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試策問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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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試策問八首
作者:蘇軾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東坡全集‎

問:人主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其國常至於不可救者,何也?所憂者,非其所以亂與亡,而其所以亂與亡者,常出於其所不憂也。請借漢以言之。昔者高帝之世,天下既平矣,當時之所憂者,韓、彭、英、盧而已。此四王者,皆不能終高帝之世,相繼仆滅,而不復續。及至呂氏之禍,則猶異姓也。呂氏既已滅矣,而吳、楚之憂,幾至於亡國。方韓、彭、呂氏之禍,惟恐同姓之不蕃熾昌大也。然至其為變,則又過於異姓遠矣。文、景之世,以為諸侯分裂破弱,則漢可以百世而無憂。至於武帝,諸侯之難少衰,而匈奴之患方熾。則又以為天下之憂,止於此矣。及昭、宣、元、成之世,諸侯王既已無足憂者,而匈奴又破滅臣事於漢。然其所以卒至於中絕而不救,則其所不慮之王氏也。世祖既立,上懲韓、彭之難,中鑒七國之變,而下悼王氏之禍,於是盡侯諸將,而不任以事,裁減同姓之封,而黜三公之權,以為前世之弊盡去矣。及其衰也,宦官之權盛,而黨錮之難起,士大夫相與扼腕而遊談者,以為天子一日誅宦官而解黨錮,則天下猶可以無事。於是外召諸將,而內脅其君。宦官既誅無遺類,而董卓、曹操之徒,亦因以亡漢。漢之所憂者凡六變,而其亂與亡,輒出於其所不憂,而終不可備。由此觀之,治亂存亡之勢,其皆有以取之歟?抑將不可推,如江河之徙移,其勢自有以相激,而不自知歟?其亦可以理推力救莫之為也?今將使事至而應之,患至而為之謀,則天下之患,不可以勝防,而政化不可以勝變矣。則亦將朝文而暮質,忽寬而驟猛歟?意者亦有可以長守而不變,雖有小患而不足恤者歟?願因論漢,而極言其所以然。

問:昔三代之際,公卿有生而為之者,士有至老而不遷者。官有常人,而人有常心。故為周之公卿者,非周、召、毛、原,則王之子弟也。發於畎畝,起於匹夫,而至於公相,蓋亦有幾人而已,士之勤苦終身於學,講肄道藝,而修其廉隅,以邀鄉里之名者,不過以望鄉大夫賢能之書。其選舉而上,不過以為一命之士。其傑異者至於大夫,極矣。夫周之世,諸侯為政之卿,皆其世臣之子孫,則夫布衣之士,其進蓋亦有所止也。當是之時,士皆安其習而樂其分,不倦於小官,而挈為之,故其民事修而世務舉。及其後世不然,使天下旅進而更為之,雖布衣之賢,得以驟進於朝廷,而士始有無厭之心矣。官事之不修,民事之不緝,非其不能,不屑為之也。先王之用人,欲其人人自喜,終老而不倦,是以能盡其才。今以凡人之才,而又加之以既倦之意,其為弊可勝言乎!今夫州縣之吏,有故而不得改官者,盤桓於州縣而不能去,久者不過以為職官令以錄。仕而達者,自縣宰為郡之通守,自郡之通守以至郡守,為郡守而無他才能,則盤桓於太守,而不得去。由此觀之,是職官令錄與郡守四者,為國家棄材之委,而仕不達者之所盤桓而無聊也。夫以太守之重,職官令錄之近於民,而用棄材焉,使不達者盤桓於其職,此豈先王所以使人不倦之意歟?嗟夫,蓋亦有不得已也。居今之勢,何以使天下之士各安其分,而無輕於小官?何以使此四者流徙不倦,而無不自聊賴之意?其悉書於篇。

問:古者師出受成於學,兵固學者之所宜知也。今關中之事,又諸君之所親履而目見者。昔者六國之世,秦盡有今關中之地,地不加廣也,而東備齊,南備楚,近則備韓、魏,遠則備燕、趙,有敵國之憂,而無中原之助。然而當是時也,攘卻西戎,至千餘里。今也天下為一,獨以關中之地西備羌戎,三方無敵國之憂,而又內引百郡以為助,惴惴焉自固之不暇。以百倍之勢,而無昔人分毫之功,此不可不論也。古之為兵者,戍其地則用其地之民,戰其野則食其野之粟,守其國則乘其國之馬,以是外被兵而內不知,此所以百戰而不殆也。今則不然,戍邊用東北之人,糴糧用內郡之錢,騎戰用西羌之馬,是以一郡用兵而百郡騷然,此又不可不論也。昔者衛為狄所滅,齊桓公以車三十乘封文公於楚丘,及其末年,至三百乘。故其詩曰:「匪直也人,秉心塞淵,來牝三千。」以為資之四夷,則衛之所近者莫若狄。當是時也,狄與衛為仇讎,其勢必不以馬與衛,然則衛獨以何術而能致馬如此之多耶?今欲使被邊之郡自用其民、自食其粟、自乘其馬,而不得其術,故願聞其詳。

問:三代之祭禮,其存者幾希矣,其全固不可以一日而復。然今天下郡縣通祀社稷、孔子、風伯、雨師與凡山川古聖賢之廟,此其禮尤急而不可闕者也。武王伐商,師渡盟津,有宗廟,有將舟。將舟,社主在焉。則是社稷有主也。古者師行載遷廟之主,無遷廟則以幣玉,為廟不可一日虛主也。一日虛主猶不可,若無主而為廟,可乎?是凡廟皆當有主也。今郡縣所祭,未嘗有主,而皆有土木之像,夫像安出哉。古者祭莫不有屍,《詩》有靈星之屍,則祭無所不用屍也。祭而不用屍者,是始死之奠也。不然,則是祭殤也。今也舉不用屍,則如勾祭而已矣。儒者治禮,至其變,尤謹嚴而詳。今之變主為像與祭而無屍者,果誰始也?古者坐於席,故籩豆之長短,簋之高下,適與人均。今土木之像,既已巍然於上,而列器皿於地,使鬼神不享,則不可知。若其享之,則是俯伏匍匐而就也。鬼神不能諄諄與人接也,故使屍嘏主人。今也無屍,而受胙於於虛位,不亦鄙野可笑矣!夫今欲使廟皆有主,祭皆有屍,不知何道而可?願從諸君講求其遺制,合於古而便於今者。

問:《易》之為書,要以不可為必然可指之論也。其始有畫而無文,後世聖人始為之辭,蓋亦微見其端,而其或為仁,或為義,或小或大,則付之後世學者之分。然世益久遠,則學者或入於邪說,故凡孔子之所為贊《易》者,特以防閑其邪說,使之從橫旁午要不失正,而非以為必然可指之論也。是故其用意廣而其辭約。竊嘗深觀之,孔子蓋有因爻辭而申言之,若無所損益於其辭之義者甚眾。《比》之初六:「有孚比之,無咎。有孕盈缶,終來,有它吉。」《象》曰:「《比》之初六,有它吉也。」《小畜》之初九:「復自道,何其咎,吉。」《象》曰:「復自道,其義吉也。」《損》之六四:「損其疾,使遄有喜。」《象》曰:「損其疾,亦可喜也。」《大有》之上九:「自天之,吉,無不利。」《象》曰:「上有大吉,自天也。」夫既已言之矣,而孔子又申言之,使無所損益於其辭之義,則孔子固多言也。乃孔子則有不勝言者。故願與諸君論之。

問:古之為爵賞,所以待有功也。以為有功而後爵,天下必有遺善,是故有無功而爵者,六德六行以興賢能,是也。古之為刑罰,所以待有罪也。以為有罪而後罰,則天下必有遺惡,是故有無罪而罰者,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是也。夫人之難知,自堯舜病之。惟幸其有功,故有以為賞之之名。惟因其有罪,故有以為罰之之狀。而天下不爭。今使無功之人,名之以某德而爵之;無罪之人,狀之以某惡而誅之。則天下不知其所從,而上亦將毛亂而喪其所守。然則古之人將何以處此歟?方今法令明具,政若畫一,然猶有冒昧以僥幸,巧詆以出入者,又況無功而賞、無罪而罰歟?古之人將必有以處此也。

問:聖人之言,各有方也。茍為不達,執其一方,而輒以為常,則天下之惑者,不可以勝原矣。昔者孔子以為喪欲速貧,死欲速朽,而有子以為非君子之言,乃孔子則有所由發也。善乎,有子之知孔子也。《語》曰:「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易》曰:「觀,盥而不薦。」《語》曰:「吾豈匏瓜也哉!安能系而不食?」《易》曰:「以杞匏瓜,有隕自天。」是二者其言則同,而其所以言者,可得為同歟?王弼之於《易》,可以為深矣,然因其言之適同,遂以為訓,使學者不得不惑。亦不可不辨。

問:古之作者,茍非聖人,皆有所偏。徇其偏則已流,廢其長則已苛。二者皆非所謂善學也。君子以其身之正,知人之不正,以人之不正,知其身之有所未正也。既以正人,又反以正己。此所以寡過而成名也。昔者韓子論荀、揚之疵,而韓子之疵,有甚於荀、揚。荀卿譏六子之蔽,而荀卿之蔽不下於六子。班固之論子長也,以為是非謬於聖人,而范曄之論班固也,以為目見毫毛而不見睫。自今而觀之,不知範氏之書,其果逃於目睫之論也歟?其未也?而莫或正之。故願聞數子之得失。非務以相高而求勝,蓋亦樂夫儒者之以道相正也。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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