琳等諸賊俱受誅戮,德宗車駕還京,又加韋臯金吾大將軍職銜。有吏部尚書肅復,出使復命,聞知韋臯仗義討賊之事,奉言:「韋臯以幕府下僚,獨建忠義,宜加顯擢,以鼓人心。」德宗准奏,為此特加僕射,領西川節度使,代張延賞鎮守蜀地,延賞加同平章事致仕。韋臯接了這道詔書,喜不自勝,以手加額道:

  「今日方遂平生。」又想丈人知得我前去,必不等交代,乃選輕騎,兼程趕去上任。父母輜裝,從容後來。一路登山涉水,過縣穿州,早至蜀中。那所屬地方,才聞報新節度是甚韋臯,還不曾打聽著實,是何出身,不道已至境上。急得這些官員,好不忙迫。韋臯正行間,前導報稱:「此去成都,止有三十里了,使該先投名帖,通報張爺,方好出郭交代。」韋臯道:「不但名帖,還要寫書。」吩咐隨地暫停修書,准於明日辰時上任。前導稟說:「前去十里有大回驛,可以停止。」韋臯道:「既有官驛,競到彼便了。」十里之程,不多時就到。韋臯進入驛中,取過文房四寶,拈筆在手,心中一想,不覺暗笑道:

  「天下節鎮不少,偏偏鎮守西川,豈非天遂人願。我韋臯有此一日,不枉了老岳母苗夫人眼中識人,也不負芳淑小姐這幾年盼望。只看張老頭兒,怎生與我交代。」又想:「我且耍他一耍,看他可解。」乃寫書兩封,一封達於丈人,一封寄到芳淑小姐。內封各分二函,一寫老相公開覽,一寫小姐親拆。外邊護封上,只標個張老爺。書封緘停當,差人到府投遞。驛夫也自入城,遍報文武各衙門知道。

  差人齎書到鎮府時,已是黃昏,轅門封閉。門役聞說是新任節度使的書啟,又在明日上任,事體緊急,火速傳鼓送進。

  一面傳知本衙門役從,出城迎接。原來張延賞加平章致仕之命,兩日前才知,雖說後任節度使姓韋名臯,也還未知是何處人。

  況且眼中認定女婿決不能夠發達,只道與他同名同姓,所以全不動念,也不曾在妻女面前說起。又因罷官,心緒不佳,連日不出理事,惟以酒遣悶。這一日多了幾杯酒,已先寢息。書入私衙,苗夫人接得,問道:「新任節度使,可知姓甚名誰?」家人答言:「聞說姓韋,但不曉得何名。」夫人聽說一個韋字,便想道:「莫非是我家這個韋臯。」又歎口氣道:「呸,我好癡也!他怎生得有這日,且看這書,是甚名字。」即便拆開,內中卻有兩封,一封是與小姐的,驚怪道:「奇哉!新官的書,為何達與小姐?」急忙走到女兒房中說知其事。小姐也吃一驚。夫人放下第一封,先就將寄小姐這封書,拆開看時,上寫:

  劣婿韋臯頓首,啟上賢德小姐夫人妝閣下:賢卿出自侯門,歸於寒素。僕不肖,以豪宕性情,不入時人耳目。幸岳母俯憐半子,曲賜提攜,而泰山翁之鄙薄,且不若池中物也。荷蒙聖主隆恩,甄錄微勞,命代尊大人節鉞。誠恐當年冰炭,不堪此日寒暄,相見厚顏,彼此無二。姑暫秘之,勿先穢聽。別後情懷,容當面罄,不便多瀆。

  夫人看罷,不勝歡喜,說:「謝天地,韋郎今日才與我爭得這口氣也。」將信遞與女兒,小姐看了說:「韋郎書中意思,還不忘父親當年怠慢之情。倘相見時,翁婿話不投機,怎生是好?」夫人搖一搖手,笑道:「這到不必愁,你爹是肯在熱灶裡燒火,不肯在冷灶裡添柴的。但見韋郎今日富貴,又是接代的官,自然以大做小,但憑女婿妝模作樣,自會對付。自看韋郎與丈人的書上,寫些甚麼來。」拆開觀看,其書云:

  老相公威鎮全蜀,名播華夷,不肖翱欽仰久矣。翱憶舊游錦城,越今寒暑迭更,士風在變,將來者進,而成功者退。意者天道消長,時物適與之會耳。翱早歲明經,因進士未第,浪遊湖海,勉就幕僚。偶當嘯沸之秋,少效涓埃之報,乃荷聖明軫念,不次超擢,撥置崇階。此托庇老相公之餘廕,而鯫生過遇多矣。不揣老相公何以教我,使斗筲小器,不至覆餗,抑籍有榮施也。身遲郭外,先此代布,不宣。通家眷晚生韓翱頓首拜。

  夫人看到通家眷晚生韓翱這幾個字,又驚怪道:「小姐,你看這書,又是怎的說?」小姐看了笑道:「筆跡原是韋郎的,他故意要如此唐突老丈人,也不見得忠厚,也不見得是不念舊惡。如今且只把這一封與爹爹看,看他怎的說。」明早夫人對延賞道:「新官昨夜書到,因你睡熟,不好驚動。」延賞道:「書在何處?」夫人袖裡,拿出第一封來。」延賞看罷,呵呵大笑道:「只管說是韋臯,原來是韓翱。」夫人道:「甚麼韋臯,韓翱?」延賞道:「前日報事的說,新節度使姓韋名臯,我道怎的與我不成器沒下落的女婿同名同姓。原來是韓翱,誤傳錯了。」苗夫人道:「莫非真是我家女婿?」延賞道:「好沒志氣,女婿可是亂認得的,見有書在此。」夫人道:「莫非你的目力不濟,須再仔細看他個真切。」延賞道:「我目力盡不差,只是你的癡念頭,倒該撇開了若論我家不成器沒下落的韋臯,千萬個也餓死在野田荒草中了。」夫人笑道:「且休只管薄他,新節度使還有一封書在此,你且認認,是韓翱,還是韋臯?」袖中取出那第二封,遞與延賞,延賞看罷道:「是,是,是。」將書一扯,扯得粉碎。即出私衙升堂,討了一乘暖轎,喚幾名心腹牙兵跟隨,不用執事,徑從成都府西門出去。

  衙役飛奔大回驛,報說:「張爺已從西門去了,不肯交代,未知何意。」韋臯笑道:「君民重務,如何不肯交代,但吉時已到,且先上任,再作道理。」二十里程途,不多時便到了。

  進了成都城,直至節度使府中,升堂公座,文武百官,各各參謁已畢,徑自退堂。苗夫人與芳淑小姐,俱是鳳冠霞帔,在私衙門口迎接。衙門人都驚怪道:「舊官家小,也怎迎接新官?」那裡知得其中緣故。韋臯入進私宅,先參拜了丈母,然後與芳淑小姐交拜。禮畢,說道:「丈人女婿,原無迴避之例。岳父雖不交代,然女婿參拜丈人,卻是正理,還請出拜見。」苗夫人道:「往事休提,只言今日,莫記前情。」須臾擺下筵宴,苗夫人一席向南,韋臯一席向西,芳淑小姐一席向東,衙中自有家樂迭奏,直飲到月轉花梢,方才席散。正是:

    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次早,苗夫人對韋臯說道:「賢婿夫貴妻榮,老身已是心滿意足。但老相公單身獨往,我卻放心不下,只得也要回去。」

  韋臯道:「本合留岳母在此奉養,少盡半子之情才是。但是岳丈恝然而去,子婿心上,也是不安,怎好強留,便當僉發夫馬相送。」老夫人也有主意,將資橐奴僕,各分一半帶歸,留一半與女婿,即日起程。韋臯夫婦,直送至十里長亭方回。張延賞料道夫人必來,停住在百里外等候,一齊同行。朝中大臣奏言:「昔年車駕幸奉天時,延賞饋餉不絕,六宮得以無饑,其功不小,況年力尚壯,不宜擯棄。」德宗准奏,遂拜左僕射同平章事,入朝輔相。延賞行至半途,接了這道詔旨,喜從天降,歸家展墓後,即進京為相。芳淑小姐聞知,勸丈夫修書致候,韋臯羞過了丈人一番面皮,舊嫌冰釋,依然遣人候賀。張延賞也不開看,連封扯碎,驅出使人。老夫人過意不去,倒寫書覆謝了女婿。其時韋臯父母已至,一家團聚安樂,自不必言。

  單說這節度使,鎮守一方,上管軍,下管民,文官三品以下,武官二品以下,皆聽節制。一應倉庫獄囚,事事俱要關白。

  新節度案臨,各屬兵馬錢糧。都造冊送驗;獄中罪囚,也要解赴審錄。韋臯一日升堂理事,眉州差人投文,解到罪囚聽審。

  韋臯即傳帶進,約有百餘人,齊齊跪在丹墀。內中一個少年,高聲喊將起來,叫道:「僕射,僕射,你可想江夏姜使君兒子姜荊寶麼?」嚇得兩邊上下役從並解人,都手忙腳亂,齊聲止喝,不得喧嚷。那知恩人想見,分外眼明。韋臯在上,聽見「姜荊寶」三字,也自駭然,即便喚至案,問道:「你為何自江夏來到此地,因何事犯著重罪,何細細說來。」荊寶道:「自僕射別後,老父升任嶺南,官有八年,請告還家。正值天子過滅朱訛,還京開科取士,荊寶僥倖一第,得選青神縣令。至任未及半年,何期家僮漏火,延燒公廳廨宇,印章文卷,盡歸一燼。依律合問死罪,幸得本縣鄉紳士民,憐我為官清正,到上司縣保去任。張令公批令監禁本州,具奏朝廷,聽候發落。前在獄中,聞說新節度使姓名,我道必是韋家哥哥了。今日得見,果然不謬,望乞拯救則個。」韋臯聽罷,說道:「原來為此緣故,此係家人過誤,情有可原。」即教左右除去刑具,引入客館。香湯淋浴,換了巾幘衣裳,送入私衙,吩咐整酒伺候。

  堂事畢,退歸衙中,與荊寶重新敘禮,又請出父親相見。

  禮罷,入席飲酒,從容細詢姜使君夫婦起居,又問寶夫人何在。

  荊寶道:「老父老母,以年邁不曾隨弟赴任,近日書來,頗是康健。敝房自遭變後,即打發還家,止留一僮,在此伏侍。」韋臯又問玉簫向來安否。荊寶聞言,顏色愀然,說道:「僕射自分別時,原約定七年為期。那知逾時不至,玉簫短見,憤恨悲啼,不食七日而死。臨死泣告老母,說指上玉環乃韋郎所贈,要留作幽冥後會之證,切戒殯殮者不可取去。為此入殮時,弟素自簡視,不使遺失。其棺權寄鸚鵡洲毗廬觀土地廟傍,以待僕射到來葬埋,至今尚在。」韋臯聽罷,禁不住情淚交流,說道:「我當年止為落魄,見侮於內父,故歸家後,銳志功名,道路不通,所以不能踐約。今幸得遂素願,少抒宿憤,已與山妻道知賢弟贈妾美情,正欲遣人迎娶,不道此女已憤恨而亡,此真韋臯之薄倖也!」言訖唏噓不已,為此不歡而罷。明日即修奏章,替荊寶開罪。大略言家人誤犯失火,罪及家長,當在八議之例,況姜荊寶年少政清,聖明在上,不忍禁錮賢人,合宜宥其小過,策以後效。一面奏聞朝廷,一面又作書通達執政大臣,並刑部官員。此時隴右未靖,德宗皇帝方將西川半壁,依靠韋臯作萬里長城,這些小事,安有不聽之理。真個朝上夕下,一一如議,聖旨批下,以過誤原釋,照舊供職。荊寶脫了死罪,又得復官,向韋臯叩頭,拜謝再生之恩。韋臯治酒餞行,差人護送至青神上任。分明正是:

    久滯幽魂仍復活,已寒灰燼又重燃。

  再說韋臯,思念玉簫,無可為情。乃於所屬州縣,選擇十七眾戒行名僧,於成都府昭應祠中,禮拜梁皇寶懺,薦度幽靈。

  每日早晚,韋臯親至焚香禮拜,意甚哀苦。這十七眾名僧,道行高強,韋臯也十分敬重。禮佛之暇,與眾僧茶話,分賓主而坐,眾僧啟口道:「大居士哀苦虔誠,貧僧輩也莊誦法寶,尊寵必然早離地獄,超升淨土矣。」韋臯道:「幽冥之事,不可盡求報應,也只我盡我心耳。」首座老僧高聲道:「檀越既不信佛法果報,連這禮懺,也是多事了。」韋臯謝道:「弟子失言有罪。」到第五日,完滿回衙,禮送諸僧去訖。韋臯還府,是夜朦朧睡中,見一金甲神,稱是護法天尊,說:「節度禮懺虔誠,特來傳你一信。」韋臯忙問何信,金甲神騰空而起,拋下玉柬,上有十二個字,寫道:

  姓甚麼,父的父,名甚麼,仙分破。

  韋臯得此一夢,即時驚醒,夢中意思,全然不解。想著玉簫,愈生慘側,一連三日,不出衙理事。芳淑夫人見他憂愁滿面,問其緣故。韋臯將姜荊寶相待始終,玉簫死生緣由說出。

  夫人勸道:「死者不可復生,若思念過情,反生疾病,何不公付官媒,各處簡選一美貌女子,依舊取名玉簫,這便是孔融思想蔡伯喈,以虎賁賤人相代。」此乃夫人真意,韋臯只怕是戲謔,也無言相對。

  軍府事體多端,第四日勉強升堂,可是三日不曾開門,投下文書,堆積如山。方在分剖之間,忽聽門外喧嚷,問是何故。

  中軍官飛奔出去,看了進來,稟覆道:「轅門口有一老翁,手執空中帖,自稱為祖山人,要人來相見。門上人不容,所以喧嚷。」韋臯聽了,恍然有悟,想起前夜夢中十二字啞謎,姓甚麼,父的父,這不是祖字,仙分破,這不是山人二字。此夢正應其人,必有緣故。即便請入賓館相見,韋臯下階禮迎。祖山人長揖不拜,賓主坐下。韋臯問道:「公翁下顧,有何見教?」祖山人道:「野人知尊寵思感而歿,幽靈不昧,睇念無忘。幽冥憐其至情,已許轉生再合,但去期尚遠。昨聞節度使亦悼亡哀痛,禮忤拜禱,已感幽審,上達天聽,並牽動野人婆心,願效微力,令尊寵返魂現形,先與節度相見頃刻,何如?」韋臯連忙下拜道:「若得如此,終身感佩大德,但不知何時可至?」山人道:「節度暫停公務,於昭應祠齋戒七日,自有應驗。」言罷,又長揖相別。韋臯再欲問時,山人搖手道:「不用多言。」竟飄然而去。韋臯此時半信半疑,退入私衙,與夫人說其緣故。夫人道:「鬼神之事,雖則渺茫,寧何信其有。」韋臯點頭稱是,隨即出堂,吩咐一應公事,俱於第八日理行。

  當晚即往昭應祠齋宿,夜間不用鳴鑼擊柝,恐驚阻了神鬼來路。到了第七夜,大小從役盡都遣開,獨自秉燭而坐。約莫二更之後,果然有人輕輕敲門,韋臯急開門看時,只見玉簫飄飄而來,如騰雲駕霧一般。見了韋臯,行個小禮,說道:「蒙僕射禮懺虔誠,感動閻羅天子,十日之內,便往托生。十二年後,再為侍妾,以續前緣。」韋臯此時,明知是鬼,全無畏懼,說道:「我只為功名羈滯,有爽前約,致卿長往,懊悔無及,不道今宵復得相會。」一頭說,一頭將手去拽他衣袖。倏見祖山人從外走來,說道:「幽明異路,可相見,不可相近。」舉袖一揮,玉簫就飄飄而去,微聞笑語道:「丈夫薄倖,致令有死生之隔。」須臾影滅,連祖山人也不見了。韋臯歎道:「李少翁返魂之術,信不謬也。」正是:

    香魄已隨春夢杳,芳魂空向月明過。

  韋臯在鎮,屢破吐蕃,建立大功,瀘僰歸心,西南向附。

  天子大加褒賞,累遷中書令,久鎮西蜀。他自德宗貞元之年蒞任,至貞元十三年,八月十六,適當五十初度。各鎮遣人賀壽,送下金珠異物,不計其數。獨東川盧八坐,送一歌女,年方一十三歲,亦以玉簫為名。韋臯見了書貼,大以為異。即便喚進,仔細一觀,與當年姜荊寶所贈玉簫,面龐舉動,分毫不差。其左手中指上,有肉環隱出,分明與玉簫留別帶在指上的玉環相似。韋臯看了歎道:「存歿定分,一來一往。十二年後,再續前緣之言,確然無爽。誰謂影響之事,無足憑哉?」為此各鎮所饋,一概返還,單單收這一個美人。送入衙內,拜見太翁老夫婦,並芳淑夫人,言其緣故,無不駭異。夫人念其年幼,大加珍惜,韋臯相愛,也與昔日姜氏園中一般。

  正當歡樂之際,天子降下一封詔書,說淮西彰義節度使吳少誠,背叛為逆,掠臨潁,圍許州,十分猖獗。詔使四鎮兵征討,俱為所敗,特命韋臯帥領川兵,由荊楚進攻蔡州,搗其巢穴。韋臯遵奉敕書,即便部署兵馬,擇日起程。以軍中寂寞,攜帶玉簫同往。正欲出兵,苗夫人差人齎書,前來報訃,說老相公已故。韋臯歎道:「岳父雖然炎涼,何至死生不能相見。」為之流淚。芳淑夫人,傷心痛哭,白不必說。韋臯即便遣得力家人前去,代苗夫人治喪,安葬事畢,就迎苗夫人到任所奉養。打發使人去後,親提精兵一萬,出巴峽,直抵荊襄。此時姜荊寶已升任太守,因姜使君夫婦雙亡,丁憂在家。韋臯以去路不遠,方待遣人弔唁,忽然又有一道詔書來到,說吳少誠因聞調發各鎮大兵會剿,心中畏懼,悔過歸誠,上表納貢謝罪。

  朝廷赦宥,復其官爵,令諸道罷兵還鎮。韋臯暗想:「昔年姜使君相待之厚,此去水路甚近,今已罷兵,何不親往一拜?況玉簫停櫬未葬,就便又完此心事,一舉兩得,甚是有理。」即遣心腹將官,率兵先回。止帶玉簫,並親隨人等,與地方官討了一隻大船,順順而下。至了江夏,差人報知荊寶。

  原來荊寶感韋臯救死復官之德,沉檀雕塑生像,隨身供養,朝夕禮拜。此番聽得特來祭弔,飛奔到船迎接。韋臯請進船中。

  禮畢,隨喚過玉簫來相見。笑道:「賢弟,你看這女子,與向日玉簫何如?」荊寶仔細一覷,但見形容笑貌,宛然無二,心中駭異,請問此女來歷。韋臯將祖山人返魂相見,及盧八坐生辰送禮的事,細述一遍,不由人不嘖嘖稱奇。其時韋臯,已備下祭文香帛牲禮,拜奠了姜使君夫婦。帶著玉簫,同到鸚鵡洲毗廬觀停櫬之處,也備有牲酒,向棺前燒奠一番。因現在玉簫,即是其後身,所以全無哀楚。又想埋葬在此,後來無人看管,反沒結果,不如焚化,倒得乾淨。及至開棺,只見一陣清風,從空飛散,衣裳環佩,件件鮮明。骸骨全無,止有一玉環在內。

  眾人看了,搖頭吐舌,齊稱奇怪。韋臯拈起這玉環,與玉簫指上玉環一比,確似一樣。那指上現出肉環,即時隱下。便半環套在指上,不寬不緊,剛剛正好。韋臯猛然想起,對荊寶說道:

  「當年夢東嶽帝君,說此環有兩重姻眷。我只道先贅張府,後得玉簫,已是應矣,那知卻在他一人身上。前生後世,做兩重煙眷,方知玉環會合,生死靈通,真正今古奇事。」當下韋臯辭別荊寶,登舟回歸成都。不久苗夫人喪葬事畢,也迎請來到。韋臯在鎮共二十一年,進爵為南康王,父母俱登耄耋,誥封加其官。芳淑夫人與玉簫俱生有兒子,克紹家聲。

  川中人均感其恩惠,家家畫像,奉祀香火。看官,須曉得韋臯是孔明後身,當年有功蜀地,未享而卒,所以轉生食報。至於姜荊寶施恩末遇,後得救生;玉簫鍾情深至,再世續緣;此正種花得花,種果得果。花報果報,皆見實事,不是說話的打班語也。詩云:

    舉世何人識俊髦,眼前冷暖算分毫。

    施恩得報惟荊寶,再世奇緣只玉簫。

    蜀鎮令公真葛亮,張家女婿假韓翱。

    請君略略胸襟曠,莫把文章笑爾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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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點頭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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