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第2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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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禪真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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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嗜利兇徒駕禍殃,暗中羅織害賢良。
英雄束手甘囚禁,衰老含冤繼死亡。
怒激風雷驅魎震,重開日月創家邦。
從茲將士如雲集,會見岐陽作戰場。

  話說杜伏威聽叔父訴管賢士之言,不覺大笑。杜應元道:「賢姪如何好笑?」杜伏威答道:「我不笑三叔,笑那管呵脬,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有了一二十兩銀子,不會打官司,反與光棍騙去使用,若說圍碁賭勝,人之常情,我雖不合,他也不應。他說輸五七百兩銀子與我,有何憑據,任那廝告去,不妨事。」杜應元見姪兒說得有理,放下了心,安坐不動。

  叔姪二人且去備辦牲禮,邀請親族,同往祖墳上,將杜悅骸骨埋葬,祭祖已畢。杜伏威拜謝了叔嬸,就要打點起程。杜應元道:「賢姪初來,未曾備得一杯酒相待,嫡枝骨肉,諒不見嫌,怎忍棄我就去?」杜伏威道:「感承叔父嬸娘厚情,本該在此侍奉,但來此日久,恐林老爺懸念,故欲拜辭。」孔氏道:「粗茶淡飯,姪兒休得嗔嫌要去,況小管之說,未知真假,賢姪兒稍停數日,見一個分曉,你也去得放心。」杜伏威道:「嬸娘恁地說時,小姪再留數日。」夫妻二人,歡天喜地款待著他。杜伏威自去合那祖師救飢丹和神仙充腹丸。

  再說管呵脬等至黃昏,不見杜應元覆話,心裏暗想:「這廝不來見我,正好放心行事,今番怪我不得。」當晚寫成狀子,筆削了出門入戶的字眼,次日黎明,扮做桑參將管家,投文隊裏進去,遞了狀詞併帖子。這岐陽郡太守,覆姓諸葛,名敬,字秉恭,為官清正,立性廉明。當下見了帖子狀詞,便喚管呵脬上前問道:「你家主好沒來由,自己兒子賭錢不能誨訓,反告他人騙誘,若審到賭博情由,連你家公子也脫不去了。」管賢士稟道:「小的家主,平素並無隻字入公門,今值不得已事,干瀆爺爺,公子素習儒業,足不出門。今春偶遭惡鄰杜應元,收一來歷不明之人,假稱親姪,兇頑狡猾,又嫖又賭,善語能言,奸詐百出,賺誘我家公子,飲酒嫖耍,次後引入賭場,叔姪二人粧成圈套,設席騙公子飲酒,一夜之中,局去金銀五百兩。家主盤庫賞軍,庫中錢糧卻沒了一千餘兩。局賭之物,即係朝廷錢糧,不得不告,伏乞爺爺作主。」太守笑道:「若說是庫中錢糧,為何被公子竊去賭博,是你家老爺不謹了。狀子暫准,待後審實,再行擬議。」管賢士叩頭而出。

  昔人有唆訟賦一篇,以著其惡。賦曰:

    世道衰而爭端起,刁風盛而訟師出。橫虎狼之心,懸溝壑之欲。最怕太平,惟喜多事。靠利口為活計,不田而農。倚刀筆作生涯,無本而殖。媒孽禍端,妄相告訐。聯聚朋黨,互計舞文。閥閱婚姻,一交搆遂違秦晉之好。公平田地,纔調弄便興鼠雀之詞。搬鬥兩下相爭,捏證打傷人命,離間同胞失好,虛裝罟占家私。寫呈講價,做狀索錢,碎紙稿以滅其蹤,洗牌字而泯其跡。價高者,推敲百般,惟求聳動乎官府。價輕者,一味平淡,那管埋沒了事情。顛倒是非,飛片紙能喪數人之命。變亂黑白,造一言可破千金之家。撈得浮浪屍首,奇貨可居。緝著詭許田糧,詐袋在此。結識得成招大盜,囑他攀扯冤家。畜養個久病老兒,攙渠跌詐富室。設使對理,則硬幫見證,而將無作有。或令講和,則低銀首飾,而弄假為真。律條當堂可陳,誥令隨口而出。茶罷聞言,即鼓掌而歡笑曰:「老翁高見,甚妙甚妙,吾輩真個不及。」酒闌定計,乃側首而沉吟曰:「學生愚意,這等這等,執事以為何如?」以院司為衣缽,陸地生波。藉府縣為囮媒,青天掣電。朝來利在于趙,乃附趙以斃錢。晚上利在于錢,復向錢以傾趙。又能餂舌李客之言,送于張氏之耳。復探張氏之說,悅乎李客之心。剛強輩圖決勝,則進囑託之謀。愚弱者欲苟安,則獻買和之策。乘打點市恩皂快,趁請託結好吏書。倘幸勝則曰非人力不至于此,倘問輸則曰使神通其如命何。或造不根謗帖,以為中傷之階。或捏無影訪單,以賈滔天之禍。彼則踞華屋,被文衣,猶懷虎視之心。孰敢批龍鱗,撩虎鬚,聲彼通天之惡!故欲興仁俗,教唆之律宜嚴。冀挽頹風,珥筆之奸當殺。管呵脬逕奔桑參將衙內,見了桑皮觔,聲喏道:「大相公賀喜,狀詞已准,准備見官對理。」將狀抄與桑皮觔看了。

  桑皮觔大喜,留管呵脬書房中酒飯,取銀十兩,遞與管賢士道:「煩兄衙門使費,如少再來取罷,對理之詞,臨期還乞指點,千萬用心,莫誤!」管賢士道:「一應使費,衙門上下,都是小人承管,對詞亦是不難。只有一件,令尊大人處,公子宜早講明,作速見官斷送那廝,不可停留長智。」桑皮觔道:「多承指教。」管呵脬得了銀子,作別去了。晚上,桑皮觔對父親說知此事,求父作主。桑從德大怒道:「畜生不潛心經史,暗行賭博,效下流所為,又生事告人,大膽來對我說,可惱可恨,咄!」桑皮觔見父親盛怒,不敢多言。折轉身望內房裏就走,見母親白氏,細說前因:「今已告成,父親又不肯管,倘若訟事輸了,被人恥笑,只索往水中一跳,倒也乾淨,免得露醜。」

  白氏心中憂慮,對桑參將道:「我和你夫妻二人,止有一子,雖是不肖,豈忍坐視!見官時受些叱辱,不惟我與你失了體面,倘畜生做些不測之事出來,那時悔之無及。」桑從德道:「我也知道,奈是賭博之事,貽害甚大,今次若縱了他,日後怎肯改過?待他危急,自有道理。」夫人道:「雖然如此,父子之情,還當覆庇他,嚴加警戒,下次便了。」這桑參將被夫人三言兩語說動了情,只得打轎上府,至迎賓館,候太守相見禮畢茶罷,桑參將將前事細訴一遍。

  太守道:「老先生駕臨,無不領教。只是令郎公子,入于賭場,難分彼此,學生若不整治一番,縱其得志,下次老先生愈難訓誨。況錢糧乃朝廷重務,令郎盜出賭博,老先生亦失于檢點矣!學生藥言,老先生莫罪。」桑參將被太守搶白數句,氣得閉口無言,起身相辭,回衙對夫人道:「知府反把錢糧誣畜生賭博,怎生是好?」夫人道:「既太守作難,只令家僮去對理,嘉兒只不出官,錢糧又不缺少,彼亦無奈我何。」桑參將道:「此言亦可,不去催他拘提,輕放那廝罷了。」因此兩下將這場訟事擱定了。將及半月,不期諸葛太守父親身故,一壁廂申詳丁憂文書,一壁廂打點奔喪回籍,將印交與府丞掌管。那管呵脬時常在府門前探聽,一知太守丁憂,忙入桑衙通報,桑皮觔大喜。你道為何?

  原來這本府府丞,姓吳名恢,向與桑從德交往情密,雖是儒林出身,性兼貪酷,一味糊塗。有這個機會,故此大喜。當時桑參將聞此消息,忙往府中將上項事向吳恢備細說了,又道:「今得老公祖署事,乞來清目,感恩不淺。」吳恢滿口應允道:「既是令郎被人賺賭,學生即時拘審究罪,只須數字見諭,何煩老先生大駕親臨。」桑從德稱謝而別。管賢士和桑皮觔道:「這場官司,幸落在老吳手裏。有了令尊面情,必然大勝。但老吳有些毛病,最貪財物,倘杜應元叔姪爭氣,用了見識,先送禮物進去,劈了令尊體面,勝負之間,未可必也,依小管愚見,還須先下手為強,將些財禮送與吳公,方是萬全之策,大相公意下何如?」桑皮觔道:「兄甚在行,見識高妙。只是家君不肯,如之奈何?」管賢士道:「古人說得好,孝順官司,忤逆道場。公子貫朽粟陳,金銀滿庫,何在于三五十兩銀子!就瞞著令尊將私蓄之物,親自送入吳二府衙內,自然老吳歡喜,隨意奉承,要問那廝一個死罪,也是肯的。」桑皮觔笑道:「些須銀兩,何足為惜,但告狀雖是家尊出名,我亦是本府犯人,豈有親自送銀之理?足下若有門路,煩勞轉送何如?」管賢士笑道:「吳公署印過龍的人,我儘相熟,只是銀兩重託,小可不敢承當。還須選一個能事的盛使自去方可。」桑皮觔將手指著管賢士道:「小人哉!管兄也。我既託你做事,豈有疑你之心。我衙裏這班狗才,都是囊糠躲懶的驢馬,焉可託以機密重事。足下不必多疑,放心行事。」說罷,走入裏面,取出五十兩一錠大銀,送與管賢士道:「煩兄即便行事,停妥時復我一聲。」管賢士道:「不須大相公叮囑,管取停當,只恐少些。」說罷,袖銀辭別。

  原來這五十兩銀子,不是送與吳府丞的,乃是管呵脬指官誆騙之法。若是吳公,這五十兩如何打得他倒?管呵脬拿了銀子,笑嘻嘻奔回家來,遞與渾家。渾家道:「這銀子從何處來的?」管呵脬道:「連幾日賭輸了,手中甚是乾燥,幸遇著一場公事,賺得這一錠銀子,儘夠我數月滋潤。」渾家又問:「怎地有這若干?」管呵脬道:「那桑公子是個桑皮觔,平日有些臭吝,被我騙他告狀,將這銀子教我送入吳府丞衙內。我想桑參將正掌兵權,炎炎之勢,不愁吳府丞不奉承,何必又送禮物!被我一片巧言,立刻哄得銀子入手。你且藏下,慢慢地受用。」渾家歡喜,將銀子藏了不題。

  再說杜應元與杜伏威道:「管呵脬所言之事,將有半月,怎不見動靜?」杜伏威道:「畢竟是那廝調謊。」杜應元道:「早是賢姪說破,不然,已被那廝哄賺。」二人正說話間,只見門首走入兩個人來,你道是誰?原來是府裏公差。有掛枝兒詞為證:

著青衣,進門來大呼小叫。兩小弟,奉公差那怕勢豪。不通名,單單的稱個表號。有話憑分付,登門只這遭。明早裏拘齊也,便要去點卯。
喫罷茶,就開科道其來意。有某人,為某事單告著伊。莫輕看,他是個有錢的豪貴。摸出官牌看,一字不曾虛。急急的商量也,莫要耽誤你。
喫酒飯,假做個斯文模樣。我在下,極愚直無甚智獐。他告伊,沒來由真真冤枉。說便這等說,還須靠白鏹。不信我的良言也,請伊自去想。
酒飯畢,不起身聲聲落地。這牌生,限得緊豈容誤期。有銀錢,快拿出何須做勢。若要周全你,包兒放厚些。天大的官司也,我也過得水。
接銀包,纔道聲適間多謝。忙扯封,估銀水如何這些。我兩人,不比那窮酸餓鬼。輕則輕了已,不送也由伊。明日裏到公庭也,包你爛隻腿。

杜應元迎到廳上坐下,問道:「二兄何事光顧?」那二人道:「兩小弟是本府公差,奉吳爺鈞牌,奉請二公講話。」杜應元心下已明白了。一個公人腰邊取出一紙花邊牌票,上寫著:「為局賭事,原告官宦桑從德,抱告人桑聰,被告犯人二名杜應元杜伏威,干證管賢等。」杜應元看畢,即辦酒飯款待,送了些差使錢。公人約定聽審日期,去了。

  杜應元煩惱道:「悔氣,沒來由惹下一場官司,怎生區處!」杜伏威道:「三叔不須憂慮,小姪自去分理,諒這小小訟事,何必介懷,任他裝甚圈套,我臨期自有主見。」過了數日,公人拘了原被告干證等,齊到府中候審,一同堂上跪下。吳恢見了桑皮觔,慌忙請起,立在傍邊問道:「公子被光棍賺賭,委實騙了幾多銀兩,從實講來。」桑皮觔道:「罪人素習儒業,不省賭博之事,被惡鄰積棍杜應元叔姪二人,百計引誘,先入御衒,幫閑嫖耍。次後引歸家內,灌醉賭錢,一夜之間,輸卻五百三十四兩銀子。粧局賺騙,心實不甘,冒瀆公祖老爺,乞求天判。」吳恢笑道:「黑夜飲酒,又非貿易之時,為何帶這許多銀兩?」桑皮觔青了臉,不能回答。

  管呵脬見了,心中想道:「決撒了!」連忙跪向前幾步答道:「黑夜飲酒,公子委實不曾帶銀,只因醉後糊塗,為小失大。始初輸得不多,公子忿氣相持,落了圈套,積輸五百餘兩。公子欲回,被杜伏威恃強相劫,不放轉動,直待家僮送銀完足,方得回衙,這是小人親見,並沒半毫虛說。」吳恢喝道:「你是何人,輒敢多言!」管賢士道:「小人狀上有名,干證名喚管賢士。」吳恢又喝道:「桑公子在杜應元家裏相賭,你為何知其備細?」管賢士道:「小的與桑公子杜應元二家,俱係貼鄰,燈火相照,當夜五更,忽聞得有人喊叫,仔細聽時,是桑公子聲音,大聲叫局賭殺人,彼時小人恐連累排鄰,急起來穿了衣服,開門一看,卻是杜應元家裏吵鬧,小人敲開門入去問時,桑公子與杜伏威扯做一塊,一個要取銀,一個不肯,小人替他和解,即忙著桑衙管家,回去取銀來交足,方得放回。此乃目擊之事,伏望爺臺明鏡。」杜應元道:「小人世代儒門,安貧守分。嫖賭二字,乃下流之事,素所深戒。止于閑暇之時,和桑公子圍碁消遣,或賭一二東道,未嘗賭甚財帛,怎麼就叫做局賭,都是這管賢士唆哄成訟,費老爺天心。不要說五百銀子,便是五十文錢,也不曾見有。」管呵脬攙口道:「杜應元,你在青天爺爺跟前,不要推賴!眼眨眨見那雪白銀子擄了進去,彼時你還道:‘小管,累兄了。’我和你都是鄰比之間,護得那一個,天理人心,難逃公論。」

  吳恢手撚長髯笑道:「這老狗才還要胡賴,著圍碁便是賭局之訛,賽東道即是騙錢之法,眼見得局賭騙錢了,尚賴到何處去,從實供招,免受重刑。」杜應元道:「小人和桑公子委實未曾相賭,並無錢物往來,都是管賢士捏詞唆哄興訟,又來硬證。伏乞老爺明鏡燭冤,救拔小人殘喘。」吳恢喝道:「老奴賤骨,不經刑罰,焉肯成招。」叫左右:「上起夾棍來。」兩傍皂隸吆喝一聲,正欲動手,杜伏威高聲叫道:「不必夾我叔叔,賭錢賺物,都是我一身所為,招承就是,何必動刑!」吳恢將杜伏威看了幾眼,笑道:「此子年紀雖小,卻也老實。快快招來,省受苦楚。」杜伏威道:「五百三十四兩銀子,是小人得了,但不知桑家是那一個家僮送來的,還是甚物包裹?幾錠幾件幾十塊,說得明白,小人一一還他。」管呵脬道:「是一皮箱藏著,五十三封零一小包,是桑衙來壽進順兩個蒼頭扛到你家,何須胡扯。」杜伏威道:「黑夜扛銀子在箱內,為何你備知數目?」管呵脬道:「我將銀一封封打開,遞與你叔子,還上天平兌過,方收進去。是我當面交割的,緣何不知詳細。我處銀與你,不過要息兩家爭鬧。我與你是甚冤家,苦昧心害你。」

  吳恢道:「是了,看此鏤餿光棍,豈不是個賭賊,快快上起夾棍來!」杜伏威伸出腳來,厲聲道:「桑皮觔管呵脬,頭頂上是甚麼東西,任你夾上幾百棍,銀子沒有是實!」吳府丞大怒,喝教動刑。兩班公人內一聲喊,把杜伏威拖番,將左腳放上夾棍,杜伏威只是不做聲。吳恢道:「這潑皮還不招?」杜伏威道:「便是右腳上再用夾棍,也不招成!」吳恢喝左右將右腳一發雙夾了。杜伏威伸著兩足,任憑公人收緊繩索,趷地夾攏來,恰似夾木頭石塊一般,動也不動。吳府丞和滿堂吏書等,都看得呆了,一齊想道:「世間有這等鐵皮鋼筋不怕疼的。」吳恢又教左腳上先敲五十棍。公人提起杖來,用力打下,但聽朴朴之聲,就如打在牛皮之上,並不叫半聲疼痛。一連打了二十餘下,忽聽一聲響,夾棍連繩俱斷了。吳恢沒做理會處,叫:「且將杜伏威丟下,把那老頭兒上了夾棍。」這杜應元怎比姪兒有法術,老皮肉上,略將繩子收緊,即喊叫連天。吳恢又教行杖。杜應元實熬不過,只得招認有銀,俱已花費散了,情願變產賠償。吳恢令放了夾棍,寫下供狀。將叔姪二人,發下獄中監候,放公子干證等散去。桑皮觔管呵脬和一夥探望的親友,酌酒慶賀去了。值日牢子帶杜應元杜伏威二人人監房裏來,但見:

  昏慘慘陰霾蔽日,黑沉沉臭惡難聞。牢頭一似活閻君,獄卒施威兇狠。無數披枷帶鎖,幾多床柙籠墩,四肢緊縛鼠剜晴,尤白皮抽粗棍。

當日獄內上下人役等,都得錢財,打點一間潔靜房兒與他二人安身。

  此時杜應元心下煩惱,止不住腮邊流淚。杜伏威見了,十分焦躁,躊躕了半夜,暗想:「我要脫身,反掌之易。奈是帶累三叔受苦,怎生區處?」驀然計上心來,必須如此如此,三叔方可出獄。數日後,吳府丞提杜應元二人比較。杜伏威稟道:「小人叔姪兩個,俱已收監,要賠桑衙銀兩,何以措處?老爺將小人監候,放叔叔回家,變賣產業,以償桑衙。不然,今年監到明歲,銀子從何而來?」吳府丞道:「也說得是。」將杜應元討了保狀,暫放回家,限十日之內完納。過限無銀,重責再監。將杜伏威依舊關禁獄中。

  杜應元別了姪兒,出離府門,回家來見了媽媽孔氏,抱頭痛哭。杜應元哭道:「我生平半百之外,未曾受此苦楚。不知前生怎地種此禍根,今日遭這般屈事?」孔氏勸道:「官杖天災,繫于大數,不必怨恨,但吳府丞判償桑衙的銀兩,何以措處。」杜應元道:「今日這狗官放我回來,限定十日內變產完納給官,將姪伏威復監禁大監,這場冤禍怎了!」孔氏道:「五百餘兩銀子,非同小可,縱使變賣家產,也不能就有。」勝金姐整治茶飯,請二人晚膳。杜應元茶水不沾,媽媽也不動著。夫妻煩惱,進房安宿。杜應元睡于床上,憂思悽愴,無計可施。捱至夜半,推說東廁淨手,踅入書房內自縊而死。孔氏見夫主起去多時,心下猜疑:「員外說去淨手,為何不來睡?」慌忙披衣起來,叫丫鬟點燈到東廁尋覓有人否。四下裏將燈照覓,並無蹤影。孔氏驚惶,急喚勝金來福起來。來福尋至西首書房裏,只見家主高高懸在梁上。來福叫道:「不好了!媽媽快來,員外縊死在此了!」孔氏魄不附體,忙奔入來,放下渾身冰冷,氣已絕了。舉家嚎啕。孔氏痛哭,跌足號呼道:「天呵!此恨此冤,皇天可鑒,願同歸九泉,赴冥司告狀,殺此二賊!」放聲大慟,不覺撲然倒地。勝金等連忙將湯灌時,已不下咽,骨都都痰如潮湧,頃刻而亡。

  可憐醇厚夫妻,負屈含冤,雙雙死于非命。當下驚動左鄰右舍,家家起來探望,見杜應元夫妻二人,俱已身死,無不垂淚嗟嘆。至天色已明,一片聲傳說:「桑父子倚官託勢,活活地逼死人命。」消息傳入岐陽府來,吳恢聞得此說,卻也踧踖不安,不敢陞堂審事。桑皮觔等都各心慌,止有管呵脬呵呵笑道:「倔強老賊,不知通變,端的送了殘生。不要說這兩條狗命,便再死幾個何妨!」有詩為證:

腹中懷劍笑中刀,從此囹圄生禍苗。
斧劈頭顱傾狗命,至今人鑑管呵脬。

  卻說杜伏威正在牢房裏納悶尋睡,忽見禁子道:「杜郎好睡哩。」杜伏威笑道:「禁子哥,這不見天日的去處,不尋睡卻做甚麼?」禁子道:「一樁禍事臨身,你還睡得著,竟不知哩!」杜伏威道:「被人屈陷,身居縲絏之中,晦氣不小,還有甚禍事來尋我?」禁子道:「令叔自縊身亡,令嬸哭絕而死,你還安心不動?」杜伏威失驚道:「那有此話?禁子哥,莫非取笑?」禁子道:「滿城傳說,遍處聞知。今早報官,與益不敢坐堂,豈是哄你?」杜伏威聽罷跳起身來,大喊一聲道:「罷了!」驚得禁子慌張無措,連忙掩住杜伏威口道:「這牢獄中,不是大驚小怪之處,莫帶累我喫棒。」杜伏威一手拉開道:「我杜爺納氣坐監,皆因怕拖累了三叔。今已棄世,復何慮哉!禁子哥,你為人忠厚,我不害你,快快躲避。」說罷,口中默誦真言,驀地裏霹靂一聲振響,搖天動地,驚得眾獄卒禁子沒處藏身,一齊暗暗地叫苦。

  那雷聲就如擂鼓一般,霎時間鬼哭神嚎,陰風慘慘。杜伏威大叫:「在獄眾多好漢,有膽量的,一齊隨我打出獄去,殺這贓胚,替民除害。」只見一片聲相應道:「我等願隨豪傑逃生!」杜伏威當先手持短斧,砍開牢門。監內有一二百個囚犯,同聲吶喊,一直殺入府堂上來。杜伏威首先搶入私衙,此時衙裏也預有准備,迎出十數箇虞侯幹辦,挺鎗持刀攔住,被杜伏威一斧一個,盡皆斫倒,領著一夥囚犯,直奔府丞房裏來,四圍尋找不見。杜伏威將一個丫鬟揪倒,踏住胸脯喝道:「吳恢躲在何處?」丫鬟指道:「都藏在那床下。」杜伏威一斧殺了丫鬟,與眾好漢扯開床來,果見吳恢和一美妾,躲在床下。杜伏威一手揪住,喝道:「好贓狗!貪財趨勢,屈陷良民,今日逃那裏去!」吳恢跪在地上,哀求道:「乞饒性命,下次學做好官。」說話未完,頭已落地。眾好漢動手將美妾,砍為肉泥。吳府中是男是女,殺得盡絕。

  杜伏威領眾人復身殺出府門外,逕趕入桑參將衙裏來。參將夫婦數不該死,因兒子不肖,三日前卻搬進參將府廨宇內,和一般兒僮婢自住去了。衙內止有桑皮觔妻子和兒女小廝丫鬟七人,杜伏威盡皆砍死,單不見了桑皮觔。杜伏威心下不忿,令人四下搜尋,尋至側廳天花板上,搜出一個老家僮來,捉至杜伏威跟前,問桑皮觔在何處。家僮道:「適纔和管呵脬到張一兒家喫酒去了。」杜伏威大喝道:「引我去見那廝,即饒汝命!」家僮道:「願引爺爺去捉,只求饒命。」一個好漢押這家僮引路,杜伏威和眾好漢後隨,頃刻間到了張一兒門首。只聽得樓上唱飲歡笑,杜伏威趕入中門,一個湯保在灶下燙酒,問道:「是那個撞入來?」早被一斧砍死。杜伏威首登樓,只見桑皮觔上坐,兩個妓者和管呵脬側陪。管呵脬一見杜伏威走到,驚得魄散魂消。正待往窗外逃生,被杜伏威攔腰一斧斫倒,頂門上又復一斧,登時一命歸陰。桑皮觔驚得矬倒窗邊,掙扎不得,況且醉後,口裏哼哼地只叫:「饒了罷,不告了。」杜伏威道:「我今日替你抽了這條觔!」被眾好漢刀斧齊上,砍做七八段。有詩為證:

莫言報施慘,害人乃自害。
天道豈無知,今日方稱快。

兩個妓者並那引路的家僮,都戰抖抖地跪著,磕頭叫饒命。

  杜伏威道:「不干這兩個油頭饒你去,只是這個老狗才,別人要殺你的家主,你就引路殺他,賣主求生,不義之甚!」一發殺了。一齊哄出門外,放起一把火,都搶到杜應元家內。伏威忙教勝金姐收拾細軟衣服首飾金銀珠玉之類,教來福領了一班家僮,隨我逃命,一面將杜應元夫妻屍首,扛在後園牆下,推上牆而掩之,就將宅子放起一把火來。

  眾好漢商議道:「打從何門出去,方是活路?」杜伏威指道:「從東門殺出,自有處可以安身,只要齊心奮力,方得死裏逃生。」眾好漢一同應道:「生死願隨,並無異志。」此時喊聲動地,火光燭天,滿城中鼎沸,家家閉戶關門,個個藏身避跡。

  看官,你道如何沒人攔擋?事起倉卒,桑參將又離家甚遠,就是要報官發兵,一時疾雷不及掩耳,任彼施為。杜伏威一夥,直殺出城外來,行不數里,卻是東湖阻住去路。杜伏威分付眾好漢:「搶奪船隻,且渡過河去,若有追兵,亦好廝殺。得勝之後,逕落黃河,到那個去處,即是我等安身活命之所了。」眾好漢向湖口尋找得十餘隻小船,纜作一處,卻又在鄉村前後百姓人家,搶劫些錢米布帛柴薪酒肉鍋灶之類,下船安頓了,搖船的搖船,煮飯的煮飯。此時天已昏暮,點起柴火,努力搖過湖。

  早是三更天氣,眾好漢上岸,席地而坐,大家喫了酒飯,沿湖取路而走。不五七里之間,天色已明,只聽得後面金鼓齊鳴,喊聲大振。杜伏威諒有追兵來到,揀一個空闊地面,將眾人兩下分開,做雁翅相似。選兩個老誠的,守護著勝金來福等,躲在樹木叢密去處。自卻盤膝坐下,腰邊取下一個錦絨搭膊,抖出兩個大紙包,一紅一綠。先打開綠紙包兒,眾人瞧看,卻是一包剪成的稻草。杜伏威左手捻訣,口中暗暗有詞,喝一聲「疾!」那些草變成四五百匹駿馬。又打開紅紙包兒,卻是一包赤豆。杜伏威又捻訣念詞,喝一聲「變!」那一包赤豆變作四五百個大漢,生得容顏怪異,狀貌猙獰,身長丈餘,手中各執器械,各分隊伍,排列聽令。杜伏威喝道:「後面追兵近了,眾壯士可用心攻殺,有功者賞,無功者一火焚之!」眾大漢一齊上馬,只見前面湖口上流頭無數船隻,搖旗吶喊而來,看看近岸。杜伏威看時,約有千餘軍士。為頭兩員將官,全身披挂,立在船頭上,指著岸上罵道:「尋死賊奴,殺人放火,罪孽貫天,逃往何處去!」指麾軍士搖船傍岸,殺近前來。正是:

人如猛虎搖山岳,馬似遊龍撼海濤。

不知兩邊勝負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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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真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