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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真逸史/第2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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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禅真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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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嗜利凶徒驾祸殃,暗中罗织害贤良。
英雄束手甘囚禁,衰老含冤继死亡。
怒激风雷驱魉震,重开日月创家邦。
从兹将士如云集,会见岐阳作战场。

  话说杜伏威听叔父诉管贤士之言,不觉大笑。杜应元道:“贤侄如何好笑?”杜伏威答道:“我不笑三叔,笑那管呵脬,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有了一二十两银子,不会打官司,反与光棍骗去使用,若说围碁赌胜,人之常情,我虽不合,他也不应。他说输五七百两银子与我,有何凭据,任那厮告去,不妨事。”杜应元见侄儿说得有理,放下了心,安坐不动。

  叔侄二人且去备办牲礼,邀请亲族,同往祖坟上,将杜悦骸骨埋葬,祭祖已毕。杜伏威拜谢了叔婶,就要打点起程。杜应元道:“贤侄初来,未曾备得一杯酒相待,嫡枝骨肉,谅不见嫌,怎忍弃我就去?”杜伏威道:“感承叔父婶娘厚情,本该在此侍奉,但来此日久,恐林老爷悬念,故欲拜辞。”孔氏道:“粗茶淡饭,侄儿休得嗔嫌要去,况小管之说,未知真假,贤侄儿稍停数日,见一个分晓,你也去得放心。”杜伏威道:“婶娘恁地说时,小侄再留数日。”夫妻二人,欢天喜地款待著他。杜伏威自去合那祖师救饥丹和神仙充腹丸。

  再说管呵脬等至黄昏,不见杜应元覆话,心里暗想:“这厮不来见我,正好放心行事,今番怪我不得。”当晚写成状子,笔削了出门入户的字眼,次日黎明,扮做桑参将管家,投文队里进去,递了状词并帖子。这岐阳郡太守,覆姓诸葛,名敬,字秉恭,为官清正,立性廉明。当下见了帖子状词,便唤管呵脬上前问道:“你家主好没来由,自己儿子赌钱不能诲训,反告他人骗诱,若审到赌博情由,连你家公子也脱不去了。”管贤士禀道:“小的家主,平素并无只字入公门,今值不得已事,干渎爷爷,公子素习儒业,足不出门。今春偶遭恶邻杜应元,收一来历不明之人,假称亲侄,凶顽狡猾,又嫖又赌,善语能言,奸诈百出,赚诱我家公子,饮酒嫖耍,次后引入赌场,叔侄二人妆成圈套,设席骗公子饮酒,一夜之中,局去金银五百两。家主盘库赏军,库中钱粮却没了一千馀两。局赌之物,即系朝廷钱粮,不得不告,伏乞爷爷作主。”太守笑道:“若说是库中钱粮,为何被公子窃去赌博,是你家老爷不谨了。状子暂准,待后审实,再行拟议。”管贤士叩头而出。

  昔人有唆讼赋一篇,以著其恶。赋曰:

    世道衰而争端起,刁风盛而讼师出。横虎狼之心,悬沟壑之欲。最怕太平,惟喜多事。靠利口为活计,不田而农。倚刀笔作生涯,无本而殖。媒孽祸端,妄相告讦。联聚朋党,互计舞文。阀阅婚姻,一交构遂违秦晋之好。公平田地,才调弄便兴鼠雀之词。搬斗两下相争,捏证打伤人命,离间同胞失好,虚装罟占家私。写呈讲价,做状索钱,碎纸稿以灭其踪,洗牌字而泯其迹。价高者,推敲百般,惟求耸动乎官府。价轻者,一味平淡,那管埋没了事情。颠倒是非,飞片纸能丧数人之命。变乱黑白,造一言可破千金之家。捞得浮浪尸首,奇货可居。缉著诡许田粮,诈袋在此。结识得成招大盗,嘱他攀扯冤家。畜养个久病老儿,搀渠跌诈富室。设使对理,则硬帮见证,而将无作有。或令讲和,则低银首饰,而弄假为真。律条当堂可陈,诰令随口而出。茶罢闻言,即鼓掌而欢笑曰:“老翁高见,甚妙甚妙,吾辈真个不及。”酒阑定计,乃侧首而沉吟曰:“学生愚意,这等这等,执事以为何如?”以院司为衣钵,陆地生波。藉府县为囮媒,青天掣电。朝来利在于赵,乃附赵以毙钱。晚上利在于钱,复向钱以倾赵。又能餂舌李客之言,送于张氏之耳。复探张氏之说,悦乎李客之心。刚强辈图决胜,则进嘱托之谋。愚弱者欲苟安,则献买和之策。乘打点市恩皂快,趁请托结好吏书。倘幸胜则曰非人力不至于此,倘问输则曰使神通其如命何。或造不根谤帖,以为中伤之阶。或捏无影访单,以贾滔天之祸。彼则踞华屋,被文衣,犹怀虎视之心。孰敢批龙鳞,撩虎须,声彼通天之恶!故欲兴仁俗,教唆之律宜严。冀挽颓风,珥笔之奸当杀。管呵脬迳奔桑参将衙内,见了桑皮觔,声喏道:“大相公贺喜,状词已准,准备见官对理。”将状抄与桑皮觔看了。

  桑皮觔大喜,留管呵脬书房中酒饭,取银十两,递与管贤士道:“烦兄衙门使费,如少再来取罢,对理之词,临期还乞指点,千万用心,莫误!”管贤士道:“一应使费,衙门上下,都是小人承管,对词亦是不难。只有一件,令尊大人处,公子宜早讲明,作速见官断送那厮,不可停留长智。”桑皮觔道:“多承指教。”管呵脬得了银子,作别去了。晚上,桑皮觔对父亲说知此事,求父作主。桑从德大怒道:“畜生不潜心经史,暗行赌博,效下流所为,又生事告人,大胆来对我说,可恼可恨,咄!”桑皮觔见父亲盛怒,不敢多言。折转身望内房里就走,见母亲白氏,细说前因:“今已告成,父亲又不肯管,倘若讼事输了,被人耻笑,只索往水中一跳,倒也干净,免得露丑。”

  白氏心中忧虑,对桑参将道:“我和你夫妻二人,止有一子,虽是不肖,岂忍坐视!见官时受些叱辱,不惟我与你失了体面,倘畜生做些不测之事出来,那时悔之无及。”桑从德道:“我也知道,奈是赌博之事,贻害甚大,今次若纵了他,日后怎肯改过?待他危急,自有道理。”夫人道:“虽然如此,父子之情,还当覆庇他,严加警戒,下次便了。”这桑参将被夫人三言两语说动了情,只得打轿上府,至迎宾馆,候太守相见礼毕茶罢,桑参将将前事细诉一遍。

  太守道:“老先生驾临,无不领教。只是令郎公子,入于赌场,难分彼此,学生若不整治一番,纵其得志,下次老先生愈难训诲。况钱粮乃朝廷重务,令郎盗出赌博,老先生亦失于检点矣!学生药言,老先生莫罪。”桑参将被太守抢白数句,气得闭口无言,起身相辞,回衙对夫人道:“知府反把钱粮诬畜生赌博,怎生是好?”夫人道:“既太守作难,只令家僮去对理,嘉儿只不出官,钱粮又不缺少,彼亦无奈我何。”桑参将道:“此言亦可,不去催他拘提,轻放那厮罢了。”因此两下将这场讼事搁定了。将及半月,不期诸葛太守父亲身故,一壁厢申详丁忧文书,一壁厢打点奔丧回籍,将印交与府丞掌管。那管呵脬时常在府门前探听,一知太守丁忧,忙入桑衙通报,桑皮觔大喜。你道为何?

  原来这本府府丞,姓吴名恢,向与桑从德交往情密,虽是儒林出身,性兼贪酷,一味糊涂。有这个机会,故此大喜。当时桑参将闻此消息,忙往府中将上项事向吴恢备细说了,又道:“今得老公祖署事,乞来清目,感恩不浅。”吴恢满口应允道:“既是令郎被人赚赌,学生即时拘审究罪,只须数字见谕,何烦老先生大驾亲临。”桑从德称谢而别。管贤士和桑皮觔道:“这场官司,幸落在老吴手里。有了令尊面情,必然大胜。但老吴有些毛病,最贪财物,倘杜应元叔侄争气,用了见识,先送礼物进去,劈了令尊体面,胜负之间,未可必也,依小管愚见,还须先下手为强,将些财礼送与吴公,方是万全之策,大相公意下何如?”桑皮觔道:“兄甚在行,见识高妙。只是家君不肯,如之奈何?”管贤士道:“古人说得好,孝顺官司,忤逆道场。公子贯朽粟陈,金银满库,何在于三五十两银子!就瞒著令尊将私蓄之物,亲自送入吴二府衙内,自然老吴欢喜,随意奉承,要问那厮一个死罪,也是肯的。”桑皮觔笑道:“些须银两,何足为惜,但告状虽是家尊出名,我亦是本府犯人,岂有亲自送银之理?足下若有门路,烦劳转送何如?”管贤士笑道:“吴公署印过龙的人,我尽相熟,只是银两重托,小可不敢承当。还须选一个能事的盛使自去方可。”桑皮觔将手指著管贤士道:“小人哉!管兄也。我既托你做事,岂有疑你之心。我衙里这班狗才,都是囊糠躲懒的驴马,焉可托以机密重事。足下不必多疑,放心行事。”说罢,走入里面,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送与管贤士道:“烦兄即便行事,停妥时复我一声。”管贤士道:“不须大相公叮嘱,管取停当,只恐少些。”说罢,袖银辞别。

  原来这五十两银子,不是送与吴府丞的,乃是管呵脬指官诓骗之法。若是吴公,这五十两如何打得他倒?管呵脬拿了银子,笑嘻嘻奔回家来,递与浑家。浑家道:“这银子从何处来的?”管呵脬道:“连几日赌输了,手中甚是干燥,幸遇著一场公事,赚得这一锭银子,尽够我数月滋润。”浑家又问:“怎地有这若干?”管呵脬道:“那桑公子是个桑皮觔,平日有些臭吝,被我骗他告状,将这银子教我送入吴府丞衙内。我想桑参将正掌兵权,炎炎之势,不愁吴府丞不奉承,何必又送礼物!被我一片巧言,立刻哄得银子入手。你且藏下,慢慢地受用。”浑家欢喜,将银子藏了不题。

  再说杜应元与杜伏威道:“管呵脬所言之事,将有半月,怎不见动静?”杜伏威道:“毕竟是那厮调谎。”杜应元道:“早是贤侄说破,不然,已被那厮哄赚。”二人正说话间,只见门首走入两个人来,你道是谁?原来是府里公差。有挂枝儿词为证:

著青衣,进门来大呼小叫。两小弟,奉公差那怕势豪。不通名,单单的称个表号。有话凭分付,登门只这遭。明早里拘齐也,便要去点卯。
吃罢茶,就开科道其来意。有某人,为某事单告著伊。莫轻看,他是个有钱的豪贵。摸出官牌看,一字不曾虚。急急的商量也,莫要耽误你。
吃酒饭,假做个斯文模样。我在下,极愚直无甚智獐。他告伊,没来由真真冤枉。说便这等说,还须靠白镪。不信我的良言也,请伊自去想。
酒饭毕,不起身声声落地。这牌生,限得紧岂容误期。有银钱,快拿出何须做势。若要周全你,包儿放厚些。天大的官司也,我也过得水。
接银包,才道声适间多谢。忙扯封,估银水如何这些。我两人,不比那穷酸饿鬼。轻则轻了已,不送也由伊。明日里到公庭也,包你烂只腿。

杜应元迎到厅上坐下,问道:“二兄何事光顾?”那二人道:“两小弟是本府公差,奉吴爷钧牌,奉请二公讲话。”杜应元心下已明白了。一个公人腰边取出一纸花边牌票,上写著:“为局赌事,原告官宦桑从德,抱告人桑聪,被告犯人二名杜应元杜伏威,干证管贤等。”杜应元看毕,即办酒饭款待,送了些差使钱。公人约定听审日期,去了。

  杜应元烦恼道:“悔气,没来由惹下一场官司,怎生区处!”杜伏威道:“三叔不须忧虑,小侄自去分理,谅这小小讼事,何必介怀,任他装甚圈套,我临期自有主见。”过了数日,公人拘了原被告干证等,齐到府中候审,一同堂上跪下。吴恢见了桑皮觔,慌忙请起,立在傍边问道:“公子被光棍赚赌,委实骗了几多银两,从实讲来。”桑皮觔道:“罪人素习儒业,不省赌博之事,被恶邻积棍杜应元叔侄二人,百计引诱,先入御衒,帮闲嫖耍。次后引归家内,灌醉赌钱,一夜之间,输却五百三十四两银子。妆局赚骗,心实不甘,冒渎公祖老爷,乞求天判。”吴恢笑道:“黑夜饮酒,又非贸易之时,为何带这许多银两?”桑皮觔青了脸,不能回答。

  管呵脬见了,心中想道:“决撒了!”连忙跪向前几步答道:“黑夜饮酒,公子委实不曾带银,只因醉后糊涂,为小失大。始初输得不多,公子忿气相持,落了圈套,积输五百馀两。公子欲回,被杜伏威恃强相劫,不放转动,直待家僮送银完足,方得回衙,这是小人亲见,并没半毫虚说。”吴恢喝道:“你是何人,辄敢多言!”管贤士道:“小人状上有名,干证名唤管贤士。”吴恢又喝道:“桑公子在杜应元家里相赌,你为何知其备细?”管贤士道:“小的与桑公子杜应元二家,俱系贴邻,灯火相照,当夜五更,忽闻得有人喊叫,仔细听时,是桑公子声音,大声叫局赌杀人,彼时小人恐连累排邻,急起来穿了衣服,开门一看,却是杜应元家里吵闹,小人敲开门入去问时,桑公子与杜伏威扯做一块,一个要取银,一个不肯,小人替他和解,即忙著桑衙管家,回去取银来交足,方得放回。此乃目击之事,伏望爷台明镜。”杜应元道:“小人世代儒门,安贫守分。嫖赌二字,乃下流之事,素所深戒。止于闲暇之时,和桑公子围碁消遣,或赌一二东道,未尝赌甚财帛,怎么就叫做局赌,都是这管贤士唆哄成讼,费老爷天心。不要说五百银子,便是五十文钱,也不曾见有。”管呵脬搀口道:“杜应元,你在青天爷爷跟前,不要推赖!眼眨眨见那雪白银子掳了进去,彼时你还道:‘小管,累兄了。’我和你都是邻比之间,护得那一个,天理人心,难逃公论。”

  吴恢手撚长髯笑道:“这老狗才还要胡赖,著围碁便是赌局之讹,赛东道即是骗钱之法,眼见得局赌骗钱了,尚赖到何处去,从实供招,免受重刑。”杜应元道:“小人和桑公子委实未曾相赌,并无钱物往来,都是管贤士捏词唆哄兴讼,又来硬证。伏乞老爷明镜烛冤,救拔小人残喘。”吴恢喝道:“老奴贱骨,不经刑罚,焉肯成招。”叫左右:“上起夹棍来。”两傍皂隶吆喝一声,正欲动手,杜伏威高声叫道:“不必夹我叔叔,赌钱赚物,都是我一身所为,招承就是,何必动刑!”吴恢将杜伏威看了几眼,笑道:“此子年纪虽小,却也老实。快快招来,省受苦楚。”杜伏威道:“五百三十四两银子,是小人得了,但不知桑家是那一个家僮送来的,还是甚物包裹?几锭几件几十块,说得明白,小人一一还他。”管呵脬道:“是一皮箱藏著,五十三封零一小包,是桑衙来寿进顺两个苍头扛到你家,何须胡扯。”杜伏威道:“黑夜扛银子在箱内,为何你备知数目?”管呵脬道:“我将银一封封打开,递与你叔子,还上天平兑过,方收进去。是我当面交割的,缘何不知详细。我处银与你,不过要息两家争闹。我与你是甚冤家,苦昧心害你。”

  吴恢道:“是了,看此镂馊光棍,岂不是个赌贼,快快上起夹棍来!”杜伏威伸出脚来,厉声道:“桑皮觔管呵脬,头顶上是甚么东西,任你夹上几百棍,银子没有是实!”吴府丞大怒,喝教动刑。两班公人内一声喊,把杜伏威拖番,将左脚放上夹棍,杜伏威只是不做声。吴恢道:“这泼皮还不招?”杜伏威道:“便是右脚上再用夹棍,也不招成!”吴恢喝左右将右脚一发双夹了。杜伏威伸著两足,任凭公人收紧绳索,趷地夹拢来,恰似夹木头石块一般,动也不动。吴府丞和满堂吏书等,都看得呆了,一齐想道:“世间有这等铁皮钢筋不怕疼的。”吴恢又教左脚上先敲五十棍。公人提起杖来,用力打下,但听朴朴之声,就如打在牛皮之上,并不叫半声疼痛。一连打了二十馀下,忽听一声响,夹棍连绳俱断了。吴恢没做理会处,叫:“且将杜伏威丢下,把那老头儿上了夹棍。”这杜应元怎比侄儿有法术,老皮肉上,略将绳子收紧,即喊叫连天。吴恢又教行杖。杜应元实熬不过,只得招认有银,俱已花费散了,情愿变产赔偿。吴恢令放了夹棍,写下供状。将叔侄二人,发下狱中监候,放公子干证等散去。桑皮觔管呵脬和一伙探望的亲友,酌酒庆贺去了。值日牢子带杜应元杜伏威二人人监房里来,但见:

  昏惨惨阴霾蔽日,黑沉沉臭恶难闻。牢头一似活阎君,狱卒施威凶狠。无数披枷带锁,几多床柙笼墩,四肢紧缚鼠剜晴,尤白皮抽粗棍。

当日狱内上下人役等,都得钱财,打点一间洁静房儿与他二人安身。

  此时杜应元心下烦恼,止不住腮边流泪。杜伏威见了,十分焦躁,踌蹰了半夜,暗想:“我要脱身,反掌之易。奈是带累三叔受苦,怎生区处?”蓦然计上心来,必须如此如此,三叔方可出狱。数日后,吴府丞提杜应元二人比较。杜伏威禀道:“小人叔侄两个,俱已收监,要赔桑衙银两,何以措处?老爷将小人监候,放叔叔回家,变卖产业,以偿桑衙。不然,今年监到明岁,银子从何而来?”吴府丞道:“也说得是。”将杜应元讨了保状,暂放回家,限十日之内完纳。过限无银,重责再监。将杜伏威依旧关禁狱中。

  杜应元别了侄儿,出离府门,回家来见了妈妈孔氏,抱头痛哭。杜应元哭道:“我生平半百之外,未曾受此苦楚。不知前生怎地种此祸根,今日遭这般屈事?”孔氏劝道:“官杖天灾,系于大数,不必怨恨,但吴府丞判偿桑衙的银两,何以措处。”杜应元道:“今日这狗官放我回来,限定十日内变产完纳给官,将侄伏威复监禁大监,这场冤祸怎了!”孔氏道:“五百馀两银子,非同小可,纵使变卖家产,也不能就有。”胜金姐整治茶饭,请二人晚膳。杜应元茶水不沾,妈妈也不动著。夫妻烦恼,进房安宿。杜应元睡于床上,忧思凄怆,无计可施。捱至夜半,推说东厕净手,踅入书房内自缢而死。孔氏见夫主起去多时,心下猜疑:“员外说去净手,为何不来睡?”慌忙披衣起来,叫丫鬟点灯到东厕寻觅有人否。四下里将灯照觅,并无踪影。孔氏惊惶,急唤胜金来福起来。来福寻至西首书房里,只见家主高高悬在梁上。来福叫道:“不好了!妈妈快来,员外缢死在此了!”孔氏魄不附体,忙奔入来,放下浑身冰冷,气已绝了。举家嚎啕。孔氏痛哭,跌足号呼道:“天呵!此恨此冤,皇天可鉴,愿同归九泉,赴冥司告状,杀此二贼!”放声大恸,不觉扑然倒地。胜金等连忙将汤灌时,已不下咽,骨都都痰如潮涌,顷刻而亡。

  可怜醇厚夫妻,负屈含冤,双双死于非命。当下惊动左邻右舍,家家起来探望,见杜应元夫妻二人,俱已身死,无不垂泪嗟叹。至天色已明,一片声传说:“桑父子倚官托势,活活地逼死人命。”消息传入岐阳府来,吴恢闻得此说,却也踧踖不安,不敢陞堂审事。桑皮觔等都各心慌,止有管呵脬呵呵笑道:“倔强老贼,不知通变,端的送了残生。不要说这两条狗命,便再死几个何妨!”有诗为证:

腹中怀剑笑中刀,从此囹圄生祸苗。
斧劈头颅倾狗命,至今人鉴管呵脬。

  却说杜伏威正在牢房里纳闷寻睡,忽见禁子道:“杜郎好睡哩。”杜伏威笑道:“禁子哥,这不见天日的去处,不寻睡却做甚么?”禁子道:“一桩祸事临身,你还睡得著,竟不知哩!”杜伏威道:“被人屈陷,身居缧绁之中,晦气不小,还有甚祸事来寻我?”禁子道:“令叔自缢身亡,令婶哭绝而死,你还安心不动?”杜伏威失惊道:“那有此话?禁子哥,莫非取笑?”禁子道:“满城传说,遍处闻知。今早报官,与益不敢坐堂,岂是哄你?”杜伏威听罢跳起身来,大喊一声道:“罢了!”惊得禁子慌张无措,连忙掩住杜伏威口道:“这牢狱中,不是大惊小怪之处,莫带累我吃棒。”杜伏威一手拉开道:“我杜爷纳气坐监,皆因怕拖累了三叔。今已弃世,复何虑哉!禁子哥,你为人忠厚,我不害你,快快躲避。”说罢,口中默诵真言,蓦地里霹雳一声振响,摇天动地,惊得众狱卒禁子没处藏身,一齐暗暗地叫苦。

  那雷声就如擂鼓一般,霎时间鬼哭神嚎,阴风惨惨。杜伏威大叫:“在狱众多好汉,有胆量的,一齐随我打出狱去,杀这赃胚,替民除害。”只见一片声相应道:“我等愿随豪杰逃生!”杜伏威当先手持短斧,砍开牢门。监内有一二百个囚犯,同声呐喊,一直杀入府堂上来。杜伏威首先抢入私衙,此时衙里也预有准备,迎出十数个虞侯干办,挺枪持刀拦住,被杜伏威一斧一个,尽皆斫倒,领著一伙囚犯,直奔府丞房里来,四围寻找不见。杜伏威将一个丫鬟揪倒,踏住胸脯喝道:“吴恢躲在何处?”丫鬟指道:“都藏在那床下。”杜伏威一斧杀了丫鬟,与众好汉扯开床来,果见吴恢和一美妾,躲在床下。杜伏威一手揪住,喝道:“好赃狗!贪财趋势,屈陷良民,今日逃那里去!”吴恢跪在地上,哀求道:“乞饶性命,下次学做好官。”说话未完,头已落地。众好汉动手将美妾,砍为肉泥。吴府中是男是女,杀得尽绝。

  杜伏威领众人复身杀出府门外,迳赶入桑参将衙里来。参将夫妇数不该死,因儿子不肖,三日前却搬进参将府廨宇内,和一般儿僮婢自住去了。衙内止有桑皮觔妻子和儿女小厮丫鬟七人,杜伏威尽皆砍死,单不见了桑皮觔。杜伏威心下不忿,令人四下搜寻,寻至侧厅天花板上,搜出一个老家僮来,捉至杜伏威跟前,问桑皮觔在何处。家僮道:“适才和管呵脬到张一儿家吃酒去了。”杜伏威大喝道:“引我去见那厮,即饶汝命!”家僮道:“愿引爷爷去捉,只求饶命。”一个好汉押这家僮引路,杜伏威和众好汉后随,顷刻间到了张一儿门首。只听得楼上唱饮欢笑,杜伏威赶入中门,一个汤保在灶下烫酒,问道:“是那个撞入来?”早被一斧砍死。杜伏威首登楼,只见桑皮觔上坐,两个妓者和管呵脬侧陪。管呵脬一见杜伏威走到,惊得魄散魂消。正待往窗外逃生,被杜伏威拦腰一斧斫倒,顶门上又复一斧,登时一命归阴。桑皮觔惊得矬倒窗边,挣扎不得,况且醉后,口里哼哼地只叫:“饶了罢,不告了。”杜伏威道:“我今日替你抽了这条觔!”被众好汉刀斧齐上,砍做七八段。有诗为证:

莫言报施惨,害人乃自害。
天道岂无知,今日方称快。

两个妓者并那引路的家僮,都战抖抖地跪著,磕头叫饶命。

  杜伏威道:“不干这两个油头饶你去,只是这个老狗才,别人要杀你的家主,你就引路杀他,卖主求生,不义之甚!”一发杀了。一齐哄出门外,放起一把火,都抢到杜应元家内。伏威忙教胜金姐收拾细软衣服首饰金银珠玉之类,教来福领了一班家僮,随我逃命,一面将杜应元夫妻尸首,扛在后园墙下,推上墙而掩之,就将宅子放起一把火来。

  众好汉商议道:“打从何门出去,方是活路?”杜伏威指道:“从东门杀出,自有处可以安身,只要齐心奋力,方得死里逃生。”众好汉一同应道:“生死愿随,并无异志。”此时喊声动地,火光烛天,满城中鼎沸,家家闭户关门,个个藏身避迹。

  看官,你道如何没人拦挡?事起仓卒,桑参将又离家甚远,就是要报官发兵,一时疾雷不及掩耳,任彼施为。杜伏威一伙,直杀出城外来,行不数里,却是东湖阻住去路。杜伏威分付众好汉:“抢夺船只,且渡过河去,若有追兵,亦好厮杀。得胜之后,迳落黄河,到那个去处,即是我等安身活命之所了。”众好汉向湖口寻找得十馀只小船,缆作一处,却又在乡村前后百姓人家,抢劫些钱米布帛柴薪酒肉锅灶之类,下船安顿了,摇船的摇船,煮饭的煮饭。此时天已昏暮,点起柴火,努力摇过湖。

  早是三更天气,众好汉上岸,席地而坐,大家吃了酒饭,沿湖取路而走。不五七里之间,天色已明,只听得后面金鼓齐鸣,喊声大振。杜伏威谅有追兵来到,拣一个空阔地面,将众人两下分开,做雁翅相似。选两个老诚的,守护著胜金来福等,躲在树木丛密去处。自却盘膝坐下,腰边取下一个锦绒搭膊,抖出两个大纸包,一红一绿。先打开绿纸包儿,众人瞧看,却是一包剪成的稻草。杜伏威左手捻诀,口中暗暗有词,喝一声“疾!”那些草变成四五百匹骏马。又打开红纸包儿,却是一包赤豆。杜伏威又捻诀念词,喝一声“变!”那一包赤豆变作四五百个大汉,生得容颜怪异,状貌狰狞,身长丈馀,手中各执器械,各分队伍,排列听令。杜伏威喝道:“后面追兵近了,众壮士可用心攻杀,有功者赏,无功者一火焚之!”众大汉一齐上马,只见前面湖口上流头无数船只,摇旗呐喊而来,看看近岸。杜伏威看时,约有千馀军士。为头两员将官,全身披挂,立在船头上,指著岸上骂道:“寻死贼奴,杀人放火,罪孽贯天,逃往何处去!”指麾军士摇船傍岸,杀近前来。正是:

人如猛虎摇山岳,马似游龙撼海涛。

不知两边胜负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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